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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推开门出来,绕过藏青色大理石堆砌的旋转楼梯,便是宽敞明亮的大厅,在那里,我见到了母亲。
母亲向来早起,她觉得早晨的空气比较新鲜,多呼吸一下,有助于身体健康。
我下来的时候,母亲正如往常一样,穿着黑色的小礼服,戴着珍珠首饰坐在客厅里喝茶。她的身旁坐着面色阴沉的艾西。
显然又是强逼着早起的,艾西深陷的眼眶下蒙着浓重的黑眼圈,手指不情愿地搅弄着手边的茶杯,侧头斜视了我一眼,别过头去,趁母亲不注意,打了几个哈欠。
艾西出色的容貌遗传自母亲,他们都有一双双眼皮很深的杏眼,我却是薄薄的单眼皮。
因为我不是母亲亲生的。
不知道是不是有寒气自开合的门中跑进来的缘故,我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低头小心翼翼地叫她:“母亲。”
一直以来,我都习惯叫她“母亲”,而不是像艾西一样叫“妈妈”,因为我固执地认为,“母亲”只是一个称呼,而“妈妈”才是那个生我、爱我的人。
是的,我曾经是个孤儿,六岁以前生活在另一个城市的孤儿院,六岁之后来到这里,成为艾家的养女。
那个时候,母亲也是真心喜欢我的,变着花样将我打扮成漂亮的小公主;每天晚上坚持为我讲故事,直到我睡熟;和朋友们去喝茶也不忘带上我,一脸幸福地向身旁的人炫耀:“这是我家的小天使……”
当然,那个时候的我也不是现在这副让人讨厌的样子。
据说,那时的我,聪明、伶俐、爱笑,喜欢献宝似的将涂得乱七八糟的画本举到大人面前以求夸奖。
那时,她宠溺地叫我“宝贝”、“小天使”;我叫她“妈妈”。
如果,时光就停在那个时候,多好。
可惜,后来的那一切还是发生了。
于是,我和她的关系变成了现在这样。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将会有一个叫艾西的小生命诞生。
那个时候,我还在喊母亲为“妈妈”。
直到有一天,家里的气氛一反常态的喜庆,全家一派喜气洋洋,只是人人看着我的眼神怪异又躲闪。
我后来才明白,那种眼神叫怜悯。
那晚,母亲和父亲很晚才回到家。我一直没有睡熟,听到响动,像往常一样拎着小人书去母亲的房间央求她念故事给我听。
母亲房间的门虚掩着,我听见她用我所熟悉的甜腻音调跟父亲说话。
原本想像以前一样装成一只小白兔蹦进房间的我,却在听到母亲说出我的名字时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隔着虚掩的门,小小的我听见母亲说:“把半夏送回孤儿院吧?明天就送走。”
然后是父亲犹豫的声音:“这个……”
是哪里来的力量呢?
那个时候的我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大概是潜意识里明白,离开孤儿院后所得到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美梦。既然是美梦,就总会有醒的时候。
没有眼泪,没有怨恨,只有害怕。
恐惧像一只利爪扼住我的脖子,令我喘不上气来。我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外,屏息等着屋里两个人对我的宣判。
“我肚子里现在已经有了我们的亲骨肉,还留着她干什么?明天就让人送走吧,我现在一看见她就想起自己以前被人取笑不能生养的狼狈样子。”
“已经签了领养协议,现在这种情况下反悔恐怕更会被人说三道四,毕竟我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那你说,半夏该怎么办?”
“先养着吧。”父亲压低声音讨好母亲,“你就当是养只小猫、小狗,你高兴了就逗两下,不高兴了大可以扔给下人不用管。反正我们又不需要省那几个钱。”
后来,关于那晚的种种细节我已经不能全部记起,只记得那晚的雪下得很大很大,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盯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最后竟然是微笑着入睡的。
我安慰自己,就算是虚假的美梦也总好过现实。
第二天,我就变成了艾西口中的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有没有见过不太得宠的小动物小心讨好主人的模样?
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小心翼翼,只是因为太贪恋曾经得到过的温暖。
母亲曾经给予的温暖逐渐变为默然和冷落。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童年模糊的记忆里关于小石头的片断越来越清晰。
因为,只有他才是那个一如既往给予我温暖的人。
目光瞥到了我,母亲抬起头来,看我的眼神一如往昔的清冷。
母亲白皙圆润的手指移向了茶几上的信封,拿起,扔给我。
我紧张地接住,一颗心悬起,等待母亲发话。
“艾西说想让你转去白沙学院,离他就读的白沙小学近点,司机好一起接送你们上学放学,学校靠得近,艾西等你也不用等太久,而且,白沙学院的高中部、初中部,与小学上下课时间都是一致的。”
母亲淡淡地说完,我悬着的心瞬间落了下来,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喜悦,朝坐在一旁的弟弟感激地望了一眼。
因为简尘,我迫切地想转校去白沙学院,但我知道这件事如果从我嘴里说出来,母亲必然不会答应,所以我只能求助于艾西。
果然,艾西随便一说,母亲就答应得很爽快。
“老刘在外面鸣笛了,不早了,我该走了。”艾西假装没看见我给他使的眼色,表情倨傲地从沙发上跳了下来,老气横秋地说道。
母亲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要帮艾西将书包拿到外面,却被艾西不耐烦地挡开了。
以前那个整天腻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男孩已经到了学着自立的年纪。
母亲并不生气,只是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无意间扫过我时陡然变得清冷。
“你也走吧!手续我已经办好了,今天就去报到吧!”
我点了点头,恭敬地朝母亲鞠了个躬,然后快步朝艾西追去。
母亲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我没想到,我昨天刚跟艾西请求他帮我转学,今天就能去白沙学院了。
好像,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
【二】
汽车戛然停在路边,下车的时候,后排车窗里立刻伸出来一颗脑袋,鄙夷地冲我说:“艾半夏,像你这种玩起来疯得不知所以。成绩却又好到人神共愤的‘鬼畜结合体’突然空降白沙学院,你让那些白沙学院整日自以为是的骄傲小孔雀怎么活?”
艾西喜欢用大人口气说话,每次他装大人的时候,如果母亲不在,我都忍不住要伸手捏他的脸,逗他:“小鬼头,你就不能可爱一点啊!这么多心眼!”
“哼。”艾西狠狠地拂开我的手,白瓷一样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瞪了我一眼,道,“可爱又不能当饭吃,你自己在学校小心点,女生们嫉妒起来可是很恐怖的,我可不想你哪天被欺负了跟我哭诉。”
“哈,你以为我像你哦!”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的弟弟虽然有时候说话很苛刻,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对我的关心。
如果说,那个富丽堂皇却又清冷如鬼冢的家里,还有什么值得我去珍惜,那么就只有艾西。
“我又不是你这个小鬼头,才不会哭呢。”我微笑着伸手摸了摸艾西那头乌黑的小碎发,说道。
可惜,那笑容保持不到一秒钟便瞬间枯萎。
我看到了简尘。
有着狭长凤眼的少年端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辆“白色牧马人”从我的身旁疾驰而过,带起一阵疾风。
如果不是艾西及时拉了我一下,我怀疑自己会被“白色牧马人”的后视镜刮倒。
回神之后,那辆“牧马人”早已远去。绛紫色的天空下,我只来得及看清坐在简尘身后的美丽少女侧身向后,随意而又懒散地朝我们的方向瞥了一眼。
很久很久,我的目光都无法从那个白点消失的地方移开。
一点都不想这样的。
从来,艾半夏都是个对外标榜绝不轻易认输的人。然而,即便拼尽心力地挣扎,目光依然移不开半分,仿佛那辆早已消失在视野里的“白色牧马人”是一张硕大的蜘蛛网,而我是被困在网中的虫豸,挣不开,逃不掉。
C城三月日渐温暖的风仿佛是在一瞬间凛冽起来的。我裹紧校服外套,用力地吸吸鼻子,假装若无其事地对一直站在我身旁的艾西喊:“好冷,好冷,好冷哦。”
满以为艾西转头便会嘲笑我装出的嗲嗲的声音,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我的手,目光真挚地望着我说:“姐……”
我怔住了,多数时候艾西叫我“艾半夏”,偶尔会叫一声“姐姐”,但是,他从来不叫我“姐”。
一个单音的“姐”字,配上C城人独特的软糯发音,简直肉麻死人。从小艾西对此称呼便表现出极大的不屑,不管我如何软硬兼施,始终都不能骗得他叫我一声“姐”。而现在,他这心甘情愿的一声“姐”,让我有些惊讶,又有些莫名心酸。
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
“喂,小子!”我斜眼看着他,开玩笑道,“你又招惹了哪家的小姑娘?要请姐姐我出马摆平?”
艾西不理会我,望着我一本正经地说:“不要招惹简尘。”
“好像已经迟了呢。”我伸手去揉艾西的短发,不知所谓地笑。
“艾半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心想转来白沙学院是为了什么。”艾西提高声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但是,你知不知道简尘是怎样的人?”
面对一脸担忧的艾西,我只能摇头,一味地苦笑。
艾西因此不再理我,堵气地坐回车座,关上车窗,冷漠地让司机驱车离开。
望着孩子气离开的艾西,我无奈地抿了抿嘴。
其实,艾西,姐姐虽然不知道简尘是怎样的人,但是姐姐知道小石头是怎样的人,那就够了。
艾西,不用为姐姐担心,姐姐很坚强,姐姐不会哭的。
【三】
转校生永远能成为一时的话题中心,我也不例外。
一开始,人们因为接送我的那辆据说“又酷又炫”的专车充满好奇,继而揣测我的身世与来历,后来,听说了我的名字后,更是不约而同地倒吸冷气。
原来我那“鬼畜”的名声确实已如艾西所说,早已声名远播,否则,他们也不会在听了我的自我介绍后立刻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我因自己的“威名”而惴惴不安。
一连几天,总有闲得无事的人围绕在我的周围,注视着我的一切。
一天下午,终于有人回忆起我第一次来白沙的场景,怪叫着揭了我的老底:“哈,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她不就是那天在校门口拦住简尘学长的‘草桩头’吗?真的是呢,学长不理她,她竟然追到了白沙学院,脸皮真是够厚的。”
立刻就有人感到惊奇:“艾半夏,你突然转来到底是为什么?”
我在众人或嘲笑或鄙夷的目光注视下,在耳边细碎的议论声里,微笑地迎向他们,毫不遮掩我来这里的目的。
“因为简尘。”
所有人噤声,然后面面相觑。
有人不屑地嗤鼻,有人友好地提醒我:“艾半夏,简尘学长他有女朋友了。”
我依旧保持着微笑,淡定地回答:“嗯,我知道。”
“知道你还说这么不要脸的话!”看不惯的女生们激动地朝我咆哮起来。
我无关痛痒地摇了摇头,说:“喜欢他是我一个人的事,追他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有没有女朋友无关,因为接不接受是他的事。但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喜欢的人的权利。”
显然大部分人都难以接受我的观点,没过多久,我艾半夏要追简尘的消息就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各种非议扑面而来。
我并不在乎这些非议,却没有想到,这会将简尘直接送到我的面前。
周五,是白沙学院允许不穿校服的日子。
我一向知道,自己是漂亮的。
小巧的瓜子脸,因为一双大而圆的眼睛,越发显得尖瘦;因为午后温暖的阳光,两颊透出的嫣粉是恰到好处的美丽;短而薄的头发,只在发尖处调皮地向外翻出三两个半卷,因为发色太黑,雪白的灯光下那些优美的半卷弧度上跳跃着点点幽蓝。
欧根纱质地的连衣裙,外面配一件青苹果色的长羊绒大衣,几乎将裙子全部遮住,只在轻轻走动间,隐约露出一角繁复而美丽的白色蕾丝裙边。
这是我一直熟悉并且喜爱着的艾半夏。但是,上帝知道,此刻,我是多么痛恨这一头短发,难怪白沙学院的小孔雀们将它称之为“草桩子”,明显这学校大多女生都是浓密的长鬈发。
我回想起两次陪在简尘身边的女生,那头浓密的鬈发美得惊人。
或许,简尘也喜欢长发。
这样想着,我不自觉地开始泄气。
可是,我是艾半夏啊,打不死的艾半夏,永不服输的艾半夏。
几乎是带点赌气地扬起嘴角,对着镜中的自己倔强又任性地微笑,一颗心却久久地乱跳着。
因为此刻不比从前,这是简尘第一次主动让人约我见面。
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也不见我等待已久的少年出现。
学校的林荫道上,粉樱落了一地,我拘谨地站在一棵樱花树下,目光期盼地望着路上的人来人往。
我相信,简尘一出现,我定能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他。
因为他是小石头啊!那个我藏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将他的眉眼深深镌刻在心上的小石头啊!
那是在孤儿院,唯一给过我温暖的小石头,是如今缺爱的我割舍不掉的温暖啊!
可是,当我等待许久的少年,搂着那个裹着火红色毛衣、拥有一头黑亮鬈发的少女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因这次相会剧烈跳动的心,猛然间像被针刺中,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艾半夏?”
男生高大的身影停在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矮他大半个头的我,目光冷冷地乜斜着,眉头有些不耐地蹙起,朝我问道。他的旁边,那个美得夺人心魄的女孩,温柔浅笑地挽着他的手臂,宣告着她的所有权。
不断有路过的学生停下来打量。
我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简尘身旁的女孩看。
那是张有着自信表情的脸,高傲而又美丽,白皙的脸上涂得鲜红的唇,美艳而张扬。
我明知道他这样的人物,身边必定不缺美女。
可是,未料到,对手如此美丽,如此自信,如此强悍。
“听说你喜欢我?”
没有任何遮掩,简尘轻抬眼眸,语气漠然地朝我说道。
我飘忽的神忘终于被他拉了过去,对上他不带任何情感的冷漠眼神,我冷不丁颤了一下,努力强迫自己保持淡然。
“是,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小石头。
后一句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怕又一次被他忽视,又一次被告诫他早已忘了小石头,忘了我们在孤儿院相互取暖的日子。
“可是,抱歉,我不喜欢你!”很直白的拒绝,不带一丝温暖。
心中一阵刺疼,我想微笑,想镇定地告诉他“没关系,只要我喜欢你就好了”,可是,他连让我继续笑下去的机会都不给我。话落的瞬间,简尘已经拉过身旁的美丽少女,低下头来。
那女孩似乎早就知道他想做什么,自然地抬起头,迎了上去。
当他们如此默契地在我面前亲吻在一起时,我才发现,原来,强颜欢笑需要很大的力量去支撑。
我呆愣地站在原地,像被抽了线的木偶,眼神呆滞地望着这对登对的情侣在樱花树下,如痴如醉地拥吻。
我连上去分开他们的勇气都没有。
“看到了吗?别再喜欢我了。你的喜欢让我很厌烦,我不喜欢人家老把我的名字跟‘鬼畜’或者‘草桩头’放在一起。我想你懂我的意思了!”
直到简尘带着他的女伴离开许久,我才缓过神来,松开攥紧的拳头,望着手心的指甲印痕,心中说不出地酸涩。
慢慢地将手伸向左胸的心房,才发现那个地方,痛楚万分。
倔强地抬起头,我拼命地眨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我在心底答应过艾西,他的姐姐不会哭。
这才只是个开始,艾半夏,你不是这么软弱的人,这样就哭了,那以后该怎么办?
十年未见,小石头忘了你是应该的,只要不是一辈子都忘了就好了。
我暗暗地告诉自己,只要我不放弃,我的小石头总有一天会回到我的身边。
因为他知道,我需要他的温暖。
【四】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将自己摆成“大”字形,什么也不想,只是将脑袋放空。
卧室在二楼,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到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窗前芭蕉叶上的景象。世界被细雨浸润得一点一点清亮起来,澄澈得仿佛十年前初夏的天空。
彼时的我和他,同在B城的那片蓝天下。与他的相识,是在我被送去孤儿院的第一天,院长牵着我的手将我介绍给小朋友,有喜欢恶作剧的大孩子冲我做凶狠的鬼脸,我吓得揪紧院长的衣摆躲在院长身后,任由她怎么劝说,只是一味地哭,不肯露面。
隔了良久,有人轻轻地拉我的衣摆:“妹妹不哭,给你糖。”
我抽噎着抬头,泪眼朦胧地看见一双黝黑的眸子正认真地望着我,那双眼眸里仿佛揉进了细碎的阳光,轻轻柔柔的,让人立刻心生信任。
“我捉了一只很漂亮的蝴蝶,你要不要看看?”他来拉我的手。
一直处于生人勿近状态的我,竟然真的松开了院长的衣摆,任由他牵着走。
“我叫小石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他停下来,偏头看着我,笨拙地用指腹替我抹眼角的泪珠。
见我摇头,他漂亮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连声安慰我:“没关系,没关系,我来的时候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给你吃糖。”他将那块透明的水果糖递到我嘴边,“嘴巴里面甜甜的,就不会想哭了。”
丝丝甘甜在嘴里化开,慢慢扩散至左边胸腔,又一点一点在此处聚积、沉淀,浇筑成永难磨灭的记忆。
以至于,离别后的很多年里,我不敢触碰任何一类糖果。
“我以后叫你半夏好不好?”他细长的眼睛弯起来,像漂亮的月牙儿,“一半的半,夏天的夏。因为半夏是在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来到这里的。”
一半的半,夏天的夏。
承载了我所有关于夏天的美好记忆。
再后来,只比我大两岁的他成了我在孤儿院里的保护伞。
那时的我丢失了所有的记忆,没有人告诉我我来自哪里,我的父母是谁,我曾经都经历过什么,我又为什么会来这里,我是个没有记忆的“怪物”。
我不愿意开口说一句话,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对着陌生人龇牙咧嘴。
别人抢我的东西,我只会闷声和人家拼命,被打得再惨也不肯哭喊一声。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孩子用敌视的目光看我,编着儿歌嘲笑我是小哑巴。每当那时,小石头便会将我护在身后竖起眉头和那些孩子对峙。
直到有一天,小石头因为我而被一个大孩子打破了头,当鲜红的血从他的额头滴下来滑过他漆黑的眼睛,我尖叫着冲过去和那个大孩子扭打,一边恶狠狠地说:“你去死!去死!”
直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并且相信,我不是小哑巴。
来孤儿院之前的事,像空气,没有在大脑里留下任何痕迹,而我所有的记忆,都是从一块琥珀色的水果糖和一个眉眼细长的男生开始的。
想着想着,我不觉疲惫起来,整个人昏昏沉沉地,陷入了一场久远的回忆。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白色的院墙,红色的圆顶房子,院子的正中央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
夏日的午后,六七岁的我喜欢躲在树荫里牵着比我只高一头的小小少年的衣摆静听蝉鸣声……
本以为,我们会就此,一直在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初夏。
然而,却未知分离也是在那个初夏,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不肯松手。
年幼的我,在那一刻忽然明白,大概将是生离死别,却咬着唇没有让自己掉下一滴眼泪。
我固执地以为,只要我不放手,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
时光像块消除记忆的橡皮擦,很多事,像浸了水的水墨画,慢慢变得模糊不清。我以为,幼时记忆里的他,也会像那些往事一样,渐渐淡去,面目全非。然而,每个蝉鸣声响彻天际的初夏,只要抬头看看树梢缝隙里漏下的阳光,就会清楚地记起那一天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他说,半夏,十年。十年后,我会去找你的。一定。
今年,已经是第十年了,小石头。
我,找到了你。
你,却忘了我。
【五】
我跌落在回忆中,就此沉沦。
直到身旁的手机上传来微博有新消息的提醒声,我才微微地睁开了眼,手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才发现那儿有些湿润。
强打起精神,从床上坐起,我拿起手边的手机,活动着手指翻看着。
是夏离又给我发了私信。
点开来看,只有两个字:“怎样?”
“很糟糕呢!”打完感叹号,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才重重点了“发送”。
“怎么?”
对方还是老样子,依然是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当事人当着我的面跟女友亲吻,让我不要再纠缠他,他显然忘了我。”我如实回答,对夏离,我向来不会隐瞒。
隔了很久,终于等来了一条简短的回复:“你要就此放弃吗?”
“不。”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边很快回过来两个字:“很好。”
末了,她又补充道:“你知道吗,你很幸运。有些人也许穷其一生再也找不回曾经丢失的那个人,比如我。”
原来这是一个与我同病相怜的人。突然之间有一种感觉,好像隔着千山万水,网络那一端坐着的是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
我忍不住向她诉说心中的郁闷:“有什么用?他一点都不记得我了,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记住我。”
“那有什么关系?他忘记了,就站到他面前让他重新认识你。你找了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看他是否还记得你吗?”
当然不是。我知道,即使没有夏离的这些话,我也不会放弃,我只不过是需要在别人那里寻找一些勇气与支持罢了,但是我仍然万分感激她此刻给予我的支持。
认识夏离,是在我遇见简尘之前。
曾经,我每天空闲时,就会习惯性地上网寻找小石头的蛛丝马迹。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一本在网上连载的青春校园小说,小说里男主人公的某些生活习惯像极了我要寻找的那个人,而写那本小说的人叫夏离。
据说她是意大利籍华人,神秘的青春校园小说畅销书作者。
我想尽办法找到了夏离的微博联系方式,从此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疯狂起来,不屈不挠地给她发私信,原因很简单——那时候,她是我找到小石头的唯一线索。
那天在白沙学院门口偶遇简尘后,大概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一直无处宣泄,急需有人和我一起分享快乐,所以,我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发了疯地联系夏离,告诉她,我找到那个人了。
那个我找了十年的人,我终于找到他了,就是那个我说跟她的书里描绘的男主人公很像的人。
久久地,也未见夏离有任何回应,可我依旧不放弃地私信给她,每次都诉说着我与小石头重逢后的一切,以及我如海浪般汹涌澎湃的心情,我的激动,我的喜悦,我的悲伤。
直到前几天,夏离终于回复了我。
“抱歉,一直没能回复你。”
“恭喜你。”
她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与我那长长的一大段毫无逻辑的话相比,夏离是理性而又沉稳的。
就这样,我和夏离渐渐在微博上熟络起来,没多久,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她就像是个智者,不需要见面,只听我的文字叙说,就能体会我内心的所有波动,并用她向来精简的话给我理清混乱的思绪,在我混沌迷惘的时候,给我点亮一盏明灯。
除了小石头和艾西,夏离是第三个让我莫名觉得亲近的人。
仿佛,我们很久前就认识,只是命运让我们天各一方,只能在网络中相遇相知。
【六】
这一天,仿佛是上帝奖励我的幸运日。
早上从家里出来,艾西已经在车里等我,隔了很远都能看见他黑着一张小脸。
我知道,大概是因为我在学校里倒追简尘的那些非议,让他的同学嘲笑他了。有我这样一个绯闻女王姐姐,可怜我的弟弟艾西,怎能不郁闷!
我坐进车里,蹭着艾西的胳膊讨好他:“笑一下嘛,黑着脸就不帅了哟。”
艾西用鼻音轻声嘲讽我,扭头当我是透明人。
什么嘛,这家伙真的生我的气了呢。
我笑嘻嘻地继续讨好:“嘿,我有‘愤怒的小鸟’通关攻略哦!”
艾西最近迷上了这款游戏,正在为如何通关而苦恼。
“艾半夏!”艾西气呼呼地大声叫我的名字。
我立刻闭嘴不敢再多说一句,他早就叫我离简尘远一点,我不能因为自己对小石头的执着而惹怒艾西。
我一脸歉意地等着他发火,等了很久,他却再无下文。
在离学校最近的那个路口,艾西突然将右手伸到我面前,冷着脸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啊?”
“叫你给就给啦,啰唆!”一张小脸依然阴沉得吓人,佯怒的语气却掩盖不住早已经不生气的事实。
真是个别扭的家伙啊!
我乖乖地掏出手机给他。
艾西接过去“啪啪”地按了一阵,然后将手机还给我:“真是笨死了,就不懂得使用迂回战术吗?”明明是责备的语气,我却听出了关心。
“啊?”
“自己看!”
翻到电话簿,多了个叫“扑克脸”的联系人,我不解:“这是?”
艾西白了我一眼:“白沙学院能称得上‘扑克脸’的家伙只有简尘一个。”
“哈!”我高兴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被车顶狠狠地撞了头,却没有丝毫疼痛感。
“艾西,爱死你了。”我扑过去将艾西紧紧抱住。
小正太立刻憋红了脸,用力将我的手打开:“无聊!”
真是个让人觉得温暖的家伙啊。
不过,我觉得哪里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呢?
然后,我想起一件事来:“艾西,你今天怎么没把你的平板电脑带出来?”
以往在去学校或者回家的路上,他总是不离手的。
“借给同学了。”他答得不假思索。
可是,白沙学院是贵族学院,平板电脑几乎是人手一台,没有人需要向他借,除非……
“简尘的手机号码是怎么来的?”
艾西避而不答:“你很啰唆!”
果然被我猜中了?
“你用平板电脑跟人换了手机号码?”心底高高筑起的冰墙,某处突然塌陷了很大一块,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嘿!”艾西低头看我,“不过是台平板电脑,艾半夏,你至于这样吗?这下正好有理由换台最新版的平板电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明明不是这样的,那台平板电脑对他意义非凡啊,那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努力买来的东西。
“艾西……”我再次探身过去搂住他。
这一次,他没有躲避,任由我像树袋熊似的抱着他,伸手拍着我的背说:“艾半夏,你哭的样子真是丑死了,所以你千万别哭,我可不爱看。”
我哭笑不得,很想说,艾西,你假装厌恶我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忽而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