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帝图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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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皇帝图拉真
(98年1月27日—117年8月9日在位)
通向皇位之路
在王政时代已是名门贵族的尤里乌斯·恺撒自不必说,“尤里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的诸位帝王——恺撒的养子、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其后的提比略、卡利古拉、尼禄等——都出身于首都罗马。尼禄皇帝自杀后,爆发内战的一年里,相继出现了加尔巴、奥托、维特里乌斯这三位皇帝。他们的“原籍”也是罗马。
终结内乱后登上皇位的韦斯帕芗,最先打破了帝国最高统治者都出身于首都罗马这一传统。被称为“弗拉维王朝”的韦斯帕芗、提图斯、图密善三位皇帝,他们的“原籍”是位于罗马东北约60公里处的列阿特(今瑞耶提)。奥古斯都皇帝把帝国的主体意大利半岛分成了11个州。首都罗马加上那不勒斯是第一州,瑞耶提属于第四州。因此,出生于此地的韦斯帕芗只能算是外乡人。但是,在他儿子图密善遭暗杀后继承皇位的涅尔瓦,其“原籍”是首都罗马,所以看似潮流又回来了。但是,正是这位涅尔瓦,对这股潮流的走向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正是涅尔瓦皇帝指定马尔库斯·乌尔庇乌斯·图拉真(Marcus Ulpius Traianus)为其皇位继承人。图拉真出生于公元53年9月18日,出生地是意大利卡(Italica),属于西班牙南部行省贝提卡。现在,这座城市依旧沿用罗马时代的名字——意大利卡。意大利卡位于距罗马时代的西斯帕里斯(今塞维利亚)西北8公里的地方。但是它不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地方小镇,因为从地中海到大西洋贯通伊比利亚半岛的、当时的主干道之一要穿过意大利卡市中心。从加的斯经由塞维利亚和梅里达北上的大道,也要穿过意大利卡的市中心。罗马人虽然兴建了四通八达的道路网络,遍及帝国全域,却唯独缺少修建环形道路的意识。在罗马人的思维中,所谓道路,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城镇,或者是在乡村,都应该通往人类居住的中心区域。即便是小小的城镇意大利卡,人和运载物资的车辆穿梭于大道上的情形一定是司空见惯的。
而且,意大利卡还有其他城镇所没有的特殊性。所谓“意大利卡”,意思是意大利人居住的城镇。正像这个地名所表示的那样,这是罗马人在本土之外建起来的第一座殖民城市,建于公元前206年,是西庇阿·阿非利加努斯决定兴建的。正是他在4年后的扎马会战中战胜名将汉尼拔并取得布匿战争的胜利。当时,恰逢布匿战争打得最难解难分的阶段,罗马与迦太基之间一次次地上演着你死我活的生死决战,伊比利亚半岛刚从迦太基手中夺来成为罗马的领地。为了让来到这里的士兵们在期满退役后有个定居点,于是兴建了殖民城市意大利卡。
当时罗马军团中的士兵全部是出身于意大利本土的罗马公民权所有者。由于服兵役期间不允许结婚,所以,可以认为被送到这里的所有的人都是单身。留在意大利卡的退役士兵们,也像后来的其他罗马殖民城市的男性一样,一定是跟当地女子结婚的。结婚对象可能是西班牙原住民中的女孩,也可能是频繁来往于狭窄的直布罗陀海峡(古代称为“赫丘利之柱”)的北非姑娘,还可能是身上流着迦太基血液的女子。因为在成为罗马领土之前,统治伊比利亚半岛的是迦太基人。没听说有人特意从意大利本土接女孩子过来的事例,这是因为,罗马人与希腊人不同,这个民族对于与其他民族通婚不会有抵触情绪。因此,尽管图拉真的祖先毫无疑问是出身于意大利本土的罗马公民,但是他一定是混血。正因为如此,对于第一个出身于行省的罗马皇帝图拉真进行大书特书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上面所讲的内容,对于我们理解罗马人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罗马帝国最高权力者的出身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仅限于罗马,后来变成了意大利本土的地方城市,接着又变成了行省,这一过程充分显示出罗马帝国与后来的其他各帝国之间有着截然不同的观念。也就是说,作为胜利者的罗马不是对曾经是失败者的行省实施奴役,而是通过把曾经作为失败者的行省拉进来,创立一个大的共同体,共同构建罗马帝国。在皇帝出身的变化过程中,这一点得到了最具体形象的体现。
因为图拉真出身于行省,所以关于他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可以说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甚至连他母亲叫什么名字我们也不清楚。在罗马历史上,“图拉真”的名字开始登台亮相已经到了他父亲那一代。但是,即便在这个时候,后来的皇帝图拉真也只是28个罗马军团之一的军团长的儿子而已。
在发生于公元66年至70年的犹太战争中,与他同名的父亲在总司令官韦斯帕芗的指挥下,率领第十军团参加了战斗。到了耶路撒冷攻防战之时,总指挥是提图斯。他父亲作为负责进攻的4个军团之一的军团指挥官,在这场战斗中取得了辉煌的战绩。这个时期,儿子到了已经举行或即将举行17岁成人礼的年龄。也许,当时的他就在第十军团的军团长营帐前,遥看了作为犹太教大本营的大神殿被大火毁于一旦,从而宣告耶路撒冷彻底沦陷的全过程。在当时的罗马,权贵阶层人家的孩子成年前通常由母亲负责养育,成年后这一任务改由父亲负责。
图拉真很可能是在老家意大利卡接受初级教育,在贝提卡行省的首都科尔多瓦接受中等教育,然后才被送到在帝国东方执行军务的父亲身边的。作为现实主义者,罗马人很重视实地教育。无论父亲的现任职位是什么,进行实地教育的地方通常都是军团。财务检察官的职位是进入统治者阶层的龙门,若要参加此官职的竞选,通常需要历练10年,少则也需要三四年的军团履历。刚刚告别少年阶段的图拉真虽然经历了攻陷耶路撒冷的胜利,但是,之后的他很可能没有回故乡,而是继续留在了军团,只是我们不清楚他所在的军团在哪个前线。因为他父亲率领的第十海峡军团在犹太,所以他也有可能就在他父亲身边度过了其见习期。他跟随被召回的父亲到罗马,第一次亲眼见识帝国首都罗马可能也是在这个时期。皇帝韦斯帕芗不仅推荐这位曾经的部下、图拉真的父亲为元老院议员,还让他加入了贵族的行列。
韦斯帕芗是第一个出身于意大利地方自治体的皇帝,但是,他并没有特别关照那些属于与自己同一阶层出身的人。倒是出身于帝国西方西班牙的图拉真的父亲,尽管出身于行省,却因为韦斯帕芗的推荐,进入了元老院。像他这样进入元老院的行省出身的人,就像《罗马人的故事8 ·危机与克服》中已经讲到过的那样,也有很多来自帝国的东方。图拉真即皇帝位后掀起的意大利本土和行省平等化的浪潮,实际上在30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青年时代的图拉真因为父亲的高升,身份也随之改变。公元75年,他父亲受命出任叙利亚行省总督,前往官邸所在地安条克。随父亲一同前往的图拉真也在结束见习期后,升任了“大队长”。他的这个职位不是军团基层锻炼者经过百人队队长之后才能得到的大队长(Tribunus)之职,而是10个大队长中的首席,也叫“副军团长”(Tribunus Laticlavius),直译叫“穿红披肩的大队长”。这个名称的缘由,首先是因为首席大队长的红色披肩与元老院议员的托加颜色相同;其次,只有这个身份的人才可以把披肩从肩上垂下来。担任首席大队长是元老院议员子弟才能享有的特权,但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尽管这位首席大队长年龄不足25岁,但是,当军团长因故无法履行职责时,他必须替代军团长承担起整个军团的指挥。把如此重任交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是因为作为指挥官的后备力量,给予他们的一种实地锻炼。塔西佗和小普林尼广为世人知晓的是,他们作为文人的身份,都属于元老院阶级,所以两人都担任过“穿红披肩的大队长”。只不过,这两个文人的军旅生涯都止步于“穿红披肩的大队长”这一职位。
图拉真以22岁的年龄担任了副军团长之职。作为帝国的安全屏障,其最重要的防线之一——叙利亚行省就是他最初的任职地。
父亲图拉真被任命为叙利亚行省的总督,但是他的这一总督之职,其重要性是任职于其他行省总计多达30位总督难望其项背的。罗马帝国当时的重要防线是莱茵河、多瑙河和幼发拉底河,而行省叙利亚就位于幼发拉底河附近,与罗马的假想敌国帕提亚王国隔河相望。尽管当时罗马与帕提亚之间签署了和平条约,但是即便双方正处于关系良好的时期,它依然是一个让罗马在防卫上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的国家。罗马在叙利亚行省常驻3个军团。
除了上面提到的3个军团,韦斯帕芗皇帝还决定在帕提亚北方,与罗马有同盟关系的亚美尼亚王国边境驻扎2个军团,向叛乱刚刚被镇压下去的犹太派驻1个军团,向埃及派驻2个军团。这8个军团负责帝国东方的安全保障。作为主力部队的军团兵就有4.8万人,再加上辅助部队的兵力,共计多达近10万人。这是一支庞大的军事力量。叙利亚总督兼任这支军事力量的总指挥。所谓叙利亚行省总督,在罗马一直以来就是帝国东方军队总司令的同义词。
关于图拉真的父亲在韦斯帕芗手下参加犹太战争之前的经历,我们一无所知,也许与韦斯帕芗一样,是从百人队队长开始其军团生涯的“基层成长者”之一。在公元75年至79年的4年间,他顺利完成了这个重要职责。仅此一点,我们可以判断他是个相当有能力的人。对于儿子图拉真来说,父亲大概也是一位最好的、言传身教的老师。然而,两年后的公元77年,这位父亲让儿子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已经24岁的图拉真尽管还是副军团长的身份,红色的披肩还是挂在左肩上,但是,他要去的地方却是驻扎在帝国西方最重要的边境军团——莱茵河军团。在那里,他在与东方感受截然不同的寒冷和雨水中度过了3年时光。其间,韦斯帕芗去世,继承皇位的提图斯任命图拉真的父亲为亚细亚行省总督。也许是有过共同战斗经历的提图斯皇帝想补偿这位老将在过去4年间的繁重工作,特意把他安排到无须与敌人针锋相对、充满和平气息的小亚细亚西部行省工作。但是,尽管任职的地方是希腊文明的发祥地,是以弗所和米利都这样文化水平和生活水平都很高的城市集中的行省,父亲还是没有把儿子叫过去。因此,从24岁到27岁的4年里,图拉真得以在边境继续“学习锻炼”。
公元81年,已经28岁的图拉真迈出了罗马人称之为“光荣的职务”的第一步——他当选了财务检察官,任职地应该是在首都罗马,工作性质如同这个官衔名称所显示的那样,负责检查国家经费的收支情况,任期是一年。
这个时期,他父亲应该已经顺利结束亚细亚行省总督的工作,没有再担任新的要职。不清楚他是留在罗马继续担任终身制的元老院议员,还是隐退回了故乡意大利卡。他的死亡时间也不明。由此可以看出,尽管他被授予了贵族的身份,但只是“新贵”的第一代而已。
但是,属于“新贵”第二代的儿子已经开始担任属于元老院阶级的工作了。结束财务检察官的任期后,他再次回到边境,重新开始了“穿红披肩的大队长”的军团生活。只是不清楚具体在哪个边境。罗马军团中,与士兵几乎从不流动相反,高级别的军官调动非常频繁。因此可以推断,他很有可能穿梭于各军团之间。时间是在公认人事安排最出色的皇帝图密善时代。到了公元83年前后,好像他也进入了元老院。公元87年,已经34岁的图拉真进入了“光荣的职务”的第二阶段——当上了法务官。任职地同样是在首都罗马,从事的是审判长等司法方面的工作。在罗马,只有当选过法务官的人,才有资格担任一个军团的军团长。就算战时因故会忽略这个条件,在平时罗马人一定会遵守这些规定的。
图拉真在结束法务官的任期后很快被任命为军团长,任职地是西班牙。在这里,几乎没有可能会与敌人进行面对面的交锋,因为西班牙被罗马同化的历史已经很久远了。他接手的军团是驻扎在此地已久的第七杰米那军团(杰米那,音译,意思是此军团由两个或两个以上前军团整编而成。——译者注),同时他又兼任了占后世西班牙三分之二面积的塔拉戈南西斯行省的总督。所以,他一定是在军团基地所在的莱昂和总督官邸所在的行省首府塔拉戈纳之间往来奔波,甚至没有时间回故乡意大利卡。
就这样,图拉真35岁的这一年过去了。如果像这样,他一直在西班牙常驻的话,一定不会有后来的图拉真。然而,这一年过后,命运的转机就早早地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公元89年,担任莱茵河上游防卫任务的高地日耳曼军团司令官萨腾尼努斯发动了叛乱。身在首都罗马的皇帝图密善亲自率领近卫军团北上平叛。与此同时,他命令图拉真率麾下的第七军团也向日耳曼开进。只是,由于负责莱茵河下游地区防线的低地日耳曼军队行动迅速,在图密善到达之前,已经镇压了叛乱,司令官萨腾尼努斯自杀,一切早已结束。甚至图拉真率领军团越过比利牛斯山脉,横穿法国到达莱茵河的时候,为镇压叛乱而遭毁坏的美因茨军事基地重建工作也已经结束。
但是,对于36岁的图拉真来说,这次长途跋涉并非一无所获,他有幸得到了年长他2岁的皇帝图密善的赏识。当时的情形好像是这样的:虽然图拉真随同第七杰米那军团返回驻扎地,但图密善已经对他有了新的打算。他准备把这位优秀的年轻军团长从西班牙这样安稳的地方调出来。因为萨腾尼努斯自杀后,罗马帝国最重要的防线之一,高地日耳曼军队的司令官位置出现了空缺。
然而,当选过法务官的人才可以担任1个军团的军团长职位,而司令官下面有3个军团。它们之间的差距还是有些大。担任1个或2个军团以上战略单位的指挥官,必须当选过执政官才有资格出任。
在第二年,即公元90年,为选出公元91年的执政官而进行的选举中,图拉真被提名为执政官候选人并顺利当选。因为皇帝的推荐被提名就等于当选。就这样,图拉真以38岁的年纪早早到达了“光荣的职务”的第三个阶段,并且他当选的不是为了培养执政官经验而设置的过渡性“候补执政官”(consul suffectus),而是“正式执政官”(consul ordinarius),任期于1月1日开始。就这样,只因属于元老院阶级才有资格担任“光荣的职务”的他这回又当上了“正式执政官”。塔西佗和小普林尼也曾当选过法务官,但他们的最高官职只是“候补执政官”。从父亲那代才开始进入元老院阶级的图拉真,此时已经开始显山露水。
到了公元92年,皇帝图密善随即任命已经有过执政官经验、资格身份完全符合规定、时年39岁的图拉真为高地日耳曼军团的司令官,并兼任高地日耳曼行省总督。这又是一个要职。图拉真的任职履历向我们显示出了军事才能和文职才能并重的、罗马精英的培养过程。
与其他防线所在的地区不同,皇帝图密善对高地日耳曼防线应该有特别的想法。负责高地日耳曼防线的4个军团中,有2个军团常驻莱茵河沿岸的美因茨。从美因茨到多瑙河沿岸的雷根斯堡有一条日耳曼长城(Limes Germanicus)。这条屏障的防卫也属于高地日耳曼军团司令官的职权范围。修建这条日耳曼长城的正是图密善。皇帝把这样一个地方交给了图拉真。
莱茵河至多瑙河一带
自公元92年至97年的5年间,图拉真的确也没有辜负皇帝对他的期望。然而,公元96年秋天,皇帝图密善遭暗杀身亡。好在皇帝换成涅尔瓦以后,图拉真的地位并没有因此而动摇,尽管他的升迁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图密善皇帝的举荐。
原因不单纯是因为图拉真在5年间的所作所为卓有成效,更是因为罗马人对功过是非的评判很公正。尽管他们会判处某个人“记录抹杀刑”(Damnatio Memoriae,《罗马人的故事8 ·危机与克服》中对此有详细描述),但是,如果这个人在某个方面是有所贡献的,那么他的贡献并不会被抹杀掉。相反,罗马人通常会记住他的这一贡献。就连总是对皇帝图密善持批判态度的历史学家塔西佗,也坦诚地写下了自己在公职上的升迁就是在图密善时代。
新即位的皇帝涅尔瓦当时已是70岁高龄。据传言,元老院推荐涅尔瓦的理由,第一是他没有儿子,第二正是因为他年事已高。当然这只不过是传言而已。真正的理由应该在于涅尔瓦的出身门第显赫。尽管他的出生地是意大利的地方城市纳尔尼,但他出身于共和制时代世袭的名门贵族。在公元1世纪末的那个时代,这样的名门贵族屈指可数,已经不足10家。在第二代皇帝提比略前往卡普里岛过隐居生活期间,为数不多的随行者中就有涅尔瓦的祖父。提比略本人学识丰富,所以他只挑选同样学识渊博、可以与他平等对话的人陪伴自己去卡普里。提比略和涅尔瓦祖父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皇帝与元老院议员之间的关系,倒不如说更像是两位学识高深的老友之间的关系。涅尔瓦家族的男性都是元老院议员。但是在百姓的眼里,这个家族的人与其说是政治家倒不如说是学识渊博的人。尽管图密善皇帝与元老院关系紧张,但他不得不从元老院中挑选与自己共同执掌执政官之职的人选,他选择了涅尔瓦。只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自己死后,涅尔瓦会坐上皇帝的位子。
总之,涅尔瓦之所以能登上皇位,给人的感觉不是因为他有多少给人印象深刻的、突出的优点,而是因为他没有明显的缺点。当上皇帝后的涅尔瓦需要顾忌的不是请他坐上皇位的元老院,而是近卫军团和在帝国边境上执行军务的各个军团。因为他们是图密善的支持者。图密善不仅让士兵们实现了期待已久的加薪愿望,并且经常亲赴前线,深得士兵们的拥戴。
公元96年9月18日,已统治罗马帝国15年、再过一个月就满45岁的皇帝图密善,年纪轻轻就遭遇了暗杀。这位皇帝在元老院的口碑实在欠佳,元老院议员们都很不喜欢他。然而,在罗马史研究方面作出了划时代贡献的、19世纪历史学家蒙森却对他评价极高。暗杀图密善不是元老院内反图密善派的议员所为,也不像皇帝尼禄那样,归因于行省对他的不满,他是在熟睡之际遭到袭击而被杀的,是宫廷内的人所为,凶手是皇后身边的解放奴隶。
不能说元老院跟这件事毫无干系。就在皇帝被杀的那个晚上,曾经与图密善共同执掌过执政官之职的涅尔瓦就接到了通知。在第二天一早举行的元老院会议上,迅速通过了涅尔瓦即位的决议。甚至还决定用“记录抹杀刑”惩处图密善,把这位刚刚故去的皇帝的所有成绩一笔勾销。从深夜到第二天一早的短短时间里,如此高效率地通过这么多决议,可见一定有什么人在中间穿针引线。但是,这个人究竟是谁,我们不得而知。元老院没有追究,当然也没有人怀疑主谋是否有可能会是貌似性情温和且不具备政治家性格的涅尔瓦。真相就这样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得知图密善遇刺的消息后,留在首都的近卫军团和驻扎在帝国边境基地的各军团都没有采取行动。这一情况表明元老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政权更替”变成既成事实的做法是行之有效的。然而,士兵们静观事态的状况并没有能够维持很久。一年时间过去了,由衷钦佩图密善、盼望早日查出图密善遇害真相并找出元凶的近卫军团,看到涅尔瓦依然没有任何作为,开始表现出强烈的不满。他们甚至把皇帝涅尔瓦禁闭起来,强烈要求他查找出元凶并处以极刑。
涅尔瓦也认为有必要收拾这一局面。我想,71岁的涅尔瓦不是担心自身的安全,他担心的一定是近卫军团的不满情绪会影响到在边境执行军务的所有军团。尼禄皇帝死后爆发的、长达一年半之久的内战,尽管已经过去了28年,但是对罗马人来说,那是一场噩梦。为了防止这样的历史重演,涅尔瓦大概是没有与元老院商量就独自作了一个决定。因为,当他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最感到震惊的恰恰是元老院的议员们。
公元97年10月27日,在卡匹托尔山上的朱庇特神殿前结束祭祀仪式后,皇帝涅尔瓦举起右手阻止其他人正准备离去的脚步。茫然的人群于是转身面向皇帝。涅尔瓦没有开场白,而是开门见山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他决定把高地日耳曼军团的司令官马尔库斯·乌尔庇乌斯·图拉真收为养子,让图拉真和自己共同执掌“护民官”(Tribunicia potestas)和“罗马全军总指挥”(Proconsulare maius),同时提名图拉真为次年即公元98年的执政官候选人,和自己一起担任执政官。
这等于宣布图拉真是共治皇帝。也正因为如此,第一位出身于行省的皇帝就这样诞生了。
按照那个时代的惯例,大家很自然地以为,尽管图拉真当选几乎已成定局,他还是应该利用冬季的休战期回首都罗马,出席元老院举行的执政官选举大会。然后,在来年1月1日召开的元老院第一次会议上发表演讲,向涅尔瓦表示感谢。等这一系列活动结束后,可以再回莱茵河沿岸的驻地。那一年正值44岁的图拉真已是一位深晓战事无常的军人。所以,从元老院议员到平民百姓,当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行省出身的图拉真,面对在他面前已经铺就好的、通向皇位的道路,一定会跑到罗马到涅尔瓦面前向他表示感激的时候,他的举动却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公元98年1月1日,首都罗马完全不见图拉真的身影。即使在科隆,获悉涅尔瓦于1月27日去世的消息后,他依然选择了留在前线。
话虽如此,既然当了皇帝,维护首都罗马和本土意大利半岛的秩序就是他应尽的职责。留在国内的唯一一支军事力量,即近卫军团,竟然会做出禁闭现任皇帝这样的举动,这意味着国内的秩序得不到应有的保证。图拉真决定暂时不回首都,他把近卫军团的指挥官和他们的亲信召到了科隆。对于这位皇帝的命令,那些近卫军团的军官们自然必须服从。然而刚到科隆,他们就被处决了。就这样,近卫军团内不安定分子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留在首都的1万名近卫军团兵虽然对涅尔瓦很不满,但是他们都很敬畏图拉真,也就听从了他的严厉处置。顺便提一句,涅尔瓦是一位文官,没有指挥军团的经历。正因为如此,他才指定图拉真为自己的接班人。
那么,图拉真推迟回首都罗马想要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图拉真是在科隆接到涅尔瓦死讯的。科隆属于低地日耳曼军团司令官的管辖范围。按照罗马军团管辖范围的划分,高地日耳曼军团司令官图拉真是不允许越境进入这个区域的。但是公元97年10月,在成为涅尔瓦养子的同时,图拉真拥有了罗马全军的统率权,也就是皇帝的专权。公元98年1月,在科隆逗留意味着在涅尔瓦死后继承皇位之前,图拉真已经在充分利用涅尔瓦授予他的共治皇帝的身份了。再过8个月,他将满45岁,作为一个男人,这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正式登上皇位之前,这位出身行省、恰逢年富力强的最佳年龄登上皇位的罗马皇帝,已经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他要继承图密善未竟的事业,尽管这项事业会违背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的遗训,即禁止继续扩大罗马帝国的版图。因此,既然决定将这件事付诸实施,就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胸怀大志
由于违背神君奥古斯都的遗训,所以必须有充分的理由说服元老院和罗马公民,因为他们才是罗马帝国真正的主权人。在罗马,所谓的皇帝,不过是受这两大主权人的委托开展政治活动的罗马公民中的“第一公民”而已。什么是“说服他们的理由”,只要想一想元老院和罗马公民权所有者这两大权力阶层为什么不接受图密善皇帝的做法,就可以找到答案。
在《罗马人的故事8 ·危机与克服》讲述图密善皇帝的章节中已经作了详细的讲述,所以这里我只简述一下要点。罗马人已经把莱茵河防线建成了铜墙铁壁,又因为日耳曼长城的完工,完成了莱茵河和多瑙河两大河流上游地区的防御体系。在这时的罗马人面前,新出现的敌人是达契亚人,他们已经把势力扩大到了多瑙河下游北岸一带。对罗马来说,生活在多瑙河这条天然防线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怕,只有当它联合周边部族时才会构成威胁。罗马无法再对达契亚人置之不理,是因为正如他们的首领自称“国王”所表明的情况那样,他们已经成功联合了其周边一些更为弱小的部族。
达契亚人因为有了德凯巴鲁斯,其势力得以迅速扩大。德凯巴鲁斯是一位很有能力的领袖,野心很大。除了居住在多瑙河下游自己的地盘,他还兼并了生活在现在的匈牙利至南斯拉夫一带及多瑙河中游的其他部族,企图在多瑙河北岸建起一个统一的王国。为了表示自己有能力实现这一野心,他甚至侵入罗马的领地——多瑙河南岸。
德凯巴鲁斯采取突然袭击的战法,取得了成功,迎战他的罗马军团被打得溃不成军,指挥军团的米西亚行省总督在战斗中阵亡。
图密善决定亲征前线。在皇帝同时又是罗马全军统帅的指挥下,投入了5个军团的兵力,最终这场战斗以罗马方面的胜利而告结束。达契亚国王提出了和谈请求,图密善未经元老院讨论就一口回绝。在接下来的第二轮战斗中,罗马军团横渡多瑙河,向北岸发起进攻,直指达契亚的首都。
然而,满怀第一仗胜利的喜悦已经回到首都罗马的图密善,得到的有关第二次作战结果的报告却是罗马军队大败。参加战斗的近半个近卫军团和另一个军团被歼,担任总指挥的近卫军团的指挥官阵亡,甚至银鹫旗也落到了敌军手中,这让罗马人备感耻辱。第二次战斗发生在现在的塞尔维亚至罗马尼亚一带。罗马军团主动进攻达契亚人,然而,这一战罗马军团非但没有攻入敌方的首都萨米泽杰图萨,反而在渡过多瑙河开始北上的时候受到了来自敌军的夹击,结果一败涂地。
这是一次惨痛的失败,却没有让图密善皇帝彻底丧失锐气。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准备再战,以雪前耻。这次,他任命尤利安努斯为总指挥。此人长年在多瑙河防线执行军务,对当地的情况相当了解。
公元88年,尤利安努斯率领军队横渡多瑙河,向达契亚人发起了进攻。他巧妙地运用战术,成功地把敌军诱至平原地带。一旦会战的战场变成开阔的平原,罗马军队将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罗马军队完全掌握了主动权。达契亚士兵被打得溃不成军,四散逃窜。然而,罗马军队最终还是没能攻入达契亚人的首都,因为冬季到了。深知当地冬季严寒的尤利安努斯把军队撤回到多瑙河南岸,拆除了用船只串联起来的浮桥,让士兵们进入休整状态,直至第二年春季。到了次年,即公元89年,罗马军队并没有北渡多瑙河。
这是因为图密善选择了与达契亚人和解。他不得不作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形势发生了一些变化。
一是要对高地日耳曼军团司令官萨腾尼努斯的叛乱事件作善后处理,尽管这次叛乱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得以平息。
二是有必要牵制帕提亚王国,因为有人假借尼禄皇帝之名竟得到了响应,再次点燃了反抗罗马帝国的火种。
三是也许他认为罗马军队的手下败将达契亚人并不足惧,反倒是那些在多瑙河中游一带挑起战端的日耳曼各部族更需要认真对付。
除了在多瑙河下游,担心把战线扩大到中游地带的图密善,和吃了败仗后,试图挽回劣势的德凯巴鲁斯都无心再战。为了签署和平条约,达契亚王子代表国王来到了罗马。图密善接待他的规格非常高,竟是不低于接待友好同盟国君主的规格。也许图密善认为,可以因此腾出力量彻底清除掉在多瑙河中游一带挑起事端的日耳曼部族。事实上,在与达契亚达成和平条约后,罗马军队就把战斗力集中到了中游地带。战斗的结果是,向维也纳、布达佩斯和贝尔格莱德连成一片的罗马军团基地发起进攻的日耳曼各部族不得不败退回以前的居住地区。
图密善与达契亚国王之间签署的和平条约,其内容因为图密善死后被处以“记录抹杀刑”,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至少我们知道一点,那就是罗马为被俘罗马士兵向达契亚支付每人每年2阿斯的赔款。这些罗马士兵是罗马军队在与达契亚军队的第二次战斗中失利而被俘的。
我们不知道被俘士兵的具体人数,也不清楚为每人每年支付2阿斯是永久性的还是有年限的赔款。
站在图密善的角度去看,既然攻入达契亚首都的可能性已经变得很渺茫,那么为了拯救囚禁在达契亚的罗马士兵,也许只能靠赔款了吧。
2阿斯是一个士兵年收入的1/450,相当于去公共浴池4次的门票钱。如果在市场上购买小麦粉,也只够买500克。若能以此换来多瑙河下游地区安宁的话,这个代价或许并不算昂贵。
但是,这件事却引起了罗马人的强烈不满,就像元老院派的塔西佗严厉抨击所表明的那样,元老院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一味地趋于恶化。普通民众对图密善的评价原本并不差,然而,就因为这一赔款事件,连普通民众也开始对这位皇帝冷眼相看了。
战斗中,罗马失去了一个军团加上近半个近卫军团总计上万名士兵,对于这一事实,罗马人忍下了。但是他们不能接受用金钱换取和平的现状,尽管支付的只是象征性的金额。不,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咽不下这口气。他们认为每年为每个俘虏支付2阿斯是失败者向胜利者支付的年贡。所谓和平,是否值得付出任何代价来获取呢?对罗马人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即使在帝制就要进入中期的这个时候,依然无须重新思考。
以图密善的性格,他之所以与达契亚签订和平协议,我想很可能是在各种情况好转之前采取的缓兵之计。然而,两年后,他遭到了暗杀。这一切,受图密善皇帝的青睐而出任高地日耳曼军团司令官的图拉真,在其与多瑙河防线相接的任职地已看得一清二楚。
只年长自己2岁的图密善皇帝被杀一年后,因涅尔瓦皇帝的推荐,图拉真得到了共治皇帝的地位,并得以与皇帝涅尔瓦分享执掌罗马全军总指挥,而不只是纯粹的皇位继承人。他马上用上了这一权力。来到自己管辖地以外的科隆,就是他开始运用自己享有的这一权力的有力证据。三个月后,涅尔瓦辞世。开始独享罗马皇帝权力的图拉真宁愿选择推迟回首都罗马的时间,也要继续进行眼下的“工作”。这就是典型的图拉真风格。20世纪的美国人对他的评价是:务实的罗马皇帝中尤其务实的一位。
所谓眼下的“工作”,在他获悉涅尔瓦去世的消息时,人在科隆这一点已经有所暗示,是为了完善莱茵河中下游地区、在当时称做低地日耳曼的防御体系。连接高地日耳曼和多瑙河上游地区的日耳曼长城防线大概在他担任高地日耳曼军团司令官的5年间已经完成。
急于完善莱茵河全域和多瑙河上游地区防御体系的理由非常充分。这是因为当把战斗力投入与达契亚部族的交锋中时,可以防止可预见的、来自背后的危险。在罗马军队把兵力集中到多瑙河中下游一带的时候,那些时刻在寻找入侵机会的蛮族一定不会错过这样的时机,乘机攻打地处偏远、防守力量薄弱的莱茵河下游。
图密善皇帝性格冷静,行事谨慎,在战略上很有先见之明。但是作为统治者,他的“致命弱点”在于缺少实战军事经验。在他即将开始军团见习生涯的时候,由于尼禄皇帝去世后发生的内乱,这个机会随之落空。他的父亲韦斯帕芗尽管自己曾经是从军团基层锻炼成长起来的,但是在他即位皇帝且社会局势稳定后,不知为什么却没有给次子图密善提供体验军务的机会。也许是考虑到图密善是继兄长提图斯之后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因此任命他为大队长或军团长有所不妥。为此,图密善在体验军团生活的最佳年龄,即19岁到30岁,只接受了帝王教育。后来,因为其兄长提图斯皇帝英年早逝,他成了罗马全军的总司令,时年只有30岁。
只要有天赋,即使没有经验,这个缺陷也是可以得到弥补的。即使缺少军事天赋,还可以启用合适的人才,让他来辅佐自己,就像奥古斯都曾经启用阿格里帕那样。而图密善就有这么一个人,他叫阿格里科拉,在不列颠前线任职。然而,也许正因为图密善从来没有体验过真实的军务生活,所以对军团生活的向往格外强烈,而且他深信自己具备军事才能。
设计并修建了日耳曼长城这一行为应该说他是有先见之明的。但是,与达契亚部族之间的作战,内行人一看就知道,他显然缺乏军事上的才华。
第一,战场秩序混乱。他没有能够把战场的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第二,现场总指挥两人阵亡,说明在投入战斗前,没有制定明确的战术策略,冒冒失失地陷入了混战。
第三,对达契亚王国的力量估计不足。因此他没有集中投入兵力,导致作战结果二胜二负。再加上其他各方面的形势不容乐观,使他不得不最终签署了耻辱的和平条约。
作为同辈人,军事经验高出很多的图拉真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图密善在军事才能上的缺陷。罗马优秀的指挥官总是会在战斗中毫不犹豫地投入比敌方更多的兵力。因为集中投入大量兵力可以尽早结束战斗,不仅能够取得速战速决的效果,同时军费支出也会减少,还可以最大限度地消除随着战争状态的持续而引起的战场周边居民不断高涨的不满情绪。有一句话说得好:“罗马军团因后勤保障而取胜。”
所谓后勤,字典解释是在后方负责粮食、武器等一切军需物资的补充、供给和运输。如果希望后勤方面做到尽善尽美,生活在战场周边的人们的支持不可或缺。
图拉真考虑将来在以达契亚为敌人的战斗中,投入两倍于图密善皇帝时代的兵力。为此,仅靠多瑙河防线的现有兵力远远不够,还需要从邻近的莱茵河防线调动军队。如此一来,莱茵河防线的战斗力将大大削弱。为了在兵力减半的情况下,也能很好地完成防守任务,他选择了优先完善莱茵河防御体系。
在统治罗马帝国的第一年,即公元98年,图拉真几乎都是在莱茵河沿岸度过的,并在这年冬季移师多瑙河沿岸。他要亲自指挥,为再次打响战斗作好战前准备。罗马军队没有专门的工兵,军团全体士兵既是土木工程师同时又兼做工匠。
因为图密善已经建好了包括圆形竞技场及大浴场在内的永久性军事基地,所以,从公元98年冬天至翌年夏天,图拉真在多瑙河沿岸的“工作”,好像是修建连接这些基地的大道和桥梁。罗马人就是这样一个民族,在战争开始前,首先要把“基础设施”修建得非常完美。我在想,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过万一打了败仗,如此完善的基础设施也会让敌人的追击变得更加容易。但是不管怎样,他们还是把自己的进攻方便与否放在了第一位。认真考察这一时期开展的土木工程建设,可以发现,图拉真领导下进行的后来的那些土木建筑工程的特点已经非常明显了。那就是,如果前面有崖壁挡道,他会直接把崖壁削为平地,而绝不绕过崖壁,另辟蹊径。其实这个做法不是图拉真一个人的特点,在罗马人建设的土木工程中比比皆是。只是这位行省出身的人,或许比普通的罗马本地人更像罗马人吧。
当图拉真终于以皇帝的身份踏进首都罗马时,已经是公元99年夏末以后的事情了。
回到首都
因为图拉真是从多瑙河出发前往罗马的,所以普遍认为,他首先通过现在的塞尔维亚与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到达亚得里亚海,经过一天的海上航行,在意大利中部海港安科纳登陆,接着沿海岸线南下一段距离,再沿瓦勒利亚大道进入罗马。这是图拉真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进入首都时行走的路线。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因为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史料留下来。如果图拉真走的路线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他应该是从东方进入首都罗马的。由于历代皇帝的努力,全程除了海路,整个行程只要走已经铺就完成的罗马大道即可,距离是罗马纵向穿过法国到达伦敦距离的一半。事实上,只要看一眼地图,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属于当时罗马领导阶层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坚信多瑙河防线的走向对于帝国的安全保障起到了多么重要的作用。首先,从罗马到贝尔格莱德的距离比从罗马到巴黎还要近。在罗马时代,地图上的距离可以认为与实际距离相等。现在,西欧和巴尔干地区的公路网密度有着明显的不同,从罗马去巴黎要比从罗马去贝尔格莱德所需时间短。但是在罗马时代,这两个地方修建的道路网的密度几乎没有区别。
从东方进入首都的图拉真皇帝受到了无数百姓的欢迎,人们竞相目睹这位皇帝的尊容。应该说,他们对图拉真花了近两年时间所做的“准备”工作并不了解,所以,他们的关心纯粹只是出于好奇。
第一,图拉真是第一位行省出身的皇帝。
第二,在此之前,图拉真几乎都在行省担任公职。所以,在首都,他还是一张陌生的“脸”。
第三,即位皇帝后的一年半时间里,他始终没有在首都出现。
在首都的元老院议员全体出迎他们的皇帝,想必他们的好奇心也很强吧。元老院不仅同意先皇涅尔瓦指定图拉真为继承人,同时也在涅尔瓦死后,承认了图拉真为新任皇帝。但是,即便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想目睹这位行省出身、即位一年半后才首次出现在首都罗马的皇帝的心情,想必也与首都的普通百姓没有任何不同。
图拉真在城门前下了马。白色短衣外面套着银色的钢铁胸甲,红色大斗篷在肩头随风飘动。一身装束非常符合身为皇帝、同时也是罗马全军统帅的身份。只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他没有骑马进入首都,而是徒步走进了罗马城。如果他与奥古斯都一样个子不高的话,很容易被淹没在欢迎他的人群之中,好在图拉真是一位体格健壮的高个子。即使人潮如织,也挡不住他高出众人的头部。
罗马将军的军装
百姓是如何看待这位皇帝的,我们不得而知。或许骑着马威风凛凛地进入首都,更能让他们感到满足吧。但是,包括历史学家塔西佗在内的现场的元老院议员们,因为图拉真的这一举动对他的好感陡然增加。
元老院与罗马公民同为帝国两大权力集团。尽管元老院不是通过选举产生,而且其任期又是终身制,但是因为它是一个立法机构,所以有点类似现代国家形态中的国会。此外,担任国家要职的人几乎都从元老院议员中选举产生。被称为“光荣的职务”的公职,无论是财务检察官,还是法务官,亦或是执政官,自从实行帝制以来,都是通过元老院内部的选举产生的。图拉真就是因为得到元老院议员们的投票,才有了身份上的转变。也就是说,两年前,在涅尔瓦指名自己为继承人之前,图拉真与他们一样,不过是600位议员中的一员而已。现在,他成了罗马帝国的最高权力者,却在回到首都时,没有骑在马上俯视他们,而是与他们一样,徒步走进了城门。四十几岁的年龄,在议员中,属于中间一代。这个时期,罗马人已经完全接受了帝制这一政体,就连拥护共和制的塔西佗也写道,为了有效推行辽阔帝国的统治,把权力集中在一个人的手中更合适。但是,与共和制时代相比,不能不说元老院的权力已经被大大削弱。但是,站在元老院议员们的立场上来说,皇帝绝不能轻视自己的存在。
作为皇帝,图拉真开始了在首都的生活。当然,这样的生活并不轻松。
不过,图拉真并不需要建造华丽的皇宫,因为图密善在帕拉蒂尼山上,占了此山近半的面积,建成了无论外观上还是功能上都无与伦比的皇宫。皇宫由官邸和公馆两部分构成。除此之外,图密善兴建的别墅也足够令他满意。如果想感受山上的凉爽空气,阿鲁巴山上有山间别墅;如果想看大海,奇尔切奥有海滨别墅。图拉真只建了一栋别墅,地点是奇维塔韦基亚。但是,这栋别墅算不上豪华,而且,还是在几年后,这个地方变身为海港城市以后才建起来的。
皇宫举办夜宴的规格很普通,凡是属于元老院阶级的人,谁都能够承办得起。受到邀请的元老院议员甚至为他的简朴而感到惊讶不已。在个人生活方面,图拉真绝对算得上一个勤俭节约的皇帝。
其妻普洛蒂娜出生在法国南部尼姆,所以她也是第一位出身行省的皇后。她是一位既有教养又聪明的女人,但算不上是美女,行事也不张扬,所以无须担心遭人羡慕或妒忌。作为皇后,她的身份自然高于元老院议员们的夫人。但是,女人通常会羡慕甚至嫉妒同性的美貌与财富,而教养和聪明,却不会让人羡慕,也不会生出嫉妒。
图拉真的徒步风格在来到罗马后也没有改变。他讨厌坐轿子出行,只要是在市内,不管去哪里,他都选择步行。按照尤里乌斯·恺撒制定的法律规定,在市中心坐轿子出行的只限已婚妇女。当然,不喜欢受百姓瞩目的皇帝也会经常利用轿子。常坐轿子出行的皇帝有提比略和图密善,这或许也正是这两位皇帝遭到诟病的原因之一。
只要不出现紧急事态,元老院一个月举行两次会议,每次图拉真都会出席。会议开始前,作为议长的执政官入场,全体起立欢迎是元老院会议的惯例。图拉真也和其他议员一样,总是起立欢迎,好像这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同时,他也很少早退。可见他自始至终保持了勤勉、朴实的作风。
元老院内展开讨论时,图拉真的“徒步风格”也没有改变。他从来不会采用高压的态度,即使是冗长的演讲,他也会耐心地认真听到最后。当然,在阐述自己的意见时,他的态度总是很明确。图拉真不像塔西佗和小普林尼那样有做辩护律师的经验,因此,他不是一位善于用华丽的辩护技巧赢得全场喝彩的讲演家。尽管如此,就像同为元老院议员的小普林尼证实的那样,由于其“话中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充满自信的语气、不怒自威的神情、真诚率直的目光”,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认真倾听。
图拉真向元老院议员们承诺,绝不以叛国罪的名义判处元老院议员死刑,而且他很好地遵守了这一承诺。在他统治的20年间,没有一位元老院议员因此而被处决或遭到流放。
所谓“叛国罪”,实质上是因为反对皇帝而被扣上的一个罪名。它让元老院议员们不寒而栗的原因是,即使议员从未有过造反或谋杀皇帝的念头,仅仅因为与皇帝政见不同,就有可能被加以此罪。也就是说,“叛国罪”实际上是皇帝为了肃清元老院内的反对派势力而采用的一个手段。这样的罪名已经出现过几起。提比略皇帝统治末期,其恐怖政治尽人皆知。图密善皇帝统治的最后几年,就像图拉真同时代的塔西佗发泄其愤懑所描述的那样,恐怖的程度令人毛骨悚然,想忘也忘不掉。这样的情形仅仅就是几年前的事情。
图拉真则是一个公正而诚信的男人。在他长达20年的统治期间,只出任过3次执政官。这样一来,元老院议员们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做到其“光荣的职务”的最高职位,即出任执政官的位置。此外,图拉真还充分运用了“候补执政官”制度。在每年1月1日就职的“正式执政官”在任期内辞职时,“候补执政官”马上顶上去。因此,当过执政官的元老院议员人数大增。理所当然,元老院对图拉真的好感也随之不断提升。
只是,在帝制时期,执政官的含义有了变化。在共和制时代,文如其意,执政官就是“执政”的最高负责人。但是进入帝制时代以后,执政的最高负责人变成了皇帝。为了消除元老院对帝制的不适反应,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一次次地亲自出任执政官,这样做可以让人们误以为罗马虽然进入了帝制时代,实际上只是共和制时代的延续。为了不要像尤里乌斯·恺撒那样遭暗杀,或许这样的伪装也算得上是权宜之计吧。毕竟布鲁图的死去并不意味着不再有人怀念共和制时代。
韦斯帕芗皇帝也曾经无数次出任过执政官。奥古斯都创立了“尤里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但是,这一王朝延续到尼禄去世后宣告终结。随后的皇帝韦斯帕芗建立起了“弗拉维王朝”。作为新“王朝”的创建人,他与奥古斯都的立场相同。因此,他也需要通过一次次担任执政官,以期强化自己与元老院融为一体的形象。弗拉维王朝稳定以后,继续沿用父亲的这种做法,是图密善皇帝犯的过错之一。
但是,图拉真不同。因为他没有孩子,没有必要建立“乌尔庇乌斯王朝”。大概他觉得如果让元老院议员尽可能多地得到做执政官的机会可以获得他们的好感的话,不也是好事一桩吗?而且担任过执政官的人数大量增加也符合那个时代的要求。
辽阔的罗马帝国总是需要“人”来帮助皇帝分担国家事务,并且,随着帝国统治的各种制度不断完善,越发需要更多这样的人。在罗马,担任要职的元老院议员中,还有一个特别的阶层,叫“执政官阶层”(consulares),指的是那些担任过执政官的人。甚至当某项具体工作的负责人是由属于执政官阶层的人担当时,便可以推断出国家对这项工作的重视程度。例如,对于天灾,如水灾的善后处理,如果负责人是“执政官阶层”的人,那就意味着不是单纯的抗洪行为,而是要彻底地治水了。
古代罗马的“君主论”
图拉真的执政思路,使得小普林尼有机会当选执政官,并为我们留下了他于公元100年9月在元老院进行的就职演说。他的就职演说题为“献给图拉真的颂词”,感谢图拉真给了自己成为执政官的机会。他就任执政官的时间不是始于1月而是9月。因为40岁左右的小普林尼当选的不是正式执政官而是候补执政官。
他的《颂词》极为冗长,要看完它需要有图拉真一样的耐心,让人深感他作为辩护律师,获得成功是理所当然的。这篇《颂词》不仅长,而且充满了对图密善皇帝的谴责和对图拉真皇帝的赞美。阅读这篇《颂词》,至少可以了解到,好的元老院议员(小普林尼是一位人缘极好的人)眼中的皇帝应该是怎样的。也就是说,《献给图拉真的颂词》是一篇出自古代罗马人的“君主论”。摘取其中要点,内容是这样的:
首先,小普林尼强调,图拉真登上皇位“与其血统全无关系。先皇涅尔瓦收他为养子,看中的是图拉真的真才实学,而不是他的好高骛远”。
为了避免政局的变化不定,罗马人接受了世袭制,但是他们对世袭制又一直心存疑虑。他们担心领袖个人野心过大,也就是私欲过大的心情,很容易让人想起某国的一句话:“与其推荐那些自己想出人头地的人,倒不如推荐推荐者愿意推荐的人。”
小普林尼明确表示,罗马皇帝是“由全体元老院、罗马公民、军队、行省和同盟国共同构成的帝国的唯一统治者”,其目的“除了保障帝国全体公民的自由、繁荣和安全,别无其他”。他还说:“被委以统治一切的皇帝必须从我们所有人中选出。”《颂词》的最后一行,拉丁语的原文是“Imperaturus omnibus eligi debet ex omnibus”。对于经过启蒙主义时代的近代西欧国家为政者来说,这是“必须时刻警惕的事情”。这句话非常有名,甚至在大英帝国的下院会议上,有人即便直接用拉丁语说这句话,会场内的所有人也都能马上理解。
关于法治国家皇帝的权力,小普林尼说了以下这番话。当时图拉真一定就坐在会场的最前面。
“我知道您并不想拥有高于我们元老院议员的权力,但是我们希望您来掌握这样的权力。”他接着又说,“所谓皇帝,他不应该立于法律之上。相反,法律应该在皇帝之上。”
说起来也的确如此。因为罗马有一个惯例,皇帝即位时,要在执政官面前宣誓忠实于罗马的法律,而且这样的宣誓不止一次,他还要在古罗马广场的讲坛上,面对蜂拥而至的罗马公民再次宣誓。
至于被赋予了巨大权力的皇帝应该以什么样的形象展示给世人这个问题,小普林尼说:“不是作为主人,而是作为父亲;不是作为专制君主,而是作为一个公民。”从人性的角度上,“既要开心活跃,同时也要认真;既要朴实,同时不能没有威严。必须胸怀坦荡,落落大方”。
如果真的可以做到这样,以我辈之见,这个人简直就是超人。但是,也许罗马人认为,既然成了最高权力者,就必须像一个超人。顺便提一句,罗马还有一个惯例,就是历代皇帝要继承“国父”(Pater Patriae)这个称号。第一个接受这一称号的是尤里乌斯·恺撒。图拉真回到首都的时候也接受了这个称号。现代的国家认为这种称号体现的是“家长制作风”(温情主义,家长一言堂),对此,通常会持否定的态度。日本企业在发展到最鼎盛期的时候,常常受到的批评之一就是日本企业经营者们的“家长制作风”。
关于与元老院并列为罗马帝国两大掌权者之一的罗马公民权所有者,小普林尼对图拉真说:“您所掌握的统治权应该用来维护国家的利益,而这个国家属于所有公民。因此,皇帝有义务倾听公民的声音。”
这里有一段有关图拉真的后任皇帝哈德良的插曲。为了要举行祭祀仪式,哈德良走在前往神殿的路上。途中被一个女人拦住,这个女人说要向皇帝请愿,哈德良回答说“现在没有时间”,抬脚准备继续前行。那个女人于是对着他的背影喊了起来:“既然这样,你没有权力统治我们!”
听到此言后,哈德良转身回到女人身边,听取了她的陈述。
所谓“人”,是对贫富差距、对现实利益非常敏感的动物。小普林尼版的“君主论”也没有略去有关金钱的论述,其中之一便是关于图拉真沿袭涅尔瓦的对皇帝资产的使用方法。对此,小普林尼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说:
“皇帝资产的使用方法让我们感觉到我们也享有这一资产的共同所有权。同时,我们个人的私有财产权也得到了很好的保障。”
罗马的岁入大致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来自元老院行省的各种税收,通常进入国库;另一类来自皇帝行省的税收,一般归入皇帝名下,由皇帝支配。这是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率先实施的制度。在当时,除了埃及,皇帝管辖的行省都在边境,边防的军费支出很多。但是,这种做法很容易成为公私不分的温床。因为钱是国家的,却归皇帝一个人调配使用,让人感觉好像这些钱被当成私有财产一样用掉了。当然如果把钱用在建设竞技场、浴池之类的公共设施上,自然没有问题。但是如果用在建造豪华别墅等等,免不了遭受非议。帕拉蒂尼山上的雄伟皇宫是图密善建的,后任皇帝涅尔瓦命人在皇宫墙上挂了一块石板,上刻“Villa Publica”(公共别墅),还要求正门随时处于打开的状态。图拉真当然不希望自己像图密善那样饱受非议。到了他统治的时代,石板依然挂在那座皇宫的墙上。
罗马公民是罗马公民权所有者,需要承担军务,因此对他们免征行省税。他们需要缴纳的唯一的直接税是遗产税。
这一税种是奥古斯都皇帝提出并规定的。他认为,事实上并不承担军务的罗马公民也免除纳税义务是不公平的。他把这一税种的收入用来支付期满退役士兵的退役金,税率5%,六等亲以内的近亲免缴遗产税。
但是,罗马人知道如何偷税漏税。把一个人收为养子,使他成为六等亲以内亲属的人大有人在。于是新的规定出台了。无论是谁,一律不享受免税。这好像也是图密善做的事情。
图密善遭暗杀后继承皇位的涅尔瓦对这个税法作了修改。新的税法规定,直系亲属继承遗产,全额免征遗产税。还规定如果金额在2万塞斯特斯以内,无论谁继承,一律全额免征遗产税。小普林尼指出,这也是图拉真应该继承的政策之一。理由是“罗马公民权应该是一个极富魅力的权利。不应该在他们失去亲人的悲痛之际,再让他们承受失去财产的痛苦”。我想,这句话真的应该让某些国家的税务官员们好好听一听。
关于帝国内部皇帝实施统治的权限,继元老院和罗马公民之后,小普林尼提到了军队。他通过盛赞图拉真一直以来在军团内的做法,阐述了军队与皇帝之间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正是因为图拉真的做法,理所当然,他深受士兵们的拥戴。
您与士兵们一起忍受饥渴。即便只是演习(据说罗马军演习的认真程度甚至高于实战),您也与士兵们同甘共苦,与跟在您身后的所有骑兵一样流汗,一样面对纷扬的尘土。在这些士兵中间,您之所以备受瞩目,缘自您身为士兵的优秀和勇敢。在投枪训练中,看到投枪过来,您避开它的动作比谁都敏捷。看到士兵刺中了您的铠甲或盾,您表现出来的态度不是恼怒而是对其大加赞赏。因此,您既是一位冷静观察的旁观者,同时又是一位优秀的战地指挥官。您在检查士兵们的武器时,发现有问题马上让他们更换;看到哪个战士背负的行李过重,您会接过来替他背;对于病者和伤痛者,您又像亲人一样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在结束对所有属下士兵的最后检查前,您从不会自己先走进帐篷休息,因为您不允许自己在所有士兵进入休息之前,自己先休息。
对着图拉真,小普林尼还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战争并不可怕,但是战争不应该由我们挑起。”用拉丁语说,就是“Non times bella nec provocas”。这是现在的士官学校必教的一句话。
继军队之后小普林尼提到了行省。那么,关于皇帝该如何对待行省这个问题,他又是怎么说的呢?他对图拉真强调说:“行省人民也是罗马人的一分子。”他还说:“因为大自然不可能把恩赐均等地分给每个地方,所以对于需要帮助的地方,理所应当给予帮助。”他还讲述了包括行省在内的罗马帝国的现状:“贸易往来使东西方有了交流。因此,现在生活在帝国内的所有民族都清楚自己生产的、可供出口的物产是什么,也知道什么东西自己不生产因而需要进口。”
从小普林尼的话能够推测出,罗马帝国是涵盖了现代欧洲和北非、中近东地区的一大经济圈。对于皇帝来说,维持这样一大经济圈正是他最重要的职责。而这也是以小普林尼为代表的,在知识、社会和经济各方面均属于当时罗马上流阶层的人心目中对君主的期待。
做人实在很不容易。人不能够获得好评就继续保持、受到批评就放弃不做这样简单地去做事情。当你因受到好评而继续保持时,你可能会突然意识到人们其实早已厌倦你的做法了。相反,因为受到批评而放弃原有的做法并代之以相反的做法时,曾经提出尖锐批评的人不知何时忽然意识到原先的做法其实很有必要,转而又希望恢复原来的做法,等等,类似的情形变化层出不穷。
涅尔瓦是五贤帝中的第一位,虽然只有不到一年半的短暂任期,但他还是施行了仁政。但是,对图密善皇帝的做法矫枉过正成了他统治的缺陷。
图密善是位严厉的统治者,他对负责行省统治的总督总是严加监督。涅尔瓦认为这样做有损元老院的声誉,完全放弃了对总督的监管。然而,这样做的结果很快显现出来。刚进入图拉真时代,行省人民对总督行为不端的指控大幅度增加。在罗马,总督任期内不允许对其提起诉讼,必须等他的任期结束。每当这时,像塔西佗和小普林尼这样的元老院议员兼辩护律师,他们或受行省人民的委托作为公诉人,或受前总督委托作为辩护律师参与此类案件。对于新出现的这一情形,尽管他们曾经把图密善批得一无是处,大概也不得不承认放弃监管的结果就是如此严重。因为,这些案件的审判结果,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行省人民获得胜诉。
图拉真与元老院不同,他对图密善没有憎恨的感情,所以才更真切地认识到对总督疏于监管的弊病。再加上他其实和图密善一样,深知行省治理的好坏关系到帝国的整体命运。
按规定,元老院行省不归皇帝管,派到这些行省去的总督也是从元老院内部担任过执政官的议员中选举产生。当然派往皇帝行省的总督,任命权在皇帝手上。
图密善不分皇帝行省和元老院行省,对所有总督一律加以严密监管。图拉真即位的年龄恰恰是图密善死去的年龄。尽管在对总督进行监管的想法上,他与图密善是一致的,但是他的做法更加灵活。如果行省人民指控频繁,需要进一步加强监管的行省是元老院行省,图拉真首先会把这个行省暂时收归为皇帝行省。这样一来,作为皇帝管辖的行省,皇帝就可以任命他认为有利于恢复该行省秩序的合适人选做总督。
解决空洞化的对策
图拉真还提出了图密善没有提过的法案。在元老院会议上,图拉真用他“话中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充满自信的语气、不怒自威的神情、真诚率直的目光”,呼吁议员们通过了一条法案,内容是要求作为罗马社会领导者阶层的元老院议员把至少三分之一的资产投资到意大利本土。
当时,罗马的主要产业还是农业。但是,在尤里乌斯·恺撒提出振兴自耕农的《农地法》以后,农业在意大利本土变成了中小自耕农占绝大多数的格局。这些中小自耕农都是罗马公民权所有者,因此他们又是有权者。而这条法律没有涉及的行省大多以大规模农庄为主。给人的感觉好像意大利本土是中小企业集中的地方,行省才是大企业云集的地方。随着这种差距越来越明显,作为有产阶级的元老院议员自然把投资的目标转向了行省。毕竟投资大企业比投资中小企业更安全而且获益也更高。随着“罗马统治下的和平”渐趋稳定,本土和行省在安全方面的差别也在不断缩小,而行省出身的元老院议员的人数增加也加速了投资行省的这一趋势。甚至有议员放言说,自己在意大利本土只有位于首都罗马的家和海边的别墅,其余资产全部投资到行省了。如果对这种状况继续放任不管,显然,作为帝国中心的意大利本土将会出现空洞化现象。
图拉真提出这条法案,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状况。他所提出的三分之一资产也是现实的。因为如果要求所有资产都投入意大利本土,一定会有人设法寻找其他出路。如此一来,再好的法律也会变成一纸空文。
议员们可能也认为三分之一可以接受。总之,这个法案顺利获得通过,并很快付诸实施。在小普林尼留下来的一封书信中提到,意大利本土内,从主人家的宅邸到农业生产所必需的农地、农民住宅以及劳动场所都已经完善,并且意大利本土内的大面积农耕地将升值。可以想象得到,在图拉真提出这条法案后,一定有为数不少的元老院议员不得不从投向行省的资金中撤回一部分转而投向本土。事实上,投资本土农业还可以得到利息上的优惠。
意大利本土农业的健康发展才是保障帝国中心稳定的关键所在。对此,就连那些声誉不佳的皇帝们也有同样的认识。所以在那些皇帝的时代里,意大利中小自耕农们得到了很多实惠,其中之一就是享受利息上的优惠政策。通常,年息率为12%。但是,罗马有一个政府机构,说它是“中小企业金融国库”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妥。因为向这个机构贷款,年息率只要5%。即使是大规模农庄,如果该农庄在意大利本土内,向这个机构贷款的年息率好像也只要6%。而且不管是中小自耕农,还是大规模农庄,申请贷款时虽然需要提供担保,但是没有规定本金的归还期限。所以,实际上等同于永久性贷款,每年只需支付5%—6%的利息即可。
育英基金
为了防止国内空洞化现象的日趋严重,图拉真实施的另一项政策是统称为“儿童基金”的法律。这是当时的罗马人认为用来培养下一代的基金,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育英基金制度”。
事实上,在图拉真之前,此类制度并非完全没有,只是从实施的情况来看,基本上都属于个人行为,而且已经开展得相当不错。
尼禄皇帝时代,有一个名叫赫尔维乌斯的人。他的出生地是那不勒斯附近的小镇阿蒂纳。作为振兴故乡阿蒂纳的基金,他捐赠了40万塞斯特斯,条件是接受捐赠的市议会拿出利用基金获得的利益,向婚后定居在阿蒂纳的年轻人每人提供1000塞斯特斯的生活津贴。
还有,在图密善皇帝时代,小普林尼为了培养下一代,也向其位于意大利北部、美丽的科莫湖畔的故乡捐赠了神殿和图书馆。小普林尼的祖辈一直都很富裕,同时,他本人又热衷于承担富裕阶层应有的社会责任(后世把这叫做“位高责重”)。此外,他还向科莫市捐赠了价值高达百万塞斯特斯的土地,条件是市政府要把一年可预期达3万塞斯特斯的收益用做育英基金,资助那些市内贫困家庭子弟直至其成年。在当时,3%的收益应该是很低的,所以,小普林尼捐赠的土地很可能是森林地区。当时的罗马人认为,投资这样的地方安全性高,但是收益率偏低。
在这里我就不多举例了。总之,图拉真皇帝提出的就是这一类的育英制度,并把这种制度作为国家政策执行。
以振兴意大利本土农业为目的而设立的罗马帝国的“中小企业金融国库”,资金不是从“艾拉留姆”(Aerarium,元老院行省税)中出,而是从“费斯库斯”(Fiscus,皇帝行省税)中出,放贷的利息收入作为育英基金的资金来源。利息收入的收款方不是“中小企业金融国库”,而是贷款人的农场土地所在的地方自治体。由于年化率只有5%的超低利息,这使得贷款变成永久性借款的概率非常之高。因此,可以想象得到汇入地方自治体的利息收入也是稳定的、持久的。作为育英基金的资金来源,最理想的莫过于金额稳定且年年都有入账来源。
根据图拉真的《育英基金法》,接受资助的资格年龄截止到成年,同时,对金额也作了相应的规定:
嫡出男孩——每月16塞斯特斯
嫡出女孩——每月12塞斯特斯
庶出男孩——每月12塞斯特斯
庶出女孩——每月10塞斯特斯
按照罗马时代的惯例,男孩17岁成年,女孩14岁成年。孩子成年后,不需要归还曾经接受过的育英基金,哪怕是分期归还。当时军团兵的月薪是75塞斯特斯。
也许现代的女权主义者会因为对男女不同性别提供资助的金额不同而提出批判,但是在1900年前的古代,能把女孩列入资助范围,已经是一大进步。还有,虽然资助金额有别,但是,把庶出的孩子也列入资助范围,这应该是前所未有的一项举措。但是,基督教只承认在神前宣誓结婚后所生的孩子,那还是罗马时代之后的事。在基督教的国度,允许庶出的孩子继承遗产更是近代的事情。
图拉真提出此项法案,是以培养下一代为目的的。因它的实施而获益的,不仅仅是直接享受该基金资助的本土贫困家庭。
这是因为,第一,由于自己支付的利息是用在自己居住地区的贫困孩子们身上,所以农民们很乐意支付应付的利息。
第二,有利于促进享受到这一法律的地方自治体的崛起。尽管《育英基金法》规定了每人每月的资助金额,但是,没有规定接受该基金资助的人数。由于资金来源是利息收入,因此,不同的地方自治体,资金充裕度不同,有的地方收入相对很少。但是,地方自治体不能根据资金收入的多少,按比例决定资助者人数。显然,通过这条法律,能让尽可能多的孩子得到实惠是皇帝的本意。因此,利息收入较少的自治体,通过动员小普林尼这样的富裕大户来尽可能地弥补资金的不足。
就这样,作为个人行为的育英活动和以国家法律的形式规定的育英制度有机地结合起来了。同时,这条法律也为有效防止意大利本土人口流失起到了作用。不能不说,这也是提出这个立法的图拉真想要的结果。造成所谓国内空洞化的现象,首先就是从人口流失开始的。
在意大利全境,《育英基金法》的受益者究竟有多少人,因为没有史料留下来,所以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我们还是知道凡雷亚一地的情况。凡雷亚是一个很小的小镇,位于意大利北部主要城市之一皮亚琴察的近郊。尽管这个镇很小,但是,接受育英基金资助的人据说就有18个男孩和1个女孩。
此外,有些地方根本无法奢望有更多的利息收入,就连耕地稀少的首都罗马也一样。而大都市罗马正因为大,贫困家庭的数量自然相对也多。于是,图拉真对《小麦法》作了修改。《小麦法》规定每月向贫困家庭免费提供约30公斤小麦,他提出这个规定同样适用于贫困家庭的儿童。原来的规定是只有成年公民才有资格领取免费的小麦,图拉真把资格年龄下调到了10岁。根据小普林尼留下来的记录,按照新的规定,可免费领取主食小麦的贫困家庭的孩子人数达5000人。
规定元老院议员必须把资产的三分之一投资于意大利本土的法律,以及规定向贫困家庭的孩子提供育英基金的法律,先不论起草这些法律的图拉真本人是否早已预料到,总之,它们还产生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作用。
到了图拉真时代,600名元老院议员中,行省出身的人所占的比例有增无减。而且,皇帝本人也是行省出身的人。因此,本土出身的议员们自然会带着怀疑静观这一切。由于登上帝位的图拉真出身行省,所以这些议员们自然担心帝国的中枢会因此离开罗马,离开意大利本土,迁到图拉真的出生地西班牙。然而,上述两个法律的出台,给了他们一颗定心丸。因为这两个法律是以激活本土经济为目标的政策,体现了图拉真对意大利本土的重视。
也许图拉真本人早已意识到自己必须首先消除大家的这种疑虑,所以,他即位皇帝后,一直没有回过故乡,甚至也没有到过伊比利亚半岛。他也没有在故乡意大利卡建造神殿,现在依稀可见的神殿遗迹等公共建筑物都是在图拉真死后修建起来的。
当然,图拉真并非为了有意识地拉大本土和行省之间的差别而提出上述两个法案,尤其是《育英基金法》。自然,也不是为了获取本土出身的元老院议员们的好感而制定这两个法律的。图拉真认为意大利本土应该成为各个行省的楷模,让首都罗马的市政建设成为行省各城市建设的样板,让意大利地方自治体的自治体系成为行省各城市自治体系的榜样。
这两个法案的立法目的虽然很微妙,却是不一样的。规定元老院议员必须把资产的三分之一投资于意大利本土的法案,目的在于提高领导层对本土发展的关注度。因为人们只有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钱来进行投资,才会真正关心投资对象的发展状况。
说到《育英基金法》这项法律,图拉真一定真心希望它能在各行省推广开来。皇帝与孩子们在一起的图案不仅出现在金币上,同样也刻印在了银币和铜币(塞斯特斯)上,而这两种货币作为日常流通货币被广泛使用。希腊和迦太基时代的货币与罗马时代的货币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罗马货币图案呈多样化,且货币上文字很多。应该说这也是罗马为政者的高明之处,他们把货币作为绝好的宣传媒介而有效利用了它。因此,对于后世的研究者们来说,罗马货币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手资料。而图拉真不过是按照罗马人的行事风格,把货币有效利用起来的其中一人而已。
表现皇帝与孩子们在一起的金币
图拉真统治期间,广为人知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大兴公共工程。公共工程最先从首都开始,逐渐扩大到行省。只是,在公元99年秋至101年春的一年多时间里,生活在首都罗马的图拉真,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作为。因为此时的他另有事情需要考虑。当然,这个时期的罗马也有一些原因导致对公共工程的需求并不多。
图密善同样是位热衷于兴建公共工程的皇帝。在他遭到暗杀时,尚有几个工程在建,这些工程都是在涅尔瓦时代完成的。由于图密善被处以“记录抹杀刑”,所以,像广场和建在台伯河岸的大仓库的命名都是冠以涅尔瓦的名字。与现代意大利人不同,古罗马人的工程进展速度很快。但是即便如此,仅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完成如此工程浩大的建筑绝无可能。所以,这些建筑的开工时间应该是在图密善时代。对于首都罗马的居民来说,他们与建筑工地相邻而居的生活应该持续了很久。
尤里乌斯·恺撒制定了一个法律,可以称之为《缓解交通堵塞法》。根据这项法律,首都罗马白天禁止载货马车通行,但专为公共建筑工地运输物资的马车除外。
罗马是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首都。有的学者认为,到了图拉真皇帝时代,罗马的人口更多。因此,市区一定嘈杂无比。装满了沉重石材的马车,伴随着车轮发出的沉闷的声音穿行于人群之间。尽管公路都铺上了柏油,但是在那个尚不懂得使用橡胶制作轮胎的时代,仅是装满建筑材料的马车络绎不绝,就足以令人难以忍受。对于居民来说,他们有时候一定会盼着尽早从这种喧嚣中解脱出来,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郊外别墅。
与图拉真同时代的、小亚细亚出身的希腊人狄奥·克瑞索托指出,罗马皇帝的三大职责是:一是保障国家安全;二是维护国内统治;三是充实社会资本。对皇帝的职责比常人有更强意识的图拉真不可能不关心基础设施的完善。事实上,后来他成了可用“轰轰烈烈”来形容的公共设施建设高潮的领头人。但是,不管愿望多么强烈,没有建筑师的帮助终究只是空想。在公元100年的时候,绝大部分工程师被派往多瑙河边境地区还没有回来。
图拉真要与达契亚重新开战的想法始终未变,为此他要作好周密的战前准备。首先,他决定投入三倍于图密善当年所使用的兵力。除了驻防在多瑙河中游至下游前线的7个军团,他还把驻扎在温迪施的第十一克劳狄乌斯军团、驻扎在波恩的第一密涅瓦军团从莱茵河防线调过来。此外,又新整编了2个军团,分别命名为第二图拉真军团和第三十乌尔庇乌斯军团。除了这些兵力,他还要从莱茵河防线和幼发拉底河防线以分队规模抽调兵力前来参战。所以,仅作为主力参战的罗马军团兵就达8万人。再加上罗马军队在战斗中还要投入辅助部队及具备特殊技能的部队。其中,有光着上半身作战的日耳曼士兵,有身着东方式长袍上战场的弓箭手,还有以攻势凌厉闻名的北非毛里塔尼亚骑兵。这就是多国籍的、军装五彩缤纷的罗马军队。在使用各种不同语言交流的人群中,一队身着华丽戎装的近卫军团兵穿行而过。罗马军队就是罗马帝国的一个缩影。
图拉真发起的达契亚战争,投入了军团兵8万人,再加上略少于这个数字的辅助部队士兵,总计达15万人。这支由罗马最高统帅率领的战斗部队是罗马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
图拉真把在战地的一切战前准备工作交给了李锡尼·苏拉。自从图拉真于公元99年夏天回到首都以后,苏拉一直留在前线担任指挥官。他与图拉真是同乡,两人年龄相仿,而且军团生涯好像也都在一起度过的。他是图拉真的知心好友,皇帝比任何人都信赖他。
然而,战前准备工作就绪并不意味着马上可以发起进攻。小普林尼曾经当着图拉真的面说过:“战争并不可怕,但是战争不应该由我们挑起。”不仅如此,罗马和达契亚之间还有一份由图密善皇帝和达契亚国王德凯巴鲁斯之间签署的和平条约。所以,图拉真不能贸然出手,他需要发动进攻的借口,需要掌握达契亚方面违约的证据。也就是说,他必须等待达契亚方面首先出手。就在这时,一部分达契亚士兵看到集结在多瑙河对岸的罗马大军心生恐惧,鲁莽地采取了一些授对方以口实的行动。消息很快传到首都罗马。适宜远征的春季一到,图拉真就离开了首都,时间是公元101年的3月25日。
身着各色军装的罗马军队士兵(拍摄自图拉真记功柱)
达契亚问题
公元14年去世的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曾经留下遗训,禁止罗马帝国进一步扩张霸权,至此已过去近90年。第二代皇帝提比略又明确界定了“进一步扩大”国界的范围是到莱茵河、多瑙河、幼发拉底河和撒哈拉沙漠为止。第四代皇帝克劳狄乌斯曾经攻打不列颠(今英格兰和威尔士),并征服了这一地区。但是,这次军事行动不能算是违反奥古斯都遗训的行动,因为很早以前,尤里乌斯·恺撒就曾经攻打过这一地区。除了征服不列颠,罗马帝国采取的所有军事行动都是为了维护帝国边境的稳定或是镇压内部的叛乱。
尽管这是罗马帝国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事,然而,关于图拉真发起的这场战争的详细情形,可以说几乎已无人知晓。图拉真无法激起历史学家的悲愤情绪,无法使他们产生写作的激情。甚至作为贤帝,他居然连传记也没有。有关征服达契亚的史料也只有下面三种:
一、传说是图拉真亲笔书写的《达契亚战记》(Commentarii Dacii)。
二、卡西乌斯·狄奥所著《罗马历史》中有关这场战争的记述部分。
三、在被称为“图拉真记功柱”的胜利纪念碑上,有记述战争过程的、超过200米长的浮雕。
虽然考古学调查可能有助于为这三种史料提供实证,但是由于战场位于现在的罗马尼亚境内,所以考古学上的调查研究到目前为止尚没有任何进展。
据说《达契亚战记》是图拉真模仿尤里乌斯·恺撒的《高卢战记》亲自著述的。凡是研究罗马史的人自然都会认为要是这部著作保留下来就好了。然而,遗憾的是,如今这部作品已经无迹可寻,唯一留下来的只有一行后来有人引用过的话。
其次,卡西乌斯·狄奥的《罗马历史》中,也只能找到有关五贤帝时代的部分片段。
只有图拉真记功柱,在过去了1900年以后的现在,依然挺立在原址上。如果你希望近距离观看浮雕上的每一处细节的话,那么,位于罗马郊外罗马博览会新城(Esposizione Universale Roma,简称EUR。——译者注)的罗马文明博物馆里有高质量的复制品。图拉真记功柱是一部用凿子代替笔书写的“达契亚战记”,只是它的缺陷很明显。尽管全长达200多米,画面数量也多达140多个,毕竟它与文章所传达的信息量和准确性不可同日而语。刻画在白色大理石浮雕上的士兵们手里拿的所有枪和剑都是铜制的,充分证明了当时的罗马人非常注重现实。虽然在帝国灭亡后,这些铜制的枪、剑都被取下来熔化,可能已经做成了其他什么东西。但是,能够想象得出的是,在这些铜制武器留在各自所在位置上的那个时代,这些浮雕的逼真程度一定非常之高。图拉真记功柱不只是历史史料,同时也是罗马造型艺术的杰作。
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要讲述达契亚战争,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难题。可以想象,让研究者们哭笑不得的是,就算阅读了他们这些专家的著作,我们依然无法把握这场战争的全貌。既然不能把握战争的全貌,自然就无法透彻地理解这场战争。也因此,要清楚地讲述这场战争难上加难。但是,就我本人而言,在研究了图拉真记功柱上的所有画面后,自认为对这场战争似乎有了一些了解。所以在这里,我想对这根圆柱上每个画面进行说明,来取代我用自己的理解对这场战争的过程的整理所作的描述。我知道,如果能把这根圆柱上的所有画面都拍成照片刊登出来是最理想的,但是鉴于版面的原因,显然做不到这个程度。所以,我只选取若干画面的照片,希望读者朋友们谅解。
图拉真记功柱
第一次达契亚战争
图拉真率领罗马军队于公元101年春季横渡多瑙河。关于渡河的具体地点在哪里,卡西乌斯·狄奥在《罗马历史》中完全没有提及。图拉真的《达契亚战记》中也只有刚才提到的有人引用过的那一行字:
“Inde Berzobim, deinde Aizi processimus.”
翻译过来应该是:“我们的军队向贝尔佐宾和埃兹挺进。”
研究者们认为贝尔佐宾就是现在罗马尼亚境内的雷希察,至于埃兹在哪里尚不清楚。不管怎样,目标应该是达契亚人的首都萨米泽杰图萨(现在依然使用此名)。所以,为了攻打位于特兰西瓦尼亚阿尔卑斯山脉北侧的这个地方,罗马军队一定是绕过山脉西侧,顺着流入多瑙河的河道支流,通过贝尔佐宾,向东北方向挺进的。
由此可以推断,罗马军队横渡多瑙河的地点很可能是罗马时代的费米拉孔(今科斯托拉茨热)。此地位于现在的贝尔格莱德以东直线距离60公里的地方,而贝尔格莱德的起源就是罗马军团的基地。这就是说,公元101年,罗马军队是在现在的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国界线相接的一带渡过多瑙河,然后一路向东北进入罗马尼亚的。在过去了1898年后,北约军队空袭了南斯拉夫,多瑙河上的许多桥梁被毁。而当年图拉真北渡多瑙河就是在北约军队空袭的地点略靠下游的位置。
虽说图拉真在军团基地和要塞位置部署了防守人员,但是,仅靠船只相连做成的桥,要保证10万大军全部过河,显然耗时太长。而且,把如此规模的大军集中在一个地点,再用若干天的时间横渡多瑙河,在战术上也是极不明智的。因此,兵分两路实施渡河的说法变得更加有力。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除了科斯托拉茨热,另一个渡河地点又会是哪里呢?
科斯托拉茨热被认为是罗马军队的第一个渡河地点。从此地向东直线距离100多公里处,多瑙河向北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公元98年至101年的备战期间,在这里集中进行了公路建设等土木工程,削崖修建的公路痕迹现在仍然依稀可见。此外,利用第一次和第二次战争的间隙兴建的、连接多瑙河南北两岸的第一座石桥也在这一带。第一次战争期间,罗马军队兵分两路后,第二支部队的渡河地点在这一带的可能性非常大。当然,渡河利用的一定也是用船串联起来的桥。如果横渡多瑙河的地点确定是这里的话,那么,第二支部队很可能在过河后向北行军,并在雷希察与第一支部队会合。
达契亚以及周边地区
刻在图拉真记功柱上的战记,自下而上呈螺旋形展开。每个情节之间用细小的树枝相隔。恺撒的《高卢战记》中,没有铺垫,直接进入故事的主题。与此相似,这部“达契亚战记”的故事也是直接从多瑙河沿岸开始的。
(1)这个画面上有面向多瑙河而建的、用于监视的要塞。要塞虽小,却都是石结构。周围有一圈木栅栏围着,保护层有两道。看得出有很多建木栅栏的圆木堆在一起。稍微高一些的要塞,最上层是一个高台,长长的火把从这里伸出来。让人很容易想象到罗马军队在紧急状态下是如何传递消息的。要塞附近还有全副武装的哨兵们在站岗。
(2)这个画面上有几座石结构的建筑物。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一角应该是储藏军粮的仓库。盛满葡萄酒的酒桶就装在船上。不管是用凉水还是温水兑着喝,葡萄酒是罗马士兵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饮品。也正因为如此,只要气候条件允许,罗马人称霸的地方,无论是哪里都会有葡萄园。德国最具代表性的葡萄酒——摩泽尔葡萄酒的产地曾经就是罗马帝国境内的一个地方。
罗马军队横渡由船只连成的桥
(3)接着换下一个画面。这里是建筑物鳞次栉比的街道,有会堂和高耸的石结构建筑。装备齐整、从城门出来的罗马军团兵开始横渡由船只连成的桥。河中是多瑙河河神。他探着半个身子,正安详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似乎在祝福罗马军队顺利渡河。
说到装备齐整,其实不仅仅是作战的装备,还有行军的装备。因为除了武器,士兵们的长枪头上还绑着从不算太多的粮食到锅碗瓢盆等日用品。作为罗马军队主要战斗力量的军团兵,行军时必须背负的装备,加上穿在身上的盔甲,据说重达40公斤。
再说桥。虽说是用船只连起来的,但是并非简单地把船只横向排好后,在上面放上木板。首先,为了减小水流的冲力,船头必须对着上游。其次,如果船与船之间连得太紧,船体就要承受全部水流的冲击,船桥会不可避免地被冲垮。所以,每艘船之间必须有一定的间隙。为此,必须用粗壮结实的木头把它们连接起来。最后才是在上面铺设木板。另外,罗马人为了防止从船桥上渡河的马匹、载货车辆踏空落入水中,甚至还装上了木栅栏。
此外,渡河地点也不是河面越窄越好。因为河面窄的地方通常水流也比较湍急。所以,桥适宜建在河面开阔、水流缓慢的地方。因此,在欧洲第一大河多瑙河上用船只连成的桥,全长至少超过1公里。
(4)到这里,图拉真才出场。这个画面上的他,作为总司令官,不是威风凛凛骑在马上的姿态,而是坐在马扎上。将军们围在他的周围,正在举行作战会议,一侧是渡过多瑙河后继续行军的士兵队伍。皇帝左侧还有一个人也坐在马扎上,据说此人就是图拉真的好友,在达契亚战争中担任副将的苏拉。
(5)这个画面是部队过河来到多瑙河北岸后,在敌人的地盘上举行第一次祭神仪式。用做祭品的牛和羊被带了上来。图拉真以祭司的形象主持仪式,祈求士兵们英勇作战的同时,也祈求诸神能保佑自己取得胜利。在这里,图拉真的祭司形象,只是脱去了红色大斗篷和钢铁制的胸甲,在白色短衣外披了件托加,再用托加的一端覆盖在头上而已,非常简单。
(6)画面一变,换上戎装后的图拉真再度登场。他正对着集合完毕的士兵们演讲。士兵们的背后是密密麻麻竖立着的军旗。认真聆听演讲的士兵们身上的军装五花八门,一看便知,皇帝的演讲对象不只是属于罗马公民的军团兵。仔细想想这也正常。因为罗马军队要取得战斗的胜利,除了由罗马公民构成的主力部队之外,由行省人民构成的辅助部队协同作战也必不可少。
虽说演讲的对象是士兵,但是,罗马军队不会连声高呼:“加油!”图拉真没有留下他的演讲内容。但是,只要看看其他将军的演讲内容,就可以推测出图拉真的演讲主题就是鼓励和动员。
演讲者首先会列举一些确定的因素,如士兵人数、军粮调配情况等。他会把不确定因素放到演讲的最后,如士气,也就是士兵的求战欲望等等。他会说,如此这般,与敌人相比,我方的优势显而易见。所以结果如何,就要看你们的士气了。加油!之所以人们都说“罗马军队靠后勤保障取胜”,就是因为他们深知,只有后勤这一确定因素得到了保障,才能充分调动士气这一不确定因素。
(7)也许有人会认为,因为第一场动员演讲就在敌人的地盘上进行,所以,演讲结束后马上就会向敌人发起进攻。但是,图拉真记功柱完全颠覆了你的想象。就像祭神仪式那个画面上看到的背景一样,在渡过多瑙河、司令官们还在举行作战会议的时候,士兵们已经着手搭建坚固的宿营地了。接下来的四个画面,都描绘了士兵们使用石材、木料搭建宿营地的情形。不分军团兵还是辅助兵,所有人都在参与这项工程,只不过工程的最重要部分要由军团兵中掌握熟练土木工程技术的士兵负责。同一时期,在北非的努米底亚行省,仅仅靠驻扎在那里的第三奥古斯都军团兵,就建起了提姆加德一整座城市。由此可见,罗马军团兵在土木工程上的造诣非常之高。达契亚地区无论气候还是地势都与撒哈拉沙漠相反,在这里搭建宿营地之类的事情,对罗马军团兵来说易如反掌。在士兵们全力以赴搭建宿营地的几个画面中,描绘了图拉真皇帝视察工地的情形。因为建设牢固的宿营地也是重要的战略任务。
有时候断了士兵们的退路,让士兵们下定决心勇往直前,这样做战斗的效果会更好。也有时候,事先保证了退路,让士兵们知道一旦形势不妙有路可退,放心地投入战斗效果会更好。因为心情放松的感觉会像弹簧一样,能激起士兵的士气。当然,究竟哪种方法更好,要看具体情况。罗马指挥官采用的几乎都是后者。
(8)充当工兵的罗马士兵所做的土木建筑工程不只是搭建宿营地。当时的欧洲还是遍地森林。所以,砍伐树木、打通道路的作业必不可少。因为行军途中无法浇注柏油,所以,路要尽可能修得平坦。遇到河流,要就地伐树建桥。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提高军队的行军速度,同时,也是为了防止熟知当地地形的敌人采用游击战术,毕竟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罗马指挥官需要最大限度地让自己的士兵看得见敌军。
(9)一名达契亚俘虏被带到了正在视察工地的图拉真面前。俘虏没有戴无檐帽,大概只是个普通的侦察兵。因为达契亚权贵阶层的人都习惯戴无檐帽。
专注于搭建宿营地的罗马士兵
根据罗马军的惯例,即便对方只是一介普通的侦察兵,审讯俘虏也要由指挥官亲自负责。所谓收集情报,不只是单纯地收集客观的数据,同时还要找出隐藏在表面事实背后的某些东西。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不允许总司令官偷懒,交由他人去做。
(10)通过审讯俘虏,图拉真好像获悉了敌军就躲在河对岸的森林中这一事实。这个画面描绘的是战争即将开始前,士兵们在作战前准备的情形。画面上有精神饱满的战马和神情严肃整装待发的军团兵,刻画得非常生动逼真。
达契亚士兵的服装(右边是国王德凯巴鲁斯)
最先出发的是骑兵和步兵,步兵的任务是伐林修路。紧随其后的是军团兵,也被要求边砍树修路边前进。
(11)果然不出所料,罗马军队来到森林尽头开阔的平原时,达契亚军队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图拉真率领的罗马军队和德凯巴鲁斯率领的达契亚军队之间展开了第一场大战,历史上叫做“塔帕伊(Tapae)之战”。2000年后的今天,已经无法确定此战的战场的具体位置,好像是在距离达契亚王国首都萨米泽杰图萨以西约50公里的地方。
塔帕伊之战中,罗马军队似乎没有充足的时间摆开他们最擅长的会战阵型,部队没有按左翼、中部和右翼的阵型发起进攻。图拉真记功柱上,战斗的画面连着有好几个。每个画面都是军团兵中的骑兵、重装步兵和作为轻装步兵的辅助部队混杂在一起的场面。罗马士兵和达契亚士兵混杂在一起混战,白刃战似乎是塔帕伊之战的真实场景。只能看出达契亚士兵既没有戴头盔也没有佩胸甲,他们全身的装束非常简单,只是短衣加裤子,配上剑和盾而已。相反,罗马军队中,主力部队士兵身穿钢铁制的胸甲,辅助部队的士兵穿着皮革制的胸甲。在后者之中,格外引人瞩目的是光着上半身作战的日耳曼士兵。这大概是他们的习惯吧。画面中,骑马技术高超、没有马镫也能随心所欲驾驭坐骑的北非毛里塔尼亚骑兵闯入敌阵之中,冲散了敌方达契亚士兵。毛里塔尼亚骑兵还因为他们在战斗中利用腕力和马的冲力投枪,因而以战斗力极强而闻名。
(1)在街上放火的罗马士兵
(2)溃败的达契亚士兵
所有这些画面中,图拉真都在关注着战斗的进程。画面上还可以看到敌军背后,站在树林前的达契亚国王德凯巴鲁斯的面孔。
(12)塔帕伊之战以罗马方面的胜利而告结束。这场战斗自始至终打得都很激烈。有罗马士兵拿着砍下来的达契亚士兵的头颅给皇帝看;也有罗马士兵无暇给皇帝看,只从敌人头上割下一缕头发叼在嘴里继续战斗。
罗马士兵一路追击败兵,前面突然出现一堵城墙。城墙上,立着被达契亚夺走的队旗和绑有被杀罗马士兵脑袋的长枪。不知道是否是图拉真的命令,画面上罗马士兵正在火烧全城。
(13)图拉真站在士兵们前面,称赞他们作战勇敢。
(3)夸赞士兵们作战勇敢的图拉真
(4)图拉真和达契亚使节
(14)五位达契亚使节求见图拉真,图拉真带着幕僚出来迎接。达契亚使节们没有头戴无檐帽,说明他们不属于达契亚统治阶层。看到此情形,图拉真应该对达契亚国王德凯巴鲁斯提出和谈的诚意产生过怀疑吧。
(15)塔帕伊之战结束了,但是战争并没有结束。继续前进的罗马军队像地毯式清除一样,攻打并烧毁所有妨碍他们前进的城镇、村落以及堡垒。见到男子一律格杀勿论,见到老人、女子和儿童就抓起来移送到多瑙河南岸,只剩下狗、牛、羊等家畜。
这时,公元101年冬季好像快到了。图拉真在达契亚留下一半军队,自己随同另一半军队向南回到多瑙河沿岸的基地过冬。
(16)达契亚国王为了转移已经追至距离首都50公里处的罗马军队的进攻矛头,制订了一个方案——向位于多瑙河下游的罗马军团基地发起进攻。进攻目标是远米西亚行省的诺维伊,驻扎在这里的是第一意大利卡军团。诺维伊相当于现在保加利亚的斯维什托夫。从达契亚王国到诺维伊只要沿河边一路南下即可,途中绝没有可能遭遇罗马军队。
然而,达契亚国王德凯巴鲁斯的计划实在有失周密。首先他小看了横渡多瑙河这件事。事先没有作好周密的渡河准备,骑兵就已经催马下河,士兵也挤满了渡船。整个渡河过程中损失了不少兵力。好在达契亚人口众多,而这也是达契亚对罗马构成威胁的原因之一。
(17)终于过河上岸的达契亚士兵,对诺维伊基地发起了围攻。罗马士兵从城墙上展开反击。因为一半以上的兵力被派去攻打达契亚,所以防御战应该打得异常艰难。这时,德凯巴鲁斯再次判断失误。他没有料到罗马皇帝会亲自赶来救援,毕竟诺维伊只是一个军团基地。他自己没有参加进攻诺维伊的作战,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敌方统帅会亲自赶来增援基地。
(18)在这个画面上,背景是林立的石结构公共建筑物以及圆形竞技场。由此推测,图拉真过冬的地方一定是城市化程度已经很高的军团基地,很可能是近米西亚行省的首府辛吉杜努姆(今贝尔格莱德)。如果是这样的话,顺多瑙河而下,没有600公里无论如何到不了诺维伊。如果选择走陆路,因为多瑙河是一条防线,所以,以提高战时行军速度为首要目的的道路修建应该已经完成。
图拉真记功柱上的这个画面描绘的是基地前河岸边的情景。有的士兵正在往船上搬运军粮,有的士兵穿着军装正在依次上船。图拉真身着便装,也就是托加,正准备登船。自从把多瑙河当做防线以来,同莱茵河一样,罗马在多瑙河安排了船队,甚至还有专门用来运送马匹的运输船。
(19)在这个画面上,罗马船队顺着多瑙河正在往下游前进,其中一艘船由皇帝亲自掌舵。进入下游地带后,多瑙河的河面渐渐开阔,转而向东。到了这里,划桨动作越快船速也会越来越快。此外,机动部队大概是走陆路向东去的。
(20)距离敌人正在攻打的诺维伊以西五六十公里的地方是伊斯克尔基地。就在该基地附近,图拉真和士兵们弃船上岸,与走陆路前来的机动部队会合后,前去救援诺维伊。这时的图拉真换上了军装,他骑在马上,行进在军队的最前面。紧随其左右、身后的是身着各色军装的士兵们。
(21)前去侦察的骑兵队回来了,在向皇帝报告敌情。
(22)了解敌情后,图拉真下令,首先出动的是来自北非的骑兵部队。
(23)迎战这支毛里塔尼亚骑兵部队的是萨尔马提亚人的骑兵部队。萨尔马提亚人是达契亚统治下的一个部族,他们的特征是士兵和马匹全部披挂鱼鳞状的盔甲。
在毛里塔尼亚骑兵的猛烈进攻面前,对方即便是全副武装也毫无用处。图拉真身先士卒,亲自率领罗马骑兵部队加入了战斗。面对罗马军队的攻势,达契亚方面全无回击之力。画面上,光着上半身的日耳曼步兵团也加入了战斗。背景是达契亚的货车队列,车上装满了掠夺来的物品,是他们袭击基地周边百姓居住区抢夺而来的。又是一场白刃战,双方混战在一起。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太阳下山,并以罗马方面的胜利而告终。
(24)一身戎装的图拉真带着三个幕僚正在视察士兵们搭建的宿营地。这是罗马士兵早就习以为常的事情。这时,一些达契亚老人带着女人、孩子来到他的身边。他们表示愿意归降,希望罗马军队放自己一条生路。这些人没有戴帽子,显而易见,他们并非正式使节。达契亚部族与日耳曼民族相似,有把女人和孩子带到战场上去的习惯。
(25)尽管第一次战斗取得了胜利,但是,图拉真救援诺维伊基地的目的还没有达到。这个画面中,有的士兵把俘虏双手反绑后串联在一起;有的军医正在为负伤的士兵治伤;还有的士兵为了迎接明天将要来临的下一场战斗,正在检查队旗和军号。
(26)第二场战斗是在多瑙河下游一带进行的。这场战斗的主角是主力部队,即重装步兵团。
由于这一带是平原,因此罗马军队好像采用了最擅长的会战方式。罗马人的会战方式是首先包抄敌人,最后予以彻底消灭。这个画面中,军团兵手持长枪,围着敌人,正在发起进攻。他们手握铜制枪和剑,其逼真程度堪与现在我们在大屏幕上看到的战斗场面相媲美。
(27)为了确保围而歼之的战术取得成功,必须有骑兵配合,绕到敌人背后协同作战。
罗马军队的骑兵手持长枪,正冲向被逼得节节后退的达契亚士兵。达契亚士兵一旦摔倒在地,等待他的命运就是被踏扁。战场上堆起了一座座达契亚士兵的尸山。
(28)这个画面是战斗结束后,皇帝在作总结演讲,他称赞士兵们作战勇敢。所有人都看着正在演讲的图拉真,崇敬之情形于颜色。这是因为他们知道会战要取得胜利,担任总指挥的人是否具备军事才能非常重要。
(29)这个画面是押送到宿营地的达契亚俘虏。接下来的画面是皇帝在表扬每一个在战斗中表现突出、特别勇敢的士兵。
(30)这个画面是一些女人正在刑讯被脱光了衣服的三名俘虏。其中一名俘虏的发型是罗马式的短发,而且没有蓄胡须。所以,研究者中有人认为这个画面描述的是达契亚女人正在刑讯被捕的三名罗马士兵。但是,刑讯的不远处,图拉真正坐在马扎上与士兵们说话。所以也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生活在基地附近的居民,之前遭受过达契亚士兵的袭扰,被抢走了粮食等所有东西。此时,情形已经彻底改变。他们出于报复的目的,在戏耍达契亚士兵。因为罗马军队自带军粮参加战斗,而达契亚人则通过掠夺满足军粮需求。
(31)结束对诺维伊基地的救援后,图拉真再次登上了船。尽管达契亚老人们不断向这位皇帝哀求,但是,他们(包括女人和孩子在内)作为俘虏的命运已无法改变。
就这样,达契亚军队进攻多瑙河下游地区的作战企图以失败告终。向着多瑙河上游一路前进的图拉真和士兵们终于可以放心过冬了。
(32)又是新的一年。图拉真记功柱继续用浮雕的形式,向我们描述了公元102年春季以后的“达契亚战记”。
这个画面与前一年一样,描绘的是正在往船上装运军粮的士兵和准备通过由船只连成的桥的军团兵。从军团旗帜上的标志可以了解到,这是驻扎在波恩的第一密涅瓦军团。波恩是莱茵河防线基地之一。
同样,与上一年一样,罗马军队依然在行军途中在路旁修建宿营地和堡垒。但是,这一年,图拉真改变了战术。一定是上一年达契亚人攻打位于多瑙河下游的罗马军队基地诺维伊,让他作出了改变战术的决定。
公元102年的达契亚战役,他采用了兵分两路的战术,向位于山脉北侧的、达契亚首都萨米泽杰图萨发起进攻。一路进军的路线与上一年相同自西绕过山脉,另一路从东侧绕到山北侧。这就意味着,在离开位于多瑙河南岸的军团前线基地的时候,他已经决定采用围而歼之的战术了。上一年冬季,达契亚军队攻打诺维伊的时候,已经证明了即便是一支人数庞大的军队,从东面绕过山脉到达多瑙河也是完全可能的。既然自北向南可以,那么反方向也应该可以。
只是,自东迂回的路线与自西迂回的路线相比,显然困难得多。自西迂回的路线前一年已经走过,沿线已有坚固的宿营地和开通好的道路,还有留下来的一半军队。但是,对罗马军队来说,自东迂回的路线还是第一次走,并且距离又是自西迂回的三倍。因此,图拉真决定由骑兵和年轻力壮的精锐军团兵组成从东侧迂回的军队,姑且称之为第二路军。这支军队由率领毛里塔尼亚骑兵团的、威震一方的卢修斯·昆图斯担任总指挥。如果说,图拉真的同乡、出身西班牙的李锡尼·苏拉是第二号人物的话,那么出身北非的昆图斯可以说是第三号人物。图拉真本人和苏拉一起率领第一路军自西迂回。
(33)浮雕上关于第二年“达契亚战记”的重点好像放在了对第一路军进军过程的描述。接连几个画面描绘的都是罗马军队从延伸至坚固宿营地及木栅栏的桥上通过的情形。每个画面都有皇帝带着苏拉等幕僚。图拉真与图密善皇帝不同,图密善总是让军队先行,而图拉真是一位与军队不离片刻的皇帝。
(34)图拉真再次见到留在敌人地盘上过冬的士兵们,并向他们表示慰问。
(35)在皇帝一旁,士兵们已经着手在伐林修路了。虽然从西侧迂回的路线距离目的地较近,可以放慢行军的速度。但是,显而易见,第一路军行军的这条路线将成为联结多瑙河北岸辽阔的达契亚地区和多瑙河南岸罗马领土的主要通道。罗马军队在战争结果尚未出来以前,就已经在考虑胜利以后的事情,并为此开始修建基础设施了。
(36)三位达契亚使节前来拜会正在视察备战工作的图拉真。从着装上看,他们应该是富庶人家出身。但是,他们没有戴帽子,所以,这些人可能只是达契亚某部落的代表而不是达契亚国王的重臣。他们发誓脱离国王,向罗马军队投诚,归顺皇帝图拉真。达契亚内部出现分裂正是罗马方面所希望的。
(37)场景一变,画面上是在宿营地内举行祭神仪式的情景。图拉真以用托加一端盖住头部的祭司形象主持这一仪式,供品是价格不菲的牛和羊。举行这样的仪式预示着战斗就要开始。
(38)献上祭品,祈求诸神保佑的图拉真这次以一身戎装的形象站在士兵们面前进行战前动员。战前祭神和对士兵们进行动员,是罗马军队必不可少的两个仪式。当然,遭遇敌人突然袭击,匆忙迎战的时候,就无法像这样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举行仪式。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在战斗结束后,补上祭神仪式和动员讲演。罗马人相信,这样的弥补方式,诸神是会谅解的。
(39)这也是图拉真发动的达契亚战争中的一个特色,他没有在战前动员演讲结束后马上出兵投入战斗。图拉真记功柱上有好几个画面描绘的都是基础设施的建设工地。工地上的主角是把盾和枪等武器放在一旁、从事土木工程劳动的军团兵。在劳动中,他们依然身着军装。这是因为一旦有敌人来袭,他们必须立即起身迎战。画面上,可以看到达契亚士兵在山头上正探头探脑地寻找机会。
感觉好像是罗马军队用在备战工程上的时间比参加战斗的时间还要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尼禄时代的名将科尔布罗说过的一句话:“罗马军队以镐取胜。”我在想,像这样经常参加土木工程建设,从而成为土木工程专家的话,一旦结束20年的军旅生涯,退役后,他不是就可以顺利融入市民生活了吗?20年的军旅生涯,始于17岁。所以,如果未能升任百人队队长,以一介士兵的身份退役的话,就是37岁,他可以拿到服役期满后的退役金。如果用这笔退役金作资金,开始建筑事业的话,在没有大规模建筑商出现的地方乡村,无疑应该可以获得成功。现代国家的军队也培养某些领域的专家。但是,因为服役时间过长,在回归市民生活后,他在服兵役期间掌握的技能在应用上受到很大的限制。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规定服役的年限是,作为罗马公民权所有者的军团兵为20年,作为行省人民的辅助部队士兵为25年。这一规定在有效利用资源这一点上,我认为非常有意义。还是让我们再回到当时的古代吧。
(40)鼓励军团兵建造石结构城堡的同时,身穿军装的图拉真接见了达契亚使节。跪在皇帝面前的这位达契亚人戴着圆圆的毡帽,穿戴也很整洁。也许因为知道此人与之前的那些达契亚使节不同,士兵们正远远地注视着这边。因为如果这是达契亚国王派来和谈的正式使节的话,那么战争很可能就要拉上帷幕。
事实上,这位使节正是达契亚国王德凯巴鲁斯派来请求和谈的。为了交涉和谈的条件,图拉真也向国王派去了自己的心腹苏拉和近卫军团长官利维亚努斯为使节。不过,图拉真记功柱上没有记录下这一段细节。由于罗马提出的条件和达契亚方面提出的条件相去甚远,谈判破裂,战争再度降临。这时传来了自东而来的、由卢修斯指挥的第二路军已经临近目的地的消息。
图拉真和达契亚使节
(41)决战好像进行了不止一次,原因是达契亚方面没有投入全部兵力。国王德凯巴鲁斯不想与罗马军队主力发生正面冲突。然而正因为如此,感觉罗马方面的进攻都是被迫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达契亚军队采用了游击战术。当他们来袭时,罗马军队奋起击退他们,然后投入基础设施的建设,当敌人再次来袭时,士兵们再度投入战斗,战斗结束,再继续基础设施的建设,如此反复。总指挥图拉真的军事风格不像恺撒那样以采用出其不意的战术见长。他更擅长采用张开大网,再一点一点稳稳收紧这一类型战术。图拉真记功柱的浮雕也忠实地呈现了这一情形。当时的罗马人即使没有参加战斗,也能充分理解图拉真的这一战术。犹太战争期间,韦斯帕芗皇帝利用的也正是这种战术。
就像30年前的犹太战争已经显示出来的那样,一旦罗马军队开始收拢包围圈,没有一个对手可以与之抗衡。看到一车车沿自己修建的道路运来的军粮,又看到一个接一个城堡被攻克,罗马军队士气大振。相反,达契亚士兵或在战斗中被杀,或在城堡被攻陷之时,无处藏身,只能向首都方向拼命逃窜。城市一旦被围,不管愿不愿意,只能面对决战了。
(42)这次决战罗马军队投入了全部战斗力。达契亚士兵在后方督阵的国王德凯巴鲁斯的指挥下也奋勇作战。只是,尽管已经进入决战阶段,但是罗马军队没有采用在开阔平原的战斗中通常采用的会战战术。这是因为罗马人注意到达契亚还是一个未经开发之地,森林地带一直延伸到距离首都不远的地方。浮雕上呈现的场景也证实了这一点。因为,达契亚士兵也像罗马士兵一样,一边砍伐森林一边作战。
(43)然而,一切抵抗终究是徒劳的,因为仅次于首都的重要大城市落入了罗马军队之手,国王的妹妹被俘。被罗马军队俘虏的达契亚贵族人数在不断增加。
(44)大批戴着帽子的达契亚贵族放下手中的剑和盾,跑到还在继续基础设施建设的罗马军队前请求和谈。这次来的人很多,而且显然都是有权势的人。图拉真记功柱上,这些人的后面,可以看到国王德凯巴鲁斯的身影。看得出,使达契亚部族得以兴旺的这位领导者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人。
但是,画面上没有德凯巴鲁斯跪倒在胜利者图拉真面前的情形。这意味着达契亚国王虽然请求和谈,却没有亲自参与谈判。当然,图拉真也没有亲自参与和谈。
罗马转向帝制后,与共和制时代一样,除了军事指挥权,从和谈过程到和谈条约的缔结,都是全权交给前线总指挥负责的。敌我双方条件达成共识后,总指挥署名,然后,和谈文书会送到首都罗马。在共和制时代,需要公民大会和元老院通过,在帝制时代,只要皇帝和元老院同意,和谈内容即正式生效。
公元102年,当时的图拉真完全可以沿用这一传统,而且他又是皇帝,只要得到元老院的同意,和谈结果就可以马上生效。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把达契亚的代表送到了罗马,让这些人直接与元老院谈判。
元老院认为图拉真这样做,表明了他对元老院的尊重。但是,我不这么想。我想,他是把与达契亚和谈的这个“球”“踢”给了元老院。因为我认为,图拉真从来就不认为和谈可以彻底解决达契亚问题。当然,拖延战争也不是作为总指挥官的他所希望的。
第一次达契亚战争历时只有一年零几个月,因和谈通过而告结束。和谈内容如下:
一、罗马授予达契亚国王“罗马的友好同盟”称号,达契亚从此成为罗马帝国的同盟国。
二、罗马保证国王德凯巴鲁斯和全体重臣地位不变。
三、达契亚国王同意罗马派遣一支军队驻扎在首都萨米泽杰图萨近郊。
四、罗马没收包括攻城武器在内的所有达契亚的兵器。
五、拆除达契亚在多瑙河北岸的所有城堡要塞。
六、双方同时释放对方俘虏。
七、达契亚保证以后不再侵犯位于多瑙河以北的、与罗马建有友好关系的部族。
作为胜利者的罗马军队接受这样的条件似乎有些过于温和。但是所谓的“罗马的友好同盟”,事实上是罗马附属国的意思。在图密善时代,曾经与罗马帝国订立过对等条约的德凯巴鲁斯是否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地位,应该是个问题。
(45)图拉真记功柱上的这个画面是胜利女神维多利亚。关于第一次达契亚战争的描述,到这里就算结束了。这年冬天,与达契亚相反,罗马上空阳光明媚,让人感觉不到冬天已经来临。在这里举行了以图拉真为主角的凯旋仪式。这位时年49岁的凯旋将军得到了“德基乌斯”(Dacicus)的尊称,意思是“征服达契亚的人”。
第二年即公元103年至104年,罗马与达契亚之间处于和平状态,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帝国其他前线也是同样情况。所以,这两年里图拉真不再需要军装。
身穿托加的皇帝循规蹈矩地参加元老院会议,检查达契亚战争之前已经法制化的各种政策的执行情况,并开始关注作为皇帝的另一项重大职责——完善国内基础设施的建设。虽然他人在罗马,但是多瑙河上的一项重大工程已经启动。事实上,这项工程就是在与达契亚刚刚达成和谈后就着手动工的。
建筑师阿波罗多洛斯
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意思是“芬奇的列奥纳多”。用他的出生地来代替姓氏称呼他,不是因为他没有姓,而是为了把他与其他众多的同姓人区别开来。也就是说,当人们称呼某人为某地的某某时,证明此人尚在人世时,就已经是一位名人了。“大马士革的阿波罗多洛斯”是一位在图拉真时代参与并完成了所有标志性公共建筑建设的建筑师。
其实无须小亚细亚出身的哲学家克瑞索托强调,罗马皇帝一直以来就有以下三大职责:
一、保障国家安全,也就是对外政策。
二、治理国内秩序。
三、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完善基础设施的建设。
第一条和第二条要形成相关的政策,需要得到元老院的通过。只有第三条,皇帝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实施。因为完善帝国全域内的基础设施,所需经费不是从国库里出,而是从皇帝的公库里出。
因此,罗马皇帝同时兼任了事实上的建设大臣。不同的皇帝,因其性格不同,他们与建筑师之间的关系也有所不同。
一种情况是皇帝自身有一定的艺术修养。在这种情况下,设计方案通常由皇帝提出,建筑师只负责解决技术问题,并把方案变成现实。
另一种情况是皇帝自觉缺少艺术修养。这样的皇帝会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建筑师来做。
前者的代表人物是尤里乌斯·恺撒和继图拉真之后的皇帝哈德良。此外,提出建造“黄金宫殿”的尼禄皇帝也属于这一类,虽然他的设计与罗马人的感觉不太一样,应该减分。
后者的代表人物是韦斯帕芗皇帝和图拉真。圆形竞技场(Colosseum)是韦斯帕芗建的。这类皇帝统治期间的建筑师名留后世的概率自然要高很多。
用不着我多作解释,“大马士革的阿波罗多洛斯”和“芬奇的列奥纳多”,他们的才能完全施展在不同的方面。阿波罗多洛斯的才能用在了解决他全权负责的项目上,而列奥纳多的兴趣却在于探求事物的基本原理。因此,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称阿波罗多洛斯为建筑家或建筑工程师,却不知道什么样的称呼适合列奥纳多。
也许就因为上述原因,列奥纳多在土木、建筑领域表现出来的才华只体现在极少量的一些图纸上。而阿波罗多洛斯则留下了大量的建筑遗迹,为现代考古学家们提供了极富价值的研究实物。列奥纳多在有生之年不够幸运,除了像科学家那样探求事物基本原理的精神之外,他没有能够遇到一位愿意把一切事务都交给他负责的皇帝。
阿波罗多洛斯
列奥纳多的家乡不是佛罗伦萨,他却成为了以佛罗伦萨为发祥地的文艺复兴精神的最高体现者。同样,希腊人阿波罗多洛斯尽管出生在大马士革,却是所有建筑师中,最具备罗马风格的建筑师。我想,他和图拉真一定是极其相像的两个人,因为图拉真虽然出生于西班牙,却比罗马人更像罗马人。
在彻底解决达契亚问题之前,图拉真没有亲自负责过一项像样的公共建筑项目。因为那时的他,不得不把阿波罗多洛斯牢牢地拴在多瑙河畔。
英语中,建筑师及建筑工程师叫“architect”,意大利语叫“architetto”。它们都是以希腊语派生出来的拉丁语“architectus”为词源的。把它译成无法体现出拉丁语为词源关系的日语时,我想与其翻译成“建筑师”,不如翻译成“构筑师”更贴切。因为,罗马时代的“architectus”必须负责所有土木工程,不管是用于军事的还是非军事的。当然,这与罗马人的土木工程本身很难区分军事用途或非军事用途有关,像道路和桥梁的设计修建就是典型的例子。第一次达契亚战争结束后,阿波罗多洛斯接到的任务就是建桥。
如果在普通的河面上修建石结构桥,有罗马军团中的那些普通工程师就足以完成。但是,“大马士革的阿波罗多洛斯”接到的任务是在多瑙河这条大河上架起一座石桥。
在波涛滚滚的大河上建桥有过先例。那是在150年前尤里乌斯·恺撒下令修建的,就在欧洲仅次于多瑙河的莱茵河上。据说那座桥建在波恩和科隆之间的某个地方。莱茵河在那个位置的河面宽度不足500米。还有,恺撒下令建的桥是木结构桥。这次,图拉真要求建一座石结构的桥,位置在多瑙河中游,是河面宽度远远超过莱茵河宽度两倍的地方。因为图拉真建这座桥的目的是要联结罗马本土与达契亚属地。
现在,多瑙河两侧还能找到一点桥墩的遗迹,因此还可以确定阿波罗多洛斯在现场指挥完成的这座桥的所在位置。北岸位于罗马时代叫做德罗贝塔的城市,现在叫塞维林堡,属于罗马尼亚;对面的南岸是在塞尔维亚。
那么,为什么建桥的地点一定要选在这个位置呢?
图拉真大桥
首先,过了桥来到多瑙河北岸后,从这里绕过特兰西瓦尼亚阿尔卑斯山脉,可以直线到达达契亚首都萨米泽杰图萨。
其次,方便与其他战略要地的交通。这座大桥现在还叫图拉真大桥(Tabula Traiana),其建筑风格非常符合阿波罗多洛斯的作品风格。现在,这座桥已经完全淹没在水面以下,看不到它的原貌了。因为它与劈山而建的大道相连,因此,在罗马时代,想与费米拉空(今科斯托拉茨热)和辛吉杜努姆进行往来联系非常便利。
建桥的地方属于近米西亚行省。这个行省位于国界线上,所以有2个军团常驻。贝尔格莱德是第四弗莱维亚军团的基地,科斯托拉茨热是第七克劳狄乌斯军团的基地。
一旦发生紧急状况,作为辅助部队的第二军团可以从远潘诺尼亚行省首府阿奎因库姆(今布达佩斯)自西北赶到达契亚;第一意大利卡军团可以从远米西亚行省诺维伊(今斯维什托夫)基地自东南赶到达契亚。也就是说,图拉真大桥正好位于4个军团基地在多瑙河中游沿岸的活动范围的交叉中心。
图拉真大桥和达契亚以及周边
第三个理由是在帝国最前线的多瑙河上建起这座桥,方便了它与帝国首都罗马之间的交通往来。
建桥的地方有一条向南延伸的罗马大道。从纳伊苏斯(今尼基)沿这条道路向西南走,在里斯(今列泽)抵达亚得里亚海。出了亚得里亚海,快的话只要一整天,慢的话也只需要两天的航程就可以到达意大利半岛。登陆意大利后,意大利境内完善的道路网甚至会让你迷失方向,不知道该选择走哪条路去罗马。此外,从贝尔格莱德沿罗马大道向西,也可以到达位于亚得里亚海东岸的斯帕拉托(今斯普利特)。如果走这条路的话,从斯普利特到位于意大利中部的海港安科纳只需要横渡亚得里亚海即可。就算发生了需要皇帝亲临现场的大事,也能保证军队的行动迅速快捷。走这条路线与绕道意大利北部抵达罗马的路线相比,无论是距离还是时间上都会大大缩短。
从罗马到达契亚
我有一个罗马尼亚朋友住在罗马,他父母生活在罗马尼亚西部。他很少选择坐飞机从罗马到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再折回向西的出行方式。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开车去。理由是这样可以更好地了解社会。那么,他会选择走哪条路线呢?
首先,从罗马经过佛罗伦萨、博洛尼亚到帕多瓦,再到的里雅斯特,他会走意大利人引以为傲的高速公路。从的里雅斯特向东北穿越斯洛文尼亚,目的是要避开在克罗地亚境内的旅途。然后进入匈牙利,虽然这样走有点绕远。进入匈牙利境内后,目标直指位于东北方向的布达佩斯而不是直接向东去。到布达佩斯后再转而向东,越过国界线,进入罗马尼亚境内。
当然,从罗马到罗马尼亚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如果你想沿着2000年前古罗马人走过的路线走一遍的话,现在依然可行。
首先,只要走高速公路,从罗马到达亚得里亚海的港口城市安科纳或位于安科纳以南的佩斯卡拉非常容易。这两个港口都有摆渡船到斯普利特,这种船可以装运汽车。此外,同样先走高速公路,到达巴里,从巴里到列泽以南、罗马时代的都拉基乌姆(今都拉斯)。这条路线同样有可以运送汽车的航路。
如果在斯普利特上岸,需要穿过克罗地亚,纵贯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现在通常简称为“波黑”。——译者注),并在到达贝尔格莱德以后,渡过多瑙河才能进入罗马尼亚。如果在阿尔巴尼亚的都拉斯上岸,行驶的路线变成了先穿过阿尔巴尼亚、科索沃,然后通过塞尔维亚,再横渡多瑙河进入罗马尼亚。从上面所列自罗马到罗马尼亚需要经过的地方,我们知道,在经过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及科索沃战争以后,除非记者,实在不适合普通百姓开车旅行。尽管战争已经结束,但是,战争中遭到毁坏的道路及桥梁还没有得到修复;同时,旅途中的住宿也得不到保证;此外,为数不少的当地居民依然拒绝交出武器。可以说,这些地方绝对不能说治安状况良好。到这些地方旅行,在罗马帝国统治时代过去了近1700年后的今天,反而变得更危险了。
所谓“罗马统治下的和平”(Pax Romana),不只是为了保护帝国本土内的居民不受生活在罗马帝国境界之外的人——罗马人称之为蛮族的人——的侵扰而享有的“和平”。罗马帝国是个多民族国家,相邻而居的民族之间关系紧张的情况时有发生,甚至相安无事的状态反而让人感觉不太正常。所以,罗马作为具有霸权地位的国家,其职责之一就是对不同民族之间发生的纷争进行调停。
调停首先由行省总督出面。如果行省总督解决不了,就从中央下达指令,皇帝会写一封亲笔信派人送过去。如果这样问题依然得不到解决的话,罗马就会毫不犹豫地派出军团。罗马时代的希腊哲学家克瑞索托提出的皇帝三大职责中的第二条,我把它翻译为“治理国内秩序”。但是,如果忠实于原文进行翻译的话,应该是“治理行省秩序”。
“罗马统治下的和平”不是只要成功抵御外敌就可以实现的。只有同时成功解决了帝国内部的纷争,才能实现“罗马人维持的世界秩序”。在普通百姓看来,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选择最近的路线放心旅行,不管你去哪里。
可以说,图拉真大桥是古罗马科技的结晶之一。在阿波罗多洛斯的指挥下,建成这座大桥仅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建设者就是士兵。采伐石材和木材等工作由辅助部队的行省士兵负责,需要建造技术的主体施工部分工程由军团兵负责,因为他们熟悉此类工作。此时,罗马和达契亚之间已经达成和谈协议,所以估计士兵们都是把盔甲、武器等放在基地内,穿着短衣从事劳动的吧。罗马人非常讨厌工程遥遥无期地拖延,再加上图拉真大桥是建在水量丰富的大河上。所以,尽早完工直接关系到工程的成功与否。尤里乌斯·恺撒下令在莱茵河上建的桥只用了10天时间,那是因为建桥地点河面较窄,建的又是木结构桥。而在多瑙河上建石桥,从开工到结束也仅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我想,这一定是突击施工的结果。还有一个原因,我想是因为士兵们有着长年积累起来的、丰富的建筑施工经验,才使得大桥有了在短时间内建成的可能。
为纪念图拉真大桥建成而发行的塞斯特斯铜币。正面是图拉真,背面是变形的拱形大桥。
为了纪念此桥的建成,同时也出于宣传罗马拥有了可以在多瑙河上架设如此巨大规模桥梁的技术的目的,在大桥建成后的第二年,图拉真发行了塞斯特斯铜币,图案是一座拱形的桥。这是因为铜币是圆形的。
罗马人把桥梁看做是道路的延伸,所以他们修建的桥面通常与路面高度一致。如果你看到的桥有台阶或坡度,那一定是在罗马帝国灭亡后修建的。
考虑到流经桥下的河水涨落情况,必须把桥的高度设计成在水量猛增时也不会被淹。同时,要使桥梁高度与道路一致,直接从一边河岸建到另一边河岸,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桥脚必须深入内陆距离河岸很远的地方。同样,在河的另一边,也要延伸至距离河岸很远的地方。这样一来,桥的长度大大增加,高度自然也可以增加了。根据建桥位置的地势条件,建桥方法各有不同。但是,罗马人建桥的基本原理就是上面的要求。
图拉真大桥
关于桥梁,与其看实为外行的我生涩的解释,倒不如看图可以一目了然。在这里,我想介绍的是选自加利亚佐所著《罗马的桥》中的图,首先令人惊讶不已的是其建造规模。
全长——1135米
高度——27米
宽度——12米
桥体由20个石结构桥墩支撑。
桥墩间隔——33米
高度——14米
宽度——18.5米
桥墩下面埋木桩,桩与桩之间紧密无缝,木材的耐水性出乎意料地好。水城威尼斯的下面就埋了无数木桩。
桥墩之间的距离达30多米,三层桨战船通行完全没有问题。
建这种巨大的桥墩时采用的施工方法是,先用紧密无缝的木栅栏围住一个地方,排空里面的水,然后再在木栅栏内建桥墩。我问过一位在本州和四国参加过建桥工程的人,他告诉我,尽管机械化程度与现在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当时的罗马人采用的施工方法与现在的完全一样。
这座连接多瑙河左岸的德罗贝塔和右岸的本都的桥梁,只有桥墩部分是石结构,桥面部分用的是木板。当然,如果在陆地上建近1公里长的桥梁或高架引水渠,即使要求全程都是石结构,罗马人也具备这样的技术。图拉真大桥采用石材和木材混用,一定是出于减轻整座桥体重量的考虑。因为桥墩不仅要支撑桥体,还要承受桥下水流的冲击。再加上这座大桥与帝国其他地区的桥不同,它的长度不是数十米,而是超过了1公里。
图拉真大桥(复原图。最上层是从上往下看的桥的平面图)
按照罗马公共设施建造的惯例,建这样的工程,会在所用石材的表面刻上参与施工的军团和大队的名称。从图拉真大桥存留下来的极少遗迹中,可以确定第二西斯帕尼亚军团和第三布列塔尼亚军团,以及第一克里特军团的各个大队都参与了该桥梁的施工建设。用大队称呼的部队是由行省出身的士兵构成的辅助部队。当然,这些大队也都参加了第一次达契亚战争。因为图拉真为了建这座桥,在与达契亚达成和谈协议后,并没有让士兵们马上回原来各自的驻地。
无论是图拉真记功柱上的浮雕,还是铜币上的图案,都显示出图拉真大桥有上下两层。很可能下层用于装载有沉重武器及粮食的货车,并用于通常以三列纵队行军的重装步兵通行,上层用于负责警戒的士兵和老百姓通行。罗马帝国不禁止百姓过境交流,他们甚至鼓励内外往来的交流。因为和平时期人与物的交流越频繁,越容易降低生活在国境外蛮族的掠夺欲望。罗马人把掠夺欲望的消退叫做文明化。
图拉真大桥是罗马时代规模最大的一项建筑工程。但是,根据100年后的卡西乌斯·狄奥的描述,“因为痛恨这座桥被蛮族利用,哈德良皇帝下令,桥的木结构部分被解体”。当然桥本身并没有因此失去它的用途,因为有记录说,后来这座桥得到了维修加固。但是,到了帝国末期蛮族入侵愈演愈烈的时候,木结构部分遭到彻底破坏。作为一座桥,它完全失去了其应有的作用。6世纪前后开始,每个世纪总会有一两个人对此桥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到了17世纪,终于有人画出了图纸,尽管只是石结构的桥墩部分。到了19世纪中叶,第一本研究该桥梁的正式书籍出版。然而,到了那个世纪末期,奥匈帝国为了方便大型船只在多瑙河上航行,对破损已经非常严重却依然矗立在河中的桥墩实施了爆破,自此图拉真大桥彻底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现在,我们只能通过研究者们掌握的桥体复原图和位于罗马博览会新城的罗马文明博物馆里的模型来想象它作为桥梁发挥作用的那个时代的情形。
让我们回到1900年前的古代吧。看到罗马堂而皇之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建造如此规模的大桥,而且只用了一年多一点的超短时间完成,达契亚国王德凯巴鲁斯又是怎么想的呢?
罗马方面声称建这座桥只是为了联结位于多瑙河右岸的本都和位于多瑙河左岸的德罗贝塔。因为本都本来就是罗马的属地,德罗贝塔则在第一次达契亚战争结束后成了罗马的基地之一。这个理由应该说是成立的。还有,因为达契亚与罗马已经建立了同盟关系,所以,图拉真大桥的竣工可以进一步促进两国之间的交流,有利于维护两国间的和平。这一理由同样成立。
但是,在达契亚方面看来,罗马军队在第一次战争期间建起来的石结构扎营地从德罗贝塔一直连到了达契亚首都萨米泽杰图萨。更何况,战争结束后罗马没有从这些扎营地撤走全部士兵。
我们不清楚图拉真皇帝是否是故意刺激这位达契亚国王。至少,从种种迹象来看,我想他多少是有这想法的。只是关于这一点,没有人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不管怎样,对达契亚来说,罗马建造图拉真大桥就是公然的挑衅行为。同时,对于德凯巴鲁斯来说,他忘不了自己在图密善时代,曾经以强硬的姿态得到过对己有利的和谈结果。虽说罗马皇帝换了,但是,那次经历不过是10年前的事情而已。
达契亚国王认为第二次战争一定会来。这次他改变了策略。他要鼓动帕提亚国王和自己联合起来,从东、北两个方向同时攻打罗马帝国。达契亚使节好像确实去了帕提亚国王的宫殿。只是,从公元前1世纪开始与罗马接触之前,帕提亚王国虽然一直拥有可以对罗马边境形成威胁的军事力量,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攻下罗马。这个国家只有在国王更替的时候,才会威胁罗马的领土。因为这个时候,它需要通过向外国示威,来控制国内局势。在公元105年,帕提亚并无这方面的需求。
从黑海到红海
对于达契亚国王试图拉拢帕提亚的情况,图拉真知道的可能性极大。因为与帕提亚接壤的叙利亚行省,其总督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监视帕提亚的动向。当然,总督并不需要派遣间谍冒险潜入帕提亚。那时来自东方的物产必须通过帕提亚才能进入罗马,而罗马正是东方商人的最大顾客。所以,只要用心收集并分析商人们带来的情报,就可以了解到帕提亚的现状,其准确率非常之高。罗马帝国的国界线无论在哪里,都是开放的,与帕提亚之间的国界线又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加开放。
也许是知道了达契亚国王拉拢帕提亚的策略失败,也许是将计就计,要好好利用这件事情,这个时期,图拉真计划兼并阿拉伯。
罗马人叫做阿拉伯的地方不是后来的阿拉伯半岛,而是以盛产香料、没药以及珍珠而闻名的、富庶的阿拉伯半岛南部,罗马人叫这个地方为“肥沃的阿拉伯”(幸福的阿拉伯),省略形容词,就是阿拉伯,指的是现在的约旦一带。
叙利亚行省总督科尔涅利乌斯·帕尔马接到图拉真的命令后,只带了属下的一个军团就实现了对该地区的兼并。纳巴泰王国早已没有了昔日的威风,兼并该地区无须诉诸战争。仅靠一个军团就完成了对阿拉伯的兼并,是因为帕提亚对此没有任何动作。成功兼并约旦,使得罗马帝国确立了从黑海到红海的边界线。
这条边界线始于黑海,在幼发拉底河岸沿着与亚美尼亚王国接壤的国界线一路南下,在幼发拉底河转向东南方向去的地点离开河岸继续南下,经过帕尔米拉,再通过波斯特拉(今布斯拉)、费拉德尔菲亚(今约旦首都安曼)以及纳巴泰王国的首都佩特拉附近,直达与红海相接的亚喀巴。
被罗马帝国兼并成为行省的地方,罗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兴建相当于古代高速公路的罗马式大道。现在的约旦纳入罗马帝国后被命名为“阿拉伯纳巴泰行省”。在这里同样开始了可以称做干线的道路铺设。这条大道纵贯约旦,从大马士革出发,经过布斯拉、安曼,到达亚喀巴。根据现在发掘出来的石板路标,可以知道它完成的时间是公元114年。行省阿拉伯的首府不是安曼,而是布斯拉,原因一定是因为这里距边境更近。驻扎布斯拉的是第三昔兰尼加军团。
后来,阿拉伯的劳伦斯攻打亚喀巴时,不得不穿越灼热的沙漠。但是,在罗马时代,尽管灼热的状况相同,却有铺设完好的大道,只要沿大道行进就可以了。最近有报道说,约旦政府要在安曼和亚喀巴之间修建一条高速公路。
至此,故事的情节总在古代和现在的时间隧道中穿梭,不时地偏离主题。这是因为我在学习罗马史的时候,强烈地感受到了完善基础设施建设的重要性,并且感受到因为基础设施的完善,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得更加顺畅。我非常希望阅读此书的您能与我共享这一想法。同时,我也在想,罗马时代可以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却总是做不到呢?有人和我持有相同的疑惑,他们对此进行了调查研究。在这里,我想介绍其中一个人的调查结果。这是一条模拟路线,模拟了从苏格兰到耶路撒冷,也就是从罗马帝国的西端到东端的行进路线。除了不得不走海路以外,全程利用古代的罗马大道。罗马大道每隔1罗马里就有一块石板路标,在这里我就用罗马里来表示距离以示对历史的尊重。1罗马里相当于1.478公里。
从安敦尼·庇护皇帝时代所建长城附近的达拉斯哥,经过哈德良长城,到军团基地所在地约克是222罗马里。
从约克到伦敦是227罗马里。
从伦敦到多佛尔是67罗马里。
横渡多佛尔海峡,到法国布洛涅的海路是45罗马里。
从布洛涅经过亚眠到兰斯是174罗马里。
从兰斯到里昂是330罗马里。
从里昂翻过阿尔卑斯山脉,到意大利的米兰是324罗马里。
从米兰到罗马走艾米利亚大道和弗拉米尼亚大道是426罗马里。
从罗马走阿皮亚大道到意大利南部港口城市布林迪西是360罗马里。
从布林迪西横渡亚得里亚海,到现在的阿尔巴尼亚都拉斯的海路是40罗马里。
从都拉斯到拜占庭(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走埃格纳提亚大道是711罗马里。
从伊斯坦布尔到安卡拉是283罗马里。
从安卡拉沿罗马大道到地中海一侧的塔索斯(今塔尔苏斯)是301罗马里。
从塔尔苏斯到叙利亚的安条克(今安塔基亚)是141罗马里。
从安条克到黎巴嫩的蒂洛斯(今提尔)是252罗马里。
从蒂洛斯到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是168罗马里。
合计4071罗马里。这6000公里的旅程不需要出示“护照”。
如果达契亚国王德凯巴鲁斯甘愿接受被纳入罗马文明圈的命运的话,第二次达契亚战争就不会爆发了。但是,自视甚高的达契亚人最终选择了与罗马兵戎相见。达契亚国王家里金银堆积如山,因为当地盛产这些东西。又因为这是一个专制国家,所以君主的手中不仅掌握着权力,也聚敛了国内的财富。
罗马帝国与东方的君主国家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总是努力维持常备的军事力量,后者则在需要军队的时候用钱招募士兵。
第二次达契亚战争
公元105年春,达契亚单方面撕毁和平条约,挑起了战端。德凯巴鲁斯向罗马在达契亚境内的扎营地、正在铺设道路的第七军团以及多瑙河下游的罗马领地同时发起了进攻。
6月4日,图拉真皇帝离开首都罗马,达契亚战争正式爆发。让我们回到图拉真记功柱上,通过追溯每个画面来了解这场战争。
(46)图拉真记功柱上的浮雕对第二次达契亚战争的描述从图拉真在意大利中部的海港城市安科纳登船开始。画面上有一座位于山顶的、为女神维纳斯而建的神殿,还有港口附近为纪念图拉真取得第一次达契亚战争的胜利而建的凯旋门。这两个建筑物显示的地点就在面向亚得里亚海的安科纳。
(47)画面上有无数条海船,罗马军队分乘这些船,横渡亚得里亚海。摇橹的士兵们穿着短衣,盔甲放在脚边。图拉真身披大红斗篷,站在其中一艘船的船尾,大声地和着摇橹的节拍,领着众人在喊号子。一群海豚出现在波浪之间,显示了船队正在海上航行。
(48)图拉真和士兵们横渡亚得里亚海,并在现在的克罗地亚海港城市登陆。前来迎接的所有居民都身披罗马式斗篷,后面宏伟的石结构建筑林立。由此可见,这个地方不是达尔马提亚行省的首府索林,就是位于其南边的海港城市斯普利特。
(49)图拉真一身便装,短衣外披了件斗篷骑马向内陆进发。市民们在道路两侧目送他们离去。人群中有女人和孩子。
(50)画面上,正在举行正式的祭神仪式,祭品是几头牛,脖子上挂着用蔓草和花编成的项圈。虽然奔赴前线是当务之急,但是对罗马人来说,向神祈求是万万不可怠慢的重中之重的事情。士兵和市民全体参加了祭神仪式。
(51)也许是正在过河吧。士兵们同时利用船只和石桥在行军。
(52)皇帝和士兵们进入了一座建造雄伟的城市。图拉真正在主持祭神仪式,上面有用做祭品的牛。
如果图拉真登陆的地点是斯普利特的话,那么图拉真记功柱上的这些城市应该是现在位于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城市。虽然这一带距离意大利本土较近,但是,在罗马时代这里的文明程度已经高得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53)在这片巴尔干地区,随着距离多瑙河前线越来越近,画面中的背景建筑和石结构城堡也多了起来。罗马骑兵军团一边侧目看着这一切一边疾驰而过。
周边居民出来迎接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图拉真。从服装和头发的长度来判断,他们是达契亚人。人群中有女人和孩子。罗马帝国对于生活在国界线以外的人,只要他们爱好和平,专事劳作,允许他们移居到罗马领地内。
(54)人群中,身着罗马式服装的居民也很多。罗马帝国多民族的居民构成即使在边境地区也是如此。
图拉真在人群的簇拥下,向祭坛倒葡萄酒,祈求罗马军队胜利。我也觉得罗马人祭神的频率有点过高。但是在即将进入战区的时候,向诸神祈求保佑是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
(55)这里,场面变了。画面是士兵们把盾放在一旁,穿着短衣,脱下一只袖子正在砍伐森林。看着这样的场景,我真切地感受到,罗马军队与其他国家的军队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后者即使有诸多不便,也宁愿利用已有的路;而前者则为了方便行军,每一次都是边修路边行军。
(56)场面又变了。这个画面描绘的是攻打位于多瑙河南岸的罗马军队基地的达契亚士兵们。达契亚士兵参加战斗时只穿上衣和裤子,不戴胸甲,即使官至高位也是如此装束。护身就用大型的盾。在发动攻势的达契亚军阵前指挥的是蓄着胡子、戴着帽子的达契亚高官。由此可见,国王德凯巴鲁斯反对罗马的呼吁是得到达契亚举国支持的。
(57)处于防守的罗马士兵并不示弱。比罗马帝国任何边境的士兵们都要艰苦的是驻守在多瑙河防线的士兵们。在气候、地势、精神及肉体等各方面都很险恶的环境让平凡的士兵们变成了精锐之师。对于多如蚂蚁的达契亚士兵的进攻,他们积极应战,绝不后退一步。
(58)战斗好像不是隔着防御工事进行的,而是罗马军队走出基地迎战达契亚人的进攻。图拉真记功柱上有好几个画面描绘了双方激烈的白刃战。这些足以让人们想象到罗马军队士兵手持铜枪铜剑作战的逼真的画面,不愧是浮雕作品的杰作。
(59)战况逐渐向有利于罗马方面发展。随着画面的推进,被打倒在地的达契亚士兵人数在不断增加。尽管如此,最终决定罗马军队胜利的是图拉真率领的骑兵队的到来。达契亚人只能留下无数尸体逃回多瑙河北岸。
这时秋季来临,罗马军队不得不推迟到第二年春天再横渡多瑙河,反攻达契亚。东欧的冬天异常寒冷。在第二年春天向北发动进攻之前,有必要让士兵们得到充分的休整。
这个冬季发生了一个插曲,故事至此戛然而止。
达契亚国王德凯巴鲁斯与罗马为敌,不是因为他念念不忘要消灭罗马帝国,而是因为他有野心。他希望与罗马之间缔结一个对达契亚方面有利的和平条约,就像图密善时代所缔结的条约那样,然后在多瑙河北岸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王国。为此,他总是在发动侵略战和寻求和谈之间一次次地变换策略,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可是,德凯巴鲁斯的如意算盘打错了。罗马人不是一个甘愿长期容忍只对对方有利而对自己不利的不平等条约的民族。
罗马还在继续修建道路。但是,修路地点不知道是在多瑙河南岸的罗马领地,还是在多瑙河北岸的达契亚领地。不管怎样,达契亚军队乘着罗马军队因和谈正在进行而放松警惕的机会,袭击了正在修建道路的第七克劳狄乌斯军团。这次袭击非常成功,达契亚军队成功抓获了军团长和10名罗马士兵。达契亚国王准备用这张“王牌”,向罗马皇帝要求有利于自己的和谈条件。
被俘的军团长朗基努斯,担任驻扎在多瑙河沿岸基地科斯托拉茨热的第七克劳狄乌斯军团军团长之职已经很长时间了。他是一位勇敢善战的将军,在第一次达契亚战争中,就没有辜负图拉真的信任。他还是一位出生在首都罗马的名门之后,祖辈都是属于元老院阶级的人。
这样一个人物被俘,如果坐视不管,难免会引起元老院的不满,从而成为元老院的对立面。也许达契亚国王认为行省出身的图拉真不可能会担当这样的风险。
朗基努斯虽然被俘,但是,达契亚国王既没有把他捆绑起来,也没有把他投进监狱。在达契亚城堡内,他的行动完全自由。甚至德凯巴鲁斯还劝他多与当地居民接触,允许他带着照顾他生活起居的解放奴隶外出散步。他希望自己优待朗基努斯的做法可以传到图拉真的耳朵里。
当然,达契亚国王也没有忘记把罗马的这位军团长叫来,向他打听罗马皇帝的军事计划。对此,朗基努斯的回答总是同一句话,就是“不知道”。
德凯巴鲁斯还向位于多瑙河下游的罗马军团基地发动了进攻,但是以失败告终。这次就算是德凯巴鲁斯,也不得不相信翌年春天,罗马军队必定进行反攻。这年冬天,达契亚国王终于决定使出手中的这张王牌。
达契亚提出的和谈条件是:第一,罗马承认多瑙河北岸直到黑海的全域为达契亚领土;第二,罗马向达契亚赔偿其对罗马作战时所付出的战争费用。
只要罗马接受这两个条件,达契亚国王就释放朗基努斯和10名俘虏。他让朗基努斯负责劝图拉真答应达契亚方面的这些条件,并签署和谈条约。
听到国王提出的这个要求,罗马的军团长终于点头了。他答应给图拉真写信,暗地里却让解放奴隶——他的仆人设法弄来毒药。因为他有行动自由权,所以并没有太费周折。
我们不知道朗基努斯给图拉真的信中都写了些什么,很可能他没有用德凯巴鲁斯看得懂的拉丁语,而是用希腊语写的。朗基努斯借口图拉真认识自己的仆人,坚持让仆人把这封信送到图拉真手中。然后,估算着送信的解放奴隶已经到达安全地带的时候,这位罗马将军喝下了毒药。
失去“王牌”的达契亚国王怒不可遏。但是,他依然没有放弃罗马皇帝作出让步的幻想。
这次德凯巴鲁斯亲自给图拉真写了一封信。他提议,图拉真用那个可恶的、对所有情况了如指掌的解放奴隶来交换朗基努斯的尸体和10名罗马兵俘虏。他把送信的任务交给了10名俘虏中职位最高的百人队队长。
图拉真既没有答应和谈也没有答应交换。解放奴隶和百人队队长就这样留在了罗马营地内。
百人队队长是罗马公民权所有者,也是罗马军团的中坚。但是,解放奴隶是罗马公民的可能性实在很小。虽然罗马对解放奴隶打开了取得罗马公民权的大门,但却是有条件的。首先必须有孩子,其次要有3万塞斯特斯以上的资产。前线的司令官通常都是单身赴任,长期在这样的主人身边服侍的仆人有妻室儿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虽然主人对他很好,把他从奴隶的身份中解放出来,但是,这个“解放奴隶”很可能还没有取得罗马公民权。
如果按达契亚国王的要求,把这个非罗马公民的解放奴隶交出去,那么那位将军、元老院议员,同时也是共和制时代以来的名门之后的遗体就可以送回来了。
关于这段插曲,在罗马元老院拥有一席之地的希腊人、担任过行省总督的历史学家卡西乌斯·狄奥说过这样一句话:
“图拉真认为与其给朗基努斯一个葬身的坟墓,不如保证罗马帝国的尊严更为重要。”
图拉真记功柱上没有这一段插曲。浮雕接着前一年夏天,继续讲述在多瑙河下游取得阻击战胜利后的第二次达契亚战争。翌年,即公元106年春季,罗马军队开始反攻。这一年图拉真52岁。
(60)罗马军团集结在本都。这是阿波罗多洛斯指挥修建的大桥的起点。画面上,作为主要战斗力量的军团兵全副武装,身着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的装束。被他们簇拥着的图拉真正在主持简单的祈祷仪式,向祭坛献酒。他身后雄伟的图拉真大桥遮挡住了所有的背景。
(61)画面上是周边的部族酋长们在桥对岸的德罗贝塔出迎的情形。他们在达契亚国王势力强大的时候,曾经为选择投靠达契亚还是投靠罗马犹豫不决、踌躇不前。但是此刻,这些人的眼中流露出的是投向罗马的决心。
(62)罗马军团兵的行列、举着军旗的队伍正绵延不绝地在过桥,百人队队长走在各队的最前面。走在骑兵团最前面的是皇帝图拉真。背景有罗马士兵修建的城堡。至此,我们已经知道,罗马军队走的是与第一次战争时一样的路线。
图拉真大桥前集合的罗马军队
(63)这个画面描绘了前一年遭到达契亚人袭击后的残余部队与皇帝重逢的情形。这支部队在第一次战争结束后留在了达契亚。
画面上,这些士兵与随皇帝同来的士兵一样精神振奋。他们队伍整齐,正在前进,显示出士兵们也怀着和图拉真一样的决心。鼓着两腮吹奏笛子和喇叭的军乐队在为士兵们加油鼓劲。
(64)演讲坛上,图拉真带着幕僚们在进行战前动员。士兵们表情严肃,全神贯注地在倾听。站在演讲的皇帝后面的幕僚中,据说就有时年30岁的哈德良,他在图拉真之后继承皇位,成为罗马的皇帝。
(65)在以石结构做屏障的坚固城堡内,众人正围着皇帝召开作战会议。罗马军队中,除了幕僚及军团长级别的人之外,由行省出身的士兵构成的辅助部队的指挥官、士官身份的百人队队长中的代表列席参加作战会议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富有实战经验的指挥官的意见比“参谋本部”的高级将领们的意见更受重视。
(66)为了随时可以投入战斗,士兵们行军途中也戴着头盔。对面,是士兵驱赶着满载军粮的载货马车正在同方向行进。
(67)在这里,部队分成两路,说明图拉真围而歼之的战术拉开了帷幕。
(68)士兵们正在往要塞中搬运刚到的军粮。面前的行军队伍中有佩戴盔甲的军团兵、身穿皮革胸甲的辅助部队士兵、光着上半身的日耳曼士兵,以及来自东方的、穿着长及脚踝的长衣、身背箭筒的弓弩兵,显示出罗马军队是一个多民族的融合体。可以说,罗马的军队也是罗马帝国的一个缩影。
(69)士兵们全副武装,手持镰刀,正在收割麦子。这表明公元106年已经进入夏季。这个画面非常有助于我们对其他事情作出判断。
通常,受到进攻的一方,无论是为了储备军粮,还是为了军粮不被敌方抢去,都会提前完成收割。没有收割,是否意味着罗马士兵已经占领达契亚属地,并深入了首都萨米泽杰图萨附近呢?根据研究者们的推测,第二次达契亚战争中,图拉真投入了13个军团,加上辅助部队,组成了总计多达15万人的一支大军,远多于第一次战争的参战士兵人数。
(70)这个画面表现的是先行出发的辅助部队与达契亚军队的第一场接触战。下一个画面是达契亚士兵,无论是在城堡内还是在城堡外,得知罗马军队临近,都表现出极度不安的状态。
(71)在达契亚城堡前,罗马士兵和达契亚士兵之间展开了激战。达契亚士兵作战也很勇猛,但是,尸体遍地的白刃战的结果还是以罗马方面的胜利而告终。
(72)罗马军队的“网”正稳稳地、一点一点地在收紧。这个画面描绘的是一场攻防战,围绕建在首都周围的一个坚固城堡展开。此城堡的作用是为了保护首都萨米泽杰图萨。罗马士兵正在向城堡发起进攻,达契亚士兵在城墙上向下投掷石块进行防守。城墙下面是达契亚士兵的尸体,他们是被罗马士兵的箭射中后,从城墙上头冲下掉落下来的。大概在首都周围的其他城堡,也展开了同样的攻防战。
(73)图拉真利用攻防战的间隙,带着幕僚视察战场。对面是绵延相连的达契亚城墙。看得出来,在城墙的建筑手法上,达契亚人和罗马人并不相同。罗马式城墙使用的是长方形石材。与此不同,达契亚的城墙建设方法是把小石子嵌入木板或石板之间。不过,两者也有共同之处,就是在每个重要的位置上,都建有瞭望塔。达契亚的这种建筑方式用于环绕城市的城墙未尝不可,但是如果是建造大规模建筑物,却不适用。至于用于建桥,那是绝对行不通的。
这堵高高的城墙显然是攻城的障碍。因为相比较攻守双方,无疑在上面进行防守的条件要有利得多。毕竟那个时代还没有大炮。
不得不进行攻城战的时候,罗马军队通常运用三种战术:
一、挖地道,直抵城墙下面,然后用木材围住一个地方,里面放入可燃物并点上火。接着就是等待木材燃烧出现真空状态,导致上面的城墙坍塌。
二、用木材垒成与城墙等高的堡垒,或者建若干与城墙等高的高塔,把敌人压制在城墙内,以此解除自下而上进攻的不利因素。
三、作为攻城武器,向城墙抛掷直径达30厘米的石弹,摧毁城墙。同时,其他士兵以龟甲型的阵型,头顶盾牌一边注意护身一边接近城墙,并从被毁城墙的位置攻入城内。
针对达契亚的城墙,图拉真判断无须使用第一和第二种方法,有第三种就已足够。下一个画面描绘的是攻城武器已经运至集结完毕的士兵们身后。
(74)达契亚方面没有坐以待毙,他们冲出城门,向罗马军队发动了白刃战。面对冲在最前面杀入罗马军队的达契亚将领,罗马士兵好像显露出了一丝慌乱,尽管这只是在瞬间的事情。
(75)罗马军队的攻城行动并没有被城墙外的白刃战所牵制,他们终于成功攻入城墙内。画面上是攻入城墙的军团兵和协助攻城、正在射杀敌兵的辅助部队士兵们。
(76)城堡沦陷。达契亚贵族屈膝跪倒在率领幕僚们进城的图拉真面前。同样的场景,大概在以保卫首都为目的而建的其他城堡上也重复上演了。进攻的包围圈在不断缩小。
(77)首都萨米泽杰图萨终于进入了罗马军队的视线。这座城市的城墙采用了罗马式的石结构筑城方法。不知为什么,这里没有隔着城墙展开攻防战。出人意料的是,达契亚人竟然在城内四处放火。也许是已经意识到沦陷不可避免,他们不想把首都完完整整地交到敌军手中。
(78)在熊熊燃烧的街上,达契亚人表现出种种绝望神情。有人举着双手,咒骂命运对自己不公;有人抱头匍匐在地;有人从容喝下毒药;有人欲抱起毒性发作倒在地上的同伴。
这是一个集体自杀的场面。各种情形一一呈现在画面上,密度之大无愧于浮雕雕刻杰作的称号。
(79)还是集体自杀的场面。有一个体格魁梧、神情沉着的人,大概是一位将军。他站在前面,旁边放着一个装有毒药的壶。在他面前的是伸着手请求给自己毒药的达契亚士兵们。这位将军亲手把毒药递到每一位士兵手里。他背后是仰面倒在地上的一位达契亚年轻的士兵,可能喝过毒药后,药性发作了。双手抱着这个士兵遗体的大概是这位年轻人的父亲。
(80)选择出逃的达契亚人也很多,其中一人就是国王德凯巴鲁斯。出逃的情形非常混乱,称之为溃逃或许更合适。罗马军队则井然有序地在追击敌人。两者形成了非常强烈的反差。
(81)攻下敌人首都后,图拉真接见了跪倒在地、祈求宽恕的达契亚人。士兵们正在从敌人弃逃后的街上往外搬运战利品。
(82)一个大队长举着右手在向称赞士兵们勇敢作战的图拉真敬礼。士兵们好像已经在对自己的司令官高呼:“大将军!”意思是胜利者。可见此时,罗马士兵们已经确信第二次达契亚战争的胜利已成定局。
(83)尽管胜利的结局已经不容置疑,但是罗马军队毕竟是罗马军队。军团兵又把石材扛在肩上,开始了在战略要冲位置上筑建堡垒。伐林修路的施工也在进行。同时,在较窄的河面,紧急搭建桥梁,继续追击达契亚人。敌人一路向北逃窜。
(84)达契亚士兵并非一味地只顾逃跑,趁着夜色袭击罗马士兵宿营地的达契亚士兵为数也不少。罗马士兵们在防备敌人的袭击。说达契亚士兵勇猛,不只是评价,而是事实。国王德凯巴鲁斯透过树丛看着这一切。
(85)尽管国王亲临战场,但是达契亚方面的战况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改善。达契亚士兵们只有一边提防着后面罗马军队的追击,一边继续向北逃窜。
(86)追击还在继续,图拉真不忘鼓励士兵们。
(87)罗马士兵们打捞出达契亚国王藏在河中的财宝,正在往马背上装,准备运回罗马。
(88)与此同时,达契亚国王德凯巴鲁斯把士兵们集中在森林里,向他们作最后一战之前的动员演讲。
(89)达契亚人再也不愿意听国王的话了。他们中有人乘机逃跑;有人把剑插入自己的胸膛试图自杀;有人伸着脑袋请同伴帮忙杀死自己;有人挥剑砍向求死的同伴;还有达契亚贵族跑到图拉真阵营里表示愿意投降,归顺罗马皇帝,并祈求饶命。至此,达契亚王国彻底土崩瓦解。
(90)只剩下少数骑兵的国王德凯巴鲁斯继续逃窜。罗马骑兵团继续追杀他。关于追杀国王的情形多达好几个画面。随着画面的推进,被射中落马的达契亚骑兵人数在不断增加。
(91)德凯巴鲁斯被四面八方逼近的罗马军队追得走投无路。达契亚国王弃马跪倒在一棵树下,举起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没有人试图阻止他自杀,相反,罗马骑兵好像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尽,也许是出于军人的同情心吧。但是,随后国王的脑袋被砍了下来。
(92)被反绑着双手的俘虏们和一位穿戴整洁的年轻姑娘——可能是国王的女儿,被带走了。
(93)银制大盘上放着达契亚国王的脑袋。两位军官端着这个大盘来请罗马皇帝鉴定。德凯巴鲁斯企图建立与罗马帝国并驾齐驱王国的梦想持续了不到20年。
(94)罗马军队对逃亡者的追捕行动还在继续。对追随达契亚与罗马作战的周边小部族也毫不留情。
(95)尸体堆积如山,成群的俘虏被带走。画面上的背景是群山,由此可见,清除残余势力的战斗延伸到了达契亚最北端的山岳地带。
达契亚国王德凯巴鲁斯的末日
(96)达契亚人向着更北的方向继续行进。这些人没有被杀也没有被抓。但是,罗马军队禁止他们继续生活在祖先传下来的土地上。
长长队伍中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们背井离乡,沦为难民。被这些人牵着走的有牛、猪和羊群。……
公元106年夏天,达契亚战争宣告结束。
凯旋
53岁的胜利者得胜归来,把首都罗马带进了狂欢的热潮之中。
达契亚王国的灭亡意味着这些年来变得越来越危险的敌人已不复存在。
图密善时代不得不吞咽下去的屈辱的和谈结果也成为了过去。
多达5万人的俘虏和达契亚国王丰盛的财宝,让罗马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浸在胜利者的喜悦之中。
图拉真宣布将达契亚纳入罗马帝国的行省行列。
自从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禁止版图进一步扩大以来,罗马在帝制政体下,尽管防卫成了主要战略目标,但是并非没有纳入过新的行省。细数一下,就有小亚细亚的本都、加拉太、卡帕多西亚、科马根尼、巴勒斯坦的犹太、北非的毛里塔尼亚以及不列颠。只是,罗马人认为犹太变成行省是他们自食其果,因为他们发动叛乱,罗马人不得不在镇压他们的叛乱后将其纳为行省。其余各国,除了不列颠,都是他们的国王主动把自己的国家交给罗马,和平过渡成为罗马行省的。而且,这些王国都是罗马事实上的附属国。他们是罗马的同盟国,本来就在罗马的霸权势力之下。所以,他们变成行省,在罗马人看来,并没有什么新奇。只有不列颠变成行省是依靠军事力量征服的结果。也许你会觉得罗马人怎么会愿意花上长达40年的时间,去征服位于帝国最北部的国家呢?
图拉真征服达契亚的战争进行了两次,但实际作战时间加起来不过两年。但是,在罗马人看来,这次胜利与尤里乌斯·恺撒花了8年时间,用图拉真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征服了包括现在的法国、比利时、荷兰南部、德国西部、瑞士在内的“高卢”,从而称霸这些地区留给他们的感受是一样的。也就是说,罗马人认为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达契亚成为罗马帝国新的行省,足以让罗马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举起双臂,高喊“太好了”。
事实上,兼并了达契亚后的图拉真时代是罗马帝国版图最大的时代。正因为如此,图拉真才会模仿尤里乌斯·恺撒的《高卢战记》写下了《达契亚战记》,因为后者在其统治的共和制末期也极大地扩张了罗马的版图。
也许从即位皇帝时开始,图拉真一直很在意自己是第一位行省出身的皇帝。总之,他在所有事情上都表现得非常谦虚和谨慎。然而,在达契亚战争完胜以后,他不再低调行事。公元107年初举行的凯旋仪式以其盛大的规模和奢华的场面,让罗马人惊诧不已。
乘坐四匹白马拉的战车、身披嵌金丝的紫色斗篷、头戴绿色桂冠、体格高大魁伟的图拉真,在罗马人眼里也许是托付帝国命运的最佳人选吧。
走在他前面的载货车上是被囚的达契亚贵族们。仅仅在10年前,他们还向罗马要求为罗马的俘虏每人每年支付2阿斯,作为归还俘虏的条件。罗马人虽然不是一个记仇的民族,但是,没有人不会为内心的憋屈得到释放而感到畅快淋漓。
达契亚国王堆积如山的财宝不得不分装在几辆载货车上。图拉真宣布把这些财宝全部用于公共建筑事业上。
为庆祝这次战争胜利而举行的竞技和演出活动,也是帝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
在古罗马圆形竞技场举行的角斗比赛,据说有上万名角斗士参加,其中大多数是被捕的达契亚士兵。有的俘虏不得不与在角斗士训练所接受过专业训练的角斗士角斗,最终难逃命丧赛场的结局。有的俘虏不得不与同伴角斗而在绝望中死去。
吞并达契亚后的罗马帝国版图
在圆形竞技场,还举行了野兽之间或人兽之间的角斗。为庆祝达契亚战争的胜利,据说共投入了1.1万头野兽。
如此壮观的场面整整持续了123天。其间,首都罗马一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在此期间,死去的达契亚俘虏不计其数。据说俘虏的总数达5万人。没有死的俘虏,等待他们的便是做奴隶的命运。
战后处理
图拉真皇帝没有单纯地把达契亚王国变成罗马行省,没有对曾经在多瑙河北岸耀武扬威并对罗马构成威胁的敌人进行清算,也没有要求他们臣服罗马。因为他想让他们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图拉真只允许战争初期早早表示愿意投降、发誓归顺的达契亚人继续居住在达契亚。对战败后的达契亚人,无论老人、女人还是孩子,不允许他们继续在故国生活,图拉真把他们全部驱逐出达契亚,远远赶到了喀尔巴阡山脉以北。多达5万人的俘虏和奴隶也被带离故国。达契亚几乎成了一个空国。
图拉真让生活在达契亚周边的人移居到这个几乎已经变成空国的地方。这些人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而是很多地方。为此,达契亚居民的构成彻底改变,达契亚成了一个风俗习惯、语言表达互不相通的人们的混合体。于是,图拉真开始在他们中间普及罗马人的语言,即拉丁语,作为他们的普通话。我们知道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语言都是以拉丁语为母语发展起来的。而罗马尼亚远离这些拉丁语系国家,但是罗马尼亚语也属于拉丁语系。只要会意大利语,罗马尼亚语可以听懂一半左右,因为现在的罗马尼亚就是曾经的达契亚。
无论是翻译成《列传》,还是翻译成《英雄传》,这是一部希腊和罗马名人的传记作品,作者希腊人普鲁塔克出生于公元50年前后,死于公元120年至125年间。与公元53年出生并在公元117年去世的图拉真是不折不扣的同时代人,而且普鲁塔克为了写传记需要了解第一手资料,为此,他曾经多次前往罗马,并长期在罗马逗留。说他是图拉真皇帝统治时代的见证人之一毫不为过。同时,他与元老院议员们之间的交往也很频繁。
普鲁塔克说过这样一句话:
“罗马兴盛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同化战败者。”
尤里乌斯·恺撒征服高卢并成功地把高卢变成了行省,其后的高卢被认为是罗马行省化的模范,就是因为胜者恺撒实行了同化败者的政策。他允许战败者高卢人继续存在;原谅了在阿莱夏之战中把刀剑指向自己的人;同意高卢各部族继续生活在原居住地。不仅如此,他还兴建了罗马式大道,把高卢各城镇联系起来;赋予部族有权阶层世袭的罗马公民权;为部族长提供元老院议席。甚至还把自己的门第姓氏尤里乌斯赐给他们,使他们成为同族人。
恺撒遭暗杀后,他的继任者们继承了他的思想。他的开国方针成了罗马帝国行省统治的基本理念,他的政策得以稳固。也就是说,无论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是罗马帝国这一命运共同体的一员。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出现图拉真即位皇帝的事情了,因为他身上流淌着的是曾经的失败者的血液。罗马过渡到帝制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迦太基灭亡时候那样,把盐巴撒到沦陷的城市里使其变成不毛之地、全体居民沦为奴隶被带走的情况。
进入帝制时代以后,罗马继承了恺撒的行省统治思想。这种做法让来自曾经的失败之地的希腊人普鲁塔克为胜利者罗马人大献溢美之词。
那么,图拉真为什么要对达契亚的住民进行大换血,而没有采取同化当地失败者的政策呢?
难道是罗马度过兴盛期达到鼎盛期后,作为胜利者表现出来的傲慢自大吗?
或者是为了让罗马人从此彻底摆脱图密善时代被迫品尝到的屈辱的痛苦记忆?
如果不是这样,难道是图拉真和图密善皇帝一样,认为要从根本上解决达契亚问题,只能把它变成一片荒芜之地吗?
关于在达契亚变成行省的过程中对居民进行大替换的情形,与图拉真同时代的普鲁塔克和塔西佗都没有留下一句谴责的话。不仅如此,他们似乎对图拉真的所有政策主张都非常认同。
身为元老院议员的塔西佗出身于法国南部行省,希腊人普鲁塔克出身于希腊南部。这两个身世、背景迥然不同的人难道都超越了各自的出身、民族和社会地位,而对罗马帝国——他们现在的命运共同体——持有完全相同的感情吗?
为了作出客观评价,我想,我们有必要研究相关背景,来了解恺撒对高卢的战后处理和图拉真对达契亚的战后处理的不同。
恺撒所面对的是由近百个部族组成且各自为政的高卢民族。日耳曼民族恰恰是利用高卢民族内部相互间的不和谐关系,一次又一次地从莱茵河东部对它进行入侵。恺撒是这样忠告高卢人的:“如果现在这种状况继续下去的话,结局不外乎两个——一是沦为日耳曼民族的奴隶,二是选择在罗马的同化政策下自由地生活。”
除了日耳曼威胁论这一张“王牌”外,恺撒还有另外一张牌——那就是高卢民族是由大大小小无数个部族组成的,它不是一个统一的联合体。
既然如此,各部族之间一定会发生利害冲突。每当出现利害冲突时,处于劣势一方的部族就会求助于莱茵河以东的日耳曼人,这也是日耳曼入侵高卢的原因之一。也许高卢人对此也早有意识,所以,他们把协调各方利益关系的任务交给了一年一度举行的酋长会议。但是,由于各部族势均力敌,协调工作很难开展下去。
恺撒在征服高卢后,允许高卢各部族酋长会议继续每年召开一次,只是负责协调的人即议长,换成了罗马人。这样做的结果是,自从罗马军队保护高卢人不受日耳曼入侵以后,他们开始由从前的狩猎民族转变成为安心劳作的农耕民族。
图拉真没有恺撒那样的王牌。首先不存在一个会从背后威胁达契亚的强大民族。同时,达契亚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而且它的统治者是一位很有能力的人。
恺撒实行的是同化战败者的政策,图拉真没有实行同样的政策。两者从方法上来看完全相反。但是,从结果上来看,这两种做法都取得了成功。尽管罗马在达契亚只驻扎了1个军团,但是,这个行省让罗马中央政府可以不用过多地操心。
当然,这不是因为征服了达契亚才得以有这样的结果。事实上,图拉真没有忘记在战争结束后继续巩固多瑙河防线的重要性。
首先是西侧相邻的莱茵河防线。从莱茵河河口经过日耳曼长城到雷根斯堡的这条防线被确定为帝国的国界线。多瑙河防线始于莱茵河防线的东侧。沿着多瑙河的流向,一直到下游,都有罗马的军事基地。罗马人说的“superior”和“inferior”,用在河流上,意思分别是上游的“高处”和下流的“低处”。此外,也用于表示距离罗马“远”和“近”的意思。
“近潘诺尼亚行省”有3个军团基地,分别位于维多波纳(今奥地利首都维也纳),距离维也纳30公里、地处下游的卡农顿(今奥地利佩特罗内拉)和布雷格提奥(今匈牙利苏尼)。
“远潘诺尼亚行省”——阿奎因库姆(今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
“近米西亚行省”——有辛吉杜努姆(今贝尔格莱德)、维纳提乌姆(今科斯托拉茨热)2个基地。
“远米西亚行省”——有诺维伊(今保加利亚斯维什托夫)、杜罗斯托鲁姆和河口附近的特劳埃斯米斯3个基地。
“达契亚行省”——有艾普伦(今罗马尼亚阿尔巴尤利亚)基地。
以上共计有10个军团基地,驻扎的军团数量也是10个。4个行省分别派驻一位元老院议员担任总督。作为主力部队的军团兵达6万人,加上辅助部队士兵,从多瑙河中游到下游的区域内共部署了多达12万人的兵力。
达契亚王国昔日的首都萨米泽杰图萨更名为“萨米泽杰图萨的图拉真殖民都市”。大批参加过达契亚战争的期满退役士兵住进了这个城市,目的是希望他们成为达契亚行省经济建设的主要力量。同时,一旦发生变故,他们还可以成为保卫城市的后备力量。此外,图拉真还在位于多瑙河河口附近的阿达姆克利西山上修建了一座胜利纪念碑,隔多瑙河睥睨北方。
上述举措所取得的成果有如下几项:
一、确立了罗马帝国的北方防线。
莱茵河、多瑙河两河流域的防线
二、稳定了历史上以多民族聚居为特点的巴尔干地区。
三、作为东方与中欧的物资中转基地,黑海西岸的希腊系各城市变得更加活跃。欧亚之间通过多瑙河也能够进行交流了。
不用说,达契亚变身行省后也建起了罗马式的基础设施网。即使在150年以后蛮族大举入侵的时代,达契亚依然为罗马帝国起到了防波堤的作用。
达契亚战争结束后,图拉真获得了普通公民、元老院、军队以及各行省的支持。同时,他的行省出身这一原本的不利因素也渐渐转变成为有利因素。对此,图拉真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公共建筑事业
一个人开展工作的方法我想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两类:
一类是一件一件地去完成。
另一类是把所有事情都考虑进去,然后同时进行。
以代表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为例,列奥纳多·达·芬奇属于后者,而米开朗基罗则是前者。当然,这不是说他们的工作方法总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这种划分有一个前提,就是“基本上”如此。
罗马五贤帝中,图拉真和哈德良被评价为最重要的两个皇帝,这是所有人一致公认的。根据上述论点,对于这两个人的工作方法也可以进行分类。基本上,图拉真的工作开展方法属于米开朗基罗类型,而哈德良则属于列奥纳多类型。如果要写他们,显然,米开朗基罗的类型写起来要容易得多。
只是,艺术家是“个体”,他们的工作方法更多是基于他们的性格。但是,作为“公众人物”,对于皇帝工作方法的划分,绝对不能说是纯粹地基于他们的性格。因为,作为一位皇帝,如果没有突发事件,他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去一件一件地完成每一项工作。但是一旦发生紧急事态,他必须优先解决新的突发问题。如果图拉真即位的当时,幼发拉底河前线乌云密布的话,估计他也不可能把心思只花在解决达契亚问题上了。我想,这两位皇帝最大的幸运在于他们之前的皇帝都很好地履行了各自的职责,这才使得他们有了依自己的性格开展工作的可能性。
图拉真虽是公众人物,却以个人的方式发起了达契亚战争。让我们回顾一下战争结束后,与图拉真同时代的哲学家克瑞索托提出的“罗马皇帝的三大职责”。把它们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
一、保障边境安全;
二、维护国内政治秩序;
三、完善基础设施建设。
就第一条而言,图拉真一定认为由于达契亚问题的解决和随之确立的多瑙河防线,这一职责已经顺利完成。
从第二条工作的性质来看,就算图拉真希望早日完成,也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一条不适宜采用第一类工作方式。只要他在位一天,就必须踏踏实实地坚持做下去。
至于最后的第三条,事实上,从公元107年至112年的6年多时间里,图拉真都在全力以赴地努力完善基础设施的建设。
当时,罗马各方面的情况都很好,非常有利于开展基础设施建设。
一、维持防线需要经费,但是战争所需费用更高。随着达契亚战争的结束,罗马帝国得以从庞大的战争费用开支中解脱出来。
二、在短时期内,不能指望生活在达契亚行省的居民可以缴纳行省税。因为绝大多数居民都是外来的,所以在这些人的基本生活状态稳定之前,不能向他们征税。尽管有一小部分达契亚人被允许继续居住在达契亚,但是他们饱受战乱之苦,与那些移民们一样,他们也必须从头开始。还有一部分新居民是罗马军队的期满退役士兵。他们是罗马公民权所有者,不是行省税的纳税对象。
从共和制时代开始,罗马的税收制度规定,刚刚成为行省的地方、经济状况恶化的时期以及遭受地震、火灾、洪水等自然灾害的地方,可有几年免除收入的10%的行省税。同时,原本5%的关税和1%的营业税也减至原税额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这个制度同样适用于达契亚行省。所以,尽管是暂时的,但是来自达契亚行省的税收应该难以满足驻扎在达契亚的1个军团所需的经费。话虽如此,征服达契亚还是给罗马人带来了不小的经济利益,足以让他们对行省税忽略不计。
三、达契亚地区有以金银储量丰富的矿脉而闻名的矿山。
四、达契亚国王德凯巴鲁斯积攒下来的、数量庞大的财宝。
图拉真一心一意建设的无数公共建筑事业,其财源都出自第三条和第四条。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即第五条。这一条为图拉真兴建的各项公共建筑更加实用、美观、宏伟起到了重要的保障作用。
五、以阿波罗多洛斯为首的建筑师和工程师们,可以投入一项又一项的公共建筑事业建设中了。
达契亚战争结束后,多瑙河沿岸不再需要这些人。因为殖民城市的建设和一般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有军团随团的技术人员和士兵就足够了。
其结果是,不仅在首都罗马和意大利本土,甚至在帝国整个疆域内都掀起了公共建筑事业的高潮。其规模之大和数量之多,让我在查证这些建筑的过程中累得疲惫不堪。如果要悉数列举出来的话,恐怕用上20页稿纸也不够。因此,我只列举其中比较著名的几个。这些建筑给了我极大的震撼——一位皇帝和一位建筑总工程师,这两个50多岁的人,他们的激情、他们的魄力、他们的执行力彻底折服了我。建设横跨多瑙河这条大河之上的图拉真大桥所体现出来的高超的工程技术、推崇外形壮观的设计风格和重视实用性的建造方式等等,在当时的帝国全境内遍地开花。我想图拉真这个男人在对待公共建筑事业的态度上也与其对待战争的态度一样,表现出的是磅礴大气。他亲自主持的工程大多数集中在首都罗马和意大利本土。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有意要拉开意大利本土与行省之间的差距。同他所制定的所有其他政策一样,图拉真的真实想法是,首都罗马应该是帝国所有城市的楷模,意大利本土应该是所有行省的榜样。
前面已经提到过,相关文献史料少之又少是历史上的图拉真的一大特点。既然如此,人们很自然会产生疑问:我们是怎样确定公元107年至112年间他主持的那些工程的?凭什么说我们掌握的情况还相当准确呢?
自从实行帝制以后,罗马的职业分工又进了一步。当然与现在的企业相比,还没有走出手工业制作的阶段,但是已经走出了家庭作坊的阶段。以建筑市场为例,所需资材分别由不同的专业工厂提供,这样的做法在当时已经很平常了。
建筑物的主体是砖块。公元前2世纪就已发明了混凝土制造方法的罗马人,采用的建筑方法是用混凝土把一块一块的砖垒砌起来,这就有了基本墙体。墙体建成后刷上灰泥,然后在灰泥表面或画画,或张贴大理石板。至此,墙体才算全部完工。因为所需砖块数量惊人,所以,制砖工厂自然生意兴隆。
这些制砖工厂为了保证产品质量,要在砖块上压印工厂名称和制造时间等,然后再进行烧制。这就是商标。因为是在砖块尚未变硬的时候压印上去,然后再烧制的,所以只要砖头在,商标也就留下来了。当然,并非每一块砖都有商标,应该是每包砖头中有一块印有商标。这一点,从带商标的砖块数量上可以推测得出来。
有一些学术论文专门研究了印在罗马时代的砖块上的商标。这些研究结果表明,公元前1世纪中叶尤里乌斯·恺撒时代就已经有了这种带“商标”的砖块。实行帝制后,从尤里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到弗拉维王朝,每经历一个王朝,这种砖块的数量就会有所增加。到了公元2世纪的五贤帝时代,它们的需求数量进入鼎盛时期,到了3世纪开始减少,直至4世纪几乎销声匿迹。
印有商标的砖块
需求量的变化和随之出现的行业分工化趋势大概是经济发展状况的风向标。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4世纪基督教的兴起极不利于经济的繁荣。既然基督教重视来生甚于现世,我们自然无话可说。但是对于图拉真时代的罗马人来说,他们看重的只是现世。掀起基础设施建设高潮应该是他们自信心大爆发的一次体现。
也许有人又会提出另外的疑问:就算印在砖上的商标让我们了解到砖块制作的时间,但是,我们又如何知道它们用于建筑的年份呢?为什么说关于建筑物的建造时间,我们“掌握的情况还相当准确”呢?
考虑到现代社会有库存的可能,产生这样的疑问自然无可厚非。但是,与建一座医院需要花上30年时间的现代意大利人相反,古罗马人的施工速度非常快。就连圆形竞技场也只用4年时间就建成完工了。建设横跨多瑙河这条大河的图拉真大桥也只花了1年多一点的时间。不难想象,砖块未待入库就直接从工厂送到了施工现场。因此,我认为制造时间和使用时间之间,应该相差无几。
当然,从开工到完工,时间跨度达10年以上的情况也不少。这种情况,通常是加上了装修的时间,因为对细节处的装修非常耗费时间。通常情况下,完工仪式要在所有工程都结束,能够投入使用时才举行。
为什么罗马人的施工速度如此之快呢?那是因为他们是一个重视生产效率的民族,甚至有学者称罗马人是“效率狂”。
前面已经说过,我想就在这里选择几个图拉真主持下兴建的公共建筑中影响较大的进行介绍。首推的应该是“图拉真大浴场”(Thermae Traiani)。这个大浴场占据了整个奥比欧山丘。这座山位于罗马七个山丘之一的埃斯奎里山西侧。就在这座山丘的西南,已经有一个大浴场,是提图斯皇帝修建的。这两个大浴场的建成,使得尼禄皇帝修建的“黄金宫殿”的主体部分被完全埋入了地下。
无须多加说明,罗马式的“浴场”,除了洗浴设施,更是一个集各种娱乐设施为一体的娱乐中心。按照罗马人的生活理念,他们把一天分成了“工作”(negotium)和“休闲”(otium)两大部分。“浴场”向他们提供了消磨闲暇时间和保持个人卫生的两大功能。建设图拉真大浴场用了两年时间。浴场需要大量的水,由于可以利用尼禄兴建的“黄金宫殿”的水渠输送,所以无须修建新的水渠。
但是,图拉真还是修了一条新水渠。这条水渠建在自西进入罗马的古罗马大道沿线,目的在于提供工业生产用水。台伯河右岸后来有了梵蒂冈,南边是一大片平民居住区,叫“特拉斯特维雷”,意思是“台伯河对面”。在罗马时代,右岸除了富人们临河而建的住宅外,还有卡利古拉皇帝兴建的竞技场。此外,大多数手工业者也生活在这个地区。特拉斯特维雷已经有一个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修建的蓄水池。图拉真在它的北侧,也就是现在的梵蒂冈东面,与该蓄水池毗邻处又修建了一个蓄水池。与奥古斯都一样,他的政策是要振兴台伯河以西开阔地带的工业。水首先被引到蓄水池贮存起来,然后再输送出去使用。所以池里的水不是饮用水而是工业生产用水。不过话说回来,引来的水质原本是可以饮用的,在被直接引入蓄水池之前,这些水曾经是用做饮用水的。
罗马人把这种城中蓄水池叫做“海战表演池”(naumachia)。因为在庆祝蓄水池完工的时候,奥古斯都把船开进蓄水池进行了一次海战表演,供市民们欣赏。很可能图拉真也模仿了第一代皇帝的这一做法,只是,奥古斯都在位的44年间,海战表演只进行过一次。与“蓄水池”相比,“海战表演池”的名称更令人心动,于是这个称呼就固定下来了。“奥古斯都海战表演池”和“图拉真海战表演池”指的都是工业生产用水的蓄水池。
两个相邻而建的皇帝浴场
不管怎么说,图拉真在首都罗马兴建的公共建筑物中,最著名的当属“图拉真广场”。这一大型建筑物是建于古罗马广场附近的、皇帝们兴建的广场中的最后一个广场,也是规模最大的一个广场。在了解了有关它的背景知识后,站在这个遗迹上,除了感慨,我忽然想到一句不知是谁说过的话:“大就是好。”我于是情不自禁有了想笑的冲动。一想到图拉真和阿波罗多洛斯二人的组合,竟以如此规模的杰作作为收官之作,我忍不住笑了。图拉真广场不仅雄伟,而且非常壮观。它的气势彻底征服了我,同时它的美也让我深深折服。
以浮雕的方式再现了达契亚战争的图拉真记功柱就建在这个广场里面。
现在我们称做“皇帝广场”的一带和古罗马广场(Forum Romanum)一同成为帝国统治的中枢,是在共和制末期,即尤里乌斯·恺撒进行扩张事业的时期。共和制时代,国家的中枢机关只有位于埃米利亚会堂和元老院南边的古罗马广场。
恺撒首先重建了元老院会场。接着,在元老院会场北侧,兴建了“恺撒广场”。夹在元老院会场和埃米利亚会堂之间的道路通往苏布拉平民区。
“广场”(Forum)这一名称,很难翻译成日语这种没有受到拉丁语影响的语言。词典的解释是“位于古罗马城市中心的大广场,是政治、经济、司法的中心,也用做商业交易、审判及市民集会的场所”。它是一个公共场所,日语吸收了这个意思,甚至把纯粹说话聊天的场所也命名为“广场”。就像前面讲述的那样,古罗马广场内建有行使政治权力的元老院议事厅、可用于审判或商业交易的大厅、神殿(神殿的下面是国库)、用于集会演讲的讲坛,以及凯旋门和胜利纪念碑,它同时起到点缀市容的作用。也就是说,一旦有什么事情,这里就是市民们聚集起来的地方。
“广场”因恺撒的设计而成为具有独特罗马风格的建筑式样,它把古罗马广场具备的这些功能都集中到了一个地方。形状呈长方形,一条边建有神殿,另三条边建有带顶的双层列柱走廊。走廊内侧是商业交易的办公室和店铺,还有不少私塾学校。被神殿和走廊围起来的内部是广场。中央矗立的是一尊兴建该广场的人的骑马像,即恺撒的骑马像。神殿前面的台阶在面向人群演讲时用做讲坛。
也许你会认为这个广场的建设者是最高权力者,因此这个地方是神圣的,应该充满肃穆的气氛,有卫兵站岗护卫,普通百姓极少光顾。然而事实恰恰相反,除了有祭祀仪式的日子这里的气氛略显严肃外,其余时候,男女老少在这里频繁穿梭,热闹异常。这就是古罗马广场,也是恺撒心目中的“广场”。
尤里乌斯广场(Forum Julium),也就是恺撒广场的建造理念,连同恺撒在其他诸多方面的想法一起,被他的继任者们继承了下来。继恺撒之后修建广场的是奥古斯都皇帝,所建广场叫“奥古斯都广场”(Forum Augusti),其规模是恺撒广场的近两倍之大。我想,至少在规模上要超过前人的这种虚荣心,我们应该给予谅解吧。广场的基本形状未变,只在左右两侧分别加出两个半圆状的布局式样。
下一位在这里修建“广场”的是韦斯帕芗皇帝。经历了尼禄皇帝死后的内战,又镇压了犹太叛乱的这位皇帝,修建的广场没有冠以自己的名字,而是选择了用“和平广场”(Forum Pacis)这个名称。
韦斯帕芗皇帝兴建的和平广场和奥古斯都广场之间有一个窄长的空间,韦斯帕芗的次子图密善皇帝把它变成了“广场”。这原本是一条苏布拉地区通往古罗马广场的道路,他把这条纯粹的通道升格成了有神殿和列柱走廊环绕的广场。这条路彻底改变了模样。原先的石板路变身“广场”后,铺上了大理石。罗马百姓前往古罗马广场的时候,就像走进大宅邸的列柱大厅,他们就穿着草鞋从大理石的地面上走过。
因为图密善皇帝死后被处以“记录抹杀刑”,加上完工时间是在下一任皇帝涅尔瓦在位期间,所以这个细长形的广场就被命名为“涅尔瓦广场”(Forum Nervae)。
图拉真也决定建一个“广场”。但是可以用来建广场的地方只剩下奥古斯都广场的西北侧。西南是卡匹托尔山,前面的空地已经被恺撒广场占据,东北是苏布拉平民居住区。和平广场的东南在其延长线上有圆形竞技场,中间过于狭窄。如果建在奥古斯都广场的西北侧,同样过于窄小,因为背后有奎里尔诺山连绵的山脊阻碍。
五贤帝时代的皇帝广场和古罗马广场(为便于区别,后来的建筑上标了※)
图拉真希望建一个比所有前任皇帝广场都要大的广场,建筑师阿波罗多洛斯帮助他实现了这一愿望。他采用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方法,把奎里尔诺山山脊线以下的山坡削平,并在下面开辟出一大片平地。
图拉真和阿波罗多洛斯这两个人的性格实在有很多相似之处:为了修建大道,他们可以削去多瑙河沿岸的岩壁;为了修建阿皮亚大道的支线以缩短距离,他们也可以削去特腊契纳的山腰。总之,凡遇到阻碍时,两个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正面突破而不是迂回解决的方式。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得到了五倍于奥古斯都广场的土地面积。
印有图拉真广场入口的硬币
但是,图拉真想要的不只是比所有前任皇帝广场都大的广场,他还想要一个拥有更多功能的“广场”,是所有前任皇帝广场都不具备的。阿波罗多洛斯同样满足了他的这一要求。
人们来到图拉真广场,最先进入眼帘的是列柱。穿过列柱进到里面,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地面铺着大理石的巨大广场。广场的三条边都用双层列柱走廊围绕着。这么多的圆柱连成一片,气势非凡。列柱内侧是办公场所和店铺,左右是连通的半圆形建筑,这里是孩子们上学的学校“艾萨多拉”。正面高出几个台阶的是乌尔庇亚会堂(Basilica Ulpia),建有屋顶,可以遮阳挡雨,地面是色彩斑斓的大理石。这里用于商业谈判或审判。乌尔庇乌斯是图拉真的家族姓氏。
会堂对面沿墙而建的是公共图书馆,里面有陈列卷轴读本的书架。图书馆分左右两个馆,一个馆陈列的是希腊语读物,另一个馆陈列的是拉丁语读物。
通过螺旋上升的浮雕描述达契亚战争的图拉真记功柱就建在这两个图书馆的中间,而没有建在从远处也能看得到的广场中央。大概是为了方便人们既可以从下面往上看,也可以在会堂和图书馆的台阶上就近欣赏吧。除去基座,高达40米的圆柱上面,是身穿军装的图拉真铜像。只是在进入基督教时代后,圣徒彼得的铜像取代了它。圆柱下面是图拉真和他的妻子普洛蒂娜死后埋放骨灰的地方。在公共建筑物下面是为捐造者事先建造好的墓地,这样的做法不仅在希腊本土,而且在希腊人定居的小亚细亚西部,自古就有。一定是希腊人阿波罗多洛斯把这一习惯用到了图拉真记功柱的建造设计上。
图拉真广场全貌
图拉真记功柱的里侧,计划要建一座三面用列柱走廊围起来的神殿。这是献给神君图拉真的,建造任务自然落在下一任皇帝的身上。只要没有意外的变故,罗马皇帝通常会被神化。大概图拉真从没怀疑过自己也会被神化吧,因为他为后任建这座神殿预留好了位置,同时还留下了阿波罗多洛斯设计的图纸。他确实是一个思维缜密的人。
与在多瑙河上修建石桥的时候一样,阿波罗多洛斯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才能,让委托人图拉真的名字永留青史。他在削平奎里尔诺山的斜坡上建了几个人工平台,形成一大商业中心。这种有效利用斜坡的做法,即便对现代的建筑师们依然有借鉴作用。现在,这一带叫图拉真市场,顺着奎里尔诺山下行的路可以进入这里。因为是建在斜坡上,所以站在这里,下面的广场一览无余。
就这样,图拉真的愿望得以圆满实现,他建成了所有前任皇帝都无法与之相媲美的广场。首先,规模之大非以前的广场所能及;其次,不仅有会堂,还有图书馆和描绘达契亚战争的圆柱,甚至还有巨大的商业中心。除了这些,广场中央还矗立着驾驭四匹战马的图拉真铜像。
罗马时代的广场不是为了军队的阅兵仪式而建,它是人们集会、工作和学习等日常生活的场所。只有这样的生活场所才是真正的“广场”,这就是罗马人的观点。
在过去了1900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出如此雄伟、壮观的图拉真广场的全貌,以及以它的建成作为收官之作的皇帝广场的全貌。
必须一提的是,一心为了在德国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拥有的场所向希特勒展示军队阅兵仪式,墨索里尼在这里铺了一条宽阔的大道,使得皇帝广场横遭分割。我们知道,右边可以看古罗马广场、左边可以观皇帝广场、正面可以眺望圆形竞技场的这条路是独一无二的。尽管墨索里尼在努力保护罗马时代的遗迹上面花过不少气力,但由于铺建了这条左右两侧配有绿地的大道而遭人痛批。现在,道路的左右两侧一直在进行考古挖掘作业。可是,只要不拆除这条墨索里尼命名为皇帝广场大道的路,那么要想完全复原罗马时代的中枢完全没有可能。倘若不能完全复原,那么要想象其全貌终究是难事一桩。事实上,韦斯帕芗的和平广场已经被其他建筑物挡得严严实实,建在图拉真神殿上面的建筑也不可能拆除。所谓考古学,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展开工作的一门学科。通过研究及调查获取的知识必不可少,但是,仅此远远不够。最重要的是在掌握知识的前提下还要加上想象力。
为此,我想说三个常识性的问题。当你站在遗迹上的时候,或许对你会有所帮助。
第一,罗马人建造的所有建筑物,都是把人类的存在放在第一位进行设计的。只要想象一下圆形竞技场可以容纳5万人的情况,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种规模对圆形竞技场来说是最合适的。电脑制图只能为我们提供模拟的“盒子”,却无法让我们体验到“盒子”加“人”的感觉。
第二,在现代人类活动的区域内保留下来的遗迹,大多数都在5米以上的低洼处。但是,古罗马广场和皇帝广场却不是一开始就建在低洼地上的。罗马帝国灭亡后的1000年间,由于建筑物的倒塌,石头、砂砾的不断堆积,导致地面上升。后人就在新形成的地面上,建起新的建筑物,铺设新的道路,遗迹随之被掩埋。19世纪中叶,在这里进行了挖掘工作,终于重现了旧时的原貌。也就是说,到了现代,古代罗马的地上一层变成了地下一层。
第三,现在我们看到的遗迹,不是因为漫长岁月的风吹雨淋等自然侵蚀所造成的。进入基督教统治时代后,这些遗迹被看做是异教的象征,成为他们泄愤的对象,也成了建筑资材的最便捷的提取场。雕像、圆柱、多色大理石地面、刻有浮雕的墙面,能拆的都被拆走了。甚至贴在墙上的大理石板,因为容易揭下来,也全部被拿走了。石材本来就是切割好的,所以揭下来就可以直接用做建材。
如果你想看罗马时代的圆柱,与其找它的遗迹,不如直接去基督教教堂。不仅方便,还能看到很多。这就是当今的现实。即使在讴歌古代复兴的文艺复兴时期,尽管对古代建筑资材的使用上不尽相同,但是遗迹被看做建筑资材的提取场的情况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在当时,唯一的例外是米开朗基罗把戴克里先皇帝的浴场中心部分变成了教堂。除此之外,没有一处逃过变成建材提取场的命运。甚至连圆形竞技场也只剩下了三分之一。原因据说也是因为能取走的都取走了,留下来的只有混凝土加固过的砖块。因为只有这些东西既无法取走又没有可再用的价值。但是,尽管如此,依然有人把它们挪做了墙体。图密善皇帝的竞技场(今纳沃纳广场)周边公寓的墙就是原本用来支撑竞技场观众席的墙体。
连美国人都说,图拉真是务实的罗马皇帝中尤其务实的一位。他建造的所有公共建筑都具有实用性。在首都罗马以外,我最先想说的就是奥斯提亚港湾的建设。
罗马不靠海,所以需要在台伯河河口建港口。图拉真首先把奥斯提亚建成了港口。奥斯提亚本来就是一座临河的城市,没有船只避风港。再有,因为台伯河的水流从上游带来的沙土,海岸线不断向海里退去。因此船要在奥斯提亚靠岸,必须沿河逆流而上。为此,来自东方和非洲的大型船只能到那不勒斯附近的部丢利(今波佐利)靠港,在那里卸下物资,再通过阿皮亚大道运往罗马。
尤里乌斯·恺撒最早意识到首都罗马附近需要有一个可供大型船只安全靠岸的港口,克劳狄乌斯皇帝把他的这一想法变成了现实。关于当时的建筑情形,在《罗马人的故事7 ·臭名昭著的皇帝》中已经作了详细描述,在这里不再重复。然而,到了半个世纪后的图拉真时代,鉴于港口的吞吐量以及其他情况,有必要对港口进行改造。
图拉真和阿波罗多洛斯在克劳狄乌斯港再往里的位置,新建了一个六角形的海湾状码头。六角形的每个边都可以横向停靠船只。码头上还建了仓库。就这样,这里变成了一个完美的港口。不仅避免了顺河而下的泥沙淤积,还能同时停靠多艘船只并装卸大量货物。在有了这样的新的运输体系后,大船上的货物卸到小船上,通过运河,进入台伯河,再逆流而上运至罗马。
罗马帝国灭亡以后,这个港口随之荒弃。现在,克劳狄乌斯港已经完全被埋在地下,图拉真港成了一个六角形的池子。从被叫做“霍萨图拉真”(Hossa Traiana)的图拉真港到台伯河的运河也名存实亡,只有近海捕鱼的小渔船还会利用这条运河。这个曾经是地中海最大的港口,现在只用于从渔船上卸下供罗马人吃的鱼这类东西了。
图拉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他并不满足于只修建奥斯提亚港一个港口。因为无论什么事,仅靠一个方案很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图拉真在另外的地方又建造了三个港口。其中两个此前曾经是渔港,他把它们改造成正式港湾。另一个则是完全新建的,之前那里是一个空无一物的地方。
第一个曾经的渔港所在地是安提乌姆(今安齐奥)。因为这个地方建有皇帝别墅,又是卡利古拉、尼禄出生的地方,所以,已经有小型的港口。图拉真把它改造成了避风港。地中海的风向随时都在变化,当时船只遇难的主要原因就是遭遇暴风雨。之前,船只遇到暴风雨,只能想方设法开往奥斯提亚港。图拉真为他们的船只提供了躲避暴风雨的场所。
图拉真皇帝改造后的奥斯提亚港湾
泰拉奇纳(今特腊契纳)港兼具避风港和装卸港的双重用途。因为从特腊契纳到罗马有一条几乎笔直的阿皮亚大道。
这两个港口位于罗马南边。位于自罗马向北的罗马大道沿线的森图姆塞利(今奇维塔韦基亚)的港口是图拉真新建的港口。这里同样兼有避风港和装卸港两种功能。森图姆塞利这个名称本身就是“仓库很多”的意思。由于该港口的建成,当时负责向首都罗马供应小麦的、来自科西嘉和撒丁岛的船只可以直接进入奇维塔韦基亚港口,航路缩短了许多。在这里卸下的货物再通过罗马古道运往罗马。为此,奥斯提亚港的负荷量大大减轻,也为来自东方和北非的船只提供了方便。
意大利半岛一直伸向地中海中部。罗马从共和制时代开始,作为主要粮食的小麦一直是依赖海外进口。长筒靴形状的意大利半岛东侧是亚得里亚海,西侧是第勒尼安海。亚得里亚海的一侧有意大利中部的拉韦纳和安科纳(现在还用此名称),意大利南部已经有巴里乌姆(今巴里)、布伦迪西姆(今布林迪西)、特兰特(今塔兰托)等港口。绕到第勒尼安海的一侧,则自北向南有热努亚(今热那亚)、比萨(现在还用此名)、奇维塔韦基亚、奥斯提亚、安齐奥、特腊契纳、波佐利、拿波里(今那不勒斯)、雷吉乌姆(今雷焦)等港口。“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海上。
意大利半岛的主要大路和港口( 为图拉真改造成港湾后的地方)
在注重效率的图拉真看来,他一定认为改变随罗马历史一起流传下来的传统,不需要任何犹豫。其结果是被罗马人称为“大道女王”的阿皮亚大道变成了复线。
公元前312年在阿庇乌斯领导下兴建的第一条罗马大道——阿皮亚大道,从罗马出发,经过特腊契纳到达加普亚,在这里与同样从罗马出发、由内陆南下的拉蒂纳大道会合后,进入内陆,经过贝内文托姆(今贝内文托)、维努西亚(今韦诺萨)到达塔兰托。从这里向东再走70公里,抵达终点布林迪西。这条道路现在依然还在使用,叫七号国道。
公元107年,图拉真考虑从贝内文托到布林迪西再建一条支线,以期实现道路的复线化。这条支线在贝内文托与南下的阿皮亚大道分离,指向东方的亚得里亚海,经过卡努基乌姆(今卡诺萨)到达布林迪西。最初的阿皮亚大道在离开贝内文托后,要穿过层层山谷。所以,与此相比,这条命名为阿皮亚图拉真大道的道路,其优势在于只需越过亚平宁山脉,就可以到达普利亚地区的平原。
这条大道在巴里附近,与沿亚得里亚海南下的大道会合。于是,罗马有了两条向东延伸的干线。再加上从罗马出发,沿瓦勒利亚大道一路向东,到亚得里亚海再沿海南下,直抵布林迪西的大道,通往东方的路就有了三条。
最初的阿皮亚大道因为遇到海边的悬崖而不得不绕道。图拉真则采用劈山修路的方法,使这条路的距离大大缩短。为此,特腊契纳的山腰被劈开一大块。从悬崖顶上垂直铲凿的痕迹,即使到了现在也依然清晰可辨。站在这里,没有新的感慨,也没有其他任何感受,只有一个想法:又是这样做的。
意思为“阿皮亚和图拉真的大道”的这条阿皮亚图拉真大道的起点是贝内文托。为了纪念这条大道的开通,在贝内文托建造了一座凯旋门。
既然这个凯旋门不是为图拉真凯旋而建,所以也许你会认为实用不是它的目的。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一件东西,无论其实用性多强,终究比不上让人心情愉悦更为实用。拱形的凯旋门不仅是大道的装饰性建筑,同时也起到了宣传大道建设者功绩的作用。贝内文托的凯旋门上,雕刻的是推出育英基金政策的图拉真向孩子们发钱的画面。
图拉真主持的公共建筑中,仅在首都罗马和意大利本土,而且还只是列举了其中主要的一些建筑,其质和量就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那么,如果扩大到帝国全境,其数量之庞大让人想起来都觉得头痛。因此,对于意大利本土之外的公共建筑,我只列举一个例子。最具代表性的还要数西班牙的阿尔坎塔拉桥。这座桥至今依然保存完好,见到这座桥的人一定会发自内心地感慨,罗马人建的桥竟是这样的!同时他也会明白,为什么桥既是大道的延长线,又是大道的装饰性建筑。这座桥是典型的一例,既实用又美观,展示出罗马人建筑的高超水平。这座桥建在流经阿尔坎塔拉的塔霍河上。由于靠近现在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国界线,所以有人会发出疑问,为什么图拉真要把桥建在如此偏远的地方?那是因为在罗马时代,伊比利亚半岛属于罗马帝国,从地中海到大西洋的干线需途经此地。这条大道从现在的加的斯向北,通过希斯帕利斯(今塞维利亚)以及图拉真的出生地意大利卡,到卢西塔尼亚行省首府古斯塔埃梅里塔(今梅里达)。从那里再向北,经过阿尔坎塔拉,到达布拉卡拉奥格斯塔(今葡萄牙的布拉加)。从城市的名称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这是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修建的伊比利亚半岛的干线之一。阿尔坎塔拉需要一座水量大增时也能保持纹丝不动的桥梁。
贝内文托的凯旋门
向孩子们发放育英基金的图拉真(凯旋门的一部分)
阿尔坎塔拉桥
阿尔坎塔拉桥桥梁侧面图(上)和平面图(下)
只是这座现在依然是名桥的桥不是图拉真皇帝建的。碑文上有这样的内容:建造者:尤里乌斯·雷切尔及其朋友,感谢图拉真提供了帮助。这里所谓的帮助,应该不是指资金帮助,而是派了工程师去。对于从未为故乡做过一件好事的图拉真来说,有人愿意以地方出身的皇帝为榜样,参与公共建筑事业,他一定由衷表示欢迎。皇帝以身作则,以此带动其他人一起参与的代表是奥古斯都,也许,图拉真是效仿第一代皇帝的做法吧。以身作则需要旺盛的精力,在这一点上,图拉真无疑是优秀的。
被图拉真“带动”起来的人中,我想介绍几位。因为有文献及石碑,所以有幸让后世的我们认识他们。我在这里列举的人只限于捐赠了具体的公共建筑设施的人,而不包括提供资金支持的人。
小普林尼——向自己的出生地科莫市捐赠了神殿和图书馆。
小普林尼的岳父卡尔普尼乌斯·法巴图斯——向科莫市捐赠了列柱走廊。
公元113年的执政官科尔涅利乌斯·多拉贝拉——向自己的出生地科菲尼昂捐赠了公共浴场。
佩特罗尼乌斯·墨德斯图斯(属于骑士阶级)——全额承担了的里雅斯特半圆形剧场的改建费用。
图拉真的贴身仆人、解放奴隶乌尔庇乌斯·维苏威——向意大利中部的切尔韦泰里市捐赠了学校。
出身西班牙的元老院议员——向自己的出生地科尔多瓦捐赠了会堂。
图拉真的第一号亲信李锡尼·苏拉——替没有为出生地提供任何好处的皇帝,在连接塔拉戈纳和巴塞罗那的大道上建造了凯旋门。
在现在的马其顿和阿尔巴尼亚的都拉斯,有个人向市里捐赠了图书馆。
弗拉维王朝时代进入元老院的、小亚细亚出身的三位元老院议员——共同向以弗所捐赠了图书馆。
捐赠的公共建筑物中图书馆最多,是因为当时的读物都是手写的,非常昂贵,普通百姓很难接触到。
由此可见,把自己的财富回赠社会的不仅仅是被后人称为属于既得利益阶层的人——罗马社会领导阶层的元老院议员。即便是原来的奴隶,能否向自己的出生地或打算安享晚年生活的地方城市捐赠公共建筑,只取决于一个条件——就是他是否有足够的资产。
同样在地方自治体,也具备被图拉真“带动”起来的条件。先皇涅尔瓦提出的有关个人遗产继承的法律同样适用于地方自治体:非直系亲属继承,需要缴纳5%的遗产税。遗赠给公共组织是否需要纳税,我们不清楚。假如遗产税或赠与税的税率过高,也许会是一个问题,但是5%的话,地方自治体应该是能够承受得起的。
正因为如此这般的条件都具备,所以,图拉真时代出现了公共建筑事业的高潮。当然,尽管建筑物建造目的是为了公用,却也不能没有计划地乱盖乱建。小普林尼在比提尼亚行省担任总督期间,曾经写信给图拉真,询问是否可以允许建菩尔萨浴场。对此,图拉真是这样答复的:
“如果建设所需的费用不会使菩尔萨市的财政负担过重,同时能确保建成后的管理费用,可以同意建造公共浴场。”
之后,关于尼西亚在建的体育中心,小普林尼再次向皇帝征求意见。这个中心附设剧场,也许是因为场馆规模过大,也许是因为偷工减料,尚未建成就有几个地方开始坍塌。他向图拉真讨要主意,对此,图拉真的回答是这样的:
希腊人这个民族真是无话可说,一说到建体育场就忘乎所以。因此体育馆的规模才会越建越大。他们真应该好好学一学如何满足于适合自己的规模。
为了便于理解公共建筑和行省统治密不可分的罗马时代,我想介绍下面这封信。
普林尼致图拉真皇帝
尼科美迪亚居民为了建造引水渠,已经耗资331.8万塞斯特斯,仍尚未完工。非但没有完工,甚至因为停工,侵蚀情况非常严重。为此,不得不又拿出20万塞斯特斯新建了一条引水渠。但是,这条引水渠目前也处于半途而废的状态。虽说这样的结果已造成很大的浪费,但是为了向人们提供生活用水,别无选择地需要继续投入资金。
为此,我亲自到现场作了实地考察。水源没有问题,水质很清澈,水量也很充沛。问题是如何把这些水引到市区。我想,只能像最初那样,把拱桥连起来,建一座高架桥。但是,最初建起来的拱桥可以利用的少之又少。因此只有重建。我想,第一次建引水渠时,用的石材可以拿来继续使用。其余部分用砖块就可以了,因为用砖块施工方便而且费用也相对较低。
为了不再重蹈以往的覆辙,我请求派引水渠和建筑方面的专家来协助完成这项工程。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确保在您的统治期间建造起来的公共建筑不会辱没您的崇高威望。
图拉真皇帝回复普林尼
向尼科美迪亚市内引水的必要性我已充分了解。希望你全力以赴完成此项工作。同时,追查造成这一不幸事件的负责人的责任——工程是怎样开始的?为何半途而废?等等。我等待你对此事的调查结果报告。
图拉真怀疑工程的发包方和承包人之间有不正当的交易。罗马在共和制和帝制时期,公共建筑的建设过程中出现的不正之风,是受到严加监管的事情之一。
对行省人民的不正之风,图拉真当然会感到愤怒。但是,有时候他对耿直的部下小普林尼也会发泄不满。对于比提尼亚行省总督提出的派遣引水渠和建筑专家,皇帝是这样回答的:
你那儿不可能没有建筑师。因为帝国内不存在没有这方面专家的行省。既然这样,你为何还要求我从罗马派遣专家?更何况,罗马现在还需要特意从希腊请专家来参与建设。
小普林尼任职的比提尼亚行省位于面向黑海和马尔马拉海的小亚细亚西北,历史上,生活在这里的希腊人为数不少。而且,图拉真开展公共建筑事业的左膀右臂阿波罗多洛斯虽然出生在叙利亚的大马士革,却是地地道道的希腊人。小普林尼的任职地是希腊人居多的帝国东方,所以,图拉真的意思是,你想要建筑工程师,自己在当地找吧。读到图拉真的这些话,真的很想笑,甚至让人有一种情不自禁想偷看这位皇帝真容的冲动。只可惜留下来的肖像上,他的表情无一例外都是沉着稳重的。
可以说,罗马的公共建筑事业没有希腊人就无法取得成功。另一方面,活跃在这个领域的希腊人,只要与罗马人合作,通常都会有好的结果。但是如果是希腊人之间的合作,结果却往往不甚理想。这个现象的确很有意思。从伯里克利和苏格拉底时代开始,希腊人就是一个想象力和进取心都超常的民族,但是,在组织能力和效率方面,这个民族总是得不了高分,只能是不及格。既然上帝不同时予人两物,只有相互合作,取长补短了。
在罗马皇帝的职责中,除了保障边境安全和完善基础设施建设之外,维护国内政治秩序也是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说是维护国内政治秩序,实则意味着维护罗马帝国全境的秩序,说极端点,就是维护行省统治的秩序。
行省治理
行省治理的好坏,是决定帝国命运的重要问题。
所谓行省,原本是罗马实施征服后纳入自己势力范围的地方。所谓行省人民就是被征服的人民。如果这些人起来造反,罗马只能派出军团予以镇压。即使没有发展到叛乱的地步,只要出现不稳定的迹象,罗马也会派遣军事力量驻扎在那里。但是为了防备外敌入侵,常驻国界线的军事力量不能减少。这样一来就只有增加军队的数量。由此增加的费用也只能通过增加以行省税为主的各种税收来补充。如此一来,就会陷入恶性循环。行省人民难免会因为纳税负担加重而产生不满,从而起来反抗。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罗马规定:
第一,不得提高税率。这是基本政策。
第二,通过完善当地的基础设施,努力促进行省的经济发展,以此提高行省人民的生活水平。这样做不是因为罗马人已经认识到了人文主义的精神。事实上,人只要不必担心会饿肚子就会追求安稳。过激化行为通常是绝望的产物。既然罗马的税收制度是按收入的百分比来征收,那么只要经济发展活跃,行省税、关税和营业税自然会随之增加。
行省治理的第三条策略是彻底贯彻地方分权制。
享有罗马公民权的军团兵中,有很多人在服役期满退役后留在了当地,加入当地的殖民城市建设。罗马把这些殖民城市和地方自治体变成了行省统治的中心。那些成为罗马地方自治体的城市,本来就是原住民的城市,也就是行省人民的城市。“自治”的方式在意大利本土和城邦的传统影响时间较长的希腊系城市采用的是“选举”的形式,这与以部族酋长统治为传统的高卢所实行的世袭制形式不同。但是,罗马人是务实的民族,他们并不介意行省采用什么样的“自治”方式,只要当地居民接受就可以。
但是,过分纵容地方分权,国家就会解体。疆域辽阔的罗马帝国之所以能在较长的时期里,实现令人满意的统治,是因为它把中央集权和地方分权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如何把矛盾的两个方面结合起来是一个重要课题。罗马人很好地解决了这个课题。他们把“地方”内政交给各地方自治体,“中央”则对这些地方自治体所属的行省施行统一管理。
行省总督从帝国中央——罗马派遣。行省人民有义务服从总督对全行省的统治。当然,如果只有义务没有权利,很难指望义务会得到很好的执行。于是,罗马给了行省人民监督权。如果他们对总督的统治不满,可以向中央提出指控,条件是指控必须等总督任期结束之后提出。因为,尽管是指控的形式,实质上它也是对行省总督工作的鉴定。这样的鉴定应该贯穿整个任期。其次,审理在首都罗马进行,原、被告双方都必须到庭。再则,行省总督的任期只有一年,行省人民无须忍受太长时间。
作为原告行省人民的代理而担当公诉人之职的是兼任辩护律师的小普林尼和塔西佗这样的元老院议员。因为元老院协助皇帝统治帝国是帝国的国策,那么弄清行省人民不满的原因也是元老院议员的责任。也就是说,这是公务要求。律师费有规定,上限是1万塞斯特斯(相当于一个士兵10年的薪金收入)。所以,因无法承受庞大的律师费而选择忍气吞声的情况并不多见。
这一制度开始执行是在进入帝制时代以后。此时的罗马,基本国策已经由强调对外扩张转为重视对内建设。于是,通过施行仁政确保国内稳定的政策受到重视。甚至连塔西佗,这位曾经把很多皇帝批得一无是处的人,也说与共和制时代相比,进入帝制以后,行省总督的“透明度”更高了。原因之一是皇帝们都很重视对受到指控的行省总督的审判。他们经常亲临现场,聆听审理的整个过程。被告是元老院议员,判决结果由他的同僚——其他的元老院议员——投票决定。皇帝虽然立场中立,但是他亲临现场意味着最高权力者的重视。
站在被告席上的前行省总督当然允许有辩护律师,但是毕竟与从前的处境已经完全不同。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和图密善等皇帝都是以积极参与对他们的庭审而闻名。至于提比略,还有一件很出名的事,就是他总会在法庭上提出尖锐的问题,不仅被告本人,甚至连辩护律师也会不知所措。图拉真虽然不会提出过于尖锐的问题,但他也是经常光顾庭审现场的皇帝之一。
那么,为什么指控前行省总督的状况始终没有停止过呢?
关于罗马帝国内的行省,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把它们分成了“皇帝行省”和“元老院行省”两类,区别在于行省是否有常驻军队。罗马军队的最高司令官是皇帝。所以,有他领导下的军团驻屯的行省是皇帝行省,没有军队驻扎的行省是元老院行省。皇帝行省通常都在边界线附近,需要军团常驻。元老院行省因为地处内地,而且行省化历史较长,比较稳定,所以无须部署军事力量。这是皇帝行省和元老院行省之间的区别。
担任皇帝行省的总督要求有军事方面的才干,所以任命权在罗马全军的最高司令官,也就是皇帝的手上。
另一方面,担任元老院行省总督,条件是出任过执政官。任命方式是通过元老院议员互选产生。
日语中,这两种人都叫总督。同样,几乎所有行省总督都在元老院拥有一席之地。但是如果用拉丁语原文的话,首先他们的官名就不一样。皇帝行省的总督叫“Legatus Imperiale”,元老院行省的总督叫“Proconsul”。前者的意思是“皇帝特使”,后者的意思是“代执政官”。按照现代人的观点,前者来自军队,后者来自政府部门。
皇帝行省总督的任期不止一年,通常都是若干年。任免权都在直属上司皇帝的手中。
元老院行省总督的任期是一年,与执政官一样。目的是尽可能地为更多的元老院议员创造机会。超过一年的情况几乎没有。对元老院议员来说,这是个名誉职位,所以即使当选为行省总督,也不领取工资。与皇帝行省必须时刻防备外敌来犯不同,元老院行省的特点就是太平,无须整天神经紧绷。在这种环境下,自然就会有人乘机让自己的腰包鼓起来。因为后世的我们知道的这类审判中的被告,几乎无一个例外都是元老院行省的总督。
也许有人会说,不要区分皇帝行省和元老院行省,让皇帝来任命元老院行省的总督不就可以了吗?然而,如果你试图这样做,就算是好评如潮的皇帝,估计也会立刻被从他的皇帝宝座上赶下来。因为罗马帝国的真正掌权者不是皇帝,始终都是罗马公民和元老院。所以元老院行省的总督只能由元老院选举产生,监管他们的只能是行省总督的检举制度。
小普林尼是直接参加庭审的人,有时候作为原告的代理,有时候为被告作辩护。从他写给他朋友的信中,我想介绍两例此类庭审。这两例庭审,皇帝都出席并聆听了辩控的全过程。
其中一例是指控西班牙南部贝提卡行省(图拉真出生地的行省)总督库拉希克斯而进行的庭审。
原告不是该行省的几个居民,而是整个行省,指控的理由是受贿。原告揭发库拉希克斯担任总督期间,收受的贿赂足以积累起庞大的财产。贝提卡行省议会议员来到罗马后,请小普林尼担任原告代理,他接受了。作为公诉人,元老院议员小普林尼邀请了另一位同事一起担任原告代理。因为需要搜集证据,仅靠一个人很难做得周全。审判行省总督不只是司法的判决,同时具有政治意义。所以关注审理过程的人,以皇帝为首,非常多。
公诉人小普林尼和他的同事在审理开始前确定了起诉方案。他们决定集中力量,各个击破,而不同时指控所有被告,因为贝提卡行省议会指控的除了总督库拉希克斯,还有两位副总督加上库拉希克斯的妻子、女儿、女婿以及贝提卡行省警察长共计7人。小普林斯掌握了有力的证据,其中有库拉希克斯发布的命令文书和库拉希克斯写给他在罗马的女友们的亲笔信。所以,要证明库拉希克斯有罪非常容易。因为信中有这样的内容: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终于从债务中解脱出来了,我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到你们身边了。我已经攒下了400万塞斯特斯。不过我为此出卖了半个贝提卡行省。
不知道是因为知道公诉人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而感到绝望,还是因为已经意识到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结果,庭审开始前,库拉希克斯死了。不清楚是病死还是自杀。但是,被告的死亡并不意味着指控可以撤销,罗马法律允许缺席审判。这个案例除了受贿罪,还适用渎职罪。因为被告中的大多数都是“官员”。
当然被告方也有辩护律师。
此人叫雷斯提托斯,和小普林尼一样也是元老院议员。按照小普林尼的说法,他是一个“在这样的庭审中表现老练、反应灵敏、遇到不可预知的证据或证人时能迅速作出反应的人”。但是,即便是如此优秀的辩护律师,雷斯提托斯好像也放弃了为库拉希克斯作无罪辩护。因此,辩护集中在了两位副总督身上。他让他们说因为是上司的命令,不得不服从。两位副总督没有否认受贿的事实。非但如此,他们还承认自己曾经索贿并得到了贿赂。但是,他们辩称自己这样做是不得已而为之。
至此,法庭上的争论焦点集中到了对于上司的命令,下属是否不分对错,都有义务服从这个问题上。为了推翻被告方提出来的这个论点,小普林尼和他的同事着实“捏了一把汗”。
为了寻找判例,原告的两位辩护律师找到了军团,也就是军事法庭,并且他们的努力有了回报。因为他们用下面的话辩驳了被告方的辩护律师:
“在罗马,即使是上司的命令,如果这个命令违反法律,军团兵就没有服从的义务。”
指控总督的这场庭审,审判长由执政官担任,陪审员由元老院议员担任。判决结果如下:
前总督库拉希克斯——有罪。因为被告已死,无法进行体罚,所以只判处没收财产。但是,对他就任总督前和之后的财产要分别处置。就任总督前的财产由其女儿继承,就任总督以后的财产全部归还贝提卡行省;已用于还债的部分向债权人索回,还给贝提卡行省。
这一判决有两点很值得人关注:
第一,弗拉维王朝时代固定下来的、父母之罪不株连子女的判例中,又多了库拉希克斯案一例。
第二,与图密善时代相比较,刑罚轻了很多。图密善受到元老院议员的憎恨的原因之一就是对行省总督的不正当行为处罚过于严厉。那么,刑罚变轻,是不是也反映了图拉真不喜欢过于严厉的做法呢?
两位副总督——有罪。理由除了受贿罪,还有一项,就是盲目服从上司的命令。这样的人不适合担任公职,二人被发配到边境地区5年。
贝提卡行省的警察长——有罪。被判处逐出意大利本土2年。也就是说,这2年内,他不得踏进首都罗马甚至意大利本土一步。
库拉希克斯总督的女婿——因证据不充分,被判无罪。他只是随妻子前往贝提卡,没有担任或公或私的工作。
库拉希克斯的妻子和女儿——无罪。与其说是因为证据不充分而被判无罪,不如说是因为犯罪的可能性极小而作出的无罪判决。有关这两个人,原告方的辩护律师小普林尼从一开始就认为无罪,所以他甚至没有寻找证据。
姑且认为胜诉的小普林尼和他的搭档拿到了辩护费的上限近1万塞斯特斯。在罗马时代,这笔钱规定由委托人分两次付清,第一次是提出委托时,支付6000塞斯特斯,第二次是判决出来后,支付余下的4000塞斯特斯。辩护费包括取证及寻找证人的经费,所以,这样的付款方式也许是考虑到会有败诉的可能吧。
顺便提一句,诬告者会被处以诋毁名誉罪。
图拉真时代,民事审判的陪审员总数有所增加。原来是100人,后增加到了180人。100人的时候,陪审员分4组,每组25个陪审员,分别负责一个庭审。所以有4个庭审同时进行。但是人数增加到180人以后,不知道是负责一个庭审的陪审员人数增加到了45人,还是同时进行的庭审数增加了。总之,增加到180人以后,“百官法庭”这个称呼没有变,尽管它的意思是“100个男人”。美国有一部电影叫《十二个愤怒的男人》,其中陪审员的称呼在罗马时代就已经这样叫了。
第二个案例中,小普林尼担任的是被告方的辩护律师。原告是生活在小亚细亚西北部的比提尼亚行省人民,被告是担任该行省总督的巴苏斯。
指控的理由是巴苏斯在任期间收受赠品,并根据自己的好恶对行省人民区别对待,只重用他怀有好感的人。
对此,被告方辩护团进行了反驳。他们称巴苏斯的统治是公正的,原告方收买部分行省人民起来反对他,这件事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因此,作为行使统治的责任人,巴苏斯不仅不应该受到弹劾,反而应该给予嘉奖。
于是,原告方改变了策略。他们把巴苏斯接受的赠品数量和价格作为问题提了出来。于是,行省总督可以接受什么样的礼品成了辩论的焦点。
根据尤里乌斯·恺撒制定的法律,只要馈赠物的总额不超过1万塞斯特斯就可以接受。但是,在其后图密善执政的15年间,他严格要求行省总督做到公正。受到他的执政思想影响的罗马人认为,不管馈赠物是什么,一概拒绝接受才是值得赞赏的态度。
亲临庭审现场的图拉真说,在担任高地日耳曼行省总督的时候,自己也接受过赠礼。但是,只限生日和萨图努斯节(对罗马人来说是冬季休假)。他还坦白地说事后都归还了。出席庭审的元老院议员也分成了两派,一派坚决主张不允许收受礼品,一派认为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就可以接受。双方为此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好像是后者的意见占了上风。总之,对巴苏斯作出的判决结果是无罪。后来,尤里乌斯·巴苏斯依然坐在元老院议席的位置上。
有意思的是,审判巴苏斯时,站在比提尼亚行省一方,作为原告辩护人的维拉努斯后来任职比提尼亚行省总督,一年后结束任期,刚回到罗马就受到了比提尼亚行省人民的指控。这次指控没有进行庭审,因为行省人民撤诉了。但是,这件事引起了皇帝图拉真的警觉。他想,来自比提尼亚行省人民的指控如此之多,或许原因不在派去那儿的总督身上,而是在行省方面。
但是,比提尼亚是元老院管辖的行省,这就意味着皇帝不得随意干涉。如果皇帝想要运用自己的权力来解决比提尼亚的问题,他最好按照第二代皇帝提比略提出并定下来的做法,也就是设立一个由元老院议员组成的委员会。然而,图拉真这个男人的性格特点是遇到问题从不选择迂回战术,他会果断实施正面突破。再加上所谓的法律只要没有作出明确规定,有些事情是可以变通的。
这种做法也是提比略开的先例。那就是如果有必要,元老院行省可以暂时划归皇帝行省。图拉真很好地利用了皇帝的这一权力。尽管只是暂时的,但是,比提尼亚行省成了皇帝的管辖范围。被派往该行省的总督,任务之一就是弄清该行省究竟存在什么问题,同时妥善地解决这些问题。于是,该行省的总督官名由“Proconsul”变成了“Legatus”。也就是说,这个位置从担任过执政官的人发迹的“中继站”,变成了皇帝直属特使的位置。图拉真任命小普林尼担任该行省的总督,一定是在庭审巴苏斯时,看到小普林尼的表现,听到他辩护时的见识,而对他倍加赏识吧。因为,在这之前,小普林尼甚至从未去过比提尼亚,而且,无论是在皇帝行省还是在元老院行省,他都没有担任过总督之职的履历。
就这样,才有了后来的《小普林尼与图拉真皇帝之间的往来信函》,为后世的我们了解罗马帝国行省统治提供了依据。信件是在小普林尼驻比提尼亚期间,也就是公元111年至113年春季的一年半时间里写的。当时,小普林尼的年龄在50岁左右,皇都图拉真也是50多岁快60岁了。
小普林尼
《罗马人的故事8 ·危机与克服》中写到过的普林尼(C. Plinius Caecilius Secundus)是小普林尼的伯父,也是巨著《博物志》的作者。为了区别于那个普林尼,在这个普林尼的名字前,欧美人用“年轻的”、日本人用“小”来称呼。他是一位人品极好的人,对于同行文人,他从不妒忌,也不带任何偏见。他会由衷地赞美对方的才能。他是罗马社会领导者阶层元老院中的一员,为此,他充分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同时他还是一位乐善好施的人,积极参与把财产回馈社会的活动。他热心关照自己的熟人,对自己身为罗马帝国的一员备感骄傲。他是一个懂得感受幸福的罗马人,甚至仅仅因为妻子喜欢自己的作品就会感到幸福不已。塔西佗与他不同。作为同时代人,塔西佗总是在指责自己国家的缺点,为这些缺点悲愤激昂,结果成了一名悲观主义者。性格如此不同的这两个人,不仅作为文友相处融洽,而且在辩护律师的工作中,两人也经常合作。这些事实让人觉得很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既有悲观主义者又有乐观主义者,才构成了这个人类社会的全貌吧。
塔西佗比小普林尼年长五六岁。小普林尼写给塔西佗的一封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知道您绝对不会炫耀自己的作品。但是,我在欣赏您的作品时,最想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甚于其他任何时候。
不知道后世的人们是否会记得我们。虽然我认为我们多少有一些被记住的价值。我不会说,这是由于我们的天分,因为这样说显得过于傲慢。我只想说,这是源于我们的勤勉,源于我们的热忱,源于我们对名誉的尊重。
人生就是怀着这样的理想不断努力。但是,只有少数人可以得到显赫的声誉。除此之外的绝大多数人,我想至少还值得从默默无闻和被忘却中得到拯救。
看到这样的话,我不由自主地起了同情心。于是,我一边嘟哝着说没关系,我会引用你的东西,一边继续阅读他的作品。同时我也在猜测,塔西佗读到这封信时是怎么想的。我想,塔西佗一定不会写回信。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才能。与谦虚的小普林尼不同,他坚信自己有历史学家的天分,坚信能为后世留下辉煌名声的是自己。
塔西佗也属于元老院阶级,因此,他应该也是一个家境殷实的人,拥有符合元老院阶级身份的资产。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说他曾经捐赠过图书馆或者为贫困家庭孩子的育英基金提供过资助。当然,他也没有帮助过自己的文友,更别说向皇帝举荐什么人。关照熟人之类的事情一概与他无关。他既不炫耀自己的作品,也从不夸奖朋友的作品。
因此,对于这两人的作品,后世给出的评价是,小普林尼的作品是“幸福的罗马行政官文人的墨宝”,相反,称塔西佗的著作是“罗马帝政时期最优秀历史学家的杰作”。
因为最适合做朋友的小普林尼缺少创作成熟作品必不可少的、也可以说是恶意的“毒”。因此,此人留下来的作品只是一些写给朋友知己的书简以及与图拉真之间的往来信件,外加当选候补执政官时的演讲。除此之外,好像也写过一些东西,只是,水平仅限于得到妻子的称赞。
我想请读者朋友们再看一遍他写给塔西佗的信,就从“不知道后世的人们”开始读到最后。在阅读的过程中,把其中的“我们”换成“罗马人”:
不知道后世的人们是否会记得罗马人。虽然我认为罗马人多少有一些被记住的价值。我不会说,这是由于罗马人的天分,因为这样说显得过于傲慢。我只想说,这是源于罗马人的勤勉,源于罗马人的热忱,源于罗马人对名誉的尊重。
人生就是怀着这样的理想不断努力。但是,只有少数人可以得到显赫的声誉。除此之外的绝大多数人,我想至少还值得从默默无闻和被忘却中得到拯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这样一个想法,就是把这段文字放到某一卷的卷首。
塔西佗和小普林尼都是元老院议员,他们的经历有很多相似之处。两人都在他们给以恶评的图密善皇帝统治时代,屡次担任过公职。年长的塔西佗在涅尔瓦皇帝时代当选过候补执政官,小普林尼在图拉真皇帝时代当选过候补执政官。只是,做到行省总督的只有小普林尼一个人,因为塔西佗尚未为自己的公职生涯画上圆满句号就结束了他的人生,虽然小普林尼被派往比提尼亚行省的时候,塔西佗尚健在。还有一点,他们俩都没有孩子,更别说有3个孩子了。所以他们都不是《有孩子的元老院议员优待法》这一条法律的受益者。
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制定的这项法律,是为了防止统治阶层下一代子女人数日渐减少。该法律规定,官职选举中,优先考虑有3个以上孩子的人选。此外,每个官职都有若干年的停职时间,但是,根据该法律,有3个孩子的人不适用这一规定。
当然,这不是绝对条件。即使一个孩子也没有,皇帝也有权让他成为不受这条法律约束的人。图拉真对小普林尼就使用了这一权力。
塔西佗应该是罗马帝制时期最优秀的历史学家。相信同时代的人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有能力的作家并不代表他一定是有能力的行政官,而且当时的社会正处于以统治公正而闻名的图拉真时代。在对阿非利加行省总督布里斯库的庭审中,塔西佗和小普林尼合作进行了辩护,而坐在审判长位置上的正是图拉真。那么,图拉真起用小普林尼难道只是看中了他对比提尼亚的了解吗?还是像现代美国历史学家所评价的那样,这位务实的皇帝要的不是一位能够写文采漂亮的报告的特使,而是要一位能够忠实履行职责的特使呢?
不管怎样,假如塔西佗也担任了行省总督,情形又会怎样呢?这一设想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备感好奇,欲罢不能。
被称为“光荣的职务”的、元老院议员必须担任的国家官职,包括财务检察官、法务官和执政官,其任职地都是首都罗马。但是,行省总督不同。代执政官虽然是元老院议员仕途的终点,但是不能自由选择任职地。任职地要通过抽签决定。这个官职任期只有一年,但是在开展日常政务和司法活动的同时,必须弄清该行省存在的问题,解决总督职权范围内可以解决的问题。超出总督职权范围的问题则向元老院汇报,并请求元老院对解决方案进行立法,就好像对铺设完成的罗马大道用心进行维护维修,使其继续发挥作用一样。
皇帝的工作与此相同,只是范围更大,遍及帝国全境。如果塔西佗担任过行省总督的话,那么,他应该会更深刻地理解皇帝的职责之严肃和重要,并因此让评论家的身份得到升华。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塔西佗或许就会从“罗马帝制时期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一跃成为“贯穿共和制和帝制时代的罗马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了。他的写作能力,堪与尤里乌斯·恺撒媲美,他的批判精神是创作杰出历史著作的重要条件。当然,这不是唯一条件。
被后世评价为“幸福的罗马行政官文人墨宝”的小普林尼的著作中,称得上是白眉之作的《小普林尼与图拉真皇帝之间的往来信函》,总共由124封信组成,其中73封是普林尼写的信,51封是图拉真的回信。这部书已经有了日文版,就是国原吉之助教授翻译的《普林尼书信集》,收录于讲谈社学术文库中。只是,这部译作不是全文翻译,而是节译。前面介绍的小普林尼写给塔西佗的信就没有收录进去。小普林尼写的73封信中只收录了32封,图拉真写的51封回信中也只收录了12封。但是,既然日语版已经有了,所以在这里,我只想说说我的感想。
首先我有一个疑问。就算小普林尼的信确实出自他自己亲笔所写,那么,皇帝图拉真的信也是亲自回复的吗?
事实上,皇帝官邸有一个部门,直译叫“书信科”。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小普林尼写给图拉真的信首先由该部门的官员拆看,然后向皇帝汇报。皇帝对此作出口头答复,再由“书信科”官员写成文字,送到比提尼亚。
专门研究了这些信件的学者对拉丁文原文进行逐字分解后得出的结论令人咋舌:几乎所有回信都是图拉真亲自回复,而绝非出自其他官员之手。因为连专业水平不高的我也知道,无论是口述还是亲笔书写,这些信一定出自敢于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人。
那么,图拉真皇帝为什么会如此诚恳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普林尼呢?
前面已经提到,为了彻底解决问题,小普林尼担任总督的比提尼亚行省从元老院行省变成了皇帝行省。鉴于这一特殊情况,负责解决该行省问题的责任人此时是皇帝图拉真。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不为人知的情况。
比提尼亚一带在米特拉达梯国王时代曾经是盛极一时的本都王国(《罗马人的故事3 ·胜者的迷思》中有详细描述),成为罗马行省以后依然是一个具有古老历史、经济发达、城市居多、人口较为稠密的地方。以行省首府尼科美迪亚为首,这里有后来的君士坦丁堡、再后来的伊斯坦布尔的前身拜占庭、尼西亚、菩尔萨等城市,还有黑海南岸的赫拉克利亚和锡诺普等等。另外,面向黑海以及东部与亚美尼亚王国接壤的地理位置,也使这里成了一个战略要地。把小普林尼派到此处的时候,图拉真心中已经悄悄萌发了远征帕提亚的想法。这个想法在几年后变成了现实。帕提亚王国与亚美尼亚王国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不是可以轻易分割开的。远征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要保证后方的稳定。比提尼亚行省就属于远征帕提亚的大后方之一,而且从经济实力上来说,也是帝国极为重要的地方之一。
当然,皇帝没有把自己的这一想法透露给他的特命全权总督。因此,小普林尼天真地相信图拉真要求重建财政、维护社会秩序都是为了比提尼亚行省的发展,因而干劲十足。
小普林尼去行省各城市了解了财政问题的原因后,写信给皇帝,说向罗马派遣表敬使节团和对米西亚行省总督进行表敬访问,两项所需的1.2万塞斯特斯的支出毫无必要。比提尼亚行省没有军队驻守,米西亚行省兼顾保护比提尼亚的安全任务。他说,自己只是给米西亚行省总督送去了表敬文书。他询问这样做是否妥当。图拉真回信说:“你做得很好,我亲爱的塞古都斯。”
尽管重建财政是当务之急,却不能削减岁出。就像前面讲到的,为了居民用水,需要建设引水渠。当然,总督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必须弄清之前工程发包时的不正当嫌疑,并追查相关责任人。此外,同样是前面提到过的体育中心的建设。皇帝已经下令,体育中心的规模只要符合该地方自治体的财政即可,所以需要缩小规模后重新开工。
对于小普林尼提出的为了重建财政,是否有必要强制下调利息这个问题,皇帝表示反对。他回答说:“我充分理解这样做的必要性。但是由国家强制下调利息,不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公正精神。”对“私”强制下调利息等于强迫“私”向“公”提供资金,大概他是不希望因此出现行省人民的骚乱。
至于图拉真为什么要如此执著于重建比提尼亚的财政,原因是当财政出现漏洞的时候,获利者一定只有少数人,绝大多数人都会成为受害者。如此一来,社会就会出现动荡。相反,施行仁政归根结底就是要建设本分人不吃亏的社会。
维护社会稳定的障碍是一小部分人占据权力,组织封闭,排除异己。小普林尼提出是否可以允许消防员成立工会。对此图拉真回答:消防员之间相互帮助是可以的,但是不宜成立工会组织。他讨厌政治结社。
我非常佩服这两人之间的通信有如此之多。小普林尼因为写信对象只有一个人,所以每月平均写4封信可以理解。但是,图拉真写信的对象绝不止小普林尼一个人。仅仅在皇帝行省任职的总督就有13人之多,还要加上各军团基地从负责人即军团长,到各级长官、财务负责人等,少说也有100多人。此外还有来自百姓的请愿书等等,需要他回复的信件很多。就好像公司董事长创建主页后,需要答复所有进入主页的电子邮件一样。我想就算有人求我,我也不想当这个罗马皇帝。
但是,对于皇帝来说,这一切却是宝贵的信息来源。小普林尼写给图拉真的信中,甚至写到了前往比提尼亚的旅行路线,尽管初看这件事情好像跟比提尼亚行省总督并无关系。作为皇帝的代理,他甚至把自己进入比提尼亚时,比提尼亚行省人民如何迎接自己的经过也写信向皇帝作了汇报。
“勤勉”是同时代人献给图拉真皇帝的颂词之一。像提比略皇帝,尽管与图拉真一样,创建了“主页”,但是,对于进入主页的邮件,他一概不作答复。而图拉真皇帝却认真地一一作答。所以,前者得到的是很差的评价,后者得到的则是极高的好评。特别是属于元老院阶级的人们对以这两位皇帝为代表的类型的评价倾向于哪一方,与他们担任的职务有关。因为他们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要随时发送“电子邮件”,即报告。
那么,对于以地中海为中心,势力范围遍及欧洲、中近东和北非的幅员辽阔的罗马帝国,皇帝们又是如何进行统治的呢?这应该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问题。要统治如此庞大的帝国,情报必不可少。为了使报告和指令的上传下达顺畅、安全,他们很早就发展了国营的邮政制度。由此可见,他们早就了解情报传递的重要性。以公务为目的的国营邮政系统也服务于普通百姓。在这一点上,它与出于军事目的而遍布罗马帝国的罗马大道一样。罗马的大道也为民间的物资交流所用。
至于罗马为政者如何收集信息,大致可以分为如下两种:
一、来自在各行省担任公职的人的汇报。
二、来自行省人民的消息。
第一种情况,最好的一个例子就是小普林尼写给图拉真的信。
第二种情况又可以分为四类:
(1)行省议会代表一年一度前往首都罗马作表敬访问。因为是表敬访问,所以与元老院和皇帝会谈无疑是行程内容之一。
(2)按现在的说法就是院外活动。按罗马时代的说法,则是保护人与被保护人的关系。这种活动在(1)的表敬访问制度尚未固定下来的共和制时代尤为常见。格拉古兄弟的被保护人在北非,原因可追究到其祖父西庇阿·阿非利加努斯时代。庞培的被保护人在他本人统治的中近东。尤里乌斯·恺撒作为全高卢的保护人而闻名。总之,征服一个地方后,成为这个地方的保护人,就是罗马的风格。
进入帝制时代以后,这样的关系并没有消失。虽然因为不再是征服的时代,像共和制时代那样有名的利益代表已经消失。但是,因为还有(1)的制度在起作用,所以尽管院外活动的重要程度有所下降,但是,只要地方和中央还有联系,无疑它还是有用的。帝制时代的保护人中,有与行省人民建立起良好关系的、在行省任职的总督,有与行省经济往来密切的人等等,通过这些人的介绍,使得正在作表敬访问的行省代表有了参加皇帝的宴请,也就是私下接触皇帝的可能性。
(3)与(1)一样,是行省通过正规途径,直接向皇帝请愿的方法。请愿好像以文书的形式居多。罗马帝国为此还在官邸内特设了一个接收请愿书的部门叫“文书科”。
(4)是最激进的信息收集方法,同时也是中央和地方的接触方法,即审判行省总督。因为是审判,所以有原告和被告双方的辩论。通过辩论,不仅总督统治的问题,就连该行省存在的其他问题也会一起弄清楚。进行庭审的时候,被告、公诉人、被告方辩护律师、陪审员都是元老院议员。这种时候,皇帝只要在首都,一定亲临庭审现场。甚至有的皇帝为了出席庭审,推迟前往别墅的时间。
庭审行省总督的制度是为反映行省呼声之目的而制定的,是了解行省现状的绝好机会。
作为帝国统治的最高责任人,皇帝通过这些方法收集信息,并以此为基础,根据帝国统治的政治策略,作出判断。对于当场可以解决的问题,他会马上下达指令。如果需要通过制定政策来解决的问题,他会交给元老院,请他们制定相关的法律后实施。就连从不回复“电子邮件”的提比略皇帝,据说他的日常工作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罗马皇帝们即使不遭遇暗杀,其统治时间也只有20年左右。也许过于繁重的工作是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之一。
图拉真统治期间,皇帝和元老院相处非常融洽。这是罗马时代和后世的人们给出的一致评价。其原因之一是因为图拉真作为一位领袖很会关心他人。
小普林尼曾经请求皇帝给予自己的朋友、熟人特别关照,这多少有些令人吃惊。他曾经请求皇帝授予给自己治过病的、出身于埃及的希腊人医生以罗马公民权;希望皇帝同意朋友苏维托尼乌斯(《罗马皇帝传》的作者)享受“有3个孩子的特权”。也许小普林尼尽管人格高尚,也一心想着要好好利用皇帝这个关系。对于小普林尼的这些要求,图拉真既没有置之不理,也没有给他难堪,而是尽可能地予以满足。当然,不是所有要求他都满足。毕竟图拉真虽然不是极端的保守主义者,终究他还是一位保守主义者。与他相比,作为既得权力阶层,元老院比皇帝的保守倾向强烈得多。我想,皇帝能与这样的元老院保持良好关系,也有部分原因源自他们相似的思想基础。
话说回来,帝制时代的小普林尼也好,共和制时代的西塞罗也好,阅读他们的书信,感觉都跟走关系有关,让人以为罗马社会似乎是靠人际关系来维系的。但是,关系到选拔人才,作为一个制度难道真的有那么不好吗?
罗马人没有中国的科举制那样的制度。希腊的雅典、小亚细亚的罗得岛以及埃及的亚历山大可以算做是当时的大学。但是,在这些地方学习过的人仅靠这一点,是不可能进入帝国中枢的。以培养精英为目的的机构只有元老院。但是,有一个当议员的父亲,也不意味着就可以自动进入元老院。要进入元老院,条件是当选过财务检察官或护民官,并顺利结束任期。皇帝有推荐权,所以经过军团基层锻炼的人也有可能进入元老院。
罗马人在人才选拔方面注重关系,我认为是他们务实主义性格的一种体现。所谓关系,就是你推荐一个人就要为你的推荐负责。如果推荐者人格高尚又有才能,那么他推荐的人同样人品好又有才能的几率也会高。当然,风险是避免不了的。但是,通过客观的考试选拔人才难道就能完全规避风险,就不会出现无能或品行低劣的行政官吗?
共和制时代,只要是西塞罗推荐的年轻人,尤里乌斯·恺撒一概收为自己的部下,因为他赏识西塞罗的见识。图拉真对小普林尼提出的请求基本上也给以满足,同样因为他认可小普林尼的诚实和一心为公的精神。选拔人才是一场竞赛,参赛者不只是录用者和被录用者两个人,还要加上推荐者。这些参赛者都要承担责任,我想这就是罗马人经常采用靠关系录用人才的理由。
不管是认真听取他人建议的结果,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所做的事被人喜欢总是好的。图密善皇帝做一件事的时候,元老院经常怨声载道。而图拉真做同样的事情,别说反对,就连元老院议员自己也会去做。他们既没有抱怨,也没有不满。想象一下确实有点意思。
小普林尼写给皇帝的信,常常以“主君”(Domine)开头。所谓主君,意思是“统治自己的人”,在基督教中就是“神”的意思,因此通常翻译成“主啊”。但是,在罗马,就是“主君”一个意思。
讽刺诗诗人马提雅尔在他的诗中称皇帝是“主君”,对此图密善皇帝置之不理,让元老院非常生气。塔西佗还因此断定图密善是一位专制君主,对皇帝的称呼也改成了“恺撒”或是“第一公民”。此后仅仅过了十几年,元老院议员小普林尼又称呼皇帝为“主君”,图拉真坦然接受了。为此,就连不指责他人缺点就难受的塔西佗也没有批评他。甚至图拉真在亲生父亲和姐姐死后,神化他们,为他们铸造了纪念银币这件事情,也没有人提出异议。提比略对“主君”这一称呼很敏感,每次听到这样的称呼,他都表现得很神经质,说:“主君是我家用人对我的称呼,大将军是士兵对我的称呼,第一公民是公民对我的称呼。”他这样解释完全无助于人们对他产生好感。人真是难以捉摸啊!
不管怎样,图拉真是元老院给予很高评价的一位皇帝。元老院还给了图拉真一个称号,叫“Optimus Princeps”。之前没有一个皇帝得到过这样的称号,直译就是“最高第一公民”,意译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图拉真最初推辞过,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一件事情非常有助于我们了解罗马人心目中的理想皇帝是怎样的。
被罗马人看做是理想皇帝的这位皇帝,对基督教徒又是怎么看待的呢?还有,在法治国家罗马帝国担任过辩护律师和公诉人,直接参与过与法律相关工作的小普林尼对基督教徒又是怎么看的呢?在《小普林尼与图拉真皇帝之间的往来信函》中,在后世最著名的就是关于二人如何对待基督教徒的部分,我想在这里作全文介绍。顺便提一句,行省总督享有对行省人民的司法权。
普林尼致皇帝图拉真
主君啊,当我难以作出判断的时候,我总是询问您的意见。因为您会比任何人都能更好地引导迷茫中的我,为无知的我指明前进的方向。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接触过对基督教徒的审判案例。因此我不知道这种审判该如何进行。有什么样的证据就可以起诉?反国家罪或无信仰者的刑罚适用于什么样的罪状?被指控的当事人年龄能否作为减轻刑罚的依据?对于成年人和25岁以下的年轻人,尽管都是基督教徒,是否需要像其他刑罚一样区别对待?为自己是基督教徒而表现出悔意,并愿意放弃这一信仰的人,是否可以赦免他的罪?或者,不管他现在多后悔,只要他曾经是基督教徒,就要给予处罚?还有,对于从未做过一件坏事的人,仅仅因为他是这个邪恶组织的一员,就应该给予处罚吗?
对于被指控为基督教徒的人,目前我采用以下一些做法。
首先,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们,你们是基督教的信仰者吗?如果回答说“是”,我让他们想清楚,并告诉他们如果说谎,我只能采取刑讯手段。因为我认为,皈依基督教意味着什么没有多大关系,仅执迷不悟这一条就可以定罪。
到最后依然坚称自己是基督教徒的人中,也有罗马公民权所有者。这些人有权向皇帝上诉,所以我把他们押送去罗马了。然而,不知道是否受我这一做法的影响,告发基督教徒的数量在不断增加,而且情形也起了变化。
首先罗列有很多人名的匿名告发增多,为此我改变了我的做法。
第一,遭到告发的人,如果表明自己不是基督教徒,或者在我第一次审讯的时候向诸神祈求,并对您的肖像表示敬意的人,以及诅咒基督教的人,一律无罪释放。为此,我叫人在法庭上准备了您的肖像和供奉肖像所需的香料和葡萄酒。
第二,即使是被检察官提起公诉的人,虽然一开始承认自己是基督教徒,但是后来翻供否认自己是基督教的人,或者曾经是基督教徒现在已经不是的人,不管这个曾经是3年还是20年,一律判处无罪。当然,判他们无罪释放的条件是他们要敬畏我们的诸神,诅咒基督教的神。
根据我收集到的信息,基督教徒的罪行或过失是这样的。他们在规定的那天(大概是星期天)黎明集合,齐唱赞颂基督的歌,唱歌结束后,庄严宣誓。宣誓的内容不过是不做对社会有害的事情,不盗、不抢、不通奸,严守承诺,发誓受托保管的东西必须按委托人的要求随时归还等等。这个仪式结束后,大家回家一起用餐,吃些面包,喝点葡萄酒。很普通也没有恶意。当然,根据您的意思,凡是与我宣布过的秘密社团相勾结的集会我是禁止的。
被告如果是奴隶的话,我想有必要在审讯时进行拷问。然而,在审讯两个他们称之为副主祭的女奴隶时,并没有发现邪恶而疯狂的迷信以外的东西。
因此,在了解您的想法之前,我决定推迟一切与基督教相关的审判。因为我认为,关于裁决的尺度,我应该征询皇帝的意见。现在的情形是,第一,被告发的人很多;第二,不分年龄、社会地位、性别,这样的人今后还有增加的趋势。
受这种迷信蛊惑的除了城市,也已经殃及地方。但是我感觉可以防止这种蛊惑的继续蔓延。因为一度被废弃的神殿和寺庙因前去敬神的人的增加而变得热闹起来了。还有,被宣判无罪的祭祀活动也已经出现,尽管时间还不算太长。把用做供品的家禽肉拿来售卖的人在减少,这一情况现在也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
被认为是基督教信仰者的人之中,我想大多数只是因为新鲜而被骗入教的。因此我认为,这类人只要有悔改的表现,并决心脱离基督教的话,应该予以免罪。
图拉真回复普林尼
亲爱的塞古都斯,你根据法律处置被告发的基督教徒的做法非常好。因为在对待这个问题上,用规范帝国全域的标准来处理本身就是不可取的。(基督教最初出现在罗马帝国的东方,公元2世纪的这个时候尚未波及帝国西方。图拉真时代殉教的主教有两个人:一个是耶路撒冷的主教,另一个是安条克的主教。)
搜捕基督教徒,借口有罪强行追查这样的做法不可取。当然,受到正式检举,并招供的人应该受到惩罚。对于弃教者应该予以关心,但是,他们必须明确表示敬畏我们的诸神,明确表示自己的悔意。只要这些想法明确,不管以往怎样,都可以免罪。
匿名告发没有任何法律价值。接受这样的告发,违反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
在这里,我想顺便介绍一下《圣经·使徒行传》中圣保罗对信徒们的教诲:
你们的日常生活不可张扬,互不说坏话、发泄不满,也不起争端。因为神的孩子都是完美无缺的,是纯洁的。同时也为了不给这个邪恶、堕落的社会授以口实。
尽管生活在这个邪恶、堕落的社会里,你们必须恪守神的教诲,就好比黑夜里双手捧着一盏明灯。
虽说同为一神教,但是,与屡屡反对罗马的犹太教徒不同,基督教徒以公元70年耶路撒冷沦陷为分水岭,与犹太教划清界限,并进一步加强了暗中活动的做法。但是,多神教和一神教的对立,与其说是宗教的对立,不如说是源自文明观不同的罗马帝国和基督教的对立,这种对立虽发展缓慢却实实在在地开始了。
图拉真的私生活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我没有写图拉真皇帝的个人生活。那是因为实在没有可写的东西。站在基督教徒的立场去看,罗马皇帝无疑是邪恶、堕落的罗马社会的象征。然而,在图拉真身上,你找不出一丝一毫跟邪恶或堕落有关的东西。很多人之所以能出人头地,是因为他们身后有一群亲人或亲戚为他们铺好了路,让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诸多好处。但是,像这样能帮得上忙的人,图拉真一个都没有。
图拉真没有孩子。他有一个比他年长5岁的姐姐叫马尔恰娜,姐弟俩关系非常好。弟弟当上皇帝后,姐姐也住进了首都罗马的皇宫。但是,她从不炫耀自己的身份,生活简朴,不好出风头,非常满足于管理家中事务。姐姐唯一担心的是弟弟的健康。但是,图拉真是一个身体强健的人,从来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所以这件事情也无须她过多操心。姐姐死后,弟弟神化了她,把她加入了诸神的行列里。对此,罗马人全然不介意。因为就连被罗马打败的失败者的诸神,他们也会授予“罗马公民权”,这才有了30万之众的神。基督教徒有一个说法曾经流行一时,说罗马有意把基督教的神也纳入诸神的行列中,但是因为基督教徒的拒绝最终没有成功。对罗马这样的提议,基督教徒自然会拒绝。因为假如接受这个提议,基督教就不是一神教了。
马尔恰娜有一个女儿叫马提蒂亚,图拉真非常喜欢这个比自己小15岁的外甥女。这个女人的性格与她母亲相似,同样无法为编年史的作者提供写作素材。
在这方面,图拉真的妻子普洛蒂娜也一样。可以说,她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贤妻。只要看她与同住在皇宫中的大姑子相处融洽的关系上就可以略见一斑。马尔恰娜和马提蒂亚出生于行省西班牙,在小镇意大利卡长大,普洛蒂娜则出生于南部法国行省的主要城市之一尼姆,在罗马长大。她是一位非常有修养的人,甚至可以聊有关希腊哲学的话题。其修养之高,据说超过她的丈夫图拉真。
但是,这个女人同样不喜欢抛头露面。图拉真没有封她“奥古斯塔”(Augusta,意思相当于“皇后”),对此,她丝毫没有怨言。有意思的是,图拉真没有封妻子“皇后”的称号,却在姐姐马尔恰娜死后,给了她“奥古斯塔”的封号。
这三位女性都是皇帝身边的人,自然她们的地位不容忽视。既然她们如此质朴,罗马上流社会的夫人们也不敢张扬。因此,图密善时代的夫人们那种盘得高高的、夸张的发型在图拉真时代已难得一见。
图拉真对自己的姐姐、姐夫、外甥女、外甥女婿以及妻子的亲属都没有给予特殊的照顾。他把外甥女的女儿萨宾娜嫁给哈德良,也许与自己是哈德良的监护人身份有关。但是,哈德良的升迁跟他没有关系,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可以说,对待别人的事,图拉真总是尽可能地给以满足。但是,对自己家的事情,却从不徇私,非常光明磊落。
普洛蒂娜
马尔恰娜
至于图拉真的缺点,罗马时代的史学家们能指出的其中一条据说是饮酒。其实他和普通罗马人一样,每天当星星还在天空闪烁的时候起床,结束一天繁忙的公务后入浴、按摩,然后用晚餐,这时他会喝一点酒。当然,并不是说他离不开葡萄酒。只是希腊人和罗马人习惯用凉水或温水兑酒喝,而他从不兑水,这才是他被说成酗酒的原因。
图拉真还有一个缺点,就是喜欢让漂亮的年轻人陪侍他共进晚餐。那么,他的这一嗜好是否带有邪恶、自我堕落的倾向呢?有人认为,望着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天际,听着树叶摇曳发出的声响,结束一天的生活是人生的最大享受。小普林尼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图拉真来说,他最大的享受来自美少年们。无论是希腊时代的作品,还是罗马时代的上等仿制品,年轻人的雕像之美总是令人叹为观止。图拉真的这种感情不是同性间的爱,他只是欣赏未成年少年纯真的美,就像欣赏风景一样。证据是图拉真的“风景”中,没有一个人的名字被外界所传或议论。
私生活健康,缺点也只是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让传记作家实在难以下笔。正因为如此,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没有好运到可以有他的传记留下来。
被誉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对于皇帝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元老院一致同意授予他“至高无上的皇帝”的称呼,图拉真一度拒绝接受,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称号,而是因为他想在自己真正配得上这个称号的时候再接受。对于图拉真来说,他已经取得了达契亚战争的胜利,实现了帝国有史以来的最大版图。但是他认为要配得上这个称号,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完成之前的诸位皇帝没有做到的一件事情。
帕提亚问题
罗马与帕提亚的关系说到底就是希腊罗马文明与波斯文明的关系。亚历山大大帝消灭了波斯帝国。但是,在大帝死后出现的希腊诸国中,希腊人能掌控的地方,即便是旧波斯领地内,也只成功保住了其临近地中海的西边部分。而把这些希腊人带回他们自己的国家的正是罗马人。因此,罗马与帕提亚的正式接触始于庞培称霸希腊诸国。其后的经过简要介绍如下。
公元前63年,庞培消灭了希腊诸国之一的叙利亚塞琉古王朝,为罗马称霸中近东一带奠定了基础。希腊诸国中唯一留存下来的埃及已经成为罗马事实上的附属国。(《罗马人的故事3 ·胜者的迷思》中有详细描述。)
庞培、恺撒和克拉苏结成的“三头同盟”中,庞培的名气如日中天,恺撒在高卢战争中屡屡建功立业。受到这两人成就的刺激,公元前54年克拉苏决定远征东方,征服帕提亚。遗憾的是,一年后惨遭失败。总司令官克拉苏以下的将官,除了率领500名骑兵逃脱的卡西乌斯,其余全体阵亡。4万人的远征军,最终逃到叙利亚安条克的不足1万人,其中包括那500名骑兵。2万人阵亡,被俘人数多达1万人。这些俘虏虽然躲过了被杀的命运,却被送到了帕提亚王国最东北边境的梅尔夫,终生在那里服役。这种遭遇无异于被发配到边疆。[《罗马人的故事4 ·恺撒时代(上)》中有详细描述。]
公元前44年,击败庞培拉开内战序幕的恺撒准备远征帕提亚。远征的目的之一是为9年前的战败报仇雪耻。其次,通过这次远征,让中东各国重新认识罗马的实力,并救出1万名罗马俘虏。然而,就在出征前的3月15日,恺撒遭到了布鲁图和卡西乌斯派的人暗杀。[《罗马人的故事5 ·恺撒时代(下)》中有详细描述。]
公元前36年,为了与恺撒的养子屋大维抗衡,试图向东方扩张势力的安东尼,与他的情人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扩张领土的野心一拍即合,开始了第二次远征帕提亚。但是,这次远征再次以失败告终。在8个月的远征中,11万大军损失了2万人。尽管这次失败不是毁灭性的,却也改变不了失败的事实。一心想成为恺撒继承人的安东尼,野心落空,还给后人留下一个未解决的隐患。[《罗马人的故事5 ·恺撒时代(下)》有详细描述。]
公元前21年,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以前的屋大维)认为不解决帕提亚问题,就无法实现帝国东方的稳定。于是,在帝国建立还不到10年的情况下,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他希望通过外交手段而不依靠军事手段解决。当然,他所谓的外交手段并非单纯的通过对话。帕提亚与亚美尼亚接壤,他首先发兵攻打亚美尼亚,并与亚美尼亚订立了同盟条约。然后拿着这份同盟条约,与帕提亚进行谈判,并最终签订了友好条约。
条约的内容是这样的:帕提亚承认亚美尼亚归罗马统治;幼发拉底河为罗马和帕提亚各自势力范围的界线,双方互不侵犯;允许并尊重两国国民之间的通商自由。帕提亚方面接受了上述所有条件。谈判在幼发拉底河中的小岛上进行,当时21岁的提比略代表奥古斯都参加谈判并签署了条约。
帕提亚方面归还了在33年前打败克拉苏军队和15年前战胜安东尼军队时抢走的所有罗马军团旗帜——银鹫旗,并且归还了帕提亚士兵从阵亡的罗马士兵身上剥下来的、作为战利品保存起来的罗马将士的盔甲和武器,但是并没有归还俘虏。因为33年前被送到梅尔夫的罗马士兵已经全部死亡。(《罗马人的故事6 ·罗马统治下的和平》中有详细描述。)
此后,罗马和帕提亚之间维持了70余年的和平时期。
帕提亚王国是典型的东方专制国家,为了继承王位,内讧不断。每当出现难以收拾的局面时,他们就会对外采取强硬措施。还有,与自己同属波斯文明的亚美尼亚竟臣服于异域文明的罗马帝国,这对帕提亚人来说也是难以释怀的事情。
维持了较长时间的和平最终被打破,是在进入尼禄皇帝时代以后。这次挑起战争的是帕提亚。罗马派往前线迎战的是名将科尔布罗。
尼禄任命科尔布罗指挥大军,甚至给了他一份空白委任状,全权委托他解决帕提亚问题。科尔布罗是一位武将,但是他时刻都在关注中东的情势。所以虽然在军事上取得了节节胜利,他还是认为从国家形态到生活习惯,把亚美尼亚长期置于罗马统治之下是不现实的,因为与罗马相比,帕提亚距离亚美尼亚要近得多。因此,科尔布罗提出了一个方案,帕提亚国王欣然接受。这个方案就是亚美尼亚国王的候选人由帕提亚国王推荐,罗马皇帝主持亚美尼亚国王的加冕仪式。皇帝尼禄也同意了这一有名无实的解决方案。亚美尼亚国王来到罗马接受由尼禄皇帝主持的加冕仪式是在公元65年。自此,和平再次降临到罗马与帕提亚之间,并且维持了半个世纪之久。这次问题得以解决,虽说是科尔布罗做了工作,但是也显示了尼禄在对外政策上的政治敏感性着实了得。(《罗马人的故事7 ·臭名昭著的皇帝》中有详细描述。)
公元68年至70年,罗马发生内战,后来又有犹太叛乱。但是,帕提亚不仅没有乘其之危,甚至还主动提出向罗马派遣援军。由此可见,罗马和帕提亚之间,以这种形式相处,多么受帕提亚方面的欢迎了。(《罗马人的故事8 ·危机与克服》中有详细描述。)
图拉真接手的正是这种状态下的帕提亚问题。依靠军事力量远征帕提亚,似乎并无必要。然而,长期和平的状态会麻痹当事者。事实上,来自帕提亚的挑衅行为并非完全没有。
对罗马人来说,帕提亚问题的导火索常常是亚美尼亚。帕提亚把亚美尼亚列入了本国统治势力范围的一个国家,在帕提亚宫廷之上,地位仅次于帕提亚国王的就是亚美尼亚国王。正是基于这样一个现实,尼禄的和平条约才得以长期维持。帕提亚国王是专制君主,专制君主最害怕的不是外敌而是内患,即可能威胁到自己王位的人。只有让危险人物成为名誉、权力以及财富均居帕提亚第二的亚美尼亚国王,并让他远离自己,帕提亚国王的位置才能安然无恙。
亚美尼亚国王梯里达底由衷敬佩名将科尔布罗。他到访罗马后,又把尼禄当兄长般看待。尼禄也没有亏待他的殷勤,派出工程师团队,帮助其重建了亚美尼亚首都。为了表示感谢,梯里达底甚至把首都改名为尼禄市。可以看出,出身帕提亚王室的这位国王有多么强烈的亲罗马倾向了。梯里达底去世的时间不清楚,据说他比公元37年出生的尼禄小几岁。梯里达底寿命较长,在亚美尼亚国王位置上的时间也不短。如果他比尼禄小三四岁的话,可以推断,图拉真即位的公元98年,他尚在世。那个时候,帕提亚国王已经从沃洛吉斯换成了帕科鲁。梯里达底一死,帕科鲁国王就把自己的儿子阿克西达瑞斯扶上了亚美尼亚国王的位置。此时,因为与尼禄之间的条约依然有效,所以叙利亚行省总督代替皇帝,为亚美尼亚新国王举行了加冕仪式。
公元110年帕科鲁去世,继承帕提亚国王王位的是帕科鲁的弟弟奥斯罗埃斯。即位后不到两年,这位国王就以无能为由,要推翻侄子阿克西达瑞斯,让阿克西达瑞斯的弟弟帕尔塔马西里斯当亚美尼亚国王。围绕亚美尼亚的王位,亲兄弟之间分成两派,引发了争端。新国王在帕提亚军队的帮助下,向亚美尼亚发起进攻。现任国王于是向罗马皇帝发出了求助。
罗马和亚美尼亚是同盟关系。对于同盟一方提出的求助,另一方给予回应是同盟者的义务。同时,对罗马方面来说,未征求罗马皇帝的意见,擅自更换亚美尼亚国王,是违反尼禄与帕提亚之间和平条约的行为。无疑,帕提亚国王的做法让罗马皇帝颜面扫地。但是,帕提亚没有直接攻打罗马。另一方面,面对弟弟的进攻,亚美尼亚国王在国民的支持下进行了出乎意料的顽强抵抗。如果要派遣援军,那么只要是驻扎在与亚美尼亚接壤的卡帕多西亚的2个军团就应该足够了。
但是,图拉真认为此时正是从根本上解决帕提亚问题的绝好机会。他所谓的从根本上解决,就是通过军事力量,彻底铲除这个隐患。图拉真是一位遇到阻碍绝不迂回绕行,而是果断采取正面击破的人。45岁当上罗马皇帝的图拉真此时即将迎来自己的60岁。
远征
公元113年10月27日,带着市民和元老院对自己马到成功的期待,图拉真皇帝离开了罗马。同行的将军与达契亚战争的时候几乎一样,只少了一个人。图拉真率领比自己年轻一代的这些武将,准备在达契亚战争胜利的基础上,再次赢得胜利。然而,远征帕提亚的参谋中少的不是单纯的一个人。
少的这个人正是李锡尼·苏拉,他是图拉真的同乡,与图拉真年龄相仿,任职地也几乎相同,因此他既是图拉真的好友,又是图拉真的第一亲信。遗憾的是,达契亚战争结束不久,他就去世了。公元107年以后,敢于对图拉真犯颜直谏的人再也没有了。好在图拉真的自我约束能力很强,因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弥补了这一缺憾。研究者中有人认为,如果苏拉还活着,很可能图拉真不会远征帕提亚。图拉真不缺少追随他的、有能力的武将。但是,追随偶像的人,其想法往往比自己的偶像还要过激。更何况,图拉真并不完全信任绝对忠诚的这一代之后的下一代。这又是成功者身上容易出现的一个现象。
参加这次远征的将军与达契亚战争的时候是同一批人。但是,在他们指挥下作战的军团,由于战场从多瑙河移到了幼发拉底河,所以自然不是之前的那些军团了。当然,军团不需要新编,因为卡帕多西亚有2个军团,叙利亚有3个军团,犹太有1个军团,罗马时代称为阿拉伯的地方现在叫约旦,那里有1个军团。仅这些就已经7个军团了。如果再调来埃及的2个军团,光是主力部队就达9个军团,共计5.4万人。除了主力部队,罗马军队通常还有辅助部队的士兵以及有特殊技能的士兵参加战斗。所以,投入帕提亚远征的兵力合计达10万人之众。前线基地是叙利亚行省首府安条克。罗马帝国虽然在较长的时间里,维持了和平的状态,但是在防卫方面从不松懈,始终处于临战的状态。从战略要地的设施到军粮补给以及为确保这一切而完善的帝国动脉——道路网,所有的一切都是完善的。从黑海到红海的帝国防线建设已经完成并开始发挥作用。20世纪发掘出来的、每隔1罗马里就有一块的路标上,显示的建设年份都是在帕提亚战争之前。
也就是说,只要图拉真有此想法,任何时候都可以越过黑海——红海防线,向东攻打帕提亚。
秋日阳光下,图拉真离开了罗马。沿着阿皮亚大道一路南下到达贝内文托,从这里,走在自己修建的阿皮亚图拉真大道上向布林迪西行进。这一次,他带上了女人——不只带了妻子普洛蒂娜,还带上了与普洛蒂娜年龄相仿的外甥女马提蒂亚。高官去地方任职妻子随行,这在罗马帝国是司空见惯的。但是,那都是去和平、安稳的行省(小普林尼也带了妻子去比提尼亚),带女性上战场没有过先例。
庞培在横扫东方之行时,没有带妻子同行。恺撒在高卢战争的8年间,也是独自度过的。当然因为离异,当时的他没有妻子也是原因之一。但是,即便有妻子,大概也不会带她同行。对于罗马武将来说,让妻子随同前往战地是否合适,是无须再三思量的一件事情。曾经因为克娄巴特拉随同安东尼出征,就让安东尼手下的士兵们愤怒不已。
也许图拉真只是想把她们留在安条克,并没打算带去帕提亚,所以无须担心。但是,只要战争一打响,与埃及的亚历山大相匹敌的、在东方数一数二的大城市安条克,就会变成前线阵地。或许,图拉真比普通公民和元老院议员更相信,即使面对的敌人是强大的帕提亚,只要有他图拉真在,一定稳操胜券。
从布林迪西坐船,横渡亚得里亚海,在希腊登陆后,来到第一个落脚点雅典时,帕提亚国王的使节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受国王奥斯罗埃斯的委托,使节前来请求图拉真同意让帕尔塔马西里斯即位亚美尼亚国王。对此图拉真置若罔闻。他继续挥师向东,从希腊进入小亚细亚。经过小亚细亚南岸,到达叙利亚安条克的时候,已经是公元113年年末了。
事实上,当帕提亚国王得知雅典谈判破裂后,向安条克发起了进攻。当然,所谓的进攻其实只是制造点小麻烦而已。所以一接到图拉真接近的消息,帕提亚军队马上撤走了。
在适合远征的春季到来之前,图拉真是在叙利亚行省首府安条克度过的。这里是帕提亚战争的前线阵地。其间,他应该对军队进行了全面检查,并选拔了远征军。具体情形不详,因为我们找不到任何记录帕提亚战争的、同时代人写的文献,也没有像记录达契亚战争的图拉真记功柱那样的物证,更无法从卡西乌斯·狄奥在100年后写的历史著述中查找线索。好在还是有人执著地寻找相关记录。根据他们提供的信息,好像图拉真只带了卡帕多西亚的2个军团、叙利亚的3个军团、犹太的1个军团以及约旦的1个军团,共计7个军团参加远征,但不是所有将士都参加。因为处于边防要地,各军团基地需要留下至少2个大队。所以,远征军人数不是7 × 6000人,而是7 × 5000人,主力部队为3.5万人。
图拉真认为这个战斗力还不够强大,于是他命令莱茵河防线的1个军团和多瑙河防线的3个军团移师幼发拉底河前线。他没有选择从距离更近的埃及调兵,理由大概有两个:第一,虽然只有罗马公民权所有者才有成为罗马军团兵的资格,但是根据罗马开国之初以来的做法,驻扎在东方的军团中,很多士兵是拥有罗马公民权的当地人。甚至这样的当地人在军团中占了大多数。图拉真无心让这样的军团去参加远征。第二,他更相信自己亲自指挥下参加过达契亚战争的士兵们。
为了确保基地自身的安全,这两个防线同样分别留下了两个大队驻守。所以,参加远征的人数大概是4×5000,共2万人吧。这样,仅主力部队就达到了5万人,再加上辅助部队的士兵,共计10万人。不知道为什么,远征比达契亚大得多的大国帕提亚,图拉真调动的军队与达契亚战争的时候相比并没有增加,甚至还有所减少。
公元114年春天,图拉真留下家眷,把她们托付给时年38岁的哈德良后,离开了安条克。同行的是已经与他很默契、参加过达契亚战争的将军们。行军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第十二雷鸣军团基地梅利泰纳(今土耳其的马拉蒂亚)。这个位于最前线的基地是韦斯帕芗皇帝建立的,位于幼发拉底河上游,前面就是亚美尼亚。
从梅利泰纳继续向北走罗马大道到达萨塔拉(今土耳其的凯尔基特)。这里是第十五阿波利纳里斯军团的驻军基地。在这里,大部队与从多瑙河移师而来的军团先遣部队会合。
图拉真把周边各国的国王和酋长们召集到了一起。发生战争时,参战的罗马军队通常是一支多国籍军队。能够让这些小君主国和豪族参战,本身就是罗马统治已经覆盖了他们的居住地的证明。所有人都响应了罗马皇帝的号召,唯独不见亚美尼亚新国王帕尔塔马西里斯的身影。
图拉真下令全军向艾雷盖亚(今土耳其的艾尔祖鲁姆)进发。艾雷盖亚位于罗马帝国和亚美尼亚王国国界线的东部。这意味着罗马军队开始向亚美尼亚境内发起进攻了。而帕尔塔马西里斯真的很有意思,他竟然在艾雷盖亚等候图拉真的到来。
帕尔塔马西里斯极力辩解,说自己没有应召前去萨塔拉,是因为在前往萨塔拉的途中受到了前国王的阻挠。他说,因为亚美尼亚前国王阿克西达瑞斯无能,所以,同是帕提亚王室出身的自己才会取代他即位国王。这样做并没有违背和尼禄皇帝之间签订的条约,因为罗马皇帝只有主持加冕仪式的权力。他还说,对于图拉真皇帝主持加冕仪式,他没有异议。
说完,帕尔塔马西里斯摘下戴在头上的亚美尼亚国王王冠,把它放在了图拉真的脚边。
图拉真正色答道,帕提亚国王可以不经罗马皇帝同意,擅自撤换亚美尼亚国王之类的话,在尼禄条约中找不到一个字。他让帕尔塔马西里斯和一行随员滚出去。
随即,在距罗马军队扎营地不远的地方,帕尔塔马西里斯和他的一行随员全体被杀。
一接到报告,图拉真马上宣布,卡帕多西亚和亚美尼亚合并,成立行省,并任命有过执政官经历的卡提留斯·西维勒斯就任新行省总督。图拉真没有把王位还给前国王阿克西达瑞斯,还杀了帕提亚王室成员帕尔塔马西里斯。至此,罗马和帕提亚彻底撕破脸面,即将进入正面对决。
接到图拉真命令的将军们率领各自的军队分散到了亚美尼亚全境。群情振奋,好像要争相立功。其中卢修斯·昆图斯率领的军团跃跃欲试,他们离开历史上作为罗马势力范围边界的幼发拉底河,一直打到了底格里斯河上游。这年夏天,这一带的重要城市尼西比斯(今努赛宾)很快被攻陷。美索不达米亚北部(今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国界线相接的一带)全部落到罗马军队的手中。在这次远征行动中没有展开一场正式会战。
得知这一消息的首都罗马一片狂欢。这时,图拉真向元老院提出愿意接受自己曾经拒绝过的“至高无上的皇帝”称号。
短暂的秋季到了,漫长的严冬已经临近,官兵们需要休整。图拉真受到当地贵族的盛情款待,他没有回安条克,就在战地和士兵们一起度过了冬季。
战争爆发的第二年,即公元115年,从春季到秋季,罗马军队继续向东、向南扩大着占领的范围。图拉真也来到了底格里斯河畔。他宣布,已经被彻底占领的美索不达米亚全境也纳入了罗马行省之列。
新的势力范围一经确定,罗马帝国东部的国界线就不再是从黑海沿幼发拉底河到红海的这一条线,而是变成了黑海、亚美尼亚、底格里斯河以及红海出口的阿拉伯半岛。也许图拉真曾经这样想过,也许他做过这样的梦,他要进一步扩大称霸的版图,征服帕提亚王国,继而与印度直接接壤。有记录显示,几年前,曾经有印度使节来到罗马与图拉真会面。根据研究者的研究,还有来自中国的使节也到访过罗马。不管怎样,这年年底,为图拉真取得的胜利而欢欣鼓舞的元老院,早早决定要授予他“帕提库斯”(Parthicus)的称号,意思是“帕提亚征服者”。
不清楚图拉真是否是因为对战果感到满意,这年冬天他回到了安条克。然而,在图拉真逗留期间,安条克发生了地震,皇帝因此受了轻伤。图拉真不迷信,但是,士兵中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
公元116年,罗马把进攻目标定在了亚述和巴比伦曾经风光无限的地方。春天一到,图拉真离开安条克,率领南下而来的军队向东直抵底格里斯河,然后沿河南下,直指帕提亚王国首都泰西封。这条路线与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路线一样。当然,图拉真不是为了效仿亚历山大大帝而选择这条路的。选择前人,特别是亚历山大这样具备异乎寻常的战略眼光的人所开辟的行军路线,就像选择数学定理一样,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简便合理的。这与古代港口现在依然被用做港口的道理一样。当然,选择450年前亚历山大大帝走过的路线,对提高士兵的士气也相当有效。
图拉真远征帕提亚时的中东
向帕提亚王国首都泰西封(现在的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以南40公里处)发起的攻城战役尽管因为找不到任何文献资料,不知其详情,但好像没有持续很久,城市就被攻陷了。沿幼发拉底河运来的罗马式攻城武器在这次攻城战中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
帕提亚国王奥斯罗埃斯在城市沦陷前已经逃走。罗马军队的战利品是黄金制成的宝座和国王的一个女儿。在士兵们清理首都期间,图拉真带领幕僚去了距泰西封不算太远的古都巴比伦。据说当时,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要是我再年轻一些,或许军队已经开进印度了。可惜……”
因为攻陷帕提亚首都,连元老院议员们也不禁欣喜若狂,他们只能强忍着,让自己不至于失态。元老院一致同意只要皇帝图拉真愿意,举行什么样的凯旋仪式都不为过。
图拉真此时的年龄是当年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的三倍。他没有带领队伍向东,而是转向南方,来到了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经的波斯湾。
之前到过这个地方的人,别说是罗马皇帝,就连军团长级别的人也没有过。如果把波斯湾纳入罗马统治之下,那么就意味着来自东方的通商路线黑海、波斯湾和红海悉数落入罗马的控制范围之中。这样一来,帕提亚作为连接东西方的枢纽,其重要性将大大降低。
对罗马来说,之所以解决帕提亚问题有难度,原因之一就是以叙利亚的安条克和埃及的亚历山大为两大中心的罗马帝国东方与作为东方物产中心的帕提亚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经济关系。因此,守卫帝国东方的幼发拉底防线只能作为“开放的国界线”,“边境的城墙”(屏障)不能建得太高,因为只有确保帝国东方的经济稳定,才能保证包括西方在内的罗马帝国的统治安然无恙。
如果帕提亚王国从地球上消失,或者迫使它成为一个小国蜗居于波斯湾以东的话,那么承担着罗马帝国东方经济发展任务的希腊系居民,很可能会像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那样深受鼓舞,把他们的经济交流活动一步步向东扩展。帕提亚境内星星点点地坐落着许多希腊人的城市,那是亚历山大留下来的礼物。若是幼发拉底河这条罗马与帕提亚之间的边界线消失,由于当地人同属希腊民族,那么在这一区域实现共存共荣易如反掌。
至于图拉真为什么一定要发动对帕提亚的战争,因为没有可查证的史实,所以只能依靠想象。如果他想到过亚历山大大帝,那么远征帕提亚不是因为他对一个未知之地充满好奇,也不是因为他无止境的领土占有欲,而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一种魅力——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遗产之一,即促进东西方人和物的交流,对他有一种深深的吸引力。罗马帝国时代的西方已经发展成为人和物交流的一大中心,与亚历山大大帝时代的西方不可同日而论。所以,如果远征帕提亚取得成功,到那个时候,图拉真才是名至实归的“至高无上的皇帝”了。
但是,结论下得太早,结果很可能只是一场梦。
帕提亚王国被认为是专制君主国家。但是,它不是一个强权在握的国王下面官僚机构完善、国家运作规范的王国,而是国王统辖各地割据势力的国家形式。因此,它有一个明显的缺陷:当王室因继承人问题发生内讧时,各地割据势力因为支持对象不同,会发生争端。此时的帕提亚尽管仍属于波斯民族的国家,但是,与亚历山大大帝攻打的波斯帝国在形式上已经完全不同。
当然,这种形式的国家,在受到外敌威胁时,会显示出其另一面。因为一旦帕提亚王国被征服,各地方势力就会成为直接的受害者。如果在以前,罗马总是善待征服地的权贵阶层,授予他们家族名号,把他们吸纳进统治机构等等。但是,达契亚战争结束后,达契亚民族被彻底从其原住地清除出去。这样的战后处理方式就不允许帕提亚的那些地方割据势力怀揣幻想。
如果这些割据势力纷纷调集各自的兵马,集结到逃亡中的国王身边,奋起反对罗马的话,对图拉真来说,或许并不难对付。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大流士也曾集结了15万人的兵力,后来增加到30万人之众。尽管图拉真不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是个天才的统帅,但是,图拉真率领的也是一支以辽阔大地为战场、善于打会战并在战斗中所向披靡的罗马军团。
不知道是否因为满足于到达波斯湾,图拉真决定回安条克过冬。沿着幼发拉底河逆流而上到达中游,从那儿再顺着罗马大道向西回到安条克。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美索不达米亚全境内爆发了起义。
不清楚这次起义是否和逃亡中的国王奥斯罗埃斯有关,也不知道这次起义是否是各地方势力相互间商议的结果。总之,帕提亚方面利用游击战术,向驻留在当地的罗马军队发起了反击。这次反击,与其说是为了拯救处在生死存亡关头的帕提亚王国,不如说是各个地方势力痛感自己已陷入危机之中。
战争中,正规作战不是胜利就是失败。但是游击战不同,就算没有取得胜利,也不能说它失败了。美索不达米亚的起义大大牵制了罗马军队,它在这个占领后已经变成要塞的地方动弹不得,而且事态愈演愈烈,甚至有军团长中了游击战的诡计而战死。在安条克的图拉真接到的报告显示出美索不达米亚全域内的起义呈现出了烽火燎原之势。
等到翌年春天,大举攻打起义者,罗马军队或许可以彻底浇灭这把火。但是,火浇灭后该怎么做?如果继续依靠军事力量进行压制,投入帕提亚战争的11个军团就要全部困在美索不达米亚一地。然而,罗马帝国的防线不只是东方。继续占据美索不达米亚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帝国能承受得起吗?
在安条克的叙利亚行省总督官邸,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在图拉真的指挥下,参加过达契亚战争和帕提亚战争的大多数将军,为了罗马帝国的荣誉,力主大举反攻。但是我们不清楚图拉真的想法。我们只知道,迄今为止从不知道生病为何事的皇帝病倒了。此外,已经63岁的图拉真除了帕提亚问题,还有一件事情让他担心。
图拉真率领罗马军队向美索不达米亚北部远征的前一年,即公元115年,犹太发生了叛乱。原因与以前一样,是出于对希腊系人民的反感,并且,他们对周围希腊系人民的憎恶进一步转移到了对霸权者罗马人的憎恶。希腊人很有经济头脑,在这方面犹太人丝毫不在希腊人之下。这两个民族的人很难做到利害一致,极易导致民族感情激化。此外,希腊人对于与罗马人共生共荣持欢迎的态度。但是,犹太人不一样。严格奉行一神教的犹太教徒拒绝共存,他们总是伺机闹独立。他们认为罗马专心对付帕提亚的这个时期,正是奋起反抗的最佳时机。
然而,犹太是罗马帝国的行省。行省人民叛乱,对罗马人来说,就不是单纯的叛乱,而是一种背信弃义的行为,而且是从背后下手的卑劣行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希腊人是擅长贸易的民族,犹太人也是长于通商的民族。居住在幼发拉底河东西两岸的希腊人之间互有来往。自然,生活在罗马境内的犹太人和生活在帕提亚境内的犹太人之间也有交流。罗马方面因此认定导致犹太人叛乱的导火索是帕提亚。事实上,有研究者认为,美索不达米亚各城市的犹太人居住区,为采用游击战术反击罗马军队的帕提亚人提供了后援。
发生在犹太的叛乱之火很快蔓延到了帝国版图内的埃及、昔兰尼加以及塞浦路斯岛。叛乱的始作俑者犹太人没有攻打罗马的军事基地,他们把进攻的矛头指向了希腊系人民的商店和农庄。埃及行省长官手中握有2个军团,却没有及时采取行动,导致叛乱范围迅速扩大,因此遭到免职。新派去的年轻将领托尔波在希腊系人民的配合下,成功镇压了埃及和塞浦路斯的叛乱。发生在塞浦路斯岛的叛乱,行为非常过激,当地人对非犹太人一律格杀勿论。他们把享有罗马公民权的人关进圆形竞技场后大开杀戒。最后,从帕提亚战争中抽调出第七克劳狄乌斯军团,才得以镇压塞浦路斯的叛乱。幸存下来的犹太人被驱逐出境。从此犹太人被禁止进入塞浦路斯,否则以死罪论处。
叛乱虽然被镇压下去,但是,已经燃烧起来的这把反叛之火并没有完全扑灭,还在四处起烟。同时已经发展到帕提亚西部地区的游击战也必须予以全面打击。适合作战的公元117年春季已经来临,图拉真却没有向东出发。这一年7月的月底,他终于离开安条克,目的地却是罗马。在他的妻子普洛蒂娜、外甥女马提蒂亚的陪伴下,身患重病的皇帝坐上船向西出发了。帕提亚战场的总司令官换成了哈德良。
去世
向西行驶的船上旅行时间并不长。沿着小亚细亚南岸向西航行期间,图拉真的病情突然恶化,船不得不就近停靠在塞留斯(今加齐帕萨)港口,等待病情稳定继续前进。然而,皇帝的病始终不见好转。公元117年8月9日,皇帝图拉真因病去世,离64岁生日还差一个月零几天。图拉真统治罗马帝国长达20年,临死前,他指定哈德良继承皇位。
简单的火葬仪式后,骨灰在同行的妻子普洛蒂娜和外甥女马提蒂亚、近卫军团长官的守护下,继续前往罗马。从带着雄心壮志向东去的那一年算起,已经过去了4年时光。市民和元老院没有为皇帝举行丧礼,而是用凯旋仪式迎接他们的皇帝归来。皇帝骨灰瓮放在四匹白马拉的战车之上。凯旋仪式的主人公是已故之人,这样的凯旋仪式在869年的罗马历史上尚属首次。
图拉真
正因为他是位得到高度评价的好皇帝,所以图拉真的雕像在经过了1900年后的现在依然还有很多。站在其中一个雕像前,我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你会如此地努力?”
大理石雕像当然不会回答我,因此就由提出问题的我来代为回答。从学术的角度讲,这只是假设。词典对“假设”的解释是为了合理解释事实所作的假定,也就是想象。当然,想象是基于种种事实的基础展开的,没有任何事实基础的想象只是空想。因此,我试图揣测图拉真的内心想法,作出这样的回答:
“因为是第一位行省出身的罗马皇帝,所以需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很常见吗?那些因为是女人中的第一个人,或者因为是东方人中的第一个人,所以他或者她只能格外地努力。
不管怎样,在图拉真统治的20年间,他真正做到了一心一意地认真履行皇帝的职责。 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