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马基雅维利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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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马基雅维利做了什么
第六章 初出茅庐的无学历官僚(1498年)
1498年6月19日,佛罗伦萨共和国在市政厅韦奇奥宫召开会议,这场会议也可称作“共和国的议会会议”。市政厅有一个大厅,叫“五百人会场”,意思是可以容纳500人。这个会场1495年刚刚扩建,目的是为容纳因萨伏那罗拉的国政改革而数量急剧膨胀的议会议员,内部装修尚未完全到位。这一天要在这里讨论决定的事项中,有一项是选出共和国第二秘书厅的秘书长。
5月28日,政府提出候选人名单,6月15日,可谓是共和国元老院的“八十人委员会”批准了这份名单,19日议会全体议员投票决定人选。候选人有4人:
辩论术教授 弗朗切斯科·加迪
律师 弗朗切斯科·迪·巴罗耐
公证人 安德烈亚·迪·罗莫洛
律师 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无业者尼可罗·马基雅维利
虽然没有记录留存下来,但出席会议的议会议员通常有五六百人,他们会在听取每位推荐人的演讲后投票。做法是赞成者把白色扁豆、不赞成者把黑色扁豆投入事先准备好的箱子里。那天投票,尼可罗·马基雅维利当选,他获得的白色扁豆数量多于其他三人。
人们一定会觉得录用区区一介事务官员却要议会投票决定,未免小题大做。然而,这个事务官很难用“区区一介”来形容。我想,这个误解源于我们把马基雅维利将要赴任的任所——佛罗伦萨共和国的“Cancelleria”翻译成了“秘书厅”。
在佛罗伦萨共和国,司法,只要不涉政治犯,由距韦奇奥宫一两分钟路程的警察厅司掌。这里现在已经成为国立美术馆了。立法由韦奇奥宫的“八十人委员会”和议会负责,行政由以正义旗手为首的“执政团”(signoria,相当于内阁)承担。马基雅维利就职的秘书厅是内阁下属机构,处理各种事务,英语是“chancellery”。我甚至认为,如果选择用贴近当时佛罗伦萨实情的译文,翻译成“内阁官房”较为贴切。这样一来,刚当选的马基雅维利的官职就是佛罗伦萨共和国内阁官房次官助理。
大家都知道,让马基雅维利留名青史的,不是他在佛罗伦萨的官职,而是《君主论》等一系列著作造就的政治思想家之名。他自己也喜欢在其著作中署上“佛罗伦萨国务秘书”(Segretario Fiorentino),后世也接受了这个头衔。如果采用这个头衔,他的官衔就只能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第二秘书厅(chancellery)秘书(chancellor)。因此,我们只能请诸位下面再看到“秘书”这个词时,一定要把它想象成完全不同于我们所认知的职位。
当时的佛罗伦萨人认为,这个岗位上的人能够最先收到最新情报,接触到国家所面临的现实,应该由议会决定人选。
这个职位官阶不高,实际工作却十分重要。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三个“大学毕业生”拒之门外而选择4位候选人中最年轻的“非大学毕业生”呢?这在马基雅维利的研究者中也一直是一个谜。
在当时的佛罗伦萨,担任公职的人必须属于某个行会,这是义务。其他3位候选人分别属于社会上最有权威的律师、公证人和审判官行会,而马基雅维利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属于葡萄酒酿造业者及酒馆客栈经营者行会。为此,称呼其他3人时要加上“先生”(Messer或Ser)的敬称,而马基雅维利的正式称呼只能是“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先生之子尼可罗”。达·芬奇也不是大学毕业,父亲也是公证人,与马基雅维利一样,他50岁时已名扬海外,但在公文上照例也只能称为“皮耶罗·达·芬奇之子莱昂纳多”。
当时29岁的马基雅维利不仅无业,也没有什么著作,并不是在论坛上高谈阔论地讨论国际关系,从而在人们的关注中得到提拔的新星。谁都会想,究竟为什么要选择马基雅维利呢?
3个月前,马基雅维利应佛罗伦萨驻罗马大使贝基的要求,给大使寄去了一封信,分析了萨伏那罗拉的布道内容以及佛罗伦萨市民的反应。驻罗马大使担负着与教廷交涉的重任,通常都会派重磅人物担任。可以认为这位重磅人物请29岁的无业人员来做这样的事情,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了马基雅维利的理性和判断力已在相当程度上得到了认可。这就是说,在当选为秘书之前,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年轻马基雅维利的才华。
马基雅维利是在萨伏那罗拉被处死5天后成为4位候选人之一,30天之后被议会决定录用的。此前,佛罗伦萨人在“豪华者”洛伦佐死后失去了好领袖,他们外遭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军队的祸乱,内受萨伏那罗拉荣耀与毁灭的折腾,经过了6年的混沌迷茫,共和国的上层也同样如此。有一位同时代人写道:
“要把希望寄托在有才华的年轻人身上。”
也许,这一行文字所体现的气氛和挤满“五百人会场”的那些人所表现出的气氛都是一样的,而且这是在主张政教合一的萨伏那罗拉刚刚倒台之后。在马基雅维利给大使的信中可以看出,他把自己与萨伏那罗拉划清了界限。可以认为,他比其他3人获得更多白色扁豆的气氛已充分形成。虽然他在这4人中最年少,但29岁的年龄对担任公职来说已经不算太年轻。当时无论在佛罗伦萨还是在威尼斯,年龄不到30岁便不能担任公职。
家和工作场所离得近,这种环境对谁都方便。马基雅维利的家在圭恰迪尼大街上。从那里到他工作的韦奇奥宫,就算过亚诺河上的韦奇奥桥也只有四五分钟的距离。在年轻男子脚下也许3分钟就足够了。每天都要上下班,马基雅维利很可能会挑近路走。看他的性格,我们想象不出他会提前到达,整理办公桌等着上班。当时,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政府每天开始工作的时间也相当早。他可能每天早晨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糊弄一下早饭便奔出门去上班。他年轻清瘦,跑步不算苦事,但每次迟到都会被记录在案,次数一多,便会被扣工资来缴罚款。
如前所述,当时韦奇奥桥上有一大排肉铺。在南欧,做生鲜食品生意的很多人都是下午休息,所以早上会早早开门营业。马基雅维利尽管初涉官场,是位新人,但从进出市政厅的第一天起,他就得穿官服上班。穿着红黑相间、罩住脚踝的宽大官服,在满载肉块穿梭交错的手推车的缝隙之间穿行,而且还得跑步,又不能弄脏衣服,这不但需要很高的技巧,而且很累人。
韦奇奥宫
过了韦奇奥桥,马基雅维利恐怕不会每天都走银行和大商店林立的圣玛利亚大街或是走沿亚诺河的大街去上班,那样去市政厅等于绕了远路。他一定会走捷径,过了桥沿小路跑到市政厅。这条路虽然弯弯曲曲,却是一条近了很多的近道。从这么近的距离和并不好的家境来看,他不会骑马上班。骑马上班的人,可以在市政厅前下马,把马拴在离墙有适当距离、排成一列的铁环上。不只是韦奇奥宫,很多其他的建筑物边上今天也还能看到这种铁环的残迹。这些排列着铁环的地方就是当时的停车场。
现在,乌菲兹美术馆的建筑占据了市政厅南面一大片地方,当时并没有这些建筑。马基雅维利自然也没有见到过矗立在美术馆回廊里的那些佛罗伦萨杰出人物的石雕像。多年以后,马基雅维利的石像也与达·芬奇和但丁的石像并列矗立在了回廊里。如果他生前看到表情严峻的自己的石像,又会做何感想呢?也许他会说:“我的表情可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啊。”
说起韦奇奥宫,同韦奇奥桥一样,现在已经成为专有名词。市政厅建于14世纪,从面对广场的正面看去,从建成当初历经马基雅维利时代直到现代,看不出它有什么大变化。当初建造时依照城堡建筑的基本法则,一层很高而窗户很小,最高处排列着锯齿形的垛楼。700多年过去了,这些都未曾变化。镶嵌在高塔外墙上的巨大时钟,700年间也未曾停摆。在马基雅维利那个时代,没有人有手表,每到上班、午休、下午上班和下班的时刻,塔上的大钟就会按时鸣响。
市政厅前的领主广场,面积与现代当无太大变化。只是那个时代,地上铺的不是石头而是红砖。在市政厅正面左侧,矗立着一座青铜骑马雕像。那是佛罗伦萨共和国崩溃后托斯卡纳大公国第一代大公科西莫·德·美第奇的雕像,佛罗伦萨共和国时代并没有这座雕像。在靠近市政厅的地方,现在有一座海神喷泉群像,这在马基雅维利时代也是没有的。市政厅正门入口处,装饰着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巨大的大卫像。雕像完成于1504年,马基雅维利第一次到市政厅上班时还不见影,后来却要天天照面。
马基雅维利时代已有凉廊,凉廊是带有屋顶的集会场所,建屋顶是为了不让下雨妨碍市民集会。现在,廊道里摆放着许多雕像,但在马基雅维利时代,除了多纳泰罗创作的友第德与何乐弗尼像外,这里还没有其他雕像。到16世纪中叶,佛罗伦萨作为城邦中心的时代已经过去,成了君主国家托斯卡纳大公国的首都。从那以后,不论是广场还是凉廊,都成为显示君主权威的展示场。
不过,在马基雅维利时代,市政厅的主人还是共和国的正义旗手。在市政厅正门边上立着石狮子,前脚举着绘有红菖蒲的盾牌,守卫着市政厅。野生的红菖蒲是城邦佛罗伦萨的徽章。这座石狮子现在还立在市政厅前,只不过稍稍挪了挪位置。
如果不从正面而从侧面看韦奇奥宫,人们会发现这个宫殿后来扩建出来的部分与原先的建筑并不协调。扩建出来的部分大小接近原先建筑的一半,是大公国诞生以后的产物。韦奇奥宫现在仍然是佛罗伦萨市的市政厅,造访的人不只是游客。由于户籍科在那里,现在的佛罗伦萨市民每每需要证明书什么的,还是要来这里办理。除了市长办公室和接待室以外,大公国时代扩建的部分用于市政厅办公,共和国时代的建筑则向游人开放。两个时代只隔了半个世纪,人们却看到了在美的创造力方面的差距。当然,现在的户籍科在大公国时代的建筑物内。
这位无学历官僚第一次到市政厅上班没走正门。正门只在外宾来访举行正式仪式或是有学历官员第一次上班时才会打开。正义旗手就任时自不待言,马基雅维利的上司、第一秘书厅秘书长以及精英官僚圭恰迪尼第一次来市政厅上班时走的肯定是正门。圭恰迪尼曾经在佛罗伦萨、费拉拉及帕多瓦的多所大学学过法律,然后成为官僚。他的官僚生涯始于担任驻西班牙大使。他第一次到市政厅上班时才28岁,比马基雅维利任官时还小一岁。多年以后,他成了历史学家,也成了马基雅维利的朋友。
韦奇奥宫正门朝西,宫殿两侧,南北各开一个侧门。没有上过大学的马基雅维利上岗的第一天走的应该是侧门。朝南的侧门现在正对着乌菲兹美术馆,从马基雅维利家的方位看,他每天早晨上班走的一定是这个门。市政厅的北面现在有两个门,靠近正面的门于1380年粉刷后封死,1910年才重新打开,因而在马基雅维利的时代这个门并未使用。靠东边的门是当时宫殿除正门外唯一通向广场的门。马基雅维利不是工作一完马上回家的人,傍晚下班后多半会跟同事三五成群,从回家相反方向的宫门出去,直奔小酒馆。
正门经常不开。进到里面不几步就是一条回廊,环绕着一个小中庭。中庭中央现在有一个喷泉,上面安放着一座韦罗基奥亲手创作的小天使像,怀抱海豚,煞是可爱。这也是16世纪中叶科西莫大公让人从位于卡雷吉的美第奇别墅中移来的。在马基雅维利的时代,这里安放的是多纳泰罗创作的大卫青铜像。而这座大卫像也曾被放在佛罗伦萨市内美第奇宫的中庭作为装饰。1494年美第奇家族倒台,大卫像也被没收,放到了市政厅。现在,这尊雕像放在了国立美术馆。顺便一提,到处造喷泉的喜好是16世纪巴洛克的风尚之一。
韦奇奥宫那么高,包括二楼夹层在内却只有4层。每层的高度很高,现代建筑已经用不到那样的高度。在意大利,一进门的大厅层叫作地面层(piano terreno),而不是叫作一层。韦奇奥宫的这一层有一个带有中庭的回廊,还有一个拴马匹、放武器的泥地大堂。一层的一部分由税务和其他一般事务部门使用,二楼以上才有房间。那是韦奇奥宫的“一楼”,有用于召开共和国议会的“五百人会场”和“八十人委员会”开会的“二百人会场”,其他房间是正义旗手的私人用房。正义旗手在任期内必须住在市政厅内,这是义务。一楼与其上的二楼相连,中间有夹层。夹层的高度和大小完全可以住人。一楼“五百人会场”所占空间的上方不是二楼。因为“五百人会场”的天井很高,它高过夹层直达二楼。所以,在二楼可以远远地俯瞰“五百人会场”。
除了被“五百人会场”占去的空间以外,二楼集中了正义旗手的办公室、接待室和各委员会的房间及秘书厅。如果说一楼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脸面,那么二楼就是它的大脑和心脏。这一层北面有一个大开间,叫作“百合厅”,墙上是漂亮的蓝底金色的百合花。大厅用雕塑和壁画装点得非常精美。在马基雅维利时代,这个开间也如今天所见的这般漂亮美观。这个大厅隔壁的朝北房间就是秘书厅的办公室。虽说这个房间朝北,但面对着领主广场开了三扇大窗户,面积比留到今天的还要宽敞,在里面办公感觉应该不差。从窗户往外看,不仅能看到广场上来往的行人,还能远远地正面望见布鲁内莱斯基造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穹顶和那坐落在红底上的白色棱线,美不胜收。
这就是马基雅维利的办公室。现在的导游图上,这个房间标着“Antica Cancelleria”(秘书厅旧址),房间灯光下有马基雅维利的一幅画像和一尊木制胸像。画像上马基雅维利的表情有些腼腆,而胸像则像护照照片似的表情呆板。辉煌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时代的象征——正义旗手办公室没有被保留下来,而一位普通官员的办公室却成了史迹,这是因为马基雅维利的文名隆盛,尽管500年来围绕他的著作争议不绝。
我住在离他家不远的区域,可以说是邻居,到这里来也就是四五分钟的时间。我经常会来这里漫无目的地消磨时光。每当我看着马基雅维利的画像和木雕像总会忍俊不禁,好不尴尬。我每次发笑的时候,总觉得眼前的马基雅维利也会笑起来。马基雅维利有点不配受到如此祭奠,他自己比谁都更能感受到这一点。大体上说,他不是终日坐在办公桌前埋头于事务的人,他那份工作的性质也不允许他这样做。
29岁的马基雅维利供职的佛罗伦萨共和国秘书厅组织机构如下:
第一秘书厅
秘书长 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
秘书长助理 比亚焦·博纳科尔西
秘书 安东尼奥·德拉·瓦勒、卢卡·费奇诺、奥塔维亚诺·达·里帕
第二秘书厅
秘书长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
秘书长第一助理 安德烈亚·迪·罗莫洛(与马基雅维利竞争国务秘书职位的三人中的一位)
秘书长第二助理 朱利亚诺·德拉·瓦勒
秘书 阿戈斯蒂诺·韦斯普奇、巴托洛梅奥·鲁菲尼、尼可罗·瓦洛里
秘书厅还配有递送命令和情报的通信官员,相当于传令官和信使。
秘书厅分为第一秘书厅和第二秘书厅,但在马基雅维利刚任职的时候,这只是形式上的,实质上理解为合署办公更接近实际情况。尽管如此,当初划分时是这样确定的:第一秘书厅负责外交,第二秘书厅负责内政和军事。然而,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什么地方都一样,政府部门之间的工作分工总是划分不清的。后来设立了一个名称冗长的委员会——“和平与自由十人委员会”(后简称“十人委员会”)负责军事。这样一来,似乎第二秘书厅就只负责内政事务了,然而实际上并未如此,合署办公的情况一直没有改变。
尽管如此,政府在形式上仍然维持着第一秘书厅和第二秘书厅并立的状态。我们只能认为这完全是一种对外策略而已。原因是向外国派遣使节时,第二秘书厅秘书长的头衔要比秘书长助理好听一些。实际上,第二秘书厅秘书长因这类任务的出差次数要远远多于第一秘书厅秘书长。由于这个实际情况,两个秘书厅虽处并列状态,但第二秘书厅秘书长的职位和待遇都在第一秘书厅秘书长之下。
第一秘书厅的秘书长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也可视为秘书总长。他虽然只比马基雅维利年长5岁,但已是法律学和伦理学教授。他当然是大学毕业,还是“豪华者”洛伦佐发现的大文学家波利齐亚诺的大弟子,被认为是佛罗伦萨知识分子阶层屈指可数的人物。他比马基雅维利早半年担任这个职位。他一边担任公职一边在大学执教,他精通希腊文和拉丁文,以即兴演说技巧高超著称,有诸多拉丁文著作,是15世纪末佛罗伦萨的传统知识分子。
从15世纪初期的科卢乔·萨卢塔蒂开始,到莱昂纳多·阿雷蒂诺、巴托洛梅奥·斯卡拉,佛罗伦萨共和国秘书厅的最高负责人都是由佛罗伦萨顶尖知识分子出任的,这已成为惯例。选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出任这一职务,也是忠实地沿袭了传统做法。当时的佛罗伦萨人认为,共和国市政厅事务厅局级别的长官虽不是正义旗手,但从另外的意义上讲,那可是共和国的“脸面”。而且,1502年以前正义旗手的任期都只有一年,辅佐正义旗手的大臣任期仅为两个月。所以,一旦当选为秘书厅的秘书长,通常都要在这个位置上干到死,他有充分的理由一直保持这个“脸面”。萨卢塔蒂在这个职位上干了30年,维尔吉里奥的前任巴托洛梅奥·斯卡拉干了32年。不消说,秘书厅的全体人员都是学士。
第一秘书厅的秘书长维尔吉里奥是马基雅维利的上司,他不仅在思想上忠于秘书长的传统,在身体上也充分具备“脸面”的资格。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行为举止充满威严,相貌英俊,声音洪亮,穿透力强,是主持正式仪式的不二人选。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坦率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感受,总是去做解释,这样做早晚会被那些重视自己亲眼所见、注重自我思考的人甩在一边。这是他的风险。但是,人类世界多数人遇事都是喜欢听貌似明快的解释,因而维尔吉里奥地位稳固。
马基雅维利作为维尔吉里奥的第一部下,无论在精神方面还是在身体方面都与这位上司正好相反。马基雅维利中等身材,身体瘦弱,头颅偏小,相貌寒酸。他头发乌黑,油性很大,总是贴在头皮上。他双眸黢黑,炯炯有神,但举止慌忙,让人不敢恭维他威严庄重。他在座谈时常有明星范儿,但拙于在大庭广众之上演讲。他的嘴唇很薄,嘴角上翘,那曲线给人的感觉既似嘲讽又像愉悦。他体毛很重,只是在官服的掩盖之下不为人知。
在处理工作的方法上,第一秘书厅秘书长和第二秘书厅秘书长对比鲜明。维尔吉里奥偏于知识分子和大学教授的做法,作为秘书长并不积极主动地揽工作。但他并非不重视自己的分内工作,他充分履行了自己作为官府“脸面”的职责。
马基雅维利则完全相反,分工不明确对他正好,他会比人们所期待的更出色地完成交给他的工作,还会自己揽活儿做。15年以后,美第奇家族卷土重来,马基雅维利被解职,而官居其上的维尔吉里奥却被继续留用,这也是一个原因。
实际上,生龙活虎的马基雅维利很快就成了秘书厅的核心,秘书总长反而成了摆设。这也正是秘书长这位知识分子出身的官僚得以继续做官的原因。我在撰写马基雅维利此后长达15年的为官生涯时很震惊,维尔吉里奥是马基雅维利的顶头上司,但我很少有机会写到他。尽管除了这位上司外,马基雅维利到处都有上司。
读着维尔吉里奥留下的字面漂亮的书信,我总感到这位知识分子精英官僚没能理解他的部下马基雅维利。这不是他脑子不够用,而是他对马基雅维利一生魂牵梦萦的事情关心不够。但这位上司一次也没有妨碍过这位与己不同的部下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看,马基雅维利有着一位理想的上司。
至于秘书厅的其他官员,不管是第二秘书厅秘书长马基雅维利也好,助理也好,普通官员也好,大家都是名副其实的职场伙伴,不存在职位高低的差别。
对被派遣到外国去的人来说,这些伙伴是让他嗅到祖国气息的信息源。到了外国的人也不会忘记给秘书厅的人,哪怕是某一个人写信,聊一聊正式报告里不能写的俗话俚语。马基雅维利从出差地寄回来的信,大家一起看,总是很佩服。他们总是给马基雅维利写回信,告诉他他的信把大家逗笑了。读着回信,马基雅维利不由得露出微笑。秘书厅的工作到了下班时间也干不完,于是大家就把工作带到一个伙伴的家里一起干。已经结婚、生活有着落的博纳科尔西家就是大家经常的去处。这就是秘书厅除了“脸面”维尔吉里奥以外所有成员周遭的气氛。
我写出了博纳科尔西等所有马基雅维利同事的名字。他们仅仅因为是马基雅维利的职场伙伴而留名青史。当然,也只有他们才是马基雅维利的第一读者。作家没有读者便不能成长。
借用京极纯一先生的话说,日本的官僚们就像贪心老太婆,什么都想揽,工作越搞越多,弄得手忙脚乱,顾不过来。这位29岁的“佛罗伦萨秘书长”不也有点像吗?尽管他不至于搞得手忙脚乱,顾不过来,但在像贪心老太婆一样什么都想揽,工作越搞越多这一点上还是相当像的。
7月14日,马基雅维利当选第二秘书厅秘书长不满一个月,就又被任命为“十人委员会”的秘书。几乎就在同时,他还被任命为正义旗手两位秘书中的一位。这后两项秘书职务由正义旗手任命,不需经过议会投票。“十人委员会”秘书的任期为一年,可以连任。结果,在15年的官场生涯中,马基雅维利一直干着这个秘书。他担任正义旗手秘书4年后,正义旗手改为终身制,只要正义旗手索德里尼不说要换秘书,他的这个秘书职务也就会任期无限。而索德里尼从来没有说过要换秘书。
这意味着马基雅维利这位官场的新人进入了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中枢。也许人们会说这并非他个人所愿。不错,“工作”是上面派下来的。但派给职位比他略低的同事博纳科尔西的工作也一样。博纳科尔西也是“十人委员会”的秘书,也曾短期做过正义旗手秘书。尽管如此,他们两人的工作量随着年头拉开了差距。这是马基雅维利工作得到认可的结果。拼命工作得到认可,得到认可更加拼命,这样,派给他的工作量越来越多也就理所当然了。
对工作充满热情当然是好事,但马基雅维利拼命工作能拿到多少薪水呢?
1498年,马基雅维利担任公职的同一年,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工作人员的薪酬体系做了修改。根据这个体系,我们所知道的人员收入情况如下:
第一秘书厅秘书长 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 年薪330弗罗林
第二秘书厅秘书长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 年薪192弗罗林
第一秘书厅秘书长助理 比亚焦·博纳科尔西 年薪72弗罗林
第一秘书厅秘书 安东尼奥·德拉·瓦勒 年薪80弗罗林
第二秘书厅秘书长助理 安德烈亚·迪·罗莫洛 年薪60弗罗林
第二秘书厅科秘书 阿戈斯蒂诺·韦斯普奇 年薪96弗罗林
上面的数字是通常称为“密封弗罗林”的小弗罗林,如果换算成用于外汇市场的大弗罗林,马基雅维利的年薪是128大弗罗林,这样的年薪不高也不低,但比他不太有名的律师父亲要高些。年薪额因人而异,不一定与职位高低成比例,个中缘由实难理解。话虽如此,第一秘书厅秘书长是共和国事务机关的“脸面”,第二秘书厅秘书长却不是,二者的地位差距也反映在了薪酬差距上。
可是,根据1498年修改后的薪酬体系,第二秘书厅秘书长的年薪是200弗罗林(指小弗罗林,下同),正义旗手秘书的年薪才192弗罗林。马基雅维利身兼这两个职务,却拿不到合计的392弗罗林,只能拿较少的那份年薪,即192弗罗林。看来在500年前的佛罗伦萨也一样,就算“工作”量增加了,工资也不会加倍。尽管如此,为什么马基雅维利拿不到200弗罗林,而只能领取较少的192弗罗林那份薪水呢?这同稿酬一样,一经确定就很难再涨。所以我真想给他一个忠告,上任时应该好好谈妥。不过,也许在马基雅维利看来,能够做上自己期盼已久的工作已经很好了,薪水多少随他去吧。于是这个年薪额15年间从未动过,尽管那个时代没有通货膨胀……
从上面的介绍,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到官员的薪水情况。既然谈到金钱问题,我顺带对艺术家究竟能赚多少钱也产生了兴趣。顺便说一下,威尼斯共和国官员的薪水大体也在这个水平。与支付给艺术家的金额做比较,我们不能只看私人委托的情况,要与佛罗伦萨共和国公家委托的情况做比较。
在马基雅维利的任期中,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曾经向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定制过艺术作品。向达·芬奇定制的是在“五百人会场”的一面墙上描绘安吉亚里战役的一幅画作,在对面墙上描绘战斗场面的画作则委托给了米开朗基罗。我们本想以同样的壁画创作来做比较,但搞不清支付给米开朗基罗的金额是多少,只好拿他第二年创作的巨型大理石雕塑《大卫》来做比较。比较均以弗罗林小金币计。
达·芬奇在壁画制作期间,政府每月支付月薪22.5弗罗林。完成时的支付金额不详。创作画稿用的纸张和创作工作室等的经费由政府承担。
米开朗基罗在合同规定的期限内,政府每月支付月薪9弗罗林。完成时政府支付400弗罗林。
马基雅维利政府每月支付月薪16弗罗林,出差的各项费用由政府支付。
达·芬奇因最终没有完成画作而未能拿到完成时应得的报酬。米开朗基罗花了两年半完成雕塑制作,按此计算,折算成月薪为22弗罗林。这位29岁的艺术新星风头正健,比新晋官僚挣得多。
有言在先,这种薪水比较是一种“游戏”。既然可供比较的史料不存在,严肃比较也就只能停留在游戏层面。而且,艺术家的工作是不能用时间衡量的。艺术家或许比官员赚钱多,但上面的金额也只是像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这样名噪一时、无可比肩的艺术家才能赚到。二三流的艺术家只能拿到说得过去的报酬。毕竟,靠文化生财一般是做不到的。而靠实业生财的美第奇家族,举办一次长枪比武大会甚至花费了1万弗罗林。
马基雅维利仅仅拿了中等水平的薪水,况且不论如何被认可,也绝无可能晋升到更高职位,他为什么还会对工作抱有那么大的热情呢?
我想这是因为他就像一个贪心老太婆,什么都想揽在怀里,一旦揽进来又不肯撒手。秘书厅、正义旗手秘书、“十人委员会”的工作应该是无法分清楚的。做正义旗手秘书可以了解在秘书厅所不了解的最高机密。有些情报眼下虽然还不是最高机密,但没准儿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最高机密。在负责国防的“十人委员会”,每天都能接触到这类情报。
马基雅维利并非只接触重要事项。作为“十人委员会”的秘书,他要以委员会的名义起草给大使的训令;作为正义旗手的秘书,他还得用同一支笔给尚未完成壁画创作便去了米兰的达·芬奇写这样不解人情的信件,请他回国完成画作,否则就要求他返还政府已支付的月薪。作为秘书长,马基雅维利还必须说走就走,踏踏实实地去出差,进行那些尚不至于派遣大使但很重要的交涉。
说起来,举凡政治、经济、军事、外交诸事都要马基雅维利过目经手,他所没有的只是足以代表国家的职位和决定政策的权力。从做大使起步的圭恰迪尼从驻在国西班牙写信回来,叹息情报太少。从这点看,不具晋升资格的秘书长马基雅维利条件要好得多。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终其一生所关心的事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国政的技术”(arte dello Stato)。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比佛罗伦萨共和国第二秘书厅秘书长更有意思的职位了,因为没有什么事比接触最新情报更能刺激他的好奇心了。就算当不上大使,当个大使副官,他也有很多机会见到各国领袖直接交谈;就算没有政策决定权,制定政策时,他也可以根据自己接受、分析、综合的情报阐述意见。当然,建议是否被采纳则另当别论。何况,秘书厅的同僚对他的想法会给予积极活泼的回应,那是一伙让人愉快的家伙。29岁的马基雅维利欣喜而振奋地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口中不时冒出“Ecco mil”的口头语。
我着实犯迷糊了,怎么翻译“Ecco mil”这句意大利语才算恰当呢?根据他的性格和当时的状态,用他一贯的谐谑语气来表达的话,这句话应该翻译成:“马基雅维利,来啦!”
第七章 意大利女杰(1498—1499年)
事情很偶然,就在马基雅维利任秘书期间,形势发生了变化。这对他个人来说并非坏事,但对佛罗伦萨共和国来说,则不是“不幸”这个词所能尽言的。“豪华者”洛伦佐死后,佛罗伦萨开始沉醉于萨伏那罗拉掀起的大革命之中。整整6年欠下的账,不得不在这个时期全部清偿。
佛罗伦萨一直很孤立,这是它在萨伏那罗拉的领导下与法国国王查理八世走得太近的结果。那不勒斯王国、教廷、威尼斯共和国一直都对佛罗伦萨的动向心存疑虑,这种疑虑并没有因为萨伏那罗拉被处死而烟消云散。佛罗伦萨与法国国王的关系也很微妙,佛罗伦萨已经无力明确这种关系的走向。在意大利的孤立状态使佛罗伦萨对明确自己与法国国王的关系犹豫不决,犹豫不决又让自己的孤立状态得不到满意的改善。佛罗伦萨陷入了恶性循环。
这种情况集中体现在了佛罗伦萨当时最迫切需要尽早解决的比萨问题上。
佛罗伦萨希望得到比萨作为出海口。特别是15世纪后半期,佛罗伦萨人丧失了西欧经济霸主地位,从那以后佛罗伦萨人就一直力求将本国经济的突破口转向东地中海地区,出海口的重要程度与日俱增。直到“豪华者”洛伦佐时代结束时,巧妙的怀柔政策已经对比萨成功地实施了90年。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佛罗伦萨态度暧昧,踌躇不决,比萨趁机恢复了独立。重新领有比萨是15世纪末佛罗伦萨的最大课题。这个问题一直烦恼、折磨了佛罗伦萨人15年,直到1509年才得以解决。佛罗伦萨现在还有一句谚语:“宁愿死神来访,也不愿比萨人站在家门口。”
这句谚语用于被迫进行二选一的时候。每当听到这句话我都会不由得苦笑。如果换成比萨人,他会怎么看?比萨一定会有调换了主语的同样谚语。
比萨问题之所以棘手大致有两个原因:
首先,尽管昔日的繁荣只给比萨留下了华美的教堂和斜塔可供凭吊,但在仅仅200年前的13世纪,比萨还是活跃在地中海上的四大海洋城邦之一。没有比领有一个曾经先进而今没落的国家更难的事了。实际上,比萨人对独立的执着,是那些从未登上过国际舞台的小国国民难以想象的。比萨不愧为曾经的通商国家,它在大国之间巧妙运作,顽强抵抗,使佛罗伦萨伤透脑筋。
其次是“豪华者”洛伦佐预见到的现实:小国问题很容易和大国之间的利害关系纠缠不清。而且,与曾经成功领有比萨的洛伦佐时代相比,国际关系早已物是人非。
教廷的军事力量还不成气候,但影响力不可小觑。教廷主人的宝座上坐的是波吉亚家族出身的亚历山大六世。亚历山大六世1492年即位以来,巧妙地渡过了查理八世的军事力量与萨伏那罗拉的言论相结合所造成的危机。他提倡并成功地建立起以抗击查理八世为目的的神圣同盟,使自己的地位更加稳固。而在这个时期,他已经开始充分利用自己稳固的地位,帮助儿子切萨雷·波吉亚实现野心。
对教皇而言,佛罗伦萨领有比萨会使佛罗伦萨更加强大,对自己却没有丝毫益处,既然这样,冷淡应对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佛罗伦萨最终埋葬了萨伏那罗拉,但他在台上的那6年中,这个国家一直在持续挑战亚历山大六世的耐心。亚历山大六世可以毫不吝惜地使用外交辞令,可他对佛罗伦萨不可能抱有好感。游离于神圣同盟之外的佛罗伦萨根本不能指望波吉亚教皇会善意地关心比萨问题。
那不勒斯王国已经完全是敌人了。法军入侵意大利的目的就是征服那不勒斯,佛罗伦萨却热情欢迎。尽管这是萨伏那罗拉煽动的结果,那不勒斯的阿拉贡王族也不能原谅。
威尼斯共和国同样也是敌人。当时,威尼斯正围绕伯罗奔尼撒半岛南端的自家基地与土耳其开战。我所戏称的“胡椒冲击”——大航海时代已经到来,逼着威尼斯在经济方面紧急应对。威尼斯经济的昌盛是以在东地中海地区的胡椒贸易垄断为支柱的,现在也走到了巨大的转折点。这时,如果佛罗伦萨把比萨作为出海口,在经济方面渗透进来,威尼斯又会怎样呢?不管让谁来考虑,肯定都会认为要予以阻止。事实上,威尼斯已经在经济和军事两个方面向比萨提供了援助,这在物质方面撑起了比萨人的抵抗心。
引来法军入侵的罪魁祸首米兰公国原先似乎能与佛罗伦萨统一步调,现在也指望不上了。原因是查理八世于1498年4月亡故,继承他登上法兰西王位的路易十二主张米兰公国的主权由法国国王、耶路撒冷国王和那不勒斯国王共享。这也是当初查理八世所提倡的。路易十二认为,自己继承了一百多年前维斯孔蒂家族嫁给奥尔良公爵的瓦伦蒂娜小姐的血统,现任公爵斯福尔扎家族是与瓦伦蒂娜的弟弟米兰公爵菲利波·维斯孔蒂的独生女结婚后才成为米兰公国主人的,自己做米兰公爵才更正统。如果是常人,肯定会认为这种说法荒谬之极。然而,一国之王不是常人。主张主权之类的事情,大抵都把立足点放在此类事情上。不过,对现在的米兰公爵“摩尔人”来说,拿这种谬论来胡搅蛮缠的对手是统率千军万马的中央集权国家法国的国王。在这种时候,即使米兰公爵对佛罗伦萨重新领有比萨的事情充耳不闻,也在情理之中。
佛罗伦萨共和国甚至要用自己在意大利的孤立作为交换来同法国保持友好关系。而法国国王又是如何看待比萨问题的呢?
前面讲过,路易十二刚上台就表明了要领有米兰的意图。但是他即位后必须立即解决的问题是同王后离婚,迎娶安妮·德·布列塔尼,她是先王的未亡人,嫁妆是广袤的土地。这就得要罗马教皇批准国王的第一次婚姻无效,否则,国王的离婚便无效。亚历山大六世当然不会便宜了这桩事。实际上,教皇可以“高价”批准此事,但比萨问题对他们两人不值多大价钱。在法国国王眼里,佛罗伦萨是否领有比萨,说白了,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谁也不会去犯傻为这桩小事惹教皇不高兴。
法国国王企图征服米兰,把与米兰接壤的意大利第一强国威尼斯拉到自己一边才更有利,而威尼斯并不希望米兰成为佛罗伦萨的掌中之物。
萨伏那罗拉倒台后的佛罗伦萨共和国难道不知晓这种现状吗?非也,他们十二分清楚。但他们仍然要把领有比萨的希望寄托在法国国王身上,也许应该说他们摆脱不了法国国王。
这就是马基雅维利上任时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所面临的形势。他作为一个完全没有主导权的国家官吏,在此形势变化之际走马上任了。在他任官的第一年,主要工作就是外交和军事。他的第一次“出差”也是为了比萨问题。
马基雅维利上任还不到一年,又是没有晋升机会的官吏,并不担心第一次去哪里出差会给他以后的前程带来什么影响。所以,交给他的第一次对外交涉是一项很简单的工作:向一位佣兵队长传达政府的意图。交涉在佛罗伦萨境内进行,甚至没有让马基雅维利带上派遣使节必备的国书。他的任务仅仅是去蓬泰代拉,到大本营设在那里的雅各布·达·阿皮亚诺处,向他传达佛罗伦萨共和国同意这位佣兵队长提出的增加佣兵费的要求。
蓬泰代拉在佛罗伦萨城区西面,沿亚诺河向西约70公里。佛罗伦萨城围着城墙,城墙上开着11个城门。出了离亚诺河最近的圣弗莱蒂亚诺门,朝比萨方向沿河走,便能到达蓬泰代拉。这次出差只能住一宿,距离较远,所以他可能是骑马去的,但一定是他一个人。通常外出交涉,出发时都会带上一个称得上是外交信使(corriere)的人员同行,以便携带报告紧急返回。而这一次的任务只需他回来后自己报告就行,所以一人足矣。马基雅维利劲头十足,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面对佣兵队长。佣兵队长这类人虽然可能带来种种弊害,但眼下佛罗伦萨又缺不了他们。
雅各布·阿皮亚诺是第勒尼安海边小国皮翁比诺的领主。小国的领主为了赚钱和保障本国安全,会到大国当佣兵队长。这在当时的意大利很普遍。佛罗伦萨为攻打比萨组织了军队,阿皮亚诺加入进来,成了一个佣兵队长。佛罗伦萨军队本身就由佣兵队拼凑而成,所谓佣兵完全不是用来补充兵力的意思,而是正式军队的一部分。所以,他们才会理直气壮地要求涨价。
佣兵制度是14、15世纪意大利的特色之一。简单说来,队长的实力和与之相应数量的兵员、战斗所需的武器构成了佣兵队,指挥佣兵队的佣兵队长与雇主国家签订雇用合同。这就是佣兵制度。合同期通常为一年,若无问题,第二年自动延续。这种佣兵制度需求不绝,是因为在中世纪的意大利,建立在城邦基础上的国家数量众多,而且这种国家经济繁荣。因为是城邦,城市占据了国家的中心位置。城市里的居民自然多数从事商业和工业,这些人是市民中的主流。在日本,大家知道法语词“bourgeois”(有产者)指的是市民阶级。在意大利语中,这个词就是“borghese”,词源可能来自日耳曼语,意思是居住在城墙围起的城市里的人。
因为天气原因,当时的战争通常在春天到秋天这段时间进行。但这段时间恰好是“市民”们工作的最好时间,不可能把他们赶上战场,如果这样还不如不打仗。但是直到20世纪的今天,也从来没有以不合理为由成功躲过战争的案例。在最适合工作的季节,将年龄最适合工作的男丁驱向战场,将会招致经济的疲敝。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市民们专心工作,把工作所得利益的一部分作为税收,用于雇用专门从事战争的人,让他们负责打仗。由于这种佣兵制度的普及,意大利的所谓战争都是佣兵打佣兵。就拿威尼斯共和国来说,它的海军全由本国人组成,但它的陆军也引进了在意大利占主流的这种制度。
有需求就有供给。意大利各国在最适于工作的季节充分利用最好年龄段的男丁,使得国家非常富裕。不少专业打仗的人都从德意志和英吉利到意大利来讨生活。不过,在这些佣兵队长眼里,手下的士兵是很好的机器。既是机器,当然希望尽量不要有损伤。这样的结果是,战斗轰轰烈烈,却只有一人因从马背上掉下而摔死,于是战争变成了一件愉快的事情。布克哈特给这种战争起了一个名字:“作为艺术作品的战争”。
这种艺术的战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满足了所有人。市民们得以专心工作,国家可以用这样的形式去打不得不打的战争。战争都是事先已串通好的,敌兵也很自律,就连那些不被当成“有产者”的农民也不用害怕打败被抢。而在欧洲其他国家,打了败仗必定会遭到抢掠。小国领主和无主流浪汉靠承包战争也能活下去。像米兰公爵斯福尔扎那样,靠着运气和才能,还能打开一条当大国主人的通途。著名的米兰公爵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不过是佣兵队长出身,他成了发迹于佣兵队长的第一人。
这个稀里马虎却又深得人世间精妙的愉快制度在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时遭到了沉重打击。当时的法国与城邦林立的意大利不同,中央集权发展很快。但在意大利人看来法国仍是后进国家,经济方面也是意大利富裕,当时意大利人都看不起法兰西人。但法兰西人有个传统:打仗毫不含糊。这些法兰西人毫不含糊地打进了意大利,给了意大利人沉重的一击。查理八世的军队不怕被骂成“非艺术”,干的是彻头彻尾的掠夺和暴行。不过五六年的时间,马基雅维利成了热心的反佣兵制度论者。这与查理军队来袭引起的变化不无关系。不过,要彻底改变这个200年来运行良好的制度,无论何时、无论对谁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在法军入侵4年后的1498年,马基雅维利被派去见佣兵队长。
这次出差没有留下报告,也许是返回后只做了口头汇报。若干年后,他对雅各布·阿皮亚诺有过以下简短评价:
“这个人言语高谈阔论,结论虎头蛇尾,行动最为差劲。”
佣兵制度最大的缺点是,由于雇用双方是合同关系,“武将一言为定”的做法行不通。尤其比萨战争时,佛罗伦萨共和国已被彻底看透,情况最为糟糕。马基雅维利工作的最初几年,时间都耗费在了与多半是“言语高谈阔论,结论虎头蛇尾,行动最为差劲”之人的佣兵队长的交涉之中。这也反映了佛罗伦萨当时所处的境况。
他的第二次出差也跟佣兵合同相关,只不过这次的交涉对手是个女人。与前次只是传达政府的决定不同,这次他被委以交涉任务。所以这次出差是30岁的马基雅维利事实上的首次对外交涉。
马基雅维利创立了“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这些听上去令人恐怖的政治哲学,直到20世纪的今天还遭到善男信女的唾弃。当时的他那么年轻,就要面对一位女性谈判对手,这件事刺激了马基雅维利的研究家们。马基雅维利在15年的官场生涯中写下了数量庞大的报告,有些学者从未通读过这些报告,却瞪着碗大的眼睛阅读这次出差期间他写的报告,还写论文论述马基雅维利被耍弄了,或没被耍弄……每当我这个女人读到这种研究论文时都觉得可笑之至。不过我认为,如果对手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他们就不会如此热情地去议论了。我能理解,虽是女人,但这女人毕竟是卡特丽娜·斯福尔扎。
马基雅维利见到卡特丽娜的时候,她已36岁,正似鲜花盛开,艳美夺目,光彩照人。她面庞美丽,身材优美,尽管生过十多个孩子,依旧魅力慑人。她是前任米兰公爵斯福尔扎的庶出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和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侄子吉罗拉莫·里亚里奥结了婚。这人是“帕齐阴谋”的首谋者之一,因而一直受到“豪华者”洛伦佐执拗的追杀,最终被暗杀身亡。于是,她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但她似乎并未受到多大打击,因为丈夫并不爱她,一味地粗暴待她。暗杀是家臣所为,弗利、伊莫拉这些小国领主的地位因此岌岌可危,这才是对她的严重打击。反叛的家臣将她的孩子掳为人质,以为有孩子当人质,这位伯爵夫人就会俯首听命。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
一般女人就此也就屈服了,但卡特丽娜并没有屈服。她逃进了城堡,叛乱者威胁说再不出来就要杀死孩子。这时,她出现在城墙上,呼地撩起裙子,大声喊叫:
“你们这些王八蛋!知不知道,孩子,老娘以后靠这里想生多少有多少!”
这是所有意大利编年史作家都会不惜笔墨浓书重彩描写的一段传奇故事。当时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只有25岁。在这次大胆的行动之后,她终于成功地镇压了家臣的叛乱。后来,这位弗利的伯爵夫人又曾两次同自己所爱的男人结婚,却又两次成为寡妇。她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女人,被赞誉为“意大利第一女人”和“意大利女杰”。
女人用纤弱的手保卫国家,通常会给人以拼命决死的印象。但有意思的是,这位大胆而美艳的伯爵夫人甚至让人感到游刃有余。同一年,就在马基雅维利见过她后不到几个月,她遭到了切萨雷·波吉亚军队的攻击。在围城战最激烈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在投入敌阵的石弹上写下这样的话:
“打炮能不能悠着点儿,别把你们的蛋蛋玩崩了。”
当时的男人不喜欢伪善的优雅,所以,这样作为的女人在他们中人气颇高。法兰西武将以奉献骑士精神的纯真爱情而闻名。就算她没有名气,也会在他们中间拥有众多倾慕者。马基雅维利的同事博纳科尔西也是她的倾慕者。他给在弗利出差的马基雅维利写信通报情况时,还顺便加上了一笔:
帮我找一幅伯爵夫人的画像,回国时带回,价格高不要紧。画像不要折叠,要卷好带回。
切萨雷·波吉亚刚打完胜仗便把手下败将卡特丽娜带到自己的住处,当晚和第二天一整天都和她闭门不出。这个事实引起了倾慕者们的极大愤慨,纷纷谴责这是在趁胜强奸。切萨雷当时24岁。教皇的这位儿子是个美男子,这次是初上战场。但他很快就会搅乱整个意大利。我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女人们》一书中写到这位卡特丽娜时曾经说过,我很难附和这种一般意义上的强奸说法。我这种想法后来愈加强烈。随便怎么说,卡特丽娜·斯福尔扎自己选择男人,一向都选年轻的美男子。
这就是马基雅维利的谈判对手弗利的伯爵夫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年方30岁的独身新手秘书与36岁的“意大利女杰”相互面对,即使是外交工作,是否被耍弄的议论也会沸沸扬扬。这些暂且按下不表。马基雅维利带着国书,沿着夏天的山道向北而去。这次的任务是交涉,他带了一个飞毛腿信使帮他传送报告。
弗利城在佛罗伦萨北面,翻过亚平宁山脉就到。这一带是罗马涅平原,古罗马时代的艾米利亚大道从濒临亚得里亚海的里米尼开始,经博洛尼亚一直到帕多瓦。这一带正是这条大道通过的地区。从里米尼往西北方向直到博洛尼亚,切塞纳、弗利、法恩扎、伊莫拉等城市一线排开。这些城市都是古罗马时代沿大道形成的。古罗马时代,罗马涅是罗马与行省的边界。到了马基雅维利时代,这里名义上属于教皇国,实际上却是小君主国林立。这也是这个地方的特色。卡特丽娜·斯福尔扎也是小君主之一。
然而这些小国位于佛罗伦萨与强国威尼斯共和国的边境地带,仅此一点对佛罗伦萨而言就非常重要。人所周知,“豪华者”洛伦佐生前极力推行势力均衡政策,不遗余力地支持法恩扎领主曼弗雷德。这些小国越是安然无恙,佛罗伦萨就越不用发愁没有“堡垒”。这也就是马基雅维利真正的任务所在。这次出差也与比萨问题有关,尽管是间接相关。
从佛罗伦萨去弗利,沿着东北方向大约有120公里的路程。马基雅维利上次出差是沿着亚诺河往下游走,可以骑马一气到达。这次却不同,他要在夏天翻越亚平宁山脉。马基雅维利于7月13日出发,7月16日到达弗利,途中在卡斯特罗卡罗村稍做停留,检查了武器弹药的现存量,并向佛罗伦萨发去了报告。
使节如果携有政府签发的国书,只要事情不是十分紧急,到了目的地以后,通常是先找住处,在那里洗漱干净,换上官服,然后再去政府官厅或者王公宫殿求见。这是一般的程序。大使级别的使节一般都是先派副使去求见,但马基雅维利没有副使,从找住处开始所有事情都得自己做。尽管如此,他还是上午到达后便早早去了伯爵夫人居住的城堡,请求伯爵夫人立刻接见他。他已听说卡特丽娜·斯福尔扎上午有事,会见安排在了下午。
一般来说,把副使级别的人当正使外派,说明任务不太重要。马基雅维利这次的工作是更新佛罗伦萨共和国与卡特丽娜·斯福尔扎跟第一任丈夫所生长子奥托维阿诺·里亚里奥之间的佣兵合同。
奥托维阿诺很年轻,但作为武将毫无所长,不像他那身穿铠甲亲自统率军队的母亲。但一年前,佛罗伦萨还是如伯爵夫人所愿,与这位年轻人签订了佣兵协议。奥托维阿诺是参加比萨战役的佣兵队长之一,但没有实际参战。佛罗伦萨与他签约是为了与领有弗利和伊莫拉的伯爵夫人保持友好关系。签订佣兵协议在很多情况下是为了政治目的而不是军事目的。这位弗利年轻人的佣兵费是一年1.5万弗罗林。
这份佣兵协议到期时如无问题将自动更新。但伯爵夫人传来话说没有更新的意思,可是过了一阵子她又说还是想更新。于是,佛罗伦萨决定派马基雅维利来弗利一趟。马基雅维利接到的命令是可以续签佣兵协议,但佣兵费要限制在1万弗罗林。
根据马基雅维利自己写的详细报告,那天下午终于见到了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她在米兰来的顾问陪同下接见了这位佛罗伦萨的秘书长。这表示她在会见马基雅维利前就已经考虑好了如何对付这位佛罗伦萨使节,而这位佛罗伦萨的使节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递交国书后,马基雅维利口若悬河,说佛罗伦萨共和国认为弗利的伯爵夫人如何如何重要,如果能使夫人满意佛罗伦萨将高兴地续约,他甚至把佣兵费如果定为1万弗罗林便不会有问题的内情都说了。要是我,肯定会裁定这时的马基雅维利是一个牌局一开始就把自己全部底牌亮给对手的赌徒。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不愧是一位老手,头脑冷静,显示出丰富的经验。等急于求成的年轻秘书长讲完,她说道:“佛罗伦萨共和国总是嘴上让我满意,行动上却正相反啊。”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绵里藏针地开了腔,然后直奔主题,说:“你们说友好友好,还不是因为我的领国在你们与威尼斯的中间起了缓冲作用嘛。”
第一次会谈就这样结束了。当晚,夫人的秘书造访了马基雅维利的住处,虚情假意地告诉他,米兰公爵也让伯爵夫人派兵,老缠着要回复。他们要骑兵50骑、石弓手50人。派给米兰还是派给佛罗伦萨,这是夫人早晚要定的事。这人肯定是卡特丽娜派来的。新手秘书长把这些情况逐一向政府写了报告。这是第一份报告,落在纸上长达5页。马基雅维利逗留了8天,这样的报告竟有7份之多,等于他每天都在写报告。不过,本国政府发来的训令也多达5份。
不光是看,还能把所见周详地写下来,说明作者把所观察到的东西装进了大脑,缜密思考过。小国命运脆弱,其君主即使能力卓越也难有作为。年轻的马基雅维利在弗利逗留的8天时间里,对这种现状有了更深的理解。即便对方不是漂亮寡妇,他可能也会下意识地觉得被她耍一下也不要紧。他在报告中评论自己的对手说,她气质高雅,判断任何事情都放得开。伯爵夫人取消了会谈,说她1岁的儿子生了病。马基雅维利信以为真,在报告这件事时,笔下还流露出了一丝同情。这孩子是美第奇家族旁系的乔凡尼担任佛罗伦萨驻弗利大使期间与伯爵夫人坠入情网、结婚后所生的孩子。恐怕这也是让佛罗伦萨人马基雅维利心怀好感的原因。乔凡尼·德·美第奇有美男子的美誉,却没有等到儿子诞生就去世了。
这时的婴儿日后成长为一名武将,外号叫“黑条”乔凡尼,名声很大。他是马基雅维利晚年的一缕“希望之光”。然而希望没有成为现实,乔凡尼英年早逝。他的儿子就是佛罗伦萨共和国消亡后托斯卡纳大公国的第一任大公科西莫一世。
言归正传。1万弗罗林的佣兵费谈不下来,马基雅维利便请示本国政府,问能不能在1.2万的底线上妥协。佛罗伦萨政府习惯于将佣兵费交涉等同于贱卖香蕉,给了肯定的答复说可以。
伯爵夫人认为:“与其讨价还价,不如拿出结论,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于是,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和马基雅维利顺利地签订了与奥托维阿诺·里亚里奥的佣兵协议。
当然,马基雅维利也没有一味地让步。卡特丽娜主张,佛罗伦萨要承认弗利是自己的同盟国,对于侵犯伯爵夫人领国的行为,无论是哪个国家所为,佛罗伦萨都应派出援军予以支援,并要正式写成文书。但马基雅维利对此没有让步。本国政府指示他,在对弗利的关系方面要含糊其辞,绝对不可明确佛罗伦萨的立场。马基雅维利遵守了这一指示,不过他采用的是“走为上”的方法,没有一味死守。
7月25日早晨,马基雅维利早早地离开了弗利。他按照训令再次前往卡斯特罗卡罗稍做逗留,然后返回佛罗伦萨,并于8月1日回到佛罗伦萨。博纳科尔西要他卷着带回卡特丽娜·斯福尔扎的画像,希望他没有忘记。
连同这次在内,马基雅维利出差总共超过30次,所有的出差报告装订成册有3卷之多。不仅是这些公函,私人书信往来也很频繁。每每读到这些,我就会深深地感到,若不是笔头勤快还真做不了这500年前的官。在那个时代,电话电报还都是梦想,更别谈电子办公机器,只能靠手写。看着他们写下的这些内容,我们可以想象出他们如何考虑对外交涉与情报之间的关系,意味深长。
马基雅维利到乍看上去与国际关系无关的小国去交涉佣兵费,却能发回与大国有关的情报。马基雅维利在他的报告中附上了佛罗伦萨驻威尼斯大使焦万·巴蒂斯塔·里多尔菲寄给本国政府报告的抄本,还有罗马的情况、法国国王的动向以及与弗利有叔侄关系的米兰公爵的情报,一样都不少。特别是关于威尼斯,马基雅维利对其与土耳其战争的进展情况写得非常详细。
这是因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如何应对佛罗伦萨不能不受到威尼斯和米兰动向的左右。土耳其越难对付,威尼斯在意大利内部的行动就越迟钝,弗利的缓冲作用自然就会降低。此外,法国国王对米兰公国的动作越活跃,伯爵夫人的伯父就越靠不住。这样交涉就会变得对佛罗伦萨有利。负责交涉的马基雅维利需要在十分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谈判。卡特丽娜·斯福尔扎身陷如此处境,却成功地把佣兵费从1万弗罗林涨到了1.2万弗罗林。马基雅维利还是吃了些小亏。
马基雅维利从弗利发来的报告在佛罗伦萨政府秘书厅受到好评和欢迎。他的报告在观察、分析、判断、预测等各方面都做得非常好。他的报告不仅供秘书厅阅读,还呈送给正义旗手和阁僚以及“十人委员会”和“八十人委员会”的成员阅读。马基雅维利的第一次出差成功了。
不过,有人拍手欢迎,也有人听了这掌声不开心。上任一年,30岁的马基雅维利就在职场上引起了摩擦,让人惊讶。反马基雅维利的领衔人物是第一秘书厅秘书安东尼奥·德拉·瓦勒。
瓦勒被称为“先生”,应该是大学出身。这位安东尼奥先生在政府中四处说大话说:“要是我去,我会更加大胆地干。”也有些人赞同他的论调。博纳科尔西在给马基雅维利的信中细细地描述了秘书厅的这种气氛。读着这些信,我会感到任何时代都一样。那么,马基雅维利又是怎么想怎么处理的呢?马基雅维利这个时期的书信没有留存下来,所以我们不知道。不过观察他以后的言行,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事。因为马基雅维利“错误”连连,而一个能跟周围巧妙地和谐相处、把自己地位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人是不会犯那些错误的。
历史学家圭恰迪尼比马基雅维利小14岁,这时他还是个少年。后来他上了大学,仕途直接从驻西班牙大使起步,逐步登上了官僚所能达到的最高地位。他在《备忘录》(Ricordi)的非公开书籍中这样写道:
在佛罗伦萨,想博得人们好感的人必须小心,绝对不能得到有野心的评价。而且,无论事情再小,也不要让人感到你比同事更优秀,更引人注目,或是更干练。因为在一个最重视平等、充斥着嫉妒念头的国家,没有比自己想与众不同、被人认为远离平凡更致命的不利了。
这位精英中的精英官僚也只限于在非公开的场合才这样明明白白地去写。而马基雅维利似乎与他是完全相反的人。
在马基雅维利还没有因写自弗利的报告备受关注以前,他还受“十人委员会”的委托以答辩的形式,就佛罗伦萨人最为重视的比萨问题写过一篇论文《论比萨事务》(Discorso sopra Pisa)。文中的论考大胆而直率。全文是这样开始的:
佛罗伦萨如果还希望自由,那它就必须再次领有比萨。
哎哎,请别先贸然断定这就是超级鹰派言论。“如果还希望自由”这句话不过是当时的一句口头语。我们再看下面数行文字:
我相信你们已经充分认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没有必要再一一细述理由。我只在这里讨论为达到再次领有比萨这个终极目的,我们还有什么可能的手段。也就是说,我们要在这里讨论两方面的可能性,是依靠武力还是依靠爱,是军事解决还是和平解决。
马基雅维利接下来追溯历史,分析了比萨和比萨周边的各种情势,论述了军事解决和和平解决何者更加现实。最后,他明快地下结论道:
根据以上的理由,要达到再度领有比萨的目的,只能依靠军事解决。
接着他阐述了既然只能军事解决,那么应该如何推进的问题。马基雅维利没有通篇局限于士兵、大炮等硬件方面的讨论。他在更广的意义上思考了包围战,提出了具体方案。作为军事解决方案,当然不能缺少战略和战术两方面的具体办法。于是马基雅维利逐个详述了攻击据点和每个据点应该配备的部队规模。
这一切所需的经费,相当于每个月雇用1000名佣兵的水平。
马基雅维利甚至没有忘记考虑经费,让人感到负责国防的“十人委员会”下面拥有一位经验老到的秘书。不过,他的本意明显是主张积极战法。他建议,抵达比萨城下,准许妇女、儿童和老人撤离后要果断投入全部军事力量。
这篇论文只有4页半,可说是马基雅维利的处女作。如果说处女作包含了作家未来的一切,那么可以说,这篇《论比萨事务》也完美地体现了贯穿于马基雅维利全部作品的特色。当代研究马基雅维利的第一人费代里科·卡博德这样评论道:
这篇论文已经让我们接触到了马基雅维利独特的论述方法,这就是摆出可以选择的方法,分析这些方法可能引发的情况,使用具体例子说明达到目的的可能性。这里不允许半途而废,不存在妥协。
这篇小论文虽然不是公开的,但在佛罗伦萨政府内部人人皆知。佛罗伦萨政厅里多半是有教养的人,撰写著作是他们的家常便饭,不论是编年史、历史叙述,还是诗文,他们都会写。但这篇论文开创了一种崭新的文章写法,与同时代人同样的咨询报告相比高下立见。仅让人爱读这一点就吸引了人们的眼球。不过,有人佩服就会有人反对。我觉得,秘书厅分裂成马基雅维利派和反马基雅维利派也是很自然的。
不过在拥有政策决定权的正义旗手、执政团、“十人委员会”和“八十人委员会”各个层面,还没有反马基雅维利的动向。在他们这帮精英眼里,马基雅维利再耀眼也不过是无名小辈,只有他们这些人才对马基雅维利报告操有生杀大权。在1499年这个时段,马基雅维利的提案只通过了一半,和被废弃并无两样。不过,政府上层还是决定重用这位写了亮眼咨询报告的年轻秘书。马基雅维利刚从弗利回来就受命专司比萨问题,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第八章 公元1500年的工蜂(1499—1502年)
马基雅维利从弗利归来后看到,佛罗伦萨完全笼罩在战争氛围中。不知是否是受他那篇处女作论文的启发,政府终于朝着军事解决比萨问题的方向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1499年6月,卡斯泰洛城的领主、佣兵队长保罗·维泰利在第一秘书厅秘书长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庄严的拉丁语演说中就任佛罗伦萨共和国军队的最高司令。市民们以为终于要解决比萨问题了,于是忘记了以前的不满,注视着这一切。市民们以前一直不满于花了太多的军费,成果却不理想,把“自由与和平十人委员会”戏称为“征收与浪费十人委员会”。他们祈祷早日解决比萨问题,在这点上一点也不逊于政府高层。
在这种形势下,“十人委员会”的秘书马基雅维利特别繁忙。对“浪费十人委员会”的恶评搞得每半年举行一次的委员选举都无法进行,1499年下半年,“十人委员会”已陷入名存实亡的境地。马基雅维利必须在没有顶头上司的情况下工作,只能从正义旗手和执政团成员那里接受指令。这时,战争爆发了。
8月6日,佛罗伦萨军队攻到比萨城下,展开了炮轰攻势,成功地把城墙撕开了一个20多米的口子。8月10日,又攻陷了一座守卫城墙的堡垒。在佛罗伦萨,人人都相信这就等于再次领有了比萨。
就在这个时候,最高司令维泰利却命令自己手下的士兵撤退。虽然只是命令自己属下的士兵撤退,但既然是最高司令下令撤退,其他佣兵队长也就无法再动。城市巷战兵力损失巨大。明知这种战斗会损失“设备”,还有哪个“资本家”会自己冲锋在前呢?比萨前线处在一种奇妙的胶着状态。很快,有士兵由于疟疾而病倒,各佣兵队长纷纷撤兵,到9月14日,攻势彻底瓦解。
比萨人松了一口气,佛罗伦萨人却怒火爆发了。政府需要在怒火转向自己以前想出对策。
9月29日,大本营设在卡希纳的保罗·维泰利被捕,被带到韦奇奥宫。他的罪名之一是秘密勾结威尼斯共和国和皮耶罗·德·美第奇,被判叛逆罪。第二项罪名是无故临阵脱逃,让参加比萨防卫的一名敌方佣兵队长逃脱。维泰利受到拷问,但死活不承认第一项罪名。对放跑敌人佣兵队长一事,他说自己不忍看到有力量的人物被杀。
夜已阑珊,民众却聚集在市政厅广场上不愿散去,他们要求正义。市民要求的所谓正义,多数场合与处死是同义词。他们要求尽快执行。10月1日,保罗·维泰利在市政厅内被处死。市民终于出了一口气,各自回家去了。
这件事的真相至今不明。历史学家圭恰迪尼认为维泰利无罪,而历史学家纳尔迪则认为维泰利有罪。当时,收集情报能力最强的威尼斯共和国“十人委员会”没有讨论这件事是否与己有关,但报告说维泰利疑似与美第奇家族有密约。我们不知道马基雅维利持什么态度,他没有留下什么文字。
然而,可信的马基雅维利研究者认为,这一时期,政府以执政团名义发出的相当数量的指示和训令,无论是从文体还是从词语的选择上看都出于马基雅维利之手。
如果这个说法是对的,则马基雅维利完全知晓国家的最高机密。与当时还是一介市民的圭恰迪尼、纳尔迪不同,马基雅维利身处政府中枢,并不缺乏判断事物所需的情报。他撰写了大胆而直率的咨询报告《论比萨事务》。他说话也一样大胆而直率,也许他确实进言应该对维泰利处以极刑。威尼斯也有担任最高指挥官的佣兵队长因犯背叛罪而被处死的案例。对当时佣兵队长中有很多人就得这样杀鸡儆猴,否则就甭想指望他们会有忠心。
自己的军队不战自灭,比萨问题却不能不解决,佛罗伦萨共和国只能再次召集佣兵队长,重新组织军队。这种时候,政府上层想要依靠的还是法国国王。他们请求国王分些兵力给他们。说是分,实际上是佣兵,由佛罗伦萨出钱雇用。不过,佣兵是由佛罗伦萨自己张罗,还是做成法国国王援助的形式,政治意义差别巨大。
米兰公爵“摩尔人”要以最不幸的方式收获自己在5年前播种长成的恶果了。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与先王查理八世完全不同。他们同是安茹家族的子孙,都主张拥有那不勒斯王国的主权。但路易十二丝毫没有想拿下那不勒斯以后以那里为跳板参加十字军东征,他只想要那不勒斯王国和米兰公国的领土,就同他认为自己继承了维斯孔蒂家族的血统,要拥有米兰公国主权一样。“摩尔人”创下了让法兰西入侵意大利的先例,他并不知道法国国王已把入侵意大利的第一目标变成了米兰。对路易十二来说只有行动,而且越早行动对自己越有利。
“摩尔人”连防御战都没有时间准备,他只是听到法军在边境集结的消息,就带着巨额金钱逃到德意志去了。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里安是“摩尔人”侄女的夫家,“摩尔人”认为他不会坐视对手法国国王取得成功。1499年9月11日,法军没有受到像样的抵抗,就进入了米兰城。
这样一来,佛罗伦萨这样的国家要保持行动的一贯性便是做梦。佛罗伦萨政府赶紧派出特使,向路易十二表示祝贺,同时请国王帮助攻打比萨。佛罗伦萨曾经请求米兰公爵帮忙攻打比萨,但事到如今已经管不了那些了。10月15日,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与佛罗伦萨共和国之间就此签订了协定。协定内容如下:
佛罗伦萨有义务向路易十二支付他进攻那不勒斯所雇用的5000名瑞士雇佣军的佣兵费,共计5万弗罗林;佛罗伦萨有义务为法国国王进攻那不勒斯准备500名骑兵,费用由佛罗伦萨承担;佛罗伦萨有义务为法国国王持续占领米兰提供400名骑兵和3000名步兵,费用由佛罗伦萨承担。
同时,法国国王同意,在他开始进攻那不勒斯之前,佛罗伦萨可以自由使用国王手下军队中的5000名瑞士雇佣军,但使用期间的佣兵费由佛罗伦萨承担;法国国王有义务向佛罗伦萨归还其在查理八世时代被迫放弃的要塞中尚未归热那亚所有的那部分要塞;法国国王承诺,绝不参与美第奇家族回归佛罗伦萨的阴谋;法国国王承诺,佛罗伦萨商人在法国国内继续享有其传统权利。
这就是法兰西与佛罗伦萨友好关系的实质内容。佛罗伦萨按国王所愿,完成了3个月内分期支付了5万弗罗林的所有安排。实际上,佛罗伦萨通过住在米兰的本国银行家在1499年内支付了将近一半的金额。国王催促佛罗伦萨加紧支付余下部分。转年进入1500年后不到一个月,催促付款的文书已然变成了有威胁意味的文字。
就在这时,政府决定派马基雅维利去米兰。当然,给他的任务没有别的,就是说明佛罗伦萨经济状况恶化了,只能按照协约规定的时间支付。不过,这趟出差突然取消了。
法国国王催命般的催促事出有因。国王得到消息,逃到德意志去的“摩尔人”已在米兰边境集结了8000名瑞士雇佣军。还不到一个月,即2月5日,“摩尔人”率领瑞士步兵团进入米兰城的消息就传到了佛罗伦萨。佛罗伦萨政府紧急通知原本负责给法国国王付款的银行家波尔蒂纳里改任使节,去“摩尔人”那里祝贺他成功返国,同时命令马基雅维利中止出差。我们后世只能看到这份本该由马基雅维利带着出发的国书了。签发国书与“摩尔人”返国的日子是同一天,这证明那个时期风云变幻有多么急遽。
形势还在突变。4月,瑞士雇佣军反水,“摩尔人”反被囚禁,这时离他回国还不到两个月。“摩尔人”雇用的瑞士步兵与法国国王雇用的瑞士步兵串通,得知法国国王出的佣兵费更多,便抛弃了“摩尔人”。佛罗伦萨又去祝贺法国国王夺回米兰,再次根据协约安排付款。不过,佛罗伦萨又可以攻打比萨了。
马基雅维利没能去成米兰,却被派到比萨前线,法军刚刚开到那里。这是1500年6月初的事情。马基雅维利的父亲于5月19日去世,但服丧没有影响到他的工作。他的母亲已于4年前过世。
1500年的这场比萨战役最能反映当时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无能和由此带来的困境。
奔赴前线之前,4000名瑞士步兵和2000名加斯科涅士兵在预定的集结地帕尔马集结。法国国王承诺派遣5000名瑞士兵,但只派来4000名,国王违约了。违约行为还不止于此。列队点数后发现总人数多出1500人。但向国王求助的是佛罗伦萨,谈好的佣兵费是瑞士兵每人3达克特、加斯科涅兵每人2.5达克特。可这多出的1500人不能扔下不管,只好按定价付钱。
可是,让这7500名士兵向比萨进军,法国国王手下的这些大兵却不干。本来只需从帕尔马南下即可,他们却偏要朝东南方向,绕道博洛尼亚、米兰多拉、科雷焦、卡普里这些和比萨战役毫无关系的地方,白白浪费了近两个月。因为这些地方都是法国国王关心的地方。路易十二是在用佛罗伦萨的钱炫耀自己的肌肉。6月22日,法国国王的兵好不容易到了比萨前线,开始抢掠周边地区,一发而不可收。指挥官是国王手下的武将博蒙,却搞不清他是打算指挥还是不打算指挥。比萨请求媾和,雇主佛罗伦萨却只想军事解决,要求他积极用兵打仗,这位佣兵队长竟不知所从。
在这样的情况下,佛罗伦萨向前线派出了两名顾问,去监督前线情况。可是,他们的处境比通常使用佣兵队长的战争更差。
因为佛罗伦萨政府绝对相信法国国王的“帮助”,解散了全部的意大利雇佣军,理由是不能付两份钱。这导致了法国国王手下大兵为所欲为。掠夺比萨周边地区对策划占有比萨的佛罗伦萨并无益处,只能起到反作用,让包括卢卡在内原本亲佛罗伦萨的这一地区燃起反佛罗伦萨的情绪。
马基雅维利是佛罗伦萨的两名顾问卢卡·德利·阿尔比奇和焦万·巴蒂斯塔·里多尔菲的副官,处在这场战乱的漩涡中间。马基雅维利不像阿尔比奇和里多尔菲那样出身于佛罗伦萨的顶尖名门,他甚至不能安寝一地,要从前线返回佛罗伦萨报告情况,政府根据这些报告发出训令,他是秘书长还要起草这些训令,再把训令带到比萨。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这里且举一例。6月22日,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以“十人委员会”的名义起草了给顾问的训令;6月24日又在前线,以两名顾问的名义起草了给“十人委员会”的报告。马基雅维利身兼二职,忙得不亦乐乎。特别是没过多久,顾问之一里多尔菲因病返回佛罗伦萨后,他就更忙了。
同态度暧昧的博蒙交涉是阿尔比奇和马基雅维利的事,加斯科涅兵对一切都不满意,便向他们抱怨葡萄酒不好喝。这事传到根本不懂葡萄酒味道的瑞士兵那儿,他们立即附和,处理起来更加麻烦。
在这样的情况下,战斗不可能有进展。法军破城后却拒绝进城,大半士兵回到搭建在城下的军营中。甚至有一群士兵绑架了佛罗伦萨的顾问阿尔比奇索要赎金。据说阿尔比奇被武力绑架时,马基雅维利说要跟着一起去,但阿尔比奇命令他留下,立即向国内报告。几个小时后,阿尔比奇交了1500达克特的赎金做交换,得到释放。
攻城的军队在攻进城的前一刻烟消云散了。7月9日,加斯科涅兵走了,瑞士兵也撤了。1500年攻打比萨的战役前功尽弃。佛罗伦萨共和国花钱雇来的雇佣军一次都没有按照佛罗伦萨的意志行事,就这么走了。佛罗伦萨一片茫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佛罗伦萨政府已经为这些一事无成却败事有余的军队付了太多的佣兵费,没有再支付瑞士兵回去的费用。这笔钱是法国国王付的,国王认为继续占领刚征服的米兰公国需要这帮瑞士兵。
马基雅维利后来主张一定要有自己的军事力量。他执拗地主张自己国家的命运不能依靠别国的军事力量。正是这一年的比萨战役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的确,说到亲历者,马基雅维利是最有价值的亲历者。他第一次出使外国也是这种经历的延伸。
1500年比萨战役的失败不仅使佛罗伦萨共和国白费了巨额战争费用。被人看穿、被人嘲弄的状况让佛罗伦萨在与别国的关系上威风扫地,不可能再显当年雄风。当时的佛罗伦萨无论是在时间方面、经济方面,还是在精神方面,都没有条件重振雄风。佛罗伦萨只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如果说16世纪初期的佛罗伦萨共和国还有什么方针的话,这就是它的唯一方针。
路易十二很不情愿地支付了剩余的瑞士兵佣兵费3.8万弗罗林。为此他感到震怒,公然把比萨战役失败的责任全部推给佛罗伦萨,宣布废弃与佛罗伦萨的同盟关系。佛罗伦萨政府知道这一情况后手足无措,决定派使节前去解释。可笑的是,这次使节的国书签发日期是7月17日,离法军撤退之日只过了6天。这是明显的手足无措。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工作又派给了马基雅维利。其实,曾经同他一起去比萨前线的阿尔比奇曾被任命为正使,但他巧妙地推掉了。
任命马基雅维利的理由是他熟知比萨前线的情况,向国王“解释”会有说服力。但他地位卑微,于是政府决定由“豪华者”洛伦佐时代的驻法大使、佛罗伦萨名门出身的弗朗切斯科·德拉·卡萨作为正使,与马基雅维利组成搭档。这是31岁的马基雅维利第一次去与一国之王进行交涉,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观察意大利以外的国家。
前面简单提到过正使、副使这种当时的外交官制度。这里我想再明确一下,因为这有助于理解秘书长时代马基雅维利实际工作的内容。
“Oratore”一词开始指的是说话人或交涉人,后来才有了大使的意思。这个词比起初就是大使意思的“ambasciatore”更为古老。“Oratore”是指代表一个国家与其他国家交涉并有权结束交涉的人。我根据不同的情况把这个词分别翻译为“大使”、“正使”、“特使”、“使节”等。欧洲最先采用常驻大使制度的国家是威尼斯共和国。威尼斯在13世纪就开始采用这一制度。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一直是与威尼斯并驾齐驱的具有代表性的城邦。到了马基雅维利时期,常驻大使制度在佛罗伦萨也在完美地发挥作用。
代表一国的大使必须得到驻在国的认可。与才干和力量相比,大使的出身更重要。威尼斯的规矩是从贵族当中选拔大使。佛罗伦萨通常也是在出身于名门望族的人中任命大使。不这样做会破坏本国在对方国家的印象,在外交上是一种愚蠢行为。
这样选出来的正使通常可以配一名副使。副使的作用是收集情报,观察、分析情况,总之,协助正使办理交涉事务就是副使的任务。副使不代表国家,因而出身不是问题,威尼斯也有很多副使不是贵族。在佛罗伦萨,怎么也算不上名门的马基雅维利家族的人也当上了副使。但尽管是副使,并非不重要。
第一,正使因某种原因不能亲临交涉现场时,副使将代替正使站在交涉第一线。这种事经常发生,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副使没有正式升格为正使,就无权结束交涉。
第二,送回本国政府的报告由正副使两人署名,但实际上多为副使撰写。尤其是马基雅维利,几乎所有报告都是他一个人所写。也许所有人都认为他笔头好,交给他写是上策。
第三,选择副使的标准是即使无“名”也要有“实”,所以副使的地位很复杂,对副使的使用也是五花八门。门道之一是派遣副使有一个好处。如果派遣正式大使,免不了会给第三国、第四国造成影响。但如果派出副使级别的人物,则可免去这种影响。两年后马基雅维利被派到切萨雷·波吉亚那里去就是一例。任务是重要的,但派遣国不想让其他国家太清楚内情,这种情况下,往往只派副使一个人去。
第四是节约经费。如果是代表国家的大使,必须带随从,有时还要带乐师,要开招待会,副使就不需这些费用。根据马基雅维利的说法,佛罗伦萨共和国非常吝惜在外交方面花钱,所以,佛罗伦萨对副使的充分利用一定很敏感。
第五,当然,事实上不那么重要的交涉普遍是派副使去的。马基雅维利就是例子,跟卡特丽娜·斯福尔扎的交涉就是他一个人去的。不过,即使这种情况下,副使的作用仍不仅仅是交涉,他的观察和报告对本国政府而言,仍是最可信赖的情报来源。
在马基雅维利15年的为官生涯中,一次也不曾当过“oratore”(正使),每次出差的国书上的头衔都是“佛罗伦萨国务秘书”。而这位国务秘书总是在自己撰写的报告末尾签上“humillimus servitor”。这是当时的公文格式,但把这个拉丁文直译过来就是“卑下的服务者”,也就是“公仆”。
前几天收到一封读者来信,说:“与您的其他作品不同,您会在《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中写很多有关金钱的事吗?”我不由得苦笑。
这样问的原因大概是,这是我第一次写与自己收入一样的人物,即收入极其微薄的人物。写“豪华者”洛伦佐那样挥金如土的幸运者时,即使写下他花钱的数目,也不会有实际感受。
另外,在《文艺复兴的故事004·海都物语——威尼斯1000年》一书中描写的威尼斯共和国,外交官待遇优厚。所以,在威尼斯外交官的报告中,找不到像马基雅维利说钱不够用那样低档次的诉苦。不过,在威尼斯,不管是驻外大使还是副使,如果与驻在国的人有职务以外的关系,即贿赂授受关系,立即就会被召回,等着他的是死罪。这大概是那种“我保证你的待遇,你别给我丢脸”式的思维方式。
可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做法是“我保证不了你的待遇,你也别给我丢脸”,所以马基雅维利这样生来不富、囊中羞涩的人,在金钱方面也一直很辛苦。
“豪华者”洛伦佐和威尼斯外交官是例外,大部分人不都是马基雅维利这种类型的人吗?这就是我撇开自己的实际感受,固执地写低层次事情的理由。
再回到金钱的话题上来。马基雅维利的首次外国出差是从经费问题开始的,这具有象征意义。
派遣使者是应急之举,主要目的是向法国国王做“解释”。因此,佛罗伦萨政府可能认为这不需要太多的经费,或是被比萨战役的失败造成的巨额浪费惊呆了,因而极度削减了两位使节的经费。政府给首席使节德拉·卡萨的经费是每天8弗罗林小金币,换算成大金币不到5弗罗林,给副使马基雅维利的只是这个数的一半,每天4弗罗林小金币。
马基雅维利对此提出抗议,理由是这一点点钱完不成任务。他要求至少增加4弗罗林,同首席使节的经费一样。意见是要提的,但他很清楚必须尽快去向法国国王解释佛罗伦萨的立场。因而要求提了出来,人也出发去了法国。听说路易十二国王那个时候在里昂,他们一定沿着古罗马时期就有的奥勒利亚大道北上。正使副使各自领到了政府发的每人80弗罗林的经费。这时他们领到的弗罗林应该是大金币。副使马基雅维利有义务从中支付各项经费。
马基雅维利说是秘书厅之长,实际只是个秘书而已。他的增加经费的要求,在政府内部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政府讨论了15个昼夜,直到8月27日才终于全额批准了马基雅维利的要求。这离马基雅维利出发已经过去40天,离他们到达里昂开始执行任务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马基雅维利的弟弟僧人托托,给兄长写了一封信,详细记下了佛罗伦萨政府的反应,读来令人发笑。刚开始时,好像政府里的一大半人都认为,已经给马基雅维利付了一份秘书的工资,差旅费应该与工资结合起来考虑。首席使节德拉·卡萨不担任常勤公职,只领取经费,但他是富人。经过15天没日没夜地讨论,靠着正义旗手尼可罗·扎蒂和菲利波·布昂德尔蒙蒂等人热心的辩护,情况得以逆转。增加经费的要求被接受了,首先弟弟托托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因为这厢里还在没完没了地讨论,那厢里他的哥哥每天都在用钱,已经给弟弟写来了信要急借50达克特。每次都是弟弟四处奔波为哥哥借钱。
马基雅维利从法国寄给政府的报告也许对促成这件事加了一把力。马基雅维利有夸张描写的癖好,还会因事而异。他在从法国寄回第二份报告的时候就在感叹差旅费不足,他写道“相信执政团各位的判断力和人性”,乞求早日解决这个问题。总之,马基雅维利的经费增加了一倍。
然而,当时付给战死者遗属的年金是25达克特。一天5达克特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金额了。这么多钱怎么还不够用呢?这钱都用到哪儿去了呢?
第一,当时法国国王的宫廷并不固定在一个地方。宫廷在法国国内迁得很勤。外国的常驻大使也好,特使也好,不跟随宫廷跑就办不成事。住在一处和到处迁徙,所花费用自然不同。
第二,宫廷移动频繁,动作又大,每次移动都会征用很多马匹。逃过国王征用而剩下的马匹,租借价格暴涨,给经费带来沉重负担。马基雅维利在报告中写到过这事。
第三,既然是代表一国的特使,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自己开伙的廉价小客栈。马基雅维利甚至连他们没有住包餐旅店(osteria)而租住了可以自己开伙的房子这种事都做了报告。马基雅维利还写道,虽说租房,也得保持一定规格,就是自炊,也不能让正副特使亲自动手,所以最少必须有两个用人。
另外,特使必须有合适的服装,还需要常备信使给本国送报告,信使很重要,一顿饭可省,信使不可缺。老想着等信使从佛罗伦萨送来政府的训令,再让他把报告送回去,那就办不成外交了。
还有一些小额支出别指望拿到收据。出差时间一长,这可是一笔不可忽视的开销。这次出差从1500年7月开始一直到12月才结束,长达5个月。这种没指望有收据的小额支出究竟都是些什么,马基雅维利自己就写过。他写过一篇题为“赴法国国王宫廷进行外交交涉者注意事项”的小文,文中这样写道:
外门守卫每人1达克特;内门守卫每人2达克特;第三道守卫,因为他们与我方的交涉对象关系太近,每人3达克特;联系人每人4达克特;喇叭手不需支付,但最好请他们喝酒;负责邮递的人,如果是长期关系,最好赠送些礼物。鲁昂枢机主教(路易十二的宰相)宅邸守卫2人,每人1达克特;在里昂当地已久的纳吉家(佛罗伦萨商人)用人总共3达克特。
这篇文章后面还谈到琐碎的注意事项,诸如一开始就要同旅店主人把话说清楚、如何对待法国用人等,读来让人发出会心的微笑。文中还有涉及换算的地方,透出马基雅维利这一级外交人员运筹的艰辛,让人微笑之余感到佩服。
从博洛尼亚北边开始直到米兰境内,使用米兰货币或威尼斯货币较为合算。直到阿斯蒂均可如此。但从阿斯蒂到布翁维基诺应使用萨伏依的货币。在进入法兰西王国境内以前宜兑换成法国货币,法国人会故意压低意大利货币进行兑换。不要忘记在阿斯蒂,起码在米兰境内,把钱换成萨伏依货币。
货币兑换看似闲话,实非如此。他们出发时,佛罗伦萨政府只给了少量的差旅费。向政府反映交涉会延期,经费会不够,他们才白天黑夜地讨论,最后总算汇钱过来。但汇来的都是佛罗伦萨的货币弗罗林金币。兑换时吃亏定让马基雅维利有了切肤之感。
总之,给马基雅维利的经费有限,他的诉苦不无道理。就算不用钱去贿赂,赏钱和小费还是不可或缺的。这并不是说法兰西堕落了。在同时代的土耳其,从政府要人到门卫,行贿受贿是半公开的规矩。威尼斯与土耳其有很多交涉,威尼斯外交官一开始就会把贿赂费用算在经费里。
与同时代其他国家的外交经费相比,佛罗伦萨共和国过于抠门。这也是政治无能造成经济浪费的一个例子。佛罗伦萨的经济高速增长时期已经过去,一个地方浪费了,就得在其他地方省出来。政治无能常会导致选错强制节约的部门。马基雅维利被强制节约,而他的任务却是补救政府的无能。
经过10天的旅行,他们虽然精神十足但已疲惫不堪。当他们赶到里昂时国王已经离开,无奈再次出发追赶北上的国王。等他们在位于巴黎与里昂中间的一座小城追上国王,时间已到了8月7日。他们首先与鲁昂枢机主教、时任宰相安布瓦兹会面,然后才得到许可与国王见面。因为法国少有人懂意大利语,会谈中使用法语和拉丁语。安布瓦兹会说拉丁语,国王会不会说不得而知。
佛罗伦萨使节向法国国王递交了国书和政府公函,向国王陈述说自己的来访原因已全部在信中写明,佛罗伦萨始终信任国王,今后也将一以贯之。对此,路易十二答道,比萨战事的情况不必再谈,那已经是过去的事,重要的是双方都要恢复失去的名誉和实利。国王接着谴责说,比萨战役失败的原因全部在于佛罗伦萨方面,同时威胁说需要重新审视法兰西与佛罗伦萨的传统关系。
路易十二的真实意图很明显。首先,让佛罗伦萨承担法国国王已支付的瑞士佣兵费,以及尽量多地承担其他费用。进攻比萨对国王来说只是个次要问题。既然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佛罗伦萨使节的任务就集中在这一点。国王不要听对比萨战役的“解释”,那就不能让国王不开心,同时要尽量少花钱。
马基雅维利陷入了困境,他几乎要一个人完成这项任务。9月14日以后就只剩下他这个副使了,年老的卡萨病倒了,到巴黎治病去了。不过,虽然孤军奋战,但刚满31岁的秘书长马基雅维利因此拥有了和法国国王以及国王头号心腹安布瓦兹一对一对决的机会。此外,国王平均每月在国内移动两次,在跟随国王的5个月时间里,年轻的马基雅维利可以近距离地观察法兰西和法兰西人。
再说交涉的结果。马基雅维利着力说明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经济恶化的状况。更重要的是法国国王并没有想要彻底以佛罗伦萨为敌,国王的威胁也仅仅是做个样子而已,两国决定重新签订同盟协议。可是马基雅维利不是正使,没有结束交涉的权力。12月12日,佛罗伦萨政府发出命令,召回马基雅维利,命令资深官员托辛吉以正使资格赶赴法国。
即便如此,马基雅维利从法国发回的那么多报告都在佛罗伦萨政府内部获得了好评。以后,每当政府需要派人去法国,多数都会派他去。马基雅维利告诉大家在法国要付小费,大家才不再见怪,他也因此被大家认为是法国通。
在阅读马基雅维利数量庞大的报告时,人们能够从中看到这位年轻人在宫廷内外广泛接触所有人,同他们讨论,贪婪地观察法兰西的情形。《论李维》一书中写到的插曲恐怕就发生于这众多的机会之中。他写道:有一次,安布瓦兹枢机主教说“意大利人不懂战争”,马基雅维利立即反唇相讥道:“法国人不懂政治。”
安布瓦兹是国王的心腹,又是宰相和枢机主教,他听到这话没有把马基雅维利当作无礼之人赶出去。即使他这样做,马基雅维利也没法抱怨。但这位枢机主教的耳朵里留下的恐怕是年轻人下面这句话。31岁的马基雅维利接着说道:“如果法国人懂得何为政治,就不会如此卖力地让罗马教廷强大起来。”
马基雅维利说这话的时候,切萨雷·波吉亚已经开始行动。亚历山大六世教皇的这位儿子,在法国国王的支持下,正在意大利策动革命。而马基雅维利下一次的工作便是与这位刚满25岁的风云人物进行接触。
第九章 切萨雷·波吉亚(1502—1503年)
从头开始重写,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写完扔掉,再写再扔,可谓苦吟。自打开始写马基雅维利以来,我还没有过如此惨淡的经历。
原因何在?因为这一章的标题是切萨雷·波吉亚。我在1970年以“冷酷的优雅——切萨雷·波吉亚”为书名写了他的一生。他是我最为熟悉的人物。我在写这一章以前还曾确信,写他不费什么事。可为什么这一章就这么难写呢?
望着装满了稿纸的字纸篓,我一筹莫展。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曾经有人约我写50页左右的文章,谈谈卡特丽娜·斯福尔扎或卢克雷齐娅·波吉亚。我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女人们》一书中曾经写过这两个女人。我略加考虑后回答说:“已经写过150页的东西,再新写50页,我写不出来了。”不过,如果是我未曾写过的人物,我写得出来。我便写了古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的皇后梅萨利娜。
就是这样,往多里写做得到,往少里写做不到。15年前用600页纸写过的东西,抽出其中与马基雅维利有关的内容也得有400页。把400页的内容压缩到40页,别人做得到,我可做不到。
转念一想,不是有缩写法吗?于是我实际试了一下,结果非常惨,就好比重要的东西都从网眼漏掉了一样。
《冷酷的优雅——切萨雷·波吉亚》成书后有300页。随便落笔的作品,篇幅没有限制。他的一生尽管短暂,但丰富多彩。要写透,这点篇幅是需要的。人的一生,还有历史,并非只由著名事实构成,很多细节都要写进去。正是有了细节的支撑,著名事实才能写活。所以,作者要把爱情注入细节。我之所以说写梗概别人能做到,就是因为别人虽然也知道细节重要,但没有倾注爱情。只有那些决定写爱情的作者才会有爱情,只有凭自己的意志选择阅读爱情的读者才会有爱情。
我“苦吟”本章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与切萨雷·波吉亚的会面对马基雅维利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要写马基雅维利的一生就绕不过这一段。他们两人的邂逅给马基雅维利思想的形成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必须相应地写进来。这也给我加了一些压力,感觉要胃穿孔似的。
我老实地坦白了这事,可就要鞠躬拜托各位读者了。请还没有读过《冷酷的优雅——切萨雷·波吉亚》的读者去读一读这本书;已经读过这本书的读者从书架上取下来再读一遍。这本书写于15年以前,我发现书中有一行文字翻译错误。撇开这一点不说,我现在写不出更多关于切萨雷的文字了。
切萨雷·波吉亚
我现在正在写马基雅维利,可重读那本书,一种不足之感油然而生。
这可不是因为我比15年前更成熟。即使现在,我也不认为要对那本书里所写的我的判断、我的思考做任何修改。我想,不足是因为以下原因。
15年前我写的切萨雷,对我来说是一位历史人物。书中也写了马基雅维利,他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客观的视点,是一位值得信赖的现场证人。15年前,我与切萨雷是同龄人。那时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描写一位燃烧于15世纪到16世纪的同龄人。
作为历史人物的切萨雷,尽管我自认为把他该写的都写了,但15年后重逢,我感到他还有另外一面,那就是作为理论象征的切萨雷·波吉亚。这个问题的实质是,对马基雅维利而言,切萨雷·波吉亚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那时我30岁上下,虽然在写历史上存在的人物和国家,但要写透理论象征,我的能力和成熟度都还不够。我认为写是写了点,但不能说已经写透。
站在马基雅维利的视角来看切萨雷,这可是弥补这个缺陷的好机会。如果这样做能够消除15年前为切萨雷画像时的不足之处,我也算没有白活这么些年。
马基雅维利同切萨雷·波吉亚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在乌尔比诺,只有几天。第二次是在伊莫拉及其周边地区,时间超过三个月,就在波吉亚身边,可以用“贴身采访”这个词来形容。第三次是在罗马,时间两个月,那时切萨雷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行将崩溃。三次见面都在1502年开始的3年之间。这位青年君主以非常的气势上升,发出史无前例的耀眼光芒普照天下,然后又以非常的颓势坠落。马基雅维利逐一观察到了这一切。
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并没有彻底改变马基雅维利的思想,只是给马基雅维利已经拥有的模糊思想赋予了清晰的形式。他是对马基雅维利的想象力刺激最大的人物。他们邂逅时,马基雅维利33岁,切萨雷27岁。
1502年6月22日,马基雅维利离开佛罗伦萨前往乌尔比诺,去见切萨雷。
当时,正使是索德里尼主教,马基雅维利照旧只是个副使。以前被派往法国时,他的名字还与正使并列写在国书上,可这次没有这样,他的地位只是随员。
佛罗伦萨是被山地包围的盆地,而乌尔比诺靠近亚得里亚海,同样也是被山地包围的翁布里亚地区的一个小城。从佛罗伦萨到乌尔比诺净是山道。两位使节22日离开佛罗伦萨,一路上紧跑慢赶,24日才进入乌尔比诺城。就像匆匆草就的国书流露出的那样,佛罗伦萨共和国已经被切萨雷·波吉亚逼得走投无路。
切萨雷这时已经成功征服了罗马涅,正在建立罗马涅公国。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宣称支持切萨雷,同时也支持佛罗伦萨。考虑到路易十二不愿意攻打佛罗伦萨,切萨雷决定对佛罗伦萨采取迂回战术。他要求佛罗伦萨雇他当佣兵队长。佣兵合同往往是政治因素大于军事因素,其意义等同于同盟条约。切萨雷的真意也在于此。
一年前的1501年,切萨雷的军队南下攻打皮翁比诺,行军路线安排得很巧妙,让佛罗伦萨上了当。慑于切萨雷的威势,佛罗伦萨共和国与其签订了佣兵合同。“雇用”佣兵队长切萨雷和手下300名士兵3年,代价竟高达3.6万达克特。切萨雷从佛罗伦萨撤出以前,成功地弄走了首期9000达克特的钱款。后来佛罗伦萨政府便装起蒜来。然而,切萨雷可不是一个能被糊弄过去的人。
1502年春天,比萨市民代表造访切萨雷,请求把比萨的所有领国纳入其保护之下。切萨雷的暗战获胜。自不必说,一直认为能否再次领有比萨事关生死存亡的佛罗伦萨对此感到绝望。就连一直支持比萨、不想把比萨交给佛罗伦萨的威尼斯共和国也措手不及。切萨雷骗过了拥有西欧头号情报网的威尼斯。
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令佛罗伦萨胆战心惊的事件。佛罗伦萨境内的阿雷佐造反,为切萨雷手下的一员武将维泰洛佐·维泰利打开了城门。佛罗伦萨失去了以阿雷佐为中心的瓦尔迪基亚纳地方。第勒尼安海边的小国皮翁比诺也已投降了切萨雷。佛罗伦萨共和国陷入了切萨雷势力的汪洋大海之中。
切萨雷再次胁迫佛罗伦萨履行合同,兀自开始了军事行动。同以前一样,连他的心腹都不知道哪里是真正的进攻目标。
6月12日,切萨雷和他的军队离开罗马,20日出其不意地突袭乌尔比诺,兵不血刃地进入乌尔比诺公国首都乌尔比诺市,领主逃匿。与乌尔比诺接壤的小国圣马力诺和卡梅里诺在切萨雷攻城前便打开了城门。在切萨雷闪电行动面前大惊失色的不仅仅是小国,强硬的要求也摆在了佛罗伦萨面前。佛罗伦萨感到不能一味地依赖法国国王,于是紧急决定派遣特使。特使人选定为索德里尼主教,不论从崇高的神职地位还是从佛罗伦萨名门出身,哪个方面都不用担心这个人选会败坏切萨雷的心情。马基雅维利随行,按照惯例,马基雅维利负责起草给政府的报告,因而可以列席谈判。
6月24日深夜,两个佛罗伦萨人接到切萨雷的首次谈判通知,要他们在乌尔比诺城堡的一个房间里等候。这里是逃亡领主圭多巴尔多公爵起居的城堡,美丽壮观,却被切萨雷及其心腹和卫兵当成了宿舍。两个佛罗伦萨人刚刚抵达,甚至无暇换上这种场合所要求的礼服。他们等待片刻,切萨雷的身影出现了。
索德里尼主教刚要照例说些外交辞令,切萨雷阻止了他,谴责佛罗伦萨不履行已签合同的行为,说他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对待,从头到尾语气严厉而明快。
“如果佛罗伦萨共和国想要我这个朋友那很好,如果不想要,那从即刻开始,我得认真应对与佛罗伦萨接壤的我的领国的安全。要知道,我对因此而可能发生的事件的关心,当然就会减少。”
佛罗伦萨人当然不能沉默。他们说,要获得佛罗伦萨的信任和友谊,先决条件是切萨雷公爵召回侵略阿雷佐后赖着不走的维泰洛佐·维泰利。但切萨雷的态度并未松动:“不错,维泰洛佐是我的部下,但我并未参与阿雷佐发生的事情。”
事情不可能是这样的。维泰洛佐是3年前在佛罗伦萨因叛国罪被处死的保罗的弟弟,他一心想为哥哥报仇,这事路人皆知。入侵别国领土这种大事,没有切萨雷的允许,维泰洛佐一个人是无法强行的。这天夜里的会谈持续了两个小时,切萨雷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他用下面的话结束了这天的谈判:
“我不是为施行暴政而生,而是为打垮暴政者而生。”
对不足4个月便再次见到切萨雷的马基雅维利来说,这句话不啻为一种预示。
第二次谈判仍没有任何进展。索德里尼主教要请示政府,请求延缓数日,切萨雷同意了。马基雅维利飞马奔回佛罗伦萨,这事除了他也没人能干。马基雅维利在夏日的道路上策马疾驰,从乌尔比诺直奔佛罗伦萨而去。一路上,他胸中充满了怎样的思绪啊?
这次同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儿子切萨雷见面以前,切萨雷刚打完胜仗,采取了高压态度。
“我讨厌你们的政府,没有信用,应该推翻它。”
这些话连法国国王都不会说,切萨雷却公开说了出来。这在外交上不是明智的行为。
然而,马基雅维利也许在想,瓦伦蒂诺公爵虽然采取了高压态度,但他说的完全是事实。佛罗伦萨政府的优柔寡断也常令马基雅维利咬牙切齿。马基雅维利说,贪小便宜的政府终将会吃大亏。这不是逻辑上的问题,而是外交上的软肋。
马基雅维利必须维护本国利益,却陷入了认可敌人说法的窘境。这也许只是一种讽刺。但年轻的官员在思考,真正的政治是什么,最好的国家又是什么。他肯定不认为自己的国家政府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岂止如此,马基雅维利甚至认为使他的祖国佛罗伦萨陷入困境的这个人——切萨雷·波吉亚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的政治,他所要建设的才是最好的国家。
马基雅维利在乌尔比诺给佛罗伦萨政府写了报告,把这样的想法抛给了现在操纵政府的上层阶级。他这样写道:
这位君主是一位真正具有力量的伟大人物,打仗勇猛果敢,再大的困难到他手里都会化为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了光荣和征服,他不知疲倦,不怕痛苦和危险,神出鬼没。
他把最好的意大利人收作臣子,受到他们的仰慕。他为近乎完美的好运所青睐,不断取得令人恐怖的胜利。
马基雅维利为得到政府的指令,留下索德里尼,一路策马奔向佛罗伦萨。就在这时,另一个佛罗伦萨人与他擦肩而过,进了乌尔比诺的城门。
这人就是年届50岁的莱昂纳多·达·芬奇。两个月前,即8月18日,切萨雷领国内的地方长官、守城官、队长直到士兵,都收到了当时身在帕维亚的切萨雷公爵的一份布告:
本人最亲密的朋友、建筑技术总监莱昂纳多·达·芬奇得在所有地区自由通行,任何人必须对他表示善意。本人已将视察公国内所有城堡的任务委派于他,各地必须为他完成任务提供一切必要之协助。公国内所有城堡、要塞、设施和土木工程,在施工以前和施工过程中,技术人员均须与莱昂纳多·达·芬奇总监协商,执行其指示。有违反本人之命令者,不论本人曾对此人抱有多大之善意,必将遭到本人唾骂。切切此布。
马基雅维利是公务员,对他而言,与切萨雷接触是执行命令的职务行为。而达·芬奇是自由职业者,是按自己的意志来到切萨雷这里的。他将在此后的一年内为切萨雷做事。
不过,即便是不能自己选择工作场所的公务员,也可能会受到命运女神的眷顾,好机会从天而降。离开乌尔比诺3个月以后的10月初,马基雅维利再次疾驰来到切萨雷身边。这次去的是伊莫拉,是切萨雷决定的罗马涅公国的临时首都。
这次是马基雅维利一个人。佛罗伦萨政府按自己的考虑,结果选择了他。
在此稍前,佛罗伦萨政府的情报网得到情报,切萨雷手下的佣兵队长正在造反。威尼斯共和国也察知了此事,但表明了中立的立场,希望他们两败俱伤。在切萨雷看来,只要强大的威尼斯不站在反叛者一边就足够了,所以打起了外交战,让威尼斯持续保持中立。
但切萨雷并不需要像担心威尼斯那样担心佛罗伦萨,他要求佛罗伦萨履行已签订的佣兵队长合同,用这种形式表明两国的同盟关系。这是要佛罗伦萨旗帜鲜明地表示站在切萨雷一边。
不过,由于爆发了部下的叛乱,切萨雷现在的立场有了微妙的变化。而且,佛罗伦萨不能忽视的法国国王尚未应切萨雷的请求派来援军。在此情况下,佛罗伦萨政府做出判断,只能按通常的办法行事。
接受瓦伦蒂诺公爵的要求明确同盟关系是危险之举,因而不能派有签约权的大使级人物去。但无视切萨雷的要求,不派人去也是危险的。佛罗伦萨不能让切萨雷察觉到佛罗伦萨的中立态度。而且,佛罗伦萨也需要了解眼下处于台风中心的切萨雷身边的情报,还要让切萨雷认为佛罗伦萨一直在希望加强与公爵的友好关系。
政府派遣有能力而无资格官员的原因实际上是想争取时间,但争取时间相当难。
政府在马基雅维利与公爵会面时递交的公函上写道:“为探讨现状之下维持两国友好新的可能性,特派遣佛罗伦萨市民、政府秘书尼可罗·马基雅维利前往贵处,请予关照。”
又不是去参加研讨会,马基雅维利拿着这样一封国书被派到随时都有可能被叛军攻下的地方去,也够辛苦的。而已经陷入困境,又来了这样一位不明不白的使节,切萨雷也够让人同情的。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这回轮到切萨雷关心起维持友好关系了。这位瓦伦蒂诺公爵一改当初在乌尔比诺的高压态度,和蔼地接待了佛罗伦萨的小官员。
1502年10月7日,切萨雷手下的佣兵队长宣布反叛的前一天,马基雅维利遵照政府的命令,快马加鞭赶到了伊莫拉。他赶得太急,甚至把随从和行李都落在了后头。傍晚6时到达后,他直接求见罗马涅公爵,立即得到允许。马基雅维利身着旅装,出现在了切萨雷的面前。
切萨雷公爵接受了马基雅维利递交的共和国政府的公函,让他坐下休息后,便兀自读了起来。
不一会儿,切萨雷问马基雅维利为何而来。马基雅维利答道:“我为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向罗马涅公爵表示友好感情而来。”切萨雷对此报以愉快的笑声。他说,自己并没有帮助美第奇家族回归佛罗伦萨,自己也和佛罗伦萨一样与法国国王保持着友好关系,所以自己与佛罗伦萨之间保持友好关系是当然之事。虽然如此,自己眼下还不想向共和国求援,自己只是建议与佛罗伦萨之间相互协助,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他接着说,叛军会被打败,“那是一群无能之辈!”这是那天晚上切萨雷唯一一句泄愤的话。
马基雅维利此后又与切萨雷有三个多月的接触。通过这些接触,马基雅维利怎么也收集不到充分的材料来怀疑切萨雷的胜利。从马基雅维利到访算起都两个星期了,切萨雷的情况一直在恶化,却始终没让马基雅维利参透他的内心。在一次会谈时,切萨雷说道:“我关注着一切,等待着自己的机会来临。”
马基雅维利始终未能探明所谓“机会”什么时候又以什么形式来临。
叛乱者的会合地点在其中一人奥尔西尼的领地马焦内城,人们便把这场切萨雷手下佣兵队长的反叛称为“马焦内之乱”。我简单地说明如下。首先罗列一下相关人等的名字:
保罗·奥尔西尼和格拉维纳公爵弗朗切斯科·奥尔西尼——奥尔西尼家族领地的领主
维泰洛佐·维泰利——卡斯泰洛城领主
奥利韦罗托·达·费尔莫——费尔莫领主
詹保罗·巴廖尼——佩鲁贾领主
安东尼奥·达·韦纳弗罗——锡耶纳僭主潘多尔福·彼得鲁奇的代理人
埃尔梅特——博洛尼亚领主乔凡尼·本蒂沃利奥的代理人,儿子
奥塔维亚诺·弗雷戈索——乌尔比诺公国圭多巴尔多公爵的外甥
瓦拉诺家族的詹马里亚·达·瓦拉诺——卡梅里诺领主
詹巴蒂斯塔·奥尔西尼枢机主教——这场叛乱的首脑人物
总之,反波吉亚战线非常完美。这里说他们是“领主”(signore),原本不过是受教皇委托统治教廷领土的人而已。博洛尼亚也一样。
那么,这群人为什么要造切萨雷的反呢?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恐怕佩鲁贾领主巴廖尼说得最为透彻:
“如果不想一个挨一个地被龙吃掉,就只有一起把龙杀掉。”
这群人不单单是佣兵队长,他们还是一国的领主,尽管他们的国家很小,尽管形式上他们都是受教皇的委托。他们都是按照当时意大利的习惯兼任佣兵队长的。对这些人来说,卡梅里诺和乌尔比诺与自己地位相同,却在三个月前软弱地屈服了切萨雷。他们对此不能坐视不管,叛乱者统一了步调。切萨雷得知确切情况已经是10月6日了。第二天,马基雅维利就来到伊莫拉,与切萨雷见了第一次面。
先说结果。“马焦内之乱”起事三个月后的12月31日,叛乱的全部首领中了切萨雷的计,在塞尼加利亚城会聚议和,结果统统被杀,上演了一出整个意大利无不拍手喝彩的“漂亮骗局”(bellisimo inganno)!切萨雷几乎未用武力,仅靠外交战便取得了胜利。
在这期间,马基雅维利一直都在切萨雷身边,见证了切萨雷的全部手段。他一共给佛罗伦萨政府写去了54份报告(legazione)。事件结束后不久,他又写了《记述瓦伦蒂诺公爵在塞尼加利亚残杀维泰洛佐、奥利韦罗托·达·费尔莫、帕戈罗大人及格拉维纳公爵奥尔西尼的方式》(以下简称《记述》)一文。这些都是马基雅维利作为现场证人的证言。
有位传记作家打了个比方说,在这期间,切萨雷和马基雅维利二人同处一个密室,一人在玩台球,一人从旁观战,说得惟妙惟肖。
可以说,报告忠实地记录了这期间的每一次出手,是观战的记录;《记述》则是在游戏结束后一气呵成的观战总结。
说密室里切萨雷一人打台球,是指击球看似单纯,其实并不简单,而这场不简单的游戏始终由切萨雷一人专擅。除了刚开始时的军事行动以外,反叛者中甚至没有一个人击到自己的球。
说还有一位观战者,意思是说就算有人同处一室,但如果对台球既无兴趣也理解不了,那是成不了观战者的。当时在切萨雷身边,没有人像马基雅维利那样既喜欢这场游戏,又有能力理解这场游戏了。
本来,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忠实地通过观战记录,体味每一次出手,才能充分掌握玩家玩技的真谛;只有对每一次出手都问一个为什么,而后心中叹服,最后才会拍手叫绝,送上喝彩。不过,我现在没有这样做的余裕。我在《冷酷的优雅——切萨雷·波吉亚》这本书中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并给出了理由。结果,我写成书时竟达到60页之多。所以在这里,我只能介绍一下观战记录和观战总结了。
我们再回到台球的比喻上来。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密室里实质上只有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这两人是否能超越各自的立场而产生友情呢?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切萨雷·波吉亚多被称为瓦伦蒂诺公爵,但他正式的头衔有瓦朗斯公爵(duca)、罗马涅公爵、乌尔比诺公爵、安德烈亚和韦纳弗罗君主(principe)、皮翁比诺领主(signore),还兼任教皇军队的总司令。这样的人物与佛罗伦萨政府的一介秘书之间能产生只有相互理解的人之间才能产生的那种超越各自立场的真正友情吗?有人会这样想象。毋宁说,这种想象才符合人性。
萨默塞特·毛姆在小说《时常》中描写了这一时期的马基雅维利。我们暂且不谈毛姆模仿了后来马基雅维利所写的粉色喜剧的结构。在毛姆笔下,切萨雷劝马基雅维利辞去佛罗伦萨政府的秘书职务,到自己麾下来做伊莫拉的长官。虽然马基雅维利拒绝了,但这是在挖人,说明切萨雷认可马基雅维利的能力。当时,莱昂纳多·达·芬奇也在切萨雷的身边。
然而,真实或是接近真实的情况,可能并不是这样。
切萨雷·波吉亚与尼可罗·马基雅维利,一位是最马基雅维利式的君主,一位是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创始者。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两人确实一直在一起。
不过,切萨雷自始至终只把马基雅维利看作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发言人,他不知道这位发言人会在10年后写出《君主论》,使自己永垂不朽。他完全没有想象到,在政治哲学家、史家马基雅维利的全部作品中,自己的影子直接或间接地无处不在。他总是对马基雅维利以“秘书长”相称。
而马基雅维利称切萨雷为“公爵”,但没有把他与其他公爵同等看待,而是把他当成了君主。马基雅维利认为切萨雷是君主的象征。马基雅维利来到伊莫拉还不到两个星期就已经感到,靠与现在君主们的接触体验来理解这位君主是不够的,还需要向古代的伟人学习。好友博纳科尔西在10月21日给马基雅维利的信中写道:
我们努力去找普鲁塔克 注释标题 普鲁塔克(Plutarchus,46—120),生活于罗马时代的希腊人著述家。曾在雅典学习修辞、数学和哲学,担任过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的祭司。他著述颇丰,著有《比较列传》(Le Vite Parallels,又译《希腊罗马名人传》《希腊罗马英豪列传》)、《道德小品》(Moralia)等,对后世有较大影响,莎士比亚等人的作品多取材于他的记载。 的《比较列传》,但这部书佛罗伦萨没有卖的。再耐心一点吧,我们必须托威尼斯的书店去买。你这家伙托我们买这玩意儿,真是见你的鬼!
马基雅维利发现自己的梦想在切萨雷身上具体体现了出来。切萨雷有着铁打的身板,俊美的面容,举止老练沉稳,威严高雅,令人爱惧交加。他在自己所征服的土地上禁止抢掠,不失时机地推出统治政策。他思想自由,在所有方面不受传统束缚。他不相信佣兵制度,引入全民皆兵制度便是一例。他极富决断力,还是一名优秀的武将。他有战略头脑,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是一个贵族主义者。
这样的人对马基雅维利的想象力没有刺激才怪!
然而,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从表面上看,公爵是公爵,秘书长是秘书长。
切萨雷有话要向佛罗伦萨政府发言人讲时才召见马基雅维利,无话可说时任凭马基雅维利怎么求见他都不见。而马基雅维利也从未忘记自己的国家利益。在这一点上,他们二人一直是互相哄骗。只是这种关系始终明快爽朗,这缘于两人气味相投,年龄也相仿。他们曾经开过这样一个玩笑。
有一次,切萨雷对佛罗伦萨的秘书官说道:“你的上司究竟会怎样定位我呢?”
马基雅维利愉快地答道:“按我想象,我的上司怕的是为您定位的不是他们,而是您自己。”
在台球场上,切萨雷从未回答过马基雅维利,为什么要打这个球,为什么要把球打到相反方向去。不过,他说话总让你感到他是在敞开心扉跟你说话。可是一旦你信以为真,那就惨了。别忘了,马基雅维利恭维切萨雷,给他起的外号是“伟大装傻者”(grandissimo simulatore)。
上过这位“伟大装傻者”当的不止马基雅维利一人,组织严密的情报收集能手威尼斯上过他的当,撰写《意大利史》(Storia d’Italia)超过40年的圭恰迪尼也不例外。我们这些后世能够不为他所骗,只是因为过了500年后我们发现了被湮没的史料,可以研究它们而已。小说家毛姆也是时间的宠儿之一。
切萨雷骗局第一步:
12月10日,切萨雷终于离开伊莫拉,前往塞尼加利亚与叛乱者讲和。途中,他在切塞纳停留了大约两个星期。谁都以为法国大兵是他的靠山,而在切塞纳他却让法国兵撤了回去,个中缘由无人知晓。马基雅维利也去询问切萨雷的心腹,得到的答复是:“我们的主子搞秘密主义。”他去问那些忙着出发的法国兵,得到的答复是:“上峰命令回家,所以我们回家去,什么原因不得而知。”马基雅维利也只好写报告告诉政府说:“事实如此,不明就里。”
骗局第二步:
12月26日清晨,在切塞纳的广场上发现雷米罗·德·奥尔科暴尸街头。
所有人大惊失色。奥尔科是切萨雷的三个心腹之一,又是罗马涅的长官。他秉承切萨雷的意旨在常年无法无天的罗马涅建立起法律秩序,厥功至伟。他现在被身磔两段,暴尸街头。
对此,威尼斯的情报里写道:“原因不明。”马基雅维利也是一个“不知派”,但他在报告中加了一句话:
这位君主(切萨雷)是否想表示一下,他对臣下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考虑来决定是提拔还是毁灭。
不过,马基雅维利在10年以后撰写的《君主论》中对此事件做了如下的解释:
公爵在征服罗马涅时已经觉察到,这个地方过去一直由无能的统治者统治,他们不是正确地统治属民,而是掠夺属民,不是去引导属民团结一致,而是制造事端,使他们分崩离析,因而这个地方充斥着纷争和各种各样的暴力。公爵认为,要想使这里恢复秩序,提高君主的统治力,就必须施行良好的政治。
于是公爵将他冷酷的家臣雷米罗·德·奥尔科派到罗马涅,并授予他很大的权力。这个人在很短时期内就恢复了这里的秩序与统一,这使他获得了极大的声誉。可是,公爵因为害怕引起民众的憎恨,认为再给他过分的权力将非常不利,便在领国内设立了法庭,任命了优秀的庭长,并在各个城市安插了自己的辩护人。
公爵知道,过去的严酷行为已经或多或少引起了民众的仇恨,他要除去民众心里的这种不满,把民心完全争取过来。他想让民众看到,过去严厉到残酷的行为并不是自己所想,而是出于奥尔科那苛刻的性格。于是公爵在一个早晨将奥尔科被斫为两段的尸体暴尸于切塞纳的广场之上,身边还放着一块木板和一把血淋淋的刀。民众见到这种惨不忍睹的凶残景象,既感到恐惧,又有一种痛快的满足感。
马基雅维利的解释或许是对的。实际上,罗马涅的民心以此为契机完全倒向了切萨雷一边。
不过,如果仅仅是这个原因,还不足以说明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刻动手,这个时候动手并不合适。在和睦气氛高涨的媾和前夜搞血祭并不吉利,甚至有给叛乱者向往和解的心情泼冷水的风险。
让对手希望和解,把他们召到塞尼加利亚,然后一网打尽,这才是切萨雷的计谋。没有人会认为在这决定胜负的4天以前让对手产生戒心是上策。
这里有一则史料,是一位叫乌尔巴诺的人写的。说的是保罗·奥尔西尼化了装到伊莫拉来见切萨雷,想谋求和解。这则史料就是两人第一次会面时的对话,所以这是10月25日左右的事情。那次见面时,切萨雷并没有对这位叛乱的首谋之一发火。保罗·奥尔西尼把小君主们反叛的责任推给了雷米罗·德·奥尔科。切萨雷听后说道:“我和你们,以及民众很快就会看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就是说,奥尔科成了牺牲品。另一方面,法国兵撤退看似毫不相干,却是给反叛者一个和睦信息,与整个事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切萨雷给尚在遥远之地的叛乱者发出了两个信息,而且是无言的信息,不用担心将来留下记录。
法国兵是切萨雷军队的精锐力量,法国兵撤退暗示着切萨雷没有战斗意志。
处死雷米罗·德·奥尔科一事所传递的信息是,既然奥尔科是叛乱的真正责任人,其他叛乱者就是可以原谅的。
骗局的第三步不似前两步是遥控的,而是在现场执行的。叛乱者满怀和好心情赶来聚会。切萨雷与他们一一亲切拥抱,似乎为了友谊的恢复而欣喜。几分钟后,他便向8个心腹示意,叛乱者当场被捕,首谋全被处死。
切萨雷就像台球高手一样,为让左边的球落袋而去击打右边的球。开始时,墨绿色的台上没有几个切萨雷的球,而且分散在不利的位置上。经过一杆一杆地巧妙击打,敌人的球最后全部落袋。切萨雷及时进军,参加叛乱的小君主们的领地全部被征服。如果真的是打台球就只是场游戏而已,可切萨雷是把这件事当作政治来搞。胜负甫定的那一瞬间,切萨雷回过头来对观战的马基雅维利这样说道:“他们是我的敌人,也是你们的敌人,我对能够消灭他们感到欣慰。”
他接着又说道:“意大利灾难的根源消灭了。”
马基雅维利一定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到今天为止,除了但丁和彼特拉克这样的诗人以外,何曾有人用过“意大利”一词!在当时的意大利,有佛罗伦萨人,有威尼斯人,有米兰人,有那不勒斯人,就是没有意大利人!切萨雷不只是对马基雅维利一个人用了这个词,事件结束后,他在给各国通报事件结果的公文中这样说:
他们对整个意大利而言不啻是一种公害,我对他们的灭亡不胜喜悦。
马基雅维利是知道的。他知道切萨雷只不过是在追求自己的私利。不过,只要私利与公利相吻合就好。正因为这样,马基雅维利甚至在不可以表达个人情感的报告书中,在传达了切萨雷的话语之后不由自主地接着写下这样一行:
我不由得感叹由衷。
这句话在10年后的《君主论》中升华为下面这段文字:
迄今为止,我们曾经在某个人身上看到过一束光芒,使我们认为上帝可能派他来救赎意大利。不过非常遗憾,在他事业的鼎盛期,他被命运所抛弃。
仅仅在马基雅维利发出感叹的8个月之后,切萨雷便被命运所弃。那是1503年8月份的事。罗马流行疟疾,先是切萨雷的教皇父亲染病,第二天,切萨雷也卧病在床,这是波吉亚家族倒台的开端。两个月后,为收集新教皇的选举情报,马基雅维利被派到罗马。在这里,他第三次见到了切萨雷。当时,切萨雷已从病痛中恢复。疟疾杀死了72岁的教皇,却未能打败28岁的切萨雷。但重病大大地改变了切萨雷。切萨雷见到久未谋面的马基雅维利后这样说道:“我曾经考虑过父亲去世时可能发生的一切,找到了对策,并在逐步实施。但是,我没有料到父亲死时,我自己也会徘徊在死亡线上。”
切萨雷后来被他所仰仗的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出卖,就像贴上了“危险品,请注意”标签的行李一样被送到了西班牙。后来他成功逃脱,参加了纳瓦尔战役,战死疆场。这一天是1507年3月11日,离马基雅维利最后一次见到他过了3年半。再过半年,切萨雷就将迎来自己的32岁。再过6年,马基雅维利写下了《君主论》。
马基雅维利目睹了切萨雷·波吉亚的急速倒台。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放弃这样的想法:
公爵死了,但他的想法和做法仍不失为优良。公爵的失败在于非人类所能超越的巨大不幸,以他的失败来否定他的一切是错误的。
斯人已逝,但他的思想和实行其思想的方法仍长存人间。
切萨雷·波吉亚从一位历史人物转变成为一个理论象征。
马基雅维利在这里没有提及纠缠切萨雷的任何一件丑闻。因为他是一个把政治、伦理和宗教严格区分开来的人。马基雅维利一辈子从不议论某人的私生活如何,更没有幼稚地用私生活来议论某人的政治能力。正是这样,我们才得以把他的记述当作台球赛的观战记录来阅读,才得以在通过他的眼睛看政治的时候不被多余的事情所妨碍,能以很高的透明度识别最重要的事情。
当然,丑闻也会起作用。有无丑闻并不是问题,了解这些丑闻的来由,对我们观察人物有着非常大的参考价值。坦白地说,人物就是靠“丑闻”活下来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毛姆才会去描写竭力寻花问柳的马基雅维利。
第十章 马基雅维利的妻子(1502—1503年)
也许是苏格拉底的例子给人印象太深的缘故,一说到天才,好像人们就会莫名其妙地认为他的妻子一定是位恶妻。如果认为有个凶悍的老婆,男人的热情就只能放在工作上,那么庸人的心里就会觉得可以替自己辩护了。可是马基雅维利的妻子是一位贤妻,这让那些人自惭形秽。
我没有说是贤夫人,我只是说是贤妻。不过我想,正因如此,她反倒是适合马基雅维利的配偶了。
500年前的意大利,也存在男大当婚的观念。我们的马基雅维利也已迎来了32岁,终于要考虑婚姻大事了。
马基雅维利的母亲于5年前亡故,父亲也在1年前去世了。两位姐姐出嫁已久,弟弟也已出家住到外面去了。一个中流家庭,再怎么简朴,也总得有个女人来打理,但那还不是家。马基雅维利参加工作已经3年,有固定收入。自己也已32岁。成家不是坏事,他也需要成家了。
我们读了他的所有作品和私人信件,里面没有他先恋爱后结婚的蛛丝马迹。大概是别人有认为合适的女人介绍给他后,他也觉得合适,便结了婚。他与玛丽埃塔·科尔西尼的婚姻一定是相亲式的婚姻。
在20世纪的今天,听到科尔西尼,外国人大抵都会点头表示知道,那是科尔西尼公爵家族的姓氏传承。不错,现在科尔西尼公爵依旧健在,在亚诺河沿岸拥有一座漂亮宫殿。
但在佛罗伦萨,不是贵族的科尔西尼比比皆是,占据了电话号码簿上一页的四分之一。顺便一说,在电话号码簿中,姓马基雅维利的一家之主有3人,叫美第奇的一家之主有29人。这个数字是住在佛罗伦萨城里的,不包括住在郊区星罗棋布的别墅里的居民。
科尔西尼这个姓在佛罗伦萨很大众化,即使姓这个姓,也不意味着就是那几个同姓豪门。萨默塞特·毛姆也搞错了这里面的关系,因为这个情况500年前也一样。
在这点上,马基雅维利与精英中的精英圭恰迪尼不一样,对密切亲缘关系而产生的利益好像并不那么神经质,与玛丽埃塔·科尔西尼的婚姻并没有给他在社会上、经济上的地位带来什么变化。
当然,凭马基雅维利的出身和在职场上的地位,想娶大家闺秀那是做梦。可是,社会地位低下但经济实力雄厚的家庭却是要多少有多少。如果马基雅维利对这点有所考虑,找个有巨额嫁妆的姑娘结婚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能。可他没这样做。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思,自己的生活就像一只工蜂,久而久之,一般人会往心里去的事情他也不再在乎,心想拉倒吧,于是结了婚。马基雅维利举办了终身大事,仅靠自己挣的薪水养家糊口的状况便一直延续下去了。
前面已经说过,马基雅维利的少年时代是物质简朴、精神富有。读到这里读者也该了解,走上社会后他的日子也过得不错。同事很好很爱他,工作很好上司认可他。并且他的私生活也很好,得到了一位好妻子。
按照普通人的标准来看,他绝不是一个不幸的人。正因为这样,他晚年的不幸才超越了单纯的不幸而变成了悲剧。
马基雅维利的妻子不是美女,成不了男人们的话题。她也不是一个知识女性,能在教养方面与丈夫比肩。马基雅维利本人也没有表现出对知识女性的兴趣。他也不是那种为出入名流夫人沙龙而自鸣得意的知识分子。我认为,他对女人的兴趣应该不弱。
马基雅维利妻子写的书信只有一件存世。从朋友和孩子们信中的内容想象,她似乎并不写信。这封唯一留存于世的信是她写给在罗马出差的丈夫的,日期是24日。学者们的意见基本一致,认为这封信写于1503年11月24日。这是他们结婚的第二个年头。
我亲爱的尼可罗:
您不该笑话我是一个傻女人,因为只有您在家,我才会感到满足。现在都在传说罗马流行瘟疫,您想想我吧,我白天黑夜都担心得不能休息。
我最先要告诉您儿子出生的好消息。您能不能多给我写些信,到现在为止我才收到您三封信。不过,请不要怪我不写信。直到今天,我还在发烧,写不了信。我也没有因为收不到您的信而生气。
孩子现在很好,他长得可像您呢,皮肤雪白,头发像黑色的天鹅绒。他还像您一样汗毛很重。他不管什么都像您,在我看来就是个美男子。他像一岁多的孩子,满屋子都是他的哭闹声。可我们女儿的身体不怎么好。
不要忘了早些回来,我盼的就是那一天。愿上帝保佑您。
我给您寄去一件棉短上衣、两件衬衫、两块手帕和一条毛巾,这些都是我亲手缝的。
您的玛丽埃塔
这可跟那些觉得老公身体要好、最好别在家待着的女人们大相径庭。
这是一封真爱丈夫的妻子写的信。有史料支撑也好,没有也罢,我也是女人,我能断言这一点。对女人来说,儿子最重要。夫妻之间关系再好,儿子是第一位的,这一点也是不会变的。说最宝贝的儿子“像您”,不爱丈夫的女人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而且没有沉醉于爱情也说不出这样的话。玛丽埃塔·科尔西尼爱她的丈夫马基雅维利,尽管未来丈夫的境遇发生了巨变,她的爱情却没有变。堪称幸运!
关于马基雅维利的妻子,除此以外几乎无其他史料。首先是丈夫马基雅维利没有写下有关她的任何文字。学者们都有无史料就不去研究的倾向,他们对马基雅维利妻子的介绍便止于上述那封信。所以,要想象马基雅维利对妻子的心情,就只能求助于小说家了。
马基雅维利似乎不是那种能够刺激小说家想象力的历史人物,几乎没有以他为题材的小说。据我所知,这样的书只有一本萨默塞特·毛姆的《时常》。
那是一部让人开心的小说,我很想推荐大家一读,但做不到。那本书已经绝版,听说出版方现在没有再版计划。此外,那本书不是毛姆作品中的名著,原文恐怕都很不容易搞到手。所以我想把这本书中有关玛丽埃塔的部分介绍给大家。我借用的是昭和三十年(1955年)新潮社出版的清水光先生的译本。
当时佛罗伦萨已婚妇女的装束
毛姆作品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故事发生在1502年10月开始的三个多月里,当时马基雅维利被派往切萨雷·波吉亚处做使节。这与我在前一章里所讲的时间相吻合。不过毛姆在描写这一时期的马基雅维利时,不仅写了他因与切萨雷“邂逅”而受到刺激的一面,还写了他热衷于寻花问柳的一面。毛姆作品的结构采用了马基雅维利后来作品中的喜剧风格,所以读者肯定会对马基雅维利寻花问柳的一面印象更深。不过,作品很好地描写了马基雅维利乐天的本性。
门外来了三匹马。一匹是马基雅维利骑的,另外两匹是随从骑的。皮耶罗把自己小马的缰绳交给随从,跟着叔叔进到家里。马基雅维利焦急地等着他们出来,淡淡地道别。
“好啦,出发了!”他说。
玛丽埃塔满眼含泪。年轻的夫人算不上美人,但马基雅维利跟她结了婚,她是否漂亮便不是问题了。他在这个年龄结婚也是合适的。玛丽埃塔出身名门,嫁妆颇丰,同马基雅维利这样资产和地位的男人结婚可惜了。
“别再哭了,”他说道,“不过是离开一小会儿嘛。”
“可是,您不能去啊。”她一边抽抽搭搭,一边转向比阿吉奥,“他不能长时间骑马,身体不行。”
“尼可罗,怎么啦?”比阿吉奥问道。
“老毛病啦,又闹胃病了,没完没了。”
说着,马基雅维利拥抱了玛丽埃塔。
“夫人,我们走啦。”
“多多来信啊。”
“哎,多多写信。”他微笑道。
他微笑起来,总是贴在脸上的冷酷表情就会一扫而光,深藏内心的别样感情就会浮现出来,看到这个表情的人都能理解玛丽埃塔为什么会爱他。他吻了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面颊,道:“你不要太难过,比阿吉奥会照顾我呢。”
就是这样的马基雅维利,却在出差去的伊莫拉被一位叫奥莱莉亚的有夫之妇迷住了。下面我再引一段他与皮耶罗之间的对话,皮耶罗受马基雅维利的挚友比亚焦·博纳科尔西之托一块儿出差。
“你说,莫娜·塞拉菲娜不会把漂亮的奥莱莉亚对年长丈夫不忠的事儿说出去吧。”马基雅维利坏笑了一下问道。
“不会的。听说奥莱莉亚除了做弥撒很少出门,就是去做弥撒时,也得母亲或女仆陪着,否则是不会去的。莫娜·塞拉菲娜说,奥莱莉亚笃信上帝,认为欺骗自己的丈夫就等于死罪。”
马基雅维利陷入了沉思。
“你跟那位夫人说到我的时候,有没有提起过玛丽埃塔已经怀孕的事呀?”
年轻人的脸红了起来。
“我觉得没啥关系吧。”
“没什么。她知道了也不要紧。”
马基雅维利微微笑了一下,似乎带有某种意味。但皮耶罗没看懂这微笑的含义。马基雅维利不是为了爱才跟玛丽埃塔结婚的,他尊重她,认可她的优良人品,很高兴她能为伺候自己而献出一切。她是一位很会过日子的主妇,从来不浪费一分钱。这对他这样没什么家产的男人来说颇为重要。她很快就要做孩子的母亲了,她会成为一个好母亲。可以说,值得马基雅维利满含宽容和爱情去尊重的条件玛丽埃塔都具备。但马基雅维利无论如何不会认为自己因此就必须对她保持贞操。奥莱莉亚的美貌使他惊艳,但使他动心的还不仅仅是她的美貌,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让他一见倾心不能自持的女人。强烈的欲望甚至让他感到胃痛。
他对自己说:“哪怕赌上一条命,也要把她弄到手。”
他对女人有很深的功夫,在满足自己的欲望方面很少失手。他对自己的长相没有错觉。他非常清楚,比自己更有男人味的人多得是,比自己更有财力和地位的男人多得是。但他确信自己有吸引女人芳心的力量。他能让女人很享受,他懂得让女人们高兴起来的技巧。他有一套本领,可以让任何女人都对他敞开心扉。不过,他的撒手锏就是他渴望女人。随着女人们渐渐清楚地意识到马基雅维利渴望她们,她们的欲火也已经燃烧起来。
有一次,马基雅维利对比阿吉奥说:“如果一个女人浑身的神经都感受到了男人的欲望,她也就无法抗拒了。只有当她彻底迷恋上别的男人的时候才不会这样。”
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但谁又能断言,彻底迷恋上别的男人时就一定不会这样吗?
马基雅维利如果一直按这条路线坚持走下去就好了。可他却又玩起了“曼陀罗”式的计策。最终他重蹈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覆辙。不过,正是因为这样,粉色喜剧才成其为喜剧。
就在他要实行万全计划的当口,切萨雷·波吉亚要召见他,于是一切泡了汤。他是佛罗伦萨政府的特使,不能不响应。可偏偏那个晚上与切萨雷的会谈没完没了,一个劲儿地拖。原本照万全计策行事的主人公是马基雅维利,这会儿比阿吉奥带来的小厮皮耶罗替他去了。马基雅维利怒火中烧却又不便发作,心里嘀咕道:
奥莱莉亚真蠢,虽然有些地方也跟别的女人一样算计计较,但归根结底是个傻瓜。要不是傻瓜,她就不会扔下我这个男人味十足、受政府委托来进行重大交涉的堂堂实干家不睬,把手伸向那个细嫩的小帅哥了。随便让谁去比较,只要他们有点头脑,肯定是我有优势呀。没有谁会不喜欢我这样的人呀。就连我老婆玛丽埃塔都常说特别喜欢我的头发,就像黑色天鹅绒一般……
玛丽埃塔是一个那么难得的女人,一个信得过的女人。马基雅维利将近半年不在家,她也会心无旁骛。她最近是有些烦,这是事实。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比阿吉奥捎话来,表达心中的不平,抱怨他不但总也不回家,连信也不写,还不寄钱,把她晾在一边。本来嘛,马基雅维利如此对待她,她当然会生气。他离家也有三个半月了,她的肚子也该大起来了。什么时候生孩子呀……马基雅维利想了一下。他和妻子已经决定,如果生的是男孩,就给他取一个和已经去见上帝的爷爷一样的名字——贝尔纳多。总之,玛丽埃塔唠唠叨叨地抱怨他老不在家,就证明她爱着他。可怜的丑女人!
他轻声对自己说,回到老婆那儿也不错,老婆也有老婆的好处。比如一旦想要伸手可及。老婆比不得奥莱莉亚漂亮,但很守妇道,不会有莫娜·卡特琳娜姑娘那样的事情。啊,对了!给玛丽埃塔买点小礼物就好了……他忽然记起,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唉,现在要买也没钱了。
为奥莱莉亚花了那么多钱,真是犯傻,围巾、手套、蔷薇精油……还有金锁,不,不是金的,是镀银的。还送给莫娜·卡特琳娜一个金锁。如果那个女人多少懂点礼貌,就应该还给我啊。这样就可以送给玛丽埃塔了,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过,你见过女人收了礼物还有退回来的吗?
马基雅维利的猎艳无疾而终。按萨默塞特·毛姆的描写,马基雅维利是在与切萨雷进行命中注定的会面的间隙去猎艳的。马基雅维利经常且长时间地同切萨雷会谈,按他自己的说法,平均每六天他们之间就有一次这样的见面。所以他也许有足够的时间去猎艳,不,去玩弄猎艳的计谋。没有任何马基雅维利这段时间的私人信件保留下来,毛姆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儿子贝尔纳多是一年以后出生的,如果这时玛丽埃塔有身孕,那胎儿应该是贝尔纳多前面的那个女儿。但这也不能确定。
不过文坛耆宿毛姆非常好学,他读遍了有关马基雅维利的所有原始史料,从作品到给政府的报告,从写给朋友的私人书信到所有的一切。哪怕是一段对话,他都说得出引自哪里。他知道哪一段情节是从哪一份报告得到灵感后写出来的。他已年逾七旬,说实在的,真令人叹服。
不过,在史实方面毛姆的作品谬误颇多,比如把马基雅维利儿子出生的时间提早了一年,等等。不过毛姆完全清楚这些。他把自己判断为重要的事件,不管是这个时期以前的还是以后的,统统塞进了这个时期。把历史事实写成小说,这项工作受到的制约格外多。
马基雅维利与切萨雷·波吉亚的邂逅,给马基雅维利的思想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不论是学者还是史家对此已有共识。我与毛姆不同,才能平庸,不敢恃才把这段历史写得花团锦簇。我选择实事求是地追述马基雅维利的一生。
所以,在前面一章中,我写了切萨雷为什么会成为马基雅维利的理论象征,把聚光灯打在所谓历史的“著名事实”上。接下来,我想在这里追述一下那些“非著名事实”。
毛姆已经写了著名事实,并描写了马基雅维利的风流韵事,把它当作与之并列的非著名事实。而我愚钝,便不再去写这些。
马基雅维利是1502年10月6日离开佛罗伦萨,1503年1月23日回到佛罗伦萨的,所以,他被派在切萨雷·波吉亚身边的时间超过三个半月。
马基雅维利在这段时间内观察到了切萨雷的力量。音乐学中有一个评语叫作“大师”(virtuoso),是献给那些技巧完美、演奏华丽的演奏家的赞美之词。切萨雷在这三个半月中的表现堪称“大师”。
这些给马基雅维利留下的不只是影响,恐怕还有伴随着知性快感的经验。他在这一期间给政府写了54份报告,报告的文体十分生动便是明证。33岁的马基雅维利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了血脉贲张的感觉。
不过,如果就此认为马基雅维利在这三个半月里,头脑清醒,热血沸腾,每天过得很充实,那你就错了一半。用一半来说事,是因为他有一半日子的确过得绚丽多彩,可是另一半日子却是在急切想回佛罗伦萨的心情中度过的。
首先,马基雅维利找不出自己长期待在切萨雷身边的理由。
马基雅维利没有大使地位,借了佣兵协议的名义,却无权缔结同盟条约。不召回他,说明佛罗伦萨政府没有下定决心与切萨雷确立同盟关系。
而马基雅维利却认为应该趁此时机建立同盟关系。这并非出于个人的好感,也不像上次索德里尼主教在乌尔比诺那样,是出于恐惧的判断。归根结底这来自他的逻辑判断。
马基雅维利刚到伊莫拉时,切萨雷就已经对他说过:“靠山法国国王在意大利,教皇还健在,这两个事实好似强大的火力。要灭火,需要的水量惊人。”
当然,说这话时切萨雷的处境十分险恶。这也反映在佛罗伦萨政府上次派的是索德里尼主教那样的高官,而这次派的是马基雅维利。
但马基雅维利深具洞察力。就在切萨雷的3名武将在各地败在反叛者手下的时候,10月17日,他就已清楚地意识到切萨雷10天前所言不虚。
起来反对波吉亚的佣兵队长的领地正式说来都是教皇国的领土。这不是刚才发生的事,而是已经延续了1000年的事实。切萨雷是教廷军队的总司令,造他的反就是造教廷的反,就是说叛乱是冲着教皇本人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纵令叛乱者取得了胜利,实质上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们不可能除掉教皇,所以他们所能得到的,只是教皇对他们既得权力的重新认可。
如果是这样,在他们不能确保推翻优秀武将切萨雷的情况下,一定会倾向于与之和解。切萨雷是军事战略家,有足够的力量,最了解这帮在自己手下效力的人。
这就是马基雅维利做出的判断。形成这个判断花了不到10天的工夫。仅仅8天之后,叛乱者之一保罗·奥尔西尼就在10月25日那天乔装打扮找到切萨雷,打探和解事宜。
马基雅维利认为要向明天的胜者卖好,今天就得行动。
可是,佛罗伦萨政府一如既往地优柔寡断,于是马基雅维利就得一直留在切萨雷身边,直到切萨雷在塞尼加利亚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之后,佛罗伦萨政府才决定“派出大使”。1503年1月20日,“大使”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到了,马基雅维利同他完成业务交接后,终于踏上了回佛罗伦萨的归途。
马基雅维利想回国的第二个原因正是所谓的“非著名事实”——妻子玛丽埃塔发疯了。
马基雅维利出发12天后的10月18日,受马基雅维利之托照看玛丽埃塔的比亚焦·博纳科尔西给马基雅维利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莫娜·玛丽埃塔让弟弟到政府来询问你何时能归。她说你临走时说8天左右就回来。可你现在却音信全无。她还说她根本不想写信。
接下来的一句话直译过来就是:“她发疯了”,就是说她歇斯底里发作了。玛丽埃塔歇斯底里发作的报告还见于10月21日的书信,表述同样是“她发疯了”。
可是到了23日,玛丽埃塔莫名其妙地安静了下来。她自己不写信,但通过比亚焦的信向丈夫转达了快些回来的话。
可后来在12月21日的信里她又变得十分狂躁。丈夫不在身边已超过两个半月,也难怪。
走时说8天就回来,可一走就是三个半月,玛丽埃塔这才生了气。有一次她甚至回了娘家。负责安慰她的比亚焦恐怕也非常难办。不过,他很崇敬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出差时也常托他照顾家里,申领工资、寄钱,什么都让他做。比亚焦虽然时有抱怨,但一直尽心尽职。
在这个时期,马基雅维利完全没有留下私人信件。根据同事的信来看,他还是照例给他们写信,刺激他们,让他们开心,这是事实。然而他的信件没有留存下来,所以我们无从了解马基雅维利对妻子发疯的反应。不过,他不会完全不闻不问吧,毕竟结婚也差不多两年了。
马基雅维利希望回佛罗伦萨的第三个原因照例是经费不足。
刚出差时,马基雅维利在给政府的报告中写道:
瓦伦蒂诺公爵在这十几天中花掉了无论哪个国家两年都花不完的钱。
这话有些挖苦的意味,但也仅止于此了。可是随着出差时间的延长,马基雅维利逐渐失去了这样的心情。他越来越强烈地确信应该派大使来接替自己,与切萨雷签订同盟条约。10月23日,他第一次写信请求政府召回自己。27日,他第二次发信请求召回自己。
佛罗伦萨政府这时还没有下定决心与切萨雷结盟,完全没有响应马基雅维利的请求。他们认为,在他们不再需要马基雅维利以前,他必须待在切萨雷身边。于是,他们开始对不断要求回国的马基雅维利展开了抚慰和激励的攻势。
秘书厅的同事们给马基雅维利写来了私信,说马基雅维利的报告内容充实,说他人才难得,无可替代。尽管如此,马基雅维利仍在不停地叫唤“放我回家”,于是11月7日,第一秘书厅的秘书长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亲自出马了。
很难找到有您这样判断力的合适人选。
这是马尔切洛私信里的言辞。
但马基雅维利还在继续嚷嚷着“放我回家”。这回就连前不久刚被选为共和国终身正义旗手的皮耶罗·索德里尼也提起笔来,给马基雅维利写了封私信。
他是正义旗手,即便是在私信里也不能滥用抚慰和激励的言辞。他在11月28日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需要您留在那里,您不要想离开。我确定地告诉您,需要召回的时候,我不会忘记您。请您拿出热情努力完成任务。
即使这样,马基雅维利还是没完没了地以经费不足为由要求召回。于是12月21日正义旗手再次提笔写了封私信:
您信中所写之事是有理由的,我已经下令给您寄钱。请不要忘记任务,继续收集情况,发回报告。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寄钱了。事实上,只要马基雅维利不拼命申诉经费不足,佛罗伦萨政府就不寄钱来。也许是受到同事和上司的劝慰,他的胆子大起来的缘故,他开始考虑采取策略,诉诸非常手段,缓解久拖不决的经费不足问题。他让飞毛腿信使给政府送报告时采用了“到付”方式。不过,每次收到汇款时,他就会采用半额“到付”方式。也许他觉得这种时候采用全额“到付”的手段会过于“非常”。
“到付”方式是从11月20日开始使用的。这时马基雅维利已在伊莫拉度过了40天。他并非每次都这样做,有钱的时候不会采用这种非常方式。
12月2日开始,他再次使用了到付的方式:“请支付送信人6里拉。”
12月6日:“请付给这封信的信使1个金斯库多。”
12月14日:“请支付1金弗罗林。”
12月20日也一样,要求支付1金弗罗林。
经费不足的叹息此后也没有停歇。
12月31日:“我已掏腰包垫付信使3达克特,请政府支付剩下的3达克特。我垫付的部分请交给比亚焦……”
1503年1月2日:“我已掏腰包付了1达克特,并答应他政府会再给他2达克特。请原谅。请将我垫付的那份交给比亚焦。”
1月10日:“请付给送信人10里拉。”
1月13日:“在塞尼加利亚事件之后,我花费了5达克特寄出了3封邮件,请政府将此款交给比亚焦为盼。”
1月21日:“我承诺给这个送信人3里拉,请予支付。”
我很吃惊,送信的费用并不便宜,可能因为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在那个时代,一个中等家庭的年收入大约在100达克特上下。顺便一说,弗罗林也好,达克特也好,斯库多也好,它们的价值大致相同。
在这里我顺带写一下。给政府的报告之类的重要文件要委托可靠的专业信使传送。但寄钱之类,即使是给出公差的人寄钱,很多情况下好像也是委托有事去当地的个人捎带。给马基雅维利这种地位的人寄钱,金额也不大,恐怕没有必要动用银行汇票。
4年以后有一段插曲。1506年,马基雅维利到罗马出差,受政府委托,给他送去经费的人竟然是米开朗基罗。这是后话,但毛姆把这件事竟然写成了1502年的事。同事比亚焦照例写了信,信中写道:
一笔钱已由雕塑家米开朗基罗带去。
可是5天后他又写信说:
正当我以为米开朗基罗一定已把钱带去时,他的一个仆人把钱送了回来,原因是他不去罗马直接返回了。现在我正在想别的办法寄钱。
米开朗基罗返回的原因是,这位31岁的艺术家血气方刚,为创作的事同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发生了争执。
从1502年的秋季到冬季,马基雅维利每天都能看到切萨雷·波吉亚展示出的力量,叹为观止。他写道:“我由衷地感叹!”同样也是这些日子,马基雅维利要为留在国内的妻子发疯而心烦意乱,又要为政府寄来的经费总是不够而伤脑筋。前一个是“著名事实”,后一个是“非著名事实”。
然而,历史并非只由“著名事实”构成,“非著名事实”也不可或缺。这两者之间不是对立颉颃的关系,而是极其自然地并存融合的关系。正因为如此,要想写好历史事件,就需要相应的分量。
佛罗伦萨政府小气,但我想说句公道话,这倒不是提到了米开朗基罗名字的缘故。
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在经济上吝啬,支付经费不爽快,在政治上只是一味地优柔寡断。但就是这个政府,也是在这个时期,在文化方面却非常活跃,因为他们拥有佛罗伦萨出生的伟大天才莱昂纳多·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
米开朗基罗这时已经开始创作《大卫》。这座巨大的大理石雕像于1503年底完成。1504年初成立了一个委员会,讨论把这座雕塑杰作安放在哪里。这个委员会的成员都是文艺复兴美术史上的主角。
安德烈亚·德拉·罗比亚、菲利比诺·利比、科西莫·罗塞利、基兰达约、波拉伊奥罗、波提切利、桑加罗兄弟朱利亚诺和老安东尼奥、桑索维诺、佩鲁吉诺、洛伦佐·迪·克雷蒂,还有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一个时代出一个足矣的天才,竟有十多人济济一堂。
达·芬奇似乎主张把雕像放在建有屋顶、可避风雨的回廊中。米开朗基罗心中对这位年纪长他24岁的前辈抱有强烈的竞争意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主张哪怕风吹雨打,也要把雕像立在面对广场的市政厅前。最终,大家采纳了作者米开朗基罗的意见,把《大卫》安放在了市政厅前。不过,现在放置在那里的是复制品,真品安放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美术馆中。雪白的大理石雕像依旧熠熠生辉,五百年如一日。
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大卫》
鲁本斯临摹的达·芬奇画作《安吉亚里战役》
佛罗伦萨政府还考虑让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两人在市政厅大会堂左右两面的墙壁上比赛创作壁画。
两幅画作的主题都是佛罗伦萨共和国取得胜利的战斗场面。51岁的达·芬奇选择的是安吉亚里战役,27岁的米开朗基罗则选卡西那战役作为主题。
如果画作得以完成,一定会成为文艺复兴艺术最杰出作品之一,佛罗伦萨市政厅也会像罗马西斯廷教堂一样,成为美术爱好者最神圣的“巡礼之地”。然而,非常遗憾的是,达·芬奇由于解决不了技术问题先撂下了画笔,接着米开朗基罗也不知为何放弃了创作。达·芬奇的画还在底稿阶段,就被评价为伟大的杰作。稍后时代出现了几幅对此底稿的临摹画,我们后世托此之福才得以稍稍欣赏到一些巨作的风采。其中最著名的一幅是佛兰德画家鲁本斯的临摹画。
在一个民族的历史上,最先繁荣的是经济,接着开花的是政治外交,最后结果的是文化。
马基雅维利或许就是一个出生于文化时代的政治人物。
第十一章 “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1503—1506年)
马基雅维利结束了与切萨雷·波吉亚的交涉,回到了佛罗伦萨,等待他的是已成为共和国惯例的政体改革。
说实在的,这次政体改革1502年9月就已定下。那时马基雅维利正要出发去同切萨雷进行第二次交涉,说政体改革“等待他”并不确切。不过,11月1日,被选为共和国终身正义旗手的索德里尼上任,启动了政体改革。可最初的几个月人们无法进行改革工作。所以,索德里尼当选为正义旗手后的统治体制一直等到1503年春天才正式起步。马基雅维利正好赶在这个时候卸任回国。
但丁在《神曲》中有一个著名的比喻,他把政体变化令人目不暇接的祖国佛罗伦萨比作一个疼痛难忍始终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的病人。可是但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200年,佛罗伦萨人的这种性格却毫无改观。每当统治能力碰壁,他们不是寻求根本的解决方法去面对,而总是采取改变形式、把危机糊弄过去了事的策略。直到16世纪初,这种情况依然如故。1502年的“改革”,就是把正义旗手的任期从以往一贯的一年一任制改成了终身制。
正义旗手终身制显然是对当时政治最稳定的威尼斯共和国政体的模仿。佛罗伦萨人可能认为,只要搞了终身制,政局就会安定。但是,读过《海都物语——威尼斯1000年》的人马上就会认同我的观点:16世纪初期,威尼斯享受到的稳定在意大利是数第一的,但威尼斯的政体却是长达两个世纪周到安排的产物,是200年前威尼斯经历阵痛却不放弃并谨慎加小心地培育出来的结果,根本不是每次面临危机都只考虑快速解决并靠侥幸而成功的。
何况,根本没有这种道理,在威尼斯成功的事在佛罗伦萨也一定能成功。威尼斯的主要产业是贸易,“活路”是海路。佛罗伦萨的主要产业是金融业,“活路”是陆路。走海路如果没有下层百姓划桨手的合作,船长的技术再好,船也不会前进。但如果走陆路,个人行路能力的不同,会给行程带来极端的差距。
威尼斯和佛罗伦萨同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具有代表性的城邦,但这两个国家的人对共同体的认识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极端。只要一国的政体与这个国家人民的性格或曰气质不合,就不能指望它会高效率地发挥功能。
佛罗伦萨人在文明文化方面堪称伟大,但他们的政治形同儿戏。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产生了马基雅维利这样具有革命性思想的政治哲学家。佛罗伦萨是一张罕见的温床,会让关心政治的人怒不可遏。而威尼斯虽然被公认为是政局稳定的榜样,到头来不光在政治哲学方面,在历史领域中也没有产生出独创性的理论。
不过,仅就官僚马基雅维利而言,正义旗手的终身制尽管是一种换汤不换药的快招,却给了他一个时不再来的机会。而且,这个天赐良机在他30岁刚出头的绝佳年龄段降临到他身上,正合时宜。
运势如果不合时宜就成就不了好运。
佛罗伦萨共和国决定采用正义旗手终身制。1502年9月20日,皮耶罗·索德里尼当选为首任也是最后一任终身正义旗手。20天以后,马基雅维利踏上旅途,第二次去与切萨雷·波吉亚交涉。
佛罗伦萨人渴望统治能力,却又害怕一人独大。所以他们选出来的皮耶罗·索德里尼是一个拥有一切却一无所长的人物。
索德里尼年届五十,中等身材,形体偏瘦,教养并非特优,但有辩才。
他是佛罗伦萨屈指可数的名门索德里尼家族的掌门人。他的弟弟弗朗切斯科事后不久就当上了枢机主教。皮耶罗娶了意大利北部富有的豪族马莱斯皮尼家的女子为妻,尚无子嗣。这一点让佛罗伦萨市民很放心,他们怕有形成世袭制的危险。
皮耶罗·索德里尼曾经担任过一年制的正义旗手,在经验方面没有问题。他属于无可挑剔的上层阶级,却被视为平民派。他信仰笃深,慈悲为怀,没有野心,钱财干净,没有绯闻,在选举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动用了金钱。他当选的时候甚至人都不在佛罗伦萨。
索德里尼还是一个重法之人。哪怕敌军逼近,指日可待,他都要把决定交付议会讨论。宽容和忍耐是他施政方针的根本,哪怕罪犯犯罪事实清楚,他也不愿施以极刑。任何人都无须担心他会滥用职权。于是,他以绝对多数赞成当选为终身正义旗手。
如在平时,他应该是一位理想的领袖。然而,16世纪初期的意大利处在乱世之中,因为新兴的专制君主国家法兰西和西班牙开始把意大利半岛当成舞台,争夺欧洲霸权。
马基雅维利与皮耶罗·索德里尼似乎有着良好的私人关系,特别是他刚刚和正义旗手的弟弟枢机主教一起参与了与切萨雷·波吉亚的第一次交涉。索德里尼枢机主教非常欣赏马基雅维利的能力。
当终身正义旗手的哥哥如前所述,此后10年他一直都是马基雅维利的“上司”。除了弟弟的推荐以外,皮耶罗·索德里尼也非常认可马基雅维利在第二次与切萨雷·波吉亚交涉时表现出来的能力,并给予了提拔。但马基雅维利又是怎样看待这位“上司”的呢?
20年以后,皮耶罗·索德里尼去世时,53岁的马基雅维利正在撰写《十年纪》(Decenale)下卷。他在书中这样与索德里尼做了了断:
皮耶罗·索德里尼死去那晚,他的灵魂来到地狱门口。可普路同 注释标题 普路同(Pluto),罗马神话中的冥王。 吼道:“愚蠢的灵魂也来地狱?不要再说傻话,去那灵薄狱 注释标题 灵薄狱(Limbus),意为地狱的边缘,天主教指安置耶稣基督出生以前逝去的好人和耶稣出生后从未接触过福音的逝者之处,未受洗的夭折婴儿死去后的灵魂也安置于此。 与婴孩为伴。” 注释标题 这首诗在中文版《马基雅维利全集》中以“短句二则”(徐卫翔译)为题独立成章,并不包含在《十年纪》中(参见《马基雅维利全集·戏剧诗歌散文》第367页,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13年)。此处译文为译者根据日文译文转译,参考了徐译。
普路同是冥府的冥王。灵薄狱是来不及受洗便已夭折的婴儿灵魂的去处,据信位于地狱和天堂之间。
后世的马基雅维利研究家多认为,马基雅维利受到索德里尼的赏识,得到过他的提拔,这样的评价过于严酷。不过,这只能是一个证据,表明研究马基雅维利的学者中与马基雅维利拥有共同精神基础的人有多么少。这样想的人应该思考一下,客观评价究竟是什么。要知道,恩义、亲爱之情等等与客观评价一个人毫无关系。在乱世之中,实际拥有重法之人、正义之人、中庸主义者索德里尼这个上司的人,是马基雅维利。
马基雅维利当时34岁,他与这位拥有一切却一无所长的上司关系怎样呢?
皮耶罗·索德里尼1502年11月1日正式就任终身正义旗手,住进了官邸韦奇奥宫。当时,马基雅维利奉派去了伊莫拉,与切萨雷·波吉亚进行第二次交涉,不在佛罗伦萨。所以,直到1503年春天,马基雅维利从伊莫拉回来两个月后,他才开始与索德里尼面对面地工作,而不再通过写报告的方式。
那时,索德里尼就任有终身保障的职位已有5个月,似乎已经有勇气提出一些不受市民欢迎的政策了。他终于决定提出一项事实上已迫在眉睫的新税法案。如果不征收新税,佛罗伦萨共和国的财源早就枯竭了。可是无论是500年前的过去还是今天都一样,新税总是不受待见。这件事谁的心里都不会赞成,实施时又不能让这种不满爆发出来。为此,需要一个人用谁都不能不认可的理论依据来推行此事。
索德里尼把寻找建立这个理论依据的事情交给了马基雅维利,于是便有被认为是《君主论》先声的短文《关于筹集资金的提议——若干铺垫和需要思考事项的叙述》留存下来。这篇短文标题奇异,而且只谈应该考虑作为铺垫的若干事情,完全没有涉及真正的目的——资金筹措。文章只讨论了标题所示内容的一半,真是一篇奇文。
话虽如此,马基雅维利在这篇文章里首次明确地论述了自己的想法:让国家高效率地发挥功能究竟需要些什么。文章的论述方法是实话实说。这一点在意大利被誉为是“全文之经脉”。形式上文章是在给索德里尼等有决策权的人物提建议。
不论是在什么时代,也不论统治者是绝对君主,还是一群贵族,还是像现代佛罗伦萨这样的民众,所有城邦(或国家)都需要用“力量”和“远虑”这两件东西来保卫自己。只有“远虑”不够,只有“力量”也不够;只有“远虑”无法实行所想之事,只有“力量”则行之不远。
因而,这两者与政体无关,它们是能够使政体发挥良好效力的政治之根本。这一点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将来都不会改变。
接下来,马基雅维利拍了一个马屁,说改为正义旗手终身制后,自己满怀希望。但这个话题不长,他话锋一转,直来直去地谈起他后来为什么会失望。他写道:
你们没有认识到,也没有看到现实是什么。
马基雅维利一个接一个地列举事例,说“远虑”和“力量”这两件东西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一个也没有。他的毒舌终于说出了最近的失策,不能说没有说服力。他继续说:
我要再说一遍,城邦(或国家)如果没有军事力量,就不可能继续生存下去,甚至会走向终结。这个终结可能是被破坏,也可能是被奴役。这几年来,你们差点陷入这两种情况。如果不改变现在的做法,你们很快会再次招致同样的事态。到那时,请你们不要说,以前没有人告诉过你们。
如果你们说,我们为什么需要军事力量呢?佛罗伦萨不是与法国国王签订了安全保障协定了吗?佛罗伦萨的敌人不是都已经离去了吗?不是已经不用害怕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攻击我们了吗?那我来回答你们。我的回答是,没有什么比你们这些想法更危险的了。
因为对每个城邦、每个国家来说,想着领国可以侵犯的人是敌人,同时,不认为侵犯可御的人也是敌人。时至今日,无论是君主国还是共和国,还有哪个国家会认为把防卫交给他国而能保全本国安全呢?
说完了这些话,马基雅维利开始逐一讨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现状,说如果佛罗伦萨不愿意拥有自己的军事力量,甚至连本国国民的忠诚都不会得到。
人是不会忠于不能保护自己、无力纠正错误的人的。
马基雅维利甚至说,即使国民对不愿履行这种义务的领袖不忠诚,领袖也没有资格谴责他们。
你们不能把他们叫作臣民。只有最先攻击他们的人才可以称他们是臣民。
感觉上这是一介小官的信口雌黄,但这位34岁没有晋升资格的官员是在给政府最高官僚洗脑,连休息的时间都不给他们。
请你们看看外面,再看看佛罗伦萨周边被哪些国家所包围。你们会看到有这么两三个国家不是希望它生,而是希望它死。你们再把目光移开托斯卡纳,放眼整个意大利,你们就会知道控制意大利的是法国国王、威尼斯人、教皇和瓦伦蒂诺公爵他们这些人。
马基雅维利继续说道,不能指望这些当权者中的任何一个人会尊重佛罗伦萨的国家利益,也不可以去指望他们。接着,他按照自己的一贯论述方法,一边一一举例说明控制意大利的这四股势力,一边论证自己观点的根据。
他的结论是:
在个人之间,法律、契约和协定让他们守信。然而,使权力者守信的只有武力。
马基雅维利断言,尽管到现在为止还不错,但今后仍想依赖法国国王的军事力量就是错误。
因为时代会变,最重要的是别人的剑不一定靠得住。
马基雅维利继续说道,所以在强大的敌人还没有逼近的时候,我们必须搞好自己的军备。
马基雅维利认为时不我待,他甚至介绍了一段往事,说拜占庭帝国的每个家庭都有财力,却不与国家合作。等到土耳其的大炮响起来再要求捐款,已经为时晚矣。他进一步说服道:
人们六个月前不同意拿出20达克特,六个月后却被抢走了200达克特。
他肯定地说:
你们看不到如此下去佛罗伦萨将会更加脆弱,你们也不知道命运的多变。
…………
人们通常会因为看到邻人的危险而变得聪明,但你们不会从自己所面临的危险中增长见识。你们对自己没有信心,也不想去看你们已经失去或正在失去的时间。如果你们不改变想法,就只能枉自流泪。
我想明确地告诉你们,运气不会垂青没有勇气改变制度的人,它不会改变它已决定的事情,老天爷也不会帮助想要自毁的人,这样的人不会得救。
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你们这些自由的佛罗伦萨人、你们这些还有着决定自由力量的人会希望自取灭亡。我相信,只要你们希望生来自由,并且愿意自由地生活下去,就不会不郑重考虑这件大事。
马基雅维利的这份“提议”派上了什么用场我们不得而知。但据说在审议是否通过新税法案的议会投票之前,索德里尼做了充满热情的演讲,很有说服力。索德里尼即使没有原文照念马基雅维利的提议,也一定是拿他的这篇文章作底稿的。我们了解到,这个原本难以通过的新税法案投票时却一次通过。
首先,新的财源成功地得到了保障。但是刚刚得到保障的财源并没有用在马基雅维利竭力游说的目的上。此后又花了整整三年的时光,自卫力量才得到确保,不再依赖别人。这就是已过而立之年的芝麻官第一次亲自染指制定的政策。
不知是福还是祸,马基雅维利的这三年并未专心致志地只做创建国民军这一件事。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第二秘书厅的秘书官就好似游击队长,这样的工作不允许他一直坐在市政厅办公桌前。他依然频繁地到国外出差,罗马两次,法国一次,交涉对象从教皇、国王到小国领主,并不限于没有资历的低级官员。他的谈判能力得到了相当高的评价,只要有需要,他就会被随时派到任何地方去出差。
也许是这些经历发生了作用,马基雅维利愈发坚定了让他心潮澎湃的思想。波吉亚家族瓦解后,意大利只是法国国王和西班牙国王竞争雄心相互碰撞的舞台,有力量与这两个国家对抗的国家只剩下威尼斯共和国了。马基雅维利愈来愈强烈地确信,在这种形势下,保卫本国国民自由的防卫力量不可或缺。
但他没有决策权,而有决策权的人又不愿意改变传统做法。当时的佛罗伦萨政府把马基雅维利的想法看作“没有先例的新鲜事”。人们往往对没有先例的事情抱有戒心。正义旗手索德里尼是一位有名的中庸主义者。中庸主义者往往在取得一致意见以前不会行动。起初,虽然谈不上热情,索德里尼还同意马基雅维利的想法,但随着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他也淡漠了。
制定政策的人当然要考虑政策决定以后如何落实。落实就是在议会通过后付诸实施。然而,如果认为政策的内容好就一定会得到议员的赞同,那是做梦,古往今来概莫能外。因而需要做准备工作。那么,马基雅维利做了哪些准备工作呢?
他首先从说动索德里尼主教开始。在第一次与切萨雷·波吉亚谈判时,枢机主教与马基雅维利是搭档。他们的关系非止于此。第二次谈判时,马基雅维利在伊莫拉逗留期间,索德里尼主教被派到了法国国王的身边。所以,他们两人在工作上是相互影响的关系。此外,每次去罗马出差,马基雅维利都会在已经当上枢机主教的索德里尼的府邸下榻。尽管这是佛罗伦萨政府节约经费的结果,但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数月,也少不了交换意见的机会。马基雅维利利用做“客卿”的机会,可能没有停止过向枢机主教灌输自己的想法。
索德里尼枢机主教和他哥哥可不一样,他是一个想法热情奔放的主儿。这与神职人员的身份不大相称,但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神职人员中很普遍。他似乎为马基雅维利的能言善辩所打动。在担任佛罗伦萨共和国外交官期间,他充分了解马基雅维利的能力,平时对马基雅维利的能力也很认可。他也赞成马基雅维利有必要确立自卫能力的主张。
索德里尼已升任枢机主教,工作就是辅佐教皇,已经不能再为祖国佛罗伦萨当外交官了。但不论是从出身还是从资历来说,他仍然对佛罗伦萨上层阶级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最重要的,他是终身正义旗手皮耶罗·索德里尼的亲弟弟。马基雅维利请求这位索德里尼枢机主教担当起说服正义旗手哥哥的角色。主教认真地完成了这个角色。他给身在佛罗伦萨的哥哥寄去了好几封信,表示赞同马基雅维利所考虑的政策,力陈实行马基雅维利的政策对佛罗伦萨必不可少。他还在信中赞扬了马基雅维利的个人才华和人格。这几封信一直留存至今。
自然,马基雅维利也不会放过维持这种良好关系的机会。在罗马的索德里尼府邸当“客卿”期间,马基雅维利的大儿子贝尔纳多出生了,他便请主教做了儿子的第一教父。
教父母制度在当时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马基雅维利为儿子请的另外一位教父是佛罗伦萨政府官僚中排名第一的第一秘书厅秘书长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他是职场上的上司,礼数不能缺。维尔吉里奥对此的回应不失官僚做派,也成了一位马基雅维利的赞成者。
不过,马基雅维利也是人,而且是一个过于人性化的人。他没有只请对自己的工作有用的人来做儿子的教父。除了上面两位大人物以外,他还请了官位比自己还要小的比亚焦·博纳科尔西。他可能是想以这种方式来报答这位从心底里敬佩自己、在自己出差时积极通报详细信息、并在自己不在家时不厌其烦地照顾自己家庭的这位亲密朋友。我觉得,在被请为马基雅维利长子教父的人中,最高兴的就是这位博纳科尔西了。
马基雅维利认为,许多人都能对佛罗伦萨上层阶级即拥有决策权的人发挥影响力,所以只做索德里尼兄弟的工作是不够的。他没有忘记做另外两个人的工作。这两人无论是在出身、人格还是能力方面,在当时的佛罗伦萨政界都备受尊敬。他们就是阿拉曼诺·萨尔维亚蒂和焦万·巴蒂斯塔·里多尔菲。
里多尔菲曾与马基雅维利一同被派往比萨前线,两人的朋友关系超越了各自所属的阶级,有事说句话就行,不会有问题。问题在于上层阶级中的上层大人物阿拉曼诺·萨尔维亚蒂。
马基雅维利把刚刚脱稿的诗文《十年纪》上卷献给了这位人物。这部作品在秘书厅同事阿戈斯蒂诺·韦斯普奇的策划之下很快就印刷刊行了。这在马基雅维利的作品中确属罕见。该书印刷本的第一页上就印有接受献书者的名字——阿拉曼诺·萨尔维亚蒂。
说实话,《十年纪》上卷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品,这部作品以诗文的形式讲述了自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开始到前一年即1503年为止的意大利历史,但作为文学作品成色并不好。不过,作品冷静分析并猛烈抨击了进入乱世的意大利,充满热情地呼吁人们冲破危机,在当时是独树一帜的作品。大概正因为如此,拥有同样思想的韦斯普奇才策划刊行了这本书。实际上,这本书大受好评,甚至没有征得作者马基雅维利的同意,很快就在其他地方再版发行。
出了盗版说明这本书的初版销售大概不错。我们不清楚初版书的印数究竟是多少,也不知道付给了作者多少版税。不过,从当时的出版情况看,不能指望作者能得到多少版税,拿到几十本样书送送人,也就算是“版税”了。所以,马基雅维利的第一部印刷本著作,想来也不会是例外。但马基雅维利至少可以拿自己的作品送人了。他似乎把这些书派上了大用场。
一些人收到了赠书,我们知道其中的一位,他在信里把读后感写了下来作为受赠的回礼,而这封信又被保留了下来。这人就是博洛尼亚的僭主乔凡尼·本蒂沃利奥。他是小国的领主,曾经在切萨雷·波吉亚麾下做过佣兵队长,当时是由佣兵组成的佛罗伦萨军队的总司令。他的读后感非常好。
这本书是献给佛罗伦萨政界大佬阿拉曼诺·萨尔维亚蒂的。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这位大人物实际上对实现马基雅维利所构思的“没有先例的新鲜事”发挥了不少影响,尽管他以前曾经评价说马基雅维利是个无赖。
佛罗伦萨共和国是一个民主政体国家。在提倡民主主义的国家,政策决策者们往往会主张政策必须得到民众的一致同意。在很多情况下这只是个托词。谋求实现政策的人不能给人以任何托词。马基雅维利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是为了唤起舆论开始四处奔走。
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奔走。自1505年到1506年,马基雅维利以他30岁时才有的敏捷,奔走在佛罗伦萨周围的农村地带,今天穆杰洛,明天卡森蒂诺,四处招兵买马。他的想法是,要把农民武装成步兵。
马基雅维利认为,目前已经不可能在城市居民中征兵,很久以来,佛罗伦萨市民一直相信战争要交给佣兵去打。佛罗伦萨人以强烈的个人主义倾向而闻名。在其他国家,人们会分裂成教皇派和皇帝派。但在佛罗伦萨,不仅分裂成这两派,获胜的教皇派还要再分裂成黑党和白党。这就是佛罗伦萨的国家性格。马基雅维利把希望放在了还没有受到这种抗争污染的农民身上。
在军事史上一直存在着骑兵和步兵孰为主力之争。到了16世纪初期,时代已经改变,作战主力已经从炫耀华丽军装、看似具有绝对实力的骑兵队转变成了组成军团顽强推进的步兵团。貌似愚笨却不易崩溃的瑞士人步兵团受到各国君主的高价雇用。马基雅维利比谁都更了解这个现状。
马基雅维利四处奔走,说服农民。也许光荣辉煌的古罗马步兵军团早已在他的脑海里打下了烙印。但切萨雷·波吉亚组建的罗马涅地方农民军的记忆,恐怕给他的刺激更大。
他不再诉苦说出差费用少了。他要么拿到了休假,要么是让上司睁只眼闭只眼,这次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走”了。但是,即使说服成功,武装农民也需要花钱。他不是富人,负担不起武装农民的钱。也许正义旗手索德里尼被弟弟索德里尼枢机主教轮番进攻般的说服所征服,他编造出了一些理由,通过正当途径提供了费用。由于没有史料可以讲清楚这方面的事情,我们完全不知道马基雅维利是如何弄到这笔钱的。
马基雅维利“奔走”的结果于1506年2月15日这一天展现在挤满市政厅前领主广场的市民面前。
我们通过卢卡·兰杜奇日记介绍一下这天的情形。我们经常引用这位编年史作者的记录。要了解佛罗伦萨市井小民的观点,他是一位最值得信任的证人,因为他忠实地记录下了自己的亲眼所见和亲身感受。兰杜奇1506年2月15日的日记完全直译是这样的:
今天,广场上举行了400名步兵的阅兵式。这是根据正义旗手命令进行的。士兵都是农民,他们身着统一的白色上衣,穿着红白色紧身裤,戴着白色贝雷帽,脚蹬靴子,胸带护甲,手持长枪。还有一队扛着步枪。听说这叫作“战斗连”(battaglione),有一位指挥官指挥他们,教他们怎样使用武器。
这些兵平常待在家里,需要时召集起来。听说采用这种方式,光在农村地区就能确保数千人的兵力。这可真是佛罗伦萨这座城市从未有过的事,非常好,非常美。
民众喜欢。马基雅维利的杰作国民军虽然是一支只有400人的小型部队,但在政府高官面前,在挤满广场的人山人海的民众面前列队、行进,受到了人们的鼓掌喝彩。卢卡·兰杜奇没有记下马基雅维利的名字,人们不知道发起人谁是。但是这位发起人没有心情沉浸在作品首展成功的激动之中,他的眼睛既要关注这人山人海的反应,还要关注坐在贵宾席上的那些决策者的反应。这只小型国民军表演的真实目的是要让佛罗伦萨上层阶级的人们看一看老百姓的反应。
当时佛罗伦萨的决策者们并不是因为愚笨而缺少进取精神,他们中每一个人都比法国国王聪明。恰恰是这一点,对于想要做“没有先例的新鲜事”的人来说不好对付。恐怕贵宾席中就有不少人得出了这样做不现实的判断,因而脸上挂着讽刺的笑容在看热闹。碰巧这一天又赶上狂欢节,真是怪了。
在这以后,这样的表演又反复搞了好几次,或许应该说不得不如此。因为马基雅维利提议的这项政策,花了10个月的时间才拿到议会上讨论。
马基雅维利提议的政策简单地说是这样的:
在整个农村,所有适龄男子均有义务进行兵役登记。但不进行全民征兵,发生战事时招兵,规模定在5000人。
首先编成小队,人数在150人到200人之间,每队都有队旗,也有小队长。
3到5个小队集在一起,编为中队,由中队长指挥。
11个中队编为一个大队,大队的总人数计划为5000人。
此外,马基雅维利好像还考虑让城里的市民出30名骑兵和50名石弓手,加入进来。
这支军队称为佛罗伦萨正规军。马基雅维利认为,军备应该以保家卫国的精神为基础。即使实战时得与佣兵编组使用,也得让他们有正规军军人的荣耀。队旗也好,统一的军服也好,目的都在于此。这是从切萨雷·波吉亚的农民军团学来的。
这一点也表现在大队长的人选上。马基雅维利推荐了被誉为切萨雷·波吉亚左膀右臂的唐·米凯洛托。此人是西班牙人,唐·米凯洛托是他的俗名,真名叫米圭尔·德·科雷拉。切萨雷失败后他在佛罗伦萨被捕入狱。马基雅维利把目光投向了他。他曾经指挥过切萨雷的农民军团。
让一个外国人来做本国军队的总指挥,威尼斯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但在佛罗伦萨,这样做反而容易得到决策者的赞同。因为佛罗伦萨的权势者最害怕的是,本国军队的建立会巩固终身正义旗手索德里尼的权力。他们认为,如果军队的最高指挥官是一位与佛罗伦萨没有瓜葛的外国人,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马基雅维利为了不埋下这类担心的种子,没有忘记确立文官领导体制。佛罗伦萨正规军的负责人不是终身正义旗手索德里尼,而是由议会选出9位佛罗伦萨市民组成的“九人军事委员会”,从而形成了一种从征兵到装备一切皆由文官决定的体制。
到了战时,“九人委员会”并入以前就有的负责军事防卫的“十人委员会”指挥系统。“十人委员会”也是文官团体。
选中米凯洛托的真正原因是佛罗伦萨习惯于使用佣兵作战,没有人会指挥军队。这是事实,但这不能明说,否则便会鸡飞蛋打。马基雅维利坚持文官主导原则,并诉诸政策决策者,消除了他们对军队变成正义旗手直属军的恐惧。
马基雅维利提议的政策经过“八十人委员会”三次投票,总算提交给了议会。1506年12月6日,议会以841票赞成、317票反对获得通过。
市井小民卢卡·兰杜奇没有在日记中留下任何记录,可知这件事并没有成为市民们的话题。这与当初军队盛装表演时的情况有所不同。
然而,对马基雅维利而言,这才是他充分享受发自心底的喜悦的一天。他成功了!多年的理想终于实现了!这一天无疑是37岁的马基雅维利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按规定,“九人委员会”设两位秘书,其中一位是马基雅维利。他又像贪心老太婆一样揽了一堆新工作。这些事是自己想出来的,哪有心情交给别人去做呢!另一位秘书由与他志同道合的秘书厅同事阿戈斯蒂诺·韦斯普奇担任。马基雅维利可以按自己意愿行事的体制就此完成。翌年,1507年的1月10日,选出了9名委员;一个月后,唐·米凯洛托就任最高指挥官。
马基雅维利不仅仅在形式上实现了他的梦想,两年半以后的1509年6月,以马基雅维利创建的正规军为主力的佛罗伦萨军队,成功地夺回了比萨。曾经被嘲笑为“狂欢节假面具”的农民军团实实在在地打赢了战争。佛罗伦萨人认为重新领有比萨是生死攸关的问题,而农民军团在解决这个问题方面厥功至伟,民众沸腾了。
沸腾的不光是民众。毕竟,佛罗伦萨被这件事折腾了15年之久。几天后,当时佛罗伦萨的一位知识分子给马基雅维利写来了一封信:
这次可贵的成功首先应该归功于您。……您成就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比犹太民族伟大的先知们所做的还要伟大。哦,尼可罗,尼可罗,说真的,我已经找不到足以表达我心中所想的语言。
成功夺回比萨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真正值得纪念的大事。但是,有功之臣马基雅维利的名字并没有被镌刻在大理石板上记载下来,因为他所处的地位不足以在人们心中唤起为他留名的必要。
但是,像他这样的人,建功立业时得不到什么回报,稍有不好却会立刻被人想起,真让人接受不了。做事太扎眼的报应三年后果真到来。
第十二章 “副官”马基雅维利 (1507—1512年)
我在这一部开头写过,如果勉强以现代日本为例,可以认为在那个时代,马基雅维利的地位相当于内阁官房的事务官员。我当然知道,16世纪初,佛罗伦萨这个城邦加上周围的农耕地区,人口数不过50万。与人口超过1亿的现代日本相比,它的内阁官房也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我说“勉强为例”。
我们勉强做个比较。从1498年到1506年底,马基雅维利坐上第二秘书厅的头把交椅,可以说是内阁官房的一员。他还兼任负责军事防卫的“十人委员会”的秘书,可以认为是借调到防卫部任职。此外,他还是共和国正义旗手的秘书,等于他还兼任着首相秘书。
这种情况在官僚组织完备的现代先进国家不可能存在。况且,马基雅维利是属于没有晋升资格的官员,这样的任职在现代日本就愈加不可能了。
然而,自1507年初到1512年9月差不多6年的时间里,马基雅维利除了上述职务外,实质上还成了正义旗手的副官。如果这样,现代日本很多没有晋升机会却喜欢工作的人,都恨不能生在16世纪初的佛罗伦萨了。人嘛,没有什么比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能力更幸福的事了。
从37岁到43岁这段时光,马基雅维利享受着这种幸福。他提议并成功实现了组建国民军,法案通过后也没有放手,还在负责指挥国民军的“九人委员会”中担任秘书,活跃在第一线。可以说,在当时佛罗伦萨政府中,马基雅维利事实上的位置一定比直接从驻西班牙大使起步的精英官僚圭恰迪尼重要得多,工作也很有干头。
然而,马基雅维利享受到的幸福归根结底是事实上的东西,他的正式地位从29岁担任公职时起就从来没有变过。
他的头衔是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第二秘书厅秘书长,尽管到处兼任秘书,薪水并无增加。虽说那个时代几乎没有通货膨胀,但14年间看不到他有一次加薪的情况。皮耶罗·索德里尼当上终身正义旗手后在市政厅韦奇奥宫里得到了办公室和一处居所,并住了进去。但没有一点迹象表明,作为他的“副官”甚至“心腹亲信”,马基雅维利在这附近拿到过斗室一间。没有任何人想到或提议把他从第二秘书厅秘书长提拔到第一秘书厅秘书长。
马基雅维利薪水没涨、地位没升,不光徒增了工作,他还干得专心致志。马基雅维利在收入有保证的这段时间并没有用好这些钱,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都没有留出富余,做到有备无患。6年的“副官”生涯就在他兴冲冲的工作中逝去了。
这样说是有证据的。马基雅维利成为正义旗手索德里尼的心腹以后,他去外国出差的规格没有提高,依旧是政府不想明确表态的时候派他去。他曾被派去见德意志皇帝、法国国王、罗马教皇等。他不是出身名门,利用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专门为了争取时间和收集情报。这同过去8年没什么两样。
另外,只要需要,他一样会被随意差遣。他曾被派去与区区佣兵队长谈判,他也经常去见小国君主。总之,借用马基雅维利自己的话说,是被“呼来唤去,席不暇暖”。可是,尽管他诉过经费不足之苦,却没有抱怨过差事辛苦。他大概对秘书长这个头衔很满足。
当然,马基雅维利还是当过一回“大使”的。那是1511年5月的事情,他被派往摩纳哥,去和领主卢西亚诺·格里马尔迪谈判。这是他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以“佛罗伦萨共和国大使”(Ambasciatore communitatis florencie)的头衔被外派。
当时的摩纳哥是热那亚西边一个小不点儿大的小国,还不是现在的大公国,没有赌场,也没有游艇码头。热那亚人格里马尔迪把这里当作根据地,一半从事海运,一半做海盗。顺便一说,曾经的好莱坞影星格蕾丝·凯莉就嫁到了摩纳哥。她的丈夫兰尼埃大公就姓格里马尔迪,是马基雅维利大使谈判对手格里马尔迪的后代子孙。
就这样,只要需要,马基雅维利就会被派到任何地方去见任何人。于是,只要是重要的国家,他便会自然想到把自己在出差过程中观察、分析、思索、综合的东西记录下来。要不然就是他第一次出差的记录得到了好评,于是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虽没有留下《摩纳哥事务概览》,但留下了《法兰西事务概览》和《德意志事务概览》。这些报告在观察、分析和综合等各个方面,堪与当时威尼斯共和国大使卸任后根据义务在元老院做的述职报告相媲美,堪称双璧。但从叙述能力上看,威尼斯人的记述准确但乏味,而马基雅维利写的文章则文采飞扬。《法兰西事务概览》一开头是这样写的:
今天,统治法兰西的王朝和国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气势,更加富有,更加强大,其原因如下……
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当初刚开始当作家时编辑对我说的话。他说:“开头三行抓不住读者的心,就算不上专业作家。”
我想介绍一下同时代威尼斯共和国大使述职报告的开头部分,给大家做个参考。我省略了报告开篇那些“先生们,女士们”式的冗长称呼。
巴黎位于法兰西,是一个富裕的、商业活跃的城市。它人口众多,土地辽阔。法兰西虽然富庶,但还远不及威尼斯。即使这样,就我所见,人们已满足于此。
马基雅维利认为,无论政体如何,一个国家如果没有思想和实力就生存不下去。在他看来,当时拥有思想和实力的,正是这些论述乏味的威尼斯人。相反,没有思想和实力的恰恰是现实的佛罗伦萨。不管马基雅维利写的文章多么文采飞扬,他“辅佐”的还是这个佛罗伦萨共和国。
处在这种现状之下,佛罗伦萨甚至连国家政体的变化都未必起因于国内情况。事实上,马基雅维利所辅佐的佛罗伦萨共和国以终身正义旗手索德里尼为中心,而左右共和国民主政体命运的却不是国内的反索德里尼分子,而是国外的、佛罗伦萨周边的国际形势。
1508年,马基雅维利成为索德里尼事实上的副官以后不久,威尼斯共和国这个不但具有力量而且还应该有思想的国家,犯下了在它近千年的历史中几乎唯一的一次外交错误,愚蠢地把对意大利半岛抱有领土野心的所有列强同时树为敌人。
罗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一心想使罗马教会强大起来,因而对意大利第一强国威尼斯不怀好意。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里安一世在做着美梦,暗中幻想着要戴上教皇的皇冠,从而成为欧洲权势最大的人。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仗着自己以前在意大利半岛的业绩,处处与马克西米里安一世作对。
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二世在以赞助哥伦布航海探险而闻名的伊莎贝拉女王去世后,事实上已控制了伊比利亚半岛,正立足那不勒斯,觊觎意大利。
威尼斯共和国在东方和意大利北部拥有广阔领土,经济实力欧洲第一,但它毕竟是一个城邦。当时的威尼斯可以漂亮地对付上述任何一个国家,但同时与所有这些国家为敌,就只能是愚蠢行为。
我忘记了是马基雅维利还是圭恰迪尼,对这时的威尼斯外交失算的原因做了如下分析:
现实主义者犯错误都是在认为对手也和自己一样不会做蠢事的时候。
威尼斯认为,自己的作用对西欧各国来说是不可替代的。现状是,正因为威尼斯拥有海军力量,在东方各地有健全的基地,土耳其的攻势才未能达及西欧。而且,威尼斯的业绩使得威尼斯繁荣的贸易成了西欧经济活力的源头。最后,威尼斯在意大利北部的领地也不是靠领土野心而获得,获得领地的目的是确保通商道路畅通,而其属民也沐浴着威尼斯善政的恩惠,这个事实已持续存在了一个多世纪。
威尼斯共和国政府据此判断,削弱威尼斯的行动不会给教皇或其他任何人带来任何利益,所以削弱威尼斯的愚蠢之举即便有人口头上叫叫,也不会付诸行动。然而,所有这些国家都加入了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倡导的反威尼斯同盟。
这就是著名的“康布雷同盟”。同盟的全体成员为了各自的目的,事先确定了瓜分的对象。
教皇——位于罗马涅地区的威尼斯领土。
皇帝——帕多瓦、维琴察、维罗纳以及位于威尼斯以北弗留利地区濒临亚得里亚海的伊斯特里亚半岛。
法国国王——贝加莫、布雷西亚、克雷莫纳等意大利西北地区除米兰以外的所有威尼斯领土。
西班牙国王——亚得里亚海沿岸南部包括奥特朗托在内的所有威尼斯领土。
匈牙利国王虽然没有实际参战,但也在同盟中挂了名。同盟的所有各方都参与了对威尼斯领土的瓜分。如果瓜分成功,留给威尼斯的只有浮在浅滩上的首府和克里特岛,因为同样在同盟里挂名的萨伏依公爵已经要求塞浦路斯岛归自己。
那么,佛罗伦萨共和国又是如何应对这个抗击威尼斯的全欧洲联盟呢?
从结果上看,佛罗伦萨保持了中立。不过,那是因为各国都没有理睬它,因而它没有收到强烈邀请。就连比佛罗伦萨小的小国曼托瓦侯国、费拉拉公国等,也都参加了同盟,分得了一杯羹。不论是曼托瓦还是费拉拉,它们的领主拥有自己统率的军队。
不过,佛罗伦萨的中立并不严格,似乎偏向于同盟一边。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所作所为都像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保护人,佛罗伦萨没有军事力量,不能逆着他的意志采取行动。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无须立字据。当然,瓜分没有佛罗伦萨的份儿。
“康布雷同盟之战”因此与佛罗伦萨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当时的佛罗伦萨彻底失去了国际关系的主导权,却又不得不受制于国际关系的变化。这里不去详述这场战争,但写一下简单经过还是有必要的。欲知详情的读者,请阅读我描写尤利乌斯二世政治的《神的代理人》第三部“刀剑与十字架”。
威尼斯共和国事前工作失败,便勇敢面对全欧洲的对手。但勇敢只是表象,知道威尼斯行事方式的人都会说这是接受现实的权宜之计。威尼斯相信自己的军事力量,打算一面奋起迎战,一面看情况再打外交战。
虽说是权且一战,结果却很惨。同盟军中,法国军事行动准备得最好。威尼斯军队在阿尼亚德洛一役中,惨败给了法军。原因是两位总指挥意见不合,未能采取统一行动。结果,总指挥中甚至有一人被俘,其状甚惨。
因为这次胜利,法国国王在其他同盟国尚未正式参战的情况下,就一举成功地获得了当初分给他的所有地方。当时,马基雅维利正在附近出差,他向国内报告说:
威尼斯丧失了800年来所取得的全部成果。
这应该是那个阶段大部分人的意见。所有人都认为,意大利的头号强国威尼斯怕是要完蛋了。然而,法军的绝对胜利却成了威尼斯的幸运。威尼斯找到了重开外交战的线索。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不乏大无畏精神,但缺少深谋远虑。凭着一腔怒火成功地打垮了威尼斯,但打垮威尼斯的不是教廷军队,而是法国国王的军队。这使他很不爽。不仅不爽,他对法兰西势力在意大利过于强大而感到不安。威尼斯外交从这里打进了一支楔子。威尼斯向教皇三拜九叩,起誓恭顺,请求停止南来的进攻。同时,又向德意志皇帝三拜九叩,献上领土,努力掉转北来的矛头。这是威尼斯离间同盟国的策略。佛罗伦萨驻罗马大使这样写道:
威尼斯的大使们跪地匍匐,行状凄惨。了解他们尊大傲气的人看到这番光景,无不感叹今非昔比。
威尼斯没有只依靠外交战,在帕多瓦保卫战中,它打败了皇帝亲率的军队,这使得教皇更加不安。在以威尼斯为对手的战斗中,法国国王打赢了,德意志皇帝却打败了。皇帝御驾亲征却未取胜,他对法国国王感觉不会好。威尼斯的外交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成功。
1510年,准确地说是“康布雷同盟”结盟后仅仅一年,争斗的对象就起了变化,变成了教皇和威尼斯联手与法军对决。一直态度暧昧的皇帝权且站在了教皇一边,没有实际参加战斗。这下法国国王成了孤家寡人。
这样一来,一贯采取亲法主义的佛罗伦萨共和国陷入了困境。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对法战争的旗号是:“野蛮人滚出去!”翻译成“野蛮人”一词的原文是“barbari”,这在古希腊、古罗马都是外国人的意思。16世纪初所说的“野蛮人”,就是指意大利人以外的人。这样的旗号打出来,佛罗伦萨人作为意大利人就不能站在野蛮人一边。尤其是说这话的人物又是教廷的主人,作为基督教徒也很难反对。
话虽如此,从以往与“保护人”法国国王的关系上看,佛罗伦萨共和国又不能轻易地明说站在教皇一边。阿尼亚德洛一战已经证明,军事上还是法国最强。佛罗伦萨归根结底不能以这个法国为敌。
佛罗伦萨政府无计可施,只好采用惯用伎俩,而且派出去的人也是老人。为了拖延时间,1510年7月,马基雅维利出发前往法国国王身边,逗留了三个月。从目的上看,这又是一次漫长的出差。
这次赴法出差的任务可不单是拖延时间。意大利半岛上空笼罩着黑色战云,没有任何很快散去的样子,但还不至于有大规模战役。马基雅维利去法国,意在避免大规模战争。可是佛罗伦萨已经不掌握国际关系的主导权了。这样的国家,即使根据准确的预见做出正确的判断,也可能因为偶然事件而产生相反的结果。这时的佛罗伦萨正是一个好例子。
我想在此稍稍脱离叙述主线,介绍一下著名事实以外的非著名事实。这话有些猥琐,但马基雅维利原本就是一个品行不那么端正的人。也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或因为这是个非著名事实的原因,日本的马基雅维利研究家都忽视了这个插曲。所以,这个插曲在这里是第一次被翻译成日文。
这封信写于1509年12月。佛罗伦萨没有从“康布雷同盟”中分得好处,但要为德意志皇帝筹集战争费用。马基雅维利受命给皇帝送去40万达克特战争费用中的第二批钱款。故事便发生在这一时期。这封信发自维罗纳,因为当时皇帝正驻跸于此。同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代表性城邦威尼斯在5个月前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败了德意志皇帝的军队,而佛罗伦萨却拒绝不了德意志皇帝的筹款要求。他们所能够采取的唯一对抗策略就是请求分批支付这么一点。
教皇与法国国王的对抗尚未表面化。马基雅维利写这封信的8个月之后,事态表面化,佛罗伦萨政府陷入困境,再次派马基雅维利去了法国。
这封信是马基雅维利公务出差期间所写的私人信件,收信人是路易吉·圭恰迪尼。他是日后成为马基雅维利亲密朋友的历史学家圭恰迪尼的哥哥。路易吉是名门子弟,当时31岁。写信人马基雅维利40岁。这封信的言辞猥琐龌龊,正经词典里都不见收录。尽管如此,这样的文章只要才气横溢,在意大利照样会被评价为“色彩丰润的文章”。
这事太难堪了,路易吉。在同样的情况下,命运这东西会给不同的人带来不同的结果。
就说睡女人吧,你能得到你的所想,而我就不同啦。
我到这里已经好几天了,那种饥渴已给理性蒙上了一层雾。就在这时,我认识了一个能帮我洗衣服的老太婆。她在自己的家里洗衣服。那房子是一个半地下室,光线只能从门洞照进来。
那天,我经过那个房子,老太婆认出了我,殷勤地和我说话,请我到她家去一下,说是给我看几件漂亮的衬衫,兴许我看中会买下呢。
我这个憨蛋就相信了老太婆的话,去了她家。
在那房子的角落里,好像有个女人。在昏暗的光线中,那女人的头和脸隐藏在放干衣服的台子后面,身子害臊地蜷缩着。那老太婆抓紧我的手,把我拉到那女人跟前说:“这就是我要卖给你的衬衫,你先试试,可以完事后付钱。”
你知道我是胆小鬼,完全给吓傻了。老太婆说完后走了出去,关上了门,黑暗中只剩下了我和那女人两人。
结果,我一口气把她干了。我觉得那女人大腿松松垮垮,阴部湿漉漉的,呼出的气息也很臭。就是这样,受到令人绝望的欲望的驱使,我一下子就射了。
完事以后,我才想起要看看这件商品。我从壁炉中取出一块燃烧着的木块,去点一盏放在壁炉上的马灯。刚要点着时,马灯还差点从手里掉下来。
啊,咋回事啊!那女人太丑了!我差点没倒在地上死过去。
原以为颜色朦胧的头发已经全白,头顶已经秃掉。我看到有几只虱子正在这秃顶上散步。这样稀疏的几绺头发还垂到了眉梢。她脑门窄小,满是皱纹,中间有个疤痕,就像是节日市场上被打上烙印、拴在木桩上的动物。她的眉毛垂向眼睛,每根眉毛的末梢都粘着虱卵。
那女人一只眼睛往上吊,另一只眼睛又朝下塌,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掉光睫毛的眼皮边上沾满眼屎。鼻子紧挨着满是褶皱的额下,鼻涕堵着一个鼻孔。那嘴唇就和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嘴唇一个德行。
马基雅维利的这封信我读了好几遍,每读到此都不免喷饭。
被尊称为“豪华者”的洛伦佐·德·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的灵魂(spirito),是佛罗伦萨成为文艺复兴灵魂时代的佛罗伦萨的灵魂”。这个人物已死了17年。尽管洛伦佐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但在17年之后,说到嘴唇与他很像,别人听得懂,可见所谓同乡人真的可怕。不错,洛伦佐是长了一张蛤蟆嘴一样的嘴巴。我相信,路易吉·圭恰迪尼看到这封信后也会忍不住喷饭的。
说了那女人的嘴唇跟洛伦佐一模一样之后,马基雅维利继续描写下去。这个“商品”好像还长着胡须。这女人太丑了,令人晕倒,而马基雅维利的描写细致入微,就像在看一幅精密的自然主义画派的画作。他继续写道:
我看着这个魔怪不知所措。是不是我搞错了,那女人开了口。“先生,怎么啦?”那人是个结巴,嘴巴蠕动着在说着什么,我无法听清她说的话,只能猜测是这个意思。她嘴里的臭气吹了过来,那恶臭厉害得连虫子都要躲开,我的眼睛和鼻子顶不住了,我的胃也受不了这样的凌辱了,呕吐起来。就这样,我支付了与这商品匹配的代价后才逃了出来。
哎呀呀,只要受过这么一回苦,也一定会保证我死后能去天堂了。但可能这样还嫌不够。一到伦巴第,那令人绝望的欲望就又回来了。
你应该感谢上帝,上帝还会让你有更多的愉快。我也要感谢上帝,只是我所要感谢的是,上帝让我做了想做却不能做的过分之事。
我想,这次出差会剩下一点钱,我想在回到佛罗伦萨后,用这些钱去做点事情。我在想是不是把养鸡场搞起来。不过,我不能直接来做这事,必须找一个人来帮忙,也许皮耶罗·迪·马尔蒂诺合适,我去问问他愿不愿意。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他不愿意,我还要另外找人。
这封信是寄到曼托瓦的,路易吉·圭恰迪尼当时也因公出差到曼托瓦。两个人都在出公差,还要写这种信。
真想不到马基雅维利是个让人两倍三倍地吃惊的人。经费不足时,他是那样急切地报告,一旦有了些钱,马上就会公款私用。就在写这封信的几个月前,马基雅维利辛苦建立的佛罗伦萨正规军,钻了大国竞争的空子,成功地夺回了比萨,了却了佛罗伦萨人的一个心愿。
趁话题回到夺回比萨的机会,我想把话题从非著名事实拉回到著名事实。
我在13年前写的《神的代理人》中,专门为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写了一章,标题是“刀剑与十字架”。那一章的时代背景与我现在所写内容的时代背景完全一样,但那一章几乎没有涉及佛罗伦萨共和国。那是因为当时写的主角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与那些当时以教皇为中心活动的主角——法国国王、德意志皇帝、西班牙国王、威尼斯共和国等相比,当时的佛罗伦萨已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比起佛罗伦萨,我腾出了更多的笔墨写了小国费拉拉公国的动向,因为费拉拉大公阿方索一世·德斯特是当时唯一一个关注并利用大炮威力的君主。
1508年是威尼斯与教皇、法国国王、德意志皇帝、西班牙国王在对决,到了1511年变成了教皇、威尼斯、德意志皇帝、西班牙国王与法国国王的对决。这种国际形势变化的危害直接体现在佛罗伦萨共和国身上。用马基雅维利的话说,这就是一个国家既无“远虑”又无“力量”的下场。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和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昨天还是朋友,今天成了敌人,但最为难的是佛罗伦萨。
教皇打出了“野蛮人滚出去”的旗号,只要是意大利人就很难反对。教皇要求佛罗伦萨也加入反法同盟。而法国国王仗着多年充当佛罗伦萨“保护者”的“业绩”,指定在佛罗伦萨刚夺回的城市比萨召开旨在排除尤利乌斯二世的大公会议。
佛罗伦萨如果轻易接受,必定招致教皇的暴怒。教皇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军事力量,但在他的背后现在站着威尼斯和西班牙。
但佛罗伦萨又不能轻易拒绝,因为法国国王的军队在意大利半岛的力量最强。
终身正义旗手索德里尼在马基雅维利的辅佐下,成功地规避了这一佛罗伦萨共和国的重大危机。
佛罗伦萨不能完全拒绝在比萨召开大公会议,便开始逐个游说正在前往比萨途中前来参加会议的枢机主教们。枢机主教们刚刚进入佛罗伦萨共和国,马基雅维利就在那里等着他们,说服他们道:“不去比萨对双方都是上策。”忤逆教皇意图去参加大公会议的枢机主教并不多,马基雅维利一人便足以应付。尽管如此,教皇还是因佛罗伦萨共和国没有正式拒绝在比萨召开大公会议,也没有拒绝向枢机主教们发放国内通行证而震怒,并以此为由对佛罗伦萨处以“禁止教务”的处分。但是,因为不是开除教籍,佛罗伦萨避开了最坏的结果。
因此,到预定开会的9月1日为止,只有4位枢机主教来到比萨。这也是教皇为抵制大公会议,宣布将在罗马的拉特兰圣乔凡尼大教堂召开大公会议的缘故。4个人开不成大公会议,因而会期延期两个月。
这两个月的时间,对佛罗伦萨政府而言也可用来想办法。于是,索德里尼的“心腹”马基雅维利又一次被派到法国国王那里。任务已经无须多说,就是向国王说明佛罗伦萨的困难处境,让国王息怒,努力说服国王和教皇尽可能避免决战,亦即战争。不过,不管是教皇还是国王,即使按佛罗伦萨的要求照办,当时的佛罗伦萨也拿不出任何东西给他们了。纵令马基雅维利的外交能力再优秀,没有舍,也就没有得了。
马基雅维利回国了,等待他的是法国国王赌上自己的权威,哪怕只有4个人也要召开的比萨大公会议。大公会议是顾及到法国国王才召开的,而马基雅维利的新任务就是尽早把开会地点挪往别处。比萨市民并不欢迎在自己的城市召开这个问题多多的大公会议。马基雅维利瞅准了这一点。如果拿没有信心维持好治安作为理由,参会的枢机主教们也不会漠不关心。马基雅维利最初的意图是让会议地点移到法国或德意志,但这样移动太惹眼,最后达成妥协,将地点移至法国国王领下的米兰。法国国王退的这一步让教皇很高兴,他取消了对佛罗伦萨的“禁止教务”处分。12月,大公会议的地点移至米兰,很快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后来便不了了之,结果并没有成功。
然而,对争强好胜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把胜利控制在适可而止的程度更难的事了。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既然喊出了“野蛮人滚出去”的口号,不达目的他不会善罢甘休。决战逐渐明确,这并不以佛罗伦萨一介小官的意志为转移。1511年底,以反法为目的的“神圣同盟”成立,最终酿成拉文那会战。这次,军力虚弱的佛罗伦萨共和国又只能在一边旁观。
拉文那会战被称为是中世纪规模最大也是最后一场战役,据传是16世纪上半叶最为惨烈的战斗。参战双方都是从头到脚用钢铁铠甲武装起来的重装骑兵。这场战役的详情我在《神的代理人》中有详细叙述,并配有两军的战斗配置图,这里不再重复。两军在拉文那平原布阵,总兵力达到4万人。联军总指挥是西班牙人雷蒙·德·卡尔多纳,法军则由年方23岁的加斯东·德·富瓦统率。
1511年4月11日上午8时双方展开激战,一直打到下午4时。结果法军获胜,因为下令撤出战斗的是卡尔多纳。两军共战死1.4万余人,损失巨大。但法军因总指挥富瓦战死,远无胜利的喜悦。
马基雅维利事先的解读是正确的。他的判断是,断然切断与法国国王的关系对佛罗伦萨共和国不利。在佛罗伦萨没有军事力量的情况下,这是正确的判断。拉文那会战的结果是,在阿尼亚德洛战役之后再次证明了法国军事力量的优势。
不过,马基雅维利误判了一点,这一点在拉文那战役之后表现了出来。请允许我从《神的代理人》一书中引用一下相关情况。
夜幕降临,拉文那尸横遍野。夜色在尸体上投下光影,把它们一点点掩藏。获胜的法国军队的队长们忘记了处理死者,也忘记了集结残兵。他们站在尸体横陈的加斯东·德·富瓦身旁,没人说话,伫立许久,一动不动。
第二天,惶恐的拉文那市民代表前来请求开城。当天夜里,法军开进拉文那城。胜利者加斯东·德·富瓦被抬进城里,遗体上覆盖着被撕裂的血迹斑斑的联军军旗。将士们头颅低垂,空气凝重,与其说是凯旋入城,不如说是葬礼。4天后,躲在要塞里负隅抵抗的马尔坎托尼奥·科隆纳投降。接着,里米尼、弗利、切塞纳、伊莫拉、法恩扎等一个接着一个地向法军献出了城池。几天之内,罗马涅全境便落入法国之手。
罗马跌入了恐怖的深渊。人人处在痛苦之中,就像亲眼看到法国士兵的身影就要出现在弗拉米尼亚大道上一样。罗马全城马上就要遭到掠夺,教皇和神职人员将被关在教廷的宫殿里被放火烧死。谣言不胫而走,越发使人恐惧起来。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恐惧也同别人毫无二致。他从心理上不相信自己已经战败,而且还是完败。他还不知道富瓦已死。联军的残兵败将混乱不堪,连同总司令一起逃到切塞纳,却被当地居民赶了出来,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逃到马尔凯。他们只顾拼命逃跑,怠惰了给罗马报告详情。威尼斯通常总有准确的情报,但那里来的消息也在拉文那一线被阻断,送不到罗马。尤利乌斯二世焦躁不安,出现幻觉,总觉得法军马上就会乘势向罗马压来,烦恼而痛苦。
4月15日,朱利奥·德·美第奇 注释标题 朱利奥·朱利亚诺·德·美第奇(Giulio di Guiliano de’Medici,1478—1534),即在“帕齐阴谋”中遇刺身亡的“豪华者”洛伦佐的弟弟朱利亚诺·德·美第奇的私生子。他后来于1523年成为教皇,称为“克莱门特七世”。 抵达罗马。他也参加了联军,但成功逃脱。第二天他被允许与被俘的堂兄弟乔凡尼 注释标题 乔凡尼,即“豪华者”洛伦佐的次子,他于1492年16岁时当上枢机主教,1513年成为教皇,称为“利奥十世”。 枢机主教见了面。枢机主教要他向教皇秘密转告:法军总司令加斯东·德·富瓦已经战死,法军群龙无首;虽然由拉·帕里接任,但还不能统一军队;队长们对今后如何行动意见分歧;桑塞韦里诺枢机主教主张立即进军罗马,拉·帕里却主张请示国王再决定,一步不让;其他队长们支持和反对的各占一半,阿方索一世·德斯特对这样的情况大失所望,带着大炮回费拉拉去了……
但是,这还不足以打消尤利乌斯二世的担心。虽然总司令已死,军队的指挥系统混乱,但毕竟2.3万人的大军尚存四分之三。而且,伦巴第、罗马涅和意大利北部已落入法国手中,补充军队易如反掌。反观自己一方,以西班牙和威尼斯为主体的联军已然形同解体。尤利乌斯二世在近乎恐惧的不安之中度过了数日。
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十天过去了还是这样。两个星期过去了,人们甚至觉得,拉文那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尤利乌斯二世这次又被自己的敌人救了一命。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事情越来越明朗,法国国王路易十二错过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时机,他使拉文那的胜利果实付诸东流。……他居然把法军召回了米兰。虽说损失了富瓦这位优秀的统帅,拉文那战役后路易十二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他对政治缺乏一贯性。路易十二总是嘴上说要坚持到底,最终却总是坚持不到底。这是他缺乏决断力的证据。这样做使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相反,尤利乌斯二世则是个只有决断力和勇气的人。
首先付出“代价”的是佛罗伦萨。马基雅维利误判了,他没能判断出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竟会这样错失大好时机。马基雅维利已经有三次出使法国的经验,他了解路易十二的性格。然而,他根本没有想象到路易十二病得如此之重。
如此还能称为误判吗?或者应该说这是极尽人类智慧也无法准确判断的不幸?路易十二的优柔寡断和因此而得救的教皇的决断,要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命。
就在法国国王在将军队召回米兰的时候,联军的散兵游勇也开始一点点集聚起来。威尼斯趁法军尚未重整旗鼓,钻了空子,开始收复1509年在阿尼亚德洛之战中丧失的那些城镇。他们不是靠派军队去武力收复。这些城镇的居民本来就不愿意法兰西或德意志来统治他们,而希望威尼斯共和国来统治他们,于是趁着法国国王和德意志皇帝的军队不在身边的机会,再次回归威尼斯。如此而已。“康布雷同盟”结盟时马基雅维利曾经说过,一次战役就让威尼斯丧失了800年来积累的一切。仅仅4年之后,威尼斯就成功地夺回了他们彼时丧失的一切。然而,佛罗伦萨却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机。
在拉文那会战中吃了败仗的联军中,威尼斯军队有着这样得以重整旗鼓的目标,西班牙军队却没有这样的目标。没有什么比处置一支漫无目标的乌合之众更难的事了。佛罗伦萨正挡在总指挥官卡尔多纳率领的西班牙军队的行军路上,一定有不祥的预感。而且,被佛罗伦萨驱逐长达18年之久的美第奇家族就有人在这股西班牙军中。
美第奇家族不仅参加了这支西班牙军队,还出了行军费用。美第奇家族不会白白出钱。美第奇家族重返佛罗伦萨的意图,还得到了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支持。这位教皇曾以佛罗伦萨奉行亲法政策多年,允许在比萨召开大公会议为由,决定制裁佛罗伦萨共和国。
乔凡尼·德·美第奇枢机主教与西班牙军队一路同行,一步步地逼近离佛罗伦萨只有20公里的城镇普拉托。
第十三章 1512年·夏天
准确地说,普拉托离佛罗伦萨只有18公里。从佛罗伦萨上高速公路去比萨,第一个出口就是到普拉托的。亚平宁山脉横亘在博洛尼亚与佛罗伦萨之间,从山脉的尽头沿着亚诺河向前便是一马平川。普拉托、皮斯托亚、卢卡、比萨、里窝那这些城镇挨个儿向西排列,直到第勒尼安海。普拉托是平原上的一个城市,如果没有城墙就无法防御。这里还是从博洛尼亚越过亚平宁山脉南下大道的出口。
这里不单是佛罗伦萨的卫星城市,在14世纪中叶成为佛罗伦萨领土之前,这里就是纺织工业的兴旺之地。特别是毛纺工业,佛罗伦萨刚开始衰退之时,便被普拉托逐渐取代。这一传统近年来越发强化。普拉托很久以来一直被称为托斯卡纳的曼彻斯特。在现代,佛罗伦萨举办的纺织品展览会广受喜爱,人流汇聚,但会上展示的纺织品全是普拉托的产品。
史上著名的“普拉托之乱”发生在16世纪。当时,普拉托虽不比现代富裕,但也绝不是一个简朴的乡村市镇,光是城里的常住人口就达到6000人。现在,有5000多名西班牙士兵在一步步逼近这座城市。拉文那会战已经过去4个月,这些大兵是西班牙军队的残部,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
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在此期间并非无所作为,空耗时间。从拉文那会战前一年开始,佛罗伦萨就已经预见到法国国王与教皇、威尼斯、西班牙联军之间难免一仗,开始着手建设城堡以巩固边防,并加强了国民军的力量。这两件事都由正义旗手索德里尼的军事防卫“副官”马基雅维利负责。
在建设城堡方面,马基雅维利与擅长筑城技术的建筑师朱利亚诺·桑加罗同行,挨个儿巡视城堡的整备情况,并发出指示。在加强国民军方面,他开始在传统步兵军团的基础上组织骑兵队和炮兵队。马基雅维利还是采用他的一贯手段,当骑兵达到百骑时,就在领主广场举行阅兵式,唤起舆论,以便进一步增补加强。
在外交方面,佛罗伦萨虽然偏向法国,却表明了中立的立场。准备已经就绪。
此外,起初的形势发展完全如马基雅维利所料。拉文那会战证实了法国的军事力量绝对胜过教皇、威尼斯和西班牙的联军。然而,会战之后的形势发展超出了马基雅维利的预料。法国国王把军队撤往米兰,使拉文那会战的胜利成果付之东流,于是再没有人能够控制住在意大利中部流窜的西班牙军队残部。
西班牙士兵以前一直由西班牙领地那不勒斯的总督、联军总指挥卡尔多纳指挥。但是打了败仗以后,士兵由7000人减员到5000人,谁都指挥不动这些残兵。卡尔多纳本人也不知道该把这些士兵带往何方,军费也已告罄。美第奇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
美第奇家族已经被佛罗伦萨驱逐了18年,在此期间,因为行动草率而把整个家族逼上流亡之路的皮耶罗已经去世。这位掌门人死后,美第奇家族便由他的弟弟乔凡尼枢机主教统领。1492年以前佛罗伦萨共和国事实上的君主“豪华者”洛伦佐曾经这样评价自己的三个儿子:“一个疯子,一个贤良,一个老好人。”
对1512年的美第奇家族来说,幸运的是疯子已经死去,而接班的正是被评价为贤良的老二乔凡尼。
1512年8月,西班牙军队逼近普拉托,他们对佛罗伦萨政府提出了下述要求:
支付军队的维持费用10万达克特;废黜索德里尼政权,正义旗手换人;撤销对美第奇家族的驱逐令,允许美第奇家族以私人身份返回佛罗伦萨。如果不同意上述各条,就攻打普拉托。
正义旗手索德里尼对此回答如下:
没有理由支付10万达克特,予以拒绝;终身正义旗手索德里尼的政权系由市民选出、共和国议会所决定的,变革的决定权在市民和议会,外国人不得置喙。
这完全是正义之论。对重法之人索德里尼而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反驳了。他不愧是一个坚持法律的人,把决定权交给了议会,议会决议支持索德里尼。
索德里尼的正义之论不单单是一种逻辑,他之所以敢于这样说,背后有着对佛罗伦萨自卫能力的自信。到1512年的夏天,马基雅维利策划建立国民军的法案获得通过已有5年半的时间,国民军的力量得到了加强,已经拥有步兵9000人、炮兵300人,甚至还有骑兵数百人。此外,普拉托还驻屯了400名兵士,他们判断,佛罗伦萨能够抵抗5000多名西班牙士兵。
此外,已经表态支持索德里尼的佛罗伦萨共和国议会还批准了索德里尼支出紧急军费5万达克特的申请。他们认为,就算普拉托失守,只要城墙坚固,拥有7万人口的佛罗伦萨下定决心背水一战,固守城池,就能赶走那些残兵败将。
雷蒙·德·卡尔多纳得知佛罗伦萨政府的答复之后并没有立即开战,而是再次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和同样的威胁。这并不是因为这位西班牙武将情义特别深厚,说不定他对率领残兵败将打仗也没有信心。佛罗伦萨没有改变答复。于是,进攻开始。
历史证明,西班牙人的性格是善恶两极分化的,在他们那里没有“中庸”一词。在以西班牙人为主力开拓的新大陆殖民地,直到今天仍在为政局不稳所困扰。看看这些,我们都能想象得出他们的性格。何况1512年8月攻打普拉托的是一群吃了败仗的残兵败将,可以想象他们会穷凶极恶,不比寻常。
8月29日,普拉托失守。双方隔着城墙战斗,防守方激烈抵抗。但是一旦城墙被撕开,西班牙士兵便蜂拥而入,战况便毫无疑问地向着有利于西班牙的方向发展。面对攻进来的敌兵,马基雅维利创立的国民军乱了阵脚,全面崩溃。他们虽然凑足了人数,但还没有变成军队。剩下的就只有杀戮一件事了。虽然普拉托的居民也遭到杀戮、凌辱和伤害,但光武装士兵就有4000人被杀,他们大部分是佛罗伦萨国民军的农民兵。
发生在20公里外的普拉托的惨剧震惊了整个佛罗伦萨。不过,人们还不至于害怕到马上开门迎敌的地步。尽管如此,背水一战的准备进行得并不顺利,人心还是动摇了。这一点被乔凡尼枢机主教抓住了。
在开始攻打普拉托以前,美第奇家族这位37岁的枢机主教就已经开始与佛罗伦萨市内的美第奇派取得了联系。成功打下普拉托后,他也没有给敌人喘息之机。8月31日,普拉托陷落仅2天之后,有5位市民来到市政厅,要求见正义旗手索德里尼。他们过去一直都是美第奇公开的同情者。
与其说是见面,不如说是突然袭击。这5人都在二三十岁,分别姓阿尔比奇、韦托里、卡波尼、鲁切拉和瓦洛里,显示出他们都属于佛罗伦萨上层阶级。这个阶层把提拔马基雅维利这样的中产阶级,把决定权交给议会这样的政权叫作平民政权,对自己被排除在政权之外感到不满。索德里尼认为只要把话说明白他们会理解的,便出面会见了这5个人。不料这5个人却对他说道:“我们要杀了你。不过,如果你立刻从这里滚出去,可以饶你一命。”
不论索德里尼如何说这事需要议会讨论,他们就是不理睬。这5个人拿着武器,守住四周,行动神速,整个事件神不知鬼不觉,在市政厅所有人都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结束。
索德里尼叫来马基雅维利,然后对进到房间里的马基雅维利说:“你马上去弗朗切斯科·韦托里家,问问他愿不愿意担负起保卫正义旗手人身安全的责任。”弗朗切斯科·韦托里曾经与马基雅维利一起作为使节出使过法国,与索德里尼走得很近,不过他也是5人当中保罗·韦托里的哥哥。
马基雅维利去了弗朗切斯科·韦托里家,很快与他一起回到市政厅。索德里尼向弗朗切斯科·韦托里做了交代,在那5个人同意后,走出了市政厅。当夜,索德里尼从佛罗伦萨南面的城门出城,先朝锡耶纳去,然后很快转向,朝意大利南部的洛雷托而去。可能考虑到那里也不安全,他乘船横渡亚得里亚海,去了拉古萨。
市井小民卢卡·兰杜奇在日记里这样记录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1512年8月31日。终身正义旗手皮耶罗·索德里尼和5个使节和平地达成协议。索德里尼说:“不要骚扰佛罗伦萨市民,作为我个人,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旨,我乐于遵从。”
就这样,佛罗伦萨没有了正义旗手,前正义旗手与上帝一道出了城。有几位市民跟他一起离开了佛罗伦萨,一部分去了锡耶纳,另一部分去了他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9月1日。今天,美第奇家的老三朱利亚诺进了佛罗伦萨城。在没有正义旗手的情况下,新政府在市政厅韦奇奥宫成立。
政变成功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索德里尼政权不是因为失去了国民的支持而崩溃,而是因为政变而倒台。
对于这次政变,事先是有应对预案的。随着西班牙军队逼近普拉托,佛罗伦萨美第奇派市民的言行已经肆无忌惮。但是“法律人”索德里尼不同意没有证据抓人,这使只是少数派的美第奇同情者得以自由行动。索德里尼未能得到压倒性多数的支持,但在大多数的市民心里,对他的不满同接受美第奇家族并不能等量齐观。
同时代人的菲利波·德·内利这样写道:
索德里尼没能成为一个坏领袖,但也没能成为一个好领袖。他太相信忍耐,太相信时间了,总认为时间能解决一切困难。
马基雅维利在第二年开始撰写的《论李维》中也有类似的论述:
他相信只要用忍耐和善意去面对就能克服困难。这样会给敌人提供良机,他却绝对不会使用武力来消灭敌人。
我认为,有时也得做些违反法律的事,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们不知道索德里尼离开佛罗伦萨时马基雅维利送了他多远。40名骑兵护送索德里尼到了锡耶纳,马基雅维利也许把这位曾经的上司送到了罗马门。但是,我们可以确定,马基雅维利并不在兰杜奇所写的追随索德里尼的“几个市民”之列。
马基雅维利的工作堆积如山,这也是事实。正因为马基雅维利是索德里尼的心腹,索德里尼被如此轻易地打倒后,工作交接才离不开他。他是索德里尼心腹中的心腹,通晓所有工作的细节。根本不想为索德里尼殉葬的马基雅维利忠实地履行了他的职责,也许他在盘算如何通过忠于职守取悦于新政权。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公务员,再优秀也不过是一介小官僚。
美第奇家族的人在被驱逐18年后回到了佛罗伦萨,但他们没有像凯旋将军那样在市民的欢呼声中华彩入城。他们非常清楚他们的成功回归是怎么一回事。
9月1日,索德里尼政权垮台后的第二天,朱利亚诺·德·美第奇一个人来到佛罗伦萨。有市民高喊代表美第奇家族的“Palle!Palle!”(球!球!)表示欢迎,朱利亚诺向他们回了礼。他没有去美第奇宫,而是绕道阿尔比奇家后去了市政厅。他按照佛罗伦萨男人的习惯,把一直蓄着的美髯剃了个溜光。可见美第奇家的人在极力回避刺激佛罗伦萨市民的任何事情。当然,他们没有带来西班牙的一兵一卒。佛罗伦萨市民对美第奇放下了心。
1512年,美第奇家族的主要成员有4人:
次子乔凡尼枢机主教,37岁。6个月后,他被选为教皇,称“利奥十世”。他是美第奇家族事实上的掌门人。
美第奇家族的族徽
三子朱利亚诺,33岁。曾被父亲“豪华者”洛伦佐评价为“老好人”。他很快便成了达·芬奇的赞助人。但他的健康堪忧。
主教朱利奥,34岁。他是在“帕齐阴谋”中遇刺的洛伦佐的弟弟朱利亚诺的遗腹子。堂兄乔凡尼被选为教皇后,他被授予枢机主教的红衣,11年后的1523年,被选为教皇,称“克莱门特七世”。在回归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中,他是掌门人乔凡尼的右臂。
洛伦佐,20岁。他是死去的长子皮耶罗的儿子,是美第奇家的直系,但他也不是一个钢铁般健康的主儿。
这样的结构很自然,朱利亚诺抛头露面,乔凡尼和朱利奥两位高级神职人员在背后支撑,而这一切都是出于让洛伦佐继承的考虑。
美第奇家族的智囊乔凡尼枢机主教想把佛罗伦萨与美第奇家族之间的关系恢复到父亲“豪华者”洛伦佐1492年去世前的那种关系,让佛罗伦萨维持共和政体,实际上施行僭主政治,由美第奇家族来统治。也是这个原因,他们才避免高调回归。他想让外界感觉到,美第奇家族的变革只是驱逐了索德里尼而已。
然而,美第奇家族仍然让西班牙军队驻留在20公里外的普拉托。美第奇以这个无声的压力为背景,开始了表面温和的变革,议会还没有正式决定,他们就让佛罗伦萨新政府背上了向西班牙军队支付12万达克特军费的义务。
9月8日,终身正义旗手制被废除,恢复了1502年时的制度,正义旗手任期一年。当天就选出焦万·巴蒂斯塔·里多尔菲担任正义旗手。这是一位有着很高声望的人物,在索德里尼政权中也做过事,对美第奇家族既不反也不亲近。选出这样一位人物是美第奇家族巧妙策略的结果。里多尔菲属于上层阶级,但他很欣赏马基雅维利的才华。
与此同时,“八十人委员会”增加了人数。这个委员会的重要性在于,任何事只有这个委员会同意才能提交到共和国议会上讨论。增加委员的人数当然是为了掺进美第奇派的人。另外,在市政厅工作的公务员们也加了薪。
9月16日,朱利亚诺·德·美第奇正式进入市政厅。他是辅佐一年任期正义旗手的八人之一。
9月18日,“佛罗伦萨国民军”解散。兰杜奇日记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这件事,想必马基雅维利的劳力之作国民军是被悄悄解散的,甚至没有民众谈论这个话题。
我们无法探知这一天马基雅维利的心境。不过,他是那样地坚信国民军,为了国民军的创建和生存呕心沥血,不可能对国民军没有感情。作为“九人委员会”的秘书,他是承担所有事务工作的人。解散时,一切工作都会归到他这里。也许,正是这些忙碌救了他。
同一天,西班牙军队总指挥卡尔多纳造访佛罗伦萨,一直驻扎在普拉托的西班牙军队终于决定要撤走了。12万达克特已于4天前支付到位。
第二天,即9月19日,西班牙军向罗马开拔了。
10月5日,以佛罗伦萨政府的名义发布了一道命令,下令归还1494年美第奇家族被驱逐时从美第奇宫和别墅抄走的所有物品,违令者斩。许多物品又回到了美第奇家族的手中。
10月13日,政府正式宣布解除前正义旗手皮耶罗·索德里尼的职务,并决定将其驱逐5年,将其弟弟们驱逐3年。在这期间,举行了新任正义旗手里多尔菲的就任仪式。
11月7日,尼可罗·马基雅维利第二秘书厅秘书长的职务被免去,负责军事防卫的“十人委员会”的秘书一职也被免除。至此,马基雅维利的所有公职均被罢免。同一天,协助马基雅维利工作的好友比亚焦·博纳科尔西也被解职。
马基雅维利不但被罢免了职务,还被逐出佛罗伦萨城一年,一年内不得进入市政厅,并不得离开共和国领土。他还背上了缴纳1000达克特金币的义务,并说这是保证做到这些的保证金,但做到了也不会退还,所以应该叫作罚款。对马基雅维利来说,这可是一大笔钱,几乎相当于他10年的薪水。听说是他的三位朋友为他垫付的,但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姓名。马基雅维利总算免去了牢狱之灾。美第奇派的米凯洛齐当选,成为他的后任。
不过实际上,马基雅维利在这一时期仍然留在佛罗伦萨市内,几乎每天都去市政厅。
这是因为,如果马基雅维利不好好交接工作,新政府连什么东西放在哪里都不知道。马基雅维利作为索德里尼的心腹年头已久,嘴上不积德的人叫他是“索德里尼的走狗”。如果让人们不去考虑其在市政厅里的地位,说出谁最了解共和国军事和外交工作的细节,大概第一个说出来的就是马基雅维利。他还是负责国民军的“九人委员会”的秘书。单说资金方面,能够实际调动资金的人也就是他。所以,马基雅维利被解职后依然要去以前的地方上班。
马基雅维利料到自己会被解职了吗?他有一封信被留存下来,可以确定是在他被决定解职以前写的,收信人似乎是美第奇家族的一个女人。但我们不清楚这封信是否真的寄了出去,抑或只是写写自己的心情而已。从这封信我们可以看出,他多少还是有所预料的。也许他知道,既然索德里尼被驱逐了,他的心腹马基雅维利也不会平安无事。
但是,马基雅维利是否百分之百地预料到了呢?我想也不是。如果他意识到索德里尼的垮台就等于自己的垮台,那他肯定会早早就跟索德里尼一起行动了。只有逃出去,才能保障自身的安全,这是政变者给索德里尼的条件。而马基雅维利却留在了佛罗伦萨。
马基雅维利是否以为自己会被留任呢?他是不是认为虽然有些不安,但留任的可能性更大呢?
当时有很多材料可以支撑他的这个想法。
首先,选出的新正义旗手里多尔菲与他也很亲近。里多尔菲既不是反美第奇派,也不是美第奇派。
其次,马基雅维利的顶头上司、第一秘书厅秘书长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已经留任。马基雅维利被解职时,除了他和博纳科尔西以外,秘书厅无人被免职。
再次,事实上,在索德里尼政权担任要职的人没有一个被免职。政变时索德里尼把事情交代给了弗朗切斯科·韦托里,证明他深得索德里尼的信任,而他很快就接到任命当上了驻罗马大使。
怎么只有自己会被免职呢?马基雅维利无法相信这个罢免处分。
然而,这就是枢机主教乔凡尼·德·美第奇的深谋远虑。
只把正义旗手的任期改为一年,其他基本不变。这种状态起到了缓和佛罗伦萨市民对美第奇家族的不信任感和对渐变成僭主政体的恐惧感的作用。让里多尔菲担任新的正义旗手很好地隐藏了美第奇的野心。事务级官僚的“脸面”、第一秘书厅秘书长维尔吉里奥也留任了。他也是既不反美第奇也不亲美第奇,对美第奇家族并无不便之处。人人都知道弗朗切斯科·韦托里与索德里尼走得很近,但他是佛罗伦萨名门出身。他还是政变时为美第奇效劳的保罗·韦托里的哥哥。
马基雅维利既没有名气,也没有说得上话的亲戚。他因自己实力得到认可而获得的地位,又因自己实力得到认可而失去。他的失势和副部长留任而罢免了实力处长的做法如出一辙。
马基雅维利不懂,他不懂美第奇家族的智囊乔凡尼枢机主教的内心。
不到4个月,乔凡尼枢机主教就当选了教皇。刚刚即位,他就给年轻的侄子洛伦佐写了一封信,教他统治佛罗伦萨的手段。信中有这样一段:
不要忘记在佛罗伦萨官僚机构的主要岗位上安插自己的人。这样做首先是为了获取情报。尼可罗·米凯洛齐可能是我们在这方面最好的工具。
尼可罗·米凯洛齐就是马基雅维利的后任,是美第奇家族在马基雅维利占据了15年的这一岗位上安插的一个间谍。马基雅维利被免职事出有因。
那么,马基雅维利在这时还不知晓这一切,他的心境又怎样呢?
对一位43岁的男人来说,被剥夺了所有的工作意味着什么呢?而且,他的工作不是被一点点地剥夺的,感觉就像一朝醒来已经赤身裸体,一切归零。
我们应该想到,马基雅维利无论在此以前所写的论文中,还是在以后的著作中,都没有表现出他是一位追求理想政体型的政治哲学家。
他一次也没有主张过应该选择某种政体。对他而言,王政也好,贵族政体也好,民主政体也好,都无所谓,因为他相信,每个民族都应该选择适合自己的政体。他孜孜以求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思考、如何行动才能使政体有效地发挥功能。
就算马基雅维利伺候的上司从他并不太尊敬的皮耶罗·索德里尼换成了美第奇,对他又会有什么不便呢?15年来,他一直是作为管理专家型官员过来的。即使执政党下野,昨天的在野党掌握了政权,会有部门主管辞职吗?特别是那些认为自己把一切能力都豁出去工作的人,既然新政权也需要自己的能力,那么,就算主人换了,自己继续伺候下去也是当然的。马基雅维利被解职后仍得去市政厅上班一个多月,这就证明政府需要他的能力。
可是他不知道,美第奇认为他的岗位适合于安插间谍。正是因为不知道,他才会在被免职以后一直没有放弃回归职场的希望。
我们后世知道了美第奇的这封信,才觉得马基雅维利是个见识肤浅的傻瓜。我们知道了这些,才了解了博纳科尔西被罢免的原因。他不过是一介官僚马基雅维利的助手而已,却和马基雅维利一起遭到罢免。马基雅维利至少还是索德里尼心腹中的心腹,有前科,不是无缘无故被罢免的。可是,受到免职处分对可怜的博纳科尔西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因为有博纳科尔西当助手,新任秘书长就当不了间谍。
马基雅维利被免职后仍然每天去办公室,每天都要和除博纳科尔西以外的老同事碰面。大家都知道,后任的能力明显不如马基雅维利,这是事实,但马基雅维利要向他交接工作。马基雅维利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啊?他一贯笔头不懒,但在这一时期没有写过信,却有一封奇妙的私信留存下来。这封信形式上是给流放到拉古萨的索德里尼写的回信,但据说实际上并未寄出。首先,这封信一改他一贯的愉快风格,读来令人吃惊:
送到我手中的您的信件是别人的代笔,签名也是别人的。但读过十个字,我便知道这是您的信。……我反复读了您的短信,所以我的话会很长。
我必须向您表示感谢。您经常为我的所为而踌躇,您很了解我,有些事如果是您,您是不会做的,而您给了我做的机会。其实我很惊讶,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太复杂了……
凡是人,谁都是按照自己的幻想行动的。……不要给别人忠告。除了一般事情,也不要接受别人的忠告。每个人都只是按照自己的内心和意志活着的。
即使撇开对军队统率能力不谈,汉尼拔 注释标题 汉尼拔·巴卡(Hannibal Barca,前247—前183),北非古国迦太基的著名军事家。 和西庇阿 注释标题 普布利乌斯·科内尔利乌斯·西庇阿(Publius Cornelius Scipio Africanus Major,前235—前183),古罗马军事统帅和政治家,因公元前202年在扎马战役中打败汉尼拔而闻名,被称为“征服非洲者”。他热爱希腊文化,周围聚集有不少学者。为区别于其父亲及继孙,他常被称为大西庇阿,而与他同名的父亲被称为老西庇阿,继孙普布利乌斯·科内尔利乌斯·西庇阿·艾米利安努斯(Publius Cornelius Scipio Aemilianus Africanus Numantinus,前185—前129)被称为小西庇阿。 也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前者在转战意大利时,以冷酷、虚伪和无信仰的方式统率自己的军队,从而赢得了民众的爱戴。爱戴他的民众为追随他,甚至背叛了罗马人。而后者在西班牙打仗时,以慈爱、信仰和诚实的方式统率士兵,也受到了民众的热爱。他们两人同样都取得了许多辉煌的胜利。
我们不去谈罗马人。洛伦佐·德·美第奇(“豪华者”)不让佛罗伦萨市民武装起来而成功地统治了佛罗伦萨。相反,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靠把市民武装起来而成功地统治了博洛尼亚。……
命运女神是年轻人的朋友,要试运气,就要接受运气随着女神的心情而变化。……当好运离你而去时,毁灭就会开始。家庭、城市和个人都一样,一旦好运离去,你就必须用自己还拥有的手段再把它找回来。……
方法完全一样,有时可得到好的结果,有时却会带来坏的结果。……
时代变化了,周围环境也在令人目眩地变化着。如果人们不去改变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即使有的时候会碰到好运,有的时候他也会因厄运而悲泣。但是,如果有大智慧者在,早早察觉时代的变化,预见到世间诸事如何变化,让自己能够应对,那么他就一定会得到好运的垂青。……然而,这种大智慧者并不存在,人们照旧短视,结果不得不为命运所左右。……如果西庇阿把他的方法用在意大利,而汉尼拔把他的方法用在西班牙,恐怕他们俩谁都取得不了如此大的成果。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
这封信既没有抬头,也没有日期,但无须解释,这就是一个真真切切一朝失去了一切的43岁男人所写的文字。
42岁是男人的灾年。这仅仅意味着肉体上的灾难吗?或者还意味着精神上的灾难呢?这个灾年能有一年的伸缩期吗?
对马基雅维利来说,43岁这一年劫难连连,不说这一年是他的灾年都没有人信。他失业了,还付出了相当于10年薪水的巨额罚款,可是事情并未结束。转年到了1513年,这年2月,一起事件又把他交给了反复无常的命运女神。
索德里尼已经被流放。一天,在他的亲戚伦齐的家,一个名叫科齐奥的锡耶纳人偶然遇到一个叫保罗·博斯科利的年轻人,碰巧捡到一张从这个年轻人口袋里掉出来的字条。博斯科利不喜欢美第奇家族是出了名的,科齐奥没有把那张字条还给他,因为那张字条上列着一些人的名字。科齐奥认为这肯定是一张反美第奇阴谋者的名单,并立刻报了警。这张字条上列了近20个人的名字,马基雅维利的名字也在其中。
佛罗伦萨的警察局被称为“八人委员会”,美第奇非常在意对政府的渗透,东山再起之后很快也在这个司法机关里安插了自己人。警察接到列有名单的字条后立即对博斯科利发出了逮捕令,他的密友阿戈斯蒂诺·卡波尼也同时被捕。警察开始对这两个人进行拷问。
两人很快交代了,他们坦白说:反美第奇阴谋是事实,目的是要杀死朱利亚诺·德·美第奇等美第奇家族的人,把佛罗伦萨从暴政下解救出来。这两人刚过30岁,一直希望回到萨伏那罗拉时代,因此已经上了黑名单。
这两个人坦白了阴谋事实。他们还交代说,那张纸片上所列的人并不是阴谋的参与者,不过是他们认为可以成为参与者的人而已。但“八人委员会”不相信他们的话,就在2月28日逮捕这两人的当天夜里,对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发出了逮捕令。
马基雅维利似乎没有立即被捕。因为政府于2月19日发出了一份布告,内容如下:
凡知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罗下落者须于一小时之内报案。有违反者处以没收财产的刑罚。
我们不知道马基雅维利是一开始就想逃跑,还是偶然下落不明,最后是他自己投案而被捕的。他被押进了当时的佛罗伦萨警察局巴杰罗宫。
马基雅维利免不了像其他被捕的人一样遭到拷问。他被用绳子吊起来拷问,还算不得那么残酷,但他似乎被吊起来审问了6次。可是,不管怎么审问,他也没有什么可招供的,真的很无奈。那些年轻人自以为是布鲁图斯,行动草率。但是,已经步入壮年的马基雅维利并没有参加他们的活动。一般认为,这是基本上可以确定的事实。但怀疑不能被排除,他无法免去牢狱之灾。
朱利亚诺·德·美第奇曾经给他的枢机主教哥哥的秘书写过一封信,写信日期是2月19日,也就是马基雅维利被捕的当天。这封信被保留下来。信中罗列了12个没有确切证据但有嫌疑的人,马基雅维利的名字也在其中。范围从20人缩小到了12人后依然有他。
3天以后,主犯博斯科利和卡波尼二人被处斩首,另外一人尼可罗·瓦洛里被投入沃尔泰拉城的地牢服刑两年,其他人被投入了警察局的监狱。
现今,巴杰罗宫已经变成国立美术馆,只要买门票谁都可以进去。这座美术馆是文艺复兴时期雕塑的宝库,藏有多纳泰罗等艺术家的作品。当时的装饰品展示也很好。建筑物内部保存得相当完善,让人感叹文艺复兴时期连警察局都有如此精美的装潢,真是要对那个时代的人具有这样的审美意识刮目相看了。我想,这里莫非就是历史上最美的警察局了?
不过,关马基雅维利的监房当然没有这么舒适。那是在地牢,现在用于存放杂物。没有光线、潮气逼人的狭小监房一间挨一间地建在最美警局的地下。马基雅维利被关在其中的一间里。
监房的情形究竟如何,马基雅维利本人用诗的形式写了下来。
根据诗中所写,牢房里恶臭熏天,墙上爬满了虱子,虱子又大又圆,简直就像蝴蝶。传到耳朵里的只有锁链的声音、打开锁链的声音和钥匙碰撞的声音,再就是“吊得太高了!”的惨叫声,那是在拷问……
16世纪的监狱到处都是一个样。地位很高的人会提供舒适一点的监房,对这些人进行惩罚不是目的。佛罗伦萨的世道也变了,被怀疑有参与反美第奇阴谋的嫌疑之人,单凭被怀疑有嫌疑这一点,就要受到惩罚。
就在马基雅维利受拷问期间,或拷问结束开始与一群群圆鼓鼓的肥虱子一起生活的时候,1513年2月20日,热衷于战争胜于祈祷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在罗马去世。选举教皇的枢机主教秘密会议(conclave)于3月6日召开了第一次会议。
乔凡尼·德·美第奇一开始就进行了有利的争夺。他的才干早已众所周知,不利之点是他才37岁,年龄偏轻。
教皇实际上是由枢机主教每人一票投票决定的。但话要说成是圣灵降临,指引投票,圣灵决定的人选靠人的意志是改变不了的。所以,教皇一经选出,地位至死不变。在这种制度之下,如果选出的是年轻人,他会在位数十年,这样一来枢机主教们就不好办了,因为枢机主教个个都是下届教皇的候选人。
乔凡尼·德·美第奇没有忘记采取策略弥补自身的不利。恰在这时,他老毛病恶化,便故意在会议期间做了手术。所谓的老毛病就是痔疮。但这样做有让枢机主教们觉得他这样的身体再年轻也活不久的效果。不过,教皇选举私密会议的结果取决于是否能成功获得才能优异、自成一派的索德里尼枢机主教所掌握的一票,他的交换条件是解除把前正义旗手皮耶罗·索德里尼及其家族全体成员逐出佛罗伦萨的驱逐令。
3月11日,圣灵做出了决定,选乔凡尼·德·美第奇枢机主教为新教皇。“豪华者”洛伦佐的次子即位新教皇,称为利奥十世。
消息传来,佛罗伦萨全城一片欢腾,不分美第奇派和反美第奇派。自己家乡出身的人当上了教皇,这还是佛罗伦萨人的头一次。全城满是喜气洋洋的人群。美第奇家传出话来,要拿出10万达克特举行新教皇的庆祝盛典。这让已经厌烦索德里尼政权紧缩财政政策的佛罗伦萨人喜上加喜。
本乡人当选教皇,也给巴杰罗宫的地牢带来了光明,宣布大赦,马基雅维利也沐浴到了恩泽。我们不知道他确切的出狱时间,但教皇是3月11日当选,马基雅维利通知出狱的信写于3月13日,所以我想,大赦是教皇当选后立即宣布的,马基雅维利是第二天12日或13日出狱的。从去年8月31日索德里尼政权倒台开始,马基雅维利从11月被罢免,到2月被捕,6个多月他一直对世间保持着沉默。3月13日,他才给现已担任驻罗马大使的朋友弗朗切斯科·韦托里写了第一封信:
想必您已从保罗·韦托里那里得知,我在全城欢腾共庆之际出狱了。我的出狱靠了保罗和您的尽力帮助,我非常感谢。
这里我就不写我所经历的漫长灾难了,我只想告诉您,命运做尽了一切来加害于我。托上帝的恩惠,这一切都过去了。我祈祷不会再次遭遇这种事情了,因为我会更加谨慎,时代也会变得更加自由宽松,不再如此多疑。
我想您知道我的弟弟托托在神职界的情况,我把他的今后拜托给您和保罗。托托和我都希望自己能在教皇身边尽点力。
请记住托托的事。另外,如果有可能,请在新教皇耳边吹个风,我也还想重新工作,在教皇的身边,或他手下人的身边开始做些什么。我恢复工作会给让我工作的人带来好处,也于己有益。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
1513年3月13日于佛罗伦萨
可怜的马基雅维利!是笃信只要有才定会为人所用呢,还是愈来愈苦的家计不能再容他这样无业下去?
他已43岁,必须养家糊口。家里有妻子,一个女儿和三个儿子,第二年的9月还会再添一个孩子,这是将有7口人的家庭。他被解职了,薪水是零,还必须支付那笔相当于他10年薪水、如同罚款一般的钱款。三位朋友只是帮他垫着这笔钱。马基雅维利不是那种平时储蓄以备不测、拼命干副业的人,他的财产只有佛罗伦萨城里的房子和圣安德里亚的山庄。
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失业后求职并不容易。他不是大学毕业生,在大学教书自不必说,就连律师、公证人也都做不了。就算他愿意谋求较低职业将就,恐怕也会因为曾经受到过嫌疑而变得困难。
我们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举家迁到圣安德里亚山庄的。这山庄过去他只是在葡萄和橄榄的收获季节才会去一下。从他在这段时期写给韦托里的信的内容来看,他们大约是在出狱后一个月迁居的。利奥十世的登基大赦不仅使马基雅维利得以出狱,还赦免了他一年之内不得回佛罗伦萨的流放刑,因而如果愿意,他是可以留在城里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迁居到了山庄,主动接受了流放。
在我看来,他这样做多半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山庄位于佛罗伦萨郊区,周边当然拥有田地,虽然土地不适于种植小麦,但其他东西基本可以自给自足。衣服不能自给,但他们有不愁销路的特产橄榄油和葡萄酒。只要一家七口人不追求奢侈,是不至于忍饥挨饿的。
不过,他根本就是个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刚才还处在国家的政治中心。对他而言,山庄寂静的生活意味着与世隔绝,让他难以忍受。这不能不让马上就要44岁的马基雅维利痛苦不堪。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不是那种甘于平静隐居的人,也不是那种可以悠然面对第二人生的人,他是满腔愤懑而“隐居”的。《君主论》就是这种愤懑的产物。这个推断对吗? 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