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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马基雅维利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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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马基雅维利看到了什么

  第一章 睁着眼睛出生的人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是睁着眼睛出生的,就像苏格拉底,像伏尔泰,像伽利略,像康德……”

  最近迎来百岁、头脑依然敏锐的意大利作家朱塞佩·普雷佐里尼在《马基雅维利的一生》的开头这样写道。

  当时睁着眼睛出生的人并不止马基雅维利一人。后世称当时欧洲其他国家所处的时代为中世纪,却称同一时期意大利所处的时代为文艺复兴时期,这里大有区别。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1469年5月3日出生于佛罗伦萨城。从他家到亚诺河上的韦奇奥桥(意为老桥)只需一分钟,过桥去市中心的领主广场(又称市政广场或市政厅广场)走大路也不过5分钟。

  佛罗伦萨中心偏南是一片盆地,亚诺河流经此处,在古罗马时代人们便开始在此居住。这里是这个城市的起源。城墙夹河而建,沿着城墙从北向南步行也不过四五十分钟。这里生活着7万人,一有风吹草动,整个城市便会立即反应起来。

  步行5分钟即可到达中心区,这里无论如何也该算是“城中心”了。在马基雅维利时代,佛罗伦萨的“城中心”是名副其实的城市中心。

  一般称为韦奇奥宫(意为旧宫)的市政厅位于领主广场。市政厅前的广场几乎总是佛罗伦萨发生重大事件的舞台。从韦奇奥桥到广场这一带,挤满了丝绸商、毛料店和行会(arte)的房子。自然,那些银行也根本没有想过要让总部离开这个“城中心”,虽然它们的分行遍布于北起英国的伦敦、南至埃及的亚历山大的广袤大地。从政治中心的领主广场去宗教中心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不到5分钟,沿途以及在这座佛罗伦萨主教堂周围,艺术家的工作室鳞次栉比。

  工作室(bottega)尊重匠人的传统,都开在城中心很普通的四五层楼房中的第一层。二层以上通常是师傅和徒弟们起居的地方,为了防止火灾,厨房设在顶层。

  在这种格局之下,一层的工作室没法不对外开放。著名师傅指导的工作室与院子相连,通常相当宽敞,路人很容易看到里面的工作情形和已完成的作品。这种工作室同时也是艺术学校,在这里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的艺术家们成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事创作。

  雕塑家多纳泰罗的工作室也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他在意大利北部的帕多瓦创作了佣兵队长加塔梅拉塔的骑马像,一举扬名海外。他后来回到了佛罗伦萨。

  “在这里不断有人说我的坏话,这些坏话刺激我更加努力学习,结果赢得了更大的名声。”

  这就是多纳泰罗回来的原因。

  当然,如果只是一味地被贬低,多纳泰罗恐怕也不会一味地抒发爱乡之心。没有认可就没有艺术。首先,当时佛罗伦萨人的“坏话”是指内行人的批评,这也是一种刺激。外行人的批评有害无益。当时作品的质量至今仍然吸引着外国游客,这已经证明“坏话”并非来自外行人。其次,这里有买家,没有比购买作品更高的赞赏了。佛罗伦萨的艺术之花绚丽绽放也源自旺盛的内需。

  佛罗伦萨人强悍有力,说起“坏话”来毫不客气,不会顾忌你是否在海外受到好评,或是在国内是否拥有势力强大的赞助人。可听着“坏话”成长起来的艺术家也不是仅满足于虚名的人。

  多纳泰罗如此中肯地吐露心声,却也留下了这样的故事。

  有一次,一位热那亚商人向多纳泰罗订制一尊青铜头像。做中介的科西莫·德·美第奇是美第奇家族的主人,当时佛罗伦萨事实上的统治者,也是多纳泰罗的赞助人。艺术家出色地完成了青铜头像的制作,商人也很满意。但是在热那亚商人看来,多纳泰罗索要的制作费不合常理,说制作铜像的时间只有一个月或更短,即使按照每天工钱半个弗罗林,他的要价也太高了。

  于是多纳泰罗生气了,说:“你这种人不要来买雕像,去买豆子更合适。”说着就把刚刚做好的铜像扔出窗外。头像重重地摔在地上,成了一堆摔扁的铜块。热那亚人后悔了,说愿出两倍的价钱请他再做一尊。可是多纳泰罗连听都不听,科西莫再劝也没用。

  和多纳泰罗一同主宰15世纪前半叶佛罗伦萨艺术的布鲁内莱斯基也不乏这种故事。

  佛罗伦萨决定根据布鲁内莱斯基的设想建造首屈一指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但由于他的方案在建筑技术上太具有革命性,赞助人羊毛业行会(Arte della Lana)感到害怕。行会希望给大胆的布鲁内莱斯基踩踩刹车,决定派著名雕塑家、建筑家吉贝尔蒂和另外一个人作为工程的共同监理人,跟着布鲁内莱斯基。

  布鲁内莱斯基对此深恶痛绝。他根本不希望也没有要求派监理人。一项大工程大张旗鼓地动工了,布鲁内莱斯基却称病不出。布鲁内莱斯基不来,日子却在一天天逝去,两位监理人一筹莫展。他们告诉羊毛业行会,仅靠他们二人工作无法进展。行会领导被迫进行抉择,要么废掉布鲁内莱斯基的方案,采用其他设计建造穹顶;要么让布鲁内莱斯基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干。长时间商量以后,行会代表来到布鲁内莱斯基家,告诉他指挥工程的只有他一个人。不消说,第二天一大早布鲁内莱斯基就出现在了建设现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布鲁内莱斯基死于马基雅维利出生前23年。长寿的多纳泰罗也于马基雅维利出生3年前去世。他们是巅峰般的人物。山麓富饶广阔,巅峰人物走了,又会有其他巅峰耸立。拥有波提切利、莱昂纳多·达·芬奇的韦罗基奥工作室及其竞争对手波拉伊奥罗的工作室吸引了佛罗伦萨人的目光。不久,人们又在基兰达约的工作室里看到了年轻好胜、忠实于佛罗伦萨艺术传统的米开朗基罗学习和工作的身影。

  单单聚焦艺术方面,就有如此众多的人物聚集于此。这就是马基雅维利生于斯长于斯的佛罗伦萨。

  从领主广场出发,过韦奇奥桥,在去皮蒂宫的大路上走过一半就到了马基雅维利的家。这一带极有权势的圭恰迪尼的宅邸就在这条路上,从马基雅维利时代开始,这条路就被叫作圭恰迪尼大街。马基雅维利家现在的门牌号码是圭恰迪尼大街18号。

  马基雅维利家的房子现已不复存在。位于圭恰迪尼大街18号的建筑物没有大门,进去后里面有几家店铺,二楼以上用于办公和居住。在右侧门楣的位置上,放着一根长约40厘米的古旧方木材料,感觉跟周围的建筑格格不入。

  “此梁为马基雅维利家所用,发现于1944年房屋遭到战火破坏时。”

  附有这样说明的古旧方木在房屋后部还有一根。这两根梁是马基雅维利家留下的唯一纪念。我们知道,马基雅维利家的房子很普通,在当时的佛罗伦萨随处可见,但这所房子至少被保存到1944年。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盟军在西西里登陆,德军不断败退,如同在罗西里尼导演的电影《战火》中所描写的那样,战线从南向北横扫意大利半岛。双方在佛罗伦萨隔着亚诺河交火。德军炸毁了韦奇奥桥之外的所有桥梁,双方都不惜破坏亚诺河两岸他们认为历史和艺术价值不太高的那些建筑。皮蒂宫和离马基雅维利家只有五六十步之遥的圭恰迪尼家的宅邸幸免于战火的破坏。

  这样,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到马基雅维利出生、成长、去世的房屋了。伽利略的家和米开朗基罗的家都被留存了下来。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是马基雅维利后半生的知心朋友,作为历史学家,也是马基雅维利的竞争对手。他的家由于建筑出色而得以幸免。人们并不知道莱昂纳多·达·芬奇的住宅在哪里,不把他的家列入史迹也许会使他更有荣誉。

  马基雅维利出生在这座颇具战略价值的房子里。他的父亲贝尔纳多是一位不出名的法律顾问。母亲巴尔托洛弥娅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后来才改嫁给了马基雅维利的父亲。她属于佛罗伦萨古老的内利家族,懂一些宗教诗和一些其他诗歌。马基雅维利出生时父亲38岁,母亲29岁,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大他5岁,一个大他2岁,5年后他又有了一个弟弟。

  追溯起来,马基雅维利的家族似乎起源于托斯卡纳地区的一个小村庄,这家人很早以前就移居到佛罗伦萨,彻底过上了城市生活。虽然他的家庭在乡下一直拥有带农庄的房产,但已在城市里扎根了。威尼斯人必须渡过大海才能接触到田园,他们会在巴掌大的庭院里种满绿色植物。相比之下,佛罗伦萨人只要跨出城墙就能饱赏丘陵连绵起伏的大自然美景,他们可以奢侈地在城里自家的庭院里铺上石板。在共和政体时代,佛罗伦萨是城邦的中心。16世纪后半叶共和政体崩溃,佛罗伦萨又成了托斯卡纳大公国的首都。从那时起,佛罗伦萨开始有计划地在城里设置绿化带。在马基雅维利的少年时代,皮蒂宫后面的波波利花园还是一片绿地,尚未形成后来被凡尔赛宫苑模仿的那座优雅的花园。当时那里一定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

  刚刚建成的皮蒂宫以它的新潮和豪华冠盖周边建筑。这座宫殿由与斯特罗齐和美第奇比肩的大商人卢卡·皮蒂委托布鲁内莱斯基设计,于马基雅维利出生前3年建成。顺便说一下,米开罗佐设计的美第奇宫建成于马基雅维利出生前9年,斯特罗齐宫建成于马基雅维利28岁那年。皮蒂宫、美第奇宫、斯特罗齐宫和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设计的鲁切拉宫,这4座宫殿被认为是15世纪佛罗伦萨建筑的四大杰作,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盟军和德军都没有对它们动一根手指头。

  从皮蒂宫门前的广场到韦奇奥桥是圭恰迪尼大街,马基雅维利家与圭恰迪尼宅邸隔街相望。马基雅维利家所在的这侧房屋密集。当时房屋的法定宽度为5.25米,这里的房屋都有四五层高,颇有13世纪佛罗伦萨塔楼林立的遗风。建筑内部通常有因采光需要而设计的内院,进深很大。一层用于开店铺或工作室,右侧开有宽1米左右的门通往楼上,打开大门就能看到楼梯。当然,有权势的人家和富户不会把一层用于店铺或工作室。日本的所谓“木屐公寓”在当时的佛罗伦萨是社会中下层居住的地方。

  这条街上现在的三件事是马基雅维利绝对没有看到的。

  第一件事是游客瞄准商铺蜂拥而至。现在的圭恰迪尼大街已是清一色的旅游氛围。这条大街连接着佛罗伦萨最大的美术馆——乌菲兹美术馆与皮蒂宫,中间还要经过连战火都退避三舍的韦奇奥桥。我倒想,既然地处这样的观光游览线路,马基雅维利家也该有一块刻着“马基雅维利出生遗址”的碑石什么的,然而并没有,遗址只剩下了两根房梁。不立碑石是因为自惭形秽呢,还是因为佛罗伦萨的历史遗迹太多了?

  游客从乌菲兹美术馆出发,沿着亚诺河来到韦奇奥桥,穿过桥上密集的店铺,过桥后走过圣菲利西塔教堂正门,再从背后绕过坐落在圭恰迪尼大街的房屋,便可到达皮蒂宫走廊。科西莫一世·德·美第奇恢复了美第奇家族对佛罗伦萨的统治后成为托斯卡纳大公。当时,韦奇奥宫是大公的官邸,大公又从皮蒂家族购得皮蒂宫,并在马基雅维利时代的基础上大加扩建,用作私邸。为了能避人耳目地往返于两宫之间,大公找人建造了这条两侧带有铁格栅小窗户的走廊(瓦萨里走廊)。马基雅维利生活在喜好与民众接触、并认为这是当然之事的美第奇时代,走廊建成的时候,马基雅维利已经去世半个世纪了。这是他没有见到的第二件事。

  第三件事是韦奇奥桥的变化。这座桥虽然不在圭恰迪尼大街上,却是这条大街的起点,离马基雅维利的家只有一分钟的距离,马基雅维利肯定每天都会过桥数趟。这座桥也随着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崩溃起着变化。

  正如它的名称所表示的那样,韦奇奥桥是佛罗伦萨最早建造的桥梁。自古罗马到中世纪的漫长岁月中,这座桥一直是石头桥墩、木头桥面。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177年。起源于古罗马时代的桥梁往往比较宽,桥面为两车道并且两侧有步道。韦奇奥桥在1177年被改建成石桥,只是人们脚下的桥面没有像罗马时代那样铺上石头,而是按照中世纪后期的铺装方式铺上了红砖。

  1333年暴发洪水,整座桥梁都被洪水冲毁。桥梁重建是1345年以后的事了。重建后的桥梁有3个拱形桥墩支撑桥体,坚固而宽阔,桥面恢复了罗马式的石头铺装。当时,桥面两侧已经建满商铺,只留出中间部分供人眺望。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天。

  建在桥上的商铺在建桥后200年间一直由肉贩使用。

  当时的人们不太喜欢吃牛肉,肉铺中多为羊、鸡、鸽、野鸡和珍珠鸡,应该还有兔子。猪肉多被加工成生火腿和蒜肠,生鲜肉一般都在专门卖猪肉的店铺出售。

  当时的韦奇奥桥上一定是人声鼎沸。桥面两侧有这么多的肉铺,不热闹才怪呢。挂在店里的肉并不是切得很碎,牛肉、猪肉也只是大致分解一下,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块肉来自哪个部位,然后再根据客人的要求做进一步的切割。羊肉也是剥了皮就挂出来。鸡是活的,还在喔喔喔地叫着。野鸡、鸽子、珍珠鸡杀好后便挂起来,连毛也不拔。店铺前的路要用水冲洗脏物,想穿着细软的皮鞋避开脏水走过去,不习惯的人还真不知道怎么办。肉铺里的人在切割时会把不要的骨头之类随意扔进背后的河里。韦奇奥桥上游出了城墙不远的地方有个刑场,刽子手也会把被分尸的人的四肢扔进亚诺河里。

  已成为托斯卡纳大公的美第奇认为,韦奇奥桥这样下去名声不好。连接官邸和私邸的走廊从韦奇奥桥上通过,走廊下方便是一派肉铺景象。这对要把女儿嫁给法国国王的大公来说太不合适。于是肉铺被强行搬迁,经营贵金属品的店铺迁了过来。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们暂且不论肉铺和首饰店的区别。威尼斯的里阿尔托桥的情况也与韦奇奥桥一样。在桥上建店铺的造桥方式让人联想到城邦时代的城市所具有的意义,意味深长。

  人们过桥的时候会被两边的商铺所吸引,忘记自己正走在桥上,忘记自己是在水上,不知不觉就已到了对岸。人们已经不再留意河流把城市一分为二。我想,只要是走过韦奇奥桥的人都会与我有同感。如果有人想从桥上观赏景色,桥中间就有专门的地方。对过桥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无兴趣赏风景的人来说,他们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过桥。在这个意义上,韦奇奥桥比里阿尔托桥更为理想。

  人们不禁要想,佛罗伦萨与威尼斯不一样,背后不是没有土地,为什么非要把城市向马基雅维利家所在的河对面扩张呢?

  实际上,罗马人当初是沿着亚诺河,集中在河的北侧建佛罗伦萨城的。随着时代的变迁,城市越发向北扩展,这是建城的第二个阶段。到了中世纪中期,在建城的第三个阶段,人们才把亚诺河包进来向南扩张。我觉得,正是因为把亚诺河包在了城中,佛罗伦萨才成为一个居住舒适的城市。河流在市内流淌,会给居民带来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安谧感。

  中世纪的佛罗伦萨人没有因这条河河水湍急而弃之不用,他们在上下游两处截流,使流经城市的水流成为平静的缓流。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猜是在14世纪前半叶就已完成了这项工程,从那时起,韦奇奥桥的样子就一直没有变化。

  人们这样做可能是为了摆脱对洪水的恐惧,也可能是应对河流枯水期的对策。我们虽然不知道当时的佛罗伦萨人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但从结果上看,这是一个硬对策带来了软效果的绝好实例。水流舒缓的亚诺河不仅没有把佛罗伦萨分成两半,反而发挥了良好的作用,把它整合成了一座宜居城市。

  你可以试着站在韦奇奥桥下游不远处的天主圣三桥上眺望一下。映在水面上的韦奇奥桥和两岸的房屋,就像映在湖面的倒影一样一动不动,景致平静,令人想象不到那是实景在河面上的映像。

  流过威尼斯的运河水流舒缓,让人辨不清水是否在流动。运河把威尼斯城围在水中,给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带来了安宁。假如这些把城市分割成网格一样的运河都是湍流,也许可以保持河水清澈,但无法使城市成为一个整体。

  不管是海水还是河水,有水就好。但水对人可以有益,也可以有害,就看城市如何处理。佛罗伦萨人不必像威尼斯人那样需要积极利用水资源,但他们和威尼斯人一样,在处理水的问题上没有犯错。

  马基雅维利从上天主圣三桥附近的小学时开始,直到在韦奇奥宫任职的整个期间,每天都要数次过亚诺河。然而在他的作品中,甚至没有一个词写到“过河”的意思。

  在马基雅维利生活的时代,不止韦奇奥桥一座桥上建有建筑,这座桥的上游还有一座桥,叫“恩宠桥”。桥上建有十数座小礼拜堂和住有修士的小教堂,桥的名称由此得来。

  在桥上建店铺和礼拜堂的想法并非只是出于要充分利用有限土地的考虑。当时的佛罗伦萨还没有必要专门在城里设置绿化带,城墙附近的土地都闲置着。

  佛罗伦萨的做法是要把亚诺河完全纳入城市之中。

  “我生来贫穷,在学会享受之前就已学会了受苦。”

  马基雅维利后来如是写道。以前我动辄产生同情,而近来不再那样了。我觉得,贫穷经常是以主观标准而不是以客观标准来衡量的。

  马基雅维利的父亲是一位不知名的法律顾问,他一年的收入是110弗罗林金币外加14个铜币。当时几乎没有通货膨胀。在同时代的威尼斯,国营造船厂的总工程师和商船船长的年收入才100达克特金币。尽管弗罗林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金币,而达克特是威尼斯共和国的金币,但两者的含金量几乎一样,因此可以认为两者的价值也一样。在那个时代,威尼斯的工程师可住公家住宅,船长还可以做贸易,实际收入肯定比这要高。而熟练工匠的年收入是50达克特,刨去房租,人口少的家庭一年有15到25达克特就能过得下去。

  多纳泰罗听到他耗时一个月创作的铜像只值15弗罗林后大发雷霆,他那时已经是一位有名的艺术家了。为梵蒂冈创作留存至今的至宝彼得大理石雕像时,当年24岁的米开朗基罗还没出名,他的要价是150达克特。委托人枢机主教抱怨他要价太高,米开朗基罗平静地回答:“占便宜的,是你。”

  年轻的米开朗基罗没有因为被人抱怨要价太高而砸掉大理石雕像,这才使得我们今天还能欣赏到这件杰作。

  那个时代,艺术作品收取这点费用也会被人抱怨太贵。16世纪的威尼斯画家提香被誉为是欧洲的顶尖画家,他不断接到各国帝王为自己创作肖像画的委托,他的一幅画就值200达克特。

  年收入110弗罗林的人不是贫穷阶层。他们虽然绝对算不上富裕阶层,但在佛罗伦萨过得也不是被称为“popolo minuto”的庶民的生活,算作中间阶层大概比较恰当。应该说,马基雅维利用错了“贫穷”这个词的意思。

  实际上,在父亲贝尔纳多留下的记录中,没有一处叹息过贫穷。他因病收入减少的事实作为史实留存了下来,但他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哀叹贫穷的话。尽管马基雅维利的父亲是一个不知名的法律顾问,但我想,他的收入加上农庄的收入,完全可供自己过上一种简朴的生活。

  他的儿子马基雅维利却不是这样。虽然没有往上爬的意识,但因为工作关系他有很多机会认识王公贵族。如果他想找与他同样知识水平的人交往,即使在佛罗伦萨城里,也得找那些属于上流社会的人。这是很自然的事。

  父亲贝尔纳多还是一位即使在职业上得不到满足也能在生活上得到满足的人。书是他的兴趣所在,更可以说是他生存意义之所在。

  这位爱书家写的《藏书目录》甚至使人动容。

  不用提古腾堡的名字人们也知道,近代印刷技术是在德国发明的。而威尼斯在把别人的发明迅速投入企业化生产方面出类拔萃,威尼斯于1490年前后成为当时欧洲首屈一指的出版王国。从1495年到1497年,全欧洲发行了1821种书籍,其中447种出版于威尼斯,位居第二的巴黎出版了181种,而佛罗伦萨只有40余种。

  不过,马基雅维利父亲购书的时间比这早了25年。那段时期,也就是在1471年到1476年的5年间,威尼斯出版的书籍最多,而佛罗伦萨只出版了5种。

  那时,即使印刷本比手抄本便宜,书的价格也不可能与纸张费用和印刷数量无关。在稿酬方面,古典作品不必向作者支付稿酬,但对当时作家的作品,可以用赠送成书的方式支付稿酬,这部分可以忽略不计。不过,出书成本与数量之间的关系却不可忽视。

  出书成本无法知晓,但数量可以追踪。1490年以后,威尼斯平均出书的数量是每部400册到500册。在那以前,初版数量一般是100册。《圣经》虽是例外,但在这个时期也就是1000册。

  在这种情况下,企业很难压低书价。当时出版业的发达证明了企业可以盈利,可以完全自立。不过,在现在看来,当时由于书籍的需求很少,价格十分昂贵。

  法律方面的书籍最为昂贵,一本就要四五个弗罗林。其次是古典书籍,不论哲学还是历史,每本都要三四个弗罗林。像但丁、彼特拉克的这类“近代文学”书籍平均价格是两个弗罗林。

  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Ethica)的价格为中产阶级年收入的百分之三。假定某人的年收入为500万日元,买一本需要花费他15万日元。

  在这样的时代,这位不知名的法律顾问的藏书超过20种,其中不乏每种数卷的书,按册数计算,应该超过40册,仅举日本人熟悉的就有:

  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这部著作有附解说的和不附解说的两种)

  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Almagest)

  西塞罗的《辩论集》(De oratore)

  老普林尼的《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

  提图斯·李维的《罗马史》

  估计他还有《圣经·旧约》和《圣经·新约》,大概每个家庭都有这两本书,他并未把它们列入目录。文学方面有但丁的著作,也许是为了给家中的女子阅读,他还有插图本的《历史》。此外,他还有很多古典和近代的法律书。

  我不知道他收藏这些书籍花了多少年,但一本要花费年收入的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估计他买书也得郑重其事。书经过反复阅读,封皮磨坏了就再送去装订,翻新后继续阅读。

  然而这并不等于马基雅维利的父亲因此就成了知识分子。当时的知识分子中的很多人拥有更多的书籍。撇开西欧最大财阀美第奇家族不说,这些人都出自佛罗伦萨的名门望族,他们的住宅甚至能让500年后的战火退避三舍。不过,我们在当时的绘画作品中见不到描绘书籍充塞书架的情形。

  此外,一个人的藏书并不能供他阅读一辈子,朋友之间也可以互相借阅。事实上,马基雅维利父亲的记载中就有一本写着“书已出借”。当时,佛罗伦萨也有公开的“图书馆”,但是书并没有收藏在专用的房子里。美第奇家族中爱书的科西莫想让读书人能够读到他们家不计成本收藏的书籍。他本打算在圣马可修道院里建一座图书馆,但尚未实现他就去世了。他的孙子洛伦佐也热心购书,藏书不断增加,于是洛伦佐认真思考建设现代意义上的图书馆。洛伦佐死后,在米开朗基罗设计的基础上建成了以美第奇家族藏书为主的图书馆,至今仍被称作洛伦佐图书馆。

  马基雅维利父亲简朴的藏书一本也没能留到500年后的今天。但他的这份简单的藏书目录质朴地表达了他的自豪,使500年后的我们受到启迪,让我们思考良多。让我们再看看他的藏书内容。

  他的藏书几乎全是古典作品,没有一本是宗教书。这意味着什么呢?

  马基雅维利的父亲作为一介市井中人度过了他的一生,但他是创造了文艺复兴文明的佛罗伦萨的市井中人。文艺复兴运动因复兴古代而开始。有人对复古的冷嘲热讽,安吉洛·波利齐亚诺回应他们的话语流传了下来:

  你说我学习了很多西塞罗,却一点不像他。但是,我首先不是西塞罗,我通过了解他才了解了我自己。

  抽出一本父亲的藏书翻阅是孩子读书的第一步。马基雅维利后来可以自如地引用古典,但未必会与原文一致。为引用而专门学习的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只有长期存在于头脑中的东西受到触动而自然喷涌时,人们才容易犯这样的错误。古典对他来说,大概就像自然环境一样。我们可以想象,嗜爱书的父亲的藏书中没有一本宗教书,这对马基雅维利日后思想的形成不会没有一点影响。此外,信仰笃深的母亲也会偶尔作些诗,莫非马基雅维利遗传了她的多愁善感?

  有种家庭物质上虽很贫穷,精神上却很富有。马基雅维利可能就生长在这样一种家庭中。在他的著作中没有一处会使人想到他所生长的家庭有什么不幸。

  马基雅维利的父亲贝尔纳多自己是个Dottore(博士),被尊称为“Messer”或简称“Ser”(先生)。这个尊称使人想到“Mister”(先生)的词源。尽管不知名,但他毕竟在律师行业执业。但是,他没有让长子马基雅维利去接受大学教育。

  在父亲的《备忘录》里记载着,马基雅维利7岁那年开始学习语法和读写,10岁时学习算术和簿记,12岁时开始学习拉丁语。这在当时是中等以上阶层的子弟极为普通的教育。如果孩子小时候素描画得好,就会被直接送进工作室当学徒,而不会进学校。孩子想当艺术家,在当时从事“正业”的父亲看来根本不会失望,反倒是一种让父亲充满希望的选择。不像现在,一听到儿子说要当画家,一般的父亲就会张皇失措。当时,不论国内还是国外,对艺术品的需求都很旺盛,只要有才华,与王公贵族平等交往就不再是梦想。艺术是红火的“朝阳产业”,经济收益也取决于个人的才华。如果马基雅维利有这方面的天赋,毫无疑问,恐怕他早就被送进离家几分钟距离、自己挑选的工作室了。所以,我们只能认为他在这方面并没有引人注目的天赋。

  马基雅维利只接受过普通的初等教育,在父亲的《备忘录》中没有更高的学历记载。

  《备忘录》一直记述到1487年。父亲贝尔纳多活到1500年,不知道最后13年是因为他年纪大了不再记录,还是遗失了记录。有记录的最后一年马基雅维利已年满18岁。在当时,如果要想送他进入高等教育机构的话,这是应该认真考虑的年龄了。马基雅维利自己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让人联想到他在大学的学习生活。

  当时,从佛罗伦萨只要越过亚平宁山脉就能到达博洛尼亚。那里有世界上最古老、最富有传统的博洛尼亚大学,这所大学的法学院声名远播。另外还有帕多瓦大学,这所大学的创建虽晚于博洛尼亚大学,但教学内容新颖,这方面的名声已超过了博洛尼亚大学。威尼斯共和国把帕多瓦大学作为本国的最高学府,在充实教学内容方面下了很大气力。这所大学的医学院很有名气。这两所著名大学不仅对本国的青年开放,外国留学生的数量和质量都令人称羡。中世纪的大学给教授和学生充分的“自由”,这点与现在的大学有着巨大的差别。

  此外,如果想选靠近佛罗伦萨的大学还有比萨大学。

  这也是一所古老的大学。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想把比萨也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他深谋远虑,没有在佛罗伦萨设立最高学府,而是致力于充实比萨大学的教学内容,结果使这所大学在1472年进入了一流大学的行列。那年马基雅维利3岁,如果他有心想上大学,应该能够上这所距离很近、可以在周末回家的大学。

  马基雅维利没有上大学,是不是因为父亲在经济上没有这样的能力呢?

  的确,当时进大学是要花钱的。以比萨大学为例,由于有美第奇家族的赞助,这所大学有着一流的教授阵容,其学生多出身门第一流,但头脑并非一流。美第奇家族的子弟自不待言,就连切萨雷·波吉亚也曾一度在此上学,尽管他并未毕业。

  不过,对出身贫寒但从心底里想研究学问的年轻人来说,只要进入神职界,就会有很多途径进入大学学习。在当时,对投身于神职的人来说,唯一不方便的就是一辈子不能正式结婚。而且,神职人员与艺术家一样,拼的是实力,能否升到教皇与你的出身毫无关系。要想当枢机主教这样高级的神职人员,很多时候,出身好门第会很有利,但想在枢机主教中占据实力地位,归根结底要凭实力。在宗教信仰的深浅与选择神职几乎没有关系的时代,神职是一个相当愉快的职业,它不但可以让人不花钱就能满足追求学问的欲望,还有可能让人出人头地。佛罗伦萨人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对文艺复兴精神非常敏感,他在选择时应该不至于烦恼困惑,但他没有让儿子选择这条路。

  这样就产生了一个疑问:是马基雅维利自己不希望进大学吗?不过,当时的家长有很大的权威和权力,人们年轻时一般都会顺从父亲的意愿。

  如果不考虑这个问题,剩下的就只有一个推测,那就是青年马基雅维利不是一个人才,至少他不具备符合当时人才标准的那种才能,不值得送进大学。与现在不同,当初的大学只有极少精英才能进入。

  总之,马基雅维利不是“大学出身”。如果进军实业界或艺术界,这完全没有问题,但他不能挂法律顾问的牌子。如果他想当官,他有着当时不可忽视的障碍。现在的研究家已有定论,认为马基雅维利不懂希腊文,而是否懂希腊文是当时知识分子的标签。多年后他的朋友、历史学家巴尔基评论道:

  “他是一个没有什么学问的人。”

  不过,年长马基雅维利17岁的莱昂纳多·达·芬奇在马基雅维利年轻的时候曾经住在佛罗伦萨。他自己写道:

  “我是一个没有学问的人。”

  达·芬奇从小就进了工作室,甚至没有初中学历。他写这句话并不感到羞耻,这行字的背后升腾着一股绵绵不绝的自信。

  马基雅维利有所不便却当上了“公务员”。在佛罗伦萨共和国,担任公职的人都必须是某个行会的会员,马基雅维利也是行会的一员。如果是“大学出身”,他也许会进入律师公证人行会。但他不是“大学出身”,便加入了葡萄酒酿造业者及小酒馆客栈经营者行会。在20世纪的今天,塞里斯托里伯爵仍在制售葡萄酒,他并没有辱没祖先。

  学校,不只是老师教授学生这一种模式,对睁着眼睛出生的人来说,处处皆学校。29岁尚未起步的马基雅维利,他在起步前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学到了什么呢?

  第二章 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

  20年。

  在有些时代,两个人出生相差20岁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区别,而在另一些时代,这20年会表现出决定性的差异。马基雅维利出生于1469年。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出生于20年前的1449年,他后来被冠以具有“伟大”、“卓越”或“华丽”等意义的尊称“il Magnifico”。

  如果马基雅维利和洛伦佐·德·美第奇出生在同一年、同一个时代,他也许就写不出《君主论》了。然而,马基雅维利比“豪华者”洛伦佐晚生了20年。洛伦佐43岁去世,而20年后马基雅维利43岁时,这位佛罗伦萨人写出了《君主论》。

  洛伦佐·德·美第奇也是一个睁着眼睛出生的人,借用马基雅维利的话说,他也是一个“死于最大幸福中”的人。

  捍卫城邦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独立和自由,关系到捍卫同一个文明圈中的意大利的独立和自由。一心捍卫意大利的独立和自由,就是捍卫佛罗伦萨的独立和自由。在洛伦佐·德·美第奇生活的时代,人们都确信这一点。可是,马基雅维利晚生了20年。在他生活的时代,捍卫佛罗伦萨的独立和自由与捍卫同一个文明圈中的意大利的独立和自由没有关系,越是全心全意地捍卫意大利的独立和自由,就越是不能捍卫佛罗伦萨的独立和自由。

  不写美第奇家族就无法描写15世纪的佛罗伦萨。“海洋之都”威尼斯建立了完善的体制,单靠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力量(virutu)不能左右国家前进的道路。但在“鲜花之都”佛罗伦萨完全相反。马基雅维利对威尼斯和佛罗伦萨进行了比较,他写道:“这两个国家恰似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1520年,马基雅维利受出身于美第奇家族的枢机主教、后来很快成为教皇的克莱门特七世的委托撰写《佛罗伦萨史》(Le Istorie Fiorentine),他在序文中用如下的话来说明这本书为何要从遥远的罗马帝政末期写起。

  当初我想从科西莫·德·美第奇在佛罗伦萨亲政的1434年起笔,但在构思过程中我感到,要表现出佛罗伦萨人的气质,必须从更久远的过去开始叙述。

  从13世纪到14世纪,进而到15世纪的200年间,“佛罗伦萨人的气质”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不论是马基雅维利还是别的人去写,对这个时代的结论都会一样,用一句话说就是:“这是一部内讧不断的历史。”

  但丁是现场证人,他把当时的佛罗伦萨比喻成一个不堪痛苦的病人,这病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断地变换体位。这个时代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政体变换频仍,人们甚至必须做成一览表,不然会头脑混乱。每次政体更迭都会出现数量庞大的被流放者。但丁自己就是被流放的,彼特拉克因父亲被流放而出生于流放地。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也出生于流放地,科西莫·德·美第奇也曾被流放。更准确地说,佛罗伦萨的旧家族中没有一个家族没有人被流放。别的国家最多分裂成两派,但同时期的佛罗伦萨分裂成了四派。

  不过,内讧对共同体也不仅仅只有负面作用。如果弱肉强食的理论能够得到健全发挥,内讧对人才的选拔和培养会有作用。此外,如果共同体内部充满活力,经得起内讧,内讧便也不足为惧。我们就可知的年度统计了佛罗伦萨的城市人口:

  1280年 80000人

  1300年 105000人

  1338年 90000人

  1340年 75000人

  1348年鼠疫大流行

  1382年 59747人

  此后再度大幅增加到70000人左右

  1552年 降到70000人以下

  13世纪到14世纪上半叶,佛罗伦萨生活着大约是15世纪1.5倍的人口,拥挤不堪。

  在当时的佛罗伦萨,有权势的人竞相建起许多高塔,庶民阶层的房子毫无秩序地充斥着塔间的空地,根本不能称之为美丽之都。不过,如果没有这个城市银行家的融资,英、法等国的国王连一场战争也耗不起。从13世纪末到15世纪前半叶,佛罗伦萨摆脱了静如处子的状态,好像脱兔一般迎来了建设的热潮。到15世纪后半叶,佛罗伦萨的城市面貌大为改观,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鲜花之都”。

  15世纪前半叶,佛罗伦萨的人口比100年前减少了近一半。意大利的形势变化也使佛罗伦萨进入了一个不允许一再发生内讧的时代。米兰公国、威尼斯共和国、教皇国、那不勒斯王国和佛罗伦萨共和国五个国家吞并了近30个小国。有些小国即使未被吞并,也实质上处于某个大国的统治之下。意大利迎来了五大国并立的时代。佛罗伦萨共和国如果想与其他国家为伍,就必须建立一个强而有力的统治政体。

  可是,威尼斯共和国在100年前就已经建成了凭个人力量所无法左右的体制,而佛罗伦萨共和国却在内讧中度过了同样的100年。它强调统治效率,只能选择依赖个人力量的体制。不过,佛罗伦萨的体制在向实质上的君主制转换,这符合意大利当时的大势。威尼斯反倒是个例外。

  这个时代的佛罗伦萨受益于许多生逢其时的人物。

  马基雅维利对美第奇家族的人给予了相当简洁明快而又贴切中肯的评价:

  乔凡尼 善良、优秀

  科西莫 贤明、智慧

  皮耶罗 富于人性

  洛伦佐 伟大、奢华、谨慎、冷静

  美第奇家族在13世纪前半叶还只是金融业行会的一员,到了乔凡尼(1360—1429)这一代,他参与了教廷的财务运营,家族经济实力急速上升。他恐怕也成了当时意大利最大的银行家。没有明确记载表明他参与过佛罗伦萨市的政治。他从未被流放过,从这点来看,他在政治上不活跃,不那么引人注目。他捐建了育婴堂和圣洛伦佐大教堂,他也很关心艺术。

  乔凡尼的儿子科西莫在父亲去世时已经40岁,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巨额的财产和良好的口碑以及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后来科西莫把这一切扩展到了欧洲,而不仅仅限于意大利。

  不知道是时代使然,还是自己失策,科西莫在父亲去世4年之后被流放,事情起因于在卢卡战争问题上同阿尔比奇家族成员里纳尔多的对立。

  这场权力斗争导致了科西莫的被捕并被宣判死刑。但抓他的人没有立刻把他处死,而是选择囚禁他,并想彻底瓦解美第奇家族。

  这大概是考虑到美第奇在市民中所享有的人气而谨慎行事的结果。敌人的谨慎救了科西莫。

  首先,几个佛罗伦萨实力人物呼吁支持科西莫,威尼斯共和国和费拉拉大公也来劝说减刑。科西莫也没有忘记借助自己的财力,在佛罗伦萨内外同时“工作”。这样做得到了满意的结果——科西莫被流放到帕多瓦,未来10年美第奇家族的人不得担任公职。

  但丁曾经感叹自己的流放生活,说“吃别人面包的味道有多咸”。但科西莫·德·美第奇的流放生涯真的与此不同。科西莫先流放到威尼斯领内的帕多瓦,但很快就到了威尼斯,受到了威尼斯政府国宾般的礼遇。作为各地都有支行的美第奇银行的总帅,科西莫不缺资金。他向威尼斯提供战争经费,还让自己心仪的建筑家米开罗佐前来陪伴。这就是科西莫的流放生涯。科西莫请米开罗佐建造了圣乔治图书馆,同时也没有忘记在国外操纵佛罗伦萨的局势。结果流放仅仅一年,科西莫就被佛罗伦萨政府请回国。相反,反美第奇的急先锋里纳尔多·德利·阿尔比奇却被判永久流放,流亡国外。那年科西莫45岁。

  科西莫从这一年,即1434年开始正式“亲政”。就在这一年,佛罗伦萨共和国结束了因权势人物被流放而大放异彩的内讧时代。

  从1434年开始到1464年去世,科西莫统治了佛罗伦萨30年。他的贤明名副其实,他非常理解佛罗伦萨人。

  佛罗伦萨人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他们甚至会伤害到自己。因此,佛罗伦萨人尽管在许多才能方面大大强于其他国家的人,但在团结和协调精神方面有所欠缺。佛罗伦萨虽然称作共和国,但除了1378年梳毛工起义后的4年之外,实质上是一种寡头政体。然而,市民们坚信自己也可以参与的民主政体才是辉煌的政体。

  真正的民主政体绝不辉煌,但只有不被那些主义、主张迷住双眼的人才能看到这一点。佛罗伦萨人非常喜欢“自由”(liberta)这个词,甚至为战争而设的委员会也要起名为“战争与自由委员会”。捍卫自由需要明智并做出踏实的努力,可他们又不喜欢这样做。

  面对这样气质的国民,科西莫做出了寡头政体不适合佛罗伦萨的判断。正因为他了解巧妙运用寡头政治的威尼斯共和国,才会做出这种判断。科西莫搞起了僭主政体。这种政体实质上是君主政体,但在佛罗伦萨这样的国家,君主最好还是躲在幕后,这样既可以维持共和政体,又可以统治国家。科西莫的聪明就在于此,而且,他把这种聪明发挥到了极致。

  佛罗伦萨共和国最高领导人被称为“正义旗手”(gongfaloniere di giustizia),其实就相当于任期一年的总统。科西莫只做过三届这样的“总统”,分别在1434年、1438年和1445年。这个数字没有超过同时期做过“总统”的其他实力派人物,卢卡·皮蒂做过三次,另外有三个人做过五次。内政方面一切均按此成例。

  不过在外交上,科西莫几乎就像君主一样。除了威尼斯以外,米兰、那不勒斯、教皇国,以及法兰西、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都是君主制,他不需要小心翼翼。其他国家也都明显只认科西莫。

  科西莫在外交方面的功绩是在意大利各国之间落实了势力均衡的政策。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土耳其开始采取进攻态势,意大利各国感到了团结的必要性。这项政策的结果是意大利享受到了和平。科西莫在经济上的能力也出类拔萃,美第奇银行成为西欧屈指可数的财阀。

  不过,使科西莫·德·美第奇留名后世的是他所培育的学问、艺术。没有人会像他这样资助,什么都让人收藏,什么都让人建造。他说:

  “我懂得这座城市的心情。我们美第奇家用不了50年就会被赶走,但‘东西’会留下。”

  科西莫留下的不仅仅是建筑、绘画、雕塑和古抄本,他还在佛罗伦萨创立了名为“柏拉图学园”的古典研究中心。希腊学者们看到拜占庭帝国的衰退,知道只要投靠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就会受到欢迎,于是他们纷纷离开君士坦丁堡。威尼斯和佛罗伦萨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不过相比之下还是佛罗伦萨来得华美,这里是古典研究的圣地,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佛罗伦萨与执出版界牛耳的威尼斯不同,它把重点放在学术研讨会上,美第奇的别墅就是会场,人们在这里不仅能够聆听到学识水平极高的演讲,还能饱尝科西莫提供的豪华餐食。科西莫向才华横溢的学者提供衣食起居方面的保障,使他们可以专心研究。这个时期的佛罗伦萨有着真正意义上的研讨会。科西莫本人并不是什么学问家,但正因为如此,他反倒能成为一位理想的学问艺术的理解者。学者和艺术家必须是专家,但专家往往起不到学问艺术培育者的作用。

  1464年,科西莫·德·美第奇去世。他生前选择了做一位平民,他也同一位平民一样死去,葬礼按照他从简操办的遗嘱办得非常简朴。但佛罗伦萨市民很快决定,把“祖国之父”(pater patriae)的尊称献给了他。

  继承科西莫的是长子皮耶罗,他不仅继承了美第奇家族的家长地位,还继承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家长地位。这在僭主政体中是理所当然之事。上承“祖国之父”,下接“豪华者”洛伦佐,皮耶罗却被称为“痛风者”(gottoso)。这是一个非常可怜的评价。的确,皮耶罗46岁继承了科西莫,在其后的5年间,他大半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然而,他将所继承的东西丝毫无损地传给了儿子洛伦佐,单凭这点他就应该得到更好的评价。马基雅维利评价他富有人性。威严的科西莫去世后,又有一些人谋划恢复由显贵家族统治的寡头政体,皮耶罗平息了风潮而未流一滴血。洛伦佐的起步没有遭遇流血是皮耶罗的一大功劳。

  在对外关系方面,科西莫依靠个人力量赢得了外界对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好评,而“痛风者”皮耶罗成功地将其转变为对美第奇家族的好评。“痛风者”皮耶罗巧妙地保证佛罗伦萨不会因科西莫的去世而改变路线,使得有此担心的国家放下心来。稳定的对外关系促进了国内关系的稳定,实力派人物找不到打倒美第奇的理由。

  5年时间很短,也许皮耶罗会为自己没有献丑而感到幸运。想想后来的另一个美第奇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把继承的东西破坏殆尽,可以说皮耶罗已经充分完成了赋予自己的任务。这位富二代不仅兵不血刃地成功击退了对手,而且在艺术振兴方面发挥了马基雅维利评价他的“富有人情”的特点。

  雕塑家多纳泰罗是科西莫衷心喜爱的艺术家之一。多纳泰罗的名声当时已无人能及,但科西莫还是在遗言中列入一项,赠给他一座位于佛罗伦萨郊外卡法吉奥罗的农庄,这座农庄有着丰厚的收入,足以使他不用担心生活而专心于创作。皮耶罗在所有方面都忠实执行了父亲的遗言,自然也兑现了这一条。多纳泰罗因而可以不与不理解他的人争论,也不用担心会在贫穷中死去。他十分高兴地接受了馈赠,还正式签订了赠予合同。

  可是不到一年,多纳泰罗就来找皮耶罗,说要归还农庄。皮耶罗问他缘由,这位艺术家回答道:

  “三天刮一次风,鸽舍的顶篷就会被刮跑;暴风雨一来,葡萄园便乱七八糟;还得处理家畜去纳税。我成天担心果园,哪还能有精力安逸创作?我还不如在贫穷中死去的好。”

  皮耶罗大笑,接受了退回的农庄,但指示每周计算农庄的收益,把相当于或略多于收益的钱汇入以多纳泰罗的名义为他在美第奇银行开设的账户中。不消说,多纳泰罗这下真的心满意足了。

  我觉得,对学问和艺术的“赞助”就应该这样。美第奇家族有足够的资格被评价为文艺复兴文化有力的保护者和培育者。

  皮耶罗·德·美第奇还不仅仅是一位具有良好感觉的人。这一点充分表现在他对儿女婚事的考虑方面。

  当了30年佛罗伦萨僭主的科西莫在佛罗伦萨实力雄厚的家族之一——托尔纳波尼家族中为继承人皮耶罗挑选了一位妻子。科西莫自己的妻子也是佛罗伦萨人,有着大银行家巴尔迪家族的血统。巴尔迪家族远比美第奇家族历史悠久,早在200年前那个时代,只要巴尔迪家不融资,法国国王、英吉利国王就连一场战争也打不起。美第奇和巴尔迪这两个家族之间一直按照佛罗伦萨显贵家族的传统联姻通婚。

  皮耶罗破坏了这个传统,他把女儿嫁给了佛罗伦萨的名门帕齐家族,又从国外为大公子洛伦佐挑选了一位妻子。这位妻子就是出身于罗马大贵族奥尔西尼家族的克拉丽切。同美第奇家族的人不一样,她不是城里人。奥尔西尼家族是封建领主,领地在罗马的北方。册封他们的是教皇,但后来他们的力量比教皇更为强大。这位奥尔西尼和罗马南方的领主科隆纳总是争斗,如何控制他们是历任教皇的头痛事。这两个家族对教廷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在皮耶罗看来,奥尔西尼家族对教廷的影响力及其军事力量,大概是与之结为儿女亲家的好处所在。当时的意大利处在佣兵制度全盛的时期,奥尔西尼家族也和科隆纳家族一样,出了许多优秀的佣兵队长,并以此闻名。

  洛伦佐和克拉丽切于1468年在罗马订婚,第二年在佛罗伦萨举行了婚礼。结婚时新郎20岁,新娘比新郎小4岁。皮耶罗也许是在完成了这桩儿女婚事后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当年年底便撒手西去,留下了20岁的洛伦佐和比他小4岁的弟弟朱利亚诺。

  马基雅维利出生在这一年。同一年,洛伦佐继承父亲成为历史舞台上的主角。

  我曾通阅过同时代人关于洛伦佐·德·美第奇的记录和后世学者所做的研究,没能发现有谁对他的评价比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史》终章里所描写得更加简洁恰当且美丽优雅。我会在本书第四章里做一介绍。也许虚幻世界里的文人往往比现实世界里的学者更擅长逼近真实。

  “他得到了命运和上帝最大限度的垂青。”马基雅维利写道。

  很少有人能像洛伦佐·德·美第奇那样一生为幸运女神所眷顾。首先,他继承的遗产与众不同。

  第一是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人建立并巩固起来的美第奇财阀强大的经济实力。

  第二是祖父、父亲两代人建立并巩固起来的佛罗伦萨市民对美第奇家族的好感。

  第三是祖父、父亲两代人建立并巩固起来的外国领袖对美第奇家族基于敬意的信任。

  第四是因祖父、父亲,尤其是祖父科西莫周到的关照,洛伦佐受到了当时最好的教育。前来参加祖父主持的报告会的学者和知识分子就能做到这一点,教育环境既简单又自然。所以,虽然他“非大学出身”,但照样完美掌握了希腊文。不过,尽管洛伦佐自己也给子女们同样的关照,却没有收到同样的效果。莫非教育这东西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受教育者的素质,而只能发展其已有潜质而已?

  第五就是洛伦佐自幼接受了完整的帝王教育。祖父和父亲表面上是一介平民,但在对外关系中,由于美第奇家族的名声和经济实力,国宾来访时他们必须出面应酬。外国王侯访问佛罗伦萨时住在美第奇的宅邸,美第奇宫也经常举行以他们为主宾的宴会。为了防止这种突出某个市民的情况发生,威尼斯共和国则一直坚持在元首官邸举行国宾级客人的欢迎宴会,客人的住宿地也轮流分配在显贵家族的宅邸。威尼斯是寡头政体。虽然同样号称共和国,佛罗伦萨却是僭主政体,即使考虑客人的意见,接待也都会安排在美第奇家。

  洛伦佐也因此从小就习惯与有地位的人交流。10岁那年,米兰公爵的继承人来访,洛伦佐受命前往佛罗伦萨城外迎接。由于父亲卧病时间较长,他还曾以父亲的名义前往罗马教廷。他也常有机会代替父亲受邀出席佛罗伦萨议会“百人委员会”的会议。尽管洛伦佐在年龄上还不够参与公务的资格,自知病重的父亲皮耶罗却要让他在佛罗伦萨内外公务中露脸。皮耶罗这样做是要变这种不自然为自然。有很多佛罗伦萨人相信民主政体最好,只要有些许君主政体的气味,就会立刻引起他们的拒绝反应。

  但是,洛伦佐的青春并非只有刻板的责任感。在乡下的别墅里,他跟同龄朋友和比自己小4岁的弟弟朱利亚诺一起无拘无束地四处玩耍。家庭教师写了一封交织着爱怜与叹息的信给他的母亲卢克蕾齐娅。

  假如上帝跟这个洛伦佐搞了一点恶作剧,那就是让他成了一个丑男。祖父遗传的黝黑皮肤还算好,高挑的个头儿和壮实的身体也不赖,但方方的下巴没法不招人眼。大大的黑眼睛充满活力,但近视得厉害。眼睛下方的鼻子忠实遗传了母亲托尔纳波尼家族的特征,硕大而扁平、耷拉。他还嗓音嘶哑。当然,“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可能也适用于男人,到了二十来岁,他的这些相貌上的缺陷就显得不是那么糟糕了。

  洛伦佐的气质原本就生龙活虎、快乐阳光。他富有教养,机灵幽默,精神健全,总是被包围在华丽的氛围之中。他拥有天字第一号的财力和权力,他还有着那种具备得天独厚才华的人所特有的自尊心,能够非常自然地迅速迷倒对方。

  洛伦佐·德·美第奇

  如果你认为洛伦佐不具魅力,那你就错了。实际上,他很受女人喜爱。连马基雅维利都写道:“在爱情方面他也非同凡响……”就算是个丑男,从整体来看他也是一个十分吸引女性的丑男。他的妻子奥尔西尼家的小姐生了三儿三女,算是完成了任务。但读一读她那通篇错误且内容无聊的书信,你就会认为这不是一个值得洛伦佐将其所爱集于一身的女人。相反,倒是洛伦佐的母亲卢克蕾齐娅·托尔纳波尼具有足够的教养和判断力,担当得起20岁便不得不成为一家之长的儿子的顾问。

  洛伦佐·德·美第奇最大的幸运是在年纪轻轻的20岁便能独立。科西莫很晚才登上历史舞台。也许是上帝为了让科西莫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赐给了他75岁的长寿;而上帝想让洛伦佐一生幸运,则只能赐给他早早起步的恩惠。

  父亲去世两天后,佛罗伦萨的实力派人物纷纷来到还在服丧的美第奇家,拜托20岁的洛伦佐像父亲皮耶罗那样行事。洛伦佐接受了这样的请求。他自己这样写道:

  我认为,在佛罗伦萨,如果没有国家,个人很难生存。

  马基雅维利出生于这件事发生前7个月。洛伦佐则在这件事发生前的一个月结了婚。刚出生的婴儿当然看不见、弄不懂这些事。美第奇家族洛伦佐的结婚仪式是绽放在“鲜花之都”佛罗伦萨的一朵硕大花朵。马基雅维利一定听父母多次说起过这场婚礼。婚礼这种事会刺激女人的梦想和想象力,母亲和女性长辈们也一定会谈得更多。

  光是外国小姐嫁过来就是佛罗伦萨的一件大事,迎娶排场也符合当时美第奇家族的地位。

  庆贺仪式通常从长枪比武大赛开始,颇有为新郎最后的独身时光增添光彩的意味。1469年2月,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门前广场三面都搭起了看台,只留下教堂正面。庆贺仪式的这一天,所有看台都挤满了人。由穿戴一致的号手和鼓手开道,洛伦佐身披镶满珍珠的白色丝质披风,带着12名佛罗伦萨良家子弟组成的骑士随从,骑着白马进入赛场。一进场,洛伦佐就换上了天蓝色的天鹅绒战袍,战袍上用金线绣着佛罗伦萨城徽的图案。为了保护头部,他在头上戴了一顶用白色羽毛装饰的头盔。

  洛伦佐的两匹坐骑是那不勒斯国王和费拉拉大公专为这个吉日赠送的阿拉伯骏马,甲胄也是米兰公爵赠送的。军旗是韦罗基奥工作室的作品,正在那里学习的莱昂纳多·达·芬奇也一定参与了制作。这是一件艺术品,带到尘土飞扬的赛场上着实可惜。

  比赛中,洛伦佐一度落下马来,但他立即上马再战,最终赢得了比赛。裁判打分大概多少会有些偏向。胜利者从当时佛罗伦萨社交界当红角色、传闻与洛伦佐有染的多纳蒂家族的卢克雷齐娅手中接过了鲜花编成的花冠。几天后,洛伦佐对当天的情形这样写道:

  在圣十字广场举行了长枪比武大赛,奢侈豪华至极,花费了1万多弗罗林。虽然不能说我在比赛中始终都勇猛果敢,但总算荣膺了最高荣誉。

  4个月后,结婚仪式连办3天,让佛罗伦萨沸腾了起来。宴会没有在门户关闭的室内举行,美第奇家的宅邸门户大开,流水席摆上了街道。厨房分在4处,做好菜肴后运到宴会场。宴会共用去了150头小牛和2000只鸡,喝掉的葡萄酒、吃掉的果盘和点心的品种不计其数。3天内举行了5场大型宴会。人们在街道上不断跳舞。无论谁都可以吃喝,都可以跳舞。当然,年长位高的人和他们的夫人都有所安排,不会同老百姓混在一起,但年轻人则不加区别,这是美第奇的希望。洛伦佐的单身生活以这3天为界画上了句号。6个月后,他失去了父亲。

  洛伦佐·德·美第奇20岁便担起了大任,但他并没有因为感到责任重大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那样,他就不是洛伦佐了。洛伦佐是这样类型的人:他具有相反的两面,但能很好地协调,使这两面都发挥出积极的作用。

  有“鲜花之都”之称的佛罗伦萨得此高手后鲜花盛开。随着弟弟朱利亚诺长大成人,洛伦佐把主角让给了他,但没有放弃表演。

  这个年轻人有着明确的野心,那就是要把整个佛罗伦萨置于美第奇家族的完全统治之下,同时不用君主政体,而用僭主政体。他知道佛罗伦萨人嗜好美好与奢华,他把这些给了他们,而形式更为美妙。这是因为洛伦佐自己嗜好同样的东西。他的做法获得了最大的效果,佛罗伦萨人感到,洛伦佐的身体里流着和自己同样的血,认为他以最好的感觉和最大的限度给予了自己所希望的华美。佛罗伦萨人爱戴洛伦佐,并将他引以为荣。

  佛罗伦萨展现出了辉煌。由于有了洛伦佐,佛罗伦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辉煌。

  洛伦佐让韦罗基奥、波拉伊奥罗工作室扬名海外。菲利波·利比、波提切利、基兰达约挥舞着画笔。洛伦佐听说15岁就翻译了《伊利亚特》(Iliad)的安吉洛·波利齐亚诺苦于贫困,就把他拉到自己家里,让他继续研究。洛伦佐和博洛尼亚、帕多瓦竞争,把有实力、有追求的年轻教授会集到比萨大学。这位23岁的“非大学出身”的人自己创办了大学。洛伦佐知道,振兴学问与艺术最终会带来实际利益。有趣的是,这并不是他事先谋划好的策略,只要他忠实地按照自己内心的愿望行动,结果都会使自己和国家获利。他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那是洛伦佐22岁那年的事情。刚当上教皇的西克斯图斯四世举行即位仪式,洛伦佐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正式使团的成员前往罗马。使团团长是年龄与他有祖孙之差的多纳托·阿奇阿尤利,年轻的洛伦佐在使团里只能忝列末座。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是当时的大知识分子、被称为“万能人”的莱昂纳多·达·芬奇的领路人。洛伦佐邀请他一同前往罗马。在正式活动的间隙,洛伦佐一边听阿尔伯蒂讲解,一边游览罗马的古迹。他的这一举动让同来罗马的人纷纷赞叹:“不愧是美第奇!”同时,洛伦佐也没有忘记他的生意,他更换了美第奇银行负责教廷财政的人选,这个职务实质上拥有对教廷财政部的业务管理权。

  佛罗伦萨共和国充分享受到了和平,尽管佛罗伦萨有过一次不得不自己面对的战斗,但直到1478年为止,都处在安泰平静之中。那次战斗源于佛罗伦萨境内的沃尔泰拉地方造反,洛伦佐坚持强硬路线,几乎是他一个人决定反击。佛罗伦萨人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他已经成功地镇压了反叛。这场战斗的结果使洛伦佐的个人“行情”看涨。

  马基雅维利也在这安稳奢华的佛罗伦萨生活到9岁,似乎这一切理应如此。在他6岁那年,美第奇家族举行长枪比武大赛,朱利亚诺从头至尾都是主角。父亲有没有带马基雅维利去看那场大赛呢?从他们家去赛场不过10分钟的路程。

  这年的长枪比武大赛奢华美丽,甚至被吟咏成诗,描绘成画。跟哥哥6年前的那次大赛不同,弟弟朱利亚诺在勇猛善战的参加者中武艺高强,他的获胜名归实至。为胜利者戴鲜花花冠的女神也不同于6年前的那次大赛,这一年的女神是因纤细美丽而获得好评的西蒙内塔·韦斯普奇。

  这场美丽与年轻的飨宴,被波利齐亚诺讴歌成诗《比武篇》,被波提切利结晶成名画《春》。美第奇家族22岁的二公子举止优雅,娴于武艺,有着一副潇洒倜傥的公子哥的性格,在佛罗伦萨市民中有着超高的人气。而且,他比哥哥长得俊俏。

  佛罗伦萨人把洛伦佐和朱利亚诺两兄弟视作自己的王子。洛伦佐是年轻人为追求快乐而建立的“树桩”俱乐部的头儿,朱利亚诺则主持着另一个名为“钻石”的类似俱乐部。兄弟俩年龄相差无几,因此往往会关系不和,但这两人不一样。洛伦佐不论在政治上还是在娱乐场合,都会让小他4岁的弟弟不离左右。

  佛罗伦萨人可以在“百人委员会”上见到一同出席的美第奇两兄弟,如果第二天是节日,人们还能在舞蹈的老百姓中看见他们抱着鲁特琴忽隐忽现的身影。不过朱利亚诺跟哥哥不同,他似乎不喜欢在学者和艺术家的包围中度过时光,这很像二少爷的做派。他与哥哥同样受到佛罗伦萨人的爱戴,尽管其中的意味略有不同。如果有人想策划打倒美第奇,只消灭一个洛伦佐是不行的。

  朱利亚诺·德·美第奇

  这次美如画卷一般的长枪比武大赛3年之后,真的爆出了反美第奇的阴谋。洛伦佐不得不第一次亲自应对危机,佛罗伦萨人也不得不久违地奋起抵抗。这是发生在马基雅维利眼前的大事件,一定会让当时只有9岁的马基雅维利看到了什么。

  少年时代的体验未必都会给日后带来影响,但其中必定有一些会成为他成熟以后启迪思想的源泉。对马基雅维利而言,“帕齐阴谋”(la Congiura dei Pazzi)一定就是这样的一种体验。

  如果消灭一两个人改变不了一个国家的方针,那么,具有这种体制的国家就不会发生阴谋,威尼斯就是一例。然而,不论是君主政体还是僭主政体,只要权力集中在个人身上,对阴谋防患于未然就是这个国家的一个重大问题。后来的马基雅维利在他的著作中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执着、热衷而冷静地分析阴谋,而且,每涉阴谋他必谈“帕齐阴谋”。

  马基雅维利是政治思想家,同时也是历史学家。既然是历史学家,阴谋就不能不引起他的兴趣。人间万象不全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人们深感偶然和运气会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事情的成败,所以不得不严肃对待。“帕齐阴谋”不是马基雅维利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这是他有生以来亲眼看到的第一个大事件。

  第三章 帕齐阴谋

  在历史上,“帕齐阴谋”是一个著名的事件。早在佛罗伦萨人陶醉于年轻的朱利亚诺参加长枪比武大赛的雄姿之前,这个阴谋就已经开始酝酿了。佛罗伦萨的显贵家族之一帕齐家族与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勾结,搞了这个阴谋。历史学家在下述各个方面寻找这一事件的起因:

  一、洛伦佐·德·美第奇让人制定了一项特别法,从而否定了帕齐家族的一位成员主张的遗产继承权。

  二、帕齐反对事实上的君主美第奇对佛罗伦萨共和国的专制。

  三、帕齐夺走了美第奇多年的教廷财政管理权。

  四、弗朗切斯科·萨尔维亚蒂以反美第奇闻名。有那么多地方不派,教皇西克斯图斯偏偏要把他派到图谋吞并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比萨去任大主教。

  五、教皇没有听从洛伦佐让弟弟朱利亚诺当枢机主教的请求。

  所有这些大概都是真实情况。教皇与洛伦佐的关系开始发展得很好,后来渐渐恶化,最后发生了正面冲突,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二人内心对统治意大利的想法完全不同。

  洛伦佐的想法是:佛罗伦萨共和国不是军事大国,只有守住意大利半岛的独立与自由,才能守住佛罗伦萨的独立与自由。迄今为止意大利也不是军事大国,要守住意大利的独立与自由,意大利境内各国就不能互相争斗。因而,问题在于消除意大利各国争斗的源头。

  20岁就拥有一国领袖地位的洛伦佐·德·美第奇上任伊始就有着来源于自己独特政治感觉的想法。

  各国间争斗的原因是什么?大国之间当然有由于直接原因而引起的冲突。但大国往往因为想把统治扩张到它们之间的小国而引发战争,而这种战争极有可能成为其他国家威胁意大利独立与自由的借口。现实中,后者远比前者多得多。

  在15世纪后半叶的意大利,米兰公国、威尼斯共和国、佛罗伦萨共和国、教皇国、那不勒斯王国都是可以用“列强”这个词来形容的所谓大国。这些大国只要使其他大国难以向与自己接壤的小国扩张势力便能保证自身的安全。根据洛伦佐的想法,小国群体的健康存续正是大国间维持和平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对大国而言,态度处于模糊状态的小国最富魅力。

  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小国保护政策”并非源于小国国民也有权享受自由与独立之类的意识形态。这项政策的目的是为了不给大国以诱饵,从而事先排除扰乱大国间和平的因素。虽然同样也叫作“势力均衡政策”,这项政策在这一点上与祖父科西莫考虑并实行的并不相同。

  科西莫采取的做法是,如果米兰开始强大就去联合与之对抗的威尼斯,如果威尼斯变得过于强大就转而与米兰结盟以牵制威尼斯。但孙子洛伦佐的做法略有不同。领导佛罗伦萨的这位20岁的年轻人认为,必须消除争斗的根本原因。

  但这项政策归根结底是为了维持现状。洛伦佐生来就拥有了一切。人们不能指望他会有一无所有者的革命性,不能要求他去做不符合他本性的事。洛伦佐·德·美第奇以热衷于写诗和在节日跳舞一般的热情推进着这项符合他本性的政策。每当小国需要时,财政援助就会从美第奇银行秘密流出。

  相反,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生来便一无所有。不论是好是坏,他是教廷的主人,因而他不能不具有某些超越国家的性格。教廷位于意大利,是天主教的大本营。但当意大利与教廷发生利害冲突时,教廷便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意大利。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举出这样的例子,西克斯图斯四世是一个好强的人,他相信自己的使命就是让教皇国强大起来,教皇是上帝在地上的代理人,自己位于世俗世界的所有君主之上。

  教皇发迹于贫困之中,他有很多穷亲戚,必须尽快保证他们的收入。他让其中几个人当上了枢机主教,还得为其他人找土地。在这位西克斯图斯四世看来,让教皇国强大和对亲人的爱实在是自然而然的同一件事。可是他很快发现,每次当他要将这些事付诸实施时,洛伦佐的影子就会挡在面前。

  教皇要进攻翁布里亚地区的小国卡斯泰洛城,因领主维泰利一族的顽强抵抗而未果。维泰利的顽强抵抗,靠的就是洛伦佐的援助。

  另外,位于罗马涅的小国法恩扎也是一样的情况。西克斯图斯四世放弃了以武力夺取法恩扎的想法。他知道法恩扎的领主曼弗雷德债台高筑,便告诉曼弗雷德说,如果不还清债务将失去统治资格,教廷就要收回曼弗雷德的领土。法恩扎与卡斯泰洛城一样,形式上是教廷的领地,原则上领主是受教皇的委托实施统治的。

  没有人认为曼弗雷德还得起钱,可是他在40天的还款期限内还掉了高达3万银币的巨额借款。因为洛伦佐借钱给他,教皇的企图又一次遭到挫折。

  于是,教皇与吉罗拉莫·里亚里奥和帕齐联手也许就是很自然的事了。里亚里奥是教皇的侄子,娶了米兰公爵的庶出女儿卡特丽娜·斯福尔扎为妻,他一直觊觎着法恩扎的领土。而帕齐原本就有太多反美第奇的思想,但不知道如何出手。帕齐家族的代表人物是家长雅各布的侄子弗朗切斯科,他忍受不了美第奇的专横而离开佛罗伦萨定居罗马。

  马基雅维利写了一篇关于这位弗朗切斯科·德·帕齐的文章。这是一篇美文,所有作家读起来都不由得称羡。马基雅维利在文中这样评论弗朗切斯科:

  弗朗切斯科在帕齐家族的男人中性格最敏感,最有血性。他因此让家族中的其他男人得其所缺,同时也让他们失其所有。

  家长雅各布·德·帕齐以谨慎闻名,也是洛伦佐餐桌上的常客。但在罗马,阴谋在西克斯图斯四世、吉罗拉莫·里亚里奥、弗朗切斯科·德·帕齐之间不断发酵。因为这事不能离开武艺高手,受雇于教皇的佣兵队长蒙泰塞克不久便加入进来。比萨的大主教萨尔维亚蒂也是每次密谋必定到场的人物。

  暗杀策划得十分周到。

  他们要在同一时间和同一地点杀死美第奇两兄弟洛伦佐和朱利亚诺。为此,他们要在便于实施暗杀的状态下制造两人同时出现的机会。他们不能坐等偶然的机会,而是要有计划地创造两人必须同时出现的机会。

  他们决定用枢机主教拉法埃迪·里亚里奥作为诱饵。这位主教才17岁,是教皇侄子的侄子,有比萨大学的学籍。他以这样的身份,利用复活节前后的休假,去访问一下离比萨很近的佛罗伦萨,这并不是什么不自然的事。他所在的比萨的大主教陪同访问也是当然的惯例,因为在天主教会中,地方大主教的地位在枢机主教之下。在两位高级神职人员进行这次旅行时,教廷的佣兵队长蒙泰塞克及其下属士兵作为警卫随行也并不显突兀。当时,枢机主教旅行时是要有50人左右的武装士兵跟随的。此外,弗朗切斯科·德·帕齐也回到了久未回来的佛罗伦萨,理由是向伯父雅各布报告罗马帕齐银行的业务情况。

  就这样,萨尔维亚蒂大主教、佣兵队长蒙泰塞科、弗朗切斯科三人安全进入了佛罗伦萨,并没有引起人们的警惕。

  里亚里奥枢机主教下榻在帕齐的宅邸。帕齐家族一手包揽教廷财务以来与教皇走得很近。由他们来接待教皇亲戚访问自己的大本营佛罗伦萨也在情理之中。虽然眼下不能说教皇与美第奇的关系良好,但既然现任教皇的亲戚来了,美第奇也没有道理不宴请一下。如果不这样做反倒会成为话柄。这种宴请,不但要请全体随行人员,惯例上还要请负责接待这一行人的帕齐家的人。既然主宾是里亚里奥枢机主教,出于礼貌,宴请方应该由洛伦佐和朱利亚诺两人一同出面。

  阴谋者决定在这次宴席上果断施行暗杀行动。他们也正是为此才来到佛罗伦萨的。

  一切进展如他们所愿。洛伦佐也在美第奇的一座别墅里宴请了枢机主教一行。但直到宴会结束,刺客们都没能亮剑。朱利亚诺没有出席宴会。洛伦佐称弟弟身体不适,替弟弟道了歉。刺客们相信,不同时除去这兄弟俩就不能达到目的,暗杀行动只能推迟。

  既然不能行动,刺客们便只好装作午宴的一般客人。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年轻稚嫩、天真无邪的里亚里奥枢机主教的声音。这位年轻人对年长的洛伦佐说,他想在复活节时去佛罗伦萨最大的教堂圣母百花大教堂参加弥撒。洛伦佐回答说愿意奉陪。

  里亚里奥枢机主教是否是同谋,这是史家争论的焦点。大多数人认为,从他的年轻和事后的表现看,他可能并不知情。行刺的时间和地点就此确定,时间在复活节,地点在佛罗伦萨主教堂的弥撒现场。刺客们确信,这次朱利亚诺一定会出席。

  行刺顺序也确定了下来。刺客们分成了三组:第一组在教堂里,在弥撒开始时杀死美第奇兄弟俩。这个组分成两股,一股负责刺杀洛伦佐,另一股负责刺杀朱利亚诺。

  暗杀朱利亚诺的行动由弗朗切斯科·德·帕齐和同为佛罗伦萨人且口碑很好的班迪尼二人承担。但在这时,一开始就确定负责刺杀洛伦佐的佣兵队长蒙泰塞克却说不愿在教堂里杀人。不得已,改由大主教萨尔维亚蒂手下的两名主教代为行动。

  第二组由萨尔维亚蒂率领,以宣告弥撒开始的钟声为号,占领佛罗伦萨市政厅韦奇奥宫。与此同时,雅各布·德·帕齐带领的第三组冲向市政厅前的领主广场,向市民宣告美第奇倒台,号召建立新政权。拒绝在教堂里杀人的蒙泰塞克接受了行刺开始后控制整个市区的任务。

  1478年的复活节是4月26日。

  正式弥撒将于当天下午3点举行。人们已经开始走进佛罗伦萨城里众多教堂的大门。在圣母百花大教堂,人们已经知道枢机主教将要莅临,弥撒开始前很久就早早地挤在了教堂大厅,人群中还有很多佛罗伦萨显赫家族的人物。

  里亚里奥枢机主教到场了,洛伦佐在教堂门前迎接,并陪同他来到设在正面祭坛前的特别坐席就座。洛伦佐被朋友和熟人簇拥着,在祭坛右边通往存放弥撒用品的圣具室边的坐席入座。刺客们也各就各位。

  可是,这次朱利亚诺又没在。弥撒就要开始了,但设在祭坛左边他常坐的那个座位仍然空着。弗朗切斯科·德·帕奇觉得行动不能再延迟了,便自己走出教堂,决定亲自去美第奇宫迎接朱利亚诺。他曾与朱利亚诺是玩伴,了解这位美第奇家二公子出门一向磨蹭。从教堂到美第奇宅邸的距离走过去也不过两分钟。

  果然朱利亚诺还在家里打扮。弗朗切斯科在隔壁房间等候,不断催促他抓紧时间。朱利亚诺终于打扮完毕走了出来,两个人相互搭着肩膀结伴向教堂走去。弗朗切斯科搭着朱利亚诺的肩膀,没有忘记用手顺着朱利亚诺的衣服若无其事地上下滑动,试探着他有没有在衣服下面穿防护铠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迟到的朱利亚诺刚刚就座的一瞬间,班迪尼的剑就奔他袭来。紧接着,弗朗切斯科·德·帕齐的剑也刺向倒在地上的朱利亚诺。美第奇家的二公子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便死于非命。

  刺杀洛伦佐的那一组进展得不怎么顺利。刺杀原来预定与弥撒同时开始,现在行动突然提前,负责暗杀洛伦佐的两位主教还没反应过来。剑锋只是擦过洛伦佐的喉咙。因为弥撒场上不能动武是礼节所定,洛伦佐的朋友们便用斗篷挡开刺来的剑。洛伦佐和朋友们逃进了圣具室,但坐在洛伦佐旁边的一位朋友遭到杀害。

  巨大的教堂大厅顿时充满了人们的惊呼声和喊叫声。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外逃,向大门口蜂拥而来。祭坛附近,刺客们挥舞着手中的剑,人们用斗篷挡开刺来的剑并寻机摁住刺客。人群忽而形成一个漩涡,旋即又散开。每当这时,地上都留下一动不动的尸体。正面座位上的里亚里奥枢机主教一脸茫然,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他很快被人拉走,从教堂后门跑了出去。

  逃进圣具室的人关紧大门,但仍然不能放心。门扉有着青铜底衬,不必担心会被攻破。朋友们怕的是洛伦佐被毒剑所伤。一位朋友用嘴对着伤口不断地吮吸、吐掉,吐掉后再吮吸。

  外面静下来了,里面的人终于打开了圣具室的大门。洛伦佐一直担心着弟弟,这时才看到他的情况。25岁的弟弟的躯体躺在空无一人的教堂冰冷的石头地上。洛伦佐伫立着,凝视着弟弟,没有流一滴眼泪。朋友们一边催促着他,一边扛起朱利亚诺的遗体,一群人急急奔向美第奇宫。在美第奇宅邸,迎接他们兄弟的是母亲卢克蕾齐娅绝望的叫声。

  萨尔维亚蒂大主教负责占领市政厅,这事也不顺利。

  大主教是高级神职人员,却不打招呼就跑到市政厅来。正义旗手切萨雷·彼得鲁奇出来迎接他。彼得鲁奇在前些年的“普拉托之乱”中曾让人见识过他的宏大胆略。他身材魁梧,孔武威严,是大主教有效发挥权威的最大障碍。尽管他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却从大主教的态度上迅速领悟到事态非同小可。

  对刺客们更加不利的是,彼得鲁奇对技术感兴趣,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市政厅内自己办公室附近所有大门的锁都进行了改良。改良后的大门会自动关闭,关闭后的大门如果不用特制的钥匙,不论在里面还是从外面都不能打开。大主教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根本不是彼得鲁奇的对手,他和手下全副武装的士兵被关在不同的房间里,任凭他怎么叫唤,士兵们也无法执行命令。

  雅各布·德·帕齐率领的第三组也成果寥寥。

  “Popolo!Liberta!”(人民!自由!)

  尽管他拼命叫喊、煽动,但民众无人附和。人们很快知道了教堂里发生了惨案,彼得鲁奇也敲响了市政厅钟楼里的警钟,人们不断会集到广场上来。人群中只听到“叛徒!”的呼喊声。雅各布率先落得了被民众投掷石块的下场。阴谋者感到有生命危险,哪里还敢煽动,全都溜之大吉。

  阴谋者能逃的全都逃走了。蒙泰塞克根本控制不了局面,最先逃离。关在市政厅里的人被抓获,反抗的人全部被杀。在教堂的拼斗中负了伤的弗朗切斯科·德·帕齐流着血跑回帕齐宫,脱下血衣就倒在了床上。他的伤口相当深,已经动弹不得。这时,民众冲了进来,他来不及穿衣就被拖了出去,直接被拖到了市政厅。

  弗朗切斯科的态度与其他被抓的人不同,他没有乞求饶命,也没有痛哭流涕,而是保持着毫不畏惧的态度。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咒骂并向他投掷石块的人们,就被从市政厅面向广场的窗户上勒着脖子吊了下来。接着,萨尔维亚蒂大主教也被从窗户上吊了下来。诗人波利齐亚诺证实,大主教不停地诅咒导致事态落到如此地步的始作俑者弗朗切斯科,借着吊绳的晃动,他一口咬住了吊在旁边的弗朗切斯科的脚。

  莱昂纳多·达·芬奇绘制的阴谋者被吊死的素描

  译者按:莱昂纳多·达·芬奇的这幅画描绘的是班迪尼受绞刑的情形。班迪尼在事件的翌年被处绞刑。这幅画并非达·芬奇在事件现场所作。

  激奋的民众已经失去理智,不再理会什么正式审判,对神职人员也毫不留情。市政厅的窗外吊满了人,附近的行政长官官邸(又称警察长官官邸)的窗外也吊了人。莱昂纳多·达·芬奇用素描的形式描绘了一具从窗户上吊下来的受刑尸体。

  民众欢呼、咒骂、投掷石块、吐唾沫。人群中,26岁的莱昂纳多静静地走笔龙蛇。9岁的马基雅维利是在投石块呢,还是在一眨不眨地瞪大双眼看着这幅地狱般的图景呢?

  美第奇宫前宽敞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人们同声高喊着“Palle!Palle!”(圆球!圆球!)美第奇家族的族徽上有6个使人想到药丸的圆球,人们在这里喊“Palle!Palle!”就是在呼唤美第奇。

  洛伦佐的身影出现在美第奇宫的窗边,缠绕在他头颈上的白色绷带闪现在黄昏的薄霭中。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角没有一丝笑容,面对民众的欢呼,他只是呆呆地伫立着。尽管如此,人们的心情得到了满足。洛伦佐几乎每隔15分钟就会被叫到窗边一次。在房间里,母亲卢克蕾齐娅就像儿子还活着一样抚摸着朱利亚诺的脸庞。她已经哭干了眼泪,悲叹声笼罩着整个房间。

  整整三天,佛罗伦萨疯狂了。受绞刑的人暴尸后被放下来,砍去脑袋。群众把这些头颅挑在长矛尖上游街,满街响彻着“绞死叛徒”的呼喊声。尸体游街后已被拖烂,统统扔进了亚诺河,没有一个人被允许埋葬。

  负责暗杀洛伦佐的两位主教躲在修道院里被人发现,当场被狂怒的民众打死。人们群情激奋,要不是警察进来制止,修道院的其他教士立即会以包庇罪受到严刑。

  帕齐一家除了女人孩子,包括家长雅各布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逮捕,而且几乎全部被处以死刑。就连娶了洛伦佐姐姐的古列尓莫·德·帕齐也未能免于被流放的命运,尽管他被认为完全无辜。直到6年之后,他才得与妻儿重逢。

  显示帕齐家族的东西被从所有地方拆下。位于圣母百花大教堂和市政厅中间的壮丽的帕齐宫也遭到破坏,连地基的石头也未被放过。

  佣兵队长蒙泰塞克也没有逃脱。根据他和雅各布·德·帕齐的交代,人们弄清了这次阴谋的幕后人是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并且获得了细节的证据。尽管佛罗伦萨人有很强的世俗倾向,但在根本上一直信仰上帝。他们愕然了,上帝在俗世的代理人竟然操纵杀人。许多佛罗伦萨人前来,参加了4月30日举行的朱利亚诺葬礼,他们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悲伤。

  就在朱利亚诺死前几天,他的情人生了一个孩子。洛伦佐并未仔细了解就认下了这个孩子,把他作为美第奇家族的一员养育。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教皇克莱门特七世。

  刺客中只有一个人成功逃脱,这个人就是首先向朱利亚诺挥剑的班迪尼。他逃到了土耳其首都君士坦丁堡。但一直对洛伦佐怀有好感的苏丹穆罕默德二世逮捕了班迪尼,把他遣送回佛罗伦萨。等待班迪尼的当然是死刑。

  罗马教皇得知阴谋失败后表现出了与生俱来的霸道,这时仍想采用高压政策,他向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提出了以下条件:

  一、处死萨尔维亚蒂大主教等多名神职人员是对教廷内政的干涉。处罚神职人员是教皇的权力,不是一国政府所能干预的事情。

  二、洛伦佐·德·美第奇应予流放。

  三、必须把里亚里奥枢机主教安全送回罗马。

  把信送到后,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让人逮捕了佛罗伦萨驻罗马大使。然而不到一天,他又不得不释放了大使,因为他无法无视各国驻罗马大使的抗议。虽然如此,他又让人把在罗马的佛罗伦萨商人抓了起来。

  为了解救同胞,佛罗伦萨考虑利用里亚里奥枢机主教。年轻的枢机主教在事件发生之后就一直被庇护在安全的地方,有着太多的原因不能把他定为共犯。洛伦佐把他保护在愤怒的民众到不了的地方,这也是洛伦佐的心机。里亚里奥枢机主教趁着夜幕悄悄出了佛罗伦萨城门,在佛罗伦萨军队的护卫下回到了罗马。于是,被关在圣安吉洛堡(又译圣天使城堡)中的400名佛罗伦萨商人恢复了自由。

  可是教皇并未停止实行强硬政策。事件过后一个多月的6月1日,教皇发布了布告,向整个基督教世界宣布开除洛伦佐的教籍,同时还宣告,如果不流放洛伦佐,将对整个佛罗伦萨处以停止教权(Interdetto)的处分。停止教权将使初生的婴儿不能受洗,人们不能结婚,即将死去的人也得不到最后的救赎。在受此处分之处,弥撒、婚礼……一切都不具宗教效力。这里的人不被承认是天主教徒,死了得下地狱。对信仰笃深的基督徒来说,这种恐惧仅次于被开除教籍。

  然而,这个威胁没有产生效果,仍然没有洛伦佐被流放的消息。教皇震怒了,6月20日,他果真对整个佛罗伦萨处以停止教权的处分。佛罗伦萨人依然没有动摇。面对这一切,教皇下了决心,要用战争夺取靠暗杀没有得到的东西。

  洛伦佐弄清了事件的全部真相后,给各国君主和政府寄去了书信,说明事件的经过和结果。各国早已从自家大使和情报官那里得到了报告,但这毕竟是当事人的正式见解。书信中的叙述准确而客观,没有一处提到涉嫌阴谋的三个核心人物中的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及其侄子吉罗拉莫·里亚里奥。这封书信写得相当巧妙,各国政治当局读后必定都能理解个中奥妙。

  正如洛伦佐所期待的那样,各国都有了反应。这不是出于他们对美第奇兄弟的同情,而是因为他们做出了判断,在这种时候,相对于不断施压的教皇,洛伦佐的做法对各国更有利。

  首先是威尼斯共和国,接着是米兰公国、费拉拉公国和曼托瓦侯国,就连法国国王路易十一都寄来了书信,对朱利亚诺的死表示哀悼,对洛伦佐幸免于难表示欣慰,同时确认了法国与佛罗伦萨共和国之间的传统友好关系。这相当于正式宣告,各国都不站在教皇一边,而是站在洛伦佐一边。

  只有一个国家的态度不明朗,那就是那不勒斯王国。教皇已经决心向佛罗伦萨公然挑起战争,但他并没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他要把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一世拖进来。参战条件只有一项,那就是佛罗伦萨被征服后作为那不勒斯国王的封地,将由吉罗拉莫·里亚里奥领有。

  当年夏天,教皇与那不勒斯国王的联军入侵佛罗伦萨共和国,战争开始了。佛罗伦萨奋起迎战,虽然它一直是出了名的军事弱国。他们搬来了雇佣军,威尼斯和米兰也派来了军队,这些军队都由费拉拉大公指挥。想靠这个阵容去统一战略就好比做梦。敌方也一样,教皇军队的总司令乌尔比诺公爵与统率那不勒斯军队的总司令卡拉布里亚公爵总是意见相左,他们同样无法用兵。

  考虑到佛罗伦萨人的气质,他们团结一致的精神令人惊叹。教皇多次传话说敌人只是洛伦佐,自己同佛罗伦萨人并无怨仇。但佛罗伦萨人没有抛弃洛伦佐,即使被处以停止教权的处分,他们也毫不动摇。他们负担军费,还忍受着通商中断带来的经济恶化,一直忍到了那年的冬天。这时,战斗实际上进入了休战状态。

  第二年,即1479年,入春后战端重开,情形明显开始朝着不利于佛罗伦萨的方向发展。洛伦佐跑遍了前线,努力更有效地使用军费,但结果并不理想。那不勒斯兵开始出现在离佛罗伦萨市区10公里的马基雅维利家的山庄一带。曾经发誓与佛罗伦萨站在一起的各国也态度暧昧起来。祸不单行,那年夏天佛罗伦萨遭遇了鼠疫。街上店铺萧条,通商中断引起的经济恶化表现了出来,这一切都无法隐瞒。到了秋天,卡拉布里亚大公一时兴起,表示要休战三个月,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认真响应了。

  洛伦佐决心赌这三个月的时间。民心已经疲惫,想要获得他们更多的支持已不现实。

  赌博的对象不是教皇,而是那不勒斯国王。很难想象这个狡猾的家伙会完全相信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承诺。如果他不相信这个承诺,就没有充分的理由继续打下去。洛伦佐把赌注押在了这里。这次谈判也是一场赌博,洛伦佐没有派出使节,而是自己亲自出马前往交涉。众所周知,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一世是一个残忍的人。他把人杀死做成木乃伊,然后在木乃伊面前用餐,这样的故事没少流传。他还派人杀掉了前来那不勒斯投靠他的著名佣兵队长皮齐尼诺,这事还记在人们的脑子里。投进这种人的怀抱是最不合适的事。

  洛伦佐似乎事先也做了一些疏通的准备工作。他通过娶了那不勒斯国王妹妹的费拉拉大公做了一些工作,也求米兰公爵牵线,但主要还是起用了久居那不勒斯的佛罗伦萨银行家菲利波·斯特罗齐去做工作。斯特罗齐后来回国,建造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杰作——堪与皮蒂宫和美第奇宫媲美的斯特罗齐宫。

  不过,疏通不允许耗费太多时间。休战期间一天都不能浪费。30岁的洛伦佐仅凭那不勒斯国王悄悄捎来的“你来我就见”这句话便出发了,这是1479年12月的事。

  洛伦佐只跟少数朋友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佛罗伦萨。1479年12月7日,他来到了离佛罗伦萨50公里的圣米尼亚托,在那里给佛罗伦萨政府写了一封信。他吩咐将信送出后,就又沿亚诺河西去,在里窝那坐进了等候在那里的那不勒斯的加莱船。

  教皇是敌人,教皇国的土地隔开了佛罗伦萨和那不勒斯,洛伦佐去那不勒斯就只能走海路。就在载着洛伦佐的船沿第勒尼安海南下的同时,有人在佛罗伦萨市政厅韦奇奥宫向聚集在那里的政府官员宣读了洛伦佐写的信。

  洛伦佐在信中首先道歉,说自己非常失礼,没有通知便采取这种只能被认为是冒险的行动,然后他阐述了决定把自己交到那不勒斯国王手中的原因。

  我相信,我所采取的行动是恢复佛罗伦萨和平的唯一手段。如果我们认为那不勒斯国王还关心佛罗伦萨人的自由,我们就应该让他早点领悟到这一点。而且,如果仅以一个人而非众人的损失就能做到这点,这事便无须赘言。由于以下两个原因,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人便是我,我为能够做那个人而感到满足。

  第一,我才是敌人责难的目标。正因为如此,我反倒适合扮演这样的角色,来探出那不勒斯国王的真意。因为如果敌人只要求我个人做出牺牲的话,我此一去便能立竿见影地解决问题。

  第二,没有人比我在这个国家享受到更高的荣誉和更温暖的情意。因而我有义务比别人更多地为国家尽力。

  我心怀这两个理由上路了。上帝也许希望由我亲手结束这场因弟弟和我的鲜血而起的战争。总之,不是生便是死,不论对我个人而言这是祸是福,我只求我的祖国永远幸福。

  据说政府委员听着宣读肃然起敬,有人热泪盈眶。不过,没有留下任何史料可资了解洛伦佐此时在海上航行的心情,也没有一句诗句写下他此时的心境。

  也许他也像普通人一样感到害怕。但是洛伦佐知道自己的运气好,骰子既已掷出,他也就伸开四肢躺在船上,享受阳光的沐浴,直到抵达那不勒斯。

  多年以后,马基雅维利赞美“豪华者”洛伦佐,说他是豪华者,同时也是谨慎、冷静的人,其本意也许是说他具有出人意料的脚踏实地的精神。

  法国国王路易十一说,法国也可以派援军迎击教皇和那不勒斯的联军。洛伦佐却这样回答道:

  我还做不到不顾整个意大利的危险而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我祈祷上帝不要让法国国王想到在意大利一试自己的力量,因为这一旦成为事实,意大利可真要灭亡了。

  事实上,法兰西历代国王都在觊觎那不勒斯国王所领有的意大利南部,他们的野心在欧洲无人不晓。有件事发生在半个世纪以前。费兰特一世的父亲阿方索当时是那不勒斯国王,那时他曾经被米兰公爵菲利浦·玛利亚·维斯孔蒂俘虏过。当时,阿方索对维斯孔蒂充满威胁地说:

  “如果不是我而是法兰西的安茹家族统治那不勒斯的话,法兰西人统治意大利就会成为‘明天早晨’的事。”

  维斯孔蒂连赎金都没有要就释放了阿方索,甚至还与他结成了同盟。

  在意大利,15世纪是一个理比情更管用的时代。

  洛伦佐导演了一出华丽的戏剧,而且扮演了主角。载着洛伦佐的船靠近那不勒斯,几天后便可到港的时候,整个意大利都知道了他大胆的冒险行动。

  罗马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慌忙致信那不勒斯国王,劝他等洛伦佐一到就把他投进监狱。

  威尼斯共和国的“CIA”(中央情报局)——C.D.X.(十人委员会)向已潜入那不勒斯的间谍发出指令,要求他们报告洛伦佐到达那不勒斯后的所有动向。

  传说在米兰公爵的宫廷里,有人提议赌一赌洛伦佐的下场是毁灭还是胜利。但没有一个人有勇气明确下注,赌局也就没有设成。

  法国国王路易十一也是关注这出戏发展情况的人物之一。

  演出受到观众的如此关注,洛伦佐不可谓不开心,至少他一定会比在佛罗伦萨节日中的表演更感愉快。洛伦佐在已经送交佛罗伦萨政府的信中写得有点过头,但对他而言,这大概也是自我意志的自然流露吧。享受愉悦是洛伦佐的另一面。也许正是这样,他才能成功。实际上,进港后等待洛伦佐的,不仅仅是南欧的气候——这里的气候温暖得使人忘记了现在还是冬天。

  第四章“鲜花之都”佛罗伦萨

  我阅读约翰·勒卡雷的间谍小说《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时,视线停在了一个地方,记得是斯迈里与吉列姆的对话,其中一个人说道:

  “艺术家就是能够集相反的两种性格于一身的人。”

  另一个人问这是谁说的。第一个人回答说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在小说里说的。我读这种小说都是一目十行,去翻手头上菲茨杰拉德小说的意大利文译本也没能找到这句话的出处,只是那句话还留在脑海里。我在写洛伦佐·德·美第奇时,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这句话。

  离1479年12月底越来越近,洛伦佐乘坐的加莱船驶进了那不勒斯港。这里的冬季蓝天晴朗,气候温暖,人们紧张的内心不由得舒缓下来。30岁的洛伦佐也会这样吗?洛伦佐眺望着右方远处薄烟缭绕的维苏威火山进入了港口。他看清了在码头上等着他的人。在这一瞬间,他便确信这次“冒险”会有一个良好的开端。站在码头上等着船靠岸的不是表情冷酷的士兵和官员,而是久违的笑容可掬的二王子弗雷德里克。

  年纪尚轻的二王子与洛伦佐是旧知,对年长的洛伦佐怀有类似景仰的尊敬之意。大王子阿方索只是一介粗鲁的武将,而二王子景仰洛伦佐,对学问和艺术兴趣浓厚,趣味优雅。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一世命他负责接待来那不勒斯的洛伦佐。此外,那不勒斯宫廷里还有几位高官与洛伦佐是旧知且志趣相投。

  老练狡猾的费兰特一世不会轻易地让洛伦佐满意,或许国王自己也很困惑,决定不了洛伦佐的死活。国王与洛伦佐谈判的内容别人无从知晓,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别人只好去想象了。第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第二个月也过去了。洛伦佐继续留在那不勒斯,他并没有因为只能与国王谈判而焦虑不安。洛伦佐还用位于佛罗伦萨近郊的两座别墅作为抵押去筹款,用筹集到的巨款收买民意。

  他买下了100名在加莱船上做划桨手的奴隶,给他们自由;他还为贫穷的姑娘们出嫁妆钱。他没有忘记捐助医院,还会在节日里赞助大量的葡萄酒。这是他为建立宽厚的君主形象而采取的策略,获得大量赠品而兴高采烈的不仅仅是女人。

  此外,洛伦佐还有一位非常好的合作者,她就是嫁给那不勒斯大王子阿方索的米兰公爵的姑妈伊波丽塔。这位夫人比洛伦佐大几岁,有着极高的教养,可以很好地陪伴有着当时一流教养的洛伦佐。她那可以俯瞰那不勒斯湾的别墅很快便成了以洛伦佐为主角的沙龙。对那不勒斯宫廷里的人来说,在这里受到招待可是相当有面子的事。

  但是,与国王的交涉迟迟没有结果。国王邀请洛伦佐参加狩猎和晚餐会,却不愿意说出最后的想法。洛伦佐眼看就要在那不勒斯住满三个月了,尽管他在人前举止悠然,但一个人的时候无法掩饰阴沉的表情。

  艺术家的善忍出人意料,为了实现自己的意图,他可以发挥出常人不可想象的忍耐力,绝不会束手待毙。他会一边等待,一边穷究是什么让敌人逡巡,一旦找到原因,便会立即出手一决胜负。洛伦佐与国王费兰特一世是互明事理的对手。洛伦佐发现,国王的犹豫在于即使要毁弃与教皇的同盟,也不能采取那不勒斯单方面毁约的形式,不然今后会在那不勒斯王国与教廷的关系方面留下隐患。

  洛伦佐提出了方案。他公开声称已经不能再等,便离开了那不勒斯港。他的船刚驶到加埃塔海面,国王使者乘坐的船就追了上来,传达了国王请洛伦佐回那不勒斯重启会谈之意。但洛伦佐拒绝了,说眼下虽然正在休战,但敌军已经逼近祖国佛罗伦萨,情况已经不允许继续进行这种没有结果的谈判了。然后洛伦佐让船继续北上,实际上船行速度却很慢。在此期间,回到那不勒斯的使者得到国王的指示后又折返回来,驾着快艇追赶洛伦佐,并瞅准了洛伦佐在里窝那港下船的时候追上了他,传达了国王让那不勒斯军队撤出战斗的决定。

  这事肯定是洛伦佐向国王建议的。因为没有留下任何史料可以证实这件事,我在这里用了“肯定”这样的推断词语。不过历史事实确实是这样发展的。我如此推理的依据是洛伦佐往返那不勒斯航海所用的时间,人们无法解释来去天数的差距怎么会有如此之大。

  总之,洛伦佐给了那不勒斯国王面子。当然,给对手面子而自己也得实惠是外交的基本做法。

  洛伦佐于1480年的3月13日回到里窝那,两天后回到了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市民像欢迎凯旋将军一样迎接洛伦佐。虽然不像古罗马将军那样驾着4匹马拉的战车归来,但他被市民抬在肩上胜利而归。市民们这样的盛情绝不亚于古罗马人欢迎他们的凯旋将军。洛伦佐身边聚集了太多欢呼的市民,连朋友们都无法靠近他。

  正如马基雅维利后来所写的那样,佛罗伦萨的市井平民们找到了一位不惜牺牲自己而为国家和人民赢得和平的理想领袖。洛伦佐胜利了!

  然而,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一世的大王子、卡拉布里亚公爵阿方索违反父王之命,不肯从佛罗伦萨近郊撤走自己率领进攻佛罗伦萨的那不勒斯军队。他禀报国王已撤军,实际上却留在了托斯卡纳的土地上。他可能不愿意轻易放弃已进入很深的佛罗伦萨的领地,这已是既成的事实了。洛伦佐的脸色再次严肃起来。

  不过,洛伦佐终究运势强盛。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用马基雅维利的话来说是“天佑洛伦佐”的事件。

  这一年(1480年)7月,载着7000名士兵的土耳其舰队首次靠近了意大利南部。自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以来,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以所向无敌的气势大举扩张势力。现在,他决心进攻意大利南部,他的理由是自己灭亡了拜占庭帝国,拜占庭帝国旧有领土的主权就应该归自己所有。意大利南部的确曾是拜占庭帝国的领土,但那可是400年前的事了。

  土耳其军队在形似长筒靴的意大利半岛的脚踵奥特朗托近郊海岸登陆。8月11日,海港城市奥特朗托陷落,居民2.3万人中一半被杀,其余的被卖为奴。

  这对意大利南部的那不勒斯王国来说是一个重大事件。一直顾左右而言他、盘踞在佛罗伦萨近郊的卡拉布里亚公爵坐不住了。8月底,他率领全部那不勒斯军队紧急南下,要夺回奥特朗托。当时传言,土耳其军队谋划年内把奥特朗托建成前线基地,等待来年苏丹随大军前来,一举征服意大利。洛伦佐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那不勒斯军队撤走后,他派雇佣军巩固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防卫。

  因土耳其入侵而警醒的不仅仅是那不勒斯王国,罗马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也无法继续进攻佛罗伦萨了。教皇听说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放言,土耳其兵要在罗马圣彼得广场喷泉池饮马,他睡不着了。洛伦佐没有放过这个好机会,立即向教皇请求,希望教皇国与佛罗伦萨共和国和解。

  这时洛伦佐并没有忘记给对手“面子”。他打出了大义名分,当此伊斯兰土耳其入侵之际,基督教各国必须团结起来共同御敌,而首倡者非罗马教皇莫属。这样一来,教皇也就顺势响应了。

  1480年12月3日,由佛罗伦萨共和国领袖人物组成的代表团抵达罗马,洛伦佐不在其中。教皇在圣彼得大教堂迎接代表团。代表团成员在教皇面前跪下,在形式上为佛罗伦萨对教皇的失礼行为谢罪。教皇虽然难掩怒气,但还是用权杖轻轻敲打代表团所有人的肩膀,正式解除了对佛罗伦萨共和国停止教权的处分,并送上了祝福。虽然没有解除对洛伦佐个人开除教籍的处分,但洛伦佐和佛罗伦萨市民都认为这件事可放在以后处理。作为和解的代偿,代表团承诺佛罗伦萨共和国将提供15艘武装加莱船用于对土耳其作战。代表团旋即回国,向洛伦佐报告一切均按计划办妥。

  如果土耳其军队真如穆罕默德二世所决心的那样进攻意大利,洛伦佐和佛罗伦萨共和国将会在为解决了与那不勒斯国王和教皇的问题而高兴之后立即面临重大危机。然而,这一次又是“天佑洛伦佐”,不满50岁的穆罕默德二世于第二年即1481年5月突然亡故。

  欧洲最早得到这个情报的是威尼斯。威尼斯政府已于5月底通过驻罗马大使通报了教皇。同一时间,在意大利南部奋勇作战的土耳其军队也如退潮一般地撤走了。意大利南方的老百姓不明就里,异教徒没有打败仗,为什么要撤走呢?那不勒斯国王舒了一口气,罗马教皇也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而洛伦佐捡了便宜,提供15艘武装加莱船的义务不了了之。

  一到6月,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便向全体基督教徒发出命令,为了庆祝“基督之敌”的死亡,连续三天在教堂祈祷,感谢上帝。教堂里挤满了前来祈祷、感谢上帝的人们,欢庆的钟声数日不绝于耳。

  佛罗伦萨也一样,应该说这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欢快地向上帝献上了自己的感谢。人们做完弥撒走出教堂,在广场上围成圈跳起舞来。

  佛罗伦萨人知道,洛伦佐直接与那不勒斯国王谈判并获得成功,靠的是他个人的力量。他们也知道,土耳其军的入侵和后来的苏丹之死并不是洛伦佐使然,更多靠的是他的好运。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认为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功绩可以打折扣。由于“基督之敌”在这个时间亡故,市民对洛伦佐的评价更趋完美。

  人总是同情运气不好的人,喜欢好运连连的人。

  这并非出于大树底下好乘凉之类的简单想法。每个人天天都在与各种“上帝赐予的考验”做斗争度日。在他们看来,看着那些不用天天挣扎的“上帝眷顾的人”,自己也会觉得能够得到拯救。

  据说如果两位将军才能一样,拿破仑会重用运势强的那位。要想做事,再优秀的人单靠才能也是不够的,运气会起很大的作用。只有马基雅维利能够理解这一点。人们喜欢运气好的人,这是人类共有的倾向,也是人类心理的自然流露。洛伦佐作为理想的领袖已经在佛罗伦萨人的心里扎下了根。

  洛伦佐·德·美第奇不想沿袭祖父科西莫坚持了一辈子的一介市民式的生活方式,他没有必要这样做。他已经成为一个无可置疑的君主,即使延续共和政体,也没有一个对手能够得到比他更多的来自市民的支持。这一点充分表现在洛伦佐的行动中,他对自身的安全有着绝对的自信。洛伦佐带着他身边的学者和艺术家吃遍了佛罗伦萨城里的酒馆,而这位美第奇家族的掌门人却一直拒绝带卫兵。

  不过,他同祖父一样,知道佛罗伦萨人的性情多变,需要有所准备。洛伦佐设立了类似于威尼斯元老院的“七十人委员会”。政府的工作都交给这个委员会的成员,或由这个委员会选出来的人去做。“七十人委员会”的任期为5年,这在任期通常为1年的佛罗伦萨成为一个特例。而且,这个委员会的所有成员背地里几乎都听洛伦佐的。一位未必喜欢美第奇的同时代人这样写道:

  “他确实是专制君主,但他是一位快乐的专制君主。”

  在对外关系上,洛伦佐也成了不可或缺的领袖。因为威尼斯共和国、那不勒斯王国,还有当时的米兰公国都承认,洛伦佐独特的势力均衡政策是当时可以期望的最好政策,虽然这个政策导致了洛伦佐与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之间的冲突。

  意大利需要和平,意大利不能窝里斗,这样会给正在逐步完成国内统一的法兰西、西班牙等国以侵略的口实。到洛伦佐去世为止的10年间,意大利发生过3次局部战争性质的争斗,每次都在洛伦佐的调停下得以平息。

  意大利境内的列强中只有教廷一家不赞成洛伦佐的政策。一直敌视洛伦佐的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于1484年去世。

  接替他任教皇的是英诺森八世。洛伦佐想把这位教皇拉到自己一边,从而改善佛罗伦萨与罗马的关系。他把自己的一个女儿玛达莱娜嫁给了新教皇的儿子弗兰切斯科·西博。

  在一起步就碰到好运气的人中,会有既无才能又无野心的人,也会有无才能却有野心的人,还会有既有才能又有野心的人。

  以历代教皇的侄子和儿子为例,西克斯图斯四世的侄子吉罗拉莫·里亚里奥属于第二类人,后来与马基雅维利关系密切的亚历山大六世的儿子切萨雷·波吉亚应该是第三类人,而弗朗切斯科·西博则属于第一类人,岳父洛伦佐的最大目的是通过势力均衡来维持和平,他不会去做给女婿安排领地这样的事。对洛伦佐而言,幸运的是教皇英诺森八世也并无这种野心。弗朗切斯科·西博在岳父赠送的佛罗伦萨城中的宫殿里安稳度日,得以寿终正寝。

  顺便说一下,“帕齐阴谋”的罪魁祸首之一吉罗拉莫·里亚里奥于1488年被暗杀,暗杀者是他自己的部下,洛伦佐秘密煽动他们起来造反。洛伦佐一直等到吉罗拉莫的后台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死后才动手,正可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女人们》第三部“卡特丽娜·斯福尔扎”中对这一事件有详细的描述。但15年前写那本书的时候,我对洛伦佐对外政策的理解还不够深刻。)

  虽然国内外的一切都称心如意,但洛伦佐也有伤心事,那就是美第奇财阀的经济和自己健康状况的恶化。

  美第奇家族经济实力衰退,曾经的经济大国意大利的经济也走到了转捩点,这两者发生在同一时期。但人们无法根据这点为洛伦佐辩解。洛伦佐缺乏经营能力,这一点并不能瞒过市井商人的眼睛。但洛伦佐果真完全缺乏这方面的能力吗?或许这是他关注其他很多事情而不能专注于打理个人财富的结果。这种说法是在为他做过度的辩解吗?

  洛伦佐只要不过早看重回本,他就是个投资高手。有效使用巨款,这本身就是一种卓越的才能。但是,这也只限于有财源才能做得不给别人添麻烦。但洛伦佐的财源已经见底仍不改一贯做法。动用亲戚的财产不要紧,但很快他就把手伸到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公款上。因此在洛伦佐死后,美第奇家族背上了高达7500弗罗林的巨额债务。1494年,洛伦佐死后两年美第奇银行就破产了。

  然而,洛伦佐活着的时候,佛罗伦萨市民没有人愿意高声责难他晚年这种公私不分的行为,他们知道洛伦佐过去为了国家消耗了很多私财。所有这些私财反馈回来,使佛罗伦萨受益。佛罗伦萨因此成为稍有知识的欧洲人最为憧憬的都市。

  但是,资金不足无论如何都会影响对学问和艺术的“赞助”。洛伦佐订购的艺术品与祖父科西莫相比少得惊人。在他那个时代创作的艺术品,如名作《春》等,大多数都为其他佛罗伦萨人所订购收藏。建筑几乎都是在祖父科西莫那一代建造的。洛伦佐在米开朗基罗年轻的时候曾经把他领到自己家里培养,但洛伦佐后来亲自写信把莱昂纳多·达·芬奇推荐给了米兰公爵,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曾努力设法留住这位天才。于是,佛罗伦萨的艺术家开始活跃在罗马和其他国家。

  话虽如此,这并没有使洛伦佐时代的佛罗伦萨丧失理解学问和艺术之心。“输出”文明文化在当时的威尼斯也很受重视。佛罗伦萨是文明文化的中心,这样的美誉不知道让它在政治上、军事上得到了多少好处。而提香和贝利尼的肖像画,在威尼斯与土耳其、西班牙等大国维持关系方面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但是,后世的美术史家认为使佛罗伦萨成名的是科西莫·德·美第奇,而不是洛伦佐。他们往往喜欢把上述乍看衰退的现象作为自己的根据。从表面看可能的确是这样。但无论这些艺术家在外国工作得多么出色,培养他们的毕竟是佛罗伦萨。洛伦佐将自己收藏的全部古代雕塑集中在庭院里,他建起图书馆,对外开放古代书籍。这些地方都是他用私产运营维持的,人们可以自由进出。这些设施培养了艺术家。洛伦佐自己付不出钱,却号召其他有实力的家族订购艺术品。当有人咨询他的意见时,他都会提出具体的创作建议。

  这并非因为洛伦佐有权,而是因为他有着说服别人的感觉。佛罗伦萨即使在15世纪末,也充满着刺激艺术家创作欲望并助其实现的围氛,而核心人物就是洛伦佐·德·美第奇。如果说洛伦佐有什么可以责备之处,那就是他自己是一位“艺术家”。艺术家自身的个性或情趣太过分明,他们很难成为理想的赞助人。

  不过这位“艺术家”在诗歌创作方面可谓货真价实。他在散文方面也是名家,他的作品读上去就像被写得古香古色的19世纪的美文。谈论意大利文学史就不能不谈到洛伦佐·德·美第奇。他的全集今天仍在刊行,诗歌、散文、评论合起来有3卷之多。洛伦佐的文章富有特色,不论韵文还是散文都平易明快,显示了作者明晰的思维。

  在现代意大利并没有意大利古文的现代文译文。经常有读者感佩,说我阅读500年前的史料一定很难。每每这时,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实际上困难的只是中世纪风格的拉丁语和与现代意大利语殊异的威尼斯方言。如果你说关于佛罗伦萨的资料难读,那会被意大利小学生笑话。

  现代意大利语的标准语是以托斯卡纳地区的方言为主体形成的,而托斯卡纳则以佛罗伦萨和锡耶纳为中心。由于但丁、薄伽丘、洛伦佐和马基雅维利等人的努力,托斯卡纳方言在他们的时代业已完备,只是传承到今天而已。文章中自然会有许多老旧的说法,但加个“注解”便能解决问题。所以,意大利文中的古文并不像外国读者想象的那样困难。

  即使是但丁700年前写的《神曲》,也不必翻译成现代文。学校要求小学四年级学生背诵“地狱”篇的开头部分,要求小学五年级学生背诵洛伦佐·德·美第奇的著名诗篇。

  洛伦佐有一首诗在当时颇受欢迎。佛罗伦萨有一家电影院把这首诗镌刻在银幕上方的墙面上,刻的当然是原文。我问了当时(1985年)正在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他回答说:“《神曲》有意思,洛伦佐的诗没意思。”《神曲》像是一种“科幻”作品,感觉像《外星人》和《星球大战》一样,小学生看起来一定很开心。

  孩子认为洛伦佐的诗没有意思当然在情理之中,10岁的孩子如何能懂这首诗?这首诗写成的时候马基雅维利20岁左右,就算他能明白意思,也一定不会受到感动。只有刚刚面对死亡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晚年的洛伦佐为痛风所苦,这种病一直困扰着美第奇家族的男性成员。

  这首诗题为“酒神之歌”,是为狂欢节写的乐歌。全诗有8段,我在这里只介绍最有名的第一段,这段诗500年后被镌刻在电影院里。

  Quant’è bella giovinezza,

  che si fugge tuttavia,

  Chi voul essere lieto, sia:

  di doman non c’è certezza.

  我勉强把这段翻译如下:

  青春那么辉煌,

  却是倏忽即逝。

  欢乐必须及时,

  明日不再复至。 注释标题 此诗根据本书作者所用的日文译文转译。

  由我来译这首诗,译文相当拙劣。但如果类似的诗放在情节丰富的《神曲》中,我便能按原文的节奏译出。相比之下,我会觉得翻译马基雅维利的文章比较轻松,容易译成比较贴切的日文或者英文的现代文。洛伦佐的诗太过抒情,使人感到困难,只好放弃翻译。我想在这里披露一个我早已有之的想象。

  有一位日本文人,不知道是上田敏还是别的谁,去威尼斯旅行时听到了这首诗,回到日本后告诉了大家。吉井勇从中得到了灵感,写出了《凤尾船之歌》。我猜想,这首诗是经过威尼斯传到日本的,所以才在日本被冠以这样的标题。我这样推测的根据是,洛伦佐的这首诗不仅在佛罗伦萨,在威尼斯也风靡一时,尤其在威尼斯,这首诗作为狂欢节上必不可少的曲目,一直流传到久远的后世。

  生命苦短,恋爱吧,姑娘,

  趁朱唇尚未褪色,

  趁热血尚未冷却,

  明天便不再有这般好时光。 注释标题 根据日文翻译。

  歌曲与诗的大意基本是一样的。我想,洛伦佐如果知道了这首诗的日文译文,一定会很佩服。不过,人在同样的情景下可能会产生同样的想法,因而这首歌也许完全是吉井勇的创作。我看了黑泽明导演的电影《人之欲》才知道这首歌风行于大正时代。

  洛伦佐的这首诗一共有8节,第一节的最后两行一定要在其他7节的末尾反复吟诵,形成叠句。我想,这样的结构使这首诗既可用舒缓的叙事诗调吟诵,也可用带有戏谑的语气轻快地吟诵。但是吉井勇所作的歌词就一定得用中山晋平的旋律歌唱。

  最后一两年,洛伦佐·德·美第奇由于痛风旧病而苦不堪言,写信也成了苦差事。他死于1492年,去世时刚满43岁。

  马基雅维利那年23岁。我们可以认为,他28年后的文章是他在23岁这年作为“现场证人”的证言。

  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史》中为洛伦佐·德·美第奇做了这样的结论。尽管文章稍长,我还是想介绍一下这部分的全文:

  ……1492年洛伦佐·德·美第奇去世前,佛罗伦萨人一直生活在最大的幸福之中,因为洛伦佐用他自己的思想和权威成功地把意大利的内战消弭于未萌。

  他为如何创造伟大的自己和自己伟大的国家倾注了全部的注意力。他让大公子皮耶罗迎娶了罗马豪族奥尔西尼家族的阿方西娜,又努力让二公子乔凡尼赢得了枢机主教的地位,乔凡尼晋升枢机主教时还不满14岁,应该说这是一个成功的特例。这一成功打开了家族通向日后荣誉之巅的大路(乔凡尼于1513年被选为教皇,即利奥十世)。只有三公子朱利亚诺在父亲去世时年纪尚幼,没有沐浴到父亲的恩泽。

  他的大女儿嫁给了雅各布·萨尔维亚蒂,二女儿嫁给了弗朗切斯科·西博,三女儿嫁给了皮耶罗·里多尔菲(萨尔维亚蒂和里多尔菲都是佛罗伦萨的豪族),四女儿嫁给了美第奇家族的人,她去世时年纪尚轻。

  说到洛伦佐的私人事务方面,人们不得不说他在商业上实在不走运,其原因在于他把实际工作完全交给了各地的分行行长,而他们个个挥霍无度。他们是私企经营者,但端着国营事业运营者的架子。美第奇家族在西欧各地的巨额动产大多被他们损失掉了。(中略)

  他很关心把佛罗伦萨建设成一座更加美丽宏大的城市。当时城区里还有未建住宅的空地,他便下令在那里铺路盖房。于是,这座城市变得更加美丽、宏大。

  为了让佛罗伦萨共和国人民享受和平,洛伦佐没有忘记设法应对敌人的侵略。他在亚平宁山脉建起了菲伦佐拉要塞,巩固了对博洛尼亚的边境防卫。他重建了波焦皇帝山,把它建成了对锡耶纳的防御要塞。为了对付热那亚,他买下了彼得拉桑塔和萨尔扎纳两个镇,加强了边境防卫。

  洛伦佐也不忘使用经济援助的手段来确保与友好国家的关系。他对佩鲁贾的僭主巴利奥尼、卡斯泰洛城的僭主维泰利,尤其是对法恩扎的曼弗雷德给予了特别的关照,使这些小国都成为保卫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坚固“堡垒”。

  就这样,洛伦佐成功地为佛罗伦萨带来了和平。他还热衷于把佛罗伦萨建成一个节日之都,经常举办长枪比武大赛,一年到头都有地方上演戏剧,从现代剧到古代凯旋剧应有尽有。佛罗伦萨城在所有意义上都成了一个富裕的城市,下层阶级和上层阶级共同生活在一种没有争斗的和谐社会中。

  不管是什么形式,只要是美好优秀的东西,洛伦佐都会无比热爱。

  洛伦佐对文人也给予了毫不吝惜的支持。安吉洛·波利齐亚诺、克里斯托法诺·兰迪诺 注释标题 克里斯托法诺·兰迪诺(Cristofano Landino,1424—150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人文主义者、语言学家、诗人。他站在新柏拉图主义的立场评注古典作家的著作,对当时的知识分子有较大影响。 、希腊人德米特里·查孔迪拉斯 注释标题 德米特里·查孔迪拉斯(Demetrio Chalcondylas,1423—1511),希腊人文主义学者,曾在意大利教授希腊文长达40年之久。出版、翻译过许多重要的希腊古典文献,对意大利文学的发展亦有贡献。 等人所取得的成就就是明证,尤其是皮科·德拉·米兰多拉 注释标题 乔凡尼·皮科·德拉·米兰多拉(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人文主义哲学家、文学家。著有《论人的尊严》《900论题》等。《论人的尊严》被认为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宣言”。 值得特书一笔。这位米兰多拉有着超人的才华,他了解欧洲的所有城市,却舍弃了它们,为洛伦佐的伟大所倾倒,移居到了佛罗伦萨。

  15世纪末的佛罗伦萨

  无论是建筑、音乐,还是诗歌,洛伦佐都能把玩到令人惊叹的程度。他不仅创作诗歌,而且还点评了许多诗文。

  为了让佛罗伦萨的年轻人能够接触到更高的学问,洛伦佐在比萨重建了大学,请来了一批他能请到的最高层次的学者。洛伦佐还请奥斯定会 注释标题 奥斯定会(Ordo Sancti Augustini,OSA),天主教四大托钵修会之一(另三大托钵修会为加尔默罗会、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该会修士遵从奥古斯丁所倡守则,抛弃家庭和财产,在教会内集体过清贫生活,脱离世俗事务,除修行外,还从事济贫和传教工作。 的马里亚诺·达·基纳扎诺来布道,做佛罗伦萨人宗教信仰的导师,并为他修建了修道院。(这似乎是一个策略,用以对抗渐获好评的多明我会 注释标题 多明我会(Ordo Dominicanorum,又译道明会),由西班牙人道明·古斯曼(Domingo de Guzman,1170—1221)于1215年创立于法国南部的普卢叶(Prouille)。该教派传播经院哲学,提倡学术讨论,受教皇委托主持宗教裁判所。修士披黑色斗篷,故被称为“黑衣修士”。 修士萨伏那罗拉。)

  大概没有人比洛伦佐更受到命运的青睐和上帝的眷顾了。他的所有工作都有完美的结果,而他的敌人全都以不幸而告终,不仅是帕齐,其他的敌人也概莫能外。

  洛伦佐的生活方式因有谨慎和好运点缀而精彩纷呈。自从登上历史舞台的那一天起,他就受到了意大利人以及远方人们的钦佩和尊敬。这一事实众所周知。匈牙利国王对他所做的事都会表示钦佩和尊重。在“帕齐阴谋”中,杀害朱利亚诺的凶手班迪尼逃到土耳其首都,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尚未接到请求就把他送回了佛罗伦萨。每次洛伦佐冷静谨慎地解决问题之后,都会在意大利名声大振,因为他能英明、迅速、大胆地解决难题。

  当然,他身上也并非没有缺陷。他终其一生沉湎于女色,也喜欢戏弄男性。此外,他喜欢像孩子一样反复无常,这些行为都与他的地位不相称。他经常被人发现混在孩子堆里玩耍。

  他既有快乐、好交际的一面,又有严谨思考的一面,就好像在他身体里住着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使人觉得洛伦佐把不能相互结合的东西结合了起来。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洛伦佐受着病痛的折磨,胃病也无可救药。他于1492年4月8日去世,享年43岁。

  洛伦佐的去世给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带来了巨大的悲伤,没有什么事可以与之相比。他的死就像暗示了巨大不幸的开始,连老天爷都显现出若干明确的征兆。圣母百花大教堂穹顶上的尖塔遭到雷劈,掉落损毁,这件事使得人人惶恐不安。

  佛罗伦萨的所有人、意大利的所有君主都为洛伦佐之死沉浸在悲痛之中。他们感到悲痛的理由在洛伦佐死后很快便显露无遗。

  意大利失去了唯一一位有权威的建言者。活着的人中已经没有人能够震慑住米兰公国的摄政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野心。这位斯福尔扎在洛伦佐死后不久便开始播种他那邪恶的种子。这些种子滋生的灾祸已经无人能够消弭,它们不断蔓延,成为毁灭意大利的根源。

  马基雅维利用赞美的语言描述了洛伦佐·德·美第奇被称为“豪华者”的真正原因,纯粹的史家不能望其项背。有了这样的评价,我觉得很难找出比洛伦佐更理想的君主了。马基雅维利在写下这段文字的7年前还写作了《君主论》。他在《君主论》中花些笔墨多写写洛伦佐,不也理所当然吗?然而,实际并非如此。

  在《君主论》中,马基雅维利没有一处提到洛伦佐。这本书论述的是君主政体,尽管佛罗伦萨事实上是君主政体,但名义上仍是共和政体,这样的“君主”也许成不了论述对象。那么,《论李维》又如何呢?在日本,这部论述共和政体著作的书名被译成了“政略论”,并已约定俗成。洛伦佐的活跃场景在《佛罗伦萨史》中得到高度赞赏,在《论李维》中着墨多点也并不为怪。但实际又不是这样。

  在《论李维》中,洛伦佐只有在下列5处出现过:

  第一处在叙述洛伦佐死后不久教堂尖塔遭到雷击落下时。

  第二处在叙述“帕齐阴谋”时。

  第三处也是在叙述“帕齐阴谋”时。

  第四处还是在与帕齐有关的地方。

  第五也是最后一处,洛伦佐才首次作为像是共和国领袖的角色亮相,书中这样写道:

  洛伦佐·德·美第奇也对这样的观点抱有同感,他说:“君主怎么做,民众也会怎么做,人们的眼睛总是关注着君主其人。”

  这就是书中提到洛伦佐的所有地方。洛伦佐在《佛罗伦萨史》中受到那样的赞美,但为什么在《君主论》和《论李维》这两本论述君主政体或共和政体同时还是领袖论的书中会受到这样的冷遇呢?

  为什么《君主论》不以洛伦佐·德·美第奇为论述对象呢?

  我们不会认为马基雅维利会对洛伦佐晚年贪污少量公款一事神经过敏。马基雅维利没有要求君主有道德,他只是说,如果君主的德行对操纵民众有效,就应该去做。此外,马基雅维利是自由的,他不必囿于形形色色的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的偏见,这些人因为洛伦佐所处环境的优越和他很高的起点而对他后来业绩的评价打折扣。马基雅维利认为,洛伦佐有比别人优越的环境是他的好运之一。马基雅维利知道太多的人,这些人有很好的运气却没有能力用好。

  从这一点看,马基雅维利不把洛伦佐作为《君主论》的论述对象似乎完全没有理由。洛伦佐非但没有被作为主角,甚至不在书中出现的数十个人物之列。《君主论》的主角是切萨雷·波吉亚,这个人教养低下,无法与洛伦佐相比,他只想着如何实现自己的野心。但是,力量和运气爱着这个人。这是为什么呢?

  马基雅维利为什么要写《君主论》这部凝结了他思想精华的书?解开这一疑问的钥匙就藏在这里。人们只要了解了这一点,就等于读懂了马基雅维利。

  同为佛罗伦萨人,洛伦佐和马基雅维利这两个人极其相似,想起来便会令人发笑。

  马基雅维利不是不知道他这是在评论一国的领袖。不过我真的想说,马基雅维利在叙述洛伦佐“无德”之处时,还是隐去了许多。

  被女人迷住的是马基雅维利。他不光戏弄男性,还经常说一些和写一些不能让孩子们看的事情。至于爱胡闹,我这个局外人也觉得马基雅维利有时候会过分,甚至第二天他自己就会后悔,无颜去见朋友。马基雅维利是一个快乐的人,同时也是一个爱思索的人。马基雅维利的身体里也住着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毕竟洛伦佐和马基雅维利都是纯粹的佛罗伦萨人,都拥有基本相反的两种性格、同时又能够发挥力量的艺术家。佛罗伦萨能够成为文艺复兴的发祥地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尽管属于同一个文明圈,威尼斯人却不具有佛罗伦萨人特有的这种闪光点。

  虽然马基雅维利没有把洛伦佐·德·美第奇作为《君主论》的主角,但他与洛伦佐大概会有很多共同感觉。到了洛伦佐那个年纪以后,马基雅维大概也会因与他心有灵犀而能脱口吟诵出那首诗:

  生命苦短,恋爱吧,姑娘!

  趁朱唇尚未褪色,

  趁热血尚未冷却,

  明天便不再有这般好时光。

  第五章 修士萨伏那罗拉

  话说28年以后,即1520年,马基雅维利受佛罗伦萨政府之邀撰写《佛罗伦萨史》,甚至还正式签订了合同。枢机主教朱利奥·德·美第奇做了政府的工作,政府向马基雅维利发出了工作邀请。

  朱利奥是在“帕齐阴谋”中被杀的朱利亚诺的私生子。朱利亚诺遇刺时还是单身,哥哥洛伦佐知道他有一个刚出生的儿子后便收养了这个婴儿,把他作为美第奇家族的一员来抚养。不论是血缘关系,还是成长环境,朱利奥完全是美第奇家族的人,他与时任罗马教皇的洛伦佐二公子乔凡尼是堂兄弟关系。

  这意味着,当时美第奇家族两个最重要的人物——教皇利奥十世和枢机主教朱利奥希望马基雅维利来撰写佛罗伦萨的历史。当时,一度被赶走的美第奇家族已经东山再起,尽管佛罗伦萨不是正式的君主国家,佛罗伦萨的政治实权却掌握在枢机主教朱利奥手中。美第奇家族希望要的是一部绕不开美第奇的佛罗伦萨史,而当时的马基雅维利也还没有完全放弃依靠美第奇的认可而官复原职的希望。

  到这一步条件已很“不利”。出于最普通的考虑,处在如此境地的马基雅维利已难以做到客观记述。实际上,的确也有不少历史研究专家认为,正因如此,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史》中把美第奇家族描绘得如此高大。

  不过,说这话的人不懂得作家的心理,也不懂得写作需要怎样的气概来支撑。何况在那个时代,书籍尚不能印刷,要靠手抄本传阅,难有众多的读者。马基雅维利生前亲眼见到自己作品印刷本的只有《论李维》一种而已。就连在他生前就已经获得很高评价的《君主论》,也是在他死后5年才有印刷本。这意味着读者的数量有限。既然读者为有限的少数人,他们当然知道事情的经过。有哪位作家会去写可能成为读者笑柄的东西呢?

  然而,对当时的马基雅维利而言,把美第奇家族这样强有力的赞助人推向敌人一边,也肯定是名副其实的愚蠢之举。既不能成为人们的笑柄,又不能做出愚蠢之举,这需要用点智慧。马基雅维利的“智慧”就是以“豪华者”洛伦佐之死来结束自己受命撰写的《佛罗伦萨史》。

  洛伦佐于1492年去世,马基雅维利于1520年撰写《佛罗伦萨史》。其间28年的前5年马基雅维利还没有担任公职,这前5年开始于马基雅维利23岁之时,睁着眼睛出生的人不会什么也没有看到的。

  接下来的15年间,马基雅维利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正义旗手的左右臂,能够接触到最高机密,由他来撰写这本书最为合适。然而,他只写到洛伦佐去世便撂笔了,这不是智慧又是什么?

  如果书写到洛伦佐死后再往下写,作者就不能不批评美第奇家族了。尽管利奥十世是位令人愉快的人,但把洛伦佐死后美第奇家族的人往好里写会引人窃笑。我甚至想,他们的血液中莫非混进了非佛罗伦萨人的血液?如果照直去写,就不能不伤美第奇家族的心。

  书真要写得既不会成为笑柄,又不至于做出愚蠢之举,马基雅维利就得设法照顾好两头,因此马基雅维利以洛伦佐之死终结了《佛罗伦萨史》。他这样做是基于下面的事实:自那年以后,佛罗伦萨丧失了对意大利局势的主导权,佛罗伦萨的辉煌随洛伦佐一道失去了。

  父亲去世那年,皮耶罗·德·美第奇21岁,弟弟乔凡尼虽然才16岁,却已成为枢机主教。老三朱利亚诺只有14岁。父亲洛伦佐是在20岁那年担当大任的。如果皮耶罗能够全部继承享有伟大尊称的父亲的遗产,我们还不能说他运气不好,可惜他缺乏力量。我甚至感到,给他起“不幸者”(Sforutunato)这个外号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安慰。

  皮耶罗在真正意义上的不幸是继承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机制,这个机制在洛伦佐时代靠他个人的个性才能发挥功能。虽然如此,皮耶罗还是开始做了一些连他父亲都不曾做过的事情。

  美第奇宫变成了市政厅。皮耶罗因为年轻而未被允许担任共和国政府要职,他便把市政厅搬到了可以允许自己处理政务的地方。就连美第奇派的佛罗伦萨人都对这一做法投来了怀疑的眼光。在那些显贵市民中间,有些人掩饰不住不快的心情,其中就有洛伦佐的姐夫、皮耶罗的姑父贝尔纳多·鲁切拉,还有洛伦佐的表兄弟保罗·安东尼奥·索德里尼。年轻的皮耶罗也许认为危险迫近了。像皮耶罗这号人,不安会迅速导致动摇。于是,美第奇家族的年轻掌门人动摇了,他连连犯错。

  1492年4月8日,洛伦佐·德·美第奇去世。

  同年7月25日,与美第奇关系最好的教皇英诺森八世去世。

  8月11日,波吉亚家族出身的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即位。

  这一时期,在意大利五强国之一的米兰公国,前代公爵卡莱亚佐的弟弟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登上了历史舞台,他因面色黢黑得了个“摩尔人”的外号。1476年,卡莱亚佐被暗杀,9岁的吉安·卡莱亚佐继位。此后“摩尔人”便以摄政地位开始统治米兰公国。史家一致认为,斯福尔扎有着过人的能力。莱昂纳多·达·芬奇离开佛罗伦萨以后,斯福尔扎成为他的赞助人,这使得斯福尔扎的名声大振。

  斯福尔扎并不满足于摄政的地位,他想正式做米兰公国主人的野心正在膨胀。洛伦佐之死对他来说不啻是一个绝好的机会。1492年这一年,斯福尔扎一直以体弱多病的理由不允许其参与国政的吉安·卡莱亚佐公爵也已经23岁,“摩尔人”41岁。

  不过,排挤公爵而由自己取而代之的阴谋要想成功并不容易。首先,那不勒斯王国就不会同意,因为年轻公爵的妻子是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一世的女儿。如果洛伦佐在世,他也一定会阻止这件事,因为这样做会破坏意大利内部的势力平衡,造成外国入侵的口实。然而,洛伦佐已然不复存在,“摩尔人”的障碍就只剩下了那不勒斯国王。

  其次,查理八世于1483年坐上了法国国王的王位。他13岁登上王位,到1492年也只有22岁。他身体孱弱,几近残疾,但却是完成了国内统一、拥有最强军事实力的法兰西的国王。这位国王还是十字军运动的热心支持者。他还坚信,如果往上追溯到安茹家族,那不勒斯国王的王位也属于自己。

  最后还出现了枢机主教朱利亚诺·德拉·罗韦尔。他是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侄子,虽说是仗着教皇做了枢机主教,但才能不凡,后来竟成为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为在教皇选举中胜出,他曾与波吉亚展开激烈的斗争,结果一败涂地。1492年他刚刚败选,满脑子只想着如何逼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退位。

  转年到了1493年,“摩尔人”开始了露骨的行动。他把自己的侄女同时也是公爵妹妹的比安卡嫁给了德意志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里安一世,并送上了40万达克特的嫁妆,数额之巨前所未闻。这位死了皇后的独身皇帝可是有名的见钱眼开之人。

  威尼斯共和国是意大利最强的国家,“摩尔人”用巩固米兰与威尼斯同盟的方法去接近威尼斯。他阻止了德皇南下,确保了威尼斯的边境安全。当时,威尼斯在东地中海对土耳其不得不处于守势,因此,能够保障它在意大利的边境安全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收获。

  “摩尔人”还对佛罗伦萨采取了对策。他派出了使节,请求皮耶罗·德·美第奇在米兰与那不勒斯对立时站在自己一方,但皮耶罗态度犹豫。

  教廷这时刚刚迎来了新教皇,“摩尔人”便放手让赞成他实现野心的弟弟、枢机主教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去应对。因为阿斯卡尼奥在波吉亚当选教皇的斗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摩尔人”确信他对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具有影响力。

  1493年在“摩尔人”发动攻势和那不勒斯国王暗中拼死抵抗之中过去了。进入1494年后,形势急转直下。1月25日,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一世去世。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立即主张自己对那不勒斯王位的继承权。

  4月18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驳回了查理八世的主张,批准先王的嫡子阿方索继承那不勒斯王位。

  教皇的这一决定不仅激怒了法国国王查理八世,也引起了法兰西派枢机主教们的不满和反对。这一派的首领是枢机主教朱利亚诺·德拉·罗韦尔。教皇决定后的第6天,这位枢机主教逃离罗马,出走法兰西,投靠了法国国王。

  1494年8月,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率领9万人的军队,离开格勒诺布尔,翻越阿尔卑斯山。他同时向意大利各国遍派使节,要求各国为法国军队提供通行自由和必要的物资。

  9月,法国军队通过都灵,进入阿斯蒂城,受到“摩尔人”夫妇的迎接。查理八世与朱利亚诺·德拉·罗韦尔并辔同行。

  10月,法军进入米兰公国第二大城市帕维亚。6天后,米兰公爵吉安·卡莱亚佐去世。他死后8天,“摩尔人”正式即位,成为新的米兰公爵。

  下面,让我们以现场证人的证言为主线试着描述一下佛罗伦萨的形势。这里我们使用了卢卡·兰杜奇的日记。这个人当时50多岁,在佛罗伦萨街上拥有一家经营香料的商店,他的话最能反映市井小民的观点。但他只是一个商人,没有什么教养,他的记述毕竟有一定的局限性,有的地方仅靠翻译难以理解,我只能用我的笔做些改写:

  1494年10月26日,皮耶罗·德·美第奇也没有跟显贵们商量一下就离开了佛罗伦萨。他是为了去见南下比萨途中的法国国王。见到法国国王以后,皮耶罗请求他不要加害于佛罗伦萨,作为交换,佛罗伦萨向国王的军队投降,并向国王交出佛罗伦萨境内两座城的城门钥匙,提供相当于20万弗罗林的金币作为保证。法国国王当然同意,但佛罗伦萨人并不答应。他们说,没有任何必要去如此屈辱地应对。他们谴责这是皮耶罗的年轻幼稚之举。

  10月29日,佛罗伦萨境内的一个城市遭到法国军队的进攻,人们打开城门后,城市被洗劫一空。

  11月1日,萨伏那罗拉在佛罗伦萨城里向恐惧的民众布道,他说道:

  “这正是上帝降下的宝剑!我的预言应验了!上帝的鞭子就要抽下来了。上帝在亲自引领着那支军队。这正是上帝降下的愤怒的考验!

  “啊!佛罗伦萨哟!罗马哟!意大利哟!歌舞升平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就要泪流成河。我的子民啊,你们忏悔吧,洗心革面吧!上帝就要来到你们面前!主耶稣啊!为了我们的罪孽,为了赐予我们的爱而献身的主啊!饶恕他们吧,佛罗伦萨的子民将努力去做你的羔羊,饶恕他们吧!”

  修士萨伏那罗拉

  11月4日,市政厅向市民发出命令,法国兵将前来为驻扎选房,届时要让他们进房查看。命令还说,不许把家中的东西搬走,要让他们看到现在的样子。市民对此极端不满,谁都说这是过分害怕法军的表现。

  11月5日,法国国王的家臣造访佛罗伦萨,寻访市内的房屋,在选中的房屋门上用白垩做上记号。选中用于驻扎的房屋何止几百间,数量竟至数千间之多。法兰西人在他们认为合适的房屋前只需说一句话:“把门打开!”佛罗伦萨人所能做的只是把妇女儿童送往乡下,或是把他们暂时寄放在门上未做记号的人家。

  11月6日,由5位显贵人物组成的交涉团前往法兰西王驻跸的比萨,修士萨伏那罗拉担任首席。同一天,法国军队的先头部队到达佛罗伦萨,分散住进先前选好的房屋。

  这天半夜刚过,市政厅钟楼的大钟已经响过的谣言一阵风似的传遍全城,市民纷纷涌向市政厅。然而,这是误传。

  11月8日,前去见法国国王的皮耶罗·德·美第奇回到了佛罗伦萨。皮耶罗一进美第奇宫就向市民分发点心和大量的葡萄酒,说是与法国国王讲好了有利的媾和条件,要庆祝一下。

  11月9日,星期天,晚钟时分,武装起来的市民们开始向市政厅前广场聚集,有人在喊召开平民大会(parlamento)。这时,萨伏那罗拉派的著名人物弗朗切斯科·瓦洛里骑着马走进广场,高喊:“Popolo!Liberta!”(人民!自由!)广场中的人们当即响应。这时,广场上已经聚满了人,人人高呼:“Popolo!Liberta!”

  皮耶罗·德·美第奇策马向广场奔来,口中高呼:“Palle!”(美第奇派之意)但跟随他的市民人数并不太多。由于广场已挤满了武装起来的市民,皮耶罗也改变了主意。这时,市政厅发出了命令,其中有一条是对支持皮耶罗·德·美第奇的人处以绞刑。

  皮耶罗从弟弟朱利亚诺事先打开的圣加洛城门奔出城去,他的母系亲属奥尔西尼家的武装家丁已经在城门外接应他。可怜的枢机主教没有与哥哥皮耶罗和弟弟朱利亚诺一同逃走,一个人留在了美第奇宫。我亲眼看到这位年轻的枢机主教乔凡尼跪在窗边,双手合十地祈祷。我的心中充满了悲哀。我想,即便有什么事情,那个小伙子也是个好人。但很快他也离开了佛罗伦萨,那里已经没有一位美第奇家的直系亲属了。听说他是化装成一个普通修士逃出城去的。

  直到第二天,“Popolo!Liberta!”的呼声依旧响彻佛罗伦萨全城,共和国政府宣布,杀死皮耶罗·德·美第奇者赏金2000弗罗林,杀死枢机主教弟弟者赏金1000弗罗林。

  真是的,这一天以及第二天,整个佛罗伦萨笼罩在极度混乱之中。

  美第奇被驱逐了,这件事离“豪华者”洛伦佐死后不过两年半的时间。

  修士萨伏那罗拉统治了洛伦佐曾经统治过的佛罗伦萨共和国。他们两个人在所有方面都是那么迥异,以至于每个人都不能不问一个为什么。

  就在美第奇家族被驱逐的同一天,即11月9日,进入比萨城的法国国王查理八世按会见佛罗伦萨共和国特使的规格接见了萨伏那罗拉。萨伏那罗拉修士对国王说:

  基督徒的国王啊,您是上帝亲手创造的。就像我曾经多次预言的那样,上帝让您来惩戒意大利的罪恶,让您来改革那些已经堕落的教会。

  不过,国王啊!如果您不是正义之人,不是仁慈之人;如果您不去尊重佛罗伦萨这个城市,不去尊重那里的女人、那里的市民和那里的自由,上帝就会选择其他的人来替代您,就会用恐怖之鞭来消灭您!我作为接受上帝意旨的人正告您这一点。

  11月17日,法国国王在以萨伏那罗拉为首的佛罗伦萨市民的欢呼声中进入了佛罗伦萨城。22日,国王在佛罗伦萨向所有基督教徒发出了宣言:

  一、我是基督教徒的国王,我发誓,征服那不勒斯之后我将以那里为据点,遂行十字军远征,剿灭异教徒。

  二、上帝已将改革教会的大任赋予我,我将迫使业已失去资格的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退位,亲自承担起召开大公会议选举新教皇的义务。

  法国国王在佛罗伦萨逗留了十来天。在这期间,与其他城市相比,佛罗伦萨遭受法国大兵的暴行较少。佛罗伦萨市民将这一切归功于萨伏那罗拉,对他愈加信任。

  萨伏那罗拉的好处还不止于此。佛罗伦萨还收回了皮耶罗·德·美第奇先前自作主张拱手献给法国国王的两座小城。而且,提供给法国的20万弗罗林资金也只需一次性付12万,余额以年贡1.2万弗罗林的形式支付即可,成为法国国王今后保障佛罗伦萨共和国防卫的“合同款”。人们并不知道这样做占到了什么便宜,但对因“豪华者”洛伦佐之死而丧失了自信的大多数佛罗伦萨人来说,既有萨伏那罗拉的推荐,又能获得法国国王的安全保障,这大概就是难得的好处。佛罗伦萨笼罩在了这位出生在费拉拉、布道如同烈焰一般的修士的影响之下。查理八世在佛罗伦萨逗留期间,下榻在主人已经不知去向的美第奇宫。11月28日,法国国王统领大军离开佛罗伦萨南下。萨伏那罗拉在国王出发前一刻去见了他,再次向他说教,要他完成上帝赋予的使命。

  详细叙述法国国王此后的行动将会偏离本书的主线。各位欲知其详请看《文艺复兴的故事006·冷酷的优雅》一书第一部“红衣”的第四章和第五章,这里只做简单的过程回顾,而把叙述集中于佛罗伦萨。

  转过年来,即1495年2月,那不勒斯王国向法兰西军队打开了城门,查理八世成功地夺回了安茹家族世世代代所要求的那不勒斯王国。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月,到了3月,教皇提议成立了反法兰西大同盟。法国国王轻而易举地就征服了那不勒斯,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里安、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二世对此气不打一处来。他们和威尼斯共和国,甚至连煽风点火让法军入侵意大利的米兰公爵“摩尔人”都加入了这个同盟,只有萨伏那罗拉统治下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没有参加。

  正在南方享受好时光的查理八世再也坐不住了,慌忙在5月离开了那不勒斯。他想走海路返回,但理应提供船只的热那亚没有明确的答复,便只好沿着来路由陆路返回。在罗马,查理八世想与波吉亚教皇敲定一些事,教皇却踪影全无,找不到人。不得已,查理八世只好继续北上,连佛罗伦萨也没打算再做停留。到了佛罗伦萨附近的小镇波吉邦西时,萨伏那罗拉跑来见他,又是一通使命云云的说教。可是受到孤立威胁的查理八世再无心倾听。这时,一路北上,走在前面的法国军队刚刚进入意大利北部,就与以意大利为主体的同盟军打了个照面。

  一仗下来同盟军获胜,但同盟军军规混乱,让法军得免大败。尽管如此,法军仍然难以改变局势。查理八世抛下坚持到最后的奥尔良公爵,一溜烟地翻过了阿尔卑斯山。

  对意大利而言,这是狂风暴雨的一年,只有“摩尔人”从中渔利,但也产生了另外的效果,让意大利少数有洞察力的人领悟到了时代的变化和战争方式的改变。多年以后,历史学家圭恰迪尼写道:“1494年是一个悲惨时代的开始。”意大利城邦已经习惯于打仗以“质”定胜负,他们几百年来一直在夸耀这种打法的优越性。然而,压倒多数的军事力量让他们醒悟到“量”的威力。可是,能够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切的,即使在当时那个时代也是少数派。

  就在法国军队离开佛罗伦萨开始南下的4天以后,即1494年12月2日,在佛罗伦萨市政厅前的领主广场召开了平民大会。佛罗伦萨着手对驱逐了美第奇家族之后的政体进行改革。法国大兵的身影终于消失了,“人民”(popolo)、“自由”(liberta),加上“民主”(democrazzia),这三个词成了佛罗伦萨的口号。在萨伏那罗拉的领导下,佛罗伦萨开始走上了确立民主政体的道路。萨伏那罗拉的“领导”已经不限于在教堂的布道坛上了。不论是在市政厅的大会议厅里,还是在市政厅前的领主广场上,那袭黑色道袍的身影都在激烈地辩论。

  那么,佛罗伦萨人脑中的“民主”究竟是什么呢?

  首先,“豪华者”洛伦佐统治佛罗伦萨的基础“七十人委员会”被废止了。在萨伏那罗拉的领导下,各阶级各派别在热烈讨论之后达成了一致意见:首先建立一个模仿威尼斯的政体。然而,威尼斯的共和国议会并不是一个建立在民主政体基础上的机构。详情请阅读我的另一本书《文艺复兴的故事004·海都物语——威尼斯1000年》第五章“政治的技术”。威尼斯共和国是寡头政体或曰贵族政体的国家。即使参考威尼斯,最终也是要建立一个符合佛罗伦萨国情的政体,因此各阶级各派别达成了妥协。

  在意大利语中,“major”与“grande”在“大”这个意义上是同义词。“议会”在威尼斯称为“Major Consiglio”,而在佛罗伦萨共和国则名之为“Consiglio Grande”。内容与威尼斯相似,但已经同在市政厅前的领主广场上鸣钟集合全体市民召开平民大会风马牛不相及了。要取得议会的议席,在佛罗伦萨也需要具有资格。

  这个资格就是,必须是年满29岁的男性佛罗伦萨市民,并且曾经在三大委员会中担任过职务的人,或是家族中祖上有人曾担任过三大委员会委员的人。为了照顾被这一规则排除在外的人和年轻人,每年还允许24位24岁至29岁的男性加入议会。按照这个方式,在当时佛罗伦萨大约7万居民中,有3200人可以取得议会议席。这个“民主”相当谨慎。

  所有居民均有参加政治的权利,这样的民主主义思想在当时还未被认可。那个时代,“平民”的定义还只是有资格参与政治的人。这个意义上的平民虽然包括了商人和工匠,但被雇用者即劳动者,即使他是一家的顶梁柱也没有被包括进来,何况女性。不过,这些非平民的人可以在领主广场平民集会的外围席旁听。事实上,在讨论决定大方向的时候,这种外围席位的数量也不在少数。这种方式由于容易受到蛊惑宣传的影响并不完全自由。这是一种无法避免的缺陷,威尼斯很早前便废止了这种平民大会。

  在这种3000人的议会上讨论全部议案,其统治效率并不现实。所以,模仿威尼斯的元老院,佛罗伦萨还新设立了“八十人委员会”。这是在洛伦佐时代的“七十人委员会”的基础上增加10人的得意之作吧。“八十人委员会”的工作内容与威尼斯元老院相同,国政的大政方针基本上由这个委员会决定。委员会的决定由议会(“大议会”)批准,平民大会给予支持。这就是1494年形成的佛罗伦萨的“民主政体”。

  然而,佛罗伦萨人参考了威尼斯的政体,却没有参考威尼斯人的精神。

  威尼斯共和国的政体形成于200年前的13世纪末。当时实行这样的政体时,威尼斯已经经历了阵痛。这一时期,威尼斯集中发生了千年历史上仅有的两起反政府阴谋。威尼斯在度过这一时期以后,便考虑如何巩固自身独特的政体。这时,佛罗伦萨和热那亚尚在探索适合自己的理想政体。

  负责威尼斯共和国国政的少数人被称为“贵族”(nobile),他们的特权仅限于负责国政,但随之而来的义务是打仗时要冲在第一线。威尼斯政府统治的基本方针是平等实施法律,公平分配利益,贵族也不例外。在政府的另一项基本方针“败者复活”中,贵族也有堂堂正正参加的权利。我们只能说,在对生存共同体的认知方面,佛罗伦萨与威尼斯是完全不同的。与威尼斯的同行相比,佛罗伦萨的国政担当者完全缺乏这种冷静的认知。他们参考威尼斯只是因为威尼斯成功了200年,所以这只是一种简单模仿。

  另外,在威尼斯和佛罗伦萨之间还有一点根本性的不同。威尼斯在建国时就确立了政教分离的做法,而在15世纪末佛罗伦萨却容许了萨伏那罗拉的领导。

  这位多明我会的布道僧根本不是在洛伦佐·德·美第奇死后才登上舞台的,在洛伦佐死前两年,他就已经在佛罗伦萨反复宣传他的教旨了。洛伦佐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压制言论,萨伏那罗拉也不忌惮任何人,他不断地谴责洛伦佐所代表的佛罗伦萨人的现世倾向。但在洛伦佐生前,佛罗伦萨人没有动摇过。虽然有人对萨伏那罗拉抱有同感,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政治决策。

  佛罗伦萨人丧失了自信,他们丧失了只有在“豪华者”洛伦佐这根支柱支撑下才会有的自信。而200年来威尼斯人却没有依赖个人支柱,他们有自信处置类似洛伦佐死后佛罗伦萨人所面临的危机。佛罗伦萨人需要支柱,否则就只知道内讧,因此他们要么有科西莫或洛伦佐这样的支柱,要么就转而寻求别的支柱。美第奇的子孙所能起的作用只是令他们失望。在萨伏那罗拉“现在的危机是你们过去的罪孽造成的,忏悔吧!紧跟上帝吧!”的说教面前,佛罗伦萨人屈服了。

  此外,佛罗伦萨人本来就有一种对理想孜孜以求的性格。正是因为这种性格在艺术方面得到了发挥,才产生了文艺复兴。然而这种性格也容易导致在政治上不厌其烦的探索。萨伏那罗拉宣称要创造耶稣加国王的新政体——政教协调运行的政体。这个说教点燃了佛罗伦萨人心中的理想主义之火。萨伏那罗拉称佛罗伦萨人为“上帝之民”,称佛罗伦萨为“上帝之城”。在有基督附体的国王的国度里,人民平等,僭主可容,没有君主,人们的灵魂得到了平安,拒绝争斗,和平得以维持。

  萨伏那罗拉的这些说教,不仅打动了原本宗教心就很深的佛罗伦萨中下层市民,知识分子阶层中也有很多他的仰慕者,如皮科·德拉·米兰多拉、马尔西利奥·费奇诺、安吉洛·波利齐亚诺等哲学家和文人,波提切利、年轻的米开朗基罗等这样的艺术家,弗朗切斯科·瓦洛里、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皮耶罗·圭恰迪尼所代表的佛罗伦萨显贵。特别是以前在洛伦佐鞍前马后的那些学者和艺术家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被萨伏那罗拉洗脑。也许是对支柱的依赖度越高,对失去支柱的感受就越深吧。

  佛罗伦萨在对外关系方面也陷入了窘境。在萨伏那罗拉领导下,佛罗伦萨选择了亲法兰西的路线,查理八世逃回阿尔卑斯山西面把佛罗伦萨逼入了孤立状态。唯一没有参加反法同盟的国家佛罗伦萨,与参加了同盟的国家教皇国、威尼斯、米兰以及德意志、西班牙的关系自然紧张。佛罗伦萨被敌国包围,连比萨都造反独立了。

  佛罗伦萨的经济也陷入了困境。佛罗伦萨的经济基础是金融业和制造业,以前曾经执北欧各国之牛耳。如果现在这些国家也都打入相同的领域,佛罗伦萨就别再指望同以前一样获利。威尼斯曾经面对这种情况,但它早早就开始了经济结构的重组,而佛罗伦萨面对同样情况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因此只能决定性地处于守势。1494年美第奇银行破产,这意味着佛罗伦萨在北欧各国经济霸权的终结。

  佛罗伦萨的一切都在衰落,唯有萨伏那罗拉尖锐刺耳的声音在回荡。

  我再引用前述卢卡·兰杜奇的日记来谈谈这一时期佛罗伦萨人的心理状态。我在《文艺复兴的故事008·神的代理人》一书的第二部“亚历山大六世与萨伏那罗拉”中也描写了这一时期,那部书中聚焦了两种对立的观点。不过我们在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描写佛罗伦萨,所以这里仅列举《神的代理人》所用四种史料中的一种——兰杜奇的日记。

  1495年9月1日。我在圣母百花大教堂聆听了萨伏那罗拉的布道演说。像往常一样,听众超过1.5万人,教堂中热气蒸腾。他站上教坛,大家忘记了暑热,认真听他演讲。他说,四面不靠海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是多么需要出海口比萨啊!然而就在比萨,驻扎着同盟军的军队,驻扎着佛罗伦萨的仇敌威尼斯的大兵。答应把比萨交给佛罗伦萨的不是只有法国国王吗?单单为此,佛罗伦萨就应该贯彻亲法主义。即使现在我们在意大利遭到了孤立,但法国国王为了完成他的事业一定会回到意大利来,结果一定会给佛罗伦萨带来好运。他最后说,无论如何必须保住共和国大议会,这正是驱逐压迫者美第奇家族、建立了人民政府的民众的胜利和骄傲。

  他的说法完全正确。我们佛罗伦萨人是自由之民。这时也频频传言法国国王将再次率军前来。佛罗伦萨人必须感谢上帝赐予我们这位过着清贫生活的预言者。

  第二年,1496年。

  2月7日。今天发生了一件事,一群蒙着头巾的少年满大街流窜,抢跑了路人佩戴的奢侈品。大人们吃惊地交头接耳:“看那些少年修士!”有人看到那群少年冲过拔腿就逃。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赞扬这些“萨伏那罗拉少年”的行为是在“赶走已经堕落的习惯”。据老人说,这座城里还是头一遭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是一个能够生活在好时代的幸运之人。

  第三年,即1497年。

  2月7日。今天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佛罗伦萨过了一天真正的圣日。上午,男女老少都参加了萨伏那罗拉的弥撒。回家后,大家都按照他的教导,吃了一顿朴素的饭食。下午大伙儿都参加了街上的大游行。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拿着红色的十字架。

  游行队伍到达领主广场时,那里已用奢侈品堆起了一座金字塔一样的大山,高度约有30布拉乔奥 注释标题 布拉乔奥( Braccio,复数为braccia),古意大利长度单位,1布拉乔奥约合66或68厘米。 (约18米),周长约有120布拉乔奥(约72米)。这山被分成了七层,堆满了狂欢节用的各种各样的奢侈品,不光有狂欢节用的面具和化装用具,还有假发、发髻、梳子和扑克牌等,另外还有异教题材的绘画、雕刻和书籍。在这堆成山的奢侈品周围,堆了很多捆柴薪。这里马上就要进行萨伏那罗拉常说的“烧毁虚荣”。听说有个威尼斯人说想出4万达克特来买走这一切,但大家说这正是堕落的典型,把他赶了回去。

  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少年们在凉廊 注释标题 凉廊(Loggia di Lanzi),佛罗伦萨领主广场的一座建筑,建于1376—1382年。凉廊毗邻现在的乌菲兹美术馆,由三跨面向广场的宽拱构成,当时用于集会和公共仪式,现在里面放置着许多雕塑作品。 中排好队,开始唱起圣歌。有人发出了信号,金字塔的四个角上起了火。火焰瞬间燃遍了整个金字塔。政府乐队开始奏乐,市政厅钟楼鸣响了大钟。这钟声就像一个信号,全城的教堂都响起了钟声。群众发出欢乐的声音,开始向上帝祈祷,感谢上帝。祈祷声、圣歌声和钟声交汇着,从跪着的人们头上淌过。

  这才是上帝的国度。萨伏那罗拉站在烧着的金字塔边祈祷,人们跪着,仰望着他那神圣而庄严的身姿。

  5月8日。听说今天反萨伏那罗拉派要在圣斯皮利特修道院布道,我便过去看了看。来听布道的人非常多,使人感到吃惊。大概有5000人吧,基本上全是男人,还有不少年轻人。这些男人以前都藏哪里去了呢?萨伏那罗拉一直在说,我们有很多敌人,佛罗伦萨的改革远未完成,看来这是事实。在圣斯皮利特修道院布道的修士说萨伏那罗拉是疯子,我们都被这个疯子骗了。

  第四年,即1498年。

  3月27日。今天在圣十字教堂布道的修士弗朗切斯科说,要用“火刑审判”向萨伏那罗拉挑战。他说,萨伏那罗拉经常说自己的话是对的,说自己是真正的预言者,这些都会被上帝所创造的奇迹所证实。他还说:“上帝啊,如果我错了,今天就在这里用雷电烧死我吧。”既然这样,索性让他实际证明一下。

  弗朗切斯科修士的挑战是,他和萨伏那罗拉先后从烧得正旺的火中走过,如果萨伏那罗拉没有烧伤,就承认他是预言者,并追随他。

  3月28日。公认的萨伏那罗拉大弟子多米尼科修士宣称由自己来接受昨天的挑战。

  3月30日。今天两派定下了进行“火刑审判”的代表。方济各会 注释标题 方济各会(Ordo Fratrum Minorum),又称小兄弟会或弗朗西斯派,是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修士着灰色会服,故又称“灰衣教士”,修士间互称小兄弟。1209年由意大利阿西西的方济各得到教皇英诺森三世的批准成立。该会提倡清贫生活,托钵行乞,效忠教皇,反对异端。 派出的代表是修士隆迪奈里、多明我会的代表是修士多米尼科。

  4月3日。萨伏那罗拉派的皮阿尼奥尼等人闯进市政厅,催逼尽快进行“火刑审判”,跟随而来的男女老少几乎挤满了领主广场。

  4月7日。一大清早开始,全城都被卷入了亢奋的漩涡。皮阿尼奥尼胜券在握,希望尽早看到结果。反萨伏那罗拉派的阿拉比阿蒂觉得今天就能看到萨伏那罗拉的毁灭,也很亢奋。人们为了要找到一块好地方,早早地奔向了就要举行“火刑审判”的领主广场。

  广场上已经为“火刑审判”搭好了舞台。舞台斜对着市政厅,向广场中央方向凸去。舞台用砖头堆起,高有2.5布拉乔奥(约1.5米),上面用柴薪架起高4布拉乔奥(2.4米)、长50布拉乔奥(约30米)、宽达10布拉乔奥(约6米)的廊道。柴薪上洒满了油,柴束之间到处放着火药。考验的时间定在正午,时间已经迫近。广场上人山人海,再无插足之地。广场周围房屋的窗户也挤满了人。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舞台和群众之间戒备。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的修士们是今天的主角,他们在各自的领袖萨伏那罗拉和弗朗切斯科两位修士的带领下进入广场,然后各就各位。一切准备就绪。眼看着就要点火,一大早就赶到广场等待的群众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什么也没有开始。代表方济各会准备进入火里的隆迪奈里修士,看到多米尼科修士好像要拿着十字架上的基督像进入火里,便开始强烈抗议。依他说,根据天主教教义,圣体是禁止用于个人考验的。基督像是信徒的崇拜对象,用于个人考验是对上帝的亵渎。

  这个理由当然正当,大家都认为多米尼科一定会让步。然而他坚决不让步,说如果不拿着基督像就不能搞“火刑审判”。两派代表随即进入市政厅,开始在政府的调解下进行协商。可是他们老也不出来。好不容易出来了,一拨人走向萨伏那罗拉,其他修士走向弗朗切斯科,像是在请示什么,请示完又进了市政厅。这种情况反复多次,没完没了。

  群众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响起谴责的声音。他们一大早就赶来,什么也没有吃,到了规定的时间,又等了三个多小时。气氛紧张起来。担任警卫的士兵迅速进行了处置,人们又回到自己原先的地方继续等待。修士们还在市政厅进进出出。快到下午5点的时候,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黄豆大的雨点,顷刻之间,天昏地暗,暴雨倾盆而下。这时,待在凉廊中的几个多明我会的修士站了起来,高呼:“奇迹!奇迹啊!这就是上帝不希望‘火刑审判’的证明!”

  我们愤怒了。我们等了好几个小时,结果却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当然要生气。人们的谴责都冲着多明我会去了:“他们一开始就不想接受考验!”“为什么萨伏那罗拉自己不接受考验?要是他不拿基督像直接走进火里,也不会是这个样子!”“胡扯!别拿基督像说事!是自己不想干吧!”

  阿拉比阿蒂与皮阿尼奥尼一样愤怒。不,是皮阿尼奥尼反过来向萨伏那罗拉倾泻出了炽烈的怒火。群众开始骚动起来。

  广场上的空气马上就要爆炸,政府似乎也发现不妙,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传达了政府的决定:终止“火刑审判”。群众顿时哑然无声。方济各会的修士开始离去,多明我会的修士也唱着圣歌,走向他们的圣马可修道院附属修道院。群众怒从心头起,向修士的队伍奔去。怒吼暴风雨般地朝被修士围在中间的萨伏那罗拉泼去。为了在袭来的群众中保护他们,几乎动用了所有广场上的卫兵才把修士们送回修道院。

  但是,人们的怒火没有平息。刚才还对萨伏那罗拉顶礼膜拜的皮阿尼奥尼们大叫:“我们受骗了,上了那个假预言者的当了!”阿拉比阿迪们也大叫起来:“看到了吧,那家伙一开始就在骗人!”两派人都一样愤怒。对预言者萨伏那罗拉的崇敬之心就这样化为乌有。

  萨伏那罗拉修士的毁灭何其速也。第二天,他就和两位弟子一起遭到逮捕。群众连续两天涌向领主广场,要求审判他们。时间到了5月下旬,终于开始进行公开审判。卢卡·兰杜奇旁听了审判。

  5月20日。市政厅内举行了公开审判。这天是星期天,但人们放弃参加弥撒,都赶来看审判。被押上来的只有萨伏那罗拉一个人。受罗马教皇委任主持审判的洛莫利诺主教命令用绳索把萨伏那罗拉的双手捆起来。在把他高高吊起之前,主教问萨伏那罗拉:“你要在这里承认自己刚才坦白的事情:你明明没有听到上帝的意旨却说听到了,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上帝派来的预言者。这一切都是一派胡言!”

  萨伏那罗拉回答说他不认罪,自己就是预言者。主教使了一个眼色,萨伏那罗拉瞬间被高高吊起。我们就座的旁听席上方传来了萨伏那罗拉的呻吟声:

  “我认罪,我是罪人。我没有听到上帝的声音。”当天的公开审判到此便结束了。

  5月22日。萨伏那罗拉和他的两名弟子被判处死刑。三人均为神职人员,因而天主教会做出了这个判决,罪名是异端罪、分裂罪和背叛神圣罗马教会罪。他们被判处绞刑后再施火刑,执行时间是第二天早晨。领主广场上立刻开始搭建绞刑台。

  5月23日。教皇特使和政府高官们并排坐在沿市政厅墙壁搭起的看台上。广场上聚集的群众比“火刑审判”那天还多,现场鸦雀无声。三名修士被从市政厅中押了出来。宣读判决书,三名修士被剥去黑色道袍,只穿着白色道衣,赤着脚,双手反绑。三个人都被用白布蒙上了眼睛。

  修士西尔维斯特罗首先被推上临时搭起的木走廊。走道的尽头矗立着圆木,上面横着一根横木,横木上挂着绳索,绳索簌簌落下,套住了修士的头颈,又向上拉去,吊起了修士的身躯。绞索没有套紧,西尔维斯特罗口中数度发出低弱的声音:“主耶稣啊!”但很快就连低弱的声音也听不到了。第二个被推上来的是多米尼科修士,他在被吊起来的时候也大叫了一声:“主耶稣啊!”

  萨伏那罗拉最后被吊在了两人的中间。对相信他的人来说,这可是最后机会了。他一定会对信徒们说些什么,一定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话。即使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他也一定会说些赞美上帝荣光的话,说些拿出勇气去过正直美好生活的话,说些教会就要改革的话,说些不相信上帝的人必将毁灭的话。他说什么我们都无所谓,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萨伏那罗拉被吊起来的时候只是在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这让很多的人很是失望,彻底丧失了对他的信仰。

  绞刑台下堆着的柴束被点燃,里面安放了火药,上面浇了油,火势非常凶猛。瞬间,火焰便蹿上了高高的木架,火舌吞噬了死去的修士,三人的四肢坠落下来。群众向残留的躯体投掷石块,要把躯干砸下来。掉下来的残体烧了个精光。

  有人推来了手推车,把骨片和骨灰堆到车中,一点不留。武装士兵围着手推车,向韦奇奥桥走去。骨片和骨灰被抛进了亚诺河,什么也没给他们的信徒留下。

  5天以后的5月28日,29岁的马基雅维利开始了他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一介官僚的生活。不过与迷恋于萨伏那罗拉的商人兰杜奇不同,这4年间,20多岁的马基雅维利始终冷眼关注着修士从辉煌到毁灭的全过程。

  现在还遗存着马基雅维利在这一时期写的一封信。写信日期是“火刑审判”前一个月的1498年3月9日。信是写给佛罗伦萨驻罗马大使里恰尔多·贝基的,从文字上推测,这封信是马基雅维利对大使希望得到有关萨伏那罗拉消息一事的答复。因为是给年长且地位高的人写报告,年轻的马基雅维利极力控制不谈自己的判断,只是客观地报告情况。不过,信中还是有一行字泄露了他的见解。他在信中这样说,萨伏那罗拉的说教“总是以夸张的威胁开始,对不善于冷静思考的人才有效果”。从报告的写法看也让人不能不感到他论事冷静。多年后,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再次谈到萨伏那罗拉。他说,得到民众的支持并不那么难,但如何维持已经得到的民众的支持却很难。不消说,他把萨伏那罗拉当成了失败的例证。

  以上这些都是这位睁着眼睛出生的人在进入“工作”前亲眼所看见、亲身所感受的事件。在佛罗伦萨,他作为一介官僚与国家政治休戚相关。这时的佛罗伦萨已经不再是“豪华者”洛伦佐时代的佛罗伦萨,也不再是萨伏那罗拉时代的佛罗伦萨了。佛罗伦萨渴望有一位强有力的领袖,不管他是好是坏,都求之不得。

  29岁还很年轻,而且在马基雅维利的眼里,这里是他所希望的职场。残留着火葬萨伏那罗拉的黑色斑迹的广场铺石,挡不住他轻快的步伐。他的岗位在佛罗伦萨共和国市政厅韦奇奥宫。春天已经到来,5月的佛罗伦萨尤为美丽,被称为“佛罗伦萨的五月”(Maggio Fiorentino),天下闻名。对佛罗伦萨来说,“春天”已经逝去,但对马基雅维利来说,“春天”才刚刚开始。 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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