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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剑与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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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剑与十字架

  图10:尤利乌斯二世(拉斐尔画)

  单凭动机纯粹、认真、不利己这些理由,人们在评价一个人的行为结果时会变得惊人的宽容。这使我心情黯淡。

  这种人作为个体看是一个善人,值得尊敬。但是,如果他拥有可以影响很多人生活的地位和权力,我们能不看结果而单单称颂他动机纯粹吗?不自私就是好的免罪符吗?

  一

  1506年8月26日清晨,罗马的所有街道突然被群众挤得混乱不堪。人人都向圣彼得广场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议论着那天早晨像旋风一样传遍罗马的奇怪传言。只要有人说点什么,群众就会齐声发出爽快的笑声。狭窄的马路两边拥挤地排列着房屋,笑声在这些房屋的石壁之间回荡。被这笑声惊起的人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旦他们知晓了原因,又会急忙穿上衣服,加入到奔跑的群众中来。

  “听说教皇要去打仗啊。”

  “跟土耳其人打吗?”

  “不是,听说是去进攻基督教徒。”

  “那一定是野蛮人啦?”

  “不对不对,是进攻意大利。”

  “哦?”

  对话被笑声淹没。

  罗马民众已经习惯了教皇的女儿带着豪华的队伍出嫁和教皇的儿子像古罗马皇帝一样凯旋。教皇亲自参加狂欢节和出席宴会也已经不会引起他们的惊讶了。教皇是圣彼得的继承人,是基督教世界的精神领袖,原本应该是做弥撒、赐福予信徒的和平之人,可现在却要亲率大军攻打基督教徒,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大事,难怪惊动了不会轻易吃惊的罗马民众。当他们得知这无害于己时,也是绝对要去看看热闹的。群众中混夹杂着妇女儿童,想到那可以免费看到的精彩节目,他们眼睛发亮,你推我搡地跑过架在台伯河上的大桥。

  圣彼得广场上,500名骑兵已经整队完毕。他们从头到脚裹着铁甲,手持长矛,是一队武装到马匹的重装骑兵队。每一个骑士都把头盔的护脸铁板翻上去,摆出骑在马上待命的姿势。他们的旁边,各带着一个佩戴简单铁头盔和胸甲、手拿弓箭的步兵。执马缰绳的马夫没有武装,他们每个人身旁都放着一个大口袋,里面塞满了骑士——马夫们的主人的所有日常用品,从磨砺武器的油、换洗衣服到餐具,应有尽有。不用拽缰绳的时候,他们就要背着这个大口袋跟着走。看着这1500人,实际参战的只有1000人的队伍,广场上远远围观的群众发出了惊愕的声音:“人太少了吧!就这点人还想打仗?”

  12年前,罗马市民曾经见识过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率领的9万大军,他们当然会有这样的感想。整装待发的骑士们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他们在等候大将。

  这位大将还在眼前的圣彼得大教堂里向上帝祈祷此次进攻佩鲁贾和博洛尼亚获得成功。他还是教皇,不能只自己一个人祈祷,还要为枢机主教、各国大使和佣兵队长们做弥撒。

  祈祷战争胜利的弥撒结束了。圣彼得大教堂的门朝里打开,发出了沉重的声音。这声音犹如口令,骑士们一齐下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身影出现在通往教堂的石阶上。高高的教皇皇冠和金线缝制的长披风,使清晨的教皇看上去更加魁梧。教皇皇冠下面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表情严肃地看着周围。骑士们一齐单膝跪地。甲胄的铁片相互碰撞发出钝响,瞬间压倒了一切。挤满广场四周的群众骚动起来,交头接耳说“教皇的教衣下面也穿着铠甲呢”。他们纷纷跪在地上。枢机主教们身着红色披风,呈扇形排在教皇左右,这时他们也跪了下来。只有教皇和他的坐骑站立着。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面对跪地的骑士和对面的群众,用右手大大地画着十字,以上帝、基督和圣灵的名义为他们赐福。他左手拿着银十字架。在照耀广场的朝阳映照下,十字架闪着银光。大家一齐画着十字,合唱阿门。

  终于要出征了。坐骑被牵到石阶下,尤利乌斯二世穿着这身衣服上马,走在全军前头,从广场出发了。他的随从举着巨大十字架走在前面。20位枢机主教骑着马跟随其后。除了在尤利乌斯二世出征期间留守罗马教会的拉法埃洛·里阿里奥枢机主教和因老、病不能同行者以外,全体枢机主教都上了前线。各国大使跟在枢机主教的后面。他们本以为要常驻教廷,却不料要随军作战,个个惊魂未定。再后面是秘书、书记、仪典官等教廷使役。跟在这帮与打仗毫不相干之人后面的,才是重装兵团。

  队伍上了前面的桥,跨过了台伯河,左边能看到圣安杰洛城堡要塞。队伍沿着河边的路走了一会儿,便进入了市内的小巷。看热闹的人挤满了路两边所有的窗户。尤利乌斯二世在大十字架的先导下策马通过科尔索大街,他的脸上神采奕奕。枢机主教们不情愿却又不得已地跟在后面,他们把厌恶的表情藏在红色的宽檐帽下。同他们相比,只有尤利乌斯二世一个人精神抖擞,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都63岁了,却好像返老还童,回到了20岁。

  穿过科尔索大街,来到了人民广场,这里的北面便是拱卫罗马的城墙。罗马市民的代表已经来到城门下送行。由于没有先例,面对教皇,市民代表不知道说为他祈祷武运的话是否合适,便含含糊糊地与就要离开罗马的教皇寒暄。尤利乌斯二世下马,拉过大十字架,庄严地为自己不在罗马期间的罗马市民祝福。

  教皇再度上马,同队伍一起走出城门,沿着弗拉米尼亚大道朝正北方向行进。队伍走过米尔维奥桥,再次渡过蜿蜒的台伯河。自此开始,就要走卡西亚大道了。在走入卡西亚大道前要做一件事。出征仪式已经结束,市民代表的问候仪式也已经结束,不需要继续穿戴这热死人的教皇皇冠和沉重的披风了。尤利乌斯二世摘冠脱衣,只剩了白帽和教皇服。他继续策马前行,愈发精神焕发。

  盛夏的太阳热辣辣地照晒着。但在古罗马时代建起的卡西亚大道两旁,浓绿的伞松成荫,凉爽的风吹拂着。苍松之间,闪动着身穿白衣的教皇和身穿红衣的枢机主教的身影,兵队中的甲胄和长矛不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黑光,队伍一路向北,渐行渐远。

  这次进攻佩鲁贾和博洛尼亚,打的旗号是收回圣罗马教会的领土,完全出乎意料,使人们惊讶不已。但这却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即位3年来深思熟虑后的行动。借马基雅维利的话说就是,教皇全身的神经都集中于此。与其说他深思熟虑,不如更准确地说他是因为种种原因才隐忍至今。

  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出生在热那亚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家里是贫穷的剪毛匠。他与被称为“修士伯父”的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雷选择了同样的道路,进了修道院。后来,这位修士伯父成为西克斯图斯四世教皇,匠人儿子朱利亚诺的运道也就此打开。他在28岁时接手伯父当枢机主教时的教区,当上了圣彼得镣铐教堂的枢机主教。

  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崭露头角。不知道为什么,西克斯图斯四世更看重并重用热那亚附近小有名气的里阿里奥家的外甥,而不是自己的罗韦雷家族。西克斯图斯四世曾经在里阿里奥家当过家庭教师,因为这个缘分,他成功地把妹妹嫁了过去。对朱利亚诺来说,这是个忍耐时期。

  西克斯图斯四世去世的时候,以前一直执罗马牛耳的里阿里奥家族的外甥们立刻失势。朱利亚诺巧妙钻营,成功地把同乡奇博扛出来当上了教皇,成为英诺森八世。他与波吉亚命中注定的对决这时表面化了,后者的实力一直被认为在枢机主教中名列第一。朱利亚诺给了一直觊觎教皇宝座的波吉亚当头一棒。他蔑视旦夕祸福的里阿里奥家族那些和他有表亲关系的人,迁出自家宅邸住进了教皇宫殿。朱利亚诺的得意持续了6年,自己和别人都以为下一任教皇的宝座非他莫属。

  然而,波吉亚也不是会就此退缩之人。他享受狩猎,跟几个女人生了孩子,悠然自得地等待时机。1492年,在英诺森八世死后的枢机主教会议上,波吉亚在关键时刻击败自信满满的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当选,成为亚历山大六世教皇。对朱利亚诺来说,这是他致力于打倒波吉亚的11年努力的开端。为了打倒宿敌波吉亚,他煽动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引法军入侵意大利,图谋借此力量召开公会议,把波吉亚教皇踹下马。这一企图失败后,他马上利用萨伏那罗拉,甚至要掀起一场反波吉亚运动。

  眼看打倒波吉亚的计策将要悉数失败,幸运突然降临了。1503年夏天,亚历山大六世得了疟疾病倒。他的儿子切萨雷也在同时因为同一种病卧床不起,失去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这使朱利亚诺非常幸运。他从自我流放之地阿维尼翁回到了阔别10年的罗马。他没有放过大好时机。亚历山大六世的继任者庇护三世只当了26天的教皇便去世了。庇护三世去世后,威尼斯共和国为了阻止法国人出任教皇而支持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枢机主教。罗韦雷有预谋地笼络住了那些西班牙人枢机主教,他们的选票原先都捏在切萨雷·波吉亚手中。靠着威尼斯的支持和西班牙人枢机主教的选票,他登上了教皇宝座,成为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加冕仪式当天,他因过于激动而昏厥,被教廷官员们抱着走上圣彼得大教堂的石阶。

  尤利乌斯二世即位后,有两个问题亟待解决。第一个问题是切萨雷·波吉亚。他们二人之间有约定,切萨雷派的12位西班牙人枢机主教将在教皇选举会议上把票投给罗韦雷,而罗韦雷当选后将确认切萨雷教皇军队总司令的地位和他作为罗马涅公爵的领地。这个约定无人不晓,欧洲各国都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关心观望着,看这两个宿敌能否和解。尤利乌斯二世打开始就不打算遵守这样的约定,人们却无法谴责不遵守约定的尤利乌斯二世,因为错在切萨雷一方。他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错误地观察和判断了人的感情。设局骗人后毫不内疚,波吉亚父子和尤利乌斯二世在这一点上十分相像。

  波吉亚知道设此骗局是个罪孽,只把它看作是实现自己野心的有效手段。可是尤利乌斯二世不是这样,他毫不怀疑地坚信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他认为,为了教会的独立和荣耀,必须打倒波吉亚。于是,做枢机主教时对波吉亚的私愤,在他当上教皇、成为尤利乌斯二世后极其自然地转变成为公愤。切萨雷·波吉亚被抓了起来,交到了西班牙国王的手上。这种做法使人觉得,如此一来,尤利乌斯二世便可以将出身于传统西班牙贵族、优雅举止背后充满着权力感觉的波吉亚父子置之脑后了。

  第二个问题是威尼斯共和国,它为自己当选教皇出过力。威尼斯早早便利用切萨雷倒台的机会,将势力渗透进了博洛尼亚。里米尼和法恩扎已经落入威尼斯之手。尤利乌斯二世不打算承认这事,但在竞选教皇时欠了人家的情,又不能轻易与强国威尼斯为敌。自己即位甫定,在势力尚立脚不稳之时更是如此。尤利乌斯二世现在只能对威尼斯不断入侵博洛尼亚袖手旁观。

  尽管如此,波吉亚还是把已恢复秩序的教会领地留给了尤利乌斯二世。当然,波吉亚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教会。他原本是想把那里变成实现自己野心的中心地区。波吉亚消灭了教会领土内不顺从教会的小僭主,自己却半道儿倒台。结果,尤利乌斯二世一股脑儿继承了波吉亚的所有这些遗产。这是欧洲各国谁都知道的事。尤利乌斯二世继承了前任的遗产,他心里当然还想对内对外宣示自己具有光大这份遗产的力量。在即位后两大问题中,他已经首先解决了波吉亚的处置问题,剩下的就是威尼斯问题了。如果尤利乌斯二世展示出了自己作为教皇领土主人的实力,威尼斯恐怕也会对现在这样无视尤利乌斯意愿的露骨侵略行径有所收敛吧。这就是尤利乌斯二世在即将迎来即位第3个年头时的想法。

  尤利乌斯二世的目光盯上了佩鲁贾和博洛尼亚两座城市。这两座城市都是教会领土内的国家,以前一直由巴利奥尼和本蒂沃利奥以教皇代理(vicario)的名义分别统治着。巴利奥尼在切萨雷手下当佣兵队长时发动叛乱。其他造反的佣兵队长都在塞尼加利亚被切萨雷处死,只有他侥幸逃脱,当上佩鲁贾的主人,恢复了元气。博洛尼亚在本蒂沃利奥的统治之下,切萨雷原本要攻打这座城市,但由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反对而未果。尤利乌斯二世要显示自己与波吉亚不同,显示自己是一位想教会所想而且具备实现能力的教皇,这两个地方是绝好的进攻目标。

  图11: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中部和北部

  尤利乌斯二世下手很快。他请求法国和威尼斯等国援助这次进攻,但答复尚未到达,他即于1506年8月17日秘密召集枢机主教会议,并在会上宣布自己将御驾亲征。枢机主教们几乎全体反对进攻佩鲁贾和博洛尼亚,但尤利乌斯的决心毫不动摇。21日,请求曼托瓦侯爵、乌尔比诺公爵等人出兵的教皇急使离开罗马。26日,他便亲率500名骑兵从罗马出发了。由于他行动太快,法国国王未及深思便承诺派遣援军,威尼斯无奈也不得不采取中立立场。欧洲各国接到了教皇御驾亲征的通知,还在犹豫这是真是假,尤利乌斯二世这厢已经启程离开了罗马。

  我们把话题拉回到在夏日阳光之下行军的尤利乌斯二世一行。

  教皇一行出了罗马的北城门,当天行进了30公里,第一夜在福尔梅洛度过。教皇几个月前刚刚结婚的三女儿费丽契阿就和她的丈夫乔凡尼·奥尔西尼住在这个地方。尤利乌斯二世没有儿子,他格外喜爱这个小女儿。

  第二天住在内皮。这块地方原来是波吉亚的,现在收为教皇的领地。

  第三天尤利乌斯二世到达奇维塔卡斯泰拉纳,佛罗伦萨的使节马基雅维利已在那里等候。教皇要求佛罗伦萨共和国派遣援军,还要借用佛罗伦萨的佣兵队长马尔坎托尼奥·科隆纳。马基雅维利肩负的任务就是设法巧妙地回避这些要求。在尤利乌斯二世看来,佛罗伦萨并不像威尼斯那样让他在意,它的暧昧态度也没有太扫他的兴。

  第二天,8月30日,队伍抵达这些天来走过的最大城市维泰博。晚上,在火把的照耀下,由大十字架开道,教皇头戴皇冠入城,他在这里逗留了4天。这期间他并没有休息。他派了两位大主教去佩鲁贾和博洛尼亚,劝说他们和平献城。另一位大主教也出发去了米兰,催促法国的援军。尤利乌斯二世自己则向计划前来会合的瑞士佣兵支付了预付款。

  9月4日,队伍出发前往著名葡萄酒产地蒙蒂菲阿斯科尼。

  5日,教皇及其一行照例于黎明前两小时出发,许多附近的农民跪在路的两旁,他们半夜起就在路旁等待,希望看上一眼教皇的英姿,得到他的祝福。傍晚时分,队伍进入了奥尔维耶托城。奥尔维耶托是建在悬崖绝壁上的小镇,被称为教廷领土的要塞。尤利乌斯二世打算在这里看看对手对自己出招的反应。反应何其迅速,竟让这位教皇有些得意忘形。当天深夜,派往佩鲁贾的费莱里和乌尔比诺公爵来到了驻地。他们和巴利奥尼之间关于和平入城的谈判成功了。号称冷酷无情的巴利奥尼在听说教皇御驾亲征之后,似乎也拿不出什么防卫手段了。紧跟着,巴利奥尼也来到了驻地。

  巴利奥尼是来接受教皇提出的所有要求、无条件投降的。教皇的要求是,以保证巴利奥尼及其家族的人身安全为条件,巴利奥尼把佩鲁贾的全部要塞割让给教皇,把儿子们送到教皇亲戚乌尔比诺公爵的宫廷做人质,还要亲率150名骑兵,与教皇军队一起进攻博洛尼亚。巴利奥尼接受了这些要求。谈判成功后,巴利奥尼跟着乌尔比诺公爵再次出发回佩鲁贾,准备迎接教皇入城。

  捷报接连而至。教皇早就要求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出兵了,现在他发来了同意出兵的回复。法国国王送来了回信,对派遣援军不感兴趣,但这已经扫不了教皇的兴了。佩鲁贾已经屈服,尤利乌斯二世按捺不住早一天入城的欲望。

  教皇一行从奥尔维耶托出发,沿着山间小道一路向北急行军。9月10日,抵达特拉西梅诺湖畔的村庄卡斯蒂廖内。村子小得连同行的枢机主教都不够住,尤利乌斯二世却说要住上几日。枢机主教们原本就很不情愿出征,这下更是牢骚满腹,教皇却视而不见。佩鲁贾就在湖对岸20公里的地方。根据同行的教廷礼宾官的日志,尤利乌斯二世对这次古怪行动的解释是,他想赶在礼拜天这个教会节日进入佩鲁贾城。

  9月13日,期盼中的礼拜日来到了。教皇一行前两天就渡过了特拉西梅诺湖,住在离佩鲁贾15公里的科尔齐亚诺村,做入城准备。

  佩鲁贾入城仪式豪华而庄严。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身穿最高礼服,他头戴教皇皇冠,身穿白缎底金丝绣的长披风,身后跟着一身红衣的众枢机主教。骑兵队在山城佩鲁贾城门前待命,教皇只带极少的近卫兵入城。

  在城门前,8位市民代表献上了城门钥匙。城中教堂的大钟鸣响,尤利乌斯二世穿过为迎接他这位征服者而紧急建起的凯旋门,最先走进了主教堂(cattedrale)。在这里,教皇向全体市民发布公告,宽恕了他们与僭主巴利奥尼一道犯下的不服从教会之罪,希望他们以后在教皇任命的代理费莱里枢机主教的主持下重新做人,成为教会的好孩子。

  尤利乌斯二世为和平征服佩鲁贾而得意。几天后,不善演讲的尤利乌斯二世通过自己这一派的布道修士向整个基督教世界发布了教皇方针。

  第一,在教会的领导下,建立意大利境内秩序。

  第二,让圣罗马教会的权威、荣耀和秩序遍及整个基督教世界。

  第三,率领十字军抗击土耳其,把君士坦丁堡和耶路撒冷从异教徒手中解放出来,能够在现已沦为伊斯兰教清真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举行基督天主教弥撒。

  这是多么勇敢的宣言啊!人们用欢呼声欢迎这个宣言,但也有人不以为然。与教皇同行的佛罗伦萨使节马基雅维利在报告中写道:教皇和全体枢机主教组成的罗马教廷首脑悉数在此,如果詹保罗·巴利奥尼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他将作为成大事者而名垂青史。马基雅维利为了这句话,在以后长达4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被天主教派的史家斥为无礼的无信仰者。

  9月21日,教皇一行离开了停留了8天的佩鲁贾,等待他们的是征服博洛尼亚这第二道关口。22日,他们进入古比奥城,这里已经是乌尔比诺公爵的属地。25日,教皇一行翻越亚平宁山脉著名山口福尔洛,进入乌尔比诺城。教皇原本就与乌尔比诺公爵是亲戚关系,又把自己最爱的侄子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雷收为养子,这位养子也已被确立为下一任乌尔比诺公爵。民众用热烈的欢呼迎接教皇入城也便是顺理成章之事。尤利乌斯二世根本没有时间欣赏公爵被誉为文艺复兴艺术精华荟萃的美丽宫殿,他全力以赴投入到同博洛尼亚和法国的谈判之中。他再次派出特使前往博洛尼亚和米兰,劝博洛尼亚同意和平入城,催米兰派遣约好的援军。他打算在乌尔比诺这个安全之地等待回复。

  尤利乌斯二世一直势如破竹,这回却头一次有人阻挠。这人就是博洛尼亚的僭主乔凡尼·本蒂沃利奥。这只老狐狸面对教皇御驾亲征这样前所未闻的大事也并未像巴利奥尼一样茫然自失。他和66岁的妻子、斯福尔扎家族出身的吉尼芙拉对担任教皇特使的大主教态度冷淡。这激怒了尤利乌斯二世。教皇接到大主教交涉失败已经踏上归途的消息后,没等他们到达,便不顾周围的强烈反对,当即决定出兵。

  29日,他们照例黎明前出发,杀奔马切拉塔。这一带尽是山路,不巧又遇坏天气,风雨交加,小路泥泞,队伍行进中马蹄打滑,险象环生。到了30日,就连尤利乌斯二世也不得不放弃晚饭后的行军。即使这样,行军仍未停下。在圣马力诺附近,他们甚至在森林里宿营。这时,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派来的使节抵达宿营地。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国王让米兰总督查理·安布瓦兹率领的8000名士兵已经出发。法国国王还说,希望明年四旬节时来博洛尼亚拜访教皇。教皇对此只是轻蔑地耸了耸肩。援军出发的消息使他极其高兴。此前他还十分担心法军是否会同意前来,现在不用担心了。这样一来,进攻博洛尼亚可说是已经获得了事实上的成功。尤利乌斯二世放心地出发了。

  人们通常会取道西北到里米尼,再直接转入艾米利亚大道。这种走法最方便,但免不了要进入威尼斯的势力圈。尤利乌斯二世想避免同威尼斯发生麻烦,便从山间难走的小道一路向北走去。他禁止将士去碰威尼斯境内的一草一木,违者处死。10月1日,队伍在一个叫作萨维尼阿诺的穷村庄过了一宿。他们来到艾米利亚大道,沿大道穿过平原,向东北方向行进,并于10月2日进入了切塞纳城。切塞纳是切萨雷·波吉亚创立的罗马涅公国的根据地。尤利乌斯二世一行面对切萨雷派残党的游击战,颇感烦恼。

  博洛尼亚的市民代表来了。他们来转达市政府的意思,说博洛尼亚市民依靠自己的双手和平度日,满足于现状,教皇并没有什么理由前来进攻。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对他们说道,就算是和平,也没有比上帝统治下的和平更好。此时,教皇所率领的军队有曼托瓦、乌尔比诺、佩鲁贾来的援军,加上教皇的500名近卫骑兵、300名瑞士步兵、100名阿尔巴尼亚兵,人数已达2500人。教皇刚才又接到通知,法国援军几天后便可抵达摩德纳。

  然而,这几天大雨倾盆。枢机主教们都认为这样的天气不宜行军,但尤利乌斯二世听不进去,于10月8日离开了切塞纳。他甚至提前了午饭的时间,沿艾米利亚大道一路奔向弗利。

  弗利曾为切萨雷尽忠到最后,整个城市都散发着切萨雷·波吉亚的统治气味。尤利乌斯二世一行在这里受到了切萨雷余党游击战的重大打击,甚至连教皇的私人物品也被抢走。

  尤利乌斯二世进入城寨,表情苦涩得像嚼了条虫子。等着他的是本蒂沃利奥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我可以打开博洛尼亚的城门,但你不能带兵前来,拿了年贡金的未付部分必须老老实实地回去。

  尤利乌斯二世没事都会发火,这时气得满脸通红,嘴里不断地蹦出粗俗的骂人话。在场聆听的枢机主教和各国大使一个个表情一本正经,心里却暗自高兴,感到了一种恶作剧般的喜悦。尤利乌斯二世怒从胆边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当即差人去通知,开除本蒂沃利奥的教籍,如果9天之内博洛尼亚市民不改变想法,就对全市处以禁止圣务(interdetto)的处罚。一旦被禁止圣务,全城便不能举行弥撒仪式,也不能进行忏悔,新生儿也会因为不能接受洗礼而不能成为基督徒,人死了也会因无法接受临终祝福而摆脱不了下地狱的命运。

  尽管如此,本蒂沃利奥并没有放弃努力。他在策划重金收买经艾米利亚大道南下而来的法国军队。法军在这个诱惑面前陷入深深的迷茫,停在了半道上。尤利乌斯二世得知了法军延误的原因后不免大为震怒,紧急向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派去了使者,表示抗议。路易十二原本就不乐见教皇的力量过于强大,便答复尤利乌斯二世说,他有心践约,但士兵们中了风。这又一次激怒了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再次派人去说,如果不守承诺,他将向全欧洲的君主公开法兰西国王不诚信的行为。这回轮到路易十二愤怒了,说如果那样他要撤回军队。使节们内心祈祷不要殃及自身,急急忙忙地数度往返穿梭于一南一北两个狂人之间。路易十二好不容易才下令命法军进军,尤利乌斯二世也离开了弗利。

  弗利、伊莫拉和摩德纳,这三个城市沿着笔直的艾米利亚大道一字排开,依次相隔30公里、34公里和39公里。从弗利到伊莫拉,在平原上走只有一天的行程。不过两地之间的法恩扎属于威尼斯的势力范围。尤利乌斯二世顾忌威尼斯,决定绕开法恩扎。为此他们只能走亚平宁山脉北端的山间小道。枢机主教和教廷官员已经被以前的艰难行军搞怕了,坚决反对这样做。最后决定,这些人可以沿艾米利亚大道行进,穿过法恩扎,在伊莫拉与教皇会合。军队、教皇心腹跟着尤利乌斯二世。各国大使也跟着教皇,他们不知道教皇会干什么,出于职责一刻也不能挪开视线。马基雅维利也在其中。

  尤利乌斯二世一行没有沿艾米利亚大道朝西北行进,而是取道西南。到卡斯特罗卡罗以前的路还算平坦。但是离开卡斯特罗卡罗,过了莫迪里亚诺以后,行军便越来越困难了。前不久天气恶劣,山里的小道吸水后膨胀开来,难走的地方连尤利乌斯二世也不得不下马步行。因为下雨水量增加,他们渡过的危险溪流有10条之多。力气大的侍从两边架着教皇往前走。晚上借宿在山谷间的小村庄,第二天早晨继续行军。队伍一个接一个地走过马拉迪、帕拉佐洛这些村庄,人们的疲劳也开始加剧。所有人都开始嘟嘟囔囔地叫起苦来。尤利乌斯二世也苦于自己痛风的老毛病。尽管如此,63岁的教皇仍然一边高声朗诵维吉尔的诗句,鼓励着一路跟随他的人,一边翻山前行。

  10月20日,他们才好不容易进了伊莫拉。如果走艾米利亚大道,那30公里的平坦大路有一天也就够了。可是他们兜了一个大圈子,花了5天的时间才走完了130多公里的山路。在这几天里,穿过法恩扎到达伊莫拉的枢机主教们已经得到了很好的休息。

  从伊莫拉到目的地博洛尼亚只有34公里的距离。尤利乌斯二世没有休息便立刻整编军队。他不懂军中实务,要请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当参谋。曼托瓦侯爵被任命为总司令,尤利乌斯二世也兼不了军队司令。本来,这个职务应由教会军总司令乌尔比诺公爵担任,但公爵爱生病,无法胜任。

  11月1日,教皇在去做万圣节弥撒的途中,听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本蒂沃利奥带着老婆孩子亡命米兰了。

  乔凡尼·本蒂沃利奥面对教皇开除教籍的处罚毫不退缩。许多神职人员畏于教皇禁止圣务的处罚,离开了城市。虽然如此,他也毫不屈服。他抚慰恐惧不安的市民,对教皇寸步不让。然而,在他得知查理·安布瓦兹率领的法军已经进入摩德纳以后,终于决心逃亡。他从法军那里领到通行许可证,逃亡米兰得到许可后,便弃博洛尼亚而去。

  博洛尼亚的市民代表立即到伊莫拉拜谒了教皇,表示同意无条件开城,并请求解除禁止圣务的处罚。尤利乌斯二世接见了代表们,他心情舒畅。博洛尼亚不是像佩鲁贾那样的小国,而是教会领土内最大的城市,连切萨雷·波吉亚都没能得到它。如今,这座城市自行表示恭顺了,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得意之情可想而知。

  然而,博洛尼亚的百姓大难刚去,才放下心,眨眼间灾难又到。已经到达摩德纳的法国军队在盯着他们。法国大军离开了米兰,但在抵达博洛尼亚以前得知自己已经派不上用场,很是生气。按照当时的习惯,在没有给足报酬的情况下,掠夺征服地是一种潜规则。可是尤利乌斯二世却坚信,教皇授予了法国国王基督徒国王的称号,国王支援为圣教会服务的教皇天经地义。教皇压根儿就没打算向法国付钱。不付报酬,还不能抢掠,法国士兵的不满也不难理解。

  法军离开摩德纳,开始在博洛尼亚近郊出没。博洛尼亚市民大为吃惊,紧急加固城墙,关闭通过运河流入市内的莱诺河的水闸,把河水灌进法军屯兵的旷野。法国兵扔掉行李大炮逃命去了。这给了法军一个很好的发泄不满的理由。法军再度编队杀了回来,传话过来说要大肆掠夺博洛尼亚全城,并对市民大开杀戒。市民们慌了手脚,赶紧派代表到伊莫拉见教皇,请求设法调停。尤利乌斯二世说,为了让法国兵老老实实接受现状,你们就得付钱。教皇还说,可以给大将查理·安布瓦兹8000达克特,给士兵1万达克特。博洛尼亚市民只得接受这个忠告,别无他法。就这样,法国兵的问题才得以解决。

  11月10日,尤利乌斯二世梦寐以求的博洛尼亚入城日终于到来。离开罗马时还是日头热辣灼人的盛夏,而现在,秋天已经在田野、森林和城墙的石头上投下了浓浓的秋影。从穿过平原的艾米利亚大道上望去,一个月前历尽千辛万苦走过来的亚平宁山脉,峰顶也已经开始雪光闪耀了。尤利乌斯二世乘坐的轿辇在前行。他怕骑马进入征服地会造成过于耀武扬威的印象,便按照教皇的仪仗乘轿入城。

  城门前,市民代表已经在等候。他们宣誓效忠教皇,献上了城市钥匙,然后为教皇做先导,开始走进城门。可教皇的轿辇却一动不动。他们担心又发生了什么事惹怒了教皇,便走了回来,一看事情不是那样。尤利乌斯二世只是想跟左右手说一声,让人把走在前头的大十字架拿过来。一阵嘈杂声之后,响起了尤利乌斯二世那洪亮的声音:

  “我以上帝的名义入城!”

  队伍动了起来。银色的大十字架开道,尤利乌斯二世正装坐在八抬大轿上前行。20位红衣正装的枢机主教骑马跟在后头,再后面是教廷高官和各国大使以及曼托瓦侯爵率领的重装骑兵,一行人鱼贯入城。意大利的小国居民已经习惯了征服者的入城仪式。征服者总是不断变幻,居民们有着足够聪明的脑子,今天用欢呼声迎接这个征服者,明天又会用比昨天更热烈的欢呼声迎接他的敌人。尤利乌斯二世在夹道欢迎的市民的欢呼声中行进,很是满足。“尤利乌斯万岁!向意大利之父致敬!向为博洛尼亚带回自由的人致敬!”共有3000达克特的银币和铜币抛给了欢呼的群众。这些天,伊拉斯谟和丢勒都应该在博洛尼亚,不知道这两位北国之人会如何看这样的场景。

  第二天,教皇带着比昨天更大的队伍去全市的主教堂圣白托略大教堂做弥撒。博洛尼亚市有权势的市民全都毕恭毕敬地参加了弥撒。在弥撒仪式上,尤利乌斯二世再次向整个基督教世界公开发表了宣言,内容如同他在佩鲁贾发表的极具勇气的宣言。

  进城的目的达到了,但市政改革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尤利乌斯二世想把博洛尼亚变成像佩鲁贾一样的教皇直辖领地。当然,绝对不能允许本蒂沃利奥回归。过去,教会领地都由取得教皇代理人官名的僭主统治。后来,切萨雷成功地用世俗国家的形式将教皇领地统一起来。但切萨雷倒台后,各地又渐渐恢复了原来的形式。尤利乌斯二世的意图是,名称可以仍是教皇代理,但要通过让神职人员坐镇的办法在所有教会领土上建立由教皇直辖的统治体制。博洛尼亚应该成为实现尤利乌斯二世意图的典范。

  原来的政府委员会由17位市民组成。现在创建了的新委员会,由40位市民组成,扫清了本蒂沃利奥一派的人。以前,政府委员在僭主本蒂沃利奥手下负责市政,而从现在开始,市政委员要在教皇任命的费莱里枢机主教的领导下工作。尤利乌斯二世攻下佩鲁贾后,任命费莱里担任了那里的教皇代理。现在他把费莱里叫到博洛尼亚来,另派枢机主教去了佩鲁贾。费莱里枢机主教在当时被认为是尤利乌斯二世最为信任的心腹。

  翌年2月22日,尤利乌斯二世在市民们恭敬的欢送之下离开了博洛尼亚,回归罗马。他的心快被巨大的满足感撑破了。他的铜像将由米开朗琪罗于近期完成,很快就要作为此次远征的纪念碑,安放在博洛尼亚主教堂圣白托略大教堂的正门之上。制作铜像并非由博洛尼亚市民发起,而是尤利乌斯二世自己提议的。他一贯以神圣罗马教会的守护者自诩,这件事也是他这种心情极其自然的表达。

  对尤利乌斯二世来说,有了这种心情,冬季的旅途也不以为苦。依旧出于对威尼斯共和国的顾忌,他避开了穿过法恩扎和里米尼的路线。不过,拿下博洛尼亚的成功给了他自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选择山间小道绕大弯子,而是做做表面文章绕开法恩扎,在切塞纳蒂科取海路去罗马。他于一个多月后的3月27日到达罗马。

  尤利乌斯二世选择了复活节前一周“棕枝主日”举行班师罗马的仪式。他不能像武将凯旋那样驾驭四匹白马的战车,但他也没有乘坐轿辇,而是骑着白马,一直走在队伍的前头,直到圣彼得大教堂。罗马民众还是像欢迎凯旋将军那样欢迎教皇。在金融业者富杰尔捐献的凯旋门上书写着一行大字:“Veni,Vidi,Vici.”(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过)。

  这是古罗马将军尤里乌斯·恺撒给祖国罗马的元老院捷报中的话,是历史上的名言。恺撒名字的英语发音是朱利阿斯·西萨,而朱利阿斯的意大利语发音就是尤里乌斯。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平时难得有好心情,近来开心的日子却总是接连不断。各国大使见惯了尤利乌斯二世不苟言笑、性情乖僻的样子,纷纷惊讶地向国内报告他这几天的情形。4月4日,传来的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的死讯,这让这位教皇更加开心。

  切萨雷从西班牙的监狱里逃了出来,参加了寄身地纳瓦拉王国的军队,在与西班牙国王军队作战最激烈的时候战死。尽管尤利乌斯二世知道切萨雷已经失势,但这个年轻人只要活着,就是他的心头之患。当初抓住切萨雷时没收了他奢侈的服装,其中有一件绿色披风和一双同样颜色并有绣花的精美长靴。4日那天晚上,尤利乌斯二世穿戴上了这些服装,整夜爽得像是喝醉了酒一般。

  二

  现实主义者长于形势判断,却总是认定对手不会像自己一样犯傻,他们往往会在这时出错。威尼斯共和国便是这样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威尼斯人很自负,认为自己守卫在抗击异教徒土耳其的最前线。的确,自从半个世纪前的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以来,土耳其的侵略行径越发露骨。还不到30年,土耳其军队就于1480年在意大利南部的奥特朗托登陆,屠杀了1.3万居民,活剐了大主教和城市首脑。这个事件不仅给当时的欧洲各国带来了深刻的恐惧,也给现代欧洲人留下了抹不去的黑暗记忆。因而,在威尼斯人看来,自己只有被感谢的分儿,完全没有理由遭到憎恶。事实上,尽管威尼斯已经转为守势,但如果没有威尼斯海军在东地中海警惕防守,欧洲对东方恐怕早就不设防了。

  但是别人可不这么想。别人认为,威尼斯投入全部力量防卫黎凡特海域,这难道不是为了保护本国的经济利益吗?威尼斯人自己当然知道这是他们的首要动机。但接下来,其他国家认为,威尼斯只需关心海上就够了,并不需要在陆地上扩充力量。然而威尼斯并不认同这个观点,认为要把全部力量投入到海上,背后陆地(terra ferma)的安全是必不可少的保障。不过,威尼斯的真正意图不仅是要扳回在黎凡特的劣势,还把周边国家也当成了自己侵略意图的直接目标,所以这个辩解在周边国家听起来只是一个借口,缺乏说服力。德意志、法兰西、西班牙等列强只把亚平宁半岛看成是扩张势力之地,对他们来说,威尼斯只是一个单纯的竞争对手。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当时给一个臣下写信说:“威尼斯人这样画他们的狮子:两只脚踏在海里,一只脚踏在陆地,最后一只脚踏在山地。”他所指的踏在海里的两只脚,其立脚点在东地中海和亚德里亚海,陆地一只脚的立脚点在罗马涅和伦巴第,山地一只脚的立脚点便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领土特伦托、特雷维索等维罗纳以北地区。

  正如这句话所说的那样,16世纪初,城邦国家威尼斯的势力范围之广大在当时已经无人可及。威尼斯的势力范围包括了下面这些内容。

  包括塞浦路斯、克里特在内的黎凡特海(东地中海);

  对亚德里亚海制海权的垄断;

  在意大利北部,除威尼托以外,还领有贝加莫、克雷莫纳等伦巴第地区的大城市,威尼斯海军甚至驻扎到了热那亚港口附近;

  威尼斯在意大利南部拥有包括奥特朗托在内的布里亚地区的海岸城市,在意大利中部以拉文纳为根据地,还拥有法恩扎、里米尼这两座罗马涅地方的城市。

  除此以外,1508年春天,马克西米利安借着要在罗马举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加冕仪式的名义企图南下意大利,威尼斯予以迎头痛击,大败神圣罗马帝国,获得了戈里齐亚、的里雅斯特、阜姆各城。4月,神圣罗马帝国与威尼斯媾和,约定神圣罗马帝国把这些城市的领有权转让给威尼斯,各城则每年向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缴纳年贡金。可是,马克西米利安的进路受阻,不得不放弃在罗马举行加冕仪式的计划,直接从特伦托撤了回去,马克西米利安因此对威尼斯陡增敌意。

  不仅是德皇,各国都以各自的理由对不断强大的威尼斯产生不安,心怀敌意。

  黎凡特因与各国没有利害关系尚不成问题。

  对亚得里亚海制海权的垄断引起了罗马涅和马尔凯,即教皇领地以及西班牙的不安,前者在东海岸拥有城市,后者统治了以那波利为中心的南部意大利。

  在伦巴第地区,威尼斯与领有米兰和热那亚的法国有着利益矛盾。

  在布里亚地区的海岸城市,西班牙对意大利南部的野心已使威尼斯忍无可忍。

  威尼斯还要把罗马涅地区的两座城市归到自己的统治之下。这与尤利乌斯二世产生了正面冲突,教皇一心要把教会领土变成自己的直辖地。

  反威尼斯的趋势在这样的状态中渐渐酝酿起来。

  法国和西班牙首先动手了。1507年6月,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和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在热那亚附近的萨沃纳会晤。费迪南多的妻子是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妻子死后他与路易十二的侄女再婚。这两位国王刚刚成为亲戚关系。

  一年以后,被威尼斯打败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参加进来。至此,欧洲三列强德意志、法兰西和西班牙统一了步调。后来,其他国家也参加进来,并于1508年12月签订了同盟协议,正式成立了同盟。同盟协议签订于康布雷。这里是马克西米利安的女儿摄政、后来被称为荷兰的一个地方,同盟被称为“康布雷同盟”。加盟的各国早早就确定了威尼斯战败后的战后处理事宜。这并不是因为策划得如何好,而是因为如果不事先决定好战后处理事宜,到时就会有未参战国家跑出来争抢利益的危险。

  西班牙国王将取得布里亚地区的海岸城市。

  法国国王将取得贝加莫、克雷莫纳、布雷西亚以及原米兰公国领土而现为威尼斯所占有的所有领土。

  德皇将取得洛维莱特、维罗纳、帕多瓦、维琴察等威尼斯领土以及伊斯特拉半岛。

  匈牙利国王将取得达尔马提亚、克罗西亚等原属于匈牙利而现被威尼斯统治的城市。

  萨伏依公爵将取得塞浦路斯。

  费拉拉公爵和曼托瓦侯爵将收回曾经是两国领土后来为威尼斯所占的地方。

  教皇将把博洛尼亚的里米尼和法恩扎收入囊中。

  这时,同盟尚未最终决定对威尼斯开战。人尽皆知,威尼斯的军力不容小觑。而更重要的是教皇尚未决定是否参战。同盟各国的战备情况也参差不齐。

  教皇是否参战对同盟国来说是一个重要问题。如果教皇参战,比什么都能让基督徒士兵放心,而且可以使开战名正言顺。然而,同盟国的君主们并没有为了让教皇参战去花费多少精力。他们十分清楚,多年来尤利乌斯二世的心中已对威尼斯多有不满。他们对教皇参战持乐观态度,已经提前在战后处理事宜中把教皇的那份算了进去。不过毋庸赘言,教皇的动向毕竟是左右康布雷同盟动向的关键所在。

  而身处罗马的尤利乌斯二世仍在迷茫之中。尽管他已经三令五申,但威尼斯仍旧死死捏着罗马涅的两个城市不放手。威尼斯共和国是一个强国,把博洛尼亚和佩鲁贾加起来,也不能和威尼斯相提并论。如果与康布雷同盟各国统一行动,便会把外国军队引入意大利,今后会很危险。1508年过去了,尤利乌斯二世的态度还是难以确定。

  威尼斯也没有对事态袖手旁观。威尼斯号称拥有当时最好的情报网,对各国的动向以及战斗力和备战情况无所不知。他们估计战争在所难免,但打起来只要各个击破,这仗还是可以打的。法军已经完成备战。德军备战迟缓,他们需要从一年前的战败中重新站起来。西班牙军队中现在无人能够替代勇将科多巴,因而并非那么可怕。威尼斯判断,这些国家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不可能统一行动,只要与挑起战争的国家单打独斗,并在此期间使用外交手段离间各国,便可分别与他们单独媾和。这就是威尼斯考虑的战略。

  对于教皇,威尼斯认为,他不会为罗马涅区区两个小城就干出把外国军队引入意大利的蠢事来。威尼斯判断,自己就是意大利第一强国,现在米兰公国、那波利王国已不复存在,自己是意大利各国中唯一能够抗击外国势力的国家。教皇不会借助外国的力量消灭威尼斯。如果失去了威尼斯这块盾牌,就等于把通往罗马的大路拱手交与别人。威尼斯人也自然毫不掩饰自己特有的高傲感。

  一天,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接见了威尼斯驻罗马大使皮萨诺,照例要求威尼斯归还罗马涅的两个城市。皮萨诺的答复却仍然和以前一样。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心情大坏,高声怒骂道:“要是这样,我将不惜借用一切力量,把威尼斯打回从前的渔村!”

  威尼斯大使用平静的口吻回答道:“陛下,如果您不能理智地看待问题,那么我们就只能视陛下为乡间的一介神父了。”

  尤利乌斯二世愤恨地瞪着大使。可是这个威尼斯人连眉毛都没抖一下。

  3月过半,教皇离开罗马,来到奇维塔韦基亚港。这天天气晴好,海上风平浪静,尤利乌斯二世享受着垂钓的乐趣。小船上除了船老大,只有他和威尼斯大使皮萨诺。大使和教皇背对而坐,也在垂钓。突然,尤利乌斯二世回头说道:“威尼斯政府为什么不向我建议,让某一位威尼斯市民来统治里米尼和法恩扎呢?”

  问的人和被问的人都明白,所谓某一位威尼斯市民就是威尼斯出身的枢机主教。威尼斯大使皮萨诺也回过头来冷冷地答道:“我们共和国绝对不会把一个市民放到国王的位置上。”

  尤利乌斯二世这次没有发怒,两人继续背对背钓鱼。第二天,教皇一大早就回了罗马。

  一回到罗马,尤利乌斯二世立即召集了枢机主教的秘密会议,但没有让威尼斯出身的枢机主教科尔内罗和格里马尼二人出席。大多数枢机主教还是反对加入康布雷同盟。但尤利乌斯二世没有动摇决心。第二天的3月23日,教皇向各国发出诏书,宣布参加康布雷同盟。

  威尼斯这才悟到事态紧急,4月4日传来话说要把里米尼和法恩扎归还教皇,但为时已晚。4月27日,教皇宣布开除威尼斯教籍。开除教籍的布告首先谴责了威尼斯以往的不诚实行径,接着列举了威尼斯的恶行:侵占、干涉内政、傲慢、掠夺,最后要求威尼斯于24天之内归还抢夺的地方,并交出侵占期间的全部年度收入,否则就将对威尼斯城及威尼斯全境的所有地方,以及让威尼斯人避难或藏匿威尼斯人的城市处以“从重开除教籍”的处罚。布告最后宣布,整个基督教世界将因威尼斯的这些大罪而将其视为主耶稣基督的敌人,视作全体基督教徒的敌人,他们应该沦为奴隶。

  一旦被处以从重开除教籍的惩罚,即使经过最后的审判也不可能得救,注定会下地狱。这样做还不能使教皇息怒,他当即把这份开除教籍的布告印刷了600份,发往全欧洲。

  威尼斯终于落到要以一己城邦国家之力对抗整个欧洲的地步。佛罗伦萨市民博纳科尔西说,威尼斯人只能靠弥撒和祈祷的力量了。然而,威尼斯人传统上有着很强的反教会主义倾向,他们动员了所有资源来应对这件大事,唯独没有求助于弥撒和祈祷。他们把弥撒和祈祷交给了女人去做。

  威尼斯人对战斗力有着自信。他们那穿着红白军服的9000步兵以精锐而出名,是步兵军团的核心。威尼斯大炮的质量远在号称最完备的法国之上,他们用铁炮弹代替当时常规的石炮弹,再次让各国对威尼斯雄厚的财富瞠目结舌。威尼斯拥有最高水平的轻骑兵。只有重装骑兵被认为质量逊于别国。指挥这5万总兵力的是1503年对法战争和1508年对德战争的胜利者、以性格激越而闻名的巴尔托洛梅奥·达尔维亚诺和老练谨慎的老将军皮蒂利亚诺伯爵。不过,这些军队都是雇佣兵。威尼斯的海军从来不用佣兵,全部依靠本国国民。但在陆军方面,威尼斯也摆脱不了当时意大利的习惯。

  全军向与米兰的界河阿达河进军。

  同盟军总帅由马克西米利安皇帝担任。他是圣罗马教会的保护者,被教皇授予了与基督的敌人威尼斯作战的荣誉。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也是总帅。他的基督徒国王的称号再次得到了确认。这两位都说要亲自出马。在意大利,教皇宣布开除威尼斯教籍之后,费拉拉、曼托瓦、乌尔比诺即表态参加康布雷同盟,佛罗伦萨也以获得比萨为条件加盟。这些国家的军队统一在教会军队的名头之下,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被任命为总指挥官。

  在此期间,威尼斯曾再三请求向教皇归还里米尼和法恩扎,并支付迄今为止的全部岁入,但尤利乌斯二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开除教籍布告中曾经提到必须于24日以内归还云云,这是从教皇的立场考虑而做的粉饰。罗马豪族奥尔西尼家族有几个人被威尼斯雇去当佣兵队长。教皇以开除教籍相威胁,逼迫他们退还已经收下的8000达克特订金,退出了威尼斯军队。

  战斗打响了。开始时,战况有利于威尼斯军队。教皇21岁的侄子弗朗切斯科·马里阿·德拉·罗韦雷率领的教会军队在罗马涅苦战,左支右绌,进退维谷。德皇帝尚未赶来,教皇在罗马只能一个劲儿地咬牙切齿。

  到了5月战局突变。法国军队终于同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指挥的意大利军队会合,一起出战了。路易十二御驾亲征,手下有米兰总督查理·安布瓦兹和詹·贾科摩·特里武尔齐奥。指挥的实权交给了饱经战争的强者,意大利老将军特里武尔齐奥,总兵力有4万人,外加50门大炮。

  其时,威尼斯沿阿达河布阵,但两位将军因战术问题发生对立。达尔维亚诺主张应立即渡过阿达河进军米兰,打击立足未稳的法军。而皮蒂利亚诺伯爵则坚持应向后撤,把前线放在奥利奥河岸一线。两人互不相让,最后不得不从遥远的后方威尼斯国内做出决定。元老院采纳了总司令皮蒂利亚诺伯爵的意见。威尼斯在这决定性的瞬间犯了一个大错,他们没有采用进攻型战法,而是采取了防御反击型战法。全军撤掉阵地向后退去。

  法军从米兰出发,顺利渡过阿达河。

  法军的动向立即被威尼斯军队发觉。但由于时值半夜,皮蒂利亚诺伯爵按兵不动。

  5月14日,历史上以阿尼亚代洛战役而闻名的战争拉开了大幕。这场战争与其说是会战,不如说是混战。威尼斯军队本该在奥利奥河岸布阵,但却没有巩固横向阵地,而是考虑元老院不要舍弃克雷莫纳的意思往纵向布阵,战线很长,而且把部队分开散布在奥利奥河的左右两岸。大炮都还没来得及布阵。等元老院想放弃克雷莫纳时,为时已晚。

  当时枪的射程是100多米,弓箭是60到70米。如果能有一位能力强的将军指挥,行动迅捷,骑兵就将是战斗的主角。威尼斯军队的轻骑兵前锋由达尔维亚诺指挥,法军则由特里武尔齐奥指挥。双方在阿尼亚代洛原野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轻骑兵战。威尼斯军队趁着优势向前挺进。

  然而,由于威尼斯步兵是纵向的长蛇阵,赶过来需要时间。特里武尔齐奥命令法军的步兵出动,包围了威尼斯的轻骑兵。在后方布阵的威尼斯总司令皮蒂利亚诺伯爵根本没有紧急派出援军去救达尔维亚诺,而是带着尚未与敌人交手的残军向维罗纳退去。这场战斗从下午1点打到4点,尽管轻骑兵和步兵英勇作战,结果还是以威尼斯的惨败而告终。被敌人包围的达尔维亚诺负伤被俘,多位队长战死。

  威尼斯及法国两军均未在此役中投入全部的战斗力。威尼斯和法国分别有兵力5万和4万,但实际投入战斗的,威尼斯方面只有600名轻骑兵和7400名步兵,法国也只有2600名骑兵和11000人的步兵。两军在前线分别配备了25%和40%的军力,只有16%的威尼斯军队和34%的法军参加了实际作战。单从这个数字看,我们不得不说法军比威尼斯军队更高效地投入了较多的兵力。

  向东撤退的那些威尼斯士兵未染战尘,说是残兵,却一半以上毫发未损,看不出半点败军之相。然而,其内在发生的巨大变化却不为人所见。那就是士兵们的士气。威尼斯陆军过去从未在任何大战中战败过,这在用钱雇来的佣兵心理上影响巨大。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如果没有一位统率力极强的指挥官,威尼斯军队不可能渡过难关。可是,达尔维亚诺已经不在了。威尼斯在这场阿尼亚代洛战役中不仅输了战术,也输了战略。

  意大利的悲剧在于,威尼斯不是败给了外国法国,而是败给了与查理·安布瓦兹为伍、妙用战术、冲锋在前而同为意大利人的特里武尔齐奥。

  威尼斯尝到了遭受打击的滋味。里亚尔托桥一带平时总是活跃着谈生意的人群。但自从战败的消息传来的那天起,这里一改平常,只能看见男人们三三两两散在各处,脸色阴沉地悄声说话。从希腊、阿拉伯和土耳其远道而来的商人们一脸不解地望着这番光景。

  共和国政府也在沉痛的气氛中不断开会。改变方针已不可避免,他们一边继续作战,一边把主要力量转向外交战。

  首先要阻止德军南下与法军乘胜会合。威尼斯打算把前一年战胜德意志后获得的地方归还给德皇马克西米利安,以此为条件与他媾和。然而,皇帝担心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以阿尼亚代洛胜利为基础在意大利建立起决定性的势力,认为自己也不能落后,因而对威尼斯的请求充耳不闻。

  在此期间,威尼斯相继丢掉了维罗纳、维琴察、帕多瓦,决定请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居间媾和。7月2日,六位特使抵达罗马。他们个个出身于威尼斯顶尖豪门,并在政府担任要职。按照受开除教籍处罚者的惯例,这六个人入夜后才好不容易进了城门。进城后他们立即请求谒见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传话接受请求。次日一早,六个人进了教皇宫。宫中传话让他们在等候厅等待。左等右等,总不见有人来带他们去谒见教皇。这六个威尼斯人坚持着。第一天就这样在等待中过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也都仍是这样的等待。这六个人一边等待,一边因愤怒和屈辱气白了脸。可他们想到祖国所处的境地忍了下来。

  第六天是7月8日,多纳托一个人终于被招进了会见厅。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接见了他。教皇表情严峻地对特使说:要让教皇出面居间媾和,威尼斯必须先实施以下各条。

  向全世界谢罪。

  放弃在意大利境内所拥有的所有领土。

  向德皇归还所占的全部德意志领土。

  放弃亚得里亚海的制海权。

  放弃对威尼斯国内神职人员的人事权。

  免除对威尼斯国内神职人员、修道院等课征的税金。

  尽管六位特使有相当大的交涉权,但这样的条件,他们也无法交涉。他们请示了国内。但威尼斯政府也不能接受这些条件。十人委员会甚至有一个委员发言说:与其接受这些条件,不如派50名特使去土耳其,请求土耳其派遣援军更好。

  阿尼亚代洛战役以来,尤利乌斯二世心情格外的好,他甚至对贡扎加枢机主教说,如果威尼斯为十字军远征提供50艘加莱船,倒是可以同意他们。

  尤利乌斯二世的好心情也没有持续多久。7月17日,威尼斯军队开始反击,成功夺回了离威尼斯市区仅有30公里的帕多瓦,并决定以帕多瓦为最后防线严防死守。他们已经不能把战事全部交给雇佣兵了。威尼斯的年轻人全部上了前线,贵族平民一视同仁。元首儿子和大贵族子弟反倒坚守在最前线。连500名海军士兵也加入了防卫军。此外,帕多瓦市民和周边的农民也都自发前来支援。皮蒂利亚诺公爵担任防卫军总指挥,他这次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8月10日,德意志、法兰西、教皇、费拉拉、曼托瓦的军队组成了进攻部队,由马克西米利安皇帝亲任总帅。部队在离帕多瓦5公里的地方布阵,并决定于9月3日开始总攻。从时间上看,联军似乎悠然自得,不那么着急,但实际上他们在等法军大炮的到来。

  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乎进攻方意料的事情。防卫军游击队趁夜袭击了睡梦中的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并俘虏了他。失去了有才能的武将曼托瓦侯爵,对进攻方是一个重大打击。在罗马,尤利乌斯二世本来就因担心战况而心神不定,听到这个消息后雷霆震怒,不禁丑态百出,失态得不像教皇。

  “你这个圣彼得的蠢猪!”(Porco San Pietro!)

  9月3日,大炮齐发,攻防战开始了。防守方也以炮击回敬,间隙里还派出骑兵扰乱敌军。

  9月15日,攻击愈加猛烈,但防守方趁夜修好了崩塌的城墙。

  9月20日,西班牙兵首次攀上城墙,但即刻成为箭矢之的,瞬间死亡250多人。

  9月26日,第二次攻城未遂。

  9月29日,西班牙、德意志两军士兵第三次成功攀上城墙。但他们刚上城墙便被逐一扑杀。其间一连多日,每到夜晚防守方便四处出没打游击,扰得进攻方睡不成觉。

  进攻方士兵的士气一落千丈。德意志皇帝请求身在米兰的法国国王派骑兵出马。路易十二拒绝了这个请求。这样一来,进攻方内部的不统一表面化。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大为光火,于10月1日撤围打道回府。进攻一方的军队瓦解了,威尼斯终于守了下来。

  共和国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但它没有趁势转守为攻,而是将此作为一个和平解决的好机会。威尼斯人还没有乐观到陶醉于帕多瓦防卫战胜利的地步。他们冷静地看到了本国战斗力的极限。

  尤利乌斯二世这次也变了。比较在帕多瓦攻击战中吃了败仗的德皇,教皇开始担心在阿尼亚代洛战役中获胜的法国国王,他的势力已经遍及整个意大利北部了。一直保持事实上中立的西班牙在此期间也已在以那波利为中心的意大利南部确立了自己的势力。到了这个时候,尤利乌斯二世才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只有意大利的独立得到保障,罗马教会才有可能独立。进一步说,防御土耳其少不了威尼斯的海军力量。如果再逼迫威尼斯,他们一旦绝望,便有可能去接近法国或西班牙,可能会武力反对教皇。当时,尤利乌斯二世对曼托瓦大使如是说:“消灭了一个威尼斯,还得再建一个威尼斯。”

  法国国王得知教皇转向,立即寄来了措辞严厉的抗议信。

  “在此关头拯救威尼斯,就像在我的胸口插上一把匕首后把我抛弃一样。”

  然而,尤利乌斯二世已下定了决心。

  转年到了1510年2月15日,从去年7月起就一直逗留罗马的六位威尼斯特使全盘接受了教皇提出的媾和条文。威尼斯将:

  归还罗马涅地区的里米尼和法恩扎,并割让拉文纳和切尔维亚。

  承认并尊重教皇的权威。

  以拉文纳和阜姆一线为界,放弃该线以南亚德里亚海域的独家制海权。

  对国内神职人员免税。

  给予国内神职界以治外法权。

  不得援助教廷的敌人。

  而教皇一方只是解除了对威尼斯开除教籍和禁止圣务的处罚而已。

  2月24日,罗马举行了解除开除教籍处罚的仪式。六位威尼斯代表身着红色官服,毕恭毕敬。他们跪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大门外,聆听坐在里面教皇宝座上尤利乌斯二世尖锐的嘲讽,然后进入大教堂,面对枢机主教簇拥下的教皇,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实施媾和条文,之后他们签了字。

  尤利乌斯二世让海洋霸权者屈服了,他的得意可想而知。除了多纳托留下以外,其他五位特使就要回国了。五位特使第二天来向教皇道别时,尤利乌斯二世对他们说道:“伟大的大使们啊!直到昨天我们之间的关系还很恶劣,你们不觉得难以置信吗?你们应该来找我。很遗憾,为了让你们知道这一点,我们不得不动用了武力。千万不要忘记,站在教皇一边安全,今后也是这样。现在媾和成功了,你们再也不会缺少我的祝福啦!”

  六位威尼斯人默默地听着,心情复杂。尤利乌斯二世根本不知道,签字仪式9天前的2月15日,威尼斯政府内部处理重大事务的十人委员会已经绝密地形成决议:此次媾和是在暴力之下强加于己的,威尼斯拥有不履行条文的权利。而威尼斯市民则更加直率。他们在里亚尔托桥头贴出了耶稣基督的来信,训斥尤利乌斯二世,要他更像教皇的样子,当好牧羊人。

  把自己吹嘘成驯狮人的尤利乌斯二世对此类风评根本不往心里去。他经常带着心腹兴高采烈地到建筑工地和制作工场。当时,布拉曼特指挥兴建新的圣彼得大教堂,米开朗琪罗从一年前开始投入了西斯廷礼拜堂穹顶画的创作,而拉斐尔也在专心致志地创作教皇宫的壁画。

  看着这些艺术家工作是尤利乌斯二世的一大享受。教皇认为,这一件件作品都是圣罗马教会的荣耀,都是自己为确立这些荣耀竭尽全力的纪念碑。

  三

  “尤利乌斯二世出身贱民,对这家伙要常用棍棒!”

  “一想起法国人,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定要把他们赶出去!”

  第一句话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所说,第二句话出自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之口。尤利乌斯二世的敌人从威尼斯变成了法兰西。尤利乌斯二世最希望维持教会的独立。他已弄明白了,教会独立的先决条件是确保意大利的独立。而法国在意大利北部如同往来于自家一样,这让尤利乌斯二世难以忍受。

  法国国王也没有认输。法国本想彻底打败威尼斯,而且很有可能做到。不料尤利乌斯二世半路杀出来,执意与威尼斯媾和,妨碍了法国国王,使他满腹怨恨。于是,国王禁止法兰西全境的神职人员访问罗马,禁止他们服从尤利乌斯二世,在全国掀起了一场反教皇的舆论运动。

  在罗马,法国人枢机主教个个都想开溜,尤利乌斯二世对全体枢机主教下了禁足令。克莱蒙枢机主教斗胆违令企图逃走,结果临逃跑前被抓住,关进了圣安杰洛堡。法兰西派的枢机主教们要求释放他,教皇拒绝道:难道你们也想进圣安杰洛堡吗?法国大使提出了强烈抗议。可尤利乌斯二世指着大门只说了一句话:趁现在还没什么,赶紧给我回去!且不谈枢机主教,按照国际惯例各国必须保障大使的人身安全。后来,尤利乌斯二世曾对威尼斯大使说道:“法国人想把我当成他们王国的一个神父。可我毕竟是教皇,我要用事实告诉他们这一点。”

  可怜的是那些因种种原因滞留罗马的法国人。本国国王与教皇对立,他们夹在中间逃不掉,心情极差。威尼斯大使在信中说,这些人走在街上,表情如同死人一般。

  冲突在所难免。意大利民众刚刚感到康布雷同盟国对威尼斯的战争终于平息,不到半年,又被卷入了新的战争。

  可是,以强国法兰西为对手,又怎么打这场仗呢?自从与威尼斯媾和以来,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尤利乌斯二世的脑际。

  教会军。切萨雷·波吉亚出山前并无这支军队。切萨雷有父亲亚历山大六世教皇做后盾,靠着他个人的军事才能,建成了这支独立的战斗力量。可是,尤利乌斯二世自己动手扳倒了切萨雷,具有战斗力的教会军也随着它的缔造者一道消亡了。在尤利乌斯二世的时代,教会军不过是一支凭借教皇权威召集起来的如佛罗伦萨、费拉拉、曼托瓦、乌尔比诺这些意大利中小国家军队的集合体而已。

  佛罗伦萨从来都不是军事强国。虽说它战胜了比萨,那不过是经过了延绵不绝的苦战,最后因比萨遭遇饥馑而屈服的结果而已。佛罗伦萨还在传统上亲法。果不出所料,佛罗伦萨政府派出马基雅维利对路易十二说:佛罗伦萨对法国国王的友好关系不会改变,采取中立立场是不得已而为之。

  费拉拉公国。这个国家死心塌地地站在法国一边。它在军事上强于佛罗伦萨。因为它原来为教会领土,历代教皇都想着要收回。出于无奈,费拉拉只好与教皇的宿敌法国保持着友好关系,以牵制教皇的行动。这是费拉拉一贯的国策。

  曼托瓦侯国。被威尼斯俘虏的侯爵重获了自由。在他被俘期间,侯爵夫人伊莎贝拉守住了国家,并为丈夫的获释竭尽了全力。她是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的亲姐姐,在丈夫被俘后掌握了实权。但在打仗方面究竟能指望她多少,却非常值得怀疑。

  乌尔比诺公国。公爵是尤利乌斯二世的侄子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雷,因而它不折不扣地站在教皇一边。但公爵的身体太差。

  既然现实如此,那就只有依靠罗马的豪族奥尔西尼和科隆纳了,尽管谈不上可以信赖他们。

  威尼斯军队。威尼斯燃烧着对法国的复仇之念,一开始就赞成尤利乌斯二世的这个计划,表示全面支持。可是,威尼斯的陆战能力已经衰弱得不能与以往同日而语。而造成这一现状的不是别人,正是附和康布雷同盟与威尼斯打仗的尤利乌斯二世自己。他后悔了,但后悔于事无补。在现实情况下,还不能缺少威尼斯的战力。

  除了上述所说的各国以外,还有德意志皇帝和西班牙国王。但他们没有相当的交换条件是不会动的。法国国王的条件已经让教皇害怕,他不想重蹈覆辙。

  尤利乌斯二世苦思冥想,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好主意。那就是使用瑞士兵。他们的战斗力尽人皆知,而且瑞士人生来不懂政治。即使借用了他们的力量,也不用担心事后他们会对意大利的政治指手画脚。他立即把锡永的主教斯基内尔叫到罗马。这位主教在瑞士同胞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他还奉行着已经落伍的中世纪思想,认为教皇是上帝的代理人,皇帝是基督教界地位最高的俗人,他们应该合作治理基督教世界。在他看来,法国国王之辈只是服从教皇的角色。这位主教发誓尽全力为教皇组织佣兵,并赶回了瑞士。很快,主教传来捷报,说已经募集到6000士兵。教皇需要先行向他们支付6000达克特。

  尤利乌斯二世打算先用这些兵试着打打。枢机主教们纷纷反对,认为这样做过于大胆。但他却说自己将身先士卒,并说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有自信。

  兵贵神速。在与法国大军交锋之前,教会军必须攻下法国的卫星城费拉拉。

  1510年8月9日,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发表诏书,宣布开除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的教籍,剥夺他的统治权。这是宣战布告。尤利乌斯二世制订了下面的作战计划。

  威尼斯军队进攻法军占领的维罗纳,瑞士军队进攻法国在意大利的基地米兰,并在法国占领下的热那亚发动市民暴乱。乌尔比诺公爵被任命为教会军总司令,率领教会军与部分威尼斯军队协同进攻费拉拉。

  8月17日,教皇做了这么一点决定后从罗马出发。他只带了少量近卫兵,从奥斯提亚乘船向奇维塔韦基亚进发,目的是监督从海上增援热那亚叛军的舰队。他向奉命一同出征的枢机主教发出指令,命他们在维泰博集结待命。

  可是,尤利乌斯二世到了维泰博一看,原本应该全员到达,却少了两位法国人枢机主教。他们逃到米兰去了。教皇暴怒,命他们到博洛尼亚集结,不来者撤销其枢机主教职务。教皇本想就是拖也要拖着这帮人,可是枢机主教们过惯了奢侈生活,一路上因为住宿等等不断抱怨。教皇担心因此拖延行程,他想早日赶到博洛尼亚,于是决定枢机主教各自任选道路前往博洛尼亚。

  尤利乌斯二世只带了建筑家布拉曼特和少量卫兵,经奥尔维耶托到亚得里亚海,从安科纳由海路到里米尼,再从里米尼沿笔直的艾米利亚大道一路前行,于9月22日一鼓作气进入博洛尼亚。与前次不同,这次不需要考虑威尼斯而绕道,所以没吃什么苦便很快到达了目的地。虽说教皇精神挺好,但他毕竟年已67岁,一定相当疲劳。

  尤利乌斯二世到达博洛尼亚后,坏消息接踵而至。首先,枢机主教们应该全体到齐,可是除了先前的两个法国人枢机主教逃亡以外,又有卡瓦雅尔、桑塞维里诺、弗朗切斯科·波吉亚三个有实力的枢机主教不见了踪影。他们也逃去了米兰。又传来消息说,进攻维罗纳的威尼斯军队苦战不胜;热那亚的市民叛乱也在苦战;教皇最为期待的瑞士军队,也因为德皇接受了法国国王的请求阻止其南下而撤了回去。雪上加霜的是,曼托瓦侯爵传话过来说因病不能上前线。这对尤利乌斯二世来说不啻为重大打击。教会军总司令乌尔比诺公爵年纪尚轻,且无甚武将之才,尤利乌斯二世本想把实际总指挥权交给身经百战的曼托瓦侯爵。而侯爵的病是他妻子伊莎贝拉的一个阴谋。她不愿意具有武将之才的丈夫去攻打自己的弟弟阿方索·德·埃斯特,便收买医生写了张重病诊断书交给了教皇。教皇完全被蒙在鼓里。

  这些坏消息让尤利乌斯二世既生气又绝望,而接着传来的报告却让他惊恐不已。报告说,法军在查理·安布瓦兹的指挥下和本蒂沃利奥一伙杀出了米兰。这是法国国王的故意为难,他要让被教皇放逐的本蒂沃利奥回归博洛尼亚。国王知道博洛尼亚市民中有人不满教皇统治,欢迎旧主本蒂沃利奥回归,这是他的一项策略。尤利乌斯二世可谓四面楚歌。

  恰在此时,教皇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每天躺在床上打寒战,牙齿咯吱咯吱地打战不止。即使如此,他还有劲把威尼斯大使叫到病房,威胁说如果威尼斯援军不能如约于明天渡过波河,他就反戈倒向法国。当晚,尤利乌斯二世高烧更甚,威尼斯大使的报告让我们知道了当天夜里尤利乌斯二世的情况:

  教皇成宿抓扯毯子和床单,大声喊叫:“我死给你看!我死给你看!我死给你看啊!”接着又喊道:“我要去打法国人!法国混蛋,我要一个人去揍你们!”他后面又喊道:“给我毒药!给他们撒上毒药!”就这样,教皇成宿狂怒,彻夜未眠。

  枢机主教们已经开始考虑下一届的教皇选举,法军已经开到离博洛尼亚西北5公里远的地方,身在军中的本蒂沃利奥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倒计时。

  可是到了第二天,尤利乌斯二世安静了下来,烧也奇迹般地退去,尽管还是卧床不起,但话已经说得清楚了。他首先全力以赴应对已经逼近的法军。他在考虑争取时间,以退军摩德纳为条件,向法军派出了和谈使者。法军指挥官查理·安布瓦兹那基督徒式的犹豫救了濒临危机的尤利乌斯二世。尽管安布瓦兹是奉国王之命,但心里还是不愿意对教皇剑拔弩张。尤利乌斯二世的和谈请求正是绝好的理由,他把军队退到了摩德纳附近的卡斯泰尔弗兰科。

  教皇的感冒还没有好透,看上去很虚弱。他过了几天安静的日子,所做的事情就是让秘密谈判的人员往来于自己和查理·安布瓦兹之间,并等待威尼斯军队前来增援。前不久,教会军开始围攻被称为费拉拉护城河的米兰多拉,但战果不尽如人意,尤利乌斯二世一直牵挂这事,但威尼斯援军不到,他也毫无办法。他躺在床上,每晚让人朗读但丁的《神曲》,此外就是听取从罗马一同前来的布拉曼特谈他对新建中的圣彼得大教堂和扩建中的教皇宫的想法。

  从这时开始,尤利乌斯二世蓄起了胡须。说是蓄须,只是没有剃去生病期间长长的胡须而已。但当人们问到他蓄须的原因时,他却回答说:不把法国国王赶出意大利就绝不剃须。在拉斐尔画的画像上,尤利乌斯二世蓄着长长的白胡,但此前的他总是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

  拖着拖着,威尼斯的援军赶到了。马上就是基督的圣诞节了,尤利乌斯二世稍稍恢复了一点元气,他坐着主持了圣诞节的弥撒。

  12月29日,尤利乌斯二世突然提出自己要去米兰多拉战场。身边的人都想教皇是不是疯了。眼下是最冷的隆冬时节,教皇还是病后之躯,大家都十分反对他这样做。但尤利乌斯二世不听劝告,坚持说自己坚决要去。舆论沸腾了,说这是大丑闻。如果对方是异教徒还好说,可同为基督教徒,以拯救他们为己任的教皇却要进攻他们,这当然成为问题。上一次远征博洛尼亚和佩鲁贾时,说是出征,但实际并未打仗,因而谴责声并不高涨。尤利乌斯二世罔顾这一切。在进攻费拉拉前必须先攻下米兰多拉,教会军花了这么长时间却未攻下。教皇认为自己亲上前线肯定会对扭转沉闷的战局起到作用。他寸步不让,最后决定等过了年再去。

  1511年1月2日,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带着毫无兴趣的科尔内罗、阿拉贡、伊斯巴莱斯三位枢机主教和布拉曼特,以及照例不能离开教皇左右的各国大使,冒雪向米兰多拉进发。米兰多拉位于波河方向往北50公里的地方。这一带虽是平原,但因为地处大河波河流域,必须数次渡过小河才能到达。费拉拉就在米兰多拉正东60公里的地方。河流已经冻结,随着不断向北行进,人们感觉雪越下越猛。教皇的轿夫和随行人员的马匹喘着粗气行进在飞雪之中。

  米兰多拉是一座小城,14世纪初开始由皮科家族统治,皮科家族拥有皇帝代理的资格。这个家族出过一位著名的哲学家皮科·德拉·米兰多拉,每代人都有很高的教养,家族中还有人写过一本萨伏那罗拉传记。这里离费拉拉很近,与埃斯特家族在文化爱好的兴趣方面也相近。埃斯特家族把米兰多拉看作自己的卫星城,靠他们的援助,米兰多拉把自己建成了一座坚固的城寨。阿尼亚代洛战役事实上的胜利者詹·贾科摩·特里武尔齐奥同族的亚历山德罗在这里指挥着400多名士兵和包括一般市民在内的防卫军,顽强抗击着教会军的进攻,坚守城池。而且,还有法国军队承诺近日前来增援。

  尤利乌斯二世到了米兰多拉,听从了心腹的进言,首先决定把住处安在8公里外康科迪亚一户农民的大宅子里。他想了解战况的所有细节,要求第二天去前线视察。教皇穿上胸甲,外面套上教皇的白衣,再紧紧裹上用黑裘皮领和裘皮里子做成的白色披风,扎着羊毛头巾,脸庞消瘦,满面胡须。他站在没膝的雪中,眼珠滴溜溜地四处观看。借曼托瓦大使的话说,这情形活像一头白熊。他以这样的仪表检阅了在雪中列队的队长们,还对大炮的位置等提出了要求。他还视察了在城墙附近挖掘战壕的现场。这时,风雪交加,下起了暴风雪。士兵们的身体也因寒冷而不听使唤。他们的身躯在暴风雪中影影绰绰,幽灵般地蠕动着。教皇的到来大大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尤利乌斯二世还在士兵中间蹒跚走动,向他们打招呼。他感觉到这才脚踏实地,眼睛里闪现出光芒。

  尤利乌斯二世结束对前线的视察,不再愿意待在安全的康科迪亚,说要把大本营搬到前线去,还说大本营本该在前线。总指挥乌尔比诺公爵被撇在了一边。心腹们没辙,便决定把教皇的住宿地,按教皇说就是大本营,搬到低矮山丘上的圣鸠斯提纳修道院,从这里可以俯瞰城墙。但这里太小,容不下教皇一行的全部人马。于是决定科尔内罗、阿拉贡两位枢机主教和教皇侍从与教皇一起住进修道院。伊斯巴莱斯枢机主教和各国大使们回到后方的农家睡觉。

  修道院的大厨房成了“大本营”。教皇刚恢复健康,难熬严寒。他整日待在厨房的大暖炉旁。厨房的一角是马厩。尤利乌斯二世披着裘皮披风,连头也裹着。他把椅子挪近火边,眼珠朝上盯着队长们,对以优势兵力进攻却毫无进展的围攻战很是光火。白天好不容易打破了城墙一角,当夜就被防卫军修好。尤利乌斯二世认为这是队长们指挥不力,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

  “窝囊废!胆小鬼!怕死鬼!懒蛋!”他在火旁蜷着身子,嘴上凶狠地骂着。“这么无能,不配叫武将!去告诉士兵,如果他们干得再好点,就不用搞什么有条件和谈了,而是让他们无条件地掠夺。”

  队长们听得垂头丧气,连教皇最爱的侄子乌尔比诺公爵也不例外。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害怕教皇,也不是因为他们觉得教皇骂得对,而是因为没有比这个厨房更暖和地方好待了。只有刚到的马尔坎托尼奥·科隆纳没挨尤利乌斯二世的骂。尤利乌斯二世似乎也对这位向佛罗伦萨政府求来的大名鼎鼎的佣兵队长礼让三分。

  雪仍在不停地下,战斗在雪中持续。防守一方毫无士气低落的迹象。他们知道教皇在这里,但明知如此却照样炮击修道院,毫不手软。乌尔比诺公爵劝尤利乌斯二世说,这里危险,请转移到后方去。尤利乌斯二世回答道:“先看炮弹是不是会落到这里,然后再说要不要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你这蠢货!”

  然而,在此后不久的1月17日,炮弹真的直接击中了教皇的寝室。房顶被掀掉,房顶上的粗横木落下,与教皇同在一个寝室的两个侍从一个被当场砸死,一个被砸成重伤,生命垂危。幸运的是教皇没受一点伤。大言不惭的教皇这下也胆战心惊,同意转移到后方伊斯巴莱斯枢机主教的驻地去。

  第二天,教皇又回到了修道院。对方很了解教皇的行踪,再次集中炮击修道院。但这次不论谁说什么,尤利乌斯二世都不为所动。

  意大利人中有较多的人不把教皇放在眼里,但法兰西人可能是因为信仰笃深,关键时刻下不了狠手。米兰多拉防卫军一日三秋盼来的法军指挥官安布瓦兹也是这样的一个法兰西人。他已经到了离米兰多拉30公里的地方,国王也下了死命令,不准他丢失这个战略要地。但他却在此按兵不动,告诉国王说他正在与教皇和谈。其实他心里巴不得时间快点过去,教会军在他到达之前攻陷米兰多拉才好。

  米兰多拉防卫军已经陷入了疲劳困顿的状态。守城战已经坚持了很久,可是请的援军却迟迟不到。他们知道援军就在附近,于是更加绝望。城墙到处都遭到破坏,来不及修复。

  1月20日,这天是援军到达的最后期限,城里终于派出代表到教皇这里乞降,条件只有一条,即保证居民和将士生命财产的安全。开始时教皇拒绝答应,说居民的性命好说,但他不肯保证防卫军将士的性命。但在枢机主教和己方队长们的恳求下,教皇改变了主意。他说可以保证市民和将士的性命和财产,但是要让亚历山德罗·特里武尔齐奥等防卫军的几个重要队长来当俘虏,米兰多拉要支付2万达克特作为教会军的战争费用。教皇紧接着又加上了一条,说钱可以分期支付,但要皮科家的儿子做人质,直到支付完毕。

  尤利乌斯二世为此次胜利而欣喜若狂。这时,防卫军士兵的撤退和城市的清理尚未完毕,从里面顶着城门的栅栏尚未拆除。他等不及了,从城墙被毁坏的地方架梯子爬上去,进了米兰多拉城。他在城里徒步看了一圈。居民们心情复杂地远远看着他,表情疲惫已极。第二天,尤利乌斯二世把象征处于教皇保护之下的精美指环授予这座城市,留下800名士兵以保卫这座城市不受法军侵犯,然后他迅速离开了米兰多拉。他的心已经飞到了费拉拉。

  费拉拉公国表面上是教会领土内的一个国家,但作为一个实际独立的国家,它历史悠久,政绩卓著,是意大利中小国家的翘楚,具有一流的政治、外交、军事、经济以及文化水平,其素质不逊于欧洲列强。埃斯特家族长期的贤明统治深得人心。教会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攻下小城米兰多拉,想攻下费拉拉简直是天方夜谭。枢机主教们异口同声反对进攻费拉拉,但尤利乌斯二世仍不甘心。教会军的队长们同意继续战斗。他们也知道攻不下费拉拉,但作为佣兵队长,就算结果难料,只要打仗就能赚钱。于是,打下米兰多拉后,教皇的军队马不停蹄地向费拉拉进发了。

  不过,尤利乌斯二世也很清楚,费拉拉绝非佩鲁贾、博洛尼亚所能比,更不用说米兰多拉了。当然,法国国王的撑腰也很重要。为此,他打算离间法国和费拉拉,遂向路易十二请求媾和。但是路易十二知道教皇在同费拉拉交战,做出了拒绝的答复。教皇旋即又向费拉拉出招要离间其与法国的关系。他的做法实在拙劣,遭到了阿方索·德·埃斯特的无情拒绝。尤利乌斯二世对这个失败很恼火,着力加强攻击军的战斗力。为了筹集战争费用,他任命了8位新枢机主教。枢机主教团反对这样做,认为此举违反尤利乌斯二世自己于1503年以废止波吉亚教皇的恶例为由制定的枢机主教任命权限法。但尤利乌斯二世心里已根本不再顾忌这些了。在曼托瓦,侯爵夫人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提议召开讨论费拉拉问题的会议,德意志皇帝、法国国王、西班牙国王都答应派代表参加,而教皇却对由1500名骑兵和9000名步兵组成的教会军自信满满,拒绝派代表参加会议。

  2月11日,对教皇有利的查理·安布瓦兹突然去世,接替他的是70岁老将军詹·贾科莫·特里武尔齐奥。这位将军是阿尼亚代洛战役事实上的胜利者,打过的胜仗不计其数,伺候过的主人也不计其数。这位经验丰富的佣兵队长是意大利人,对向上帝的代理人弯弓搭箭毫无顾忌。5月,特里武尔齐奥率领新编的1万多人的法军精锐部队从米兰出发,沿艾米利亚大道奔袭200公里,转眼间逼近博洛尼亚。

  图12:阿方索·德·埃斯特

  尤利乌斯二世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他了解特里武尔齐奥将军的性格。教皇立即指示乌尔比诺公爵集合军队,加固博洛尼亚城墙。他召集市民代表,苦口婆心地说服大家服从教皇代理阿利多西枢机主教的领导,作为教会统治的国家,希望全体市民不要辜负教皇的期待,奋起抵抗法国,保卫城市。代表们发誓听从教皇的教诲。办完这些事以后,尤利乌斯二世于5月14日离开博洛尼亚,去拉文纳暂避一时,免做法军俘虏。

  然而,一个星期以后的5月21日,博洛尼亚市内发生反对教皇的叛乱。许多市民对过去神职人员的统治积怨已久,本蒂沃利奥和阿方索·德·埃斯特的煽动为他们找到了发泄的形式,而对法军迫近的恐惧燃起了这场大火。教皇代理阿利多西枢机主教得知消息后赶紧乔装打扮,趁早溜之大吉。乌尔比诺公爵和他的军队就像嗅到狼味的羊一样,扔下大炮等所有辎重,四散而逃。23日,特里武尔齐奥率法军同阿方索·德·埃斯特和本蒂沃利奥一道在市民的欢呼中进入博洛尼亚城。时隔四年半之后,本蒂沃利奥再次成为博洛尼亚的统治者。

  民众为叛乱的胜利而狂喜。他们卸下了在圣白托略教堂正门上睥睨博洛尼亚达3年之久的尤利乌斯二世铜像,在城里四处拖着跑,然后把这件米开朗琪罗创作的铜像砸成了碎块。很快,大炮制作技术的头号高手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指导溶化了这尊铜像,制成了一门结实的臼炮。在意大利语中,大炮是阳性名词,臼炮却是阴性名词。于是,费拉拉公爵用女人的名字“朱莉娅”给这门炮起了名。

  尤利乌斯二世在拉文纳得到了这个消息,这给了他最大的打击。接着,他又接到米兰多拉也向反教皇派开城的消息。这两件事意味着他前功尽弃,也使他的地位岌岌可危。各国尤其是他的敌人都鄙视他。他觉得人们在说,看到了吧,教皇就得像个教皇的样子。在个人的感情上,尤利乌斯二世悲哀地看到了自己最钟爱的侄子乌尔比诺公爵和最信赖的枢机主教阿利多西的仓皇失态。

  可是,把博洛尼亚推到敌人一边的罪魁祸首正是尤利乌斯二世自己。

  尤利乌斯二世最初任命的教皇代理是费莱里枢机主教。他以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态度,对博洛尼亚市民采取了镇压政策。这就刺激了拥有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历来富有强烈批判精神的博洛尼亚市民,很快叛乱一触即发。尤利乌斯二世感到震惊,把费莱里召回罗马,派去了另一位枢机主教。但这位枢机主教也采取了同样的政策。博洛尼亚再次气氛紧张。尤利乌斯二世不得已又一次派去了教皇代理。这次是号称尤利乌斯二世头号心腹的阿利多西枢机主教。但阿利多西也采取强硬政策,比起前两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乌尔比诺公爵注意到了这一点,把阿利多西抓了起来,戴上锁链押到了教皇那里,向教皇投诉他的恶政。这一事件让博洛尼亚民众驱散了心头的阴霾。然而,教皇不但为阿利多西打开锁链,还任命他为博洛尼亚大主教。民众觉得自己被出卖,在神职人员的严厉统治下对未来感到绝望。绝望的人很容易变得激进。

  尤利乌斯二世的错误在于忽视体察民心,忽视根据民心采取果断措施。而这两点是做上层人物的首要条件。我们不得不说,尤利乌斯二世缺少了这两点。谁都能做到果断处置敌人和无能之辈,但并不是谁都能做到舍弃自己人或有才之人,即使明知必须那么做。切萨雷·波吉亚因为舍弃了被称为心腹中心腹的洛尔卡而得到了罗马涅的民心。阿利多西枢机主教并非那么有才能,尤利乌斯二世仅仅因为他最忠于自己便不采取严厉措施,从而丢掉了博洛尼亚。不过,政治艺术(arte)是一种素质,并不是任何人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经验的积累便能具备。

  阿利多西枢机主教和乌尔比诺公爵前后脚到了教皇所在的拉文纳。枢机主教一到教皇面前就伏在他的脚下,请求饶恕自己的罪过。在座的乌尔比诺公爵数落枢机主教的不是。这次又是尤利乌斯二世斥退侄子而护着阿利多西。这挑起了公爵内心对阿利多西的憎恶感。第二天,两人在路上偶遇。阿利多西枢机主教对乌尔比诺公爵过分谦卑地打着招呼。20岁的公爵失去了自制力,口中喊道“叛徒!现在是你还债的时候了”,上去把他砍了。枢机主教受了致命重伤,一小时后便死去了。公爵直接骑马回乌尔比诺去了。这一事件让教皇的心腹和其他枢机主教暗地里大为欣喜。他们本来就不认可阿利多西,而且讨厌他。只有尤利乌斯二世一人悲从中来,他体会到了同时失去最钟爱的侄子和最信赖的部下后的绝望感觉。

  尤利乌斯二世无事可做了,除了回罗马以外,已经没他什么事了。

  尤利乌斯二世离开了拉文纳,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事情正在里米尼等着他。5月28日清晨,里米尼主教堂圣方济各教堂的大门上堂而皇之地贴着一则声明,呼吁于9月1日在比萨召开公会议。声明的主要内容为:教皇有权召开公会议,他曾在即位时发誓要召开公会议,但一直忙于其他事务未能实现誓言。不得已,德意志皇帝、法国国王与有志的枢机主教共同决定召开公会议。请教皇派出代表或是亲自出席。全体神职人员可以自由出席,不必等待教皇的判断,希望各位出席。有9个人在声明上署名,他们都是所谓的有志枢机主教。

  声明一定已经传遍了整个欧洲。

  尤利乌斯二世的自尊心受到了彻底伤害。同时,他也被抛入了超乎寻常的危险之中。这次公会议的意图无疑就是消灭尤利乌斯二世,德法两大强国都支持召开此次会议。

  6月27日,身心俱疲的尤利乌斯二世掩饰着痛苦的心情回到了罗马。原本该是凯旋入城的,现已不是那么回事了。教会军自然消亡的消息已经传开。尤利乌斯二世好像要成心挑战罗马民众,不,应该是挑战全欧洲嘲讽的目光,他坚决要求戴着请卡拉多索打造的三重冠走向圣彼得大教堂。3年前,教皇曾经在博洛尼亚入城式上荣耀地戴过这顶三重冠,它价值5万达克特,它上面的黄金和宝石闪闪发光,体现了教会和教皇的尊严。

  但是,与教皇一起行动的礼宾官帕里德·格拉西在日记上对这一天的记述只有一行字:

  “我们艰难而徒劳的行军就这样结束了。”

  四

  身处绝境却能发挥不屈精神,这是尤利乌斯二世性格中积极的一面。侥幸往往帮助他渡过难关,侥幸让他的一生丰富多彩。拯救他于危难之中的常常是他的敌人,而不是自己人。

  召集比萨公会议是在恢复基督教世界的和平、进行教会改革、讨论十字军远征土耳其的计划这些冠冕堂皇的名义下进行的。但没过多久,后援国的步调便紊乱了。法兰西人路易十二出于传统的基督徒式的犹豫不想再逼教皇,他首先把特里武尔齐奥召回了米兰,而此时特里武尔齐奥正在博洛尼亚大干一场,风头正健,眼看就要进军罗马。紧接着,路易十二提出与教皇交涉,条件是承认本蒂沃利奥,并与法兰西派的枢机主教们和解。这样便开了个头。接下来,在声明上联署的9个枢机主教发生了分裂。先是加列托、科尔内托、卢森堡的三位枢机主教声称不记得曾在声明上签过字。而后发生了伊波利托·德·埃斯特枢机主教根据其兄费拉拉公爵的深谋远虑也回到了罗马教皇身边。剩下的只有两位法国人枢机主教和卡瓦雅尔、桑塞维里诺、弗朗切斯科·波吉亚这5个人。洞察力敏锐的威尼斯这时已经做出了判断,认为比萨公会议必将流产。

  尤利乌斯二世根本不想与企图对教皇宝座动手的人对话。这些人还想要教皇派代表出席比萨公会议,想起来就令人恶心。不彻底打败无视教皇威严的比萨公会议派及其背后的法国,尤利乌斯二世便夜不能寐。挫败比萨公会议的最佳手段就是教皇也召集一个公会议。尤利乌斯二世出手反击了。

  1511年7月25日,圣彼得大教堂的大门上贴出了布告,昭告天下翌年4月19日将要召开教皇主持的公会议,地点定在罗马的圣乔凡尼·拉特拉诺教堂。布告的正文言辞激烈,表示只有教皇才有权召集公会议,尤利乌斯二世并未放弃这个权力。布告接着谴责比萨公会议派是在搞分裂活动。布告还列举了会议议题:基督教世界的和平与协调,重建教会道德的办法,研究同意十字军计划。这些都与比萨公会议的议题一致。布告又在其后加上了与异端及分裂活动斗争的条目。比萨公会议开会的日子定在9月1日,在此之前抛出召开拉特拉诺公会议的宣言,明摆着尤利乌斯二世是在挑战。

  可是,此后不到一个月,尤利乌斯二世于8月17日突然病倒,病因直到今天也未弄清楚,或许是以前积累下来的身心疲劳所致吧。开始他还在病榻前召见各国大使。到了20日他已经气力全无,连药都不想拿了。25日,传出了绝望的消息。

  罗马开始准备应对教皇死后将会发生的混乱。高层神职人员和贵族的宫殿大门紧闭,尤利乌斯二世的亲戚们在宅邸前架起了路障。枢机主教们待在家中等待,当然是在等教皇的死讯。

  尤利乌斯二世也做好了死的准备。他接受了涂油礼,解除了对博洛尼亚和费拉拉禁止圣务的处分,谢过了侍从和佣人的服务并给了他们赏钱,原谅了因刺杀阿利多西枢机主教而断绝了关系的乌尔比诺公爵。做完了这一切,教皇仰卧在病榻上不再动弹。白色的长髯盖住了他瘦骨嶙峋的面孔,他眼睑紧闭,半开着干燥的嘴唇。尤利乌斯二世进入了昏睡状态。

  礼宾官帕里德写道:“我的日志就此终结了。”

  3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第4天傍晚,一直死一样的尤利乌斯二世忽然睁开眼睛,认出了在身边忠心服侍他的帕里德,说想吃点什么。帕里德奔到在隔壁房间待命的医生那里。医生来到病房,在帕里德的耳边说给他吃点他喜欢吃的东西。一大盘水果端了进来。盘中有西洋李子、核桃、草莓、尤利乌斯二世爱吃的桃子,还有醋腌小洋葱。教皇在病榻上微微抬起身子,虚弱地把手伸向水果。他先是嚼出果汁咽下去,吐出渣滓,然后又喝了很多水,再后来他躺下睡着了。过了不久,教皇醒来,又想吃东西。这回他吃了一枚鸡蛋和少量卷心菜,一个苹果和少量腌肉片,还吃了他喜欢吃的桃子。他很虚弱,一点一点地吃完了这些食物。如此重复了好几次。起初,这样的吃法让他很难受,甚至呕吐。但渐渐地,他开始有了精神。

  过了两三天,尤利乌斯二世的病已痊愈,至少旁人看上去是这样。

  再说比萨公会议,只有4位枢机主教来到比萨。欧洲各国君主派遣的代表和神职人员的到会情况也极其糟糕。是出席尤利乌斯二世宣布召开的拉特拉诺公会议,还是出席由皇帝和法国国王支持的比萨公会议,各国君主和神职人员都为此而感到迷茫。比萨公会议派判断教皇的病已经绝望,认为既然如此也就不要勉为其难地抢时间。他们把开会的日子从原定的9月1日推迟到了11月1日。这又让尤利乌斯二世走了一回运。

  大病初愈的教皇首先想到的是怎样才能把法国势力逐出意大利。这件事既关系到能否消灭比萨派,也关系到他赌上教皇权威召开的拉特拉诺公会议能否成功。尤利乌斯二世还没有这么乐观,相信单靠教皇号召的精神力量就能办好所有这些事。他希望自己具有足以对抗法国的力量。但是,教会军已经有名无实,如果威尼斯也改变了昔日的做法,那他就只有一条路,即与其他强国结盟。尤利乌斯二世的目光盯上了新兴国家西班牙。

  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迅速响应教皇,很快向罗马派来特使,协商结盟之事。结盟的理由是拥有天主教徒称号的西班牙国王要保护罗马教会和教皇。但不消说,国王的真正意图在于赶走法国人后实现其对意大利的领土野心。尤利乌斯二世对此十分清楚。但是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要以西班牙之毒去攻法兰西之毒。

  西班牙国王承诺为实现教皇意愿提供全面的军事援助。作为条件,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要承认西班牙对以那波利为中心的南意大利的领有权,而这连波吉亚教皇都未承认过。

  图13:皇帝马克西米利安

  1511年10月4日,“神圣同盟”正式起步,参加的国家有罗马教廷、西班牙王国和威尼斯共和国。两个星期后英国也传话表示参加,瑞士也加入了同盟,只有德皇持保留态度。尤利乌斯二世判断,德皇碍于康布雷同盟无法走出反法这一步,便未再勉强。他知道,皇帝总是会倒向形势有利一方的。教皇自信这次一定会成功。

  此时,身在德意志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念头。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个欲望,想在拥有基督教世界世俗最高统治者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地位的同时,再兼具精神界最高统治者教皇的地位。但从他以往的性格来看,他无疑着意于从各地流进教廷的巨额金钱。皇帝根据尤利乌斯二世两次病情判断他的死期将近,决定等他死后立即动手。皇帝的计划非常远大,但他想出来的实施手段却离奇古怪。

  女儿劝丧妻之后孑然一身的父亲再婚,皇帝便给在荷兰摄政的女儿玛格丽塔写了一封信。

  为了取得教皇对我晋升三级修士的批准,我想明天把古尔克主教朗派去罗马。如果获批,教皇死后我升登教皇宝座就会方便点。我就要成为主教了,你也得向对待主教那样对待我、尊敬我。……我打算近期开始做枢机主教们的工作。有二三十万达克特大概也就够了。不过,你要对此事绝对保密,尽管这个秘密近几天内也许就不再是秘密。总之,得有很多人在这件事上配合我,我也得为每一个“赞成”付出巨额金钱。

  你的好父亲、下任教皇马克西米利安亲笔 9月18日

  又及:

  教皇又发烧了,可能不久于人世了吧。

  如果只有这么一封私信,人们完全可以理解这不过是父亲与劝自己再婚的女儿开个玩笑,给她一个幽默的答复。可是,在写这封信的两天以前,皇帝给心腹部下列支敦士登元帅发去了这样的公文:

  高贵、亲爱、忠诚的元帅:

  我知道,你已经把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心愿放在了心上。兼任教皇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已牢牢扎下了根。我认为没有比这更高贵、更卓越、更美好的想法了。

  你可能也知道,现任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不久前得了濒死之病,罗马甚至有人以为他已经死去。现在机会绝佳,恐怕你也能想象出教皇的死期已近。听说他只能吃少量食物,还都只是水果,而且只想喝水。他快不行了。

  我想派古尔克主教去罗马,为得到教皇宝座而去活动。但没有资金他什么也干不成。根据我的测算,要想让选举教皇的枢机主教们和其他罗马实力人物帮助我们实现计划,需要30万达克特。

  不过,正像你所知道的那样,如今我在金钱方面并不强大,只好向富杰尔借钱。我命你做的就是这件事。请你尽快面见雅各布·富杰尔密谈此事,让他在罗马富杰尔银行准备30万达克特。利息定为10万达克特,用我的宝石做抵押。这件事一办好,古尔克主教便可行动。

  从我拥有的宝石中,包括我最值钱的宝石在内,装上4箱去做抵押,再加些皇帝的饰品。这些都不属于帝国,而是属于我的哈布斯堡家族。等我当上教皇就不需要这些东西了。……如果富杰尔想知道还款方式,请你这样回答:

  30万达克特本金加10万达克特利息可按下述方法偿还:下次国会将指定富杰尔为皇帝领地年贡金(包括哈布斯堡家族领地缴纳的税金在内)的收款人,另加西班牙国王每年的缴款。如果这些款项还不足于解押,可以把我当上教皇以后收入的1/3用于还款,直到还清本息。

  交涉之事全部交给你了。即使富杰尔不接受我的请求,你也不要灰心,要反复交涉。不要浪费时间,不要坐失良机。一旦交涉成功立即告我。

  听说罗马的奥尔西尼家族和科隆纳家族都不希望下任教皇是法国或西班牙人。情况对我有利。机会这么好,我不想向法国开战。

  1511年9月16日

  这个远大而愉快的计划很快就夭折了,原因实在简单,富杰尔最终并不看好这个计划。对于贷款情况判断的准确性,再伟大的现实主义者都不及富杰尔。富杰尔是一个懂得保守秘密的人,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黄粱美梦没有成为人们的笑柄。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对此事一无所知。尽管皇帝持保留态度,但这对尤利乌斯二世而言并非致命。他成立了以反法为目的的“神圣同盟”,有了自信。他首先着手破坏会期已经迫近的比萨公会议。

  10月24日,尤利乌斯二世宣布,以反教皇阴谋罪对比萨派的5个枢机主教予以开除教籍的处罚。这个处罚与其说对派代表参会的君主和神职人员有什么影响,不如说打击了被定为开会地点的比萨市民。如果他们被定为有罪,那么提供帮助的人也将与其同罪。选中比萨作为开会地点,一是因为这里在一个世纪前曾经召开过公会议,二是因为这里是亲法的佛罗伦萨共和国的领土。然而,这对比萨人来说麻烦至极。

  不久,参加公会议的人就开始陆续来到比萨,有4位枢机主教,2位大主教,14位主教,5位修道院院长和几位神学家。弗朗切斯科·波吉亚枢机主教病重缺席,不久后去世。出席者除了卡瓦雅尔、桑塞维里诺两位枢机主教和一位神学家外,全部都是法兰西人,并非来自整个基督教世界。他们都带着法国士兵警卫,反映出形势的严峻。德皇当初与法国国王联名成为比萨公会议的后援国,但来人中竟无一位德皇代表,其原因是富杰尔拒绝了贷款,也不见教皇将死的征兆,皇帝便改变了一直以来的亲法方针,开始接近教皇,禁止德意志人参会。

  比萨市民也开始消极对抗这些不受欢迎的客人,不向他们出租旅店和会场,在佛罗伦萨市政府的说和下好不容易才落实了食宿。罗马教皇不失时机地威胁要禁止比萨全市的圣务活动。市民们开始了积极反抗。

  11月1日参会者来到作为公会议会场的主教堂(duomo)时却发现,这里已被路障围得铁桶一般。他们只好将会场转移到了卡瓦雅尔枢机主教下榻的圣米开尔教堂。这个教堂很小,比萨市民嘲笑道:“教堂太小,但对比萨公会议来说却又太大。”常驻比萨的神职人员拒绝参加会议。会议需要两位市民代表,但无人愿做。公证人也找不到了,大概都躲了起来。好不容易从附近硬拉来两个人算是市民代表,这会才开起来。神学家介绍比萨公会议主旨的演讲一结束,会议便决定延期到11月5日再召开。

  佛罗伦萨政府一筹莫展,派特使马基雅维利去向路易十二世请求,希望把会议挪往别处。但法国国王没有接受这个请求。佛罗伦萨开出条件,比萨市民不必参会,神职人员也一样,这才拿到了主教堂的使用权。会议总算于11月5日在主教堂召开了第二次会议。宽敞的教堂里,算上刚刚够格的侍从,总共也只有50人。到了9日,法国卫队的大兵与比萨市民发生了武力冲突,起因是法国兵欺负了一位市民。愤怒的民众涌到参会者下榻的地方闹将起来。

  佛罗伦萨出动士兵暂时平息了骚乱,但参会者面对一片喊杀声心生恐惧,决定把原定于14日举行的第三天的会议提前到12日,并将以后的会场转移到米兰,12月13日终于在米兰召开第四天的会议。

  尤利乌斯二世像狐狸逐兔一样紧追不舍。等公会议的参会者到了米兰,迎接他们的是市民满是憎恶的冰冷目光,较之比萨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利乌斯二世已对米兰处以禁止圣务的处分。米兰处在法国的统治之下,虽有统治者的威权,但会议不可能得到常驻米兰的神职人员和民众的配合。违反教皇意志的人和帮助他们的人,如果是俗人则会被开除教籍,如果是神职人员或修道院则不但会被开除教籍,而且还要没收其收入和财产。教皇的这个布告给了比萨公会议派致命一击。参与者们终于离开了意大利,转到法国里昂去了。结局如何,谁都料想得到。

  尤利乌斯二世在罗马冷眼看着这一切,投入到拉特拉诺公会议的准备工作中去。为了向世界宣示自己才是拥有主持公会议正统权利的教皇,他必须开好这次公会议。

  半年前,尤利乌斯二世被绝望摧垮,于6月底回到了罗马。在此期间,他还得了一场大病,甚至被认为将不久于人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联合西班牙、威尼斯、英国、瑞士成立了神圣同盟,孤立了法国。且不论他这样做对意大利是否有益,他成功了。等着比萨公会议的只能是自生自灭的命运。德意志皇帝尽管没有迈出加盟这一步,却也没有采取反教皇的行动。那年年底,尤利乌斯二世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不屈精神的成果。

  五

  加斯通・德・富瓦出生于1489年,那年22岁。他的家族肇始于公元1000年前后西西里的一位领主卡尔卡松伯爵,后成为德·富瓦伯爵领地的领主。他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外甥,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的表弟,现任内穆尔公爵。他留着娃娃般的短发,双唇的曲线和蔼可亲,下巴上略有胡须。他面庞清癯,但身躯却不似面庞,骨骼发达,肌肉健壮。他已超越自己的年龄,具备了武将的孔武。只是当时他还没有国际声望。

  这位年轻人让68岁的尤利乌斯二世胆战心惊。

  路易十二为与神圣同盟的军队对决,派这个年轻人去了意大利,让他在詹·贾科莫·特里武尔齐奥门下接受了两个月完整的司令官教育。

  1512年1月,威尼斯军队进攻布雷西亚,拉开了神圣同盟军对法作战的大幕。25日,威尼斯军队与市民里应外合,夺得了大部分城区。

  另一方面,以西班牙人拉蒙多·迪·卡尔多纳为总司令的西班牙与教会联军于26日兵临博洛尼亚城下。2月2日,躲进布雷西亚要塞做最后抵抗的法国驻军已被逼得即将投降。身在罗马的教皇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半夜里召来威尼斯大使,留了他两小时之久,与他分享喜悦。打下布雷西亚意味着从东面打开了通向米兰的道路。在教皇看来,攻陷博洛尼亚也已经近在眼前,这样可以从东面和东南面一气攻入米兰,瑞士军队也会从北面攻过来。尤利乌斯二世很兴奋,似乎已经荡平了法国人。

  加斯通・德・富瓦身在费拉拉附近的菲纳莱,他得到西班牙和教会联军逼近博洛尼亚的消息后,在雪中奔袭45公里,于当夜进入博洛尼亚城。他在博洛尼亚接到了更为紧急的消息:布雷西亚陷落了。

  联军也知道德・富瓦进了博洛尼亚,并判断他必定会收复布雷西亚。但在隆冬的雪中率领大军行军,他将不得不取道平坦的艾米利亚大道。联军的战术是后退到博洛尼亚西北40公里的摩德纳,在那里伏击法军。

  认为德・富瓦要收复布雷西亚的判断正确,但加斯通・德・富瓦没有选择走艾米利亚大道。

  他断然决定只留下18000兵力的1/5坚守博洛尼亚,率领剩下的全部军队悄悄出了博洛尼亚城,向正北进发。道路难行,河流纵横,每河必渡。时间就是胜利。他身先士卒,带领士兵艰难行军,一路上叱咤激励。说起来是法国军队,但也不全由法兰西人组成,其中一半是意大利人雇佣兵,再就是连孩子都闻风丧胆的德意志佣兵。这是所谓混成军团,一般的指挥官统一不了这帮难搞的家伙,德・富瓦却让这帮人顶着困难强行军。

  1万多法军渡过大河波河,三天奔袭180公里。大军于2月17日清晨抵达布雷西亚城下。威尼斯军队猝不及防,企图靠大炮击退法军。法军迅速潜入城里,加斯通・德・富瓦命令骑兵扔掉战马,全员步战。城里狭窄的道路纵横交错,大炮失去了威力。激烈的巷战持续了两天。19日夜,布雷西亚重新回到法国人手中。城中留下了6000多具尸体,死者多为布雷西亚市民。

  加斯通・德・富瓦让士兵处置城市。这是对布雷西亚人的惩罚,他们呼应威尼斯军队,向法国统治者举起了反旗。这也是对忍受艰难行军、奋勇作战的法军士兵的犒赏。其结果明若观火。意大利人佣兵满足于抢劫和强奸,可法国人和德意志人却不满足于此。

  他们掠夺后放火烧房,强奸后把人大卸八块。他们把幼儿的尸体用大钉子杂乱地钉在城门上,称那城门是凯旋门。

  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在罗马听到布雷西亚陷落的消息,得知那里的惨状后悲愤交加,从他颤抖的嘴唇里迸出几个字:“赶走野蛮人!赶走野蛮人!”

  一向以优柔寡断而闻名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这回似乎也下定了决心。瑞士军队现在就要奔米兰南下了。西班牙军队也在向比利牛斯山的纳瓦拉直奔而去。如果拿下纳瓦拉,他们将潮水般地涌入法国。英国国王意欲登陆诺曼底,德皇也已经动摇。路易十二要在一切尚未动作之前与教皇一决胜负。

  3月22日,加斯通・德・富瓦接到了国王发出的决战命令。他考虑了决战地点,把目光投向了拉文纳。这样的考虑显示出加斯通・德・富瓦不仅是优秀的战术家,也是卓越的战略家。法国国王的意图是决战胜利后直捣罗马,驱逐教皇,扶植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取而代之,然后乘胜进攻那波利,把西班牙势力从意大利赶出去。而要实现这个意图,这次的决战就必须毕其功于一役,成为名副其实的决战。打这一仗首先要引蛇出洞,把同盟军全军引诱出来。为此又必须先与同盟军的后勤部队威尼斯共和国短兵相接,打击同盟军的补给基地拉文纳。同盟军不能失去拉文纳,他们定会倾巢出动。打赢这一仗,不但可以在军事上打击同盟军,还可以将同盟军与其后勤部队威尼斯一分为二。同盟军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重组整编工作。拿下拉文纳就等于打开了通往罗马的大路。这一点已为1500年前尤里乌斯·恺撒渡过卢比孔河的战例所证实。这位刚满23岁的年轻人眼光精准,出于战略考虑选择了拉文纳作为决战的战场。

  法军离开米兰后于4月3日到达距离拉文纳30公里的科蒂纽奥拉。为了提高士兵的士气,激起他们的欲望,以备决战,加斯通·德·富瓦允许士兵在费拉拉的大炮运到之前对附近进行掠夺。他们一边掠夺,一边对拉文纳施以零星攻击。

  守卫拉文纳的是勇将马尔坎托尼奥·科隆纳指挥的1500名步兵和少量的骑兵,他认为只需支撑到援军到来。

  4月9日,运抵的大炮在城墙下一字排开,攻城战正式开始。德・富瓦一边指挥作战,一边却一直把目光瞄向背后。

  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晨出现了同盟军士兵的身影。德・富瓦留下1000名步兵拖住拉文纳守军,同时命令全军调头向后。大军移动需要时间,如果同盟军不失时机地突然袭击,胜利就将属于他们。可惜同盟军在离拉文纳5公里的容科河对岸停了下来。他们不再前进,并开始挖战壕。战壕挖了整整一天。法军趁此工夫轻易地调转方向,摆好了阵形。当天夜里,同盟军还在继续挖着战壕。法军推平了容科河的河堤,在20米宽的河面上紧急建造了一座渡桥。步兵在黎明前首先开始过桥。

  1512年4月11日,复活节。这天清晨,被称为16世纪上半叶最惨烈战役的拉文纳会战拉开了大幕。

  法军拥有的兵力为1900名重装骑兵,3000名轻骑兵,18000名步兵,其中包括5000名德意志佣兵,总数达到2.3万人,另配备有50门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拿手的最新式大炮。

  图14:拉文纳会战

  同盟军拥有的兵力为1700名重装骑兵,1500名轻骑兵和13000名步兵,共计1.6万人,另有24门大炮。

  指挥这些部队的班底也由当时最了不起的武将组成。法军的指挥班底中有切萨雷·波吉亚著名的副将伊芙·德·阿列格雷、罗特列克、拉·帕里、后来闻名遐迩的步兵专家费德里科·达·博佐洛、雅各布·恩普扎、阿方索·德·埃斯特,还有人高马大、身穿黑光闪耀的盔甲亲自指挥重装骑兵的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法军的总指挥是加斯通・德・富瓦。

  同盟军方面也将星如云,不可小觑。佩德罗·纳瓦罗、后来成为名将的23岁的费迪南多·阿瓦洛斯、佩斯卡拉侯爵、法布里齐奥·科隆纳、普罗斯佩罗·科隆纳。同盟军方面也有一位枢机主教乔凡尼·德·美第奇,他是尤利乌斯二世的代理人。不过,与加入武将行列的老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相反,36岁的美第奇枢机主教身穿僧衣,骑在白马坐骑上,一脸的不情愿。同盟军的总指挥是继声名远播的贡萨洛·德·科多巴之后当上那波利总督的拉蒙多·迪·卡尔多纳。

  容科河沿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土包像细浪一般四处隆起。平原的尽头便是大海。两军在这片平原上摆开了阵势。

  同盟军面向容科河布阵。炮兵部队从右翼开始沿隆起的土包一字排开。接着是分成800人、500人和400人的三队重装骑兵团。前方的中央是战壕,最前列有铁链相互锁着的50辆二轮战车,其间配有200人的火枪队。后面一排是6000名西班牙步兵。第三排是4000名意大利步兵。第四排是3000名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混成步兵。所有士兵人人持枪。大本营设在这些部队的后方。阵形的左翼由1500名轻骑兵守卫。

  法军背对容科河布阵,可谓背水一战。法军在左翼布置了3000名轻骑兵,与同盟军的重装骑兵对峙。中央布置了步兵团,与同盟军步兵团成对抗之势。敌方步兵团的队形为横队,法军则为纵队,从左开始依次为5000名法国和意大利的混成部队、8000名加斯科涅步兵、5000名德意志佣兵。法军的大本营也设在步兵团的后方,右翼由1500名重装骑兵守卫。此外还有400名重装骑兵预备队在容科河桥上待命。阿方索·德·埃斯特指挥的炮兵部队的位置变化最大。同盟军炮兵配置在右翼,而法军把大炮布置在全军的最前方,炮兵数量也多得吓人。

  法军首先开始前进。他们并不齐头并进,而是呈扇形前进。两军相距150米时,法军大炮开火了,同盟军的大炮立即应战,战场上响彻了震耳欲聋的炮声。但两军都未受到多少炮火打击,倒是持续前进的法军挨了更多的炮弹。同盟军的步兵则匍匐在地躲避炮击。

  就在这时,阿方索·德·埃斯特指挥的法军炮兵部队从前方绕过己方的轻骑兵,斜刺里迂回到了敌人右翼。这样做需要移动50门重炮,他们的速度惊人。大炮移动后与敌方大炮形成了交叉的角度,并且与敌人近在咫尺,效果立竿见影。同盟军右翼的重装骑兵团受到了来自前方和侧翼的集中炮击。战马疯了似的狂暴,这样下去重装骑兵不及交战便会全军覆灭。骑兵们大声呼叫:“让我们出击!”

  指挥官法布里齐奥·科隆纳急忙派人去大本营,请求总司令卡尔多纳和副司令纳瓦罗批准他们出击。可他们两人都不同意,说是要等待时机反击。可是,这时任何人都无法让骑兵原地不动了,骑兵们愤怒地吼叫着。普罗斯佩罗·科隆纳一马当先,率领第一重装骑兵队的800铁骑首先发起了冲锋,吼声震动大地。他们向敌人右翼的重装骑兵团发起了攻击。法布里齐奥·科隆纳也毫不迟疑,亲自指挥第二、第三重装骑兵队紧随从斜刺里杀向战场的第一骑兵队。重装骑兵从头到脚全身都用钢铁盔甲裹得严严实实,1700人和1500人的两支铁流发生了激烈冲撞。相当于现代战争中的装甲车战队正面相撞。长矛在空中飞舞,盔甲铿然相撞。每个骑兵后面都跟着一个步兵,他们根本无法冲入敌阵。平原之上高高地卷起了一团铁色旋涡。这里成了中世纪之花——重装骑兵最后和最大的演兵场。

  战况白热化。谁都能看出,大炮是战斗的真正主角。费拉拉公爵大炮的炮弹越过重装骑兵离去后的空地,从匍匐在地的步兵团头上掠过,向同盟军的轻骑兵砸去。1500名轻骑兵被炮击激怒,在佩斯卡拉侯爵的指挥下,向费拉拉公爵的炮兵队冲了过去。但在摧毁敌人的炮兵之前,他们不得不对付横刺里杀过来的两倍于己的法军轻骑兵。这是一场1500骑对3000骑的战斗。于是,在战场的左右两翼,重装骑兵和轻装骑兵分别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这时,法国步兵终于动手了。5000人、8000人、5000人的三队形成整体,在战场中央向前推进。法军受到同盟军火枪队的猛烈射击,士兵纷纷倒下,但他们没有停止前进。法军推进到敌人战壕附近,随即转入冲锋。有些士兵被推倒跌入战壕,有些成功冲入战壕对面的战车队中。

  同盟军的步兵接受法军的挑战,他们站了起来。首先,第一排的6000名西班牙士兵冲向5000名德意志佣兵。紧接着,4000名意大利士兵也冲到了两倍于己的加斯科涅步兵面前。第四排的西班牙和意大利混成军团也立即冲向了5000名法国和意大利士兵组成的混成军团。两军步兵分三处激战,同盟军始终占据着优势。法军开始后退。这时,率领加斯科涅步兵的伊芙·德·阿列格雷看到了自己带来充任副将的儿子被拽下马来,又被步兵用长矛刺穿了身体。绝望的老队长正要单枪匹马冲入敌人步兵的海洋,一发炮弹飞来,把他连人带马炸上了天。

  整个战场分为三处仍在激战,左边是轻骑兵的战斗,中央是步兵的战斗,右边是重装骑兵的战斗。轻骑兵战斗的胜负已见分晓,敌人两倍于己,同盟军方面顶不住了。步兵的兵力虽少,同盟军还是压了上去。重装骑兵已在决死一战了。头盔打飞了,满脸鲜血,士兵们仍在战斗。进入肉搏战后,长矛派不上用场,所有人都扔掉长矛,用剑相互砍杀。渐渐地,同盟军一点点地被压了下来。加斯通·德·富瓦见状,便命令在容科河桥上待命的400名重装骑兵预备队出击。他们过桥后沿着河堤绕过自己人的背后,挺着长矛冲向正在用短剑激战的同盟军重装骑兵的侧面。这是最终制胜的一招。1700名同盟军重装骑兵几乎全军覆没。指挥官法布里齐奥·科隆纳身负重伤,当了俘虏。法军的1500名士兵也半数战死。

  战斗形势终于明朗。同盟军在步兵方面占据优势。轻骑兵和重装骑兵也都分出了胜负。同盟军总司令卡尔多纳命令仍在恋战的残余骑兵撤退。

  步兵还在酣战,紧张的空气弥漫在骑兵撤退后的战场中央。两军整好队形,不断冲击。每次两军分开时都会留下许多尸体,反复冲击后尸体堆积如山。两军挪开位置后又多次相互冲击。同盟军步兵英勇善战,然而不幸的是,自己一方的炮兵部队已经被打散,失去了战斗力,而敌方费拉拉公爵的大炮依旧威力不减。现在,已经没有了骑兵这个障碍,炮弹便集中射向步兵团。炮弹的命中率相当高。炮弹在整齐的阵形中四处开花,每次爆炸都会炸飞成堆的士兵。

  英勇善战的同盟军步兵也胆怯了。法军步兵见状立即展开攻势,开始了惨烈的肉搏战。同盟军步兵二队受到全面压制。6000名西班牙士兵组成的步兵队扔掉长矛,手拿短剑冲向敌阵,打退了敌人。副司令纳瓦罗在这场战斗中受伤被俘。失去了指挥官的西班牙步兵仍然没有放弃战斗。可悲的是,他们还不知道总司令卡尔多纳已经向切塞纳退却了。

  广阔平原上的战斗只剩下这一处了。面对人多势众的敌人,西班牙步兵的作用非常显著,就连德意志佣兵也都快被压制下去。

  见此情形,法军总司令加斯通·德·富瓦率领轻骑兵鲁莽地冲进了敌阵,他大概想胜得更加完美。西班牙士兵虽被冲得七零八落,但还是砍断了他的马腿。德·富瓦倒栽葱摔下马来。狂怒的西班牙士兵成群地压过来,把他埋在下面。德·富瓦大喊自己是西班牙国王的表弟,但这也已经徒劳。西班牙步兵这才整好队伍,堂而皇之地从敌人面前退去。

  战斗结束了。激战从上午8点持续到下午4点。14000名士兵的尸体掩盖了平原,其中1/3是法国士兵的尸体,2/3是同盟军士兵的尸体。同盟军士兵多半是被炮弹炸死,有很多尸体没了头颅,没了胳膊和腿,景象十分惨烈。法军士兵几乎都是被长矛或短剑刺死。两军后来也没弄清楚负伤的人数。武将之中,法军牺牲了加斯通・德・富瓦和伊芙·德·阿列格雷,同盟军方面佩德罗·纳瓦罗、法布里齐奥·科隆纳、费迪南多·阿瓦洛斯因身负重伤而被俘。法军武将中指挥步兵的费德里科·达·博佐洛身负重伤。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也负了伤,殷红的献血从缠在大腿的布上渗出。

  未受伤而被俘的只有一个人,乔凡尼·德·美第奇枢机主教。他逃晚了一步,被敌军的步兵包围了。敌兵全都满脸怒气,只要有一个人亮出长矛,所有人就会一齐刺过来。枢机主教那肥胖得跟年龄不相符的身体骑在姿势优雅的白马坐骑上,他没有逃跑的意思,也没有装腔作势,只是静静地俯视着他们。就在这帮士兵见状胆怯的一瞬间,负了伤的博佐洛冲了过来,救出了枢机主教,把他交给了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一身铠甲的桑塞维里诺用一脸轻蔑的表情迎接这位枢机主教,说道:“欢迎,枢机主教大人!”

  这位俘虏用温和的口吻回答道:“我还没吃饭,肚子饿了。”他于一年之后成了教皇利奥十世。

  夜色降临。拉文纳尸横遍野。夜色在尸体上投下光影,把它们一点点掩藏。获胜的法国军队的队长们忘记了处理死者,也忘记了集结残兵。他们围站在尸体横陈的加斯通·德·富瓦身旁,没人说话,伫立许久,一动不动。

  第二天,惶恐的拉文纳市民代表前来请求开城。当天夜里,法军开进拉文纳城。胜利者加斯通·德·富瓦被抬进城里,遗体上覆盖着被撕裂的、血迹斑斑的联军军旗。将士们头颅低垂,空气凝重,与其说是凯旋入城,不如说是举行葬礼。4天后,躲在要塞里负隅抵抗的马尔坎托尼奥·科隆纳投降。接着,里米尼、弗利、切塞纳、伊莫拉、法恩扎等一个接着一个地向法军献出了城池。几天之内,罗马涅全境便落入法国之手。

  罗马跌入了恐怖的深渊。人人处在痛苦之中,就像亲眼看到法国士兵的身影就要出现在弗拉米尼亚大道上一样。罗马全城马上就要遭到掠夺,教皇和神职人员将被关在教廷的宫殿里被放火烧死。谣言不胫而走,越发使人们恐惧起来。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恐惧也同别人毫无二致。他从心情上不相信自己已经战败,而且还是完败。他还不知道富瓦已死。同盟军的残兵败将混乱不堪,连同总司令一起逃到切塞纳,却被当地居民赶了出来,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逃到马尔凯。他们只顾拼命逃跑,怠惰了向罗马报告详情。威尼斯通常总有准确的情报,但那里来的消息也在拉文纳一线被阻断,送不到罗马。尤利乌斯二世焦躁不安,出现幻觉,总觉得法军马上就会乘势向罗马压来,烦恼而痛苦。

  4月15日,朱利奥·德·美第奇抵达罗马。他也参加了同盟军,但成功逃脱。第二天他被允许与被俘的堂兄弟乔凡尼枢机主教见了面。枢机主教要他向教皇秘密转告:法军总司令加斯通·德·富瓦已经战死,法军群龙无首;虽然拉·帕里接任,但还不能统一军队;队长们对今后如何行动意见分歧;桑塞维里诺枢机主教主张立即进军罗马,拉·帕里却主张请示国王再决定,一步不让;其他队长们支持和反对的各占一半,阿方索·德·埃斯特对这样的情况大失所望,带着大炮回费拉拉去了。

  但是,这还不足以打消尤利乌斯二世的担心。虽然总司令已死,军队的指挥系统混乱,但毕竟23000人的大军尚存3/4。而且,伦巴第、罗马涅和意大利北部已落入法国手中,补充军队易如反掌。反观自己一方,以西班牙和威尼斯为主体的同盟军已然形同解体。尤利乌斯二世在近乎恐惧的不安之中度过了数日。

  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10天过去了还是这样。两个星期过去了,人们甚至觉得,拉文纳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尤利乌斯二世这次又被自己的敌人救了一命。

  随着日子一天天逝去,事情越来越明朗,法国国王路易十二错过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时机。他使拉文纳的胜利果实付诸东流。他把罗马涅这个传统上反教会思潮最强的地方拿到了手,却不懂得去好好利用。他居然把法军召回了米兰。虽说损失了富瓦这位优秀的统帅,拉文纳战役后路易十二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他对政治缺乏一贯性。路易十二总是嘴上说要坚持到底,最终却总是做不到底。这是他缺乏决断力的证据。这样做使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相反,尤利乌斯二世则是个只有决断力和勇气的人。

  5月2日傍晚,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队伍出了梵蒂冈,越过台伯河,穿过罗马市中心,向圣乔凡尼·拉特拉诺教堂而去。

  尤利乌斯二世毅然决定,在战时体制下按期举行公会议。明天就要开会了,教皇循例在前一夜进行巡游。希腊骑兵队在前面开道,一队步兵手持长矛紧跟其后,接着是身着官服、威风凛凛的教廷高官、枢机主教们的家属和罗马市民代表,后面才是尤利乌斯二世。只见他身着纯白色的教皇袍,身披金色披风,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三重冠,坐在红绸幔帘的轿辇里。瑞士佣兵身穿华彩制服护卫在轿辇两侧。身着红色正装的枢机主教团跟在教皇后面,100名手持火枪的武装士兵殿后。大炮排列在拉特拉诺教堂前面的广场上,以备不测。

  罗马市民惊讶地看着巡游队伍。20天前大家还在为法军压境而胆战心惊。在法军随时都会出动的情况下召开公会议,真让人匪夷所思。但是尤利乌斯二世想的却是,正因如此才要断然召开这个会议。他这样做并非因为如果不能按去年7月宣布的会期召开会议将有损于教皇的威信。如果他在这样不稳定的形势下宣布延期一年开会,谅谁都不会指责。那么,他为什么要毅然决然地召开公会议呢?

  此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是右手持剑,左手拿十字架搞政治。但目前右手的剑折断了,不能用了。他只能把以前一直拿在左手的十字架换到右手,不,应该是用双手高举过头,起码是在拿到新剑以前,要靠这一招决定胜负。尤利乌斯二世从不认为可以永远靠十字架去对付舞剑的对手。他相信这一点,这方面他过于意大利人了。

  那天夜里,尤利乌斯二世住在了拉特拉诺教堂。第二天是1512年5月3日,教会史上第18次公会议开幕,这也是在拉特拉诺教堂召开的第5次公会议。全体人员正装出席。出席会议的有教皇、因种种原因不能出席者以外的16位枢机主教、12位大主教、70位主教,多明我会、方济各会、阿戈斯蒂诺等主要会派的领袖3人,驻罗马的各国大使、作为市民代表的罗马市议会议员、贵族代表等。罗德岛骑士团员身着十字军军服列队肃立,胸前印着大大的白色十字架。他们受教皇之命担任此次公会议的名誉卫兵。白、金、红、黑,这些绚丽的色彩浮现在宽阔的拉特拉诺教堂之中。

  会议首先举行了弥撒仪式,由里阿里奥枢机主教主持。接着,阿戈斯蒂诺派领袖艾智德用庄重的拉丁语发表演说。他强调了教会的危机,说明公会议应承担的责任,认为拉文纳会战的失败是上帝对诉诸武力的警告,今后必须回到用十字架谋求基督教世界统一的方向上来。人们可以想象得到,尤利乌斯二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听这些神学家演说的。他耳朵虽然听着,心里肯定在想权且听听无妨。艾智德的演说结束后,法尔内塞枢机主教以教皇的名义发表演说,希望本次公会议取得成果。开幕式就此结束。

  5月10日,公会议召开了第二次会议。开始按例由格里马尼枢机主教主持弥撒。神学家扎内接着发表演说。他论述了土耳其对基督教世界的威胁,认为最重要的是要团结在教皇和罗马教会之下。轮到尤利乌斯二世发表演说了。听着教皇讲述拉特拉诺公会议的正统性以及尽早进行教会改革的必要性,礼宾官帕里德·格拉西感到满足,同时禁不住窃笑。

  格拉西承担了这次公会议的全部事务工作,掌管会议进度。但对他而言,照顾远方来的神职人员、推动会议顺利进行这些事并无太大辛苦。公会议的不断成功推进当然给了他满足感。让帕里德最感辛苦的是把不善座谈、不善演讲的尤利乌斯二世劝上讲坛。演讲稿是教皇的第一秘书、历史学家西吉斯蒙多·德·孔蒂用漂亮的拉丁文写成。尤利乌斯二世5天前就开始坐立不安,变得神经质。他手里拿着草稿,反复多次地练习演讲。帕里德担任听众一角。每次练完,帕里德都得谈他的感想,语调庄重了,声音再压低点就好了,这里应该再强调一点,等等。最后,他必定会说,“我在罗马待了40年,从没有听到过如此完美的教皇演说”,来为教皇鼓劲。因而,他今天听正式讲演时,觉得可笑至极。尤利乌斯二世听到拉文纳战败的消息都没有慌乱,但必须发表演说时却是如此地沉不下来。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5月17日召开了第三次会议。匈牙利人枢机主教主持的弥撒结束后,多明我会的领袖托曼·达·维奥发表演说。他从神学高度谈了教皇召开公会议的正统性,相反把比萨公会议定位成异端。接着宣读了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亲笔信,表示要全面参加神圣同盟,承认教皇权威,紧跟教皇。紧接着朗读了西班牙国王写来的相同主旨的亲笔信。两位国王都说要正式派遣国王代理前来参加拉特拉诺公会议。之后,会议决定下一次会议将于12月3日召开,而后散会。会期中止的表面理由是要避开夏天,但真实原因却是要等待更多的外国人参加会议。没有基督教世界俗界第一人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参加,便称不上是万国会议。

  尤利乌斯二世强行举行的拉特拉诺公会议以惊人的速度体现出了它的效果。马克西米利安皇帝以前一直对威尼斯心存敌意,从而下不了决心断绝与法国国王的友好关系。他看到拉特拉诺公会议取得进展后变得不安起来,感到自己一个人被甩下了。他首先撤回了加入法军的德意志人,德意志佣兵是他自己培养起来的。接着,他又同意瑞士步兵团过境并补给军粮,这在以前一直受到禁止。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突然发现自己被完全孤立了。同盟军已经在意大利重新整编,瑞士军队也加入进来;而自己却不得不用少了战斗力强大的德意志佣兵的残军与之对决。英军虽在诺曼底登陆了,实际上他们苦于酷暑、雨水和痢疾,什么也做不成。路易十二接到英军登陆诺曼底的消息时却惊慌失措。西班牙军队也开始侵犯比利牛斯方面的国境线。法国本国遇到了危险,已不能把战斗力全部投入意大利了。

  5月底,18000名瑞士军翻越阿尔卑斯山,在维罗纳集结后立即从周边进攻米兰。教会、西班牙和威尼斯同盟军同时向罗马涅进军。热那亚也在弗莱格佐的指挥下爆发了反法起义,法军逃遁。6月,乌尔比诺公爵指挥的同盟军轻而易举地收复了拉文纳、里米尼和切塞纳,并于13日在本蒂沃利奥再度出逃后进入博洛尼亚城。在此期间,瑞士军轻松占领了布雷西亚、克莱莫纳。同盟军拿下了帕尔马后向皮亚琴察进军,渐渐从东面和东南面收紧了进攻米兰的大网。法军一退再退。6月22日,瑞士军占领被称为米兰大门的帕维亚。同盟军和瑞士军在此会合,开始协同攻打米兰。

  事态的急剧变化使得在米兰的法国人进退失据。民心极度浮动,靠城墙防守也已不可能。他们只好让军队躲进斯福尔扎城堡。宫人和神职人员逃往阿斯蒂。当了俘虏的美第奇枢机主教趁乱成功逃脱。先前,拉文纳战役被俘的其他武将也都由于费拉拉公爵阿方索的斡旋或支付了赎金纷纷获得自由。只有他由于路易十二的命令未重获自由。

  不久,同盟军士兵的身影开始出现在米兰市内。躲在城堡里的法军士气眼见得低落下来。等呀等呀,他们终于盼来了路易十二让他们撤回本国的命令。他们迅速行动,全部撤出了斯福尔扎城堡。他们在阿斯蒂带上法国人和本蒂沃利奥等所有亲法人物,经由都灵,一路朝阿尔卑斯山而去。就这样,6月28日,意大利境内的法国势力被一扫而光。

  尤利乌斯二世听到这个消息泪流滂沱,他看着偶然进入房间的忠诚礼宾官的脸喊道:“帕里德,我赢啦!帕里德,我赢啦!”

  当天夜晚,整个罗马的所有教堂、宫殿和公共建筑物的墙上都成排成排地装饰了火把。庆贺的礼炮声从圣安杰洛城堡响起,民众成群结队在全城迤逦而行。这次庆典的理由是波兰人战胜了鞑靼人。可是谁都知道,他们庆祝的是教皇战胜了法国人,教皇这样的人物表面上不能庆祝对同为基督教徒的胜利。

  法国人被清理干净了,剩下的是处置意大利境内与法国狼狈为奸之人。

  7月4日,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为表示悔改之意抵达罗马。依他的性格,即使被开除教籍都不会在乎。但他明白,现在法兰西势力已被消除干净,能否与教皇搞好关系关乎费拉拉公国的存亡。他必须表示悔改,首先请教皇解除对他的开除教籍的处分。法布里齐奥·科隆纳和表兄曼托瓦侯爵贡扎加都曾得益于他释放俘虏的努力,他们向教皇做了工作,有斡旋之劳。

  罗马民众已经知道他的大炮在拉文纳战役中所发挥的作用。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必定不会用普通的办法对他解除开除教籍处分。费拉拉公爵将身着罪人之服,脖子上绕着绳子,在圣彼得大教堂前受到鞭笞的谣言四下传开。大教堂前的广场上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群众。

  然而,群众的期待落空了。阿方索·德·埃斯特来到了罗马,并没有穿着罪人之服,脖子上也没有缠绕绳子,而是被迎进圣彼得大教堂,庄严地接受了尤利乌斯二世为他举行的解除开除教籍处分的仪式。

  可是,等他到了教皇宫却气氛骤变。尤利乌斯二世对他说:放弃费拉拉吧,我把阿斯蒂的领地给你。阿斯蒂是一块小领地,大小还不及费拉拉的1/20。阿方索来罗马时已打算一般的事情能忍便忍,但这一条他接受不了。他拒绝了。教皇发怒了。尤利乌斯二世不但没有忘记拉文纳会战中的大炮,还对阿方索怀有诸多不满:费拉拉公爵一直奉行亲法政策,还娶了他的宿敌波吉亚教皇的女儿为妻。波吉亚没落以后,尤利乌斯二世表示那桩婚姻可做无效处理,阿方索却不愿放弃卢克雷齐娅·波吉亚,继续以妻子相待……教皇认为这位36岁的男人在意大利君主中出类拔萃,这反倒增强了教皇对他的憎恶。尤利乌斯二世提到费拉拉后一步不让,阿方索一再恳求却毫无用处。最后,阿方索·德·埃斯特说“请给我一些时间”,请求准许他离开罗马,教皇没能同意。

  费拉拉公爵知道再在罗马待下去也不会有用了。7月19日,在法布里齐奥·科隆纳的帮助下,他化装后趁着夜色逃出了罗马。愤怒的教皇向教会军下令,占领了费拉拉领内的摩德纳和雷焦。阿方索·德·埃斯特还想同教皇对话,派秘书阿里奥斯托去了罗马。阿里奥斯托创作了《疯狂的奥尔兰多》,这部杰作为意大利文学史增色不少。尤利乌斯二世对阿里奥斯托暴怒,说要像狗一样把他扔进台伯河,吓得这位大作家也不得不逃离罗马。

  紧接着费拉拉,教皇又把怒气撒向了佛罗伦萨共和国。制裁它的理由是长年的亲法政策、不参加神圣同盟、同意在比萨召开公会议等等。在西班牙军队的威胁下,佛罗伦萨无计可施。终身正义旗手索德里尼逃亡了。9月14日,共和国在与西班牙军队同行而来的美第奇族人面前打开了城门。美第奇被萨伏那罗拉的人民政府流放18年之后重回佛罗伦萨。尽管保留了共和国的政体,但施行的却是美第奇家族的僭主政治,这已昭然若揭。

  扫除法兰西势力以后的意大利被分割如下。

  以那波利为中心包括西西里在内的意大利南部归于西班牙国王。意大利北部归于米兰。“摩尔人”卢多维科的遗子马西米利亚诺结束了在瑞士的12年流亡生活,回到了米兰,重建起公爵领地。而威尼斯则把意大利北部的其他地方捏在了手中。

  意大利中部的罗马涅、马尔凯、翁布里亚等地则完全归入教皇的统治之下。除此以外,教皇还把从费拉拉抢来的摩德纳、雷焦以及原属米兰公国的帕尔马、皮亚琴察弄到手里。巧妙地依附于教皇的曼托瓦侯国自不必说,连费拉拉公国也保住了平安。因为曼托瓦侯爵夫人伊莎贝拉策划的计谋,尤利乌斯二世要把费拉拉全境变成教会领土的主张没能行得通。德皇和西班牙国王对教皇的进一步强大感到不安,她便撺掇他们反对教皇这样做。伊莎贝拉的娘家是费拉拉的德·埃斯特公爵家族。

  佛罗伦萨已经处在教皇支持的美第奇家族的统治之下了。

  看上去,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已经取得了胜利。法兰西势力已被扫出意大利,教皇领地得到扩大,成为500年前卡诺萨伯爵夫人玛蒂尔达捐赠土地以来最大的一次扩张。法国国王在赌上教皇威信的神圣同盟和拉特拉诺公会议面前一败涂地,就连西班牙国王、英国国王、以威尼斯为首的意大利各国,以及神圣罗马帝国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自己实现了历代教皇没有实现的愿望,尤利乌斯二世的自信和满足必须以某种形式流传后世。受到教皇的委托,米开朗琪罗全力以赴投入了以摩西雕像为中心的宏大墓地的建设之中。

  六

  “陛下,这让我很为难。有正经八百的医生在,不能找那些怪里怪气的人。”

  “帕里德,我让你做你就做。医生不足为虑。他们一天到晚只是无聊地要我不要吃得太多,晚上要早睡,不要操心太多,有用的事情一件也没做。不管他们!”

  “但是陛下,您只是有些疲劳,不是生病。今年夏天您叫占卜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那位占卜师保证陛下还能好好地活3年。从那以后陛下更加精神。”

  “啊,不过帕里德,我想穷尽各种手段试试。我想一定要试试那人调制的长生不老药。我觉得像现在这样去死会死不瞑目的。”

  11月,在深秋的罗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注意到一件令人担忧的事情。当初为赶走法国势力而拉进来的西班牙开始在意大利建立起巩固的势力。他们不仅在意大利南部随心所欲,还横行于意大利北部,如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西班牙驻罗马大使的言行也变得傲慢起来,引起了大家的憎恶和反感。如果不尽快采取措施,对意大利、对罗马教会都必为大患。这就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心痛的原因。

  但是,他亲手削弱了意大利境内仅剩的强国威尼斯。法国也被他下手赶走了。事已至此,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又被逼到了不得不借助其他外国军事力量的境地。他把目光放在了剩下的唯一能与西班牙抗衡的国家德意志身上,打算再次以毒攻毒。

  11月4日,西斯廷礼拜堂穹顶画完工仪式的3天之后,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的特使马修·朗抵达罗马。他是一个典型的日耳曼人,一头金发,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不拘小节,全然不懂精致的乐趣。教皇以最高荣誉欢迎接待了他。罗马气候温暖,在教皇宫后面的观景宫里,夜夜飨宴,朗诵诗歌,演出戏剧。之后,一定会有漂亮的年轻人扮成缪斯女神,歌唱教皇与皇帝联盟的胜利。日耳曼人醉成了一摊烂泥,由那扮女装的少年伺候着他。宴会在波吉亚教皇时代并不稀罕,但波吉亚教皇和尤利乌斯二世教皇两者的宴会有一个重大区别。尤利乌斯二世不邀请任何女人,而是让美少年们男扮女装,化装成女人。当时很多编年史都有这样的记录,说他虽已有三个女儿,但还是因这方面的兴趣而闻名。因为这个原因,他似乎每次都会原谅反复失策的阿利多西枢机主教。走运的是,这个日耳曼人也有同样兴趣。

  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希望与皇帝联合战斗,皇帝提出了下列条件:由教皇担任仲裁角色,消解皇帝与威尼斯的不和;皇帝放弃对维罗纳、维琴察的领土主权,威尼斯为此一次性支付25万达克特;皇帝放弃帕多瓦、特雷维索的领土主权,威尼斯为此每年支付年贡金3万达克特。皇帝承诺,不承认分派(法兰西),支持教皇与之彻底对决,向教皇提供全面军事合作以对抗教皇视作敌人的任何势力。皇帝在条件中点出了费拉拉的埃斯特家族、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家族的名字,但没有明确点出西班牙,他还掖着藏着对抗西班牙的初衷。

  然而,听了教皇的这些说法,威尼斯大使未请示国内便当场表态断然拒绝。拒绝的理由理所当然,尽管这些领土原本属于皇帝,但几个世纪以来,这四个城市实质上一直是威尼斯的领土,何况威尼斯在与德意志的战争中获胜,没有付钱和支付年贡金的道理。但尤利乌斯二世一心想把德意志拉到自己一边,没有理睬威尼斯的抗议。

  皇帝特使还在担心是否已经得到威尼斯的同意,教皇就急急忙忙强拉他于11月19日签订了教皇与皇帝的同盟协定。皇帝特使咬上了从主教一口气提拔成枢机主教的饵。24日,在枢机主教会议上,古尔克主教、皇帝第一心腹马修·朗被正式任命为枢机主教。25日,教皇在波波洛圣马利亚教堂庄严的气氛中宣布了表现教皇和皇帝之间牢不可破友好关系的同盟成立。以西班牙、威尼斯为首的各国自然以怀疑的目光关注事情的发展。只有尤利乌斯二世一个人觉得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12月3日,中断一时的拉特拉诺公会议再次开会。例行的弥撒和神学家演说结束以后,已成为枢机主教的朗宣读了皇帝通喻。通喻将拉特拉诺公会议以外的一切公会议列为异端,称皇帝将成为世俗君主全面支持和服从教皇的典范。10日是拉特拉诺公会议的第四天会议。这天的会议整天都在谴责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会议再次公布了51年前路易十一关于绝对服从教皇、放弃在法兰西境内神职人员任命权的书简,这封书简曾让时任教皇的庇护二世感动得落泪。如此一来,路易十二的不诚实便大白于天下,以德意志、西班牙为首的欧洲各国形成一致,决定把法国国王定为教会的敌人和教皇的敌人。一时间,教皇让法国国王退位、让英国国王加冕成为法国国王的意图四下流布,甚至使英国驻罗马大使欣喜若狂。

  在一般人眼里,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已经所向无敌。人们认为,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扫除了法国势力,成功召开了拉特拉诺公会议,统一了以皇帝为首的世俗君主。在教皇的权威光环之前无人能敌。民众,尤其是意大利民众对尤利乌斯二世的感情变为感谢和崇拜,这是以往任何教皇都不曾享受过的。

  然而,这骗不过了解情况并具备敏锐洞察力的人的眼睛,尽管他们人数极少。这些人知道,尽管尤利乌斯二世还在继续非常危险的输赢赌博,但他最终会把自己逼进无路可走的境地。可怜的是,尤利乌斯二世自己也开始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以感谢上帝让拉特拉诺公会议获得成功为名,巡视了罗马市内外的教堂,沿途被成群结队欢呼的民众簇拥着。但他的内心却与此相反,灰暗而消沉。他巡视了圣彼得镣铐教堂、圣十字教堂、圣母马利亚大教堂和城外圣洛伦佐大教堂,并在每个教堂下榻一宿。在这次巡视中,教皇有一个悲切的愿望,他想通过步行,多少为自己增加一些体力。但事与愿违,等他好不容易熬到圣尤西比奥教堂那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不能继续巡视了。第二天,他躺在叫来的轿辇里回到了梵蒂冈。从那天开始,可怕的怀疑和绝望开始日夜折磨着他。

  69岁,治世9年,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尤利乌斯二世下定决心拉到自己阵营的皇帝跑去了米兰。尤利乌斯二世充分信任朗,把他提拔成为枢机主教,朗却非但没有留在罗马,相反却跑到米兰,跟在新公爵身边寸步不离。这表明,皇帝的真实意图在于通过米兰把势力扩大到意大利北部。而意大利南部也日益染上西班牙色彩。

  另外,一个刚满12岁的少年成为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老教皇的头上,这就是在西班牙茁壮成长的卡洛斯。卡洛斯为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皇子菲利普与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和女王伊莎贝拉的女儿胡安娜所生。他既是皇帝的孙子,又是西班牙国王的外孙。菲利普已经去世。这个12岁少年理所当然地领有了西班牙和德意志,以及包括当时的低地国家(paesi bassi),后来被称为荷兰、比利时在内的广阔领土。这是不争的事实。他的土地包括了除英国、法国、北欧以外的欧洲全境。皇帝和西班牙国王对此心知肚明。他们为法国在意大利的势力衰弱感到高兴,但他们不愿意以后自相残杀。人们可以理解这种心情。他们的真意只是想扎扎实实地巩固意大利南部和北部,不让法国势力插手。事已至此,尤利乌斯二世不得不面对自己犯下的致命错误。

  以毒攻毒是一个有效的做法。但如不十分注意,准备用来攻毒的毒便会不知不觉地侵害全身。摆脱这种危险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尽快制作抗体,别无他法。

  尤利乌斯二世自打治世之初就一直认为,波吉亚教皇是使用以毒攻毒之法的达人,在现状之下他也不得不采取同样的办法。不过尤利乌斯二世很自负,认为即使跟宿敌采取同样的办法,自己的目标也并不一样。波吉亚家族的这对父子——亚历山大六世和切萨雷——让意大利摆脱外国而独立的目的是为切萨雷建立自己的王国,实现自私的野心。而尤利乌斯二世的目的则是为重建罗马教会的权威。他甚至为此而感到自豪。

  波吉亚在1500年为支援尚无军事力量的切萨雷,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引入了意大利北部。后来切萨雷以罗马涅公国为基础,致力于加强教会军,开始依靠教会军的力量统一意大利。波吉亚没有第二次引入外国势力。也就是说,波吉亚父子已经开始制作抗体,不断从以毒攻毒的做法中蜕变出来。

  而尤利乌斯二世却忘了制作抗体,他必须不断使用新毒。

  1506年为了征服博洛尼亚他引入了法国势力,同盟国是威尼斯;

  1509年为了与威尼斯作战,他再次引入法国势力,同盟国是德意志、西班牙、费拉拉、曼托瓦、佛罗伦萨,进入“康布雷同盟”时代。

  1511年为了与法国和费拉拉作战,他又引入了西班牙势力。同盟国是威尼斯和瑞士,进入了“神圣同盟”时代。

  1512年他脑子里想着要与西班牙作战,引入了德意志势力。

  只要看一眼敌国和盟国的名单,人们就会为尤利乌斯二世的政策感到惊讶:频繁换毒,支离破碎。昨天的盟友成了今天的敌人,昨天的敌人又成了今天的盟友。如果算上小国,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极富使命感的人会为世人所赞赏,但危险和错误往往会伴随这样的人。的确,从狭义上讲他们没有利己之心。但是,他们一心想着要为崇高的使命奉献一己之身,因而没有迷茫和迟疑,容易刚愎自用、头脑发热,并因此错观现实。所以,他们的方法虽然大胆,但做事不连贯,结果以失败而告终。

  一个人如果出于利己的野心,为了达到目的,他就必须采取有效的手段。因而在行动过程中总是会疑这疑那,不会刚愎自用、头脑发热,不会误判现实。他们的做法也大胆无畏,但都能按统一的政策去做每一件事。他们以有效为先,自然是这样的结局。这时,成功与失败便为运气所定。波吉亚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命运不济,亚历山大六世教皇暴卒,切萨雷同时得了重病。

  对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而言,单是不得不与宿敌波吉亚采取同样做法这件事,就已使他十分恼火。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失败以后,就更是如此了。波吉亚没有去动威尼斯和费拉拉,他把这些意大利强国当作可用以对付外国势力之毒的抗体。然而,尤利乌斯二世却削弱了这些国家,现在想制作抗体,却没有一个国家可作为基础。尤利乌斯二世的焦虑和绝望感每天都在使他的肉体不断衰弱。

  基督圣诞节结束的那天,威尼斯出身的格里马尼枢机主教前来看望卧病的教皇,给他打气道:“陛下,您一定要长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您去做呢。”

  格里马尼枢机主教的这番话并没有讽刺的意思,但尤利乌斯二世却气得浑身发抖,怒道:“如果上帝再给我一点生命的话,也会为我赶走西班牙人的!”

  不过,尤利乌斯二世在忠诚的心腹之一、礼宾官帕里德·格拉西面前却更加坦率。第二天,教皇要起来。帕里德去扶他,听到尤利乌斯二世自言自语道:“如果上帝再给我一点生命,我会从头开始重新来过……”

  虽然格里马尼和格拉西两人在心情上有冷暖方面的差异,两人却有着同样的感慨。人的本性难移,即使上帝再给尤利乌斯二世10年时间,尤利乌斯二世也会重蹈前面9年的覆辙。

  尤利乌斯二世虽然因为焦躁和绝望而备受煎熬,但却没有失去为罗马教会的荣耀和独立献身的自负。他依然坚信,意大利的统一和独立只有在教皇的统治下才能实现。教皇要让意大利在教会的领导下实现统一和独立。但是,在那些不拘泥于宗教观点的同时代人看来,这个想法不啻为痴心妄想。马基雅维利,甚至同情尤利乌斯二世的圭恰迪尼也都做出了否定的判断。

  任何人都很难冷静地界定自己所属的,不,应该是以自己为首长的组织所能做到的边界。波吉亚教皇做到了。他懂得只有政教分离才是同时拯救罗马教会和意大利的道路。他因此才全面支持儿子切萨雷建立王国的野心。360年后的1870年,在萨伏依公爵、加富尔、加里波第三人面前,梵蒂冈第一次挂起了白旗,意大利完成了统一。这个历史事实证实了意大利不可能在教会的领导下实现统一。不管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如何相信罗马教皇作为上帝代理人的作用,说穿了,即便在当时,他的做法也只能是一个时代错误。

  时间走到了1513年。尤利乌斯二世日复一日,几乎离不开病榻了。从全意大利请来当时最高明的八位医生也搞不清他的病因,在治疗方法上一筹莫展。所有人都认为教皇这次是挺不过去了。曾经强健的尤利乌斯二世日见消瘦,这甚至在他身边始终守护的人看来都很明显。

  只有教皇还在顽强求生。当他得知长生药没有效果后,又让人祈祷,又让人占卜。在此期间,他还在病房不断接见各国大使,宣布开春后要派军征服费拉拉,指示定期向瑞士支付佣兵薪酬。他眼睛塌陷,白色的胡须蓬生,但充满怒气的声音却一如既往,不见衰弱。与以前不同的是,那声音听上去很空虚,就连最卑微的佣人听到后也没有人像以前那样怕得发抖了。

  进入2月以后,感恩节的喧嚣达到最高潮。15辆二轮马车模仿战车的队形,满载着市民通过尤利乌斯二世房间的窗下,市民们不断发出欢呼声:

  “尤利乌斯!意大利的解放者!尤利乌斯!罗马教会的胜利者!”

  没有人知道尤利乌斯二世听到他们的声音后的心情如何。第二天,教皇把帕里德·格拉西召进病房,用往常没有的和蔼语气对他说:“我的一生好像要接近终点了。我要感谢上帝没有像对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那样赐我暴死。葬礼可以简单,但不要慢待我的遗体。米开朗琪罗造了墓,但如果遗体处理不好,那就太惨了。”

  诚实正直的帕里德努力设法给教皇鼓劲。但尤利乌斯二世衰弱地摇摇头,只是重复了几遍先前说过的话。看上去,前教皇波吉亚死后来不及收尸,遗体腐烂的一幕萦回在尤利乌斯二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2月19日,帕里德因事务性工作来见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用手指指枕边的玛尔瓦西亚酒瓶,让他一起喝一点这种原产于希腊的白葡萄酒。这让礼宾官感动不已。帕里德知道,枢机主教们已在为下届教皇选举开始活动。他给教皇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葡萄酒,泪水不禁扑簌簌地从他的面颊上滚落。尤利乌斯二世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始终忠于自己的帕里德。两个人已经不再说话,房间里沉默着,飘满了玛尔瓦西亚酒的醇香味。

  图15:尤利乌斯二世之墓(局部,中间是米开朗琪罗创作的摩西像)

  第二天是2月20日,尤利乌斯二世让人写了最后一份教皇诏书,命令继续拉特拉诺公会议,并完成圣彼得大教堂工程。诏书完成之后,他接受了涂油礼。全体枢机主教被召集到病榻周围。尤利乌斯二世就像在公会议上发表演说一样,用庄重的拉丁语对他们说,自己是没能治理好基督教世界的最大恶人,希望大家原谅他。他个人可以原谅反对自己的比萨公会议派的枢机主教们,但作为教会之长他不能原谅他们。他将衷心祈祷他们能有悔改之心,愿上帝饶恕他们。

  接着,尤利乌斯二世改用意大利语说,希望授予侄子乌尔比诺公爵佩萨罗教皇代理地位。他的声音已经带有哀求的语气。聆听此言的枢机主教们表情相同,但内心各有不同。有人洒下同情的泪水,但大部分人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说话。

  第二天清晨,帕里德发现尤利乌斯二世已经躺在病榻上像睡着一样去世了。

  过了3年,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于1516年去世。又过了3年,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去世。尤利乌斯二世在世时只有12岁的少年卡洛斯,就这样在短短6年之后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君主。

  1527年,罗马遭到了卡洛斯统治下的西班牙和德意志联军彻底的破坏和掠夺。这是自西罗马帝国崩溃以来最为悲惨的事件,被称为“罗马浩劫”(Sacco di Roma)。从此以后,除了仅剩的威尼斯共和国以外,整个意大利归入了西班牙的实质性统治之下。

  历史学家圭恰迪尼当时以充满苦涩的悲情,对尤利乌斯二世的政治做了这样的批评:

  “致命的同盟,致命的武器。” 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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