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

第二章 亚历山大六世与萨伏那罗拉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二章 亚历山大六世与萨伏那罗拉

  图5:亚历山大六世(平图里乔画)

  佛罗伦萨市中心的领主广场中间镶着一块1米见方的圆形石头,石上镌刻着:

  1498年5月23日,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 注释标题 萨伏那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15世纪后期意大利宗教改革家。他反对天主教会的种种恶行,反对巨富家族的骄奢淫逸,但同时反对文艺复兴运动,视人文主义者为异端,表现出矛盾的思想。他于1494年4月领导佛罗伦萨人民起义,驱逐美第奇家族,恢复了佛罗伦萨共和国。1498年美第奇家族复辟后,他被处以火刑。 受到不公正判决,在这里与多米尼科修士、西尔维斯特罗修士一起被处以绞刑,复被处以火刑。历经4个世纪之后,我们对他们饱含缅怀之情,立此纪念。

  这出戏的主要人物如下。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罗德里格·波吉亚:1431年生于西班牙,后来到意大利,就学于博洛尼亚大学。25岁时被其伯父教皇加里斯都三世任命为枢机主教。翌年升任职位仅次于教皇的要职——枢密院副院长。1492年61岁时被选为教皇。

  这位教皇是在文艺复兴时期,甚至可以说在基督教会史上臭名昭著的教皇。处死萨伏那罗拉也是他的劣迹之一。

  修士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1452年生于意大利北部的费拉拉。在多明我会的修道院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于1491年39岁时,升任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院长。1494年,他乘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之机流放了美第奇家族,成功建立了人民政府取而代之。他努力在佛罗伦萨建立神权政治。

  这位修士激烈攻击和谴责当时的教皇和教廷,被认为是意大利宗教改革的先驱者。新教人士因此对他不吝赞美之辞,称他为所谓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良心。

  卢卡·兰杜奇:佛罗伦萨药材香料商人。在托尔那博尼大街开有一家经销香料和药材的小商铺。他为后人留下了自己的日记。

  这出戏的角色只是亚历山大六世与萨伏那罗拉之间的往来书简和教皇诏书、卢卡·兰杜奇的日记,以及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的日志。

  舞台是罗马和佛罗伦萨。

  时间从庇护二世去世后30年的1495年到1498年的四年之间。

  序幕——1494年

  1月25日,那波利国王费迪南多去世。法国国王主张那波利王位继承权。

  3月1日,萨伏那罗拉预言,上帝的鞭子将抽打在业已堕落的意大利身上。

  4月18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不顾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和法兰西派枢机主教们的反对做出决定,承认先王嫡子阿方索二世成为新的那波利国王。

  4月24日,法兰西派枢机主教的首领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逃离罗马,流亡法国。

  法国国王查理八世主张那波利王位的继承权却被无视,怒火中烧。米兰公国摄政“摩尔人”(卢多维科·斯福尔扎)觊觎正式的公爵宝座,一心盼望阻碍其阴谋得逞的那波利阿拉贡王室没落。枢机主教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在教皇选举中一败涂地,对波吉亚教皇也满怀敌意。这三个人开始了反波吉亚教皇的谋划。

  此时,法国国王已开始在格勒诺布尔集结大军的传言传遍了整个意大利。

  6月15日,法国国王的特使带着国王的要求抵达罗马,声称为筹建十字军远征的基地必须征服那波利王国。如果教皇坚持不认可此事,法国国王将率领全部军队进入意大利,武力征服那波利,进而召开公会议,要求教皇退位。

  对此教皇认为,阿拉贡王族在那波利的统治已经扎下了根。现在,法国国王主张过去安茹家族的王权,这在既成事实面前毫无正当性可言。而且,现任苏丹巴耶济德与前任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不同,他现在并无侵略欧洲的意图,欧洲没有理由前去远征。于是,教皇全面拒绝了法国国王的要求。

  8月23日,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率全军从格勒诺布尔出发,开始翻越阿尔卑斯山。

  查理八世同时要求意大利境内各共和国和君主国,准其在各自的领内自由通行,并向法军提供所需物资。

  9月5日,法国军队进入都灵城。

  10月14日,法军进入帕维亚城,“摩尔人”正式成为米兰公爵。在9万法军面前,意大利各国醒悟到抵抗将是徒劳的,便纷纷向法国国王表示恭顺。如此一来,教皇陷入困境。

  11月1日,萨伏那罗拉在佛罗伦萨向惊恐万状的民众布道。

  这正是上帝降下的宝剑!我的预言应验了!上帝的鞭子就要抽下来了。上帝在亲自引领着那支军队。这正是上帝降下的愤怒的考验!

  啊!佛罗伦萨哟!罗马哟!意大利哟!歌舞升平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就要泪淌成河。我的子民啊,你们忏悔吧,洗心革面吧!上帝就要来到你们面前!主耶稣啊!为了我们的罪孽,为了赐予我们的爱而献身的主啊!饶恕他们吧,佛罗伦萨的子民将努力去做你的羔羊,饶恕他们吧!

  图6: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

  从此,佛罗伦萨共和国完全处在了萨伏那罗拉的影响之下。

  11月8日,在萨伏那罗拉的狂热崇拜者弗朗切斯科·瓦洛里的煽动下,佛罗伦萨市民成功驱逐了美第奇家族。

  与此同时,教皇不断向法国国王派去特使,却连国王的面都见不到。教皇试图阻止法军前进的策略皆以失败而告终。

  11月9日,法国国王进入比萨城。在这里,他会见了以佛罗伦萨特使身份前来的萨伏那罗拉。萨伏那罗拉对法国国王说:

  基督徒的国王啊,你是上帝亲手创造的。就像我曾经多次预言的那样,上帝让你来惩戒意大利的罪恶,让你来改革那些已经堕落的教会。

  不过,国王啊!如果你不是正义之人,不是仁慈之人,如果你不去尊重佛罗伦萨这个城市,不去尊重那里的女人、那里的市民和那里的自由,上帝就会选择其他的人来替代你,就会用恐怖之鞭来消灭你!我作为接受上帝意旨的人正告你这一点。

  11月17日,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在以萨伏那罗拉为首的市民的欢呼声中进入了佛罗伦萨城。

  11月22日,法国国王在佛罗伦萨向全体基督教徒发出了宣言。

  (一)我是基督教徒的国王,我发誓,征服那波利之后我将遂行十字军远征,剿灭异教徒。

  (二)上帝已将改革教会的大任赋予我,我将迫使业已失去资格的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退位,亲自承担起召开公会议、选举新教皇的义务。

  法军驻军十多日,在这期间,与其他城市相比,佛罗伦萨遭受法国大兵的暴行较少。佛罗伦萨市民将这一切归功于萨伏那罗拉,对他愈加信任。

  12月10日,法国国王进入教廷领土维泰博,兵不血刃。

  12月15日,法军逼近罗马的消息传来,惊恐的罗马市民开始逃难。

  12月18日,法军大部队越来越近,离罗马只有70公里。教廷宫内忙成一团,要将贵重物品搬至圣安杰洛城堡。

  12月23日,罗马完全孤立,罗马的豪族权贵相继倒戈。

  12月24日,罗马市民代表会见教皇,追究教皇使事态发展至此的责任。由于恐怖日益逼近,枢机主教们惶惶不可终日,很多人纷纷倒向法国阵营。教皇身边只剩下六位枢机主教和千余名近卫兵。

  下午6时,法国国王下达最后通牒:“打开罗马城的所有城门,不准抵抗!”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终于向法国国王屈服,差人送去认可国王要求的回信后自嘲道:“法兰西人只是用白垩在要征用为住处的房子上画个标记,没费吹灰之力。就管这场战争叫作‘白垩战争’吧。”

  12月31日,法国国王在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枢机主教等的陪同下,在罗马市民的一片欢呼声中进入罗马城。

  沿台伯河岸边整齐排列着36门大炮,教皇在炮口瞄准之下迎来了新的一年。

  一 1495年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1495年7月7日。早晨,特急信使带着福尔诺沃战斗的捷报抵达罗马。同盟军与法军昨天进行了一场激战。结果是法军溃逃,因而对我们而言,好歹也算是一场胜利。原本可以取得彻底胜利,但意大利军照例由佣兵队长组成,他们贪恋敌军丢弃的物品,拼命抢夺而不去追击敌人,从而未给敌军以致命一击,致使法国国王逃匿。

  尽管如此,教皇对这个捷报还是感到相当高兴,午餐时甚至让人拿来了珍藏多年的西班牙葡萄酒。与教皇共进午餐的有卡拉法、洛佩斯、切萨雷、蒙雷阿莱、圣乔治、帕拉维西尼六位枢机主教。他们在危急时刻都没有抛弃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回首想来,这一年过得似乎挺长,实则很短。

  法国国王查理八世轻而易举地征服了意大利,正像人们所形容的那样,这场战争像是“白垩战争”,又像是“刀切黄油”那般简单。然而,把他逐出意大利亦非难事。从国王与教皇一对一见面的那一瞬间起,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关系便瓦解了。22岁的查理不是63岁老辣外交家亚历山大六世的对手。能在永恒之都罗马见到教皇这位上帝在地上的代理人,这让查理激动不已,使他从一个率领9万大军的国王变成了一个易动感情的朝圣者。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教皇天才的外交技术已经使他那些十字军远征、召开公会议逼迫亚历山大六世退位以改革教会、那波利王位继承权等等的要求不了了之。不过,国王似乎并未放弃征服那波利。他于1月底率全军出发,离开罗马,向那波利进发。他的运势似乎从此开始走了下坡路。

  首先,为牵制教皇而带走的人质切萨雷 注释标题 切萨雷·波吉亚(Cesare Borgia,1475——1507),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情妇瓦诺莎(Vannozza de Catanei)的私生子,曾任瓦伦西亚大主教和教廷枢机主教。 枢机主教逃脱了。教皇托了这个19岁大胆儿子的福,行动恢复了自由。他旋即开始了复仇之战,号召各国结成反法同盟。各国都对法国国王如此轻松地征服意大利感到嫉妒,教皇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切。因而教皇的这个倡议得到了响应。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国王、威尼斯共和国加入了同盟,甚至连引狼入室、把法国国王招进意大利的罪魁祸首米兰公爵“摩尔人”也加入了同盟。意大利其他各国也全部加入了同盟。只有萨伏那罗拉影响下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没有改变支持法国国王的态度,传过话来表示不参加这个同盟。

  4月12日,反法同盟正式成立。查理得知这一消息后惊慌失措,从征服那波利的醉梦中清醒过来,决定紧急返回到法国。已经传来了同盟军正在集结的消息。5月20日,国王从那波利出发,急行军北上,他甚至没有在佛罗伦萨歇个脚。一直在波吉邦西等候的萨伏那罗拉向国王鼓噪说,如果国王不再来意大利,不推行上帝命令的教会改革,灾难将会降临到他的身上。但这也没能使慌张的国王缓解一下心情。

  但是,刚翻过亚平宁山脉,他们就遭遇了同盟军,结果只剩下没有全军覆没。今天下午送来的第二份报告说,查理抛掉了所有的行李,甚至自己一方的士兵,好不容易到达阿斯蒂,与奥尔良公爵路易指挥的友军会合。他气都没喘一口,当即翻越阿尔卑斯山而去。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对意大利来说实在是毫无颜面的一年。法国人还留给了我们一个礼物,老百姓管它叫“法国病” 注释标题 法国病,指梅毒。据信梅毒最先由西班牙人从美洲带回西班牙,再蔓延至西班牙控制的那波利。法军入侵那波利时,从那波利妓女那里感染了梅毒,在军中形成暴发性疫情,并将此病带到欧洲内陆。梅毒后来在意大利及欧洲迅速蔓延。意大利人认为该病由法国人带来,称为“法国病”。 。这种病由法国大兵传染给那波利女人,再由这些女人传染给意大利男人。这病还无药可治,也没有别的办法。听说法国国王自己也患有这种不体面的疾病。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7月16日。这几天,梵蒂冈的宫殿中天天在传一件事,说教皇终于开始解决萨伏那罗拉这位佛罗伦萨修士的问题了。传言起于一件事。一连几天卡拉法枢机主教都被教皇叫去密谈。卡拉法枢机主教是多明我会的保护者,人们知道这位高级神职人员过去就与萨伏那罗拉关系不错。

  不过,我们大家都一致认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萨伏那罗拉的态度会相当严厉。回顾这一年,无论是在基督教世界的统治方面,还是在如何应对意大利的政治方面,这两个人的立场都处处针锋相对。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7月21日。今天教皇把我召去执笔一封口述的信函,这是一封给萨伏那罗拉的信件。亚历山大六世像往常那样用低沉而具穿透力的声音慢慢口述。我在旁边记录,却抑制不住意外的想法。这封信的内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颠覆了整个梵蒂冈的预料。这封信字面平稳,含意却相当复杂。

  亚历山大六世致萨伏那罗拉的信函:

  教皇问候真正的儿子并带去祝福!

  我从多人得到的信息得知,在主的葡萄园里劳作的农夫中间,你是格外勤奋的一位。我祝福你,并赞美把这种恩惠带到人们心田的万能的上帝。

  我毫不怀疑,靠着把这种恩惠带到人间的圣灵,你可以把上帝的言语传播到基督教民中间,并让它们结出百倍的果实。从以往的经历中我明白,你秉持着这种自觉和目的,因为你是在通过说教启示民众,而这只是在为上帝服务。

  不久前我刚得知,你在与民众的正式讨论中,预言了未来所要发生的事,并说那不是你自己的预言,也并非来自人类的知识,而是上帝的启示。

  这原本是属于我这个牧羊人的义务,我想尽快与你本人晤面,从你这位上帝选中的人的口中直接聆听一次上帝的启示。为此,我希望你能到访我处,权当服从。服从是我们基督教徒最高的神圣德行。我将怀着父爱和基督徒之爱迎接你的到来。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 与渔夫戒指一同于圣彼得大教堂 1495年7月21日 执笔人B·弗洛里德

  萨伏那罗拉给亚历山大六世的回信:

  向教皇陛下祝福,亲吻神圣的御足!

  服从上司之命乃尽人皆知之事。正如《路加福音》所说,“听命于汝者即听命于我者”。但我知道,那是精神上的服从,而不是言语上的服从。正如陛下的前任教皇亚历山大三世曾经有过的先例……

  造访从未亲眼见过的罗马是我长期以来的热切期望。我一直想参拜使徒彼得和保罗的教堂,瞻仰圣人遗物,恭敬地接受陛下的祝福。如今,教皇陛下赐命予我这个无名鼠辈,又燃起了我的这一热切期望。

  然而,我前往罗马尚有诸多障碍。我接到陛下的命令诚惶诚恐,欣喜万分,但却不能从命。这并非出于我的意志,而是由于几件迫不得已之事,我愿在此不揣冒渎向陛下解释。

  首先,发烧和痢疾严重损害了我的健康。尤其是今年,疾病久拖不愈,我的胃和其他器官均已衰弱,已不堪劳顿。医生甚至说,如果不立即停止一切布道和学习活动,我的生命也许不能长久。

  第二,上帝通过我把这座城市从流血事件和恶习中解放了出来,把它建成了一座和谐和依神圣法律治理的城市。但无论是在市民中,还是在外人中,还有很多人对此心怀不满。他们正在执拗地寻找机会以回到从前。由于总也实现不了自己的意图,他们便将愤怒毫无理由地转移到我的身上。因此,他们屡屡阴谋对我使用毒药和刀剑。如果不带护卫,我甚至不能安全地走出修道院。我去见法国国王时,热爱自己共和国的市民组成了卫队,我受到了他们的严密保护。即便如此,走出国境还是令我担心。

  我相信上帝,不想去试探上帝。我的判断是,必须谨慎加谨慎,丝毫不能懈怠。《马太福音》有云:“被赶出一座城市,就逃到另一座城市。”

  第三,上帝已着手的这座城市的改革尚未完成,为了取得完美成果,需要我日日努力,一旦懈怠,立刻就会遭到伺机破坏的恶人毁坏。谨慎而诚实的人们也在说,我去罗马,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是莫大的损失。想必教皇陛下也不会因我在完成这项工作之前未能从命而感到不快。因为我离开这座城市并不是上帝的意志。但愿我能够尽早地以宽松的心情造访罗马,去实现教皇陛下的期望。

  我曾在公开场合预言过意大利灭亡和完成教会改革是将来所要发生之事。教皇陛下说想听我亲口说这些事。如果是那样,尽可以去读我所写的东西。一俟印刷完成,我将立即奉上一部。书中所写均为上帝之命。长期以来,这本书一直放在契约柜中,上帝不允许将它打开展示给该死之人。也有人说我是伪预言者,不过他们将会在不久的将来见到我的预言成真。他们会怕得发抖,他们会遭到毁灭。

  最后,愿陛下接受我充满诚意的解释,理解我强烈的服从之心。

  于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 1495年7月最后一日 教皇陛下忠实的儿子、卑微的仆人 修士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8月4日。今天,佛罗伦萨大使邦西带来了萨伏那罗拉的回信。

  教皇问大使道:“我的信是私人信件,回信要大使亲自带来吗?”

  大使稍稍惶恐地答道:“萨伏那罗拉对我们佛罗伦萨共和国来说是无可替代的人物。”

  教皇的目光在大使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让大使退下,命站在一旁候着的我念信。我开始念信。在念信的过程中,我心里涌出了一个想法:一句话,这封信不过是一堆谬论。

  萨伏那罗拉的第一个理由是他自己的健康状况。他是不是认为罗马不知道他在写这封信的三天前进行了长时间布道的事实?其次,他说敌人太多,自己出不了佛罗伦萨国境。可是,他却去了卢卡。他不来罗马,还引用了相信上帝但不可试探上帝、被赶出一座城市就逃到另一座城市等《圣经》上的文句来辩解。总之,他似乎想说自己不是胆怯而是谨慎。然而,这只证明了《圣经》的文句通过不同的解释可以用在任何地方,就像星象占卜适合于任何人一样。

  这位修士也过于傲慢了,他竟说离开佛罗伦萨违背上帝的意志,还说自己是真正的预言者,甚至对教皇说,如果想知道他的想法,他会寄一本书来让教皇读。这样,他尽管在信中把自己说成是无名鼠辈,是卑微的仆人,却掩饰不住自己的内心。

  我念完了信,教皇双手抱在胸前,闭着双眼,沉默良久。然后他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修士不是傻瓜。他像是在故意耍滑头。狡诈还要看你这滑头能不能耍到底,你有没有这份冷静和决心。如果没有,那你就是自取灭亡。如果你没这份自信,倒不如当个傻瓜好些。如果换了圣方济各,那他一定会马上赶来罗马。”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9月1日。我在圣母百花大教堂聆听了萨伏那罗拉的布道演说。像往常一样,听众超过15000人,教堂中热气蒸腾。他站上教坛,人们便忘却暑热,认真听他演讲。他说,四面不靠海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是多么需要出海口,需要比萨啊!然而就在比萨,驻扎着同盟军的军队,驻扎着佛罗伦萨的仇敌威尼斯的大兵。只有法国国王答应把比萨交给佛罗伦萨。单单为此,佛罗伦萨就应该贯彻亲法路线。即使现在我们在意大利遭到了孤立,但法国国王为了完成他的事业一定会重返意大利,结果一定会使佛罗伦萨从中受益。他最后说,无论如何必须保住共和国大议会(Consilio Maggiore)制度,这正是民众驱逐压迫者美第奇家族、建立人民政府的胜利和骄傲所在。

  他说得完全正确。我们佛罗伦萨人是自由之民。法国军队撤到阿尔卑斯山背后以来,只有不加入同盟的佛罗伦萨四面受敌,人们不是没有担心。但是,他今天的话打消了这种担心。最近频频传言法国国王将再次率军前来。佛罗伦萨人必须感谢上帝赐予我们这位过着清贫生活的预言者。

  亚历山大六世的教皇诏书(致多明我会两个修道院——佛罗伦萨的圣马可修道院和菲耶索莱的圣多明我会修道院的全体修士):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向真正的儿子致以问候和祝福!

  我是使徒彼得的继承人、现在教会的首长。只要上帝圣恩不断,为基督教的繁荣和发展,为坚持信仰、救赎、和平,对那些把上帝的忠告不可理喻地改得晦涩难解而随意利用之人,我将不惜给予任何处罚,哪怕是动用叱责之鞭。我要竭尽全力击溃独断专行的改革运动,这个运动隐藏在单纯朴素的面纱之后。

  所有这些往往产生于民众之中,产生于神父和修士之中,产生于分派、异教徒和风俗的变革之中。为了不使整个教会的领导和平安发生动摇,为了不使这些恶例导致他人的错误,我在此表示我的谴责之意。

  我已经知晓布道修士会所属的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所干的以下行径:

  (一)热衷于独断的、非逻辑的改革运动。

  (二)企图把意大利的种种趋势引向狂热信仰的方向。

  (三)在没有任何符合教理的证据且违反教理的情况下,向民众宣布自己受到了上帝的差遣。

  (四)他自称曾与上帝对话。如果说话如此简单轻易,就与任何异教徒所说无异。这项看不见的使命需要由奇迹或《圣经》、圣典来证明。

  (五)他说,如果他欺骗了众人,就等于差遣他的上帝和十字架上的主耶稣基督也欺骗了众人。这是一个可怕可憎的逻辑,需要进行驱魔。

  (六)他说不相信他傲慢断言的人都进不了上帝的国度。

  如果放任他撰写、散布愚蠢言论而不予以惩罚,不仅会纵容伪信仰愈发大胆妄为,还会让他们以改革堕落的表面形式使恶弊渗透到真正的信仰之中。

  我已一忍再忍了很长时间,等待着他从自己无聊的预言者的使命感中醒悟,等待着他自己撤回他那会使信徒动摇的、貌似预言者的不公平言论。……

  最后我不得不苦恼地说,我背叛了我自己对他的信任。我亲自给他写了信,命他造访罗马,与他亲切见面,从他自己的口中了解真相。可是他不但不服从我的命令,还利用我的信,在不识字的信徒们面前肆无忌惮地进行更为大胆狂妄的说教。这比给我写信寄书更让我痛苦。

  可是,我本人在这个时期不得不埋头于恢复意大利和平这项艰难的工作之中。于是,我决定把萨伏那罗拉的问题交给多明我会伦巴第布道修士会会长塞巴斯蒂亚诺·马吉修士解决,由他们在自己的修会中根据会规进行审判和处罚。

  我严命你们要让萨伏那罗拉对服从之德有所醒悟,而不要给他以开除教籍的处罚。也就是说,要让他服从得到我的信任来处理这一问题的会长的任何命令。

  在决定如何处置这一问题之前,禁止萨伏那罗拉修士向民众布道或讲解教理。

  希望其他修士把伦巴第布道修士会会长作为自己的正统统帅,服从他的决定,而不要重犯萨伏那罗拉的恶例。

  命多米尼科·达·佩夏修士、托马索·普西尼修士、西尔维斯特罗修士三人于9日内出发前往博洛尼亚,遵会长之命,移居佛罗伦萨以外的其他修道院。

  对以上所有命令不得提出异议。

  与渔夫戒指一同于罗马圣彼得大教堂 1495年9月8日 执笔人B·弗洛里德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9月8日。今天完成了教皇诏书的口述笔记工作。诏书的文字委实严厉。不过这有其内情。负责萨伏那罗拉问题的多明我会高层都与萨伏那罗拉有着共鸣。这是多明我会的保护人卡拉法枢机主教与教皇之间反复商量的结果。教皇处在这一立场不能一直采取温和态度。教皇的方法是表面上严加斥责,把问题交给亲萨伏那罗拉派的人去实际处理,而不去彻底追究萨伏那罗拉。

  波吉亚教皇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单纯。

  萨伏那罗拉致亚历山大六世的信函:(原文太长,此处沿用原文文体,仅译大意)

  致受到祝福的教皇陛下,亲吻圣足!

  昨日,我们修道院也公布了教皇陛下信函。教皇在这封诏书形式的信函中将我们修道院和菲耶索莱的圣多明我会修道院归属于伦巴第布道修士会,还命最受我信任的三位修士前往博洛尼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吉洛拉莫所说、所写、所正式布道的事情违背了教理,会把上帝的教会卷进丑闻。信中把我交给了伦巴第修士会的会长处置。

  接到此信我诚惶诚恐,这封信是教皇陛下为拯救教会和我们这些修士呕心沥血的证据。

  可是同时,我害怕人们的恶意会蒙蔽耶稣基督在地上的代理人——教皇陛下,这使我非常痛苦。陛下分别对我提出了几点指责,也请允许我逐项向陛下做如下解释,尽管这样做可能会过于冗长。

  (一)首先,您说我热衷于独断的、非逻辑的改革运动。

  那是彻头彻尾的不实之词。我从来没有说教过任何反教理之事和《圣经》未载之事。假如我说过什么,我十分愿意在教会,亦即在教皇陛下的面前悔改。

  可是,要说我做的事反教理,那就大错特错了。只要不把民众引向坏的方向,预言未来就不是恶。正如《圣经》所记,上帝通过预言者做事。因而,教会史上常有预言者存在,且从未被禁止过。

  (二)您说我企图将意大利各种形势的变化引向狂热信仰。

  这也是不实之词。我从5年前,应该是从10年前开始,就一直进行着同样的布道。也就是说,那已是意大利的各种情况发生变化之前的事了。

  (三)您说我说过自己受到上帝的遣使。

  这同样也是不实之词。我没有这样说过,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在我写的那些谁都能读懂的读物中,我只是说我与所有的布道师一样,受上级神职人员派遣而来。这就是说,我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写过我只受上帝驱遣。

  (四)您说我说过我与上帝有过对话。

  如同佛罗伦萨市民所知,我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即使我说过这样的话,无论《圣经》、教理还是俗法都没有对说自己与上帝对过话的人有所惩罚,所以这点也必不为罪。相反,如果有哪部法禁止这样说,那才是错误的。

  (五)您说我说过,如果说我的布道错误,那么上帝和基督也都错了。

  我并没有在绝对的意义上这样说,只是作为假设而言。因为我的说教并非我的创造,我只是讲了《圣经》中所记载之事。我说,如果我说错了,那基督也说错了。这也为罪吗?

  (六)您说我说过,不相信我布道的人进不了上帝的国度。

  我没有这样说过。我说的是,已经知道我的话是受上帝的启示,却又不信我的话,这是已不再享有上帝恩惠的证据。我没有说那样进不了上帝的国度。

  (七)您说我说了、写了一些愚蠢之事,如果放任自流云云。

  佛罗伦萨人都知道我没在说愚蠢之事。会有2000、3000,1万个证人证明我的说教都已成为佛罗伦萨救赎和改革的力量。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证明,这一切不是我之所为,而是上帝立我为中间人所为。

  (八)陛下说您一直在忍耐着,等待我从自以为是的预言者的态度中觉醒。

  我从来没有说自己是预言者,也没有说过自己是预言者的门徒。

  不过,即便我说过这样的话,也会因为预言了未来就必须受到惩罚吗?如果是那样,以赛亚 注释标题 以赛亚(Isaiah),《圣经》人名,公元前8世纪以色列著名先知。其言论被辑为《以赛亚书》(《旧约》中的一卷)流传至今。 、耶利米 注释标题 耶利米(Jeremiah),《圣经》人名,公元前7世纪著名先知。其言论被辑为《耶利米书》(《旧约》中的一卷)流传至今。 ,甚至连主耶稣基督都得受到惩罚。而且,虽然预言没有立即实现,也不能说做出预言的人是伪预言者。这些预言者的预言终其一生也未实现。预言的实现必须等待。而我相信我的预言一定会实现。

  (九)陛下写道,我所说的话引起了教会内部的动摇。

  陛下,由于我的说教佛罗伦萨实现了和平,不仅佛罗伦萨,整个意大利都知道这一点。充斥着杀人、阴谋、背叛的佛罗伦萨已然消失,一个统一的国家诞生了。佛罗伦萨如此统一、强大,就连法国国王南下途中经过佛罗伦萨时都不得不与之保持友好关系。如果没有佛罗伦萨这样阻挡住法国国王的力量,恐怕法国国王和他的军队早已把整个意大利变成了火海。

  如果相信了我的说教去行事,意大利必不会如今天这样遭到如此破坏。如果更多的意大利人听从了我的说教,他们就会预知意大利今天的屈辱,为得到和平而打开救赎之路。因为听从了我的说教,人们就会懂得悔改是意大利通向和平的唯一道路。

  整个意大利都应该感谢上帝通过我做这些事。因为人们如果能像佛罗伦萨那样懂得只有悔改才是救赎之路,意大利就能规避战乱。因而,任何人都会认可我做了一件大好事。

  (十)陛下说我不但不服从陛下之命云云。

  这件事缘于我在上一封信中解释过的原因。我如今不能去罗马是因为三个原因:健康原因;敌人太多无法到佛罗伦萨以外的地方去;我现在离开佛罗伦萨对其不利。陛下似乎还未收到我的上一封信,我感到吃惊。

  我的敌人很多,正应了那句话:讲真话者树敌多。一切都是设计陷害我的人谋划的。如果陛下认为有必要,可以派陛下信赖之人前来佛罗伦萨调查,一切将会大白于天下。

  如果调查证明我错了,我愿在修道院、在公开场合或面对全体市民修改、收回我说过的话。我匍匐在陛下脚下发誓,我将遵从陛下和圣罗马教会所下之判决。

  1495年9月29日 陛下的儿子、仆人 修士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10月5日。今天收到萨伏那罗拉的信件。我在教皇面前念了这封信。教皇听后让我请来碰巧来梵蒂冈的卡拉法枢机主教,让他也看了这封信。看完信后,枢机主教的表情好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对教皇说道:“陛下,您这下可以理解萨伏那罗拉并不反教会吧。”

  教皇用平时那种平稳的语调回答道:“是吗?卡拉法枢机主教,你也那么想吗?”

  教皇接着说道:

  “萨伏那罗拉在信中的反驳,着实写得含混不清。他一方面否定我对他的批评,说他并未说过那些话,另一方面却又使用了“即使如此”的说法。打个比方来说他的逻辑:自己没有偷面包。即使偷了,那也是为了拯救苦于挨饿的家人。这种辩解既不正确,也不高明。不过,我们可以先把这点放一放。

  “第一,他说,教会史上常有预言者,从未被禁过,所以不构成反教理。这话说得不错。但这个说法的出发点是他相信自己就是预言者,这样的反驳又有多少说服力呢?

  “第二,他似乎想说,他现在所说的这些话在意大利诸般情况发生变化之前就已讲过,所以他对意大利形势的变化没有责任。但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对他那话说了多少年没有兴趣。我的问题是他所说的话对现状起了怎样的作用。

  “第三,他说他不记得说过自己只受上帝驱遣的话。这实在是幼稚的托词。所谓‘只’,是也包括上帝在内的意思。那不就等于说他是受上帝驱遣的人吗?

  “不用再一一指出他反驳的含混之处了。那第四条也是,他说他没有明确说过与上帝有过对话,这真是徒劳。读了他所有这些反驳,我的眼光无法离开这样一个事实:他彻底相信自己是受到上帝驱遣的预言者。他在第六条里写道‘我知道我的说教是受到了上帝的启示’,在第七条里他写道‘上帝立我为中间人’。这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遗憾的是,他没有理解或是理解不了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并没有否定预言者。但在当今基督教世界里,什么人都叫预言者,这可怎么行?如果很多人都随意称自己是预言者,去直接鼓动民众,人类社会将会变成什么样了呢?如果他经过圣罗马教会内部审查获得认可则不打紧。萨伏那罗拉无视了这一点。不过,即使无视了这一点,他如果没有给民众造成恶劣影响,使他们动摇,我也不会认为是一个问题。但他并非如此。

  “总之,他在这里的言论明显是反教会的。他就像在自掘坟墓。他说如果相信他的说教去悔改的话,意大利会免遭今天的破坏。但是,如果只是悔改就能使法国国王不率大军入侵意大利,那我情愿悔改一百次!

  “可实际上,由于他过分宣扬悔改,反倒给法国国王灌输了本可以不说的多余之事,而且他还不打算停下来。

  “我不想对他这个预言者是真是假下判断。但我要祈祷,但愿他的预言不中。因为我认为,作为圣罗马教会之长,我的职责就是要努力避免他的预言言中而使意大利遭到破坏,人民遭受痛苦,即使那是上帝降临的考验。

  “我,作为圣罗马教会之长、圣彼得的继承人、受主耶稣全权委托的教皇,握有对自己下属之一萨伏那罗拉修士严厉处罚的充分理由。”

  卡拉法枢机主教脸色铁青。亚历山大六世见状笑道:“卡拉法,不必那么担心。我不会那么急躁。萨伏那罗拉不是在最后几行中说,他要遵从教会的审判吗?”

  这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是一个懂得等待的人。论能力、权力、财力,在枢机主教中他可是数第一的,但他在时机确实到来之前,从不觊觎教皇宝座。他一直等了34年。现在,他不会把已经清一色染成萨伏那罗拉颜色的佛罗伦萨彻底推向敌人一方。他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亚历山大六世致萨伏那罗拉的信函: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问候真正的儿子并致以祝福!

  在上次以教皇诏书形式发出的书简中,我花费了很多篇幅对佛罗伦萨市民由于你的说教而产生的困扰表示了遗憾,并说明了遗憾的原因。因为在你的说教中,一面断绝对真理的欲望、忽视对德行的赞扬,一面又以圣灵的启示预言未来,暗示其永恒性,并妄下断言。这样的做法会使单纯朴素的民众远离圣罗马教会的救赎和服从精神。

  在你的布道中,与其讲预言者、预言力之类,不如讲只有和谐和平才是第一位的。而且,现代的形势不是单靠你所说教的那些教理性的内容所能解决。非但如此,我应该说,你所说教的那些东西甚至在完全平稳的时期都极易成为不和谐的根源,在当今这样不确定、不稳定的时代,这些就更加靠不住了。我知道众多的灵魂处于危机之中,我出于义务写了那封信。为把你叫来审判问罪,经过深思熟虑后我才给了你那样的命令。

  但是,不久前我与圣罗马教会的几位枢机主教谈了话,又从你的信中得知,出于一个良好基督教徒、一个笃信者之义务——服从精神,你愿意对自己以前所说所写的一切,服从圣罗马教会的审判。我非常欣喜地欢迎这一点。我开始认为,你的所作所为并非你恶意为之,而是你过于热衷于收获主的葡萄园中的成果,凭着单纯的心情,未经充分思考之所为。不过,你的这种做法否定了人类社会的经验。

  正如你认为我不会忽视这个问题一样,这是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问题。我决定再次给你写信,也是对你来信的回复。

  我命你依照神圣的服从之德行事。今后停止一切布道说教。不论是面对民众、是在修道院内,抑或是在秘密集会的场合,都不允许你说教。我由衷希望你能服从这道命令。

  不过,这不是无限期禁止。你现在没有士兵环绕就不能出门。这样虽然安全、踏实,但这种状态与神职人员很不相称。等这样的状态改变之后,等你能够到罗马造访我,那时就解禁了。你的解禁或许得等到我经过深思熟虑,对你的未来做决定的时候;或许得等到我选派胜任而诚实的人到佛罗伦萨你那里去的时候。

  如果你按照我所希望的做到这些,那时,我会让诏书中的那些命令统统失效,好让你和平地工作下去。

  1495年10月16日 与渔夫戒指一同于罗马圣彼得大教堂 执笔人B·弗洛里德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10月26日。家业繁忙,好长时间连教堂都没能去。今天,我觉得能够听到久未聆听的萨伏那罗拉的布道,便去了圣母百花大教堂。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登坛布道了。前几天,11日、18日、25日,他又开始了布道。听说他今天还要布道。

  可是,登上布道坛的是多米尼科修士。听他的解释,萨伏那罗拉不得不停止布道,点名让他前来代讲。多米尼科修士布道结束后,人们一边走出教堂,一边窃窃私语。听他们说,身在罗马的教皇让萨伏那罗拉修士停止布道。夏天就听人传言说教皇给萨伏那罗拉写了信。难道禁止布道与那封信有什么关系?可就算如此,那教皇为什么要命令萨伏那罗拉停止布道呢?对我这样既和宗教界人士又和政府官员均无深交的人来说,根本无法想象这件事。不光是我,其他很多人似乎也都闹不明白。甚至有人这样说:波吉亚教皇在罗马过着像皇帝一样堕落的生活,而萨伏那罗拉修士在佛罗伦萨以其清廉的私生活获得了人们的尊重,教皇嫉妒他的声望。也许真是那样。

  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信函:

  受到至高无上祝福的、最神圣的教皇陛下:

  对我们这个处在混乱和危机之中的共和国来说,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修士的存在和教诲是最大的希望,他可以防止现状更加恶化。……

  受到至高无上祝福的教皇陛下,萨伏那罗拉修士是一位真正善良的人,他有着高尚的私生活,行为无可指责。他信仰完美,布道卓越。所有这些,都让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市民愿意倾听他的布道,倾听他对未来的预言,愿意按他的所说行事,就像旧约《申命记》 注释标题 《申命记》(Deuteronomy)是《旧约》的第5卷,记述了进入迦南地以前摩西对以色列人的3次讲话。其中的最后一章记述了摩西之死。 中所记摩西的情况一样。

  因此,如今他在这个国家已经具有相当大的权威了。……

  然而,有那么几个人嫉妒他的德行,企图扰乱我们的平安。可能这些人向陛下进了谗言。人类中总有一些人心理变态,把好人想得很坏。

  但是,如果我们没有错的话,只有我们佛罗伦萨人才是萨伏那罗拉最合适的证人。……

  受到至高无上祝福的教皇陛下:我们佛罗伦萨人需要他,需要他这位献身上帝的人,我们需要他的布道。我们的城市,因为他而懂得了悔改,知道了要为上帝而奉献。

  对这样的民众来说,没有比禁止他布道,比听不到他布道更加悲哀的事情了。

  因而,全体市民向陛下表示深深的谦恭之意,并愿您将慈爱赐给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修士,让他能够像以前那样引领我们的城市。……

  陛下听进这个愿望的时候,一定会受到我们政府人员、受到佛罗伦萨共和国全体市民以及其他所有人的赞美和感激。……

  全城和全体市民向教皇陛下表示由衷的谦恭之意和衷心的恳望。

  于市政厅 1495年11月13日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11月16日。教皇给萨伏那罗拉的信已经发出一个月了,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今天,教皇宫收到了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写给教皇的信。我感到这是萨伏那罗拉不写,而让政府替他写的回信。

  我在教皇面前念这封信的时候,教廷法院副审判长诺莫利诺主教也在场。诺莫利诺很年轻,才33岁,教皇很器重他的才华。听完信后,教皇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个字的感想,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凝视了一瞬间。他也只是望了一下教皇。然后,教皇站起来走了出去。我和诺莫利诺走出来,在回廊里交谈了一会儿。我们两人意见一致。

  我们认为,佛罗伦萨政府的信就像给萨伏那罗拉出了一份身份证明,但对消除教皇对他的疑虑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反倒一定会让教皇加强对他的监视。那封信充分表现出佛罗伦萨已在多大程度上处于萨伏那罗拉的影响之下。相反,那封信不但没有打消反而肯定了教皇的担心,即萨伏那罗拉与佛罗伦萨在政治上的关系。

  然而,即使如此,佛罗伦萨人还是不懂人类社会的现实。现在的现实是,善良的人、清廉的人不一定能够成为好领袖。

  二 1496年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7日。今天发生了一件事,一群少男少女蒙着头巾满大街流窜,抢跑了路人佩戴的奢侈品,连孩子们的玩具都抢。听说这是崇拜萨伏那罗拉的行动。

  “看那些小修士!”

  大人们吃惊地窃窃私语。有人看到那群少年冲过来拔腿就逃。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赞扬这些“萨伏那罗拉少年”的行为是在“清除已经堕落的习惯”。

  据老人说,这座城里还是头一遭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是一个能够生活在好时代的幸运之人。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16日。今天是狂欢节。直到去年还是按传统过的节,孩子们玩掷石块的游戏,在路上逢人就讨钱,用讨来的钱瞎胡闹。但今年看不到这些了。也许是因为萨伏那罗拉一直在说教,让人们改掉这些陋习的缘故。今年的狂欢节不但没有玩危险的掷石块游戏和讨钱取乐,而是发生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大约有6000人吧,都是些少年,年龄从五六岁到16岁之间,他们按照佛罗伦萨的四个区分别列队,前面举着自己的区旗游行。每个人手里拿着橄榄枝,口中不断呼喊着口号:“基督万岁!我们的女王处女马利亚万岁!”

  沿街的大人们十分感动,流着泪欢迎少年队伍,大家纷纷议论道:“这、这个新变化才是上帝的所为!”

  我觉得,这一幕简直就像曾经的耶路撒冷场景的再现,人们簇拥在基督周围,赞美着他:你得到了上帝的祝福!你以上帝的名义降临!

  萨伏那罗拉的弟子多米尼科修士率领的这支少年队列来到佛罗伦萨最大的教堂圣母百花大教堂时,教堂内外已经挤满了人,但男女分处不同的地方。男人的一边比较安静,有些来看新鲜的人。而女人的那一边哭叫声和欢呼声大作,热闹非凡。

  少年们在人群中四处走动,为穷人化缘。人们竞相响应,还有人投出了金币。除金币以外,还有人捐出了真丝头巾、银匙、钩花手帕、台布,琳琅满目。没有一个人舍不得。所有人都想把身上戴的一切献给基督和圣母马利亚。听说光是金币就募集到300达克特。

  我写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是我自己的亲眼所见和内心所感。我的几个儿子也加入了“萨伏那罗拉少年兵”。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17日。今天是四旬节 注释标题 四旬节(Qradragesima,英语为Lent),基督教的斋戒节期。据《圣经》载,耶稣于开始传教前曾在旷野守斋40昼夜。教会为表纪念,规定棕枝主日前40天为此节期。教徒在此期间一般于星期五守大斋和小斋。节期内教徒不举行婚配,停止娱乐活动,增加祈祷和诵经时间,节制饮食,广施慈善,为基督复活做准备。东方教会的四旬节期从复活节前46天(除去星期日后为40天,故称四旬)到复活节前一天。类似于此,棕枝主日前50天称为五旬节期,前60天称为六旬节期,前70天前称为七旬节期。 的第一天。听说萨伏那罗拉要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我便去听讲。在去教堂的路上,我的脑中一闪:教皇禁止他说教,这事究竟怎样了呢?可是进到教堂,里面的情形让我十分惊讶,便忘掉了这个问题。

  宽敞的教堂里挤满了人,动弹不得。特制的台阶沿墙向上排去,上面坐了许多少年。这临时搭建的看台远远地围着布道坛。女人一排排坐在少年对面的临时看台上,人数惊人。

  他们开始合唱圣歌。少年唱完一段,女人接着唱下一段,循环反复。人们听到这歌声,个个心荡神驰,不禁泪下。男人站在地上,里面有人曾经出入于美第奇家,教养很高。他们也很受感动,说这是上帝所为。

  现在还在四旬节期间,只要萨伏那罗拉一直布道,这样的场景就会延续下去。如果那样,今后每天都会发生像今天早晨佛罗伦萨很多家庭都发生的事情——孩子们清晨起床,自己去教堂,到母亲去的地方,同她们一样听布道。

  图7:萨伏那罗拉在布道

  我还在想着这些,萨伏那罗拉在武装信徒的簇拥下走进了教堂。群众中响起巨大的欢呼声。萨伏那罗拉修士在信徒的护卫下登上布道坛。群众一齐向他欢呼,他环视大家,作为回礼。他的眼睛宛如燃烧的炭火。群众看见他的眼神,安静了下来。在热气蒸腾的沉默中,响起了萨伏那罗拉那一贯高亢的声音。

  “修士们!难道你休息了吗?为什么不上战场去救助你的士兵?

  “我的孩子们!我没有休息!我没有去战场,但我在战斗,在保卫这座城市!上帝垂爱,城市保住啦!

  “修士们!你怕死吗?

  “我的孩子啊!我当然不怕死!如果怕死,恐怕就不会来到这里。因为我走上这个讲坛就置身于比以往更大的危险之中!……

  “我的孩子啊!我应该服从上峰的命令吗?可是,上峰不能命令我违反我的信仰。

  “教皇不能命令我违反基督教徒的爱和福音书。教皇恐怕也不会那样做。但如果他真的命令我那样做,那么,我会这样回答:

  “你现在不是牧羊人(pastore,指教皇),你也不是圣罗马教会的首长。你是一个走错了路的人。《圣经》中也写道:‘服从别人,更须服从上帝!’……

  “哦,上帝啊!我祈望和平!我想安稳地生活!但你把我带到了外面。你的光芒让我觉醒!我想休息,但无处休息。我想沉默,但无法沉默。你的话,燃烧着我的心,燃烧着我的身体。假如我没有登上这个讲坛,我可能已经成为骷髅!”

  听众在哭泣。人们的感动甚至要使教堂爆炸。萨伏那罗拉继续说道:

  “少年啊!你们才是我的希望、上帝的希望!你们会治理好佛罗伦萨,因为你们没有像父亲那样沾染恶德。

  “大人们把关于我的事误告罗马。如若不是那样,那就是他们没有好好地遵从我的教诲。我在此预言,你们大人的罪过将使鞭子抽打在身。不信上帝的人将在战争和瘟疫中灭亡!

  “市民啊!如果你们活着却不敬畏上帝,如果你们活着却不爱今天的自由政体,你们就将被上帝灭亡!幸福和救赎只会赐予你的孩子们!”

  萨伏那罗拉结束了第一天的布道。大家走出教堂,泪流满面,异口同声地说:真是一位难得的人!他是预言者!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我找到还在哭泣的妻子一起回家。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27日。少年们从修士那里获得了勇气,他们成群结队,像洪水一样在市内流窜,抢夺奢侈品和女人的装饰品。就连在家门口打牌玩的人,听见了少年来的声音也都急忙逃回家中。这几天路上女人的服装也明显朴素起来。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28日。城里满是少年。他们聚集在城墙附近、饮食店前,麇集在马路上。城里到处都能见到他们。如果有人对抗他们,生命可就危在旦夕。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8日。这几天出现了黑死病的兆头。但愿不要太严重。

  今天是四旬节第三个礼拜日,我要去听萨伏那罗拉布道。那里已经聚集了14000到15000人。他一出现在布道坛上,“基督万岁”的声浪简直就要冲破教堂大门。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是真正的预言者。萨伏那罗拉的布道从谴责罗马的堕落讲起,然后预言上帝鞭子的恐怖,最后让大家悔改去接近上帝。布道开始的部分使听众十分震惊和十分恐惧,我在这里不能不记下来。

  “我只能认为《旧约》中阿摩司 注释标题 阿摩司(Amos),《圣经》中的人名,为公元前8世纪著名的先知,事迹见《旧约·阿摩司书》。 预言里肥壮的母牛意味着罗马的娼妓。那么,罗马到底有多少娼妓呢?1000人?太少了。10000人?对罗马而言这也太少了。14000人?还是太少了。罗马的娼妇,就是居住在那里的所有男人和女人!

  “他们统治着上帝的教会,让教会蒙羞,把教会变成了娼妇们的畜舍。我要把它变成猪圈和马厩。这样要比变成娼妇的畜舍更合上帝之意。不过,当上帝的愤怒之剑降临时,他们就将灭亡。那时再悔改也是徒劳的,上帝已经不会宽恕他们了。

  “我们佛罗伦萨人,不,是居住在罗马以外的所有人,当真要服从罗马教廷的命令吗?我们完全没有必要服从他们违反基督徒之爱和福音书的命令!”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26日。雪下了一整天。到傍晚积雪已有半布拉乔奥 注释标题 布拉乔奥(braccio,复数为braccia),古意大利长度单位,1布拉乔奥约合66或68厘米。 (约30厘米)厚。农作物要深受其害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27日。今天是棕枝主日 注释标题 棕枝主日(Palm Sunday),又称“圣枝主日”、“主进圣城节”,时间在复活节的前一个星期日。根据《圣经》,耶稣受难前不久最后一次进入耶路撒冷城,受到手拿棕枝的群众欢迎。此节日即为纪念此事。教堂在这一天多以棕榈枝装饰。 。萨伏那罗拉修士让少年们排起节日的队列。少年们人人手执橄榄枝,头上也装饰了橄榄叶,他们手拿着一拃(spanna,约20厘米)长的十字架沿街游行。这些少年大约有5000人,此外还有大群少女加入了队伍。她们也手捧橄榄枝,头戴橄榄叶做的花冠,手拿十字架。所有人都穿着白衣。

  这些少男少女队伍的后面跟着的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高官和同业行会 注释标题 行会,中世纪意大利城市中出现最早的平民组织。行会按照行业组织,代表本行业从业者的利益,有些低贱行业依附于某个大行会以寻求保护。佛罗伦萨共有21个行会,其中有7个大行会和14个中小行会。 的委员。他们后面还跟着很多男人,再后面是从未有过如此多数量的女人。在佛罗伦萨,过去从未见过这样的节日游行。在昨天下雪的土地上行进着白色衣衫的队列,队列中点缀着红色的十字架和绿色的橄榄叶,人们像是在观赏既庄严又美妙的幻境。

  游行队伍到达萨伏那罗拉布道的圣母百花大教堂时,修士们手捧主耶稣的画像,也从对面圣马可修道院的路上走了过来。画像上画的是主耶稣在棕枝主日骑着毛驴去耶路撒冷的景象。人群中爆发出“基督万岁!”、“我主万岁!”的欢呼声。那声音听上去不仅是游行队伍里的人在欢呼,简直就是全城在欢呼。

  教堂里,看台一直搭建到高窗户之下,少年和女人像往常一样坐在看台上。看台上坐不下的人站在地上,教堂中挤得满满当当,动弹不得。这时,萨伏那罗拉登上布道坛,声音更加高亢。

  “‘你是彼得,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阴间的权柄不能胜过他。我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凡你在地上所捆绑的,在天上也要捆绑;凡你在地上所释放的,在天上也要释放。’

  “根据福音书,主耶稣就这样把圣彼得指定为自己的代理人。教皇是圣彼得的继承人。于是,教皇也是基督的代理人。

  “但是,我们无须服从教皇所下的所有命令,如果这些命令根据的是错误的信息,命令将没有效力。如果这些命令违反了基督徒之爱和福音书,那就绝对必须反抗,就像圣保罗曾经反抗过圣彼得一样。

  “所以,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必须这样回答上司:你错了。你不是圣罗马教会的首长。你不过是一个犯了错的普通人。

  “谁不知道,教皇给我发来了诏书,那是为了支援我的敌人和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敌人,他们到处说我的坏话,企图陷害我!谁不知道,让我去罗马不但会把我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还会把佛罗伦萨的市民和自由也拖入危险的境地!我们的敌人企图放逐真正的宗教,破坏我们的美好生活!

  “但是我不能不认为,教皇被我们敌人的策略蒙骗了。所以,我没有选择服从已经受骗的教皇,而宁可选择不服从。

  “你们可能会问,这场斗争的结局将会怎样。我会这样回答:我将在大的方面获得胜利。然而,在小的方面,也就是对我自身而言,我会被凌迟处死。

  “不过你们不必担心。因为这个小的方面,这一切,最终也将为捍卫我所遵从的上帝的教理发挥作用。教理不是我给的,而是上帝给我们的。我不是教皇的工具,我将战斗到底!

  “今天早上,我有一个幻觉,我看到一个大大的十字架横在罗马和耶路撒冷之间。鲜血从十字架上汩汩流出。无信仰的人在高兴地用那鲜血沐浴,基督教徒似乎在旁边犹豫是否用血沐浴。

  “突然,黑暗笼罩了大地,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火与箭从天而降。这是上帝愤怒的鞭子。沐浴鲜血的人和在边上犹豫的人统统遭到了灭亡。

  “我的孩子啊!亲爱的佛罗伦萨市民啊!悔改吧!看哪,上帝的愤怒之剑马上就要刺向你们!逃出罗马吧!抛弃罗马吧!只有这样做,只有悔改并祈求上帝宽恕,才是救赎我们之路!”

  布道就此结束了,萨伏那罗拉修士在四旬节的最后布道结束了。我浑身颤抖不止,走出了教堂。我碰到几个熟人,他们是药材香料行会的委员,似乎也是来听布道的。其中一人对我耳语了一番,让我的身体像冰一般冷了下来。

  “萨伏那罗拉是真正的预言者。他的预言正在不断地变为事实。政府委员会收到了佛罗伦萨驻米兰大使寄回的报告,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已经表示要再次进攻意大利。听说威尼斯已经开始集结大军,以防不测。”

  这个可怕的传言在我从圣母百花大教堂走到近在咫尺的领主广场的瞬间,已经传遍了整个城市。在领主广场,人们忘了回家吃节日大餐,三五成群低声交谈,充满担心和恐惧。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3日。今天是复活节。教皇上午做了弥撒,向汇集在圣彼得广场的群众赐福。可他结束后并未休息,而是度过了十分繁忙的一天。

  教皇首先接见了佛罗伦萨大使。会见时,教皇用从来不曾有过的严厉激烈的言辞,谴责了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这个政府是全意大利唯一一个不想参加反法同盟的政府,这个政府还在允许萨伏那罗拉布道。贝基大使闻言不禁退缩。

  下午,教皇叫来了14位事先接受了邀请的多明我会神学家,讨论了萨伏那罗拉的问题。说是讨论,其实是教皇向神学家咨询,看能否依照教会法把多明我会的佛罗伦萨修士会划给伦巴第布道修士会。

  对此,几乎全体神学家都回答说在教会法上做不到这一点。其理由在于,佛罗伦萨修士会过去是独立的,黑死病流行时人数骤减,不得已才归属了伦巴第修士会。但如今,修士人数增多,萨伏那罗拉想要建立独立修士会的想法无可指责。且不论是否可以佛罗伦萨为中心另行组织新的修士会,都没有理由仅让其划归伦巴第修士会。教皇好像也不得不接受这一点。

  不过,关于萨伏那罗拉在布道中所说、在出版物中所写的那些东西,除了两位神学家认为正确以外,其他12位均回答说,身为布道师,萨伏那罗拉的越权行为已足以对他进行处罚。神学家们的意见是,修士不应对政治说三道四,他的教理过于独断。教皇至少在教理上有了采取决定性行动的理由。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5月5日。教皇仍旧不打算行动。对于教皇,教廷里形形色色的猜测满天飞。同情萨伏那罗拉并与他有共鸣的人说,波吉亚教皇还没有放弃说服他的希望。他们从理性上不能理解萨伏那罗拉的说教,但理解他的心情。他们认为教皇的想法大概也是这样。

  我实在不相信这样的人。但他们在教廷内部占据了多数,而且卡拉法枢机主教也站在他们一边。洛佩斯枢机主教也是其中积极的一员。

  另外还有一派谴责教皇的做法温暾无力。他们是强硬的反萨伏那罗拉派。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斯福尔扎枢机主教反对萨伏那罗拉有其明显的个人原因。现在,法国正在主张对米兰的领有权,对他的亲哥哥米兰公爵“摩尔人”来说,最要提防的就是法国军队入侵意大利。一旦法国国王受萨伏那罗拉的煽动入侵意大利,首先遭殃的就是“摩尔人”的斯福尔扎家族。

  不过,以我的观察,亚历山大六世不属于两派中的任何一派,他也不想属于某一派。教皇想走第三条道路,首先要使法国国王不进攻意大利。他不是那种受到个人攻击就会生气的人。罗马还没有一个因为写了谴责、中伤教皇的打油诗而受到处罚的先例。也许他心里所想只是保卫意大利不受外敌侵略和维持教会秩序。

  萨伏那罗拉说教皇受到了错误信息的蒙骗。这话不对。教皇让人把萨伏那罗拉所有的布道内容逐一记录下来,寄到罗马。是我在教皇面前念的这些记录,这不会有问题。教皇还通读了萨伏那罗拉的所有出版物。

  情况都这样了,他为什么还不行动呢?我离他最近,连我都很难想象教皇的内心。是因为心情上仍然感到教廷内的萨伏那罗拉派尚很强势的缘故呢,还是因为佛罗伦萨2/3的市民加上妇女和儿童都信奉萨伏那罗拉的缘故呢?教皇实在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也许所有事情都是他判断的素材。

  萨伏那罗拉把自己比作反抗圣彼得的圣保罗。但是波吉亚教皇很像圣彼得,并不狂热。他不似基督的大门徒那样是一个善良的人。何况圣保罗并没有为把自己的说法坚持到底而动用外国军队。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8月20日。今年夏天雨水特别多。这样下去,我很担心庄稼的收成。小麦粉已经涨价了。

  今天,我作为药材香料行会委员之一参加了萨伏那罗拉在市政厅大议会会场的布道演讲会。修士为何会在这种政治场合布道,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政府人员、同业行会等共和国的代表都来参加了。我只在这里记录一下萨伏那罗拉布道中让我们震惊之处。在对佛罗伦萨的政治进行了一番说教后,他提高声音说了下面一段话:

  “人们会谴责我现在的所作所为,说这个修道士想要钱,想要成为专制君主,想要得到红帽子(指枢机主教地位)。就让我来回答他们吧:如果我想要那些东西,就不会穿着现在身上的这件破修道衣。我不想要俗界的荣誉!

  “哦,上帝啊!我不要主教的头冠、不要红帽子!同样是红帽子,我只要你们献给圣人的那顶。我要去赴死,我要红帽子,要那顶染着鲜血的红帽子!”

  听到这些,连我都觉得这不是真的。听着萨伏那罗拉的话,我感到是不是为了让他沉默,教皇已经跟他说要给他枢机主教的地位。布道结束后,我正要走下台阶,朋友卡博尼走过来对我说:

  “好像教皇跟这位修士说要给他当枢机主教。今天早上我老婆去忏悔,听忏悔教士说,有一个多明我会的教士受教皇之命来佛罗伦萨,向萨伏那罗拉打听他对升任枢机主教的想法。大概萨伏那罗拉当场拒绝了。”

  这可是令人恐怖的事情。早就听说过波吉亚教皇用重金贿选教皇的传言。我觉得如果是这样,教皇是会很容易干出用红帽子收买修士这种事情的。罗马真是令人恐怖的地方。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8月31日。这几天愚蠢的流言充斥教廷,说教皇请萨伏那罗拉当枢机主教。理由是法国国王再度入侵意大利的传言不断,教皇担心,便采取这个策略切断萨伏那罗拉与法国国王的关系。

  就算这个传言是事实,以下两点也实在根据不足。首先,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处境已经不像1494年法军入侵时那样孤立。如今只有佛罗伦萨一家站在法国一边,其他各国都表明了态度要与教皇统一步调,共同抗法。与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况应该说相当轻松,不必要孤注一掷。其次,明摆着的,萨伏那罗拉那么强调反罗马的态度,根本不会接受这类请求。看人眼光独到的教皇应该比谁都看得透。

  所以,在罗马没人相信这个流言,即使在同情萨伏那罗拉的人中间,也只认为佛罗伦萨流传这个是件愚蠢之事,把它当成一个笑柄。 注释标题 关于此事,可信的历史学家不是予以否定,就是不把它当回事。就连狂热的萨伏那罗拉派帕斯夸莱·维拉里(Pasquale Villeri)也只是引用了部分布道内容,而未及其余。只有几位信奉萨伏那罗拉的人在他被处死后不久写下的几份手稿里,记录了这件事。萨伏那罗拉也没有明确地在布道中说过教皇有此请求。——原注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9月19日。雨下个不停。这样的雨会打掉橄榄的果实,葡萄的收成也肯定好不了。城内已经出现了粮食不足的兆头。

  共和国的财政似乎也到了不容乐观的地步。每年还得向法国国王进贡12万弗罗林 注释标题 弗罗林(fiorini),佛罗伦萨于1252年开始发行的一种金属货币,后为许多欧洲国家仿制。 。先不说这。有喜讯传来,说法国国王得了一子。好像这是他的第一个男孩儿。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10月28日。今天是萨伏那罗拉布道的第一天,这次布道将要持续到12月底。我家业繁忙,没空去听。在托尔那沃尼大街开店以后我更加忙了。妻子和儿子们说要去听,我就让他们去了。

  同一天的日记:

  这些天总有少年团伙列队跟着萨伏那罗拉,他走到哪里队伍就跟到哪里。我见过他们,所以我知道这事。今天傍晚发生了一件事,这些少年袭击年轻女子,揪下了她的头饰和钩花领子。这下可真的要引起公愤了,听说萨伏那罗拉也在训诫少年,禁止他们使用暴力。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10月30日。出奇迹啦!出奇迹啦!

  和往常一样,圣母马利亚画像是专为佛罗伦萨画的。今天画像完成,在修士和少男少女的队伍护卫下进了佛罗伦萨的圣马利亚门。就在这时,我看见使者骑着马高擎橄榄枝,穿过圣弗莱蒂亚诺门,沿着阿诺河边的道路向市政厅直奔而去。

  守护圣像的队伍停了下来,很快就有很多人围住了骑马使者。人们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使者高声答道:“满载小麦粉的船开到利沃诺港啦!大风吹跑了企图阻止船只入港的威尼斯士兵,货正朝这边运来。”

  听说是常驻法国的佛罗伦萨商人们担心祖国发生粮食危机,便雇用了法国船,装满小麦粉运往祖国。可是,利沃诺港驻有威尼斯兵,船进港不得。今天早晨刮起了大风,船顺风自然进了港。守备在那里的威尼斯兵对强风无可奈何,货物成功地卸下船来。

  这完全是上帝所为!决定派人送圣像那天,船从马赛起航;圣像到达佛罗伦萨那天,船进了利沃诺港。这是圣母马利亚要拯救佛罗伦萨的证据!

  这个消息让整个佛罗伦萨沉浸在欢呼声中。骑马使者几乎是被喜悦的人们扛着来到了市政厅。使者的话转眼就被人们口口相传,瞬间传遍各处。教堂的大钟响起,就像过节一样。所有人都放下手上的活计,奔向教堂。

  在圣母百花大教堂,萨伏那罗拉向对上帝感激涕零的人们说道:

  “我的市民啊!好好记住吧!上帝总会向值得的人赐予救济和恩惠的!”

  现在的佛罗伦萨处在巨大的危机之中。因为给法国国王的年贡钱和连年不断与比萨作战的经费,国库即将破产。我们还苦于恶劣天气造成的粮食不足。因为黑死病和名为法国病的怪病流行,医院也都挤爆。这些惨痛还不够,意大利各国在周边敌视着佛罗伦萨,把佛罗伦萨当成了意大利的叛徒。

  在这些困难之中,我们佛罗伦萨人所能依靠的,只有预言者萨伏那罗拉。人们得知援助物资抵达后,异口同声地说:“修士的布道已经救了我们!”

  亚历山大六世给托斯卡纳、拉齐奥所有多明我会修道院院长和全体修士的教皇诏书:

  致下列修道院里的我的孩子们:

  罗马圣马利亚神庙遗址修道院

  维泰博圣马利亚格拉迪修道院

  维泰博城外的圣母马利亚奎尔恰修道院

  锡耶纳圣灵修道院

  比萨圣卡瑟琳修道院

  罗马圣撒比纳修道院

  圣吉米尼亚诺圣多明我会修道院

  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

  菲耶索莱圣多明我会修道院

  皮斯托亚圣多明我会修道院

  普拉托圣多明我会修道院

  卢卡圣罗马诺修道院

  蒙泰普尔恰诺圣艾格尼丝修道院

  佩鲁贾圣多明我会修道院

  科尔托纳圣多明我会修道院

  萨索圣马利亚修道院

  致以上所有修道院的布道修士、修道院院长和全体修士: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向真正的孩子们致以问候和祝福!

  作为教皇,我有义务欢迎为提升和广布我们神圣的信仰而进行的有效改革。……故做出如下决定,以谋求对修道院机构之改良。

  ……

  即把迄今为止一直属于伦巴第布道修士会的维泰博城外的圣母马利亚奎尔恰修道院、锡耶纳圣灵修道院、比萨圣卡瑟琳修道院、罗马圣撒比纳修道院、圣吉米尼亚诺圣多明我会修道院等圣多明我派的修道院从伦巴第布道修士会划出,与前述修道院另行组成新的布道修士会。由于新的修士会由托斯卡纳和罗马全境的各圣多明我派修道院组成,故定名为托斯卡纳——罗马布道修士会。……

  任命奥里维埃洛·卡拉法枢机主教为第一任会长,两年后由全体修士选举会长。所有会长任期两年。会长如在任期中死亡,则由罗马圣马利亚神庙遗址修道院院长担任6个月的临时会长,负责领导新会长的选举工作。……

  会长是教皇的代理,所有修道院和全体修士有义务服从之。以往所拥有的一切权利、一切自由,在新的修士会中具有同样意义。……

  我希望,你们将会以基督徒的德行和宗教界人士的首要义务——绝对服从的精神接受这次改良。我在此明示,对不服从者将处以开除教籍的处罚。

  特此命令。

  与渔夫戒指一同于圣彼得大教堂 1496年11月7日 执笔L·波德卡塔洛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11月26日。今天妻子去教堂聆听了萨伏那罗拉布道,领了一份文书回来。她看不懂,便让我念并解释给她听。妻子说,听说教皇想阻止萨伏那罗拉布道,又新组建了修士会,从而削弱萨伏那罗拉的院长权力。教皇还曾以枢机主教为诱饵,多么可怕的时代啊!这份文书可能是萨伏那罗拉给教皇的答复,特记录于此。

  “我也绝不会向这些针对我的处置退让。为了即将光耀的十字架的胜利,我不会停止我该做的事情。我对教皇组建新修士会的命令回答如下:

  “我不服从不是出于我作为修道院院长的权力。我属下的全体250名修士已决定反对教皇之命。我一个人又能怎样呢?我不能做违反他们愿望的事情,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并不正确。”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12月2日。萨伏那罗拉不但没有服从教皇诏书,甚至没有打算停止已被禁止的布道。亚历山大六世的这一招又一次以徒劳而告终。

  强硬的反萨伏那罗拉派甚至对成立新修士会的教皇诏书评价不好,认为那样对萨伏那罗拉太有利。以亲萨伏那罗拉而闻名的卡拉法枢机主教被任命为会长,以后的会长又要通过每两年进行一次的选举确定,连萨伏那罗拉都有可能当选。正如萨伏那罗拉自己所说,即使以开除教籍相威胁也不管用,教皇诏书已经完全归于无效。

  但真的就是徒劳吗?仔细想想,使人数度认为徒劳,这本身不也是亚历山大六世的策略之一吗?如果顺利,没有比这更好,即使徒劳而终,这个徒劳也并非无效。我开始认为,这不正是教皇的深意所在吗?

  大概有很多人都认为教皇正在努力。常听人说到他多么有耐心,但我却做不到把他看得那么单纯。

  按我的想法,亚历山大六世到现在都不想对萨伏那罗拉采取决定性的动作,是因为不想让他变成殉教者,不能让他成为民众支持却被权力牺牲的人物。

  仅凭萨伏那罗拉以前的言行,教皇就可以制裁他。然而,即使消灭了萨伏那罗拉,佛罗伦萨民众仍有可能继续信奉他,甚至会使他们更加信奉他。教皇一心想把佛罗伦萨从法国那边拉过来,让佛罗伦萨与意大利各国统一步调,而这样的方法对教皇实现这一意图绝非有效之策。

  不过,如果在危险较少的时期,重复徒劳、耐心等待是不需要多大勇气的。可是现在不同,也许法国国王就要翻越阿尔卑斯山再度入侵意大利了。在佛罗伦萨,那个修士的高声尖叫变得越发疯狂了。

  三 1497年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1月25日。1蒲式耳小麦粉已经涨到3里拉14索尔多 注释标题 中世纪早期,西欧常用的商业流通介质是一种小银便士第纳尔(denarius),12第纳尔等于1索利达斯(solidus,意大利语称为索尔多,soldo),20索尔多或240第纳尔为1里贝拉(libra,意大利语称为里拉,lira)。 ,而且小麦粉的数量还很少。今天,有个卖面包的女人在出售小麦粉和面包的格拉诺广场上被人杀害。杀人者是附近的农民。他杀人后抢走了面包,可是回到家一看,饿着肚子等面包的孩子已经饿死。绝望的农民留下面包,自己上吊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6日。今天妇女们涌到格拉诺广场,引发了严重的混乱。为抢到面包和小麦粉,人人都争先恐后。又有一个女人被群众踩踏而死。还有几个女人被救出时已半死不活。多么悲惨的事啊!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7日。今天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狂欢节起源于异教,我们过了一天真正的圣日。

  上午,男女老少都参加了萨伏那罗拉的弥撒。回家后,大家都按照他的教导,吃了一顿朴素的饭食。下午,大伙儿都参加了街上的大游行。队伍中央抬着多纳泰罗创作的幼年耶稣像。耶稣像由4位天使护卫,画像中的幼年耶稣左手拿着野蔷薇花冠,右手做着为人们祝福的手势。

  许多人跟着耶稣像游行。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拿着红色的十字架,大家不断唱着圣歌。白衣少年走在队伍两侧,手捧银盘,向聚集在道路上的人们化缘,所有人都争先响应着少年。

  游行队伍来到领主广场时,那里已用奢侈品堆起了一座大金字塔似的大山,高度约有30布拉乔奥(约18米),周长约有120布拉乔奥(约72米)。这山被分成了7层,堆满了狂欢节用的各式各样的奢侈品。不光有狂欢节用的面具和化装用具,还有假发、发髻、梳子和扑克牌等,另外还有异教题材的绘画和雕刻。听人们传言说,还有从僧尼庵没收的薄伽丘的《十日谈》。在这堆成山的奢侈品周围,堆了很多捆柴薪。

  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少年们在佣兵凉廊 注释标题 佣兵凉廊(Loggia di Lanzi),佛罗伦萨领主广场的一座建筑,建于1376——1382年,毗邻现在的乌菲兹美术馆,由三座面向广场的宽拱构成,当时用于集会和公共仪式,现在里面放置有许多雕塑作品。 中排好队,开始唱起圣歌。有人发出了信号,金字塔的四个角上点起了火。火焰瞬间吞噬了整个金字塔,火焰冲天而起,四周充满烟气。政府乐队开始奏乐,市政厅塔楼上钟声大作,全市教堂的大钟跟着响起。群众高声欢呼,开始祈祷,感谢上帝。祈祷声、圣歌声和钟声交织在一起,从跪着的人们头上淌过。

  这才是上帝的国度。萨伏那罗拉站在烧着的“金字塔”边祈祷,人们跪着,仰望着他那神圣而庄严的身姿。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2月9日。为了商讨几天后就要开始的四旬节期间的弥撒事务,我在教皇身边度过了整整一个上午。工作终于做完,心情轻松下来。除我以外,教皇好像也是这样。两人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前天发生在佛罗伦萨的事情。

  我说:“陛下,听说佛罗伦萨发生的那事被叫作‘烧毁虚荣’。还听说当时在点火前,有一个威尼斯商人请求用4万达克特买走全部物品,但他不但被当场拒绝,还被当作堕落的典型追得满大街跑。

  “不过我怎么也不理解,佛罗伦萨如今正苦于严重的粮食危机,为了一片面包都会死人,为什么却非要胡乱地烧掉昂贵的抄本和艺术品呢?我觉得如果卖给那个说要买去的威尼斯人,就能买回小麦粉了,要多少就能买多少。”

  教皇道:“弗洛里德,也许是你还年轻,理解不了。但我若是处于萨伏那罗拉的立场,也会像他一样做的。好好想想,在最严重的粮食危机中挣扎的时候,他为什么要特意搞什么‘烧毁虚荣’呢?好好想想,他明知堆积成山的艺术品可以变成面包,却为什么要拒绝呢?原因在于,为了彻底贯彻他是受上帝之命的说法,他需要这样做。

  “有道是‘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 注释标题 《圣经》格言。《旧约·申命记》中摩西所言,后为耶稣引用。据《新约·马太福音》载,耶稣传道之初,被圣灵引到旷野接受魔鬼试探,禁食40天。魔鬼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可以吩咐这些石头变成食物。”耶稣答道:“经上记着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里所出的一切话。’”后来人们用这句话表明,生活的意义不仅仅是追求物质的享受。 。这句话点出了人性真实的一面。萨伏那罗拉这人把这句话与‘烧毁虚荣’结合起来,十分巧妙地操纵了民众。他成功地让民众相信了真正的救赎不是靠小麦粉,而是靠饿着肚子的祈祷。

  “但是,不只靠食物活着这句话说的是不只靠食物,而不是说活着不靠食物。可对萨伏那罗拉来说,说不靠食物更合适,因为人在饿着的时候要比吃饱的时候更容易狂热。

  “弗洛里德,你还记得萨伏那罗拉以前说过,哪怕全世界毁灭了他也不会屈服吗?这句话感动了人们,人们都说多么真挚的思想,多么高洁的人品啊!可我当时却认为,这是一个多么自私残酷的人啊。换成我,如果世界要为了贯彻自己的思想而毁灭,那我一定会赶紧收回那样的思想。

  “这就是所谓理想主义者那类人的可怕之处,是为自己所主张的主义殉葬的那类人的危险之处。我坚信,要用一个民族的毁灭去换取的思想是绝对不存在的,更不要说要用世界的毁灭去换取了!”

  卢卡·兰杜奇的日记:

  佛罗伦萨。2月12日。今天是四旬节的第一个礼拜日,我去听萨伏那罗拉的布道。布道从始至终都是对教廷的激烈抨击。超过1万人的听众也都像沉浸在深深的大海中一样听着布道。

  “听听上帝的话吧:我尽了努力给你圣洁的修道衣,你却连碰都不碰一下。

  “圣水盘里没有圣水,却溢满着傲慢。秘迹被用金钱买卖。淫欲把你变成了不知羞耻的娼妓。你比畜生还要下等。你是可憎的妖孽。

  “过去你们多少有点以此为耻,可现在没有一个人以此为耻,人们毫不掩饰这些罪过。

  “过去神职人员称自己的孩子为侄,现在却公然直呼其子而毫不隐讳。

  “简直就跟坐在所罗门的椅子上一样,让有钱人的希望成真,心善而没钱的人却会被赶出罗马。

  “罗马教会啊!全世界都知道了你的丑陋。你已臭气熏天。你哭泣的时候很快就要到来。相信上帝的人会进攻而来,灭亡罗马、灭亡意大利的时候一定会来到。”

  听完萨伏那罗拉布道回来的途中,我去了领主广场,在那里见到了同业行会的同人。据他说,昨天晚上市政当局要在格拉诺广场专给穷人发放面包,结果发生哄抢,有一男一女被群众踩踏而死。我感到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心情晦暗。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9日。这几天教廷里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至今一直是多数派的萨伏那罗拉同情者们开始对萨伏那罗拉逐渐反感。过去这些人一直说并非不懂得他的心情,但见萨伏那罗拉的布道变为露骨地反对罗马教会,他们也许感到火已开始烧到了自己的脚下。就连这一派的领袖卡拉法枢机主教这些日子也不再在教皇面前为萨伏那罗拉辩护了。

  但教廷内部也并没有就此拧成一股绳来反对萨伏那罗拉。在年轻主教中萨伏那罗拉的同情者似乎还拥有隐形的势力。

  就算是这样,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以前使出的所有策略都以失败而告终,他究竟打算以后怎么办呢?

  今年1月起,大军开始在里昂集结的流言就不绝于耳。人们都说,法国国王正在专心准备下一次入侵意大利,这个情报确切可靠。传言说萨伏那罗拉与法国国王之间经常交换信函,而为他们传递信件的正是敌视教皇的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如果这个传言属实,那么3年前法军入侵意大利的历史将再次上演。

  法军入侵意大利的口实法国国王要多少有多少,尽管在我们看来都不正当。那波利王位继承权、米兰公国继承权,还有,既然当上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保护人,还从佛罗伦萨收取年贡钱,他就有义务保护佛罗伦萨不受外敌侵略。现状已经发展到不容乐观的地步。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11日。今天,意大利各国驻罗马大使收到教皇发来的邀请,在梵蒂冈会谈。议题毋庸赘言,就是再度确认各国对反法同盟的态度。威尼斯、米兰、那波利等强国以及所有其他加盟国,一致同意团结一致共同抗法。

  佛罗伦萨是唯一没有参加同盟的国家。会议决定对佛罗伦萨进行个别交涉。教皇要求佛罗伦萨政府派遣特命全权大使前来。看来现实主义者亚历山大六世打算选择其他道路,而不采用以往处理萨伏那罗拉问题的方法了。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14日。佛罗伦萨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布拉奇昨夜抵达罗马。他与教皇开始了会谈。教皇说:

  “我已经不再想追究3年前把法军引进意大利的那些人的罪责了。建立在意大利各国势力均衡之上的和平和其他的一切都因为这一事件而面目全非。我们现在必须考虑如何重建由此而改变了的今日之意大利。挑起法军入侵的罪魁祸首米兰公爵‘摩尔人’现在也已经明白了此事。除了你的国家佛罗伦萨以外,其他各国也都理解了重建意大利的必要性,明白了要重建就不能让法军进入意大利。

  “所以,请佛罗伦萨重新考虑坚持与法国国王结盟的问题。我想请你们回到我们这边来。你们不也是好好的意大利人吗?法国人就让他们待在法国好了。”

  布拉奇大使试着进行反驳,说佛罗伦萨绝对需要比萨,只有法国国王承诺把比萨交给佛罗伦萨。教皇继续说道:

  “我经常同威尼斯大使见面谈话,为的是打探把比萨让给佛罗伦萨的可能性。威尼斯也赞成这样做。就把比萨给你们吧。

  “不过,这样做我需要有确切的证据。我不要空话。我要佛罗伦萨废除与法国国王同盟关系的确切证据。此外,我已经命令萨伏那罗拉暂停布道活动,而佛罗伦萨政府却还在放任他继续布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强词夺理和辩解之类对我不起任何作用。我想请你们明白这一点,哪怕只是粗略的明白。”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28日。晚上8点,全市钟声大作,通知大家紧急集合,说是被驱逐的皮耶罗·德·美第奇率兵前来,要夺回佛罗伦萨。骑兵加步兵兵力共约2000人,已经从锡耶纳出发上路了,正在靠近佛罗伦萨城郊。

  许多市民武装起来,加强了圣皮耶罗·加特利诺城门 注释标题 圣皮耶罗·加特利诺城门(Porta San Piero Gattolino),即佛罗伦萨后来的罗马门。 的防守。时间在紧张的沉默中流逝。未几传来报告说敌人撤退,说美第奇所期待的里应外合没有成功,不得已撤退了。灾难暂时离去,市民们放下心来,留下警卫骨干,各自回家去了。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29日。以前从没见过教皇如此震怒。教皇难得发火,但在见了前来报告美第奇失败的紧急使节后,语气粗暴地命人召来乔凡尼·德·美第奇枢机主教。枢机主教刚刚赶到,教皇就劈头盖脸一阵怒吼。

  “蠢货!简直就是疯了!单单指望城里美第奇派起义就敢发兵,你们的眼光也太令我失望了!死去的“伟大的洛伦佐”有这么一群蠢儿子,也够可怜的!

  “听着,你给我记住,我一点也不同情被驱逐的美第奇家族!以后绝不允许为所欲为。你去监督你那愚蠢的哥哥,不要让他再干这样的傻事。如果再犯同样的事,那就是你的责任!”

  不满20岁的美第奇枢机主教全身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辩解,速速从教皇面前退下。他走后教皇仍不能平息怒气,在我面前重重地踱来踱去,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道:“蠢货!我都知道佛罗伦萨内部反萨伏那罗拉派开始行动了。但那可不是亲美第奇的。假如美第奇企图武力回归,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与萨伏那罗拉派联手反抗。事情刚刚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他们就来添乱!”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4日。听说昨天政府要求萨伏那罗拉暂停布道。我想,今天是耶稣升天节 注释标题 耶稣升天节(Feast of the Ascension),亦译“主升天节”、“耶稣升天瞻礼”,基督教纪念耶稣升天的节日。据《使徒行传》,耶稣于复活后第40日乘云升天。教会规定复活节后第40日为此节日。 ,是他最后一次布道了,便来到圣母百花大教堂听他布道。听众人数一如既往,肯定超过15000人。萨伏那罗拉开始讲话。

  “人们说我就要被开除教籍了,而我正盼望着这样的开除!

  “上帝啊!让处罚快快降临吧!我不怕!上帝就在我的身后!哪怕我被开除了教籍,我的声音也会响彻全世界!罗马教皇已被上帝抛弃,他的开除教籍到底有什么价值?我又为什么要服从?”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圣母百花大教堂里有一群男人,用脚把地跺得山响,开始大声扰乱萨伏那罗拉布道。萨伏那罗拉没有害怕退缩,继续布道。这群人把偷偷带进来的武器举在手上,向布道坛冲去。教堂里顿时乱作一团。然而,信徒们一边“主耶稣啊!主耶稣啊!”地叫喊着,一边集结起来保卫布道坛。平时护卫萨伏那罗拉的人已经拔出了剑。这让那群无赖无从下手。但他们仍然远远地围着布道坛,嘴里不停地谩骂萨伏那罗拉。

  这种事还是头一遭。简直像是回到了教皇派和皇帝派 注释标题 教皇派(Guelf,音译“归尔甫派”),12——15世纪意大利政治斗争中的一个派别,成员多为银行家、商人和作坊主,代表意大利工商业主的利益。该派为摆脱神圣罗马帝国的控制,与代表封建主的皇帝抗衡,而与罗马教廷的势力联合。皇帝派(Ghibellini,音译“吉伯林派”)的成员则多为大封建主,他们力图保持封建特权,依附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势力。意大利中部和北部一些工商业发达的城市如米兰、佛罗伦萨等都处于教皇派的控制之下,而一些工商业不发达的城市多处于皇帝派的势力范围之内。这两派的对抗使意大利许多城市间发生残酷混战。 的时代。萨伏那罗拉已无法继续布道了。他回修道院去了。他走下布道坛,信徒们围在他的周围护卫,女人们也高喊着“主耶稣啊!主耶稣啊!”,流着泪跟在后面,把他送到修道院。

  闹事的这帮人自称是“愤激派”、“无良派”,人们也这么叫他们。听说他们把我们这些萨伏那罗拉的信徒叫作“痛哭派”和“修士同伙”。 注释标题 从1497年开始,萨伏那罗拉日益卷入了佛罗伦萨的政治纷争。佛罗伦萨市民也根据其与萨伏那罗拉的关系自动分裂为下列派系,使佛罗伦萨陷于骚乱之中:愤激派(Arrabbiati)激烈反对美第奇家族及萨伏那罗拉以贵族政治的路线建设共和政体的做法;白党(Bianchi)对萨伏那罗拉毫无同情,但拥护平民政体;灰党(Bigi)继续效忠于美第奇家族;无良派(Compagnacci)抵制萨伏那罗拉对他们私生活的干涉;痛哭派(Piagnoni)又被称为所谓的修士同伙(Frateschi),他们视萨伏那罗拉为先知,构成了萨沃那罗拉的党派。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8日。听说今天反萨伏那罗拉派要在圣灵修道院布道,我便过去看了看。来听布道的人非常多,使人感到吃惊。大概有5000人吧,基本上全是男人,绝大多数是二三十岁的人。萨伏那罗拉的听众中,有10多岁的少年,再就是四五十岁的男人和各个年龄层的女人们。相比之下,这里的气氛完全不一样。我们这些人感到像要被挤到教堂的墙角里。

  可是,这帮年轻人以前都藏哪里去了呢?我确实没有在圣母百花大教堂萨伏那罗拉布道时见过这些人。萨伏那罗拉平时一直在说,我们有很多敌人,佛罗伦萨的改革远未完成,看来这是事实。在圣灵修道院布道的修士说萨伏那罗拉是疯子,我们都被这个疯子骗了。我们为这愚蠢之言惊讶不已。

  萨伏那罗拉受到如此无情的非难却被禁止在佛罗伦萨的所有教堂布道,那他究竟还能做什么呢?萨伏那罗拉让多米尼科修士和西尔维斯特罗修士代他布道,但这两人没有他那样有魄力。

  这位可怜的萨伏那罗拉,即便处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满足了我们的愿望,不能布道,就印刷了书面材料,不断地鼓励着我们。每天妻子忏悔时带回来的书面材料,成了联系我们与这位预言者的唯一纽带。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5月13日。根据罗马收到的一系列信息,佛罗伦萨萨伏那罗拉派的绝大多数已开始动摇。教皇不想失去这个机会,迈出了决定性行动的第一步。今天教皇命我记录了开除教籍的诏书。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致佛罗伦萨圣蒂西玛·安农齐阿塔、圣母诺维拉、圣十字、圣灵各修道院: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问候真正的孩子并致祝福!

  最近几年来,我从神职人员和世俗界的很多人士那里听说,圣马可修道院院长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用他的狂热思想煽动佛罗伦萨民众,蛊惑朴素的民众之心。

  当然,我怀着极大的担心和悲哀之情接受了他们的说法,同时希望他能醒悟到自己行为的错误,从他那危险的做法中回头。我希望他能够理解真正的灵魂之朴素,回归基督,觉悟到对圣罗马教会的神圣服从精神。我一直等待到现在。为此,我给他寄去了亲笔信和诏书形式的信函,请他按照基督徒的最高义务即神圣的服从精神,前来罗马,与我就他的思想和他所说的对他的不实诽谤交换意见,并命他暂时停止包括书面形式的布道。

  但是,萨伏那罗拉无视我的命令。我仍然在听取他的申辩,继续等待。然而,他非但没有停止背叛我的行为,反而愈加顽固地拒绝服从。……

  我负有作为圣彼得继承人和基督代理人的义务,因而我决定命令你们的修道院和每一个人服从下述决定。即,选择某个节日在所有教堂公布将萨伏那罗拉修士开除教籍的处罚,同时公布他违反教皇即使徒命令的理由,让众人认识到,不服从我的命令将会受到与他同样的开除教籍之处罚。

  同时,要使众人认识到,凡听已被开除教籍的萨伏那罗拉布道、阅读他写的东西、与他说话以及企图给他帮助的人,不论神职界人士还是俗世之人都将受到教皇给予的开除教籍处罚。……

  与渔夫戒指一同于罗马圣彼得大教堂 1497年5月13日 执笔B·弗洛里德

  萨伏那罗拉致亚历山大六世的信函:

  祝福教皇陛下并亲吻圣足!

  我的主君啊!什么原因让您对您的仆人如此震怒呢?我做了什么坏事,我之所为又带来了什么恶果吗?就算是不怀好意的人诽谤我,我的主君啊,为什么不在相信那些诽谤之前讯问我呢?为什么连我说的都不听呢?

  您认为我让教皇陛下——上帝在地上的代理人蒙羞,冒渎了上帝,已经追究了我的不敬之罪,我两年来一直受到弹劾。

  但是,几千,不,几万人都愿意做我无罪的证人。而且,我写的书籍和文件也可以证明我的无罪,尽管它们散在各处。……陛下认为我布道时所讲和写在书里的东西不一致吗?我想请您把它们之间的差别明示在光天化日之下。多么鲁莽、多么疯狂的头脑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呢?陛下至今还没有注意到坏人的恐怖和恶意,我感到不可思议。……

  感谢上帝吧!我还没有疯狂到、没有傻到利用一切机会让陛下——基督的代理人蒙辱的地步!……

  不久,我的题为“十字架的胜利”一书就要出版。书里讲的是坚守信仰的心得体会。通过这本书,您一定能够了解我是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

  现在已经不会有人来救我,只能等待上帝来救了,只能等待上帝惩罚诽谤我的恶人那一时刻的到来。待到这一切实现的黎明,他们也会悔悟自己的罪过。

  衷心尊敬陛下!

  于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 1497年5月20日 陛下卑微的儿子和仆人 修士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5月27日。佛罗伦萨政府似乎也因教皇强硬的态度而张皇失措。今天,已经派来特命全权大使布拉奇和佛罗伦萨驻罗马大使贝基两人来见教皇,请求撤销开除教籍的处分。

  但教皇似乎已经根本不想再听他们的辩解。我在旁边,觉得再辩解也无济于事。因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整个事情的知晓程度超出了包括萨伏那罗拉在内所有佛罗伦萨人的想象。萨伏那罗拉的布道、他的出版物、佛罗伦萨政府内部亲萨伏那罗拉派和反萨伏那罗拉派的势力分布及变化情况、佛罗伦萨市民的动向等等,他让人搜集了所有的这些情报。说不定,他比住在佛罗伦萨的人还了解佛罗伦萨的情况。

  面对这样的教皇,萨伏那罗拉写那封内容与布道天差地别的信函进行辩解也好,佛罗伦萨大使们的辩解也好,都属徒劳。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6月18日。今天,城里几乎所有教堂都公布了开除萨伏那罗拉教籍一事。理由是他违背了基督徒的首要义务——服从之德。只有圣马可教堂没有公布这事。

  虽说是礼拜日,但人们都没有回家,大家站在广场、路边,一直在谈论着这个话题。像我这样的人,不甚了解的事情太多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6月19日。今天,妻子拿回来一份印有萨伏那罗拉申辩的材料。尽管规定不能阅读被开除教籍者所写的东西,但在妻子和孩子们的央求下,我便念给他们听了。那上面这样写着:

  “这次开除教籍是无效的,无论对上帝还是对人类都属无效。因为这是教皇依据我们的敌人所虚构捏造的事项决定的。

  “我平时一直服从于罗马教会的判断。即使现在,我也十分愿意履行服从的义务。但我不应服从违反上帝之法和基督徒之爱的命令。在我们的上级不配上帝赋予他的地位时,我们没有绝对服从的义务。

  “你们眼下可以一边继续履行向上帝祈祷的义务,一边做好准备,世界的终结就要到来。只有在那时,我们才能向全世界揭示和传播真相。”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6月19日。教皇的儿子被杀害后投进了台伯河。傍晚来店里的顾客说了这个传言。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6月19日。教皇的三儿子、教会军总司令甘迪亚公爵 注释标题 甘迪亚(Gandia)位于西班牙东部地中海西岸,15——16世纪曾是重要的文化和商业中心。首任甘迪亚公爵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路易吉·波吉亚(Pier Luigi de Borgia,约1460——1488)。路易吉早逝后,爵位由其同父异母弟弟乔凡尼(胡安)·波吉亚[Giovanni(Juan)Borgia,约1476——1497]于1493年继承,成为第二任甘迪亚公爵,他还是塞萨公爵、那波利治安官、圣彼得的总督和行政长官以及教会军统帅,1497年遭谋杀。 被暗杀了,到今天已经过去了5天。公爵死后,教皇很颓丧,几乎整整3天不吃不睡。这两三天,在旁人看来,他回到了以前。可是,话少多了。

  萨伏那罗拉致亚历山大六世的信函:

  致受到至高无上祝福的父亲并亲吻圣足!

  众多的奇迹,诸多之上帝所为、赞美的话语,著名人物的理性和教诲都已经证明,只有人的由衷信仰才能安抚和慰藉他的灵魂,哪怕他是因了众多殉教者的血而复苏之人。

  只有超越理性和感性,委身于上帝的力量和宽容,才能坚韧地忍受和度过所有不幸,进而把苦恼变为喜悦。《圣经》上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使正义消灭。”

  正义与为信仰而生的人同在。正义只能存在于信仰之中。

  只有生活在信仰的喜悦之中的人才是幸福的人。没有信仰,任何人都不会平安。“无信仰者无平安。”(《旧约·以赛亚书》)

  教皇陛下,神圣的基督徒之父啊!陛下的悲伤很快就会变为圣洁的喜悦,上帝会无限宽容我们的罪过。任何慰藉与这种信仰相比都是表面的、空虚的。“时光恨短。”(《新约·哥林多前书》)进到永恒的世界里吧。只需一个信仰,就能使我们进入那个遥远的世界。我之所说均为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亲手所触之后才明白的事情。为使主基督永驻内心,为了避开永劫的惩罚,甘心忍受迫害和不幸吧,落入生之神和怒之神的手中是可怕之事。

  陛下啊!把所有信仰都当作拯救吧。……不要听无信仰者之言。只有上帝,才会让受苦恼折磨的灵魂充满喜悦。……

  我们基督徒的父亲、神圣的教皇陛下,是谦逊基督徒之爱让我写了这封信。对于贤者无须更多的言语。我所热望陛下的只有一件事:听从上帝的话吧,把信仰当作唯一的慰藉吧!“只有上帝才是一切的慰藉。”(《新约·哥林多后书》)衷心期望陛下多自珍重。

  于佛罗伦萨 1497年6月25日 教皇陛下卑微的儿子和仆人 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修士亲笔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6月29日。萨伏那罗拉的亲笔信让人思虑良多。第一,有一种看法是相信他所写的,认为这封信是因他由衷同情处在悲痛之中的教皇而写。教廷在心情上同情萨伏那罗拉的那一派人是这样想的。与此相反,另一种看法认为萨伏那罗拉狡猾地利用了这个机会,他知道教皇的苦恼,要乘机说服对方。持这种想法的当然是反萨伏那罗拉派。

  不过,无论哪种看法都不能让我信服。如果出于同情,那说服意识也表现得过于强烈了。但萨伏那罗拉所写触及了基督教的真髓。可是同时,这封信与他以前所写的出版物和说教的东西,在腔调或是态度上又有太大的差距,这也是事实。教皇本人又是如何考虑的呢?

  今天傍晚,教皇会见了佛罗伦萨大使布拉奇。亚历山大六世当时这样说道:“大使,反复谈多少次我的想法都不会改变。佛罗伦萨必须早日断绝与法国的同盟关系,应该回到我们意大利人这边来,一道确立意大利的和平。

  “关于萨伏那罗拉的问题,我决定再拉他一次。请佛罗伦萨政府方面做他的工作,让他尽早到罗马我这里来。我负责保证他的旅途安全和逗留罗马期间的安全。如果通过我和他之间的充分交谈,他理解了我的立场,愿意与我配合,我会撤销开除教籍的处罚。”

  佛罗伦萨大使布拉奇现出了放心的表情,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说要马上向国内报告,很快退了出去。

  亲萨伏那罗拉派说,教皇被萨伏那罗拉来信所感动,改变了态度。但这事不能那么简单地断定吧。我不知道还有谁比亚历山大六世更长于读懂人心。他能准确地读懂人们在一人独处时的心情和处在群体中时的心情。甚至可以说,亚历山大六世迄今为止的成功,靠的都是他的这个才能。

  教皇必定心中有数。他一定是因为深刻了解萨伏那罗拉这个人,才打算再次尝试仅有的一点可能性,从而不让他成为殉教者。这是我的想法。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8月5日。安提拉家有一个人被抓,美第奇派的阴谋暴露了。听说这个叫兰伯特的年轻人交代了让美第奇家族回归佛罗伦萨的全部阴谋。在佛罗伦萨,有5个人参与了这个阴谋,他们是贝尔纳多·德尔·内罗、詹诺佐·普奇、洛伦佐·托尔纳博尼、乔凡尼·坎皮、尼科洛·里多尔菲,个个都出自佛罗伦萨的实力家族。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8月10日。美第奇派的阴谋在城里已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既有人说阴谋真有其事,也有人说那只是兰伯特·安提拉熬不过严刑拷打,讲出了熟人的名字罢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8月15日。共和国政府连日讨论如何处置谋反的5个人。听说已经宣布属于反国家罪,要判处死刑。

  兰伯特招供的人名不只这5个人,还有其他的人。但听说他们早已逃亡,只有这5个人没有逃跑,应政府的传唤出了面。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8月15日。10天前佛罗伦萨败露的美第奇派阴谋案中离奇情节太多。

  首先,根据兰伯特·安提拉的交代,阴谋的安排似乎是这样的:8月15日夜里把皮耶罗·德·美第奇秘密带进佛罗伦萨,趁此机会城里的美第奇派与皮耶罗带来的士兵里应外合,袭击并放火烧掉反美第奇派实力人物的房屋,占领市政厅,一举夺得佛罗伦萨的政权。

  可是,这个计划本身过于大胆,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样会成功。在回答教皇的问题时,乔凡尼·德·美第奇枢机主教称对此完全不知情。

  其次是被追究反国家罪的那5个人。

  贝尔纳多·德尔·内罗,75岁,是佛罗伦萨政府中的实力人物之一,经验丰富,甚至担任过市政厅的长官,在萨伏那罗拉问题上被视为稳健派的领袖。他与萨伏那罗拉的左右手弗朗切斯科·瓦洛里是政治上的宿敌。对他的判决是知情不报。

  洛伦佐·托尔纳博尼,以佛罗伦萨第一绅士而闻名,与美第奇家是姻亲,曾与皮耶罗·德·美第奇过从甚密,但此人在市民中并无人气。不过,他被认为是萨伏那罗拉的崇拜者之一。审判中说他抱有企图,从而接近萨伏那罗拉。

  乔凡尼·坎皮,佛罗伦萨屈指可数的富商之一,在民众中间自然并无人气。

  詹诺佐·普奇,一个尚未成熟的普通之人。

  尼科洛·里多尔菲,里多尔菲家族的当家人,与美第奇家是姻亲,也是稳健派人物之一。

  就在这个案子吸引了人们的视听之际,萨伏那罗拉却躲在修道院里撰写题为“十字架的胜利”的书。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8月17日。180位共和国实力人物被召来开会,从早晨直到深夜。议题是如何判决。弗朗切斯科·瓦洛里等人主张当然要判死刑,并没收财产。但似乎也有相当多的人为这5人辩护。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8月21日。今晚对5人执行了死刑。我在路上碰到护送棺材回家的洛伦佐·托尔纳博尼家的人。我并未觉得特别悲哀。

  听说他们5人提出了上诉。圭德·安东尼奥·韦斯普奇主张,这是萨伏那罗拉制定的新法律,依据这个法律他们有权上诉。但这一主张没有被接受。我觉得这一点有些悲哀。

  可是,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这也是其中之一吧。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8月23日。凡是自己挑头决定的事情,自己就要去捍卫,这样才能赢得民众的信任。萨伏那罗拉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根据他出力协助制定的新法律,即使是被政府委员会宣判有罪的国事罪犯,也可以向人民提出上诉。他们5人被判有罪,自然会提起上诉。但上诉却被驳回了。这样,无视被认可的上诉权就成为事实。政府花了很长时间第二次讨论了是否受理上诉,其后便立即执行了死刑。听说这是因为主张上诉权的是反萨伏那罗拉派的实力人物韦斯普奇,弗朗切斯科·瓦洛里担心反萨伏那罗拉派造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而且,瓦洛里亲自指挥300名士兵,在执行死刑的巴杰罗宫周围警戒,以牵制被告家属的行动。

  瓦洛里4年前在驱逐美第奇家族时就相当活跃,现在又把宿敌贝尔纳多·德尔·内罗判了死刑,似乎已经把佛罗伦萨政府攥在了手里。对萨伏那罗拉而言,这个案子使自己的崇拜者瓦洛里掌握了政权,愤激派势力减弱,他内心窃盼的事情得以实现。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8月24日。没收了死刑犯的财产。在武装士兵的警备之下,各家都没有发生不测事件,真是万幸。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9月17日。今天,一群少年拥到市政厅,要求政府委员会允许萨伏那罗拉布道。听说少年们请愿要求重开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布道活动。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10月16日。很多市民被认为与上次的美第奇阴谋有关联而被驱逐出佛罗伦萨。其中还有一直关在监狱里的安提拉。他坦白了一切,从而没有像那5人一样被处以斩首之刑。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10月28日。今年夏天开始流行黑死病,到了秋天也不见减弱,真是一筹莫展。粮食危机似乎终于有所缓解,刚让人心头轻松一下,这传染病就来了。佛罗伦萨市政当局也苦无对策。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因黑死病死去的几乎全是男人。尤其是一家之主。而女人和孩子却个个活蹦乱跳。人们在传,说原因在于是否有坚强的信仰。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12月25日。今天是基督的圣诞节。萨伏那罗拉在圣马可教堂做弥撒。前一天的深夜弥撒加上今天上午的两场弥撒,萨伏那罗拉一共做了三场弥撒。之后,他在节日游行队伍的前面,领着队伍环绕圣马可广场游行。

  然后,他转向聚集的人群,告诉大家,他将在明年2月11日七旬节的主日重新开始布道。

  “敬畏上帝的人啊!信仰笃深的人啊!我无所畏惧!我将遵从主之命,在七旬节的主日再次回归我的职责。”

  四 1498年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1月6日。罗马的冬季很丰饶。松树枝叶繁茂,形成了一片片墨绿的色块,里面储存着阳光。还没有剪毛的羊臃肿着身子,辨不出头在哪里,远远看去,像许多毛球一会儿滚到一起,一会儿又散开去。

  没有风。同秋天不一样,天空就像罩了一层极薄的纱巾,细细地折射出灿烂的阳光。

  站在这座蒙特马瑞奥山上,可以看到台伯河泛着银光,在梵蒂冈的建筑和圣安杰洛城堡对面蜿蜒流淌,画了一个大大的蛇形。台伯河对岸,在远远的雾霭中,万神庙巨大的穹隆、耸立着古罗马遗迹的帕拉蒂诺山和斗兽场庄严肃穆。

  今天,教皇结束了上午的弥撒,说午餐前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命我陪同他到蒙特马瑞奥山去散步。他拖着白色教皇衣袍裹着的重实的身体缓慢走着。我慢一两步跟在教皇身后。散步的时候,教皇和我之间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弗洛里德,你多大了?”

  “33岁了,陛下。”

  “正好是我一半的年龄啊。那个佛罗伦萨的修士多大岁数了?”

  “好像45岁。”

  “是吗,是我和你中间那代人。”

  “弗洛里德,你还记得吗,那个修士的布道中有这么一句话:人的一生只为一件事而存在,那就是要有一个好的死法。他把马尔西利奥·费奇诺 注释标题 马尔西利奥·费奇诺(Marsilio Ficino,又译斐奇诺,1433——1499),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神学家、占星家、教育家、翻译家,在美第奇家族的赞助下从事讲学和著述,是佛罗伦萨柏拉图学园的中心人物。他最早将柏拉图的全部著作和其他希腊作家的著作译为拉丁文,对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和欧洲哲学的发展有巨大影响,被誉为文艺复兴时期典型的通才、全才。主要著作有《柏拉图神学》《论爱情》等。 和皮科·德拉·米兰多拉 注释标题 皮科·德拉·米兰多拉(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哲学家,出身于米兰多拉的贵族家庭,曾在博洛尼亚、帕多瓦和费拉拉大学学习,后去佛罗伦萨,结识哲学家费奇诺,是佛罗伦萨柏拉图学园的中心人物之一。他精通多种语言,熟悉古代文献和各种哲学学说,其讲演稿《论人的尊严》是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重要著作,被誉为文艺复兴的宣言。 这些佛罗伦萨一流知识分子和佛罗伦萨之外的许多知识分子都变成了他的崇拜者,而他的这个观点似乎就是个中的原因。

  “我饱受萨伏那罗拉的批判,不过我却更喜欢另外一句话。那是古代犹太人说的一句话:‘死狮不如活狗’ 注释标题 犹言“好死不如赖活着”。 。

  “这样一眼望去,罗马尽收眼底。望着望着,我们会觉得,许多人在历史中沉浮消逝,他们的死离我们并不遥远。辉煌壮烈的死,饱含怨恨的死,由于使命感而自己选择的死,这样的死都浮在历史的表面。

  “我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曾经见过狮子之死。他在担任枢机主教的时代,是位洞察力非常敏锐且有教养的人。可是,自打坐上圣彼得的宝座那天起,过强的使命感使得他思想僵化。他提倡十字军东征遭到失败,自己也因愤怒和绝望变得疯狂,最后死去。 注释标题 此处指上一章“最后的十字军”中的主人公教皇庇护二世。

  “他的死极大地改变了我的想法。在那以前,我也憧憬着辉煌的悲剧般的死。但我现在已经不那样想了。我认为人不能去求死,而只能接受死。

  “人的一生,谁都会有一些想要做完的事情。我也希望完成几件事情后再去死。可是,如果半道上上帝说你的生命终结了,我肯定会放下已经开始的工作,去听从上帝召唤,而不是叹息工作未完,诅咒自己的命运。

  “当然,我会像狗一样活到那天的到来。我做不到经常念着必将到来的死而自虐。当死亡拍我肩膀的时候,我会把自己交给他。但在那之前我要活着,继续去做自己的工作。

  “因为像狗一样活着,所以我不用为‘好死’或是如何死之类的事情操心。哪怕倒毙路旁,或是死于非议,或是死后受到后世的谴责攻击,这些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重要的是绝不能焦躁。担心自己所做的事可能徒劳,害怕半途而废,认为不能这样做的人,最后都会变得焦躁、想不通,那才是危险的事。‘死狮’多数就是这种人。

  “你刚才说萨伏那罗拉45岁,这是最危险的年纪。如果是你这个年纪,想做的事情虽然堆积如山,但理出了头绪,工作也就开始进入正轨。这个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感到老脸皮厚,也不会害怕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徒劳,会不会半途而废,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会像以往一样按照自己的速度使用剩下的时间。怀疑自己的工作,可以防止自己变得狂热和自以为是,我甚至认为这反倒是好事啊。

  “可是,萨伏那罗拉的年纪,是急躁表现最强的年纪。这很自然。但是有些人能够迈过去,有些人却迈不过去。

  “‘死狮不如活狗’,这话说得多么乐观。不过,说这话的人可能已经沉到了历史的渊底。

  “弗洛里德,你选择什么呢?可能还是死也要当狮子吧?”

  我没能回答上来。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1月7日。听说政府委员会的各位昨天去了圣马可修道院,跪在萨伏那罗拉面前,亲吻他的手,请求他重新开始布道。这是每年这时的例行仪式,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然而,今年的萨伏那罗拉已被开除了教籍,所以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听说圣母百花大教堂今天早上开始搭建听众临时看台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10日。这几天连续酷寒,今天早上阿诺河终于上冻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11日。萨伏那罗拉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开始布道。很多人都前去听讲。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也去了。但也有很多人没有去听。他们说:“且不论对错,教皇做出的开除教籍处罚还是要尊重的。”我也没有去听布道。

  最近一个时期,黑死病退了些,也就是不时死一两个人。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15日。这几日我左想右想,究竟要不要去听萨伏那罗拉布道。可是,为了继续把日记写下去,我想还是应该去听听,便决定像往常一样去听他布道。做出这个决定后,我心里释然了。

  萨伏那罗拉今天布道时说了下面的话。今天的听众似乎比以前少,但热情反倒高涨。

  “好的君主也好,好的神职人员也罢,不过是上帝为统治百姓而使用的工具。所以,如果这些高级神职人员远离了上帝,就甚至连工具也不是了,成了破铁片。我们有必要服从这些破铁片吗?

  “我被开除了教籍。不过,我不认可破铁片做出的处罚。有谁说过教皇就不会犯错吗?他只听我们的敌人对我的诽谤,并依此决定开除我的教籍。我将不理会这个决定!害怕被开除教籍的人啊!我要说:只有遵守主耶稣基督的教诲才是重要的!

  “啊,上帝啊!如果我做过请求解除开除教籍处罚的事情,就让我下地狱吧!就让我的罪永劫不复吧!

  “主耶稣啊!你见过许多人下地狱而死。在罗马,有人的儿子被杀害了(指教皇之子甘迪亚公爵)。在佛罗伦萨,有5个人被处了死刑。

  “佛罗伦萨的市民啊!不要把你的目光从真相上挪开。上帝正张开双臂等待着我们!悔改吧!靠近上帝吧!阿门!

  “主耶稣啊!你为帮我们赎罪而死。我请求你,让我为捍卫你的教诲,为捍卫你所选择的百姓——佛罗伦萨人的信仰而去赴死吧!”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18日。六旬节的礼拜日。萨伏那罗拉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

  图8:圣母百花大教堂

  “为什么罗马教皇要对我如此残酷打击呢?是出于宗教立场吗?不,不是的!是因为他要搞垮我们的政府,是因为他想当独裁者君临佛罗伦萨共和国,而我是他的障碍。

  “然而,这是一个要在凡界推行正确生存方式的人所应该做的吗?这难道不是一种反教理的做法吗?难道不是对福音书所提倡的基督徒之爱的一种反动行为吗?如果是这样,他才是一个异教徒,才是一个邪教的同伙!难道不是这样吗?

  “正是他,才是一个正在做着反对上帝神之王国的事情,他与恶魔勾结,让真正的信仰堕落。一定要把他这样的邪教同伙驱逐出基督徒的世界!”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2月22日。今天上午,教皇会见了佛罗伦萨大使布拉奇。教皇对萨伏那罗拉重新开始布道的消息十分震怒,佛罗伦萨政府知道后很担心,命大使前来解释情况。但是,教皇打断了大使的辩解,语气粗暴地说:“这是对权威的反逆和挑战。连土耳其人都不曾如此激怒过我。”

  接着,教皇谴责佛罗伦萨政府放任萨伏那罗拉的布道活动,他中断了会谈站起身来,撂下了一句话:“萨伏那罗拉修士想布道就让他去好了。我压根儿就没想过我会接受他的那套做法。”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2月25日。亚历山大六世太现实了,一切由着愤怒的性子率性而为。今天应教皇要求与佛罗伦萨大使开了一个会议。参会的人有卡拉法枢机主教、亲萨伏那罗拉派的实力人物洛佩斯枢机主教、教皇的儿子切萨雷·波吉亚枢机主教、罗马市总督、教皇秘书长阿德里亚诺,还有我自己。佛罗伦萨方面有布拉奇、邦西两位大使。以上是参会人员。

  教皇向两位佛罗伦萨大使谈了面对外敌,意大利各国联合起来的必要性,希望唯一不愿加入联盟的佛罗伦萨废弃与法国的同盟,与意大利各国采取统一步调。为此,教皇承诺把比萨让给佛罗伦萨,以使佛罗伦萨满意。

  关于萨伏那罗拉的问题,教皇要求佛罗伦萨政府采取果断措施,坚决禁止其布道,表明了他毫不让步的立场。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25日,五旬节礼拜日。萨伏那罗拉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他说道:

  “所谓法,其制定的目的是为了把所有事情向好的方向引导。所以,法必须与理性和基督徒之爱相一致。如果法的终极目标是正确的、好的,那么,法是好是坏就看它会带来怎样的果实。

  兄弟姊妹们啊!基督教的教理是上帝为让我们有正确的生活方式而赐予我们的。而我所受到的开除教籍又是怎样的处罚呢?那是生活方式不正确的人所做的处罚。也就是说,那是恶魔做出的处罚。只要恶魔不喜欢,他就会开除你的教籍。如今,教皇心血来潮就可以轻易把我开除教籍。这样的开除教籍有价值吗?值得尊重吗?回答是明确的:没有价值!应该不予理睬!”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26日。愤激派(反萨伏那罗拉派)的人数似乎不少,但街上所见更多的还是萨伏那罗拉的信奉者。女人们几乎全部穿着朴素庄重的服装,孩子们也听从修士之命剪短了长发。他们每天去教堂,即使在没有修士布道的日子里也去,他们以忏悔为乐,以忏悔为荣。

  难道这不就是正确的、好的生活方式吗?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2月26日。教皇今天发布了两道诏书。一道是给圣母百花大教堂领袖的,命令他立即停止萨伏那罗拉在佛罗伦萨主教堂的布道活动。另一道是给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给佛罗伦萨政府委员会的诏书:

  向真正的孩子们致以问候和教皇的祝福!

  长期以来,我一直担心修士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这个坏儿子所散布的毒害。他置我的苦恼于不顾,仍在你们的城市里继续他那狂妄言语和不逊行为,殊欠考虑。

  我不能放任将民众之心置于危险境地的现状,命他来罗马,又命他暂停布道。

  但是,他没有遵守我的任何一条命令。我接受了卡拉法枢机主教的请求,在让他意识到不从者将被开除教籍的前提下,新组建了包括圣马可修道院在内的托斯卡纳——罗马布道修士会,以建立新秩序。然而,他对此也未服从。

  他如此执拗地连续数次冒渎圣罗马教会的行为,已经超出了神职界惩戒处罚的底线。出于保护民众灵魂和捍卫基督教精神的考虑,我下决心给予了他开除教籍的处罚。

  我已经宣布,佛罗伦萨共和国内的主要教堂都要在节日和祭祀日公布对萨伏那罗拉给予开除教籍处罚的决定,不论男女,不论神职人员或俗界,也不论任何会派,所有人均要把萨伏那罗拉作为异端嫌疑而被开除教籍者加以对待。即,不得与他说话,不得听他布道,不得直接或间接地在其他事务方面与他发生联系,也不得以任何方式对他施以帮助,不得在任何场合访问他。

  但是,直到现在他仍厚颜无视我的命令和说服,执拗地卖弄着他的固执与无耻。他继续在佛罗伦萨的主教堂布道,其言行越发狂热,对自己欺骗民众、冒渎基督教信仰和圣罗马教会权威的罪行不思悔改。更有甚者,他已经被开除教籍,却仍旧参加祭祀日游行和举行弥撒,甚至为基督教徒主持圣餐礼。

  可悲的是,朴素的民众受其蒙蔽,请他布道,与他说话并给予他帮助。

  佛罗伦萨市过去一直忠诚于圣罗马教会。我也为确保这座城市的和平和安全尽了力。因此,我不能对这件不祥事件佯装不知,不能采取让时间来解决问题的态度。

  故而,出于教皇的当然义务和考虑,出于我自身对圣罗马教会的尊重和献身精神,我敦促佛罗伦萨政府自觉遵守服从之德,并严命如下:

  在充分切实的保护之下将萨伏那罗拉押送至罗马。我并不希望这个罪人死去。在他来到我处,并改正了自己错误的时候,我将以父亲一般的心情欢迎他。如果无法将他押送来罗马,则请将他关押在可靠之处,加以严密监视,不让他与任何人见面,以避免发生不祥事件。

  如果万一——我不认为会发生此种事态——你们政府蔑视我这道命令,为捍卫圣罗马教会的权威和尊严,我只能认定你们违反教皇命令,帮助因异端嫌疑和有害言行而被开除教籍者;并禁止佛罗伦萨全市举行一切弥撒仪式。请你们认识到,我可能还会采取进一步的有效措施。

  与渔夫戒指一同于罗马圣保罗大教堂 1498年2月26日 执笔人B·弗洛里德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27日。今天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萨伏那罗拉在圣马可教堂举行弥撒,还亲手为汇集而来的众人举行了圣餐礼。然后他登上布道讲坛。他左手拿着《圣经》,高举右手喊道:“上帝啊!如果我活得没有真实灵魂,如果我的话不是你所赐予,就让雷电在这里、在这一瞬间劈死我吧!”

  萨伏那罗拉说着,他那脸庞因高昂的精神而生辉,他那强烈的信仰也似乎传递给了我们。他,才是真的预言者!听众中发出了“预言者”的呼声,像旋风一样席卷四处。

  吃完午饭后,民众聚集到广场上。四支祭祀队伍从四个方向进入领主广场。广场上,收集来的奢侈品像去年一样多,不,比去年更多。这些奢侈品堆成了一座金字塔形的小山,只等着点火。萨伏那罗拉举着基督像从圣马可教堂方向走进广场,一支手持橄榄枝和红色十字架的白衣队伍跟在他的身后。这时,圣歌一齐唱响。

  异教的书籍、绘画、雕刻、镜子等奢侈品堆起的小山被点着了火。这是第二次“烧毁虚荣”。人们跪在地上,手画十字,向上帝献上感谢的祈祷。

  但是今年有人在捣乱。愤激派和无良派的人麇集在广场周围,一边嬉笑一边看着“烧毁”仪式。他们中间有几个人高声大笑、嘲讽,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只死猫扔进神圣的“烧毁”大火中。我们穿着朴素的衣服,孩子们穿着白色的僧衣风格的衣裳,头发剪得很短。相比之下,他们故意穿着以前那些色彩绚丽的服装,头发也留到了肩膀。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28日。今天是四旬节第一天。从今天起,萨伏那罗拉开始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他谴责了罗马教皇,谴责了佛罗伦萨的愤激派,说他们与教皇勾结。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1日。今天,萨伏那罗拉又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他在布道的最后说,明天将在圣马可教堂布道。他说,教皇已经禁止他在佛罗伦萨主教堂布道。他说他已经给教皇写信做了解释,但教皇根本听不进去。他说,考验恐怕就在近期一定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女人们哭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2日。连日来,萨伏那罗拉把场子搬到了圣马可教堂继续布道。可我有买卖,布道这些天早晚都离不开店铺。妻子和孩子们都去了。听他们说,最近布道时反萨伏那罗拉派捣乱得越来越厉害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7日。今天听传言说,教皇给政府委员会发来了诏书,威胁说如果再不让萨伏那罗拉闭嘴,就将开除整个佛罗伦萨的教籍。可怜的修士哟,被敌人给包围了!

  正在广场上聊着,正巧尼可罗·马基雅维利路过。我和他家都在圭恰迪尼大街上,也就是邻居了。这个青年人马上就要29岁了,已被内定两个月后就要到佛罗伦萨政府第二秘书厅担任书记官了。这是一个脑瓜很好的年轻人。他加入了我们的谈话,说:“我想明天就给驻罗马大使贝基写封信,到时候我想写上,萨伏那罗拉在布道中所讲的,是先认定教皇和罗马教会堕落,然后再予以谴责。这种做法符合时下的流行,但很难认为这会有什么效果。”

  人群中有人点头,但是我没有这样做。传说他属于愤激派,看来真是如此。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7日。今天早上,贝基和邦西两位大使来访梵蒂冈,见到了教皇,带来了佛罗伦萨政府对教皇诏书的复函。据说他们是昨天晚上到达的。我当场念了复函。复函说萨伏那罗拉已经不再在佛罗伦萨的主教堂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了。复函最后说,他们拥护萨伏那罗拉的教诲,认为教皇的处置是根据错误信息做出的。也就是说,佛罗伦萨政府委婉拒绝了教皇诏书命他们立即停止萨伏那罗拉布道,并把他押送来罗马,或者隔离起来的要求。我念完复函时,教皇说道:“大使,你们的政府给我送来了一封不愉快的信。我可不像你们所想的那样,根据错误信息,在全然不了解事实的情况下做出了判断。那个修士布道时的言论、他的出版物,我全部读过。我还见了听过他布道的人,听了他们的反映。我为了解真实情况做了不懈的努力。”

  邦西大使想为萨伏那罗拉辩护。在现任的三位驻罗马大使中,他打开始就被认为是萨伏那罗拉派的人。

  “教皇陛下,萨伏那罗拉所讲的教理从根本上是正确的,符合基督教的精神。”

  “这我知道。所以,我并没有指责他所讲的教理基础。问题是他的说法。

  “你们不妨想想在现代社会布道的重要性和布道师立场的重要性。布道难道不是联系民众的唯一途径吗?而且,布道还是同时接触众多民众的唯一途径。与一对一的忏悔相比,布道的重要性不可限量。这里就涉及布道师的责任问题。

  “仅仅教理基础正确是不够的。不论如何去讲,能把握和理解其根本的毕竟是极少数人。其他大多数人则朴素单纯,他们向哪个方向行动,取决于布道的方法。他们会忘掉根本,却会对布道所使用的方法留下深刻印象。因而布道师还必须对如何讲道负责。而萨伏那罗拉的布道方法具有煽动性,他并未感到自己的责任。对意大利现状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明白这一点。

  “两位大使不会不知道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又开始调动军队的传言吧。我想请你们转告佛罗伦萨政府,立即禁止萨伏那罗拉在圣马可教堂及其他任何教堂布道。

  “我还不会把他定为异端,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他死。”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11日。今天是四旬节的第二个礼拜日。我在圣马可教堂听萨伏那罗拉布道。

  “哦,修士啊!有人说教皇是地上的上帝,是基督的代理人。可是,上帝和主基督都把我们当作孩子和兄弟去爱,为我们考虑而下命令。可是,教皇的所作所为正与上帝相反。他给你的命令还要服从吗?如果服从,你的行为就违反了上帝的意志。

  “恶劣的教皇会像狐狸一样登上权力的宝座,会像狗一样活着和死去。我只能听到上帝的声音。我愿只听上帝的声音而死!”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17日。今天,萨伏那罗拉在圣马可教堂专为女人布道。妻子去听了。她说,萨伏那罗拉为了使汇集而来的女人们安静地听他布道,对她们说:

  “你们想让自己的儿子当主教吗?又有谁有勇气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心肝宝贝扔进那个堕落的世界呢?来吧,一起向上帝祈祷吧!

  “上帝啊!我们不祈求你赐给我们平安,也不祈求痛苦和烦恼。请你把你的心赐给我们吧!把你的爱心赐给我们吧!把力量和慈爱之心赐给我们,让我们能够战胜即将袭来的不幸。我们在等待着,只等你的爱在地上发扬光大之时的到来。

  “如今,恶人的力量越来越强。他们企图扼住我们的呼吸。啊,除了哭泣,我已无能为力!”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19日。教廷内部已经完全成了反萨伏那罗拉派。卡拉法枢机主教和洛佩斯枢机主教曾经同情萨伏那罗拉。但他们积极赞同成立的托斯卡纳——罗马新布道修士会未被萨伏那罗拉理睬。从那时起,他们二人开始明确站到了反对萨伏那罗拉的立场上。其他心里拥护萨伏那罗拉的人如今不但不愿再为他辩护,反而对他满口谴责之词。

  罗马市内的气氛也是清一色的反萨伏那罗拉、反佛罗伦萨。市民们用石块砸佛罗伦萨大使的住处,还连续发生了其他的捣乱事件。为了确保大使的安全,教皇甚至派了一支教廷近卫兵队伍前去警卫。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20日。今天收到了萨伏那罗拉3月13日写的信函。这么久才收到这封信,是因为这封信并不像往常那样通过大使传递,而是个人私底下送来的。我赶紧把信交给教皇。

  萨伏那罗拉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信函:

  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最值得祝福的人:

  我看到几个教会牧羊人的恶劣案例,看到因为他们而堕落的教会恶劣地把羔羊驱赶进地狱。所以我认为,捍卫上帝的名誉,捍卫基督教信仰的真实性,纠正堕落的生活,唤回基督教的纪律,只有这些才是我的使命。

  可是,就在我付诸行动的时候,罪恶深重的恶人们却事事妨碍我的工作。因此,我为了保护民众而强使他们走上了“窄门” 注释标题 语出《新约·马太福音》。耶稣在“登山宝训”中说到走向灭亡和永生的两个门和两条路:“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西方语言中,“窄门”、“窄路”含有正门正路、永生之门的意思。 (《马太福音》)。最近我的烦恼和苦恼几乎使我害病,却没有人给我安慰、给我力量,也没有人给我帮助。

  其实,我本期待教皇陛下能救我,能与信仰之敌战斗,可是结果却与我的期待相反。陛下拒绝保护无辜的我,一点也不考虑我提出的诸多理由,尽管我本不打算用那些理由请您原谅我的原罪。我所提出的理由别无他意,只是阐明了我在布道时所讲教理的真实性,阐明了我对教皇陛下和圣罗马教会的由衷的服从意志。

  非但如此,陛下还偏听了我的敌人之言。陛下与我同为基督徒,陛下是最高牧羊人。得到陛下的帮助是我置身于神职界的一项权利,但我的等待成为徒劳。

  总之,恶狼如今已对我愤怒得发狂。现在我只能认为,上帝为了惩戒强者,而把弱者送去了地狱 注释标题 《新约·哥林多前书》:“神却拣选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拣选了世上软弱的,叫那强壮的羞愧。” (《哥林多前书》)。我只能祈求陛下认可我为遂行上帝之言而饱尝的苦恼和忍耐。

  如今,我将仿基督之例,决不追求荣耀 注释标题 《新约·约翰福音》:“我不受从人来的荣耀。” (《约翰福音》),只是怀着由衷的希望等待死亡。

  愿陛下珍重!

  于佛罗伦萨 罗马历1498年3月13日 耶稣基督所不取之仆人 注释标题 指对主人不忠的仆人,见《新约·路加福音》。 (路加福音) 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亲笔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18日。今天是四旬节的第三个礼拜日。听说萨伏那罗拉很快就要暂停布道了。全家一起去了圣马可教堂,聆听他的最后布道。萨伏那罗拉好像又瘦了一圈,但表情和声音同以前毫无变化。听众似乎也和以往一样多。他登上布道坛说道:

  “每当走下这个布道坛的时候,我常常会这样对自己说:已经不想再说话了,不想再布道了。把今后交给上帝,自己想住口了,想安静地生活了。

  “可是,每当我登上这个讲坛,我就抑制不住自己。在讲坛上讲述上帝的所为,就像燃烧正旺的火焰,灼烧着我的骨骼、我的灵魂。我灭不掉这火焰。我感到上帝和圣灵已把我的灵魂点燃,我要开口说话。

  “可是,一旦走下布道坛,我又会产生同样的想法:我不想再布道了,我要和平地生活。然而我做不到。一登上这个讲坛,我的舌头就停不下来。我藏不住上帝赐给我的那些话语。

  “哦,上帝啊!你不畏惧任何人,不担心他们的脸色和心情。你会在你所希望的时候提示真相。哦,圣灵啊!你为何要让我痛苦?你为何要像大海上兴风作浪的大风,卷起巨浪向我袭击?

  “可是,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到。把一切交给上帝吧!上帝是高手,他会考虑如何安排被他当作工具使用过的人。预言者耶利米在上帝不需要他的时候殉教。我也在等待同样的命运。上帝啊!就按你所喜欢的那样去做吧。再苦,也是地上的苦。越苦天堂里的花冠就会越大。

  “昨晚第3时(9时许),政府委员会的5位使者到我这里来,让我暂停布道。我问他们,你们是奉主子(signori,政府委员)之命而来的吗?他们回答说是。我说,既然如此,我也要与我的主人(signore,上帝)商量后再回答你们。现在,我想在这个讲坛上回答他们。请听好了!

  “上帝同意了。但是不要搞错,上帝只同意了一件事,还有一件事没有同意。他同意我中止布道,但没有同意我停止为带给你们平安以及正确和圣洁的生活而努力。

  “近期会有新的恶魔般的洪水袭击佛罗伦萨。但上帝会在洪水中送来另一个人,来惩戒恶人,保护你们不受堕落生活之害。我现在已经不能布道了,我只能祈祷。让我们一起祈祷吧!哦,上帝啊!不要把你的未来、你的誓约推迟太久!”

  以后,我们将有一段时间听不到萨伏那罗拉布道了。不过,据说最忠于萨伏那罗拉的人多米尼科修士会代他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继续布道。我们还听说,萨伏那罗拉过去的布道内容由一个叫洛伦佐·维奥里的人全部记录了下来,并将陆续出版。开始部分已经出版,卖得飞快,连在德意志都有人阅读。

  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搞不明白。为什么罗马教皇,那位统治我们所有基督徒的基督代理人,会如此讨厌、如此强硬地禁止萨伏那罗拉布道呢?萨伏那罗拉究竟是真正的预言者,还是假借上帝之名的伪预言者呢?我觉得我心里的这个疑问不但总也抹不掉,相反却越来越大。

  我更想知道他这个预言者是不是比上帝的代理人教皇更加正确。如果我能得到启示,我想,我这不安的心绪便会镇定下来,我会由衷地欣然接受他的布道和弥撒,也不用拿写日记什么来作为安慰了。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23日。以前都是佛罗伦萨大使常来求见教皇,而教皇一概拒绝,根本不见。今天双方终于举行了会谈。

  布拉奇大使报告萨伏那罗拉已停止布道,说教廷和佛罗伦萨已恢复了关系。但话刚开头,教皇就一脸不悦地打断了他。

  “大使,萨伏那罗拉停止布道的事我已知晓。但多米尼科修士在继续布道,内容同萨伏那罗拉讲的一样,这是为什么?而且,萨伏那罗拉只是停止了布道,他还在圣马可教堂主持弥撒,领导祭祀队伍。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此这般,一点都没有响应我的要求。

  “大使,听说佛罗伦萨政府里有人批评我,说我出于政治企图才把萨伏那罗拉搞成问题。他们的理由是,我和萨伏那罗拉同为神职界人士,必须以宗教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且不论教皇是否正确,现状是教皇具有治理教廷领土的作用。在这样的情况下,教皇必须考虑包括教廷领土在内的整个意大利的政治问题。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另外,关于所谓的宗教方式,大使,我想真的没有必要也向你解释神职人员的义务吧。神职人员的首要义务是服从上级。基督指定彼得做自己的代理人,彼得是第一任教皇,以后的每一任教皇都被认定为彼得的继承人。天主教会便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天主教会因为服从上级而得以成立。上级也许会有不合理、不正确的命令,但必须服从。正因如此,我们才把服从说成是基督徒的德行。

  “修道院是干什么的呢?在修道院修行就是为了忍受不合理的卑微工作,把自己的自由和个性奉献给上帝,然后获得上帝赐予的愉悦。修士最应该领悟服从之德。如果厌恶这样做,那他尽可离开修道院。教皇不会要求世俗之人具备这样的德行。

  “萨伏那罗拉是属于多明我会的修士。我是统治包括多明我会在内所有会派神职人员的教皇。”

  亚历山大六世接着向大使反复强调了两点:禁止萨伏那罗拉手下的修士布道;执行教皇把萨伏那罗拉押送到罗马的指令。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26日。今天,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梵蒂冈。

  首先,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匆忙请求会见教皇,他带来了萨伏那罗拉给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一封信,信中提议召开公会议让波吉亚教皇退位。

  几乎与此同时,安插在佛罗伦萨市内的一个密探通过加急邮递送来了萨伏那罗拉致欧洲各国国王信件的抄件,这封信不只是给法国国王。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送来的给法国国王的信件是从一个佛罗伦萨人的身上搜到的,此人行动诡异,十万火急地要赶往法国,遭到了枢机主教的哥哥、米兰公爵“摩尔人”手下的怀疑,在米兰公国境内抓捕了他。萨伏那罗拉的信是写给法国国王、西班牙国王、英吉利国王、匈牙利国王以及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每封信的行文大同小异,其开头如下:

  “复仇的时候来到了!上帝希望我面对全世界,把新的秘密、把教会濒临危机的情况告诉你。圣彼得的船如今已行将沉没,因为你的怠慢而即将沉没。

  “教会已经从头到尾充斥了不祥之物。然而,你非但没有伸出手去拯救教会,甚至还对玷污教会的罪魁祸首毕恭毕敬。上帝因而不得不把教会长期置于没有牧羊人的地方。

  “现在我转达上帝赐予我的话语。这个亚历山大不是教皇。他通过买卖神职而获得了今天的地位,他把神职卖给付钱的人。除此之外,他的罪行罄竹难书。我断言,他不是基督教徒,而是不相信上帝的人,是散布不信仰上帝的罪魁祸首。

  “现在,是让他毁灭的时候了。我们必须召开公会议,在会上逼他退位。我向你传达上帝的这条命令,由你选择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上帝将以奇迹向你宣示此言的真实性。”

  最后,萨伏那罗拉用适合于每位国王的话语结束每一封信。

  首先是写给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 注释标题 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 I,1459——1519),1486——1519年在位,1508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授予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称号。 的:

  “如果皇帝还记得神圣罗马帝国的尊严和帝国拥护圣罗马教会的作用,就应该率先站出来拯救教会于危难之中。”

  在写给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二世 注释标题 费迪南多二世(Fernando II El Catolico,1452——1516),阿拉贡国王胡安二世(John II)之子,被称为阿拉贡的费迪南多二世。他是阿拉贡国王(1479——1516年在位)、卡斯蒂利亚国王(1474——1504年在位,称费迪南多五世)、西西里国王(1468年起,称费迪南二世)和那波利国王(1504年起,称费迪南三世)。他于1469年与卡斯蒂利亚国王恩里克四世(Enrique IV,de Castilla)的继承人伊莎贝拉(Isabella I,Catolica)结婚。1479年继承阿拉贡王位。1474年伊莎贝拉继承卡斯蒂利亚王位后,宣布他为自己的共同在位者。费迪南多二世于1492年征服伊比利亚半岛上最后一个伊斯兰国家格拉纳达,结束了西班牙历史上的收复失地运动,并使西班牙各王国及独立领地的王族以家族联盟的形式联合起来,实现了统一,造就了一个强大的西班牙。他建立了国王专制制度,推行亲天主教的政策,建立宗教裁判所,驱逐犹太人,歧视并迫害犹太教徒和穆斯林。1496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宣布他和伊莎贝拉为“天主教国王”,他遂以“天主教徒费迪南多”著称。 和女王伊莎贝拉的信中,他先提到了1492年开始在西班牙的肃清异教徒一事,然后写道:

  “你们所取得的对异教的那场胜利,对上帝来说是多么大的喜悦啊!但是在你们巩固外周的时候,教会的基础开始崩溃,整个教会行将崩溃。”

  萨伏那罗拉最期待、最早写信去的是法国国王查理八世。他写道:

  “你浪费了上帝赐予的许多机会。只要你不对意大利进行神圣的征服,上帝将给予你比其他任何人都可怕的惩罚。你不妨想想上帝已经惩罚了你,让你失去了一个儿子。

  “你拥有‘基督徒之王’的大名。那是上帝赐予你的。上帝还赐予了你圣剑。这一切都是因为上帝选中你做复仇旗手的缘故。你不能与堕落的教会同流合污。为了完成你的任务,无论有多少障碍、有怎样的危险在等着你,你都必须跨越过去!”

  在给英国国王亨利七世 注释标题 亨利七世(Henry VII,1457——1509),英格兰国王,都铎王朝的创立者,1485——1509年在位。 和匈牙利国王乌拉迪斯拉斯二世 注释标题 即亚盖隆王朝的乌拉迪斯拉斯二世(Vladislaus II,1456——1516)。他是波西米亚国王(1471——1516年在位)和匈牙利国王(1490——1516年在位)。 的信写到结尾部分时,密使说已没时间抄录抄本了。不过,内容应该大致都一样吧。

  念完这封信的时候,房间里除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以外,还有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切萨雷·波吉亚枢机主教、卡拉法枢机主教、洛佩斯枢机主教等人在场。大家都沉默不语,等着教皇说话。我甚至想教皇不定会爆出怒吼。然而,亚历山大六世面色涨得通红,抓住椅子扶手的那只手只是瞬间颤抖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他立刻转向我,问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枢机主教与萨伏那罗拉之间是什么时候开始联络的。我回答说,我们有准确的情报,是从2月底开始的。

  就说了这几句,教皇便像往常一样,态度郑重地同枢机主教们打过招呼,走出房间,到他的私人房间去了。

  房间里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在思考,1414年的康斯坦茨公会议已经决定,公会议的召集权在教皇,教皇有义务每10年召开一次公会议。亚历山大六世在位才6年,他并没有义务召开公会议。

  1497年1月,巴黎大学的神学家们针对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答复以一票之差承认国王有权召集公会议。这是事实。所以,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而言,联系到1494年法军的入侵,法国国王的动向最令他担心。其他的,如德意志皇帝、西班牙国王、匈牙利国王等都与他有着友好的关系,因而他并不认为他们会轻率到因为这封信就会行动起来。英王则远在天边。考虑到敌视教皇的罗韦雷枢机主教已逃亡法国,问题还是在于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动向。现在,萨伏那罗拉写给法国国王的信已经捏在教皇的手里。

  我第一次觉得萨伏那罗拉这个家伙很可怜。如果这封信是受罗韦雷枢机主教煽动的结果,那么,他为什么如此信任罗韦雷枢机主教呢?对罗韦雷枢机主教而言,萨伏那罗拉等人并没有多大意义。罗韦雷是一个政治家,为了推翻波吉亚,他可以利用一切。而且,罗韦雷枢机主教是事事与萨伏那罗拉所属的多明我会作对的方济各会的实力人物。

  我对萨伏那罗拉会轻易相信别人感到惊讶。在意大利的各位君主中,他最信任的是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德·埃斯特和米兰公爵“摩尔人”。对于费拉拉公爵我们可以理解,毕竟萨伏那罗拉自己就是费拉拉人,公爵本人也是出名的萨伏那罗拉的崇拜者。可是这位米兰公爵,为了探知萨伏那罗拉的言行,竟然派出大使与他接近。萨伏那罗拉认为公爵是自己的崇拜者,什么都写给他,什么都跟米兰的大使讲。这一切罗马洞若观火,而他却浑然不知。

  萨伏那罗拉大概现在还在佛罗伦萨的修道院里等着法国国王的回信呢!他还不知道信已在罗马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27日。今天早上,在圣十字教堂布道的修士弗朗切斯科·迪·布里亚说,要用“火的考验”向萨伏那罗拉挑战。

  他说,萨伏那罗拉经常说自己的话是对的,说自己是真正的预言者,声称上帝将会用奇迹予以证明。他还说什么“上帝啊,如果我错了,今天就在这里用雷电烧死我吧”。既然这样,索性让他实际证明一下吧。

  弗朗切斯科修士的挑战是,他和萨伏那罗拉先后从燃烧着的大火中走过,如果萨伏那罗拉没有烧伤,他便承认萨伏那罗拉是预言者,并追随他。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28日。今天,多米尼科修士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宣布接受弗朗切斯科修士昨天发出的挑战。他说:

  “上帝的教会需要改革。但不破不立。佛罗伦萨也只能在如今堕落混乱、情况最差的时候才能再次绽放花朵。不信上帝之人终将在基督的面前害怕、发抖、毁灭。这一切将在我们的眼前实现。

  “我们多明我会的神圣领袖萨伏那罗拉所受到的开除教籍处罚是无效的。不服从教皇的命令不等于犯罪。

  “昨天,无信仰之徒、教皇的走狗方济各会用“火的考验”来挑战我们多明我会。我当然要奋起应战!正如吾师萨伏那罗拉所说,上帝保佑我!”

  多米尼科修士结束了这场布道,来到市政厅。据说他签下了名字,明确表明要进行“火的考验”的意图。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30日。今天,方济各会的隆迪奈里修士也终于签了字。方济各会一直坚持挑战的对手必须是萨伏那罗拉而未让步,所以签字拖到了今天。

  但最终还是决定由两派派代表进行“火的考验”。方济各会的代表是隆迪奈里修士,多明我会的代表是多米尼科修士。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1日。多明我会修士和崇拜萨伏那罗拉的世俗人等300多人聚集在圣马可教堂,进行了弥撒和祭祀游行。萨伏那罗拉走在前面,领着游行队伍走出教堂,绕教堂前广场一周,把萨伏那罗拉写的印刷品散发给聚集在广场上的人们。印刷品上写道:

  “我想亲自走入火中,但我还有太重要的工作要做。不要忘记,我们是不得已才回应无信仰者提出的这个不正当挑战。

  “不过,即使我走进火中,上帝一定也会让我毛发无损地走出来。上帝也一定也会保佑多米尼科修士和其他所有信仰笃深的人。”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3日。今天,痛哭派(萨伏那罗拉派)的人闯到市政厅,催逼政府委员会尽快进行“火的考验”。这群人中有男女老少,人数很多,几乎挤满了领主广场。我也带着全家挤在里面。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4日。今天,萨伏那罗拉做了很久未做的布道活动。他的布道时不时被聚集在圣马可教堂的听众狂热的欢呼声所打断。当萨伏那罗拉说到他自己想走进大火的时候,听众全体起立,高呼:“我也去!我要跟随导师一起去!”现场气氛热烈。

  我们相信萨伏那罗拉是预言者。我们现在刚刚看到上帝选择他做使徒的证据。萨伏那罗拉的预言已经被4年前的法军入侵所证实。上帝的鞭子落在罗马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正确的一方是受到开除教籍处罚的萨伏那罗拉,而不是上帝的代理人罗马教皇。这样的证据现在即将昭示于世。对我们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喜悦啊!对信仰而言,这难道不是胜过一切的明证吗?

  近来,愤激派(反萨伏那罗拉派)的暴行明显加剧。但当看到多米尼科修士从火中走出而毫发无损,他们一定会对他坚强的信仰惊恐万状。教训他们的时候终于到来了!证明我们正确信仰的时候终于到来了!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5日。佛罗伦萨大使邦西与教皇举行了会谈。这次会谈是应佛罗伦萨的请求举行的。大使知道教皇熟知佛罗伦萨的情况,所以很快进入核心话题。

  “教皇陛下,我国政府想知道陛下对‘火的考验’的看法如何?”

  “我不赞成这件事。不但不赞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还感到非常不愉快。因为这是在试探上帝。这是基督徒不应有的不恭行为。”

  “陛下,只有一条路可以避免这个事态,那就是陛下赦免萨伏那罗拉,解除对萨伏那罗拉开除教籍的处罚,他便可以命令属下的修士从‘火的考验’中收手。”

  教皇苦笑道:“大使,明知你们的政府要为把我逼到今天的地步负最大责任,你还要说这样的话吗?”

  邦西大使也不退让。

  “陛下,我也预料到您不可能赦免萨伏那罗拉。既然如此,能不能请您命令方济各会收手呢?这件事是他们引起的。”

  亚历山大六世不作声看着大使的脸,说了句“无可奉告”,便结束了会谈。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6日。听说今天一大早,政府委员会的代表造访了圣马可修道院,通知他们第二天7日举行“火的考验”。胜利的日子终于要来了。我感到现在就已经看到,今年的棕枝主日(4月8日),庆祝信仰胜利的人群挤满了整个佛罗伦萨。

  但是,政府已经议定,如果多米尼科修士被烧伤,萨伏那罗拉必须在3个小时之内离开佛罗伦萨。我也越发强烈地感到,一切就看明天了。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6日。我一直在考虑定于明天举行的“火的考验”。梵蒂冈没有一个人相信两个修士中的任何一个能够从火中走出而不受伤、不烧着衣服。烧死的可能性更大。萨伏那罗拉一直称教廷的空气堕落,罗马大概真的像萨伏那罗拉所说的那样堕落了。

  尽管如此,预言者也够可怜的,为了让民众满意,必须搞出奇迹。可那不是自己开的头吗?后事当然得自己料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7日。一大早开始,全城都被卷入了亢奋的旋涡。痛哭派认为胜券在握,期盼尽早看到结果。而愤激派觉得今天就能看到萨伏那罗拉的毁灭,也很亢奋。没有人在工作。人们为了要找到一块好地方,早早地奔向了就要进行“火的考验”的领主广场。

  领主广场的入口全部被封锁,三个主要入口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警卫着,禁止市民携带武器入场,女人和儿童也不得入场。武装士兵在面对广场的市政厅周围加强了警戒。城门紧闭,驻屯在佛罗伦萨境内的佣兵也被禁止移动。

  广场上已经为“火的考验”搭好了台子。台子斜对着市政厅,向广场中央方向凸去。台子用砖头堆起,高有2.5布拉乔奥(约1.5米),上面用柴薪架起高4布拉乔奥(约2.4米)、长50布拉乔奥(约30米)、宽达10布拉乔奥(约6米)的廊道。修士通过的通道贯穿中央,宽约2布拉乔奥(1.2米)。柴薪上洒满了油,柴束之间到处放着火药。

  时间定在第17点(正午时分),时间已经迫近。广场上人山人海,再无插足之地。广场周围房屋的窗户上也挤满了人。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挤满广场的人群前来回走动戒备着。

  首先,方济各会的修士们从圣十字教堂方向列队走进广场。入场时既没有高唱圣歌,也没有祈祷的声音,十分安静。他们全都穿着自己独特的深棕色修道衣,扎着绳子做的腰带。这些方济各会修士们在事先隔开一半的佣兵凉廊里靠近市政厅的一侧就座。

  紧接着,多明我会的修士从圣马可教堂的方向入场。他们排着两列整齐的队伍,唱着圣歌。在大约250名修士的黑色僧衣队列中央,多米尼科修士身披火红的天鹅绒长袍,手上捧着巨大的十字架。人们看见萨伏那罗拉修士手捧十字架上的基督像紧跟其后。修士队伍走完后,接着走来了许多人,手拿火把和蜡烛。他们都是衷心崇拜萨伏那罗拉的人。多明我会修士入场后绕广场半圈,在方济各会修士已经落座的佣兵凉廊的另一半就座。佣兵凉廊以中间做好的格栅为界,一边坐满了穿深棕色衣的方济各会修士,另一边坐满了穿黑僧衣的多明我会修士。入座完毕的多明我会修士在最前排做了一个祭坛,多米尼科修士把大十字架安放在上面,然后跪在十字架前祈祷。其他修士围着他在胸前画着十字。这时,佣兵凉廊周围也有武装士兵在警戒。

  一切准备就绪。眼看着就要点火,一大早就赶到广场等待的群众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迟迟不见动作。首先是方济各会的修士提出了抗议,说多米尼科修士的装束太夸张,不知道他在衣服下面还穿着什么,没准儿施了魔法,要让他脱去衣服。多明我会修士们商量后,多米尼科修士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了一个同修的衣服。代表方济各会准备走进火中的隆迪奈里修士,看到多米尼科修士好像要捧着十字架上的基督像进入火中,便又开始强烈抗议。依他说,根据天主教教义,圣体是禁止用于个人考验的。基督像是信徒的崇拜对象,只能用于让信徒崇拜和圣餐仪式,多米尼科修士捧着十字架上的基督像走进火中是对上帝的亵渎。

  这个理由当然正当,大家都认为多明我会修士一定会做出让步。然而他们坚决不让步,说如果不拿着基督像就不搞“火的考验”。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的代表随即进入市政厅,开始与政府委员们协商。他们久久不出,看起来这两派都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出来,却不料一拨人走向萨伏那罗拉,其他修士走向弗朗切斯科,像是在请示什么,然后又进了市政厅。这样反复多次,没完没了。

  群众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发出抗议的声音。他们一大早就赶来,什么也没有吃,到了规定时间,又等了3个多小时。空气紧张起来。担任警戒的士兵迅速进行了处置,人们又回到自己原先的地方继续等待。代表们还在市政厅进进出出。

  快到下午第10点(5时左右)的时候,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黄豆大的雨点,顷刻之间,天昏地暗,暴雨倾盆而下。这时,几个坐在有顶篷的佣兵凉廊里的多明我会修士站起来高喊:“奇迹!奇迹啊!这是上帝不希望‘火的考验’的证明!”

  我们愤怒了!我们等了好几个小时,结果却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愤怒理所当然。人们的谴责都冲着多明我会教派去了:

  “他们一开始就不想接受考验!”

  “为什么萨伏那罗拉自己不接受考验!要是他不拿基督像直接走进火里,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胡扯!别拿基督像说事!是自己不想干吧!”

  人们已经不分愤激派和痛哭派了,反倒是痛哭派的人对他更加愤怒。群众开始骚动起来。

  在佣兵凉廊里,修士们也开始用脏话相互谩骂。方济各会的修士们骂多明我会修士是胆小鬼、骗子。多明我会的修士也毫不示弱,嘴里叫骂着叫花子、狗、呆瓜。修士在神职人员中是最下等阶层的僧人,与主教比是教养低下的人。我想今天算是亲眼见识了。

  广场上的空气马上就要爆炸,政府委员们似乎也发现不妙。有个委员赶在出事之前,跑出来传达了政府的决定:终止“火的考验”!群众顿时哑然无声。方济各会的修士们开始离去。多明我会的修士也像来的时候一样排成二列纵队,唱着圣歌,向通往圣马可教堂的出口走去。群众怒从心头起,冲向修士的队伍。暴风雨般的怒吼朝被修士围在中间的萨伏那罗拉涌去。为了保护多明我会修士不受群众袭击,几乎动用了所有广场上的卫兵,守在队伍的前后左右。队伍这才好不容易通过圣母百花大教堂,回到了靠近圣马可教堂的圣马可修道院。

  但是,人们的怒火没有平息。刚才还对萨伏那罗拉顶礼膜拜的痛哭派的人们高喊:“我们受骗了!上了那个假预言者的当了!”愤激派的人们也在喊:“看到了吧!那家伙一开始就在骗人!”

  两派群众同样愤怒。

  民众对预言者萨伏那罗拉的崇敬之心就这样化为乌有。

  当天夜里,城里实施了严格警戒。痛恨萨伏那罗拉的群众要杀掉他的传言在不断扩散。所有道路上都点着通红的火把,市民也被禁止外出。马路上行走的都是排队警戒的武装士兵。这一夜就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过去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8日。民众的愤怒终于爆发了。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做完星期日上午的弥撒后,多明我会的修士刚走上布道坛,一群人就像雪崩一样拥进教堂,把修士从讲坛上拖下来。他们个个手里都拿着棍棒和匕首,踹开了排在临时搭建的看台上的听众。一个冲进来的人叫道:“滚吧!滚到好哭的上帝那里去吧!”

  教堂里一片混乱。女人们哭喊着。大家争前恐后涌向大门。冲进来的人把听众赶出教堂后喊道:“去圣马可,去圣马可!”

  来做弥撒的其他人也参加了进来,连想逃跑的人、少年还有女人都抓起了石块。

  群众沿着拉尔加街 注释标题 拉尔加街(Via Larga),现在的卡乌尔街(Via Cavour)。 走过美第奇宫前,向圣马可广场而去。眼见得群众队伍在不断壮大,每条巷子都有人走出参加进来。有个老人,大概打算去做弥撒,唱着圣歌走过群众的前头。很快,他就被几个男人围上了。

  “还没有厌倦吗?你这个伪君子!”他们谩骂老人。老人被他们一棒打死了!悲哀啊!

  到了圣马可广场,群众越来越多。人人都在喊:“点火烧圣马可!把那些修士熏出来!”

  在圣马可教堂里做弥散的人逃了出来。修士们跑到隔壁的修道院里,关上入口大门,在后面架起路障。

  群众中拿武器的人渐渐多起来,修道院的围墙又高又坚固,里面至少有250名修士,还有30多个老百姓。他们似乎已下了决心,为保卫萨伏那罗拉不惜一战。他们有充足的武器。间或还有几个修士在修道衣外面穿上胸甲,爬上墙头,向在广场上喊叫的群众射箭,吓唬他们。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到弗朗切斯科·瓦洛里家去!”群众呼应着这个声音,开始向城中心跑去。他们想袭击被称为萨伏那罗拉左膀右臂的瓦洛里的家。大家知道,弗朗切斯科·瓦洛里一定会在萨伏那罗拉身边,应该只有家属留在家里。

  弗朗切斯科·瓦洛里或许是听到了墙外的喊声,或是担心修道院防守薄弱,再或是打算去集合自己的手下,他化装后走出修道院回家去了。群众包围他家时,他前脚刚进家门。群众在钉着铁钉的厚重大门前高叫。这时,政府委员差来的使者到达,向他传达了让瓦洛里去市政厅的命令。瓦洛里跟着他,打开大门走了出来。他在卫兵的护卫下,在远远围着他的群众的一片嘲讽声中向市政厅走去。就在这时,一群全副武装骑着马的人跑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是去年夏天被处决的那5个人的亲属,现在要来报仇了。他们骑在马上同时刺出了数杆长矛。一度把佛罗伦萨政府玩弄于股掌中的弗朗切斯科·瓦洛里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他的妻子从窗户里看见这个场景,发出一声惊呼。一支箭飞来,扎进了她的胸膛。群众从门口蜂拥而入,跑到楼上,用枕头捂死了睡在那里的幼儿——瓦洛里的外甥。然后是一阵抢掠。

  群众因首次的血祭而亢奋起来,根本不知道停手。被视为萨伏那罗拉派主要人物的安德里亚·坎比尼、保罗·索德里尼、焦万·巴蒂斯塔·里多尔菲的家挨个遭袭被抢。但他们已经提前逃走,无人死亡。

  一来二去,夜幕降临了。群众抢得高兴了,便再次汇聚到圣马可广场,开始攻击修道院。有人要点火烧门,有人绕到修道院后侧,尝试翻墙。但修道院防守坚固,修士们一边高呼“基督万岁”,一边把来犯者挡了回去。

  在反复攻守的时候,大约在第4点(夜里11时左右),政府委员会的代表带着一队武装士兵来到现场。看代表们的脸,几乎都是愤激派的人。代表叫出了修士,传达了政府的决定,要把萨伏那罗拉和他的两个手下护送到市政厅去。退到里面去的修士久久不出。这期间,修道院内外又打了起来。愤怒的政府代表再次派使者进入修道院传话,要萨伏那罗拉到市政厅报到。结果使者也久久出不来。

  快到第6点(午夜1时左右)的时候,圣马可修道院的大门终于被砸开,群众像雪崩一样涌进去,与抵死防守的修士展开了激烈的肉搏。仅是攻入的群众,就死了15到20人,伤了100多人。

  也许是已无力抵抗下去,到了第7点(午夜2时左右),两个修士和先前被派进去的使者走了出来。两个修士向政府的代表说道:“如果你们保证把这三个人安全带到市政厅,我们就交人。”代表答应了。

  不一会儿,萨伏那罗拉、多米尼科和西尔维斯特罗三人来到了修道院门口。卫兵立刻围到了他们身边。铐上手铐脚镣的声音尖厉地传向四周。他们穿过人群,向市政厅走去。

  这三个人,在群众的怒骂和嘲讽声中被带走了。一个死者母亲模样的人一边发出鸟一样的悲鸣,一边抓住萨伏那罗拉的手腕,扯破了袖子。有人在踢他们的腿,还有人叫道:“去死吧,瘟神!”

  被押走的时候,只有西尔维斯特罗低着头。萨伏那罗拉修士和多米尼科修士两人被带走的时候高昂着头,目视前方,不改凛然之态,毫无胆怯的样子。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9日。萨伏那罗拉持续统治佛罗伦萨长达4年,但他一夜之间便失去了权力。

  民众真是不可思议。他们个个善良、聪明机灵,一旦感到事情会危及自身,马上就会变得胆小怕事。

  可是,当他们聚集起来成为群体,性格就会大变,且变化多端。刚才还是一群温顺的羔羊,瞬间就会变成一群狂奔的野猪;刚才还在彬彬有礼地因幸福而落泪,转瞬就会不顾一切地大吵大闹,结果闹出人命。

  如果你看不起民众的这种动物性,为此而叹息,那究竟会怎样呢?只能正视现实。

  为某一件事激起民众的狂热并非难事,因为民众总有一种狂热的欲望。问题在于如何使这种狂热持续下去,这才是最难的事情。

  依靠民众的支持,这本身不错。不但不错,依靠民众的支持还是一种夺取政权的方法。但是,一旦政权到手,就需要改变这种方法。对于民众,要先给他们一勺蜜,然后把他们牢牢地关进笼子里。民众满足于蜂蜜,便不会在意束缚他们的笼子。

  萨伏那罗拉错在没有领悟到这一点。他可能会说自己并无权力欲望。当然,民众开始时会把没有权力欲望的他推倒权力的宝座上去。但是,他不也顺势登上了权力宝座吗?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脚底下的基础脆弱,强烈的自信蒙住了他的眼睛,使他轻飘莫名,难道不是吗?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10日。紧急使节深夜抵达,告知了法国国王的死讯。我把这个报告送给已经进了寝室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掩饰不住喜悦。

  对教皇而言,这是继萨伏那罗拉倒台的又一个喜讯。这一定给了他更大的满足。萨伏那罗拉的武器是三寸不烂之舌,可是法国国王却拥有真正强大的武力。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10日。亚历山大六世看上去心情格外好,当即传上早上求见的佛罗伦萨大使。

  邦西大使转达了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意思,称以前在萨伏那罗拉事件上一再处理不妥,对此表示道歉,说这是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指示。大使还说,佛罗伦萨政府拟依照共和国法律对已被捕的萨伏那罗拉及其两个门徒进行审判,特请教皇批准。最后,大使说由于每年支付法国国王巨额贡金和旷日持久的比萨战争的耗费,佛罗伦萨财政已濒于危机,请求暂免向教会缴纳相当于年度收入1/10的所谓“什一税”。

  对此,教皇做了如下回答:

  “我将以由衷的喜悦接受共和国政府的这一态度。原谅你们的过去吧。我觉得,佛罗伦萨市民就像终于回到自己身边的孩子。

  “对他们三人的审判,眼下先交给政府处理。但是你们不要忘记,他们是神职人员。我还是要求政府尽快将他们押送到罗马来。

  “关于什一税,我很难立即答复。但是,看在已经觉悟的佛罗伦萨人的分上,我不会为难你们。也许你们的请求会被接受。”

  佛罗伦萨大使得到教皇这样的答复退了出去,一副放下心来的表情。

  但我觉得,亚历山大六世的这番话说得十分巧妙。主要是关于什一税的那段话。如果仅对佛罗伦萨一国免税,其他各国不可能沉默不语。以前,教皇曾许诺过要把比萨让给佛罗伦萨,条件是佛罗伦萨参加意大利同盟。可是比萨人坚决主张自立,威尼斯又一如既往地反对这样做。亚历山大六世是在对此事态了如指掌的情况下向佛罗伦萨许诺的。我觉得,在什一税问题上佛罗伦萨人会再吃空心汤圆。看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是一个相当坏的人。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10日。今天第21点(下午4时左右),三名犯人被从市政厅里的监狱移送到了巴杰罗宫。看着他们戴着手铐脚镣被人押送,人群中甚至无人落泪。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13日。听说法国国王7号那天死了。这么说,那天的暴雨就是他的死讯啦。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19日。今天,我在市政厅内大会议场旁听了对萨伏那罗拉的审判。他已经亲笔写下,自己不是预言者,自己传道的东西全都不是根据上帝的启示,审判时还宣读了这份东西。萨伏那罗拉承认了这些,他还坦白了一些事情,这些事同我们在他布道时听到的完全相反。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些,惊愕不已,胸口在作痛。我想到我们努力构筑的东西竟然建立在谎言之上,我们还不得不亲眼见证自己如此搭建起来的东西崩溃坍塌,成为碎片瓦砾……

  我一直盼望佛罗伦萨能够成为新的耶路撒冷,希望它能够成为正确生活的好榜样,通过遵守正确的法律,以正确的生活方式使佛罗伦萨繁荣起来,希望在我们国家教会也能够重得新生,能够改变无信仰者之心,使国家获得好人得到尊敬的力量,从而成为上帝的国度。

  可是,这些愿望竟是这样的结果。我感觉不到愤怒,只感到特别悲哀。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22日。圣母百花大教堂公布了教皇的赦免。我们佛罗伦萨市民在萨伏那罗拉被开除教籍之后仍然在听他布道,参加他所主持的弥撒,因而也是有罪的。今天,因着教皇的特别仁慈,我们的罪得以赦免。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24日。修士倒台后逃往国外的人中,在弗朗切斯科·瓦洛里之后,还有萨伏那罗拉派的实力人物保罗·索德里尼。他在逃亡地卢卡被刺客杀死。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30日。政府委员会向袒护萨伏那罗拉而被逮捕的23名市民宣布了处以罚金的刑罚。根据罪行轻重,分别处以100、200到1000弗罗林不等的罚金,罚金共计1.2万弗罗林。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1日。今天,23名市民在交付罚金后被释放了。牢里只剩下三个可怜的修士了。

  为萨伏那罗拉布道,曾经在圣母百花大教堂里搭了临时看台,这看台后来几乎成为常备设施。今天,根据政府的命令,彻底拆掉了这些看台。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2日。今天从第15点(上午10时左右)到傍晚,很多人都听到了从巴杰罗宫里传出的惨叫和呻吟声,是在拷问那些修士。

  听说,上刑是捆上手腕吊起来,然后再把人突然降下来,说这是最轻的一种刑罚。但萨伏那罗拉以前身体就弱,这样的刑罚怕也经不住。在审问中他翻供,昨天还说自己不是预言者,第二天就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了,声称自己受上帝派遣,供词前后不一。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5月3日。教皇今天必须做出决断。

  佛罗伦萨政府拒绝了教皇让他们把萨伏那罗拉押送来罗马的要求。教皇一再要求,但答复总是一样。而且,他们还传话过来,希望教皇任命特使去佛罗伦萨,在当地进行审判。

  萨伏那罗拉倒台后,反萨伏那罗拉的愤激派掌握了佛罗伦萨政府的权力。他们害怕让萨伏那罗拉活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会东山再起,所以想尽早除掉他。如果把萨伏那罗拉押送罗马,教皇顶多把他关进圣安杰洛堡的监牢。他们摆脱不了一种不安:教皇在位时间所剩无几,萨伏那罗拉不定哪天就会出来,恢复原来的地位。所以他们不想把他送到罗马来。然而他们却没有理由判处萨伏那罗拉死刑。佛罗伦萨的审判一拖再拖,就是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都得编造出一个理由。可是,这很难做到。萨伏那罗拉对国家并没有反叛行为,用世俗的法律衡量,他没有一点的犯罪事实。这样他们才考虑不把他送到罗马而采用教会法来审判。于是,他们请求教皇派特使来佛罗伦萨。

  这回教皇似乎有了什么用意。都过去了十多天,教皇也不见佛罗伦萨大使,在与他的心腹说话时也绝口不提这件事。我们只能想象教皇的内心想法。

  我想象,教皇是在考虑对萨伏那罗拉死亡的责任问题。根据眼下的事态,派遣教皇特使就意味着萨伏那罗拉死亡。根据教会法,异端、分派、反叛之罪都构成死刑。

  佛罗伦萨政府想通过这个办法把萨伏那罗拉之死的责任转嫁给教皇。教皇当然知道这种事。他是在考虑,明知如此却又响应,这样做是否是上策。

  教皇的心腹大患查理八世已经死去。奥尔良公爵路易 注释标题 即法国国王路易十二(Louis XII,1462——1515),1498——1515年在位,被称为“人民之父”(le Pere du Peuple)。他于1465年未满3岁时成为奥尔良公爵(duc d’Orléans)。 继承了法国王位。因而保持与佛罗伦萨的友好关系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紧迫。话虽如此,向意大利五大国之一的佛罗伦萨政府施以恩惠,把它拉在自己一边,也是十分有好处之事。

  这中间,萨伏那罗拉只是一盘棋中的一个棋子。不过,这不就是跌下权力宝座的人的命运吗?

  如果萨伏那罗拉要搞出点奇迹的话,与其让天下雨,不如自己穿越大火。民众喜欢看让他们手上捏把汗的杂耍。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8日。这几天,群众拥到政府和巴杰罗宫,骚动不已,他们高呼:“杀死修士!”

  他们对一拖再拖的审判已经失去耐心。这帮人多么浅薄,竟想早点看到人死。

  萨伏那罗拉似乎已经意识到今有一死,在牢里专心写作。据说他写的东西是背着监视他的人,让在监狱里工作的人一点点带出来的。看守中也有尊敬这几个修士的人,他们在帮他做这件事。他写的东西题目是“上帝啊,怜悯我吧!”(Miserere Mei.)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5月8日。教皇终于下了决断,任命多明我会会长乔亚基诺·图里亚诺和主教兼罗马教会法庭副审判长弗朗切斯科·洛莫利诺为教皇特使。尽管洛莫利诺还很年轻,才36岁,但教皇很欣赏他在教会法方面的见识,所以任命他去。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19日。今天,为了审判萨伏那罗拉,罗马派来了教皇特使。他们是多明我会会长和伊莱尔达的主教。前去迎接他们的群众齐声高呼:“消灭修士!埋葬假预言者!”

  两位特使看了一下群众,没有回答,走进了市政厅。听说他们在市政厅随即开始了审问。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20日。市政厅内举行了公开审判。这天是礼拜日,但人们放弃参加弥撒,都赶来看审判。

  被押上来的只有萨伏那罗拉一个人。洛莫利诺主教命令用绳索把他的双手捆起来。在吊起他之前,主教向他问话。

  “你昨天坦白说,你明明没有听到上帝的意旨,却告诉人们听到了,还扬言自己是上帝派来的预言者。这都是一派胡言。你能在这里承认你昨天交代的吗?”

  萨伏那罗拉回答说不承认,自己就是预言者。

  主教使了一个眼色,萨伏那罗拉立刻被高高吊起。我们坐在听众席上,听到头顶上传来了萨伏那罗拉的呻吟声。

  “我承认!我是罪人!我没有听到过上帝的声音。”

  当天的公审就此结束。萨伏那罗拉被放下来,他疲惫虚弱的身体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根本没有顾及离席的审判长和我们旁听的人。这一幕像烙在了我的眼底一样,挥之不去。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22日。萨伏那罗拉和他的门徒多米尼科修士、西尔维斯特罗修士三人被判死刑,罪名是异端罪、分裂罪和背叛圣罗马教会罪。他们被判先处绞刑再施火刑,执行时间是第二天23日的早晨。领主广场上立即开始了行刑准备。我傍晚路过那里的时候,已经准备完毕。

  从市政厅的狮子像前到广场中央建起了一个廊道。在木板搭成的廊道末端,是一个像舞台一样的圆台,中间立着很粗的木柱,高极了。柱子顶端钉着一根横木,正像一个十字架。

  一旁围观的人群中传出了这样的声音:“修士们要钉在十字架上了。”众人附和着说:“是啊,是啊。”也许是听到了这话,一个官员从市政厅里走出来,命人削去横木以上部分的木柱。大约是想把架子做成T字形,使之看上去不像十字架。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23日。我从人们的传言中听说了三个修士昨晚的情况。据说,得知判决后,弗朗切斯科·西尔维斯特罗吓得晕了过去。他已是弗朗切斯科·瓦洛里、皮耶罗·卡波尼等佛罗伦萨有实力市民的忏悔神父了,但还是在狱中供出了经常与萨伏那罗拉来往的市民名单。与仍然信奉萨伏那罗拉的多米尼科修士相比,他彻底动摇了。

  听说多米尼科修士听到宣判时却表情喜悦,像是被邀请过节一样,还说为什么不让他活着接受火刑,那样可以尝到基督在十字架上所遭受的痛苦,尝到为他殉教的喜悦。他把送给他的晚餐吃得一点不剩,给自己担任院长的菲耶索莱圣多明我会修道院的修士们写了封遗书。遗书中写道:请为我们这些为上帝的教诲而赴死的人祈祷,请好好阅读萨伏那罗拉的著作和布道集。

  萨伏那罗拉听到判决时既不喜也不悲,只是在无声地祈祷。晚饭上来了,他动也没动,说自己要让灵魂强大,而不必让肉体强壮。他要让脑子清楚,去做好赴死的准备。

  教皇特使问他最后还有什么要求,他回答说请让他见见另外两个修士。他同被带来的两个修士一起度过了短暂的时光。西尔维斯特罗修士也因此不再恐惧,拿出了勇气。之后两个人又被带回了各自的牢房。听说多米尼科修士回去后便倒下进入了梦乡。

  行刑当日,教皇特使、政府高官、佛罗伦萨教区的高级神职人员走出市政厅,并排坐在沿市政厅墙壁搭起的看台上。广场上聚集的群众比“火的考验”那天还多。其他所有会派都派了神父前来参加。现场鸦雀无声。

  三个修士被押了出来。宣读判决书。三个修士被剥去道袍,只穿着白色道衣,赤着脚,双手反绑。

  西尔维斯特罗修士首先被推上廊道。廊道的尽头矗立着圆木柱,上面钉着一根横木。横木左端挂着的绳圈簌簌落下,套住了修士的脖颈,又向上拉去,吊起了他的身体。绞索没有套紧,西尔维斯特罗修士的口中数度发出低弱的声音:“主耶稣啊!”但很快就连低弱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第二个被推上来的是多米尼科修士。他在被吊起来的时候也大叫了一声“主耶稣啊”。

  还剩中间一个吊架,轮到萨伏那罗拉了。对信奉他的人来说,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一定会对信徒们说些什么,一定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话。即使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他也一定会说些赞美上帝荣光的话,说些拿出勇气去过正直美好生活的话,说些教会将会改革的话,说些不相信上帝的人必将毁灭的话,等等。他说什么我们都无所谓。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甚至连祈求上帝宽恕的话、上帝为何要抛弃他的话、向上帝倾诉哀叹的话都没有说。萨伏那罗拉被吊起来的时候只是在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这让很多的人大失所望,彻底丧失了对他的信仰。

  图9:萨伏那罗拉的死刑执行

  绞刑架下堆着的柴束被点燃,里面事先安放了火药,上面浇了油,火势非常凶猛。瞬间,火焰便蹿上了高高的木架,吞噬了死去的修士。他们的四肢坠落下来。群众向残留的尸体掷石块儿,要把尸体砸下来。他们发出了欢呼声。落下来的残体烧了个精光,为的是不让任何东西落到信者手里。

  有人推来了手推车,把骨片和骨灰堆到车中,一点不留,哪怕只是一小勺。武装士兵围着手推车,向维琪奥桥走去,骨片和骨灰被抛进了阿诺河。不过,听说还有少数人没有抛弃对萨伏那罗拉的信仰,他们偷偷躲在下游等着,准备捞拾漂下来的东西。就算是骨渣,在宽阔的阿诺河里能捡到吗?骨灰也一定溶到水里去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26日。今天我路过广场,在黄昏的光线中,看见就在他们被火葬的地方,有几个身穿黑衣的女人悄悄跪在地上祈祷。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5月27日。萨伏那罗拉覆灭了。用憎恶和好奇的眼光看着他死去的,是那些曾经把他奉为上帝使者的同一拨民众。

  那天,教皇始终沉默着听完接到的报告。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一个认真但不成熟的男人的一生结束了。”

  仅此而已。两位特使来报告时,教皇也是专注地听着他们长长的汇报,听完后只是感谢了二位的辛劳,没有谈其他感想。他又回到了平常的工作状态。不知情的人见他这样也许会觉得,从来就没有过萨伏那罗拉这么一个人。

  亚历山大六世和萨伏那罗拉两人互不相容。

  萨伏那罗拉在布道和著作中都说,基督徒的信仰表现为排斥、打击和消灭异教徒。

  可是,亚历山大六世是唯一一位认可所有宗教存在和信仰自由并予以实践的教皇。1492年西班牙人把异教徒赶出格拉纳达时,伊斯兰教徒可以逃到非洲,但犹太教徒却无处可去。接受他们的正是刚刚成为教皇的亚历山大六世。教皇决定把罗马中心的一块地给他们做居住地,让他们住下来。在那里,犹太人还可以拥有自己的犹太教会堂。犹太教徒们在基督教大本营和教廷所在地罗马生活得比在其他任何地方还要安稳。教皇还毫不犹豫地让一个受到好评的犹太医生当了自己的侍医。

  在对待伊斯兰教徒方面,教皇与土耳其苏丹之间的关系友好已是众所周知之事。保护犹太人和与土耳其交好,是萨伏那罗拉谴责亚历山大六世的理由之一。可是,教皇并没有单纯指望与苏丹巴耶济德的友好关系。他曾从教廷财政中拿出很大部分的金额分数次援助匈牙利。匈牙利与土耳其接壤,地处保卫基督教国家的最前线。

  萨伏那罗拉的理想是在佛罗伦萨建立以基督为王的神权政治。根据他的观点,哲学、文学、美术统统无用,只有真正献身于上帝的人才能搞政治。其结果是只有神职人员才能从事政治。反萨伏那罗拉派的人说,他是想把全世界都变成修道院。这句话正戳中他政教合一的意图。

  亚历山大六世的想法则与萨伏那罗拉完全相反。他大概是第一位考虑政教分离的教皇。意大利的不幸在于它分裂成了众多的君主国和共和国,而教廷也占了其中1/7的领土。这样,岂不成了一统于君主之下的法国和西班牙的饵食了吗?为了避免被鲸吞,只能把包括教廷领土在内的整个意大利变成一个统一的世俗国家,从而对抗各国。如此一来,像以往那样拥有世俗领土的教廷国家就不复存在了。到了那时,教廷将在整个基督教世界里发挥真正意义上的教会作用,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是个半吊子。

  不过,亚历山大六世想靠自己的儿子来实现这个意图。这就遭到了人们的谴责,说他为自己儿子的显达而牺牲了教廷。教皇希望自己的儿子们显达,这是事实,教皇本人也不否认这一点。他从来不用使命一词,这种人也实在罕见。他也知道,自己的个人野心与意大利的利益是一致的。教皇把实现自己意图的事托付给了甘迪亚公爵。不幸的是,甘迪亚公爵在政治上、军事上都很无能;而幸运的是,他遭到了暗杀。如果有其他能够实现教皇意图的人出现,情况又会怎样呢?教皇一定会竭尽全力援助此人。

  教廷与意大利过于紧密。这对双方来说都是造成恶果的原因。亚历山大六世出生在西班牙,是外国人,他比意大利人的教皇更敏锐地看到了这个缺陷。这与只考虑佛罗伦萨一个国家改革的萨伏那罗拉相比,存在着规模上的无限差别,在方向上则完全相反。

  亚历山大六世试图破坏自己担任首脑的教廷,破坏拥有世俗权力的圣罗马教会。他首先想让教廷国家完全世俗化,再用它的力量把整个意大利统一成一个世俗国家。这样,圣罗马教会就会因为失去世俗领土而丧失世俗权力。萨伏那罗拉试图把宗教和政治结合起来,而亚历山大六世却要将二者分离。

  不过,很少有人了解教皇这个大胆的意图。我曾经有一次这样问教皇:“陛下,听说萨伏那罗拉的著作和布道集一版再版,还翻译成了德语和法语。在历代教皇中,有人亲自执笔写下自己的想法,也有人雇佣学者(umanista)写作。陛下,您想选择哪种方法呢?”

  亚历山大六世面露微笑回答道:“人心脆弱。写和说自己做的事情,人们总会心情高涨,或者为自己辩解。自己写会看不到现实,雇人写就更不用说了。人一旦开始为自己辩解,便将一事无成。”

  附记:

  亚历山大六世和萨伏那罗拉的书信留存至今。我的翻译尽量忠实,但用省略号省去了中间重复较多之处。书信原文是以当时的公文形式用拉丁文写就。

  卢卡·兰杜奇的日记也确有其物。我从众多编年史作家中选择了他,是因为与其他人相比,他是市井之人,我认为他最能坦率表达当时佛罗伦萨人的心情。他的日记从1450年开始写起,一直写到1516年。他自己曾经写道,1450年时他14岁。因而我所写的这个事件应当发生于他五六十岁的时候。但由于他是市井之人而非知识分子,其对事件以外其他事情的叙述失之简单。因此,我或引用萨伏那罗拉的布道集和著作,或以当时佛罗伦萨人的通信为材料,以他的日记为主线,增写了很大的篇幅。

  另外,说说我所引用的萨伏那罗拉的布道内容。他在自己的布道中,几乎每次都要重复同样的主旨。我只尽量选择翻译了其中不同的内容。但是,重复即效力,即便不谈当今的宣传广告方法和政治宣传手段,这点也应该不难理解吧。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的日志则完全是我的创作。这个人物确有其人,曾为教皇秘书。后来似乎他作为教皇的亲信之一,被派往切萨雷·波吉亚的手下工作。不过,也许是学习波吉亚父子的结果,他们的亲信中没有一个人留有日记之类的记录。没有他们的日记,写作便较为困难。于是我以当时的编年史、各国大使给本国的报告、提交给教廷的报告等为素材进行了创作。

  最后,关于波吉亚家族的所谓恶德和堕落,请参见拙著《文艺复兴的女人们》的第二部“卢克雷齐娅·波吉亚”和《优雅的冷酷》。本书的内容聚焦于他与萨伏那罗拉的关系方面,未能详述其“恶德”。 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