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6世纪初叶的罗马 ——模拟可以在圆形剧场里上演的古罗马式表演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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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6世纪初叶的罗马
——模拟可以在圆形剧场里上演的古罗马式表演剧
图16:利奥十世(拉斐尔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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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您的声音太大了,朱利亚诺先生!请安静,请安静!”
“你说什么!没想到你会像个滑稽小丑一样挡住我的去路。是不是教廷不再用瑞士卫兵,而改用滑稽小丑啦?”
“果真像您所说的话,梵蒂冈就会笑声不绝,我们也该涨津贴了。高兴起来,我会一次吃下40个鸡蛋给你看。可是很遗憾,事情不是那样的,可怜的马里亚诺还要不情愿地在这里站岗。跟您这位辉煌新教皇陛下的弟弟比起来,我就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贱民,岂敢挡住您的去路!陛下正在与格拉西礼宾官阁下商讨重要事项,吩咐我们不要让任何人进他的房间。”
“我来也是有要事相商的。你去通报,就说朱利亚诺·德·美第奇从佛罗伦萨来到此地。”
“这很为难,美第奇先生。啊,格拉西阁下,您来得正好……”
“外面闹得厉害,陛下让我来看看怎么回事……啊呀,这不是朱利亚诺先生吗?”
“长官,如果您说,而不是这个滑稽小丑说,里面正在商议重要事项的话,我就等着。你也被召来了?那八成是给法国国王或是西班牙国王写诏书的事了。”
“不,不是这些政治事务……”
“那么,是宗教会议?”
“不,跟会议也没关系。是宗教方面的事务……”
“教皇的工作,除了这些之外就没有重要事情了。请放我进去吧。”
“哦,是朱利亚诺啊!你又瘦了,不注意身体可不行啊。朱利亚诺,你真没用。进来吧,把门锁上。”
“教皇陛下,您是第一位佛罗伦萨出身的教皇,佛罗伦萨的市民们到现在还在因为喜悦而沸腾。他们对美第奇家族的感情似乎也更好一些了。以前那些暴政者、僭主的背后坏话现在也都烟消云散了。为了不失时机,我特来请示陛下……”
“兄弟啊,人们都知道,我们兄弟三人中你最诚实。这就足够了。在当今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我们不能太露面。就你现在的身体,往返于佛罗伦萨和罗马之间也够呛。你留在佛罗伦萨,专心考虑如何确立美第奇家族的地位。我在罗马要做的事情都快堆成山了。”
“明白了。摊在桌子上的是什么图呀?”
“哦,是这个吗?这是4月11日举行巡游的规划图。从圣彼得大教堂出发,去圣乔凡尼·拉特拉诺教堂拜祭后再回来。刚才正做着新教皇例行拜祭巡游的规划呢。”
“陛下,这些事是礼宾官格拉西的职责,应该交给他去做。不让见您的重要事项就是这事吗?”
“朱利亚诺,这不值得你那么生气。我们美第奇家的孩子都是在父亲的身边、在艺术家的包围中长大的,爱美是我们所受的教育。父亲自己也写诗。作为他的儿子,我也想自己创作一件艺术作品。教皇利奥十世的巡游就是教皇出钱、写剧本、导演并主演的利奥十世的艺术作品。”
“哥啊,不,教皇陛下,社会不会允许那样做。现在,对罗马教会的评价落到了地,教廷发生的一切、教皇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百倍后传到阿尔卑斯山北边去。请注意自己的行为啊。”
“感谢你的忠告。不过我有我的考虑。现在我不想在这里跟你争论反罗马教会的动向。
“但是,朱利亚诺,我不是像波吉亚那样靠收买,也不是像尤利乌斯二世那样靠骗人当选教皇的。选举是干干净净的。我没有用一个弗罗林。有枢机主教反对我,说我37岁太年轻。秘书比比埃纳就去跟他们说,虽然我年轻,但却有不治之症,活不久的。这种活动不礼貌但却很有效,说服了他们。
“不过,期盼和平的气氛主导着选举教皇的枢机主教会议。无论是贵族,还是庶民都已厌战,人人都想和平。老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治世就像接连不断的暴风雨。我不喜欢争斗,这就是我如此容易地当选的原因。我想让人人都享受和平。我自己快乐,同时也要让他们快乐。”
“那倒是啊!您的病怎么样啦?”
“现在维持得还不错。教皇选举会议的时候可真是难受啊。我来罗马是被人用轿子抬来的,会议期间还不得不做了外科手术。这老毛病真让人郁闷啊,厉害的时候连坐着都很痛苦,而且还会向周围散发出恶臭味。比比埃纳到处说我来日无多,在当时的状态下谁都会相信的。
“可是,当选教皇以来却身体情况极好,真是讽刺啊。3月19日的登基仪式也没延误,第二天是棕枝主日,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还赤脚上街,为贫民洗脚,亲吻他们的脚,做了符合基督代理人身份的礼仪之事。”
“在佛罗伦萨,人们对那件事评价很高。大家都很感动,纷纷表示从来没有见过罗马教会的首长教皇亲自这样做过。”
“是吗?我当时也很开心呢。”
“陛下,为什么不把如此高雅的行动做下去呢。这可比带着豪华的巡游队伍满大街走更能抓住民心啊。”
“你不懂人心。如果光这样做,罗马就会成为修道院。人们会感动一时,但很快就会厌倦。光这样做,我自己也难得其乐呀。
“罗马就是一个剧场,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什么戏都可以上演的剧场。这里没有观众,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演员。外国人和旅行者开始会自以为是观众,但不知不觉中就会被当成戏中人物。罗马就是这样一个剧场。
“小弟啊,既然是上帝的赐予,那就好好享受我的统治吧。这剧不知道是悲还是喜,反正都一样。我想笑着结束这一切。”
“陛下,我无话可答。请允许我退下。”
“朱利亚诺,你要注意身体啊。现在,哥哥皮耶罗已经去世,复兴美第奇家族的重担落到了你的肩上。”
“最后,我有一个请求,请让我把马里亚诺带走吧,教皇身边放一个小丑,外面传闻不好听。”
“很遗憾,这事不能听你的,演戏少不了小丑。”
“那么,陛下,我已经没有更多的事了,告辞了。”
“真没想到会冒出这么一场戏。格拉西,快点继续。说到哪儿啦?”
“说到沿途警卫的事了。”
“对、对。格拉西,我还是反对你的意见。沿途布置武装卫兵,是在张扬武力,不行的。”
“但是陛下,万一……”
“不会。不要布置警卫。我想当天发布一个禁止携带武器令就足够啦。”
“陛下还是骑马……”
“那当然。就跟一年前在拉文纳会战中当俘虏时一样吧。尽管你说教皇应该乘坐轿辇,但还得让大家看到我的年轻。而且,那匹马是妇女骑用的,不太烈,正适合我。”
“教皇陛下,我马里亚诺走在哪里啊?”
“你啊,你好歹也是个修士。是啊,俗界的队伍后面跟着的是神职界的队伍,第一排是抬银十字架的人群。你就加入那群人吧。”
“陛下,五大旗手的顺序如何安排?”
“格拉西,还是把罗马市放在第一个吧。接着是条顿骑士团、圣约翰骑士团,把教会军总司令的两个旗手放在最后。乐队的制服已经做好了吧。”
“真不愧是拉斐尔!制服已经完成,红白绿相间,胸前缀有美第奇家族的家徽,鲜艳无比。瑞士佣兵队的制服是米开朗琪罗设计的,红黄蓝相间。色彩上可以争奇斗艳。”
“值得期待!这只有在罗马才得一见。”
“这次的华丽巡游一定会史无前例。民间也开始在陛下经过的沿途建造多处凯旋门。听说银行家齐吉将建造一个更加豪华的凯旋门,陛下的故乡佛罗伦萨的市民们也要献上凯旋门呢。”
第一场 基督教祭祀队列
1513年4月11日。清晨的罗马温暖宜人,晴空万里,熏风微拂,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这是罗马的春天,是丰稔的艳阳天。被居住在阿尔卑斯山北面认真而阴沉的人斥之为“恶魔老巢罗马的异教徒祭奠”就要在这一天热烈上演了。
街面任由市民们按照自己的爱好去装饰。有钱人在自家门口的道路上建造起了豪华的凯旋门。不那么有钱的人今天取下挂在墙上的装饰布,抖掉灰尘,熨平皱褶,从窗户垂下,把粗糙的石墙装点一新。连装饰布也没有的人,便把月桂树叶编起来装饰窗框,还有人把像是从古罗马遗迹盗掘来的壶和破损的雕刻摆放在自家门前。一分钱都没有的人也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打扮起来,在夹道的人群中做一个群众角色,跃跃欲试。
圣彼得广场上,巡游队伍已经准备完毕,按游行的顺序站好待命。队伍一字排开太长,便像花蛇一样盘旋起来,挤满了整个广场。队伍并不整齐。有人让伙伴为自己整理甲胄,有人在叱责马夫,还有马在嘶鸣,一片嘈杂。巡游的负责人礼宾官帕里德·格拉西在这片嘈杂中四处跑动,找到每个方阵的领头人,告诉他们行进距离等事项,落实最后指令。只有马里亚诺,今天一脸奇特的表情,两手抓着银质大十字架的一角。利奥十世在花蛇盘的中央,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教皇一等礼服的目的是保暖,他现在感到的不是温暖而是燥热。
上午第11点(清晨6点左右),背后的圣彼得大教堂敲响了钟声,全市教堂的钟声跟着响起。游行队伍出发了。贾尼科洛山传来了礼炮的轰鸣。
游行开始。200名来自希腊和阿美尼亚的精锐步兵开道。他们个个皮肤微黑,表情僵硬,面无笑容。他们手持亮闪闪的长矛,排成四列纵队肃然行进。下面走过来的是在教廷和枢机主教手下当差的低级公务人员组成的方阵。他们穿着表示自己职业的服装,排成四列纵队。公证人穿着黑色长袍,长长的黑色三角帽垂到左肩,他们绷着脸以显示威严。佣人们身穿主人发给的华丽的应景服装,色彩斑斓。他们在沿途人群中发现美女,便会媚笑着盯着她们。花匠们则像挺着长矛一样挺着巨大的剪刀行进。厨师也不能少。他们戴着雪白的大围裙,腆着硕大的肚子蹒跚前行。看着他们的样子,群众中发出一片笑声。
乐队走过来了。全员身着白红绿三色制服,这是教皇色,后来成为意大利国旗的颜色。在胸前白色的地方,绣着六个红色圆球,那是美第奇家族的家徽。乐队大概有上百人。长笛、号、大小鼓演奏着节奏欢快的曲子,拨动人心,活跃气氛。
游行队伍走出圣彼得广场,渐渐远离钟声不断鸣响的圣彼得大教堂。队伍来到大教堂背后,跨过圣安杰洛城堡前方的大桥。桥下是被歌颂为黄金的台伯河,河水缓缓流淌,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银光。过得桥去,队伍走进了第一座凯旋门。这座豪华的凯旋门是锡耶纳的僭主佩特里奇家族敬献的,由专程从锡耶纳调来的华丽织锦拼成。门的正面挂着绢丝带,上面写着“献给和平使者利奥十世”。
队伍走在最前面的第一个人刚刚通过凯旋门,全市所有事先被关闭的喷泉便一齐喷出了红葡萄酒。那是教皇赠送给全体市民的礼物。女人们立即拿出大坛子,一个劲儿地去接酒。就连幼小的孩子也摆出一副大人面孔,拿着木杯左跑右挤,帮着母亲。男人们不用像女人那样去操心明天,满足于把葡萄酒灌进胃里,弄得满脸酒水。还有人大概是已经喝多了,把廉价杯子放在一边,坐在喷泉旁边,沐浴着溅起的葡萄酒飞沫。沿街群众一动不动,盛满了葡萄酒的坛子在他们头上一个接着一个地传递着。每次酒洒出来弄湿了衣裳,年轻的女人便会抱怨。这时,旁边就会有人把她的屁股拍得啪啪响。女人发出哀叫,人们发出哄笑,一片嘈杂。
队伍走过圣安杰洛桥,进入狭窄的路,向纳沃纳广场进发。12人的马队走了过来,离着乐队十来米远。这是教廷的飞毛腿信使队伍,他们身着红色上衣和黑色的紧身裤,排着两列纵队,人人手中高举白黄相间的教廷旗,旗帜迎风飘扬。信使队伍的后面是以罗马教区旗帜为先导的13人旗手队伍。他们全部身穿白色服装,两列纵队策马行进,手里举着佛罗伦萨、那波利、威尼斯、米兰等大主教教区的旗帜。罗马大学的旗帜跟在他们的后面。这面旗帜在红底上印着黑色的小天使图案,罗马大学的学生代表骑在马上将旗帜高高擎起。这应该是古典文学系的学生。只见他头戴白色学生帽,帽子的前端像鸟喙一般尖尖突出。他身上的白色披风盖住了马背。不知是谁向他掷去了鲜花,掷花人一定是位年轻姑娘。
五大旗手隔着一段距离走了过来。他们全副武装,铠甲护身。不愧是大旗手,他们手举的巨大旗帜迎风飘扬,人们从路两边三楼的窗户都能用手摸到。这些旗手骑着漂亮的阿拉伯马走了过来。最前面的是罗马市的代表。他举着古罗马帝国的军旗,深红底上用金丝绣着老鹰和金字S.P.Q.R.(罗马元老院及市民之意的拉丁语缩写)。旗手是罗马名门望族切萨里尼家族年轻的当家人。他模仿古罗马将军,身穿铠甲,外披深红色披风,披风盖住了胯下马匹的肚子。第二位旗手是条顿骑士团团长,他手举白底黑十字的大军旗。第三位走过来的旗手是圣约翰骑士团团长(他们的根据地曾在罗德岛,被称为罗德岛骑士团,后来迁至马耳他岛,遂被称为马耳他骑士团)。他手里举的是深红底的白十字旗帜。教皇利奥十世的堂兄弟朱利奥·德·美第奇(后来的教皇克莱门特七世)是这个宗教骑士团的团长。只见他左手拽着马缰绳,用铠甲的右腹部位顶起这面大军旗。在他那黑色铠甲的胸部,佩有一枚罗德岛骑士团独有的十字图案,颜色白得抢眼。最后是教会军总司令的军旗,这面白底大旗上印着教廷纹章,中央是一把圣彼得大教堂钥匙的图案。后面走过来的是罗马教会旗手,他们手举军旗,威风凛凛,淹没在一片金色海洋之中。面对这一切,人们只有傻看的份。
五大旗手走过去以后,队伍的队形突然改变。教廷马厩饲养的教皇御用马队登场了,共有9匹马和3头骡子。这些马匹毛色纯白,穿着红底绣金的马衣,一旁跑着身穿清一色红衣的可爱的马夫。今天充任马夫一角的都是罗马贵族子弟。马队过后走过来的是两位身穿同样红色服装的少年,他们手里捧着镶满宝石的白缎带,另有两位少年手捧着三重冠,上面的宝石光芒闪烁。这些都是罗马教会的宝物,宣示着教皇的地位。这两件宝物牢牢吸引了沿街群众的目光。人们感叹着,低声议论着:真了不起啊。教廷的112位高级官员的队伍跟在少年和马队的后面。他们披着红色披风,披风四周用带有黑色斑点的白色貂皮镶着边。他们排成两列,表情威严。他们后面又是一队乐队。乐手们穿着拉斐尔设计的鲜艳制服,热闹的音乐让群众开始沉静下来的心情再次激昂起来。
游行队伍在纳沃纳广场的入口通过了凯旋门,绕着这个古罗马竞技场遗迹走了3/4圈,经过名为玛德玛宫的美第奇宫殿(现为上议院)前,走进了拉达大街(现为科尔索大街)。群众再度被乐队振奋起来。接着,他们的视觉又淹没在了华丽色彩的洪水中,罗马和佛罗伦萨的贵族们骑马上场了。教廷脚下的罗马和利奥十世出生地佛罗伦萨的名门佼佼者全体出动,总人数达到了二百多人。罗马一方有科隆纳、奥尔西尼、萨韦利、孔蒂、桑塔克罗切、加埃塔尼、切萨里尼。佛罗伦萨一方有美第奇、萨尔维亚蒂、索德里尼、托尔那博尼、斯特罗齐、普奇。所有家族都由家长领队,男人们排成四列纵队行进。他们在帽子上高高地装饰着五彩缤纷的羽毛,身着各式各样的华丽服装,与服装搭配着颜色的披风从肩上披下,被风吹得鼓胀起来飘在身后。那感觉,简直就像色彩缤纷的丝带配在一起,把珠宝箱打翻在上面。
接着登场的华美队伍比起前面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各国驻罗马大使的队伍。举着自己国家国旗的旗手走在每位大使前面。他们代表着各个王国和共和国,庄重严肃,与其说华丽,不如说壮丽。首先走过来的是教廷国内各城市的大使。博洛尼亚、奥尔维耶托、斯波莱托,国虽小却打着漂亮的旗帜。接着,大国的队伍走了过来,大使们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佛罗伦萨共和国白底红百合国旗走过来了。紧随其后的是海上霸主威尼斯共和国的巨大国旗。这面在红底上用金丝绣着圣马可狮子的国旗,在蓝天中迎风飘扬。接着,西班牙和法兰西的大使走了过来。最后,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大使高举着威严老鹰图案的国旗骑马走来。拥挤在街边的群众首先为眼前彪悍的马匹感到惊讶,接着更是被马上大使漂亮的着正装的身姿所惊倒。最后,他们仰望巨大的国旗,发出了阵阵惊叹声。
俗界队伍由两位年轻的君主骑马殿后。乌尔比诺公爵弗朗西斯科·马里亚·德拉·罗韦雷由于给伯父、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服丧,穿着一身黑色天鹅绒衣服。教皇侄子、20岁的洛伦佐·德·美第奇跟在他的后面,他代替病弱的朱利亚诺·德·美第奇参加游行。只见他紧紧拽着正在嘶鸣的骏马的缰绳,憋得满脸通红。
游行队伍刚刚走进拉达大街,就见到一座壮观的凯旋门。那是银行家阿戈斯蒂诺·齐吉敬献的,八根纯白柱子并列,其间安放着希腊和罗马诸神的雕像。这一带正好地处他的宅邸(现首相官邸)前方。凯旋门的正面写着大字:“维纳斯统治过,战神统治过,现在到了雅典娜的时代!”所谓维纳斯的统治,是指以绯闻而闻名的教皇波吉亚——亚历山大六世的治世,战神的统治指御驾亲征的前教皇罗韦雷——尤利乌斯二世。雅典娜自然是指新教皇美第奇——利奥十世,他背负着依靠智慧带来和平时代的期待。但是,在紧跟着出现的第二座凯旋门上写着这样的文字:“战神时代已经结束,雅典娜时代已经到来,但我们与维纳斯永远同在。”
凯旋门多达15座。其中仅有佛罗伦萨敬献的一座不带任何异教色彩。门上安放着十二使徒像,饰有描绘基督一生的绘画,正面在美第奇家族家徽下面写着这样的文字:“献给天降使节教皇利奥十世赞颂您伟大名字的全体市民敬赠”。
从拉达大街到远远望得见的斗兽场,一路上古罗马遗迹散布左右。人们在这条路的两边搭起了三层看台。能坐在上面观礼的人即使是罗马市民,也都多少有点钱,其他还有外国人。不过,看台有很多断开的地方,那是为举家出动的老百姓开放的。
俗界的游行队伍走过去以后,轮到了神职界。首先,银质大十字架静静地出场。抬的人要么是修道院的守门僧,要么是圣具室的管理僧,都是最下级的僧人。他们三人一组轮流替换。接着走过来的是驮着弥撒祭坛的白马。8个少年僧在上面撑着洁白的华盖。沿街有人赶紧在胸前画着十字。下面走过来的是清一色黑色队伍,与前面走过去的白色形成对比。他们共有24人,个个遮住面孔,只留出双眼,黑色僧衣拖到脚下裹住了全身。他们排成三人纵队,手举大蜡烛前行。在明亮的阳光下,实在映不出蜡烛的火光。但默默的黑色方阵足以营造出异样的气氛。这些人不是神职人员,而是救济会会员。救济会为死后无钱举行葬礼的贫民免费承办葬礼。
他们的后面是神学校学生,人数超过百人。学生们身着黑、红、白、蓝各色制服,个个脸上透着青春气息。群众的心情也便归于平静。跟在后面的是250人的大方阵,一眼望去便能看到罗马教会的各个位阶。首先是修道士,接着是祭司、主教,后面是方济各会、多明我会、阿戈斯蒂诺派等各个会派的领袖,再后面是威尼斯、亚历山大城派来的总主教,最后是大主教。大家分别穿着表示自己位阶和会派的僧衣,主教及以上地位的人骑在马上,头戴高达30厘米的白绢制成的主教帽。总主教和大主教身穿豪华的金丝镶边深红色披风,带着两个随从行进。
人们以为队伍就要结束的时候,被称为教会君主的枢机主教们走了过来。枢机主教共有24人,在天主教会里都是高级神职人员,地位仅次于教皇。他们个个身披红色大披风,头戴金丝刺绣的白色绸缎主教帽,按照年龄排序,二人并排骑马前行,每人带有8个侍从。佩特里奇、萨乌里、阿拉贡、科尔内罗这些二十来岁的年轻枢机主教是利奥十世当选的原动力,枢机主教时代的美第奇是他们的头目。一个月前在教皇选举中败下阵来的长老里阿里奥走在今天枢机主教队伍的最后。
接着,神职人员的队伍中骑马过来了一位俗界人士。他就是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沿街的群众都认识他。他是君主,也是大炮技术专家,在拉文纳战役中打败了教会军,受到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开除教籍的处罚。这位费拉拉公爵还是著名的卢克雷齐娅·波吉亚的丈夫。新教皇解除了对他开除教籍的处罚。他今天也前来参加游行。这位君王以不屈服于历代教皇而闻名,但不知何故,却在教廷脚下的罗马民众中颇有人气。他身披金丝织花锦缎披风在群众面前走过。群众对这位即将进入不惑之年、沉稳的意大利第一君主报以热烈的掌声。瑞士佣兵队紧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过来。他们身着米开朗琪罗设计的鲜艳的黄蓝红三色制服,铠甲闪着银光。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组织了这班金发碧眼的外国青年,让他们充当教廷卫士。这些人足以使罗马人感受到异国情调。他们右手持枪,枪缨丝毫不乱,步伐整齐,显出一派北国人的规矩。
队伍走完了片刻。瑞士卫兵队走了过去,人们知道教皇就要过来。他们期待着,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道路的那头出现了金丝装饰的白色绸缎华盖。今天的主角出场了。华盖由8位罗马市民撑起,教皇利奥十世骑在优雅的土耳其白马上,身穿白缎礼服,披着金丝绣花织锦大披风。沿街群众一齐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和平!和平!”(Pace!Pace!)有人起了音,立刻成为全体大合唱。有人从窗口探出身子在鼓掌,人都快要掉下来。坐在看台上的外国人也都纷纷起立,拼命鼓掌。
利奥十世充血的脸在沉重的三重冠下涨得通红,他那肥大的脸庞上大汗淋漓。然而教皇两眼发光,笑着享受着这一切。他左手拉着缰绳骑马慢行,向路两边的群众挥动右手,送去教皇的祝福。群众把白色、红色的花瓣和绿色的月桂树叶雨点般向他洒去。转眼间华盖顶上积满了花瓣和树叶,中间因此受压凹了进去。随从们早已有所准备,有人事先就带着长杆。他们不时地从下面捅捅华盖。于是,积压的花瓣和树叶从华盖的前后左右洒落而下,教皇一下被这美丽的花帘掩住。
道路被挤出的群众占据变窄。有个女人拼命鼓掌,靠近得手都快要碰到教皇的马了。还有人冲着走过来的教皇高举起斟满葡萄酒的杯子,张开大嘴一饮而尽。没有人去阻止他们。利奥十世越发高兴,骑在马上,挤开这些民众继续前行。
教皇身后有两个随从手拿银质大壶,一边走一边大把抓出银币抛向沿街的群众。鼓掌声立即消失在了兴奋的欢呼声中。男人们高举双手,试图用手掌接住银币。女人兜起围裙,期盼银币落进。孩子们巧妙地钻进大人的腿脚之间,迅速捡起落在地上的银币,紧紧攥在手里。随从抛得快活,到斗兽场附近时,偌大的壶中满满的银币都见了底。一个近侍跑回教廷,抱着一个装满了银币的口袋赶回来补充。
长长的游行队伍走到了最后,400名教廷近卫骑兵队走在最后。这些重装骑兵全身披挂,排成四列纵队,扬尘而来。他们走过去后,沿街的群众好一会儿没动窝。他们自己也像是累到了极点,耳畔响着远处传来的欢迎教皇的欢呼声。
利奥十世的游行队伍在罗马大街上一次次掀起欢呼和鼓掌的声浪,到达目的地乔凡尼·拉特拉诺教堂时已经是下午1点多了。教皇最后才到达,弥撒在等着他主持,他无暇擦去汗水。利奥十世一改刚才的笑脸,脸上显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他顺利完成了庄严的弥撒,就像生来就是教皇一样自然。
向上帝的祈祷结束后,接着是感谢上帝的餐食。在因美丽而闻名的拉特拉诺教堂的回廊和中庭里,满桌的酒菜在等着客人享用。教皇带领众人走了进来。大家见状发出了由衷的感叹。罗马各地区的代表也受到了参加游行的全体人员的招待。然而,他们旺盛的食欲敌不过源源不断端上来的菜盘数量。有很多菜几乎没有人动过,在桌面上走过场就被撤下,直接递给了事先被叫来等在后门的罗马贫民区的代表。今天,罗马的穷人一定会一边喝着教皇御用的葡萄酒,撕食平常见不到的烤全鸡,一边为宽仁为怀的教皇干杯。
午后的几个小时,罗马变得一片静寂。这是午睡的时间。老罗马人把这吃饱喝足后的午睡随性地解释为上帝的恩赐,必须好好享受,就是头上响起大炮也不会起来。利奥十世虽是佛罗伦萨人,却在24年的枢机主教生活中染上了满身的罗马习气,自然少不了午睡。那天的午后,整个罗马睡着了。
一直到下午5点多,游行队伍才动起来,踏上归途。与来时顺序一样,绕斗兽场半圈,一路来到威尼斯广场,从这里开始没有按原路走拉达大街,而是向左拐去,穿过鲜花广场,取道跨过台伯河。教皇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游行队伍,队伍根据这一愿望选择了这条路线。
游行队伍一路行进,受欢迎的程度不亚于来的时候。队伍走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凯旋门,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悬着地毯和挂毯,家里的雕像尽其所有摆放在门口,圣母马利亚像的旁边放着美神维纳斯。无论是游行的人,还是观看的人,对这种基督教和异教的混合没有感到丝毫的奇怪,也没有感到愤怒。相反,面对这些欢欣鼓舞的民众,他们甚至为异教和基督教的这种奇妙和谐而感动。
当游行队伍终于在花雨、欢呼和掌声中来到鲜花广场时,春日的太阳已经落下。此时,安装在全市建筑物墙上的火把一齐点燃,火星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猛烈飞溅。鲜花广场周围云集着高级饭店和枢机主教们的宅邸,此时此地成了火的背景。因夜幕降临而略显轻松的教皇在火光之中,一边继续把祝福和微笑送给群众,一边向梵蒂冈行进。在过台伯河时,犹太人地区的代表等着教皇,要感谢他承认犹太人的宗教并允许他们居住在罗马。利奥十世兴致很高地接受了这些“基督徒的敌人”的致意。
游行队伍回到出发地圣彼得广场后就地解散。祭祀日漫长的一天结束了。但教皇还想看看罗马,说当晚要住在景观好于教皇宫的圣安杰洛城堡。
罗马已化作一片灯海,从这里的阳台上可以一览无余。教皇利奥十世扭过头来对身边的费拉拉公爵说:“看了这些美好的东西后,我完全明白了当教皇有多么愉快!既然是僧人,自然谁都想当教皇。”
巧妙使用灯火是古罗马以来的意大利传统。客人们先前担心教皇会让大家半夜起来,享受出色的火的艺术。但现在已没有必要担心了。利奥十世欣赏了一会儿浮在灯火海洋上的罗马,然后一边说看到灯火一处处地熄灭未免寂寞,一边离开了阳台。他向紧急为他布置的枢机主教佩特里奇的房间走去,一边看着跪在两旁人们的脸说:“好吧,诸位,今天的节目还满意吧?”
第二场 政治与外交
——来自外国记者
威尼斯共和国驻罗马大使马里诺·佐尔济的报告
1513年11月23日
光荣的威尼斯共和国元首及诸位元老院议员:
教皇即位即将一周年了。探知这位教皇的心思,对我们这些驻教廷大使而言,却成了一件越来越困难的工作。刚开始时,我感到他是历代教皇中最年轻的又是享乐惯了的美第奇子弟,颇有些小瞧他。可是后来我却不得不承认,不能用普通的眼光来看他。平时,他跟谁都能直率而亲切地交谈,不过一旦触及政治核心的话题,他便会不动声色地巧妙岔开话题。当然,有时他也会坦陈意见,我们也不能总是打探内幕。他那被尊称为“豪华者”的父亲洛伦佐·德·美第奇生前曾说过:“我有三个儿子。一个是狂人,一个是贤人,第三个是老实人。”他分别道出了三个十来岁人的性格特征,说得非常妙。
那么,能否从教皇的心腹探知他的心思呢?我曾经试过,但不能指望有什么了不起的效果。比比埃纳枢机主教是公认的教皇第一心腹,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他比教皇年长5岁,是教皇少年时代的家庭教师。他对教皇忠心耿耿,并在选举教皇时有功,被教皇任命为枢机主教。然而,尽管教皇喜欢他的文学才华和优雅的社交手腕,但却似乎很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知道他作为枢机主教的才干如何。教皇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向他明说政治思想值得怀疑。这样的看法较为稳妥。
下面谈谈教皇的弟弟朱利亚诺。众所周知,他体弱多病,而且正如他父亲所说的那样是一个老实人,一个与政治野心无缘的人。我们再谈谈洛伦佐。他是已故皮耶罗的长子、教皇的侄子。皮耶罗被自己的父亲评价为狂人。洛伦佐这位刚过20岁的年轻人,有足够的政治野心,却没有实现野心的才干。首先,他完全不具备军事能力。这样,就算教皇利奥十世发扬教廷传统,任人唯亲来支持这两位,我们也难料教皇力量所能施展的范围。超出这个范围,教皇大概也会力所不逮。总之,我们似乎并不需要担心出现第二个切萨雷·波吉亚。(这两位美第奇家族的平凡人物之所以能在历史上留名,是因为米开朗琪罗创作的位于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之墓”。)
最后,还有一位朱利奥·德·美第奇。他是教皇的堂兄弟,新任命的枢机主教。他现在正在帮助朱利亚诺和洛伦佐两个人,专心于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内政,更多的时间不在罗马,在教皇的政治方面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响。不过他在国际政治方面如何作为还是未知数。教皇心腹中最值得注意的人物大概就是他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去猜测教皇的心思。眼下他努力把和平教皇的印象推到表面。他不仅宽恕了比萨公会议派那两位被尤利乌斯二世开除教籍的枢机主教,解除了对他们的处罚,还归还了他们的财产,恢复了他们的地位,又对同样被开除教籍的费拉拉公爵做了无条件的宽大处理。
关于教皇与欧洲列强的关系,当下他公布了不与任何国家结盟的中立政策。在会见我们的时候,教皇经常说,无论如何必须避免战争,这就是新教皇政策的基本面。前两天他还说:“我是个懒人,尽量待着不愿意动。我要享受和平治世。”
教皇甚至对德意志皇帝的大使开玩笑说:“这次的教皇应该取名安杰洛(Angelo,天使),而不是利奥(Leone,狮子)。”
不过,尽管我认为教皇的话肯定表达了他的内心所想,但在我看来,他不是不动,而是不能动,这一点他自己十分理解,所以才会有前面的说话口气。西班牙势力死死压制着南方,法国国王也不知何时又会对北方的米兰生出夺回失地之心。处在这样的状态中,即使他不是教皇,也不得不谨慎行事。不幸的是他不得不扮演这样的角色,来吞下由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种下的苦果。
于罗马 共和国公仆M·佐尔济
1514年1月6日
今天是主显节 注释标题 主显节(Epiphany/Baptism Day),基督教综合性节日,又称耶稣受洗节。教会规定每年1月6日,即圣诞节后的第12天为主显节,以庆祝耶稣曾向世人显示其神性,并纪念耶稣受洗及迦拿婚宴。 ,很热闹。早晨收到了元老院的信函。赶紧按照指示,假装若无其事地申请觐见教皇。我想这大概并未引起其他国家大使的注意,会见时没有其他人在场。
教皇看了我提交的信函,似乎非常惊讶,说:“贵国情报之准确已有定评,不由得我不信。”
尽管他有所预料,但对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如此执着于再次征服米兰,还是颇感意外。为此,他想拉拢西班牙国王。教皇说,让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两个外甥中的一个与法兰西公主蕾娜塔结婚,用米兰和热那亚当嫁妆。条件是法国国王早就要求的西班牙国王放弃那波利。但西班牙国王根本没有那样的想法。费迪南多是个老狐狸,他也许会承诺放弃那波利,让外甥同法兰西公主结婚,同时得到米兰和那波利。这就是问题,我也有同感。
今天的会谈到此结束。我推测,教皇在这一点上继承了历代教皇的政策,不会让意大利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同时得到意大利的北部和南部,即米兰和那波利。这个决心是确定的。一旦陷入那种状态,罗马就会孤立。而不但对罗马,对整个意大利而言,那都将是致命的。波吉亚教皇为把这两个国家送给切萨雷而斗,尤利乌斯二世为了把这两个国家归入教会领土而战。他们都失败了。教皇美第奇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他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不能让这两个国家的王冠在同一个人头上闪耀。教皇应对法国国王的下一步行动,需要我们今后予以进一步关注。
于罗马 共和国公仆M·佐尔济
1514年3月10日
今天,我被教皇邀去玩牌。一起去的有科尔内罗、阿拉贡、萨乌里三位枢机主教。我没有一起玩,只是被邀请去参加这种内部的游戏。我判断是教皇想要得到我们的情报,便瞅了个机会,把你们知会我的事情向教皇咬了耳朵。西班牙国王不会真的接受放弃那波利的条件来成就这段姻缘。这好像使教皇很高兴。但是,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担心,如果教皇放下心来,便越发不再行动了。我害怕这个担心就此变成现实。我认为,对我们共和国而言,不是要我们自己行动,而是要让教皇行动,这才是上策。所以,教皇迟迟不做决策让我很担心。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曾经半开玩笑地管枢机主教时代的美第奇叫谨慎者,但愿那不是优柔寡断的意思。
于罗马 马里诺·佐尔济
1514年3月21日
今天傍晚了解到,教皇决定把比比埃纳枢机主教派到法国国王路易十二那里去当特派大使。我的看法是这样:尽管西班牙和法国国王暂时搁置了那桩婚姻,但却签订了未来一年的停战协议。面对这个事实,就连那位“谨慎者”也终于坐不住了。不过,派遣比比埃纳枢机主教的正式理由只是改善自前教皇以来一直不好的法兰西王国与教廷的关系。枢机主教此行肩负什么具体使命,我却未能打探出来。
于罗马 共和国公仆M·佐尔济
1514年4月2日
教皇决心离间法国和西班牙,连日来我越来越强烈地确信这一点。至于教皇究竟对西班牙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我们只能确认教皇与西班牙大使会晤频繁,细节完全不详。对法国国王而言,改善与英国的关系是国王多年来悬而未决之事,教皇一定会把居间调停作为条件。我们探查的结果是,已经得到确证,教皇已向法国国王提出了让国王路易十二与英国国王的妹妹玛丽·都铎结婚一事。据说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已经明白此事。
马里诺·佐尔济 于罗马
1514年9月16日
9月1日开始与教皇在罗马北边原野同行狩猎。在这里,收到了罗马转送过来的消息,说年轻的英国公主与年迈的法国国王已顺利举行了婚礼。教皇心情非常好,但我不知道是因为这桩婚事还是因为连日来猎获颇丰,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狩猎是教皇热衷的事情之一,我们外交官向教皇申请会谈甚至要看当天狩猎的成绩。老百姓都知道这一点,在他所到之处大加欢迎。每次狩猎,教皇总要穿上老百姓风格的猎装,套上长靴,骑马出行。随行的枢机主教们也没有一个穿教服。教廷这样移动着,我们这帮来自各国的大使,即使不爱好狩猎也不能不同行。
可是,教皇长得很丑,穿上猎装越发没了光彩。他的头很大,脖子粗短,两条细瘦得不成比例的腿支撑着肥硕的上半身。他有着很大的脸庞,浮肿泛红,两眼极度近视,溜圆暴出,不得不频繁使用眼镜。他如果不穿白色的教皇服,就同那些遍地都是的低级僧人毫无二致。他的相貌就与画在讽刺画中的修道僧一模一样。他那肥实紧绷的白手,既不是思考者的手,也不是行动者的手。
不过,不知道是教皇了解自己肉体的丑陋,还是他天生的性格使然,他一点也不造作掩饰,不论是与驻地附近的居民,还是与护林人,他都能一视同仁地轻松聊天。有人来哭穷,他就命人给钱,有老百姓家的女儿没有嫁妆,无法出嫁,他也给钱。听说每次出门打猎,都要用去50达克特。有人进言说,那些人中肯定有人说谎。教皇却说,那也不会全部都说谎,依旧我行我素。教皇身后随从的腰间也总是挂着塞满银币的皮袋。猎获的猎物,在回来的途中也会全部送给沿途夹道欢迎他的老百姓。
尽管利奥十世被认为是历代教皇中最年轻和最丑陋的,但因为他的这种做派,却使他在老百姓中拥有极高的人气。
于马里亚诺 大使M·佐尔济
1515年1月10日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死讯似乎也打击了心情一向很好的利奥十世,让他不时沉默。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可怜的公主,四个月就成了寡妇。”当他得知继位者弗朗索瓦一世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时,他又自言自语道:“法兰西年轻人对意大利可不是吉利事啊。查理八世、加斯通·德·富瓦,在意大利引起动乱的总是二十来岁的法兰西人,但愿这次不再这样。”
于罗马 共和国公仆M·佐尔济
1515年1月30日
今天,教皇决定送给朱利亚诺15万达克特,并另花4万达克特向德意志皇帝买下摩德纳送给这位新婚宴尔的弟弟。罗马盛传,朱利亚诺被迫与弗朗索瓦一世的姨妈,既不年轻也不漂亮的菲贝尔塔·迪·萨伏依结婚,这些是向他表示歉意的象征。无法想象这样就能使年轻的野心家弗朗索瓦一世变得老实,但利奥十世教皇似乎还没有放弃不结盟政策的想法。
于罗马 大使M·佐尔济
1515年6月30日
今天傍晚,我和教皇之间难得地发生了争论,争论内容是27日我们共和国与法国签订的同盟协议。教皇谴责我们共和国的政策是远交近攻。我也明确地说:“首先考虑本国利益理所当然。按目前的情况,米兰由德意志皇帝保护下的斯福尔扎家族统治,事实上与皇帝的领土无异。我们威尼斯共和国的北边和西边快要被宿敌德意志包围了。而且,继承西班牙老国王费迪南多的卡洛斯,同时也是德意志皇帝马克西米利安的第一继承人。这样下去,除了现在已经处在西班牙统治之下的意大利南部,意大利北部成为卡洛斯的囊中之物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弗朗索瓦一世想对斯福尔扎动手,就让他动手不是更好吗?”
教皇仍然怒气冲冲地说:“最最优先的是避免战争。”
“陛下,我们揣测陛下的深意是要一边坚持不结盟政策,一边在背地里离间列强,让它们相互孤立。但是,这种现实路线没有考虑到出现狂人的情况。万一出现狂人,这路线马上就会受阻,存在风险。”
“大使,您究竟想让我做什么?您以为现在的教廷还有力量满足你们的愿望吗?它的军事力量甚至不如小国。相比之下,欧洲列强却越来越强大。这种时候需要的,不是具有远大构想的政治家,只要有能力强的外交官就行了。”
我没有逼教皇放弃历来的政策,只是想说,如果一心只考虑避免战争,反倒会被卷进战争。看上去,教皇最后还是不想放弃通过外交解决问题的想法。
于罗马 共和国大使M·佐尔济
1515年8月,弗朗索瓦一世率领35000法军翻过了阿尔卑斯山。列强紧急结成联盟迎敌。教皇最终也参加了进来。
3万名瑞士兵也翻越了阿尔卑斯山。西班牙军队在那波利总督卡尔多纳指挥下,杀向与法国共同作战的威尼斯军队。普罗斯佩罗·科隆纳指挥的斯福尔扎军队死守米兰,教会军因总司令朱利亚诺·德·美第奇疾病缠身而改由洛伦佐代理指挥。教皇并不信任年轻侄子的军事才能,把指挥实权交给了乌尔比诺公爵,派他去防守帕尔马和皮亚琴察两座城市。
指挥法军先头部队的是意大利人佣兵队长、身经百战的强者老特里武尔齐奥将军。他避开与联军中最强的瑞士军硬碰,袭击了斯福尔扎军。科隆纳队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无计可施,结果连自己也成了俘虏。教皇在罗马得到这个消息,面对如此过分的丑态,与其说是发怒,不如说是惊呆了。
这个胜利就像是白捡的一样。初战告捷让弗朗索瓦一世心情大好。他离开都灵南下了。而联军被士气大振的法军一攻,暴露出了它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有名无实。与威尼斯军队对阵的西班牙军队原地不动。至于教会军,连总司令乌尔比诺公爵都在通敌。9月13日,唯一一支像样的军队瑞士军不得不同压过来的法军决战,会战地点在马里尼亚诺平原。
法军35000人,60门大炮在阵前一字排开,由国王亲自指挥。瑞士步兵之父锡永枢机主教指挥3万瑞士军与之对战。战斗打响,法军骑兵队卷尘冲杀过来。瑞士军队排成传统方阵向前冲去,令人胆寒。两军从正面激烈相撞,形成激战态势。瑞士兵分成团组,埋头冲锋。他们专攻法军的马匹,骑士一旦落马便蜂拥而上,杀死落马者。法军动摇了,顾不上巩固阵型。他们不分方向,自顾逃窜。弗朗索瓦一世见状亲自驱马,一边大声呵斥,一边阻止士兵逃跑。
瑞士军队总指挥锡永枢机主教认为胜利在握,马上派飞毛腿信使带上捷报,驰往罗马向教皇报捷。
1515年9月17日
今天早上教皇有请,我去了梵蒂冈。我们共和国出身的科尔内罗枢机主教也收到教皇的传请。我们二人一起会晤了教皇。教皇用平静的口吻说:“昨天夜里,锡永枢机主教传来了法军失败的战报。我通知你们,请你们承诺不向任何人泄露。”
我和科尔内罗枢机主教心情灰暗地退了出来。可是,不知道从何处泄露的,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罗马。比比埃纳枢机主教等人狂喜,瑞士卫兵走到哪里都昂首挺胸。而住在罗马的法国人和威尼斯人走到哪里脸上都像死人一般。
于罗马 威尼斯共和国大使M·佐尔济
然而,这场战斗还有后半场。就在国王费力重整不稳的队伍时,达尔维亚诺队长指挥的威尼斯骑兵队出现在黄昏之中。腹背受敌,再厉害的瑞士步兵也动摇起来。达尔维亚诺指挥骑兵队有着欧洲第一的定评。而指挥重整后的法军骑兵的又是身经百战的骁将老特里武尔齐奥。两支队伍对进退两难的瑞士军队发起了进攻。这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杀戮。天暗了下来,只觉得平原上瑞士兵的尸体越堆越高。特里武尔齐奥将军后来曾经这样述怀:“迄今为止我打了18场战役,但跟这次相比,那些都如同小孩打架。”
这是自夸为百战百胜的瑞士步兵的第一次完败。
1515年9月18日
早晨收到了两封信。我立即穿好官服去了梵蒂冈。侍从塞拉比卡强调教皇还在睡觉,不能叫醒。我没有退下,而是对他说:“不叫醒他于你不利啊。”教皇一边扣着衣服的扣子,一边走进了房间。我马上开始对他说:“教皇陛下,借用主基督的话说,恶善互为表里。昨天,陛下给了我一个恶而虚假的消息,今天我还给您一个善而准确的消息。瑞士兵被打败了。”
“如果是这事,我昨夜就知道了。不过,不是说失败并不惨重吗?”
“陛下,究竟谁的报告准确呢?请看这份东西。”
说着,我把刚收到的元老院来函和与法国国王同行的威尼斯驻法大使寄来的信函递到教皇面前。
教皇读完之后似乎十分震惊,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说道:“第一封信是元老院的。写第二封信的人我认识。他的报告不能不信。”说完,又自嘲地继续说道:“难道要我投入国王的怀抱祈求慈悲吗?”
我给他打气,说威尼斯共和国一定会做您与法国国王之间的中间人,不要过于丧气。但我的话似乎没有什么效果。
下午我才知道,瑞士卫兵们义愤填膺,不知道他们见到法兰西人和威尼斯人会做出什么来,我这两三天也不打算接近梵蒂冈了。
于罗马 共和国公仆M·佐尔济
1515年9月20日
我不得不以苦涩的心情来写这份报告。我太疏忽了。利奥十世在马里尼亚诺会战开始前就已经发出了秘密指令,一旦战败就立即去法国国王那里乞和,准备已经就绪。中间人是他刚结婚的弟弟朱利亚诺妻子的娘家,也是法国国王母亲的娘家萨伏依公爵家。马里尼亚诺到罗马路途遥远,等报送战果的飞毛腿信使到达后再派使节到马里尼亚诺法国国王那里去求和,不如事先就把使节派到会战的战场更合理。一旦败局确定,使节可以立刻跑到国王那里去。利奥已经这样做了。
18日早上我叫醒了他,这是事实,但我却不是第一个叫醒他的人。在我到达之前,他已经被人叫起来过,收到了法国国王同意和平谈判的承诺,并放下心来再次上床。我是第二次叫醒他。没想到,他在我的面前厚颜无耻地演了一出被吓破胆的假戏!即便是第一次详细听到瑞士兵战败的惨状,也不该那样捉弄人。我真后悔还给他打气,彻底被他的假戏给耍了。
于罗马 大使马里诺·佐尔济
1515年9月25日
今天,法国特使抵达罗马,带来了法国国王的和谈条件。国王的条件有以下三个:教皇不与法国以外的其他国家结盟;承认法国国王对米兰的主权;割让帕尔马和皮亚琴察两座城市给法国国王。教皇和法国国王似乎都打算单独媾和,完全不顾各自的结盟者西班牙、瑞士、威尼斯。就算教皇无视打了败仗的西班牙和瑞士,我们可以不去看,但马里尼亚诺战役获胜的机会是我们威尼斯骑兵创造的,法国国王对我国毫不顾忌,真是岂有此理!
共和国公仆M·佐尔济 于罗马
1515年9月30日
梵蒂冈突然开始行动起来了。法国国王的特使快马加鞭往返于教皇与国王之间。但谈判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我们其他国家的外交官完全被置于局外,没有办法打探交涉进展的消息。
我们知道教皇急于和平。瑞士军队再忠诚于教皇,也是出来挣钱的农民集团,出师不利,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倒戈到法国国王一边。西班牙军队也已经撤退到了罗马,如今教皇没有什么手段可以阻止他们逃往那波利。在这样的状况下,趁着一切未定与法国国王讲和,会非常有利。
然而,法国国王在马里尼亚诺会战中大获全胜,把意大利北部弄到了手,却为何如此轻易就答应了教皇的邀约呢?坦率地说,我很难理解这一点。也许弗朗索瓦一世也与查理八世、路易十二等历代法兰西国王一样,属于那种我们意大利人难以理解的人种:把教皇逼上了绝境,却在关键时候显出基督徒式的犹豫,不能痛下杀手。
对我们意大利人来说,教皇毕竟是人;但对他们法兰西人来说,教皇无论如何都是上帝在地上的代理人。
教皇明天出发去维泰博,这是去与法国国王会面的第一步。在通知我们使团时,利奥十世这样说道:“听说弗朗索瓦一世是一位赞美意大利文化的欣赏者。我想把列奥纳多、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这三个人一块儿带去。”
这个策略是否成功,我们拭目以待。
于罗马 大使M·佐尔济
1515年10月13日
今天,双方代表谈妥了媾和协定。教皇接受了法国国王提出的所有条件,法国国王则加上了保护佛罗伦萨共和国境内的美第奇家族一条,又指定签字地点须在罗马。为此,上午召开了枢机主教会议,会上始终笼罩着险恶的气氛。几乎所有的枢机主教都反对,认为这是屈辱的媾和。对此,教皇说道:“我们应该坦率承认无奈的事实。”
教皇提出意向,不在法国国王指定的罗马签字,而是去博洛尼亚,在那里与法国国王见面。
枢机主教们反对道:“不能再向俗界的国王低头了,应该让他来罗马。”
“国王不会真的毫无防备地来罗马。与其让他率领大军前来,不如不让他进一步深入意大利。为此,我们把会见的地点定在博洛尼亚,这是国王所在的米兰和我所在的罗马的中间位置。这才是上策。”
教皇一锤定音,说服了枢机主教们。
尽管如此,许多枢机主教还是不满于把美第奇家族的事情作为一项媾和条件,叹息说教皇染上了裙带主义(nepotismo)的恶习。
于维泰博 大使M·佐尔济
1515年11月30日
教皇一路旅行轻松舒缓,他与科尔托纳、阿雷佐一道,见到狩猎场便绝不放过享乐的机会。今天,教皇一行进入佛罗伦萨。他是当地出身的第一位教皇,又是他即位后第一次返乡,整个佛罗伦萨市热烈欢迎他的到来。当今名声最高的艺术家雅各布·桑索维诺 注释标题 雅各布·桑索维诺(Jacopo d’Antonio Sansovino,1486——1570),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建筑家、雕塑家。他出生于佛罗伦萨,曾修复过许多古代教堂等古建筑,1527年“罗马浩劫”后逃亡威尼斯。代表作有《托马索·兰戈内》铜雕像,建筑作品有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的大钟楼敞廊和图书馆、科尔内尔宫等。 和他的弟子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 注释标题 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Andrea del Sarto,1486——1531),意大利文艺复兴兴盛期佛罗伦萨画派的代表画家,创作了大量的壁画和祭坛画。代表作有《施洗约翰的诞生》《阶梯上的圣母马利亚》等。 的作品,以及欢迎演出都非常出色,光彩夺目。教皇心情很好地欣赏了这一切。
威尼斯大使M·佐尔济 于佛罗伦萨
1515年12月8日
教皇带着14位枢机主教,于今天到达博洛尼亚。听说法国国王也已从米兰出发。
于博洛尼亚 威尼斯大使M·佐尔济
1515年12月10日
法国国王已经抵达距博洛尼亚3英里的地方。今天,教廷礼宾官格拉西前往国王处,就其与教皇的会见仪式进行磋商。法国国王主张一切按法兰西方式进行。
于博洛尼亚 共和国公仆M·佐尔济
1515年12月11日
上午11点,弗朗索瓦一世率领骑兵队到达博洛尼亚西北门圣菲利切门前。20位枢机主教身着红衣,正装出迎。国王一到,他们便立即脱帽行礼。最年长的里阿里奥枢机主教用拉丁语转述了教皇的口信:国王根据教皇之愿亲自前来,令人高兴。法国国王也脱帽行礼,用法语做了回答。国王一行没有武装。他们在枢机主教们的引导下径直前往住处。在那里,国王同比比埃纳、萨乌里、美第奇、奇博四位枢机主教共进午餐。午餐结束后,他们立即来到位于同一幢建筑中的大厅。
图17:弗朗索瓦一世
教皇已经头戴三重冠,身着一等礼服,在宫廷人员、我们这些外交使团和其他众多人员的簇拥下坐在了枢机主教们的前面,等待国王的到来。国王带着重臣们入场了。
可是,不知道是谁搞的恶作剧,地板滑得要命。我自己也在进入房间的时候滑了一下,头差点就撞上了柱子。法国国王昂首挺胸走进大厅,他也在地板上滑了脚。如果没有格拉西敏捷地从旁扶他一把,他一定会一屁股跌下。国王打了个趔趄。国王虽然蓄着胡须,但终究还是个21岁的年轻人,眼看着涨红了脸。教皇看着这一切,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担心,反而浮现出调皮的笑容。没准儿把地板擦得比平时更滑还是教皇的主意呢。即使不是他的主意,他也应该知道。
法国国王像女人一样由格拉西拉着手,走到教皇跟前。他把拿在手上的帽子扔在一旁,跪在了教皇的脚下,亲吻着教皇的鞋尖儿。教皇伸出手去扶起国王,并拥抱了他。然后,法兰西国王站在教皇面前,用母语起誓忠于教皇,接着赞扬了美第奇家族对意大利文化的贡献,力陈如果没有美第奇家族,就没有今天伟大的意大利文化。他的话句句夸张。利奥十世用拉丁语简短答谢。就这样,胜利者法国国王再次承认了失败者教皇的地位高于自己,复制了查理八世与教皇波吉亚的先例。
接着,教皇向国王一一介绍了枢机主教、宫廷人员和外交使团中的每一个人。法国国王在我面前对两个月前去世的达尔维亚诺队长表示了哀悼,说这位勇敢武将的死,不仅是威尼斯损失,也是法兰西的损失。国王在教皇从罗马带来的艺术家面前停留的时间最长。弗朗索瓦一世尤其与其中的列奥纳多·达·芬奇挨得最近,像是他的一介粉丝。
媾和签字仪式将于14日举行。
于博洛尼亚 大使M·佐尔济
1515年12月12日
法国国王心情很好,在博洛尼亚逗留期间,十分享受。教皇向国王赠送了礼物。那是一副镶有宝石的金十字架。这件宝物原来归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所有,枢机主教死后转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之手,教皇死后归了教廷。这副精美的十字架价值1.5万达克特。国王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件礼物,向教皇表示了感谢。法国国王向教皇提出请求,想要拉奥孔 注释标题 拉奥孔(Laokoon),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王子、阿波罗的祭司。他识破了希腊人的木马攻城计,女神雅典娜派巨蛇缠死了他和他的两个儿子。拉奥孔群像是以此为题材的著名群雕像。 群像。教皇轻易答应了这一请求。我当时也在场,很怀疑教皇是否真的愿意放手。这组群像发掘于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时代,一直被视为梵蒂冈的至宝。根据后来了解到的事实,利奥十世叫来了雕塑家班迪里奥内,命他再雕刻一组一模一样的群像。
于博洛尼亚 共和国公仆M·佐尔济
1515年12月13日
今天早上,在博洛尼亚的主教堂举行了教皇主持的弥撒。法兰西国王以及他的全体随行人员一同参加。
弥撒祈祷结束领圣体时,一位法国武将走到站在祭坛前的教皇面前,突然匍匐在教皇脚下,用母语高喊:“宽恕我吧!宽恕我吧!我反逆教皇,罪孽深重啊!”
利奥十世亲切地拉着这位趴在脚下哭喊者的手,把他扶起,并把圣饼赐给他,甚至还拥抱了他。见此情景,其他法国人也都纷纷高喊“宽恕我吧”,争先恐后地拥到教皇面前,争相亲吻教皇的脚尖。教皇将他们一一扶起,把圣饼放进他们口中,一个接一个地拥抱了他们。坐在第一排的国王也说:“我们谁都不希望反逆教皇。这一切都是针对前教皇尤利乌斯敌视法兰西的态度采取的迫不得已的行为。”
就这样,在我们眼前展现了一幅在法兰西人看来感人至深,而在我们意大利人看来却是滑稽可笑的场景。法兰西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民族。换作我们肯定会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开始就不要对教皇开战!
于博洛尼亚 威尼斯大使M·佐尔济
1515年12月14日
教廷和法国之间的媾和协议签了字。我们原以为教皇只为签字而来博洛尼亚。然而,协议的内容令我们彻底惊讶,就连参加签字仪式的枢机主教也都个个目瞪口呆。协议条款完全变了样。
首先是教皇与法国结盟,而不与其他国家结盟这一条。这一条保留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却没了踪影。
第二,保留了承认法国国王对米兰主权的内容。
第三,皮亚琴察、帕尔马两座城市归法国国王所有的条款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法国国王放弃对这两座城市的权利,甚至要将摩德纳、雷焦这两座城市归还给费拉拉公爵阿方索·德·埃斯特。虽然教皇失去了花了4万达克特从皇帝手上买来送给弟弟朱利亚诺的摩德纳,但费拉拉公爵毕竟是意大利人,这两座城市没有成为法国领土。
第四,保留了法国国王保护美第奇家族这一条款,后面又加上了把教皇侄子洛伦佐封为法兰西贵族的内容。
最后,这是最令我们震惊的条款,协议确认了法国国内的神职人员任命权归教皇,法国国王承认在法国国内教皇权力至上。历代法国国王一直与教皇争夺这项权力,弗朗索瓦一世并不是失败者,却如此轻易地承认了这一条款,这实在令人费解。而且,法国国王在签字的时候心情极好。人们不得不承认利奥十世外交手段之精湛!
于博洛尼亚 威尼斯大使M·佐尔济
1515年12月15日
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离开博洛尼亚去了米兰,满脸洋溢着满意的神情。枢机主教团一直把他送到城门前,态度显得过分恭敬。他们对教皇外交的不满现在已然烟消云散。
据闻法国国王任命查理·德·波旁为米兰总督,新年之后将率领全军回归法国。
教皇18日离开博洛尼亚,预定在佛罗伦萨探望病重卧床的弟弟朱利亚诺,并在那里度过圣诞节和狂欢节,于2月底回到罗马。
于博洛尼亚 共和国公仆M·佐尔济
1516年2月10日
光荣的威尼斯共和国元首及元老院诸位议员:
在狂欢节最喧嚣的高潮中,教皇把我召去。从他那假装若无其事的口吻中,传递出了他的意向:教廷想与我们共和国结成友好同盟。我得到了确切证据,足以解开几天来我的心头疑问。
在我看来,由于与法国国王结成了友好同盟,教皇利奥十世将被迫改变自己一贯坚持的不结盟政策。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在得知这个同盟后燃起了满腔怒火。他给教廷驻西班牙大使写信说,教皇的政治是脚踏两只船,他的反法旗号根本是假货。大使把这封信给教皇看时,教皇也认为必须采取对策。于是我开始比平时更加留意打探教皇的动向,收集情报。
利奥十世采取的政策从不结盟一下子变为结盟,而且与所有列强都结成了友好同盟。我国是最后的一个。与法国国王媾和协定第一条的后半部分,即不与法国以外的其他国家结盟这一部分,在签订协议时候被删去了。因而,即使法国国王知道结盟一事,也不能提出抗议了。
这样,教皇改变了政策,分别与法国国王、西班牙国王、德意志皇帝、英国国王、威尼斯共和国结成了友好同盟。据我探听到的消息,除了我们威尼斯以外,还没有谁注意到教皇的这一做法。各强国的国王都还以为只有自己同教皇结成了同盟关系。
事已至此,我作为威尼斯大使,只能回复教皇说,将向祖国的元老院报告,为尽早实现结盟而努力。威尼斯不能自己一个国家被孤立,那将比什么都危险。
不结盟政策与泛结盟政策,是既有区别又无区别的一回事。
我有时也在自问自答:这位利奥十世教皇,究竟是一位非凡的干才,还是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懒鬼、胆小鬼,一个前所未闻的饭桶呢?
于佛罗伦萨 大使马里诺·佐尔济
第三场 阴谋
罗马暗夜深邃。巨大的遗迹沉重地耸立着,阴影中可以看到一闪一闪的火光。那是牧羊人为度过寒夜而点起的篝火,却让人以为是夜里的强盗,瞬间打起冷战来。进入市区,壮丽的教堂和贵族、高级神职人员、银行家的豪华宅第鳞次栉比。但这只是大街上的景象。从那里拐出一步,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道路狭窄曲折,像迷宫一般蜿蜒。道路两侧,家家户户都用木头挡板把窗户关得紧紧。即使屋里点着灯,光线也不会泄露出来。如果有人站在那里,穿着黑色的长披风,像蝙蝠那样贴在墙上,不要说你能认出他来,就连注意到他怕都很困难。迷宫走到尽头,是一个小广场,那里有教堂,喷泉汩汩地发出声来。这种地方,往往外边看着不起眼,进到里面却是豪华得令人惊讶的宅邸。佩特里奇枢机主教的宅第也是这其中之一。那天夜里,天空中挂着淡淡的春月,溶溶月光温柔地照白了半个喷泉。
这天,刚满26岁的枢机主教骑着马一口气来到这里。罗马夜里的黑暗并没有让这位枢机主教感到阴森和恐怖。他用随身带着的教皇特别通行证,轻易地敲开了紧闭的城门。进城后,就是他闭着眼睛也都认识的路。随从打着火把,沿着弯弯曲曲的黑暗道路走在前面。枢机主教策马驰去,看那阵势,赶上随从并非难事。马蹄声在两边房子的石墙上激起高高的回声,传向远方。
同两个月前逃离罗马时相比,他的心境有着天壤之别。如今,教皇已经承诺让他回归锡耶纳,那可是他的夙愿。密友萨乌里和科尔内罗两位枢机主教受教皇差遣,来到他的流亡地真扎诺,转达了教皇请他回罗马相商的话,甚至给了他安全保证书。佩特里奇枢机主教为此而狂喜。送走两位枢机主教后,他根本没有心情继续留在科隆纳家族保护下的安全之地真扎诺。他想快点回到罗马与教皇谈判,一刻也不愿耽误。科隆纳劝他谨慎为好,他根本听不进去,只带了一个随从便走夜路奔罗马而来。他进了罗马城门后,其实是想直接去梵蒂冈。但深夜造访还是让他犹豫起来。他想,还是明天早上拜会为好。
因为没有事先得到主人到达的通知,佩特里奇家正门的大门紧闭。随从拼力用嵌在巨大门扉上的铁环敲打着。年轻的枢机主教骑在马上,一边等着开门,一边抬起头来仰望天空。一轮已经变淡的月亮还挂在天际,这轮月亮从出了罗马南边真扎诺的科隆纳城堡就一路陪伴着他走夜道来到这里。他又把视线停在了喷泉上。这时,他感到对面教堂阴影下的柱子后面有个东西瞬间动了一下。可是,年轻的枢机主教内心兴奋,根本没有在意,很快忘记了这事。
巨大的门扉从里面打开,发出沉重的声音。主人突然回到宅邸,门卫十分着慌,絮絮叨叨地说着赔罪的话。佩特里奇听也不听,骑着马进了宅邸。他在围着中庭的回廊一隅下马。家丁拿着烛台走了过来。主人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家丁小跑步跟在后头,说:“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宁尼和西庇奥内了。”
枢机主教闻言停住了脚步。他想起了自己在离开罗马前曾对这两位秘书和执事说过,让他们去锡耶纳。刚才瞬间萌生出来的疑心消失得无影无踪。枢机主教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第二天早晨,佩特里奇枢机主教驱马越过台伯河奔向梵蒂冈。今天,他穿的是枢机主教的红衣正装,还带了五个随从。
教皇宫的大门当即打开。他把随从留在那里,一个人被引进教皇的私人房间。在等待大厅里,萨乌里、科尔内罗两位枢机主教已在等候。两位年轻的枢机主教跑向刚刚进来的密友身边,异口同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祝贺佩特里奇即将实现夙愿。很快,三个人一同被引进了教皇的私人房间。教皇已经坐在那里候着他们。佩特里奇枢机主教跪在教皇面前,亲吻他的脚尖,准备感谢教皇此次充满理解的提议。
就在这时,教皇宝座左右的门被打开,一队武装近卫兵冲了进来。士兵们立即把四扇大门紧紧关上。近卫兵队长走到惊讶无语的枢机主教面前说道:“我奉教皇之命,前来抓捕佩特里奇和萨乌里两位枢机主教!”
两位枢机主教面色苍白,科尔内罗也已面无血色。队长理也不理,向士兵们发出了信号。两位枢机主教的胳膊被士兵们从两侧架起。他们面无血色,一句话也未说就被带走,甚至连回头看一眼教皇的时间都没有。他们走过城墙里的通道,被分别关进了圣安杰洛城堡里的牢房。
圣安杰洛城堡是在哈德良皇帝墓的基础上改建而来,里面有很多牢房。关押佩特里奇枢机主教的牢房叫作“圣摩洛哥”,在这些牢房中条件最为恶劣。牢房只有两米见方,土墙粗糙,不在地下却像地牢一样,没有窗户,光线进不来,换气也不够,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奇特的臭味。关押萨乌里枢机主教的牢房也好不到哪里去。厚厚的木门在佩特里奇枢机主教的身后关上,响起了沉重的上锁声。黑暗中只剩下了佩特里奇枢机主教一个人。他像在做白日梦一样,无法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利奥十世接到队长的报告,说已经顺利把两位枢机主教关进了监牢。他扭过脸来对面色苍白、兀自动弹不得的科尔内罗枢机主教说:“我们基督教徒把古罗马人当作堕落的贱民消灭掉了。可是,古罗马人所做的事情,我们不知不觉地都在干着。战争、杀戮、阴谋、奢侈,除了暗杀在世的皇帝这一件事以外,我们什么都干了。而这件事情,现在也因这两位枢机主教毒杀教皇的阴谋被做到了。让我们祝贺1500年前就为我们展示了全部人性的那些伟大的异教徒吧,科尔内罗阁下!”
已经处变不惊的罗马民众对这次的事件也不寒而栗。佩特里奇枢机主教是一位年轻的美男子,华丽的活动总少不了他。尽管他在枢机主教中地位轻微,但在一般老百姓中却大名鼎鼎。毒杀教皇未遂的罪名与这位喜欢华美的枢机主教实在不相配。
阿方索·佩特里奇是以老奸巨猾而闻名的锡耶纳僭主潘多鲁夫·佩特里奇的次子。锡耶纳与邻国关系恶劣,与佛罗伦萨动辄发生争执便是一例。处在萨伏那罗拉影响之下的佛罗伦萨共和国驱逐了美第奇家族以后,锡耶纳就不惜代价支持美第奇回归。皮耶罗多次策划以武力回归,每次都是从锡耶纳出发,而每次失败后又都返回锡耶纳。
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时代,锡耶纳与罗马的关系也很差,佩特里奇曾经一度遭到切萨雷·波吉亚的驱逐。到了尤利乌斯二世时代,教皇对遭受前教皇波吉亚打击的人统统给予优待。教皇的这一方针使锡耶纳与罗马的关系有所好转。当时才20岁的阿方索受惠于此,获得了枢机主教的地位。波吉亚时代受到不公正待遇的美第奇家族,也同样得以回归佛罗伦萨。
1512年,长年以来执掌锡耶纳的父亲潘多鲁夫去世,由哥哥波格塞继承。第二年在佛罗伦萨,乔凡尼·德·美第奇当选为教皇,称为利奥十世。当时,佩特里奇枢机主教出于以往两家的关系,带领年轻的枢机主教们为美第奇的当选尽了力。
然而,美第奇完全统治了佛罗伦萨后,佛罗伦萨共和国与锡耶纳的关系又开始恶化。新僭主波格塞完全没有继承父亲的政治能力,其恶政甚至遭到其他国家的谴责。他进而不顾与美第奇家族的关系,开始接近那波利的西班牙势力。这引起了教皇利奥十世的关注。据同时代史家圭恰迪尼说,利奥十世希望由教皇派的人物来统治夹在教会领土与佛罗伦萨中间的锡耶纳。很快,实现这一愿望的机会就来了。锡耶纳市民代表对波格塞的恶政感到绝望,跑到罗马向波格塞的堂兄弟拉斐尔主教告状,请他面见利奥十世时向教皇陈情。于是拉斐尔主教把他们带到了利奥十世面前。
不久,由200骑兵和2000步兵组成的拉斐尔主教的军队在佣兵队长维特里的指挥下杀奔锡耶纳。佛罗伦萨军队同时南下。波格塞·佩特里奇遭到南北夹击,市民又在市内起义,他无能为力,抛下锡耶纳亡命那波利去了。同时兼任格罗塞托主教的拉斐尔·佩特里奇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为锡耶纳的僭主。这事发生在1515年,利奥十世的谋略成功了。
然而,佩特里奇枢机主教得知此事后大怒。为美第奇家族和利奥十世个人出了那么大的力,这算哪一出的做法!他怒火中烧,对平时关系就不好的堂兄弟拉斐尔的成功尤为光火。从这时开始,回归锡耶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杀掉利奥十世的想法便占据了枢机主教的整个胸膛。起初,他想在狩猎的时候趁教皇一人独处时动手。为此,他整日短剑不离身。但这样做危险很多。教皇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甚少,即使有机会,杀掉他以后也可能立即被发现。
枢机主教思路枯竭之时,一个妙计浮现在他的脑子里:利用教皇的病下毒。教皇的老毛病是肛门痔漏。这个病时常发作,发高烧,患部发出恶臭,不得不经常做外科手术治疗。不需要做手术的时候,教皇虽然可以起来玩牌,但他身体发热,患处部位特殊,无法消解不快的感觉。教皇已经延请多位著名医生治疗过,但效果不佳,只好干等病痛高潮过去。一旦病痛高潮过去,身体就会像无病一样健康,可以沉溺于狩猎了。佩特里奇枢机主教的妙计就是派自己的心腹外科医生去做教皇的侍医,在为患部做手术时给他涂上毒药。不需要去另找外科医生,他的身边就有这样的人。
外科医生维切里当时已年逾五十,他起初以擅长胆结石手术而闻名,但治疗性病使他在整个意大利声名鹊起。性病开始流行于20年前法军入侵时,因为由法国人携入,因而叫作法国病。这种病很快扩散到了整个欧洲,统治阶级也不能幸免。维切里与另外一位医生一起,开始用水银治疗这种性病。他的患者中有埃斯特枢机主教、曼托瓦侯爵、教皇的弟弟朱利亚诺·德·美第奇、英国驻罗马大使等人。佩特里奇枢机主教也是其中的一位。这位外科医生几年前把根据地放在了锡耶纳,老僭主潘多鲁夫对他有知遇之恩。说起来,他就是佩特里奇家族的侍医。枢机主教的目光盯上了他。
外科医生说手术时将毒药涂在患部不会起效,只能将它混在口服药里。他答应去当教皇的侍医。这位医生既有钱又不缺名声,不知道他这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参与到这个鲁莽的阴谋中来。是因为以前与佩特里奇家族的关系使然呢,还是对教皇侍医这个当时医生的最高地位怀抱野心呢?不管怎样,他们开始了活动,图谋让维切里当教皇侍医。教皇也知道这位外科医生的名气。开始时打算同意,但一直下不了决心。教皇的心里有一个想法,如果让著名的性病医生当侍医,人们就会怀疑他也有性病。无端遭人猜疑太无聊,但教皇还未完全排除延聘这人的想法。
佩特里奇枢机主教一边继续活动要把心腹外科医生送去做教皇侍医,一边却愚蠢地寻找合谋来干这件本该是一个人干的事情。
乌尔比诺公爵首先浮现在了他的脑子里。公爵是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侄子,在对法作战中,现任教皇把指挥权交给了他,他却去通敌,促成了教皇与法国在博洛尼亚的和谈。此后,他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教皇解决了法国问题后立即向乌尔比诺派兵,驱逐了公爵,扶植自己的侄子洛伦佐成为新公爵。教皇在弟弟朱利亚诺死后,一心要把洛伦佐培养成复兴美第奇家族的旗手。但洛伦佐毫无政治军事能力,无法确保自己的地位,一直在与流亡中的原乌尔比诺公爵打仗,陷入了战争的泥潭。佩特里奇枢机主教愚蠢地选择了这位甚至被法国国王遗弃的原乌尔比诺公爵作为合谋者。
第二个合谋者是西班牙。西班牙一直用怀疑的眼光来看教皇利奥与法国国王的友好关系。西班牙立即参与了枢机主教的图谋,但它并未全面参与,只是借兵给枢机主教选中的臭名昭著的杀人狂队长波金泰斯塔,所需费用自然要由枢机主教承担。
第三个合谋者是那些反利奥派的枢机主教们。佩特里奇枢机主教首先向关系最亲近的萨乌里枢机主教挑明了此事。这位萨乌里枢机主教受到教皇的关照,教皇把最丰饶的教区给了他,按理他不应对教皇有任何不满,不知他为何还要参与此项阴谋。究竟是与佩特里奇长年的交情使然,还是因为这个时代特有的大胆在内心起了作用的缘故呢?
萨乌里、佩特里奇和利奥十世分别出身于热那亚、锡耶纳和佛罗伦萨的顶级著名家族。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托了父亲的权力和财富的福荫,没有什么宗教倾向却进入了神职界,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枢机主教,没吃过什么苦便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但是前两人与利奥之间有着巨大差别,这个差距甚至超过了20岁与41岁之间的年龄差距。自从美第奇家族被萨伏那罗拉逐出佛罗伦萨以后,利奥十世有着9年之久的不幸时代。其中有好几年,他都带着鲁莽的哥哥皮耶罗和善良却无能的弟弟朱利亚诺辗转于乌尔比诺、锡耶纳和罗马之间,饱尝流亡的辛酸。在经济上,美第奇家族全无了往日的气象。而那两位年轻人家底殷实,工作就是游走于罗马社交界。利奥与他们虽然同为上流社会出身,他们之间也会理所当然地产生出根本的差异。随着审问的进展,萨乌里以外枢机主教的名字逐渐明朗,我们下面再说。
总之,佩特里奇枢机主教的计谋是让外科医生维切里下毒,教皇一死立刻让乌尔比诺公爵和西班牙军队武力占领锡耶纳,让同谋的枢机主教选出其中一人做新教皇,从而实现回归锡耶纳。与一个人搞暗杀相比,这个计谋更为周到。但是,同谋越多,计谋泄露的危险就越大。
教皇利奥十世从那时起起了疑心。佩特里奇枢机主教不懂得谨慎行事,他放话说一定要收回锡耶纳。这事传到了教皇的耳朵里。枢机主教经常去那波利,借口是探视卧病在床的哥哥波格塞。这进一步加深了教皇的怀疑。那波利是西班牙势力在意大利的据点。不过,教皇此时对阴谋还一无所知,只是怀疑枢机主教与西班牙的关系。他开始在佩特里奇枢机主教身边展开秘密调查。
枢机主教很快有所察觉。他以在罗马花钱太多要回锡耶纳为由离开了罗马。但他没有向北去,而是往南走,进了科隆纳统治下的真扎诺城,在那里重新开始与那波利联系。他身在实力强大的豪族科隆纳的领地里,教皇亦不能轻易出手。利奥十世为了把枢机主教叫到罗马费尽周折,枢机主教也回过一次罗马,很快又逃也似的回到了真扎诺。教皇终于在1517年4月15日夜里逮捕了枢机主教的秘书和执事。逮捕没有在佩特里奇的宅邸进行,两个人分别被骗出来,直接被投进了圣安杰洛城堡的牢房里。
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审问秘书宁尼和执事西庇奥内。但这两人都很坚强,面对主人的东窗事发死活没有开口。然而过了一天,宁尼和枢机主教之间从1516年8月到1517年3月的8封信摆在了宁尼的面前。不知道是佩特里奇家的什么人,在得知二人被捕后想保自己过关,交出了这些信。一心为主的宁尼开始变得语无伦次。他一边考虑主人,一边交代,不知不觉露出了马脚。每到这时,审问官就会穷追不舍,想跑也跑不掉。
4月18日,审问官搞清楚了枢机主教与西班牙的关系。21日,审问官又弄明白了他与乌尔比诺公爵联系的细节。4月27日,作为证据的信件增加到了18封。外科医生维切里的名字频频出现在信中。这让教皇心里生出了警惕。这不就是想当侍医的那个外科医生吗?审问集中在了这一点上。从这时开始,执事西庇奥内已无法回答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审问便自然地集中在了最贴近枢机主教的秘书宁尼身上。
5月2日,宁尼熬不过确凿的证据和拷打,交代了利用外科医生毒杀教皇的阴谋。直到这时,教皇才知道险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事件。5月4日,萨乌里、里阿里奥、索德里尼、卡斯特列吉四位枢机主教作为同谋一事浮出水面。对宁尼的拷问就此告一段落。这一切都是在高度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就连对教皇动向极为敏感的外交使团都没有丝毫察觉。
现在,一切都已查明,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尽快逮捕佩特里奇枢机主教。占据教皇利奥十世心头的不是对毒杀的恐惧。只要不让那个外科医生接近自己,就不会有问题。他怕的是与西班牙之间发生问题。老朽的费迪南多国王于前几年去世,17岁的卡洛斯继承了西班牙王位。教皇害怕这位年轻国王不但会向佩特里奇提供兵员,而且会进一步采取积极的行动。无论如何要在国王行动之前解决佩特里奇的问题。但是,枢机主教身在科隆纳的城中,不可能派近卫兵去抓人。于是,教皇想了一个计谋,派平素与佩特里奇关系良好的萨乌里和科尔内罗两位枢机主教带着教皇的亲笔信去找佩特里奇。教皇在信中说,在选举自己为教皇以及在此之前,佩特里奇都帮过大忙,自己不会把佩特里奇弃之不顾,承诺将在15天之内恢复锡耶纳的主权,作为条件,佩特里奇必须断掉与西班牙的关系,回到教皇膝下。教皇在保证枢机主教回到罗马后人身安全的文件上签了字,西班牙大使作为保证人也签了字。
佩特里奇彻底相信了这一切,连相识相知的西班牙大使都署了名呢!他只想到锡耶纳回归即将实现,却把毒杀教皇的事情忘到了脑后。佩特里奇骑马奔驰了40公里夜路,回到了罗马。
5月19日,召开枢机主教会议,其他的枢机主教参加了会议。他们老早得知了两位枢机主教被捕的消息,会上个个脸色苍白。会场上一片沉默。教皇要求发言。他说,通过佩特里奇枢机主教的秘书和执事的交代以及审查信函证据,现已查明毒杀教皇的阴谋。教皇说明了迄今为止的审问经过。他点名说主谋是佩特里奇,同谋是萨乌里、乌尔比诺公爵和外科医生维切里,但没有提及其他枢机主教和西班牙。他说,这一切都要追究到底,毫不手软地让责任人偿罪。在一切决定以前,则让这两位枢机主教待在圣安杰洛城堡。教皇最后说,这是对最高地位者的反叛之罪,为公正处理此事,任命洛莫利诺、阿科尔蒂、法尔内塞三位枢机主教为审判官。对枢机主教这样的地位次于教皇的高级神职人员而言,枢机主教团便能做出裁定了。
教皇利奥十世冷静而严厉的话语一结束,不管有没有切身记忆,所有人都因为恐怖而两腿发抖。在那个时代,即使没有参与阴谋,人们也完全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受到某种形式的牵连。
枢机主教们散去后,教皇又向外交使团做了说明。内容与在枢机主教会议上所说的一样。说明过后,西班牙大使提出了抗议,说教皇做出了安全保证,却又逮捕了佩特里奇,还要大使来做保证人,此种做法不正当。教皇面不改色地说道:“你也可以忘掉对罪犯做出的保证啦。”
其他大使沉默无语。当天夜里,教皇秘书官本博和萨多莱托两人彻夜无眠。他们要给各国君主准备教皇诏书。大使们也同样一宿未睡,他们同样忙着写详细报告,告诉国内发生在罗马的这起教会内部的阴森事件。
第二天开始陆续有人被捕。逗留在佛罗伦萨的外科医生维切里被抓,当天夜里被押送到利沃诺,第二天便由海路押解到了罗马。此外,佩特里奇枢机主教的亲戚和波金泰斯塔队长也遭到逮捕。对被捕者的拷问日夜进行,连礼拜日和节日也不放过,为避免外国干涉,需要尽快结案。
5月21日,教皇宣布,两位枢机主教全部坦白,但他没有谈到坦白的内容。让两位枢机主教开口很简单,甚至不需要动刑。他们不习惯屈辱而悲惨的境遇,只是让他们尝尝滋味,他们便受不了了。萨乌里枢机主教甚至连没被问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5月25日,枢机主教会议开会。会上,教皇讨论了与此次事件无关的事情,这让参与此事的人松了一口气。
可是,4天后的29日,教皇再次召开枢机主教会议。枢机主教们开始入座。这时,审判官之一的阿科尔蒂要求与教皇个别面谈。两人便到隔壁房间谈话,时间长达一小时之久。会场里的枢机主教们开始坐不住了,大家不安地望着教皇和阿科尔蒂消失于内的那扇门。近卫队长和两个士兵进了那间屋子。枢机主教们越发不安起来。过了一会,审判官之一的法尔内塞枢机主教和里阿里奥枢机主教二人被教皇叫去。两人刚进房间,近卫队长就向里阿里奥枢机主教身边走去。同时,教皇铁青着脸走出房间,把门锁上,粗声大气地命令礼宾官格拉西让枢机主教会议散会。枢机主教们猜测莫非里阿里奥枢机主教也被逮捕了,他们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教皇对他们简短地说明道:两位枢机主教已交代,事情已经搞清楚了,里阿里奥枢机主教也是共犯,他参与阴谋的条件是毒死利奥后选他当教皇。
下午,教皇又向外交使团做了说明。教皇最后说,鉴于里阿里奥枢机主教的地位、经历以及70岁的年龄,我不会让他进圣安杰洛城堡里的牢狱,而会给他配上侍从,让他留住在教皇宫的某个房间里。
外交使团和罗马市民十分震惊地接受了里阿里奥被捕的事实。他可不是佩特里奇和萨乌里那样的小人物。自从他17岁被伯父西克斯图斯四世教皇任命为枢机主教以来,已经有53年担任枢机主教的资历,既是长老之首,又是枢机主教团长。但是,他年龄虽长,却是一个性格上的凡人,只拥有巨大财富。每当他要在罗马上街时,都会带着400个随从列队缓行。他所缺的只是教皇的三重冠。他多次尝试当选教皇,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这次被认为当选的可能性最高,却败在了年纪跟他儿子一样年轻的美第奇手下。他之所以答应了佩特里奇,这也是一个原因。
6月3日召开了枢机主教会议。枢机主教们出于恐惧和想了解事实的愿望赶到了梵蒂冈。流言正在传播,说其他枢机主教的罪行也都一一查明,只是不知道是谁。会上公布了三位枢机主教的亲笔供词。当天的会议只做了这一件事。
6月4日,传言流布,说里阿里奥枢机主教被转到了圣安杰洛城堡,人们惊讶不已。在教皇宫的一个房间里,有人向里阿里奥传达了教皇的这个命令,他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也不能独立行走,被卫兵们扛着通过城墙里的通道送进了圣安杰洛城堡。在那里,让他透过缝隙看到了佩特里奇枢机主教被用绳子捆着脖子,绑在牢房里的情况。于是,他交代了一切。在此之前,面对三位审判官的审问,他一直强调,自己虽然知情,但没有把年轻人的话当真。
6月8日召开了枢机主教会议。这天,外交使团也同时受到邀请,并要求他们在枢机主教会议会场隔壁的房间里等候。
教皇利奥十世面对已经入席的枢机主教们冷冷地说道:“现已查明,在座的枢机主教中还有两人有罪。”
枢机主教们面色惨白。教皇接着说:“这两个人都是我所信任并给予优厚待遇的人。我的心里感到非常孤独。他们知道这个阴谋,虽然没有积极参与,但却放任不管,打算阴谋成功后享受成果。
“我希望他们自己坦白。我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请自己交代吧。如果有罪的人还想躲在暗处,那就只好交给司法处理了。他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仁慈,另一条是审判,由他们自己选择走哪条路。”
没有一个人动弹,也没有一个人开口,还有人在环视周围,面色苍白。
终于有一个枢机主教站起身来发言说,为了不使有罪的枢机主教在全体枢机主教面前出丑,请教皇允许一个人一个人地走到他面前,亲吻他的脚尖。有罪者可以在这时低声向教皇坦白。教皇同意了这个方法。
枢机主教们在座位之间排成了队列。科尔内罗枢机主教、法尔内塞枢机主教在静静地亲吻了教皇的脚尖后走了过去。轮到索德里尼枢机主教了。他跪下身去亲吻了教皇的脚尖,然后伸出双手扶住教皇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耳语道“祝您平安”,便要走过去。教皇用眼神阻止了他,然后说道:“你是罪人。”索德里尼枢机主教面色苍白地否认。但教皇仍旧盯着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索德里尼枢机主教顶不住了。他匍匐在教皇的脚下,坦白自己有罪。
见到这番光景,站在队列后边的卡斯特列吉跑了出来,同样匍匐在教皇的脚下,叫道:“您发发慈悲吧!”
利奥十世只说了句“原谅你们吧”,然后让他们发誓今后不再犯,要求他们没有教皇的许可不得离开罗马。两位枢机主教每人被罚款12200达克特。其他枢机主教请求教皇不要让外交使团知道今天的事情。
枢机主教会散会后,教皇立即召见了外交使团。教皇只说又查明了两个枢机主教有罪,但没有点名。
各国大使当然想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但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教皇和枢机主教们都严格封口。最早知道两人名字的依旧还是拥有完备情报网的威尼斯大使,佐尔济大使在枢机主教会议的当天傍晚便向祖国的元老院送去了报告。能力很强的费拉拉大使科斯塔比利也花了15天时间才了解到两人的名字。其他国家都是在这两个枢机主教逃亡后才推测是他们二人。
尽管得到了教皇的原谅,但卡斯特列吉枢机主教无法相信教皇的承诺,他于6月20日夜里出逃。为了缴纳罚金,他甚至变卖了银质餐具。他化装后只带了两名随从,先逃到了蒂沃利,从那里经阿布鲁佐、布里亚一路南逃,终于找到了一艘船,沿海路向北逃到了威尼斯。威尼斯共和国认可了他的流亡,教皇也就默认了此事。
就在卡斯特列吉枢机主教逃亡的几个小时以前,索德里尼枢机主教也以健康为由,向教皇申请换个居住地,得到教皇的许可后,离开罗马去了帕莱斯特里纳。但他似乎也无法相信教皇的承诺,于几天后逃出了教皇领土,去了科隆纳统治下的丰迪请求保护。科隆纳派人报告教皇,说他不同意索德里尼滞留。但教皇却回复说,不必如此,就让他待在那里好了。
作为文人枢机主教,卡斯特列吉以其名字科尔内托闻名遐迩,他写有纪行文。人们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参与阴谋。他出身于低级阶层,靠着野心和文才爬到了枢机主教的位置,难道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他与教皇的关系不好但也不坏。
人们在一定程度上了解索德里尼的情况。他以学者和外交官闻名,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终身正义旗手皮耶罗·索德里尼的弟弟。皮耶罗·索德里尼随着美第奇家族回归佛罗伦萨而倒台,逃到了亚得里亚东海岸边的拉古萨,当时这里还是威尼斯领土。教皇即位后马上原谅了他,并把他召到罗马,表示了宽大的态度。但索德里尼心中反美第奇的感情并未消散,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把人一脚踹倒在地,再去抚摸他的头,就是狗也不会高兴的。
那三位枢机主教在圣安杰洛城堡里的情况怎样呢?不论是在梵蒂冈,还是在罗马街头,人们一见面谈的全是这个话题。在意大利和欧洲各国的宫廷里,也无人不在谈论这个话题,掀起了救人运动。可怜的佩特里奇枢机主教因为已确定是主谋无疑,不管是亲戚还是在家乡锡耶纳,没有人出面为保住他的性命而行动。西班牙当然摆出一副假装不知情的样子。强国的国王也站出来参加了抢救萨乌里枢机主教和里阿里奥枢机主教性命的运动。法国国王甚至向罗马派了特使,花了很大的力气来救萨乌里的命。这似乎是因为枢机主教的娘家借钱给法国国王的缘故,其实这是枢机主教的出身地热那亚做工作的效果,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威尼斯共和国和西班牙国王则积极参与了抢救里阿里奥枢机主教性命的运动。
总体来说,大家都持乐观态度。利奥十世教皇即位以来所做的一切就是宽恕。外交使团也都认为,教皇肯定会让他们三人认罪,然后宽恕他们。
6月22日,在这样的气氛中召开了枢机主教会议。上午10点,除了两位生病的以外,全体在罗马的枢机主教共13人出席会议。教皇入场,落座后立即命三位担任审判官的枢机主教宣读起诉书。
法尔内塞枢机主教讲了起诉佩特里奇、萨乌里、里阿里奥三位枢机主教的理由。会场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到响声。枢机主教代表站起身表示,我们的三位同事的罪行明确,我们将进行投票来确认其有罪,但恳请教皇陛下对这三人大发慈悲。
这时,始终一言未发的威尼斯出身的格里马尼枢机主教请求发言:“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未被告知对包括三位枢机主教在内的全体罪人的审问内容。请允许我不参加投票。”
“你可是位有尊严的人。”教皇讽刺道。
“陛下,我既不是个有尊严的人,也不是个傲慢的人。我只是想在做出决定以前,让自己能充分理解和接受。”
教皇说格里马尼枢机主教的话有道理,便命在座的审问官公布全部审问记录。
审问官一直在宣读记录,直到夜里10点仍在继续。连续12个小时,所有枢机主教没有一个人走出过房间,谁也没有吃饭,一直在听着宣读。教皇肥硕的颈项被汗水弄得湿漉漉的,却没有离开过座位。人人筋疲力尽。
审问官终于念完了审问记录,开始无记名投票。全体人员投票同意起诉理由。
接着,由教皇秘书官本博宣读判决书。枢机主教们坐在座位上,个个神情疲惫。他们随着判决书的宣读,发出了异样的声音。那声音既不像叹息也不像呻吟,好似波浪一般扩散开去。这次的判决比想象的更严厉。
有罪的三位枢机主教被剥夺了枢机主教的地位以及给予高级神职人员的所有特权,被判没收财产,接受俗界法律的审判。教皇是整个基督教会的首长,同时又是当时定都罗马的教皇国的主人,因而所谓根据俗界法律的审判,仍然由教皇进行。但在俗界的法律中,即使不是异端者,也有被判处死刑的。枢机主教们当然也懂得这些,他们都觉得佩特里奇已经没救了,但萨乌里和里阿里奥弄得好还有救。半夜11点,枢机主教会议在凝重的沉默中散会。
当天夜里,夜已经很深,关在圣安杰洛城堡里的三位枢机主教被告知了判决结果。他们从睡梦中被叫醒,在火把的火光下,收去了挂在他们胸前的金十字架,这种十字架只有枢机主教才允许佩戴,同时剥下了他们的红衣、披风和帽子,换上了黑色的教衣。他们已经不再是地位仅次于教皇的枢机主教了,也不是大主教、主教了,已经降为普通的祭司(prete)。三个可怜的前枢机主教浑身颤抖,面无人色。
开始行刑了。
佩特里奇家雇佣的波金泰斯塔队长已经于6月19日被处以绞刑。然而,处死这个十恶不赦的人,甚至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6月27日清晨,一列令人恐惧的队伍走出圣安杰洛城堡,在罗马的街道上缓缓而行,往庞特广场而去。沿途道路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走在前面的是行刑人的家属,女人和孩子从头到脚裹着黑色衣服,只露出眼睛,徒步前行。接着是同样打扮的成年男人,他们是行刑人。再后面过来的是没有华盖的载货马车。车上立着两根粗粗的柱子,上面各绑着一个半裸的男人,他们是佩特里奇的秘书宁尼和外科医生维切里。马车上还有行刑人的助手,他们不时从炭炉中取出烧得通红的钳子靠上犯人的皮肤。犯人的衣服被烧着,肉被烧得发出可怕的吱吱声,烧烂的肉飘出异样的臭味。每烙一次,两个犯人都会发出痛苦的惨叫声。然而,他们的惨叫声很快就淹没在群众的欢呼声中。只要与自己没有关系,再残酷的事情都会被这些群众当作热闹来看。手持长矛的骑兵队忙着驱赶涌向囚车的群众。
广场在台伯河对岸,与圣安杰洛城堡遥遥相对。绞刑架已在前一天晚上准备就绪。行刑台上有两根柱子,柱子上跨着横木,横木上垂下两根绳子,每根上面都挽着一个套圈。宁尼和维切里二人被拉下马车,架到行刑台上。经过两个多月的牢狱生活和严刑拷问,这两个人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身体也已变形。外科医生维切里在绞索套上脖子时大喊冤枉,想对群众说点什么。黑衣行刑人立即勒紧了绞索,声音消失在他的喉咙里。接着,绞索向上吊起,一切结束。宁尼接着被拉上了绞刑台。他没有出声,被吊起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一位修士放在他眼前的十字架,好像要把它吃下去一般。
两具尸体很快被放下来。广场由刑场变为肉铺。每人的尸体被分尸四块,鲜血淋漓的八块人肉又被挂到了行刑台上。
6天后的7月4日夜里,已经沦为一介祭司的原枢机主教佩特里奇在睡梦中被叫了起来。牢房外站着一排士兵,城堡的头头传话给他,说赎罪的时候已到,并让他做最后的忏悔,祈求上帝的宽恕。但原枢机主教却大叫道:“命运要消灭我的肉体,灵魂得救了又能怎样!”
原枢机主教被带到了另外一间大牢房里。埃塞俄比亚人罗兰德体形巨大,以前的牢房放不下他,所以才造了这间大牢房。佩特里奇虽然现已降为普通修道僧,但他曾经是枢机主教,由身为基督教徒的行刑人来执行死刑会是他的耻辱。因而选择了伊斯兰教徒罗兰德来做行刑人。在如此残酷的时代,人们却没有忘记这种纤细的关怀。
在大牢房里,城堡的头头再次规劝原枢机主教忏悔。可是,佩特里奇气得发抖,更加激烈地说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一块黑色头巾蒙住了他的头。黑人走了过来,在犯人的脖子上缠上红色绢带,勒紧后打上了结。
又过了12天,7月17日早上,原枢机主教里阿里奥被提出牢房,带到了楼上的大房间里。在那里,担任审判官的三位枢机主教向他传达了教皇的五项条件。
(一)坦白罪行并公开认罪。
(二)完全服从教皇,今后不再进行政治活动。
(三)没有教皇的许可不准离开教皇指定的地点。
(四)向教廷缴纳15万达克特罚金,分三次付款,第一次立即支付,第二次在圣诞节时支付,最后一次在复活节时支付。
(五)教廷没收里阿里奥宫殿。
全体枢机主教以及德意志、法兰西、西班牙、英吉利、葡萄牙、威尼斯驻罗马大使作为实施上述条件的保证人。
里阿里奥原枢机主教接受了全部条件,只是提出在支付第一次的5万达克特罚款之后恢复他的枢机主教地位。拉斐尔·里阿里奥不但是巨富,他长期担任枢机主教,亲戚中还出了两位教皇——伯父西斯克图斯四世教皇和侄子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因而他在交友方面受惠匪浅。在支付罚金缺钱的时候,他也不缺借钱给他的朋友,光银行家阿戈斯蒂诺·齐吉一人就借给他5万达克特。
7月27日,教廷礼宾官格拉西来到圣安杰洛城堡,当面向被叫出来的里阿里奥传达了教皇留他一命并予释放的命令。然后,里阿里奥直接经城墙里的通路被带进了教皇宫。在教皇私人礼拜堂的祭坛前,他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服从教皇。接着,他被带到教皇的私人房间里。年迈的罪人颤巍巍地跪下,想要去亲吻教皇的脚尖。利奥十世把他扶起来,亲切地拥抱了他。老人老泪纵横,为自己的轻率而道歉,忏悔了自己的罪过。教皇对他说:“恢复你的枢机主教地位和收入吧。”周围的人无不为之感动。
在另外一个房间里,里阿里奥脱下了身上的黑色教衣,换上了红色的枢机主教服。他随后被带到了教皇让人准备好的教皇宫内的居室中,教皇的心腹之一比比埃纳曾在那里住过,墙上挂着拉斐尔的壁画,还配有漂亮的浴室。
我们再看看萨乌里枢机主教的情况。从佩特里奇枢机主教被处死的那天起,他就从一直关押的牢房被转到了一间稍好的牢房里。他被罚2.5万达克特,数目似乎很少,但没有恢复他的枢机主教地位和收入。利奥十世对这位朋友的处置比对里阿里奥严厉很多。
萨乌里也从圣安杰洛城堡经城墙里的通路被带到了梵蒂冈。年轻的他也许对以这一身普通修道僧的打扮进入教皇宫感到屈辱,走路时眼睛只看脚下。他也被带进了教皇的私人房间。萨乌里匍匐在教皇脚下,亲吻教皇的脚尖,忏悔自己受到了佩特里奇和恶魔的蛊惑。教皇面无表情地说道:“实在无法相信你。”萨乌里慌了起来,还想辩解说自己的忏悔发自内心。教皇用手制止了他,说道:“如果有很多人求情,我才会原谅你。”教皇也在梵蒂冈给了原枢机主教萨乌里一个房间。
被逮捕的多达10人,除了积极推动让外科医生维切里当侍医的一个教廷官员被判刑6年外,其余的人尽皆释放。
这起让罗马、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密切关注的毒杀教皇未遂案就这样结案了。利奥十世教皇作为教廷内部事件处理了这个案件,丝毫没有提及西班牙。不消说,这自然是出于政治的考量。
萨乌里在梵蒂冈做了短暂逗留后,于9月去了撒比纳。他似乎在那里得了疟疾,以带病之身回到罗马。判决8个月以后,萨乌里在母亲和兄弟的守护下去世。教皇命令以枢机主教的规格为他举行了葬礼。
里阿里奥枢机主教也在梵蒂冈住了数周,接受了教皇和朋友的来访,教皇狩猎时也一道前往,回来后还参加了枢机主教会议。教皇仍然亲切地待他,但那只是表面上的了。对这位已经辞去枢机主教团长的老枢机主教而言,罗马已经今非昔比了。1519年,他得到教皇的准许,去了那波利。在那波利,总督以流亡君主的待遇接待了他。他在那里离开了人世。他在遗言里交代把一切留给罗马教会,并指定教皇的堂兄弟美第奇枢机主教为自己的代理人。他的遗体被运到罗马,并举行了庄严的葬礼。
卡斯特列吉流亡威尼斯后频频给英国国王和费拉拉公爵等人写信,反利奥的热情高涨,但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利奥十世刚一去世,他就出发去了罗马。可是自从那天起,他就断了消息,据传是被贪钱的仆从杀掉了。
索德里尼枢机主教得知教皇的死讯后,立即从流亡地赶回罗马,发疯似的阻止朱利奥·德·美第奇枢机主教当选教皇。阻止成功后,他立即要求重审毒杀教皇案。然而,重审的结果与以前一样。同时,还查出了他在流亡时与法国国王和西班牙国王一起干的反教会阴谋。他因此被关进了圣安杰洛城堡,整个阿德利安六世时代都没有离开过那里。他的出狱还得益于另一位美第奇教皇(朱利奥·德·美第奇)的宽恕。这真是一个讽刺。1524年,这位文化人枢机主教在无人理睬的情况下去世。
图18:朱利奥·德·美第奇枢机主教
后世教廷销毁了这个案子的全部记录。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够了解相关情况,这都得益于各国大使的报告和被释者的回忆录,以及当时的历史记载。教廷礼宾官帕里德·格拉西也贡献良多。他在未被允许列席会议时,喜欢从钥匙孔窥视现场情况。
场间休息时的闲聊
“真是风和日丽啊!教皇陛下,说这是冬天,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佛罗伦萨不也是这样吗?”
“是啊,早上还出太阳呢,过了中午就会阴下来。不过,满山坡的葡萄地,周围的橄榄树林,路边的扁柏林荫,实在令人不舍啊。”
“想念故乡了?”
“是啊,当然啦。”
“你也可以回去看看啊。你回国后,我把你安排在圣马可修道院吧。你原来就是修士嘛。”
“陛下又拿我开涮了,修士、修士地笑话我。”
“哈哈哈哈,你得感谢我,只拿你开开玩笑。你是给我父亲理发的,萨伏那罗拉刚被处死,你就受到感动,马上加入了多明我会。我们美第奇家族被驱逐可是托了那个狂人之福的。你可是他的人哦,我们没让你改变信仰,每年还给你800达克特的年薪。我们没有理由这样把你扶起来呀。
“而且,在阿尔卑斯山北边,人们认为教皇优待修士出身的小丑,评价极差。可以让你请请假啦。”
“不,不,饶了我吧,别再说了。不过,我这个修士出身的马里亚诺还很有名咧!连外国都知道。”
“堕落罗马的榜样!”
“太倒霉啦。我在教皇陛下蹒跚学步时就认识您了,给您当聊伴,写菜谱,虽然偶尔开开玩笑,可从来没有做过被人说的那么坏的事情啊。说我是小丑,真是意外。”
“不光是你,如今的罗马一切都堕落了。”
“是那样吗?从贾尼科洛山眺望罗马,这座城市很繁华,很了不起的呀。
“街道漂亮,大学了得,连外国人都坐不住了,都想成为罗马的学会会员。教皇亲自收集的昂贵抄本堆满了图书馆,谁都能读。这是诗人、学者、画家、雕塑家们都顺从罗马的时代。教皇爱好音乐的名声甚至传到了西班牙。戏剧流行,欢宴连日。在这里都能听到圣彼得大教堂新建工程的锤声,景气了得。教皇陛下治世以来,人口也增长了三成,听说已达到了8.5万人了,大部分还是罗马市民以外的外国人。罗马简直成了欧洲的首都,而不单单是教皇国的首都。”
“这可需要钱啊。”
“教皇陛下挥金如土也很出名啊。这儿有一个故事啊。一直都说万神庙黄绿色大门是铜制的,但民间到处在传,说从颜色上看那大门上一定含有很多黄金。可是最近,听说这个传说不灵了,说如果大门真的含金,哪怕是一点点,利奥都不会放过的。”
“哇,哈哈哈哈……罗马人嘴不饶人啊!”
“不,教皇陛下,不光是罗马,佛罗伦萨人在这一点上也不差啊。听说弗朗切斯科·维托里大使曾经讲过,让利奥手上有100达克特,那可比让石头飞上天还难哪。”
“把我说得这么难听啊!我是这么浪费的一个人吗?”
“教皇陛下,还不能说您就不是。只要有人说需要钱,不管他是谁,您都会大方地给钱。为了上演一出戏,您会一下子给出去100达克特,这样根本存不住钱啊。”
“没想到被你说教了一回。不过,我在佛罗伦萨学会了精致的情趣,来到罗马后学会了花钱。所以,父亲只是搞垮了美第奇银行,我这个儿子却要搞垮教廷啊。”
“父子一起败家,要说痛快,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
“这也不是为了痛快,学问和艺术这玩意儿就是费钱。天才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天生的。画画的赚了钱,社会地位提高了,就连公证人都会让自己的孩子进画家的作坊(bottega)当学徒。这样一来,那个领域就会天才云集,就会开出最美丽的花朵。乔托从一个羊倌成长为受到国王邀请的成功画家,在这方面也是先驱者了。如果一个放羊的都能如此成功,任谁都会勇气倍增。拉斐尔像神一样葬在了万神庙里,可没有人觉得奇怪。一个社会如果不能让才能和努力得到充分的回报,就开不出文化的花朵。”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议论,说教皇陛下不是古罗马皇帝,却像古代皇帝一样花钱。”
“所以我不是说我在罗马学会了花钱嘛。而且现在,宗教变得非常吸金,远非银行之类可比。赫利索洛拉斯就曾说过,圣彼得和圣保罗比罗马皇帝更有钱。如果尼禄皇帝知道了这些,他会多么羡慕这二位啊!然而,这不能长久。”
“陛下是在说那个德意志人修士……”
“路德吗?我很担心,因为他,进账的钱会不会减少。”
“教皇陛下,您这样说,那位马丁·路德会越发翘尾巴了。”
“哪里,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啦。”
“您不能过分诚实。您只要表示出这样的态度就好了:应该再少花点钱,您真的在担心他们的运动……教廷内部也有不少人在说,教皇只是把那些事情当作修士之间的争论来看的。”
“那不会。大家苦苦相责,我虽然知道是徒劳,但不还是在不久前写了开除教籍诏书吗?
“不过用一句话来说,他们搞的运动是文化程度较低的德意志对意大利统治的一种反逆,而意大利的理性统治现在遍及整个欧洲。那个德意志修士给我寄来了一本书,题为“基督者的自由”,还附有他写的一封信。很遗憾,我就是想读也读不懂。他的拉丁语太差劲了,信中有如今的罗马换了土耳其人看都会作呕之类有趣的句子。我读了这封信。如果换作我们,一定会想,如果还是一个神学家的话,就不能把拉丁语这个欧洲的共通语写得再好一点吗?不过他们大概会说内容重于形式。
“还有另外一本书,我忘了书名。书中很亲切地把各种改革方法一一做了提示。其中有教育改革一项。作者认为,医学系的改革应该交给医生,其他学系必须首重《圣经》讲义,似乎在说意大利的大学就是因为光研究希腊、罗马文化才堕落的,要让我们回归《圣经》。
“总之,他们搞的运动只是对意大利理性文化的反逆,内藏嫉妒,认为意大利理性文化的特色就是脱离宗教,并据此行使着领导权。我说嫉妒,是因为大凡改革运动、抵抗运动什么的,根子里都流淌着嫉妒的感情,即使当事者并没意识到这一点。”
“哦,是那样吗?可是,在阿尔卑斯山北面,不管是君主还是像我们一样的老百姓,可都是赞成他们的。”
“这就是那个德意志修士的聪明之处。他首先对知识阶层讲神学,说所有基督徒在基督面前一律平等,并将此诉诸人文主义所产生的个人主义的主流。他还说不需要联系基督和每个教徒的神职人员,也就是不需要罗马教会。
“他们给统治阶级下的饵就是,没有必要服从教皇。只要君主拥有正确的信仰,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君主只要信仰《圣经》,拥有同样信仰的人就应该服从君主。这能让君侯们不高兴吗?
“最后是大众。大众并不关心神学问题和对俗界的统治权什么的。用钱说话,他们最容易理解。因为不存在炼狱,所以他们没有必要为缩短在炼狱的时间,拿钱给主教举行弥撒。当然,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出钱去买缩短炼狱之苦的赎罪券。由于在基督面前人人平等,人人也就都是主教了,所以也没有必要专门向集中了神职人员的教会支付什一税了。人,谁都不愿往外拿钱。如果人们不倒向他们,反而怪了。
“向往意大利是德意志传统的民族感情。但他们又憎恨住在那里的意大利人。他们所做的这些正好与这种感情相吻合。叫他们不要被意大利人骗了,他们会很容易听进脑子里。跟王权稳固的法兰西和西班牙相比,德意志人吃过很多亏。说穿了就是钱的问题。他们对钱的怨念很深。而且,卡洛斯又被选为德意志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年轻的卡洛斯看来,选帝侯,尤其是实力强大的撒克逊选帝侯都倒向了路德派,他也就不能拿出强硬的态度对待他们了。运动乘隙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即使他当选皇帝,也无计可施。卡洛斯可能还有一个心计,那就是也许可以用路德对付教皇。这让路德很幸运。亚历安德罗特使在信中哭诉道,用任何武力都不可能将路德押送到罗马。我觉得特使真可怜。”
“这个人真不简单,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德意志蠢货。”
“也许他是无意识地想到了这些手段,利用了客观情况。我也很佩服他。我甚至认为他所说的在逻辑上也是对的,只是除了一件事……”
“教皇陛下,您怎么又……教皇陛下总是被他说得一钱不值……而且我还听说,他主张主教也可以结婚。”
“他的确说过要把教廷烧个精光。他在给我的信中写过,我自己就是堕落的教会制度的牺牲品,应该在更加清廉的时代当教皇。在布道中,他把我说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坏蛋。这些事,随他去吧。
“可是,照他的想法,神职人员有妻子也不奇怪了。全体基督徒在看不见的基督面前是平等的,全都是主教。所以,神职人员不能结婚才是怪事。相反,结了婚,了解了常人的烦恼,原来单纯的导师主教就能在指导方法方面有血有肉。根据具有普遍意义的天主教思想,站在超越个别的立场上,主教不是某几个人的父亲,而是所有人的父亲,所以,他不应该结婚。但是,他们不承认这样的神职阶层,这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而且,如果要说不存在炼狱,那也就无话可说了。毕竟没有人见到过。因而,也就没有必要搞弥撒来缩短在炼狱的痛苦时间了。赎罪券原本的意思是让一些人的灵魂得到慰藉,他们在禧年也没有时间和金钱去圣地朝圣。而现在,赎罪券却变成了圣彼得大教堂新建工程费用的来源。他们主张不需要豪华教堂,他们的愤怒也可以理解。同时,也就没有必要购买赎罪券了,赎罪券正是以减轻炼狱之苦为名而出售的,他们并不承认这种痛苦。至于什一税,名义上是抗击异教徒土耳其的十字军的军费,但从最后一次十字军算起已经有250年了,这期间什么都没有做。似这样,出钱的人也会很生气的。
“这样,神职人员的作用大幅减少,钱也就很难筹到。这可是扼住罗马脖子的最佳办法。”
“这不是又把事情搞大了吗?而且,如果路德派是对的,事情可就更大了。”
“即使说他是对的,也只是说逻辑上是对的。尤其是现在,他们还没有组成党派,只是一场纪律不严明的运动,所以能把不满现状和有疏远感的人全都卷进去。他们目前风头正健,但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各种问题。比方说,尽管他们说可以不服从教皇,但是应该服从拥有同样信仰的王侯。可是,连以前长年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教皇都无用了,人们还会认为王侯就有用吗?还有,那些认为跟自己信仰不同就拒绝服从王侯的人民,王侯会轻易同意放走他们吗?问题出在具有同样信仰这一点上。这一点迟早会导致争斗。”
“教皇陛下,我自打出生就信奉上帝,信奉主耶稣。即使没有做坏事我也会忏悔,而且每个礼拜日我都会给圣母马利亚供上一支蜡烛。教皇陛下也是每天早晚祈祷。我们的这种信仰与他们的信仰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乍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主张,只有看不见的教会才能救济我们,意思是主基督与每个信徒都直接相连。因为人类原本罪孽深重,只有唯一无罪的上帝、基督和圣灵才能救济人类。他们这样说,是把人性视为恶的缘故。但让我说,同他们正相反,我只看到人性善的一面,这是我个人的看法。要在没有中介的情况下直接与基督结合,每个人都必须具有相当坚强的意志力和判断力。路德派相信,所有人都具有这样的意志力和判断力。
“但是,天主教的视野更加全面,认为人性包括善恶两面。不把人性简单地规定为恶,而是既承认性善的一面,同时也没有忘记人所具有的弱点。人们往往容易失去意志力,判断力也不够。现实中这样的人占多数。为了这些人,最好还是要有中介者,这就是看得见的教会,也就是地上的教会。
“马里亚诺,德意志这个国家,现在天气怎样啊?在罗马,阳光灿烂啊。”
“大概在下雪吧。听卡埃塔诺说,即使不下雪,天也是阴沉沉的,雾气很大,人稍微走远一点,看上去就像一个灰色的影子。”
“能不能幻想一下,在那样的国家,雾气后面一定会有什么呢?也许你会坚信上帝的正义和爱统治天下的时代就要来临。在我国,阳光照耀着每一个角落,能够看透一切。他们那儿是乐观的,可我们这儿却从一开始就是悲观的。”
“教皇陛下,您经常说一些很难的事情,我听不懂。有什么我能懂,但在他们那儿却行不通的事情吗?”
“他们说不承认圣人圣者。因为崇拜圣人违反《圣经》教诲,应该统统排斥。”
“这可怎么得了!我生在佛罗伦萨,受到城市守护圣人、施洗者圣约翰和生日圣人圣马里亚诺的守护,还受到理发师的守护圣人圣托马索的守护。出门旅行时只要向圣克里斯托弗洛祈祷一下,他就会庇护我的整个旅程。丢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只要向圣安东尼奥许个愿,就能很快找回。所有这些圣人都不行了吗?他们可都是我们倍感亲切的圣人哪!”
“不光是圣人,他们还断然排斥圣像崇拜,尽管圣像和圣坛还被允许。”
“那么,壮丽的教堂和祭祀游行也不许吗?”
“不允许的。不过马里亚诺,你进到万神庙里面看过吧。围着里面的墙壁有很多壁龛,在建造了万神庙的古罗马时代,里面安放着丘比特、维纳斯等等的神像。可是到了基督教时代,这些神像遭到了破坏,壁龛成了空洞。不知道什么时候,基督教徒开始把自己的上帝和圣人像放了进去。在丘比特的地方放上了基督像,在原来摆放维纳斯像的壁龛里安放了圣母马利亚像。这样,所有壁龛都换掉了古代异教的诸神,而放满了基督教的上帝和圣人像。这就是民众的信仰啊!这与人类的感情吻合得那么自然。
“豪华的教堂也是一样。对住在简陋房子里的老百姓来说,壮丽的教堂远离自己贫穷的世界,可以沉浸在自己的地上天堂和奢华之中。教堂谁都能进,什么时候都能进。是人们的这种感情装饰了历经数百年才建成的教堂。所以,不能简单地断定说,华丽的教堂不适合上帝居住。
“所以,天主教把这些当成了拯救信仰的根本手段。人心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变弱。我认为,壮丽的教堂、让人感到基督和圣人就在身边的雕像和绘画,以及神妙的音乐,它们的功能超越了单纯的装饰品。”
“他们的做法多么严厉阴森啊!感觉就像把色彩丰富的绘画涂成了灰色。”
“跟他们相比,我们天主教就阳光多了。生前说了好多基督教的坏话,快死的时候一脸醒悟地忏悔,死去时灵魂得到了慰藉。但是德意志人却死板地接受了这一切。过于死板,就只能让人愤怒了。”
“说起来,意大利语中的骂人话大部分都跟耶稣有关啊。什么“猪一般肮脏的贵妇人”(porca madonna)、什么“淫妇的儿子”(figlio di corneto)……不胜枚举啊。”
“如此紧张、严格而阴沉的结果,但愿不会是只爱天而憎恨人吧。乍看上去很自由,实际上失去了自由。”
“不过,教皇陛下,德意志人如此蛮横,其他国家的人就没有怨言吗?”
“我们意大利人不可以有怨言,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而且,我们的民族创造出了‘善意是地狱里的铺路石’这样的谚语。我们深知善意行为最容易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如果逆反起来,我们就会变成一个罔顾现实的民族,成为只用自己的视角看世界的民族。现在你会认为人性本恶了吧。所以,要用纪律来约束人们,对违反者只有严惩。我们也要成为同样憎恶意大利人的人。
“马里亚诺,今后的世界会逼迫你做出选择:是殉教还是胜利。到了那个时代,将不再需要人们故作深刻,也不需要人们冷静地观察现实。那是一个阴森的世界。”
第四场 罗马的狂欢节
西班牙大使唐·迭戈·洛佩兹走出教皇宫的大门,他走路粗野,非常愤慨。他磨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能见到教皇。教皇正在观看化装游行,说一切与政治、宗教有关的事情,请一律等到狂欢节结束的2月12日以后再谈。更有甚者,有话传来说,如果大使也想观看,可以为他在教皇所在的阳台上摆上座位。唐·迭戈·洛佩兹愤然拒绝了。
洛佩兹带着西班牙国王兼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洛斯赋予的特别使命来访教廷。路德派的运动已经把阿尔卑斯山北面搅得不得安宁。为了应付这场运动,需要早日建立西班牙和教廷的共同战斗体制。大使认为,其他事情可以随便,但有关这件事,教皇应该放下一切来接见自己。大使不曾想会遭到拒绝,他怒不可遏。自打1492年格拉纳达解放以来,西班牙人就有一种自负,认为自己站在抗击异教徒的最前线。一定要给国王写报告,告诉他教廷不可依靠。西班牙大使气得直咬牙,等着人把马牵来。马转眼就被牵来了,但是马夫大概是在等待主人的时候酒喝高了,他两眼通红,仰脸望着主人,那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活事。西班牙人冷不防用拿在手上的细鞭子狠狠地抽在了马夫的脸上。马夫很快察觉到主人的不快,但自己并没有过错,只是因为自己是意大利人。马夫捂着脸蹲下身去。西班牙大使看都不看他一眼,疯一样地扬鞭抽马,在空无一人的圣彼得广场上飞奔而去。化装游行的群众人声鼎沸,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好像是在欢送大使,从远处传来,又消逝在远处。
利奥十世在圣安杰洛城堡的阳台上焦急地等待着化装游行队伍的出现,听到西班牙大使愤然离去的消息,他面不改色,只说了句“西班牙人如此单调,真没辙啊”。
今天在教皇身边的是科尔内罗枢机主教。他身穿华丽的俗装,浅黑色的年轻面庞上现出威尼斯人讥讽的微笑。听了教皇的话,他冷冷地回答道:“真黑啊!”
又是一阵欢呼声。随着这个信号,等待很久的化装游行队伍开始走过圣安杰洛桥。队伍从卡比托利奥出发,向着终点纳沃纳广场缓缓行进。为了让教皇观赏,队伍专程绕远经过圣安杰洛城堡前。桥上也挤满了群众。虽然还在2月,但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没有一个人蜷着身子。
乐队担任先头部队,队伍整齐划一。虽是上午,但队伍中已有人喝多了,时不时跑调,冒出些奇妙的乐音。每到此时,群众就会发出笑声,迸出激励的话语:你这小子,认真点儿!跟在后面的是独眼巨人的队伍。他们两人一组,一人坐在另一人的肩上成为巨人的造型,他们穿着长黑袍,戴着纸糊的头,头上画着一只巨大的眼睛,着实吓人。看见他们成两列纵队走过来,母亲怀里的幼童吓得把脸埋在母亲的胸口不敢看。巨人后面是一群身穿白色短衣、手持金黄色弓箭的丘比特。这群怕还不能称为少年的小孩子们一边行进一边向道路两边的观众射去金黄色的小箭。月亮女神狄安娜骑着马出现在他们身后。罗马老城区特拉斯泰韦雷地区选出的平民姑娘扮演着裸露肌肤的狩猎女神。只见她体态丰腴,俨然一尊雕像中才得一见的古代女神,观众中发出一片赞叹声。一群仙女跟在狩猎女神后面,一边跳舞,一边走来。她们薄纱轻裹着上半身,几乎透出了肌肤。在她们的后面是多达160人的一群年轻人,像是在追逐着舞蹈的仙女们。他们手中拿着意大利各地的旗帜,一边行进,一边一齐向天空抛去,旗帜落下时又敏捷地接在手里。
化装队伍来到圣安杰洛城堡前,稀稀拉拉地有人向阳台上的教皇送去问候,然后向左拐去。教皇兴致勃勃地回应着。年轻人跳着舞走过去以后,走过来的是几辆没有华盖的马车,上面载着各色各样打扮成异国风格的人。这是被古罗马帝国打败了的国王和女王们,其中还有身着深红底金色衣服的埃及女王克莉奥帕特拉。头戴金色月桂冠的尤利乌斯·恺撒紧贴着克莉奥帕特拉。见到这一幕,围着教皇挤满阳台的枢机主教、教皇心腹和各国大使发出了一阵哄笑。教皇利奥的小丑马里亚诺修士用他那一副穷酸相的身体扮演着古罗马最伟大的将军,还把身体靠在克莉奥帕特拉膝上腻来腻去。教皇说难怪从一大早起就没见到马里亚诺……之后他便笑得说不下去了。再后面走过来的是马车队伍,每辆马车上都坐着奥林匹斯诸神中的一位。罗马老百姓扮演着诸神。经常微服私访、了解罗马民情的科尔内罗枢机主教向教皇一一介绍说,扮演丘比特的是鲜花广场旅馆的老板,扮演战神马尔斯的是孔塔里尼家的仆从……
化装队伍的最后是载着酒神巴克斯的马车。马车四面都装饰着仿制的葡萄串和葡萄叶。拉车的驴子不肯走,每当这时,沿街群众中都会跑出来几个人,嘿嗬嘿嗬地热闹地推车。酒神靠近时,观众发出一阵笑声。有人一边笑一边仰头朝阳台上望去,阳台上也有人哧哧地偷笑。酒神一只手举着巨大的葡萄酒杯,坐在那里肥胖的肚子显得碍事。他硕大的脑袋上带着葡萄叶冠,无论是谁看都觉得太像利奥十世了。这一定是故意而为的。酒神回应沿街群众欢呼的动作,活脱脱就像教皇利奥十世向众人祝福一样。教皇从阳台上探出身子,把眼镜贴近眼睛,表情吃惊地望了一会儿,旋即笑了出来。刚才一直忍住笑和禁不住在偷笑的人,听到教皇的笑声放下心来,也毫无拘束地笑出声来,久久停不住。这天化装游行的费用由罗马市承担,教皇也出了钱。
这一天是“肥胖礼拜四”(giovedi grasso)。再用不到一个礼拜,狂欢节就要结束,进入四旬节了。在持续40多天的四旬节期间,人们要谨慎饮食,清洁身体,认认真真地迎接复活节。一个礼拜内要摄取维持40多天的营养,因而在1月6日主显节开始的狂欢节最后一个礼拜里,人们要尽量多吃,尽量多喝,能闹就闹,来迎接狂欢节的最高潮。这一天,教皇御赐的肉和葡萄酒送到了罗马的贫民区。由于美第奇家族的家徽上面有6个小球,每户得到了六杯葡萄酒和六块肉。
供应给教皇和贵客的午餐要奢侈一些。菜品是根据马里亚诺写的菜谱制作的,有炸野鸡排、孔雀肉肠、整烤塞馅阉鸡、用新鲜的奶酪蛋黄和烈性葡萄酒调制的奶油。大家评价说,只有烤全鸡味道比较一般,其他两道菜和奶油却是精制的最好美味。
午餐结束后,富人穷人都做同一件事——传统罗马人雷打不动的午睡。街上暂时安静了下来。不用说不眠不休的劳作,这时的罗马就连玩耍也不会再有了。
太阳开始下山,人们开始恢复活力。大街上戴着假面的男男女女穿梭往来,应邀参加晚会的人们开始陆续抵达贵族和富人的宅邸。然而,这天晚上的教皇宫却是一片寂静。利奥十世听从了大夫希望他不要再胖的忠告,决定一天只吃一顿饭,这天吃了丰盛的午餐,就不再吃晚餐了。晚上,在教皇的私人房间里举行音乐聚会,桌上只有一杯葡萄酒。西班牙、法兰西、威尼斯、费拉拉还有犹太人的音乐家都参加了聚会,大家把手拿鲁特琴的教皇围在中间。这些音乐家都是从各国请来为教堂的弥撒做音乐的,他们从教廷领取年薪,陪伴喜欢音乐的教皇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这天晚上,音乐家们演奏自己创作的乐曲,教皇将向最好的作品颁发奖金。选拔时每人都有投票的权利。教皇也发表自己创作的曲子,因而也有一票。
演奏从费拉拉音乐家开始。舒缓的叙事曲从敞开的大门流过等候大厅,传到走廊,连在礼宾官格拉西工作的秘书室都能听见。不光在这一天教皇宫会门洞大开,每当教皇宫举办音乐会和上演戏剧时总是这样,任何人都可以不打招呼便进来听。这个惯例在教皇利奥十世治世期间从未被打破过。格拉西的作用只是把进来的人带到等候大厅,提醒他们在那里静静欣赏。即使是老百姓,也能在这时看到教皇的身影,他深深地坐在椅子里,垂头闭眼,不时随着音乐小声哼唱。
当天晚上的胜出者是犹太音乐家,他获得了压倒多数的投票。他的作品采用了古代犹太旋律,教皇也十分感佩,除了发给他奖金以外,甚至还赐给他美第奇的姓氏。
第二天凌晨,梵蒂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锤声惊醒。由于圣彼得大教堂的新建工程,人们已经习惯了雕石刻的声音。但是,这天锤声轻快,在人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便会惊讶莫名。圣彼得广场上第一次建起高高的木看台。以前,在基督教的大本营圣彼得大教堂前面的任何仪式,都要在木栅栏围起来的范围内进行。教皇说,这样一来,观众人数受到限制,后面的人也看不见,应该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根据教皇的愿望,人们第一次在广场上建临时看台。锤声轻快是因为敲打木头的缘故。除了正面的圣彼得大教堂和右侧的教皇宫外,看台在东、南两个方向围了起来,把广场弄得像个方形竞技场。那天,要在这里举行骑马夺旗赛。
上午,11点还不到,看台已被人们挤得无处插针。大教堂前,人们背对教堂,把石台阶坐得满登登的,连只猫都别想钻过去。时间一到,教皇便带着枢机主教们出现在了教皇宫的阳台上。这个阳台是教皇向信徒祝福的地方,而今天他们要在这里观战。观众看清了教皇,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鼓掌也送给这天节目的资金赞助人。
骑士从教皇宫大门走进赛场,他们分成红白两队,每队各30人。骑士们铠甲护身,头盔上装饰着染成各队颜色的羽毛,迎风飞舞。最后入场的是双方的指挥官。红军大将是科尔内罗枢机主教,白军大将是教皇的侍从塞拉比卡。两位大将的头盔上有更多的红白羽毛,与羽毛同色的长披风一直垂到马背。
两军向教皇行礼后分东西对阵。各军中央均由大将及骑士数人簇拥守护着红白大旗。其他则是游击队,武器是长长的芦苇。这种武器很容易就会折断,手抱长芦苇捆的仆从跟在骑兵队伍的后方,一旦看到主人的武器折断,他们必须马上急速上前换上新的武器。
骑马战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开始。两军相撞,尘土飞扬,武器折断的咔嚓声响成一片。仆从们在马匹的缝隙中间奔跑穿梭。红白交织,一片混战。被击打后飞到天空中的羽毛轻轻飘荡。有的骑士武器虽断但气势不减,骑马撞向对方。落马的人发出悲鸣。观众也狂躁起来。有人在下注赌输赢,自己一边的大旗一有倾斜,便会仰天大声叹息,而一旦敌军大旗被围,马上就会拥抱邻座的人,大声欢呼,一片嘈杂。指挥官是两军的大将,但在如此混战中,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时想起了什么似的挥舞一下红白指挥棒。红军大将根本不像是个枢机主教。他非常有能力,一见白军大本营薄弱,立即把大旗交给手下护卫,率领五骑杀向敌阵。白军大本营一心注意游击队的战斗,猝不及防,立时慌乱起来。白军大将塞拉比卡被敌军冲撞了坐骑,摔下马来。白军怯阵。红军大将趁机夺得敌军大旗,发出胜利的欢呼,奔回自家阵营。红军骑士簇拥着大将狂奔。夺得敌军大旗后与自家的大旗并排起来的一方为胜方。白军骑士不服输,于是紧追不舍。红军骑士受阻。红军的枢机主教大将觉得用芦苇武器不过瘾,挥舞着长长的红色指挥棒朝追赶过来的敌军呼呼打去。这是违规行为,但狂热的观众并未注意到。白旗终于在一片嘈杂的欢呼声中像耷拉着脑袋一样被插到了红旗的前面。红军获胜。捏了一把汗的观众发出叹息,松了一口气。教皇看得满脸通红,这时也松了一口气。
得到彻底满足的观众中,很少有人去关心牺牲者。那天,共有3人死亡,4人负伤,5匹马倒下。伤员中有白军大将塞拉比卡。死者均为落马后被马蹄踩踏致死。
礼拜六又是食肉日。虽然不是什么暴食前的运动,拉达大街上还是要举行各种赛跑活动。
这条大街有近2000米长,笔直地连接着人民广场和威尼斯广场,每到狂欢节都要举行赛跑活动。现在这条街已经不叫拉达大街了,而叫科尔索大街(Via del corso,赛跑大道之意)。赛跑的起点是人民广场,终点在威尼斯广场绕场一周后的地方。
赛跑前选手要亮相。那天,小丑、年轻人、老人、犹太人、黑人、外国人,还有马匹都要赛跑。各类选手分别乘满了没有华盖的马车。马拉着马车,绕威尼斯广场一周,然后缓缓走过笔直的大街,向起点人民广场而去。拉达大街很宽敞,路两边今天又已经挤满了不请自到的老罗马人观众。路两边所有房子的窗户上也都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教皇也不例外。除了格拉西之外,其他很多人也都劝阻教皇,说教皇参加次数过多的话,传到外面不好听。但利奥十世只是付诸一笑,并不理睬。他亲自安排在面朝威尼斯广场的圣马可宫观看比赛。圣马可宫是历代威尼斯人枢机主教的居所。教皇让科尔内罗枢机主教邀请了自己。利奥十世生性讨厌偷偷摸摸地享乐,与其躲在窗户后面偷偷看,不如堂堂正正地在阳台上观赏。观众们很快认出教皇,爆发出欢快的欢呼声和掌声。教皇还为各组的优胜者拿出了赏金。
马里亚诺在小丑的马车中间,他是这种场合不可缺少的人物。他一身修士的打扮,看上去却像假扮的。他的胸前吊着一块写着“狂人之王”的牌子。年轻人的马车好似满载着一车漂亮的半裸雕像,他们都是罗马各地区选拔出来的选手。接下来的是老人马车。说是老人,但因为有60岁的年龄限制,他们都在60岁以下。他们老当益壮,不逊于年轻人。他们爱好赛跑,每到狂欢节,都会肌肉跳动,热血沸腾。娼妇们的马车装饰着不知道是谁赠送的花体字,写的是“献给带给我们幸福的女人们”。载着犹太人的马车跟在她们的后面。那个时候,他们还能毫无屈辱地在基督教大本营罗马这座剧场里享受着出演特色人物的快乐。同为异教徒的黑人也是一样。他们几近裸体的肌肤发出黑色的光泽。身着盛装的女人守在家家户户的窗前,眼睛偷偷追逐着他们。接下来是载着常驻罗马的外国人选手的马车。除了法兰西、德意志、英吉利、西班牙这些在罗马有居住区的外国人以外,还有来自希腊、阿尔巴尼亚、斯堪的纳维亚的外国人,国籍多样化也表现了国际都市罗马的特色。马匹走在最后。人们牵着漂亮的阿拉伯马和号称意大利最好的来自曼托瓦的马匹走了过来。赛马是当天最受欢迎的节目。这些马没有骑手驾驭,让它们放开了跑,虽有马夫跟在后头,但马匹还会时常冲进观看的人群中,每年都有人因此受伤。尽管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提出保障安全什么的。
那天整整一天,罗马的这一角都会在狂热中度过。在声援、欢呼和热烈的气氛中,葡萄酒杯觥筹交错,糖果如雨点般从天而降。教皇利奥十世最喜欢看见人们欢天喜地。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一天了。
1521年的狂欢节不久就要结束。不分老幼贫富,人人脑子里一心只想着贪婪地享受快乐。狂欢节以后就要进入四旬节了,一切生活都会受到严格的约束。在狂欢节期间,圣彼得广场也连日举行娱乐活动,天天人满为患。这里还进行各地区的步兵对抗战,生鸡蛋就是武器。有人违规把稍硬的煮鸡蛋带进了场,整个广场满是哇哇的抗议声和笑声。广场上还进行了斗牛表演,也少不了各地区间的足球对抗赛。足球赛是佛罗伦萨的一项传统活动。举行足球赛是罗马民众献给佛罗伦萨出身的教皇利奥十世的礼物。晚上也有晚上的活动。在教皇宫和贵族富人的宅邸里接连不断地举行着戏剧、舞会和夜宴。不管什么活动,结束时都会像决定好的一样走向街头。与老百姓同乐时,假面和化妆没了差别,小范围的快乐成为更大范围的快乐。
人们在期盼中迎来了狂欢节的最后一天——食肉的礼拜二。那天从一大早开始,人们就开心地交头接耳,说晚上化装了的人群将会挤满拉达大街。听说科尔内罗等年轻枢机主教们也将戴上假面化装参加,这让教皇羡慕不已。利奥十世也想隐身参加,但身边的人严肃指出说无论如何也要加以阻止,他这才勉强断了念想。作为交换条件,他将到银行家齐吉位于拉达大街中段面朝大街的宅邸,从窗户里观赏化装的人流。
教皇为了持续观赏到深夜,那天比平时多睡了午觉。他兴高采烈地从卧室里走出来,换上一身最朴素的教皇服,微服去了齐吉府邸。他从后门进去,占据了二楼窗前的位置,等待着狂欢节最后的欢乐。守候在身边的只有彼得·本博和萨多莱托两位秘书官。这两人都是那时天下顶尖的知识分子,他们用当时的国际语言拉丁语写的教皇诏书和信函相当漂亮,甚至被各国宫廷作为拉丁语范本。利奥十世45岁,本博50岁,萨多莱托40岁。在等待之中,这三个人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
“关于狂欢节的起源有很多说法,但在我看来,从结果上说,弄清起源是不可能的。好似自从人们有了痛苦,便一直试图把它忘掉一样。”
“也许是那样,陛下。狂欢节这个词是后来才有的。在这以前久远的过去,是有隆冬节的。”
“萨多莱托,你怎么想?”
“我对陛下深刻的洞察力敬畏不已。酒神是唯一一个不代表人类之德的神,但民众对他的支持似乎不逊于代表人类之德的奥林匹斯诸神,以酒神为主神的狂欢节似灭不灭的原因恐怕也在这里。”
“听说在希腊时代,狂欢节期间不允许抓人。到了罗马时代,在狂欢节期间,奴隶和主人的位置要颠倒过来,主人要穿上奴隶的衣服,做饭做菜,说是在生的享受面前人人平等。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假面被更多地用来消除平日里身份地位的差别。”
“还有这样的传说,多米提安努斯皇帝脱去长袍,摘掉月桂冠,戴上了普通人在狂欢节戴的帽子。”
“这样一来,假面便具有了非常重要的意义。”
“人都想变成别的什么人,谁都无法彻底抛弃这种欲望。但是戴上假面,人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自己,不但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还能变成另外几个人。只要换换假面就行了。满足这个欲望极为简单。”
“这就是当演员啦。每个人都具备当演员的才能。戴上假面,就能扮演平日里不可能做的角色。观赏的人明明知道是假,却很享受这种假。化装,充满了戏剧要素。”
“是吧。不过,通俗地说,只要戴上假面,就可以忘记羞耻,疯狂吵闹。只有教皇没有这个权利,不公平啊。”
“陛下,那是自然的。狂欢节认可的这种疯狂吵闹的正当性,从基督教取得胜利的时代开始就被禁止了。教皇就是禁止的罪魁祸首。但罗马似乎总是异教的,尽管兼任罗马主教的教皇多次发出禁令,加以谴责,也不见效果,狂欢节延续了下来。不过,基督教开始逐步战胜了这个得到民众支持的、最后的异教事物,549年,在大竞技场举行了最后一次赛跑。此后罗马便陷入了沉默。从那时开始直到8世纪结束,罗马都没有娱乐的记录。”
“9世纪、10世纪开始渐渐恢复了一些,到了11世纪,狂欢节以‘自由节’‘疯狂节’的名目复活了。人需要有疯狂时间。”
“圣人格里高利七世教皇严厉的谴责也没有奏效啊。”
“不给人时间疯狂,他整个一年中都会邋邋遢遢有点疯。这也不太好。”
“天主教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把四旬节前一周定为狂欢节,把时间和古代节日巧妙地吻合起来。”
“这是我们的祖传本领。”
“由此产生了古代异教与基督教的混血儿——罗马狂欢节。”
“是的。不过,直到15世纪下半叶教皇保罗二世开始下力气抓,狂欢节才盛行起来。”
“是啊,没人出钱是不行的。”
“只要费用有个目标就好办了。意大利人是一个天生不缺戏剧元素的民族。尤其在罗马,有自古以来的传统。罗马的狂欢节出名,也是当然的发展结果。”
时间在闲聊中逝去。大街上不知不觉已经挤满了人。大家竞相戴上了自己心仪的假面。表情丰富的假面是向摩德纳订的货。还有人只把眼睛用白色假面掩住。船型马车满载年轻姑娘通过时,道路两侧的窗户里洒下了更多的糖果和纸片。化装群众的人流就像一条五彩缤纷的大河缓缓流淌,人们左碰右撞,相互融化。这人流看上去似停非停,似动非动。
有人扮成古罗马皇帝。有人扮成枢机主教,一边从他身边走过,一边向沿街的群众送去祝福,那架势比真的枢机主教还要好。听说科尔内罗等年轻枢机主教化装成小丑上了街。如果今天他们碰上了假枢机主教,就得走过去跪在他面前行礼。笑声和奏乐声震耳欲聋。土耳其苏丹追逐着圣母马利亚,奥林匹斯诸神跑过来保护马利亚。肥胖的基督看着这一切呵呵地笑着。一切都搅和在一起,很不严肃地搅和在了一起。不过,异教与基督教的这种混合中有一种东西让人觉得,只有宽容才符合自然。
突然,有人发出了哀号。大家一齐朝那个方向望去。原来是死神穿着黑衣,挥舞着巨大的镰刀,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白得发蓝的头盖骨假面在从头裹到脚的黑衣里格外醒目,令人恐惧。死神展开黑衣,好像要把人们包进去一般。他挥舞着闪着银光的大镰刀,呼呼作响,像是在切割空气。孩子们大声哭着,四处逃散。就连大人们,包括皇帝、枢机主教、圣母马利亚、土耳其苏丹,还有不死的奥林匹斯诸神也都显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躲着死神。人们逃走了,死神在无人的街道的中央放肆地走过。女人们赶紧在胸前画十字,男人们按照习俗赶紧摸着自己的睾丸祛灾。在齐吉家窗前观赏的三个男人苦笑着,也如法炮制一番。
就在这时,台伯河对岸放起了烟花,好像要吹走人们的忧愁。一炮接一炮的烟花爆炸声让人心情爽朗。光亮和色彩洒满夜空,把人们的心情从死神走过时的阴沉中拉了回来。欢声再度响起,假面重又活动起来,充满了生气。人群戴着色彩丰富的假面复又流动起来。糖果满天飘撒,到处爆发出欢笑声。烟花大大地散开再熄灭。
“没有比地中海世界对人性更为宽容的地方了。在这里,人们可以开心地活着,不用为原罪意识而苦恼。
“我不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里缺少人类与生俱来的开朗和对死亡的平静。我无意批评北方人的生活方式。我只是觉得自己在那里无法生存。”
本博和萨多莱托对利奥十世的这番话很有同感,不停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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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不到10个月,1521年12月1日,利奥十世去世了。再过不到10天就要迎来他的46岁生日了。在今天看来,他可能死于急性肺炎,好像是在狩猎的地方着了凉。他几近猝死,连最后的忏悔都没有来得及做。按照天主教教义,他躲不过要去炼狱的命运了。
他治世期间不但花费了450万达克特,死时还留下了将近70万达克特的债务。债权人名单如下:
债权银行都是趁利奥十世即位时进入罗马大赚其钱的佛罗伦萨银行,枢机主教也都是托他的福爬上了枢机主教的地位,获得了巨大收入来源的佛罗伦萨人。他们利用与教皇的亲近关系获取了巨大利益。比尼和斯特罗齐两家银行因借钱给教皇导致它们濒临破产,普奇和阿梅里尼两位枢机主教也把全部财产借给了教皇。教皇突然去世,他们的脸都变绿了。他们从利奥十世的年龄考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早逝。当时的编年史这样写道:“利奥十世吃掉了三代教皇:前任尤利乌斯二世的储蓄、自己在位期间的收入和让下任可支出的那份钱财。”
受到牵连的不光是债主。装饰三重冠的宝石、十二使徒雕像、银质大花瓶、从地毯到挂毯,凡是能成为借款抵押物的东西均未能幸免。教廷当局得知如此惨状后,何止是脸色变绿,他们简直绝望了,人人坐立不安。为了救急,甚至有人提出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方案,要卖掉特拉西梅诺湖。可是,这个湖只适合狩猎,不可能轻易会有买家。
在这样的状态下,自然会产生尽量节约以渡难关的想法。教皇葬礼上用的蜡烛也不是新的,而是从先前去世的里阿里奥枢机主教用过的中间拨出了一部分。连葬礼都是如此,造墓更是梦想。尤利乌斯二世生前就让米开朗琪罗为自己营造了宏大的陵墓。但利奥十世不这样。作为罗马教会之长的教皇,他对自己的纪念碑是否流传后世毫无兴趣,不可能为自己准备好陵墓。他的遗体被草草埋葬。留存至今的陵墓,是他去世20多年后,在保罗三世教皇时代才好不容易成形的。
尽管伊拉斯谟的讽刺与嘲笑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位美第奇教皇却热爱伊拉斯谟的这种精神。他还坦然地接受了路德的谴责与弹劾。他如此地自信自己的优越性,具有真正的贵族精神。随着他的辞世,罗马和意大利从世界史主人公的宝座上跌落下来,文艺复兴时代结束了。
使文艺复兴消亡的最后一击,发生在利奥十世教皇死后6年的1527年。皇帝卡洛斯派来的大军对罗马进行了古罗马帝国灭亡以来最大的一次破坏和掠夺。
这次“罗马浩劫”(Sacco di Roma)的主角不是身为天主教徒的皇帝,而是在入侵罗马时成为群盗的路德派信徒德意志佣兵。对他们这些纯正的德意志基督教徒来说,罗马正如路德所谴责的那样,是连异教徒土耳其人都恶心的堕落与颓废之都,是正义之民替上帝予以神罚的头号对象。这给了被欲望冲昏头脑的群盗以大义名分。罗马在阿尔卑斯山北面的胜利欢呼声中化作废墟。
在以后发生的反宗教改革运动中,罗马和意大利都未扮演主角。用司汤达的话说,过于严厉之事不符合意大利人的气质,请尽早转到西班牙去吧。在那个时代,神职人员严禁假扮成俗人,俗人也严禁假扮成神职人员。那时,西斯廷礼拜堂壁画上米开朗琪罗画的裸体基督像,以及教廷收藏的腰间用蓝色颜料画了一圈腰布的古代裸体雕像,都只是用无花果叶形状的石片遮住性器。意大利人富于文艺复兴精神,他们根本不相信什么正义之民,也干不出宗教裁判所和猎巫那样的事来,而这些却像狂风暴雨一般席卷了后面的时代。
就像预感到这天会到来一样,利奥十世死后第二天,在老百姓贴匿名信的地方——帕斯奎诺石雕像的胸前贴出了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
“把罗马借给你!” 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