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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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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

  “La virago d’Italia”

  (意大利的女杰)

  洛伦佐·迪·克雷蒂画,弗利市立美术馆藏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家谱

  序

  请听听这个让人无尽伤悲的女人的故事,

  弗利的卡特丽娜的故事。

  我为故土而战,

  无人相助,众叛亲离。

  我远方勇敢的王啊!

  你何时才能

  全副武装,策马驰骋到我身旁。

  那一声“法国”的呐喊,

  震惊全世界。

  意大利势力,

  轰然扫地。

  请听听这个让人无尽伤悲的女人的故事,

  弗利的卡特丽娜的故事。

  我与故城命运相连,

  与粮秣大炮金币,还有

  众多兵士,

  同生共死。

  除我之外,又有何人?

  能掌管这座城塞,

  对着圣油式起誓。

  除我之外,无人能信!

  因为,谁想尝

  那背叛的滋味。

  请听听这个让人无尽伤悲的女人的故事,

  弗利的卡特丽娜的故事。

  如果那个教皇儿子——

  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

  在这之后也想留在弗利,

  那他最好改换职业。

  当个泥瓦匠甚好,

  随时能修补城市。

  因为在我狂怒之时,

  可能会彻底地

  破坏。

  请听听这个让人无尽伤悲的女人的故事,

  弗利的卡特丽娜的故事。

  (选自16世纪初,罗马涅地方的小曲《卡特丽娜·斯福尔扎的哀歌》)

  外城墙已经被攻破了。敌兵越过外城墙与内侧的城塞之间护城河上的两座防栅后,又通过了用一捆一捆木柴加急建造起来的桥,就像蜘蛛的幼虫一般开始攀登内城墙。

  城塞之中原本还有3000名守军,但是对于爬上城墙的进攻者,他们本应集中开火的炮筒却没有打出几发炮弹。其间,进攻者中的一人攀上了四座塔中一座塔的屋檐,成功地夺取了旗帜。进攻者看到这一幕都振奋不已,斗志激昂,势不可当地涌入了城塞。

  城池已经困守了将近一个月,此时敌军为何能够如此轻易地侵入呢?城塞的主人、伯爵夫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虽不能确定原因,但她依旧命令守军在敌人入侵路线的近旁点燃炸药,试图以此阻止敌人的入侵。可是她的命令并没有被传达下去,城塞四座塔中的两个守卫队长与雇佣兵队长之间达成了背叛女主人的协议。因为3000名守军中的大部分都是以金钱雇来的雇佣兵,在有胜利希望的战役中尚能奋勇杀敌,一旦出现衰败之势,那么雇佣兵队长就只会考虑自己团队的利益。

  看到对自己的命令毫无反应的队长们,卡特丽娜这才如梦初醒。在这之前,她还站在城墙之上,身穿铁制的胸铠,外面套着暗黄色的袍子,手持宝剑,叱咤鼓励着守军。有两三次,炮弹落在了她的身边,她也不曾后退一步。

  可转瞬间失去了大半士兵的她,身边只剩下几个部卒。大势已去,身陷绝境,城墙上已然失去了防卫。无奈之下,她决定躲进位于城塞四座小塔中心位置的大塔,继续最后的绝望的防卫。

  15世纪中叶米兰制作的甲胄

  手持宝剑、身穿黄色袍子的卡特丽娜跑上塔内的螺旋楼梯,后面跟着少得可怜的士兵。夹杂在黑色铁甲之中的黄色,瞬间吸引了在守军的默认下涌入城塞的敌兵的视线。还来不及关上门,敌人便一下子涌到了中心塔的入口处。那狭窄的50厘米左右宽、连窗户也没有的螺旋楼梯变成了地狱,为了保护伯爵夫人而将敌人从楼梯上踢落的士兵们,与从下往上犹如洪水一般涌来的敌人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他们站在死者的尸体上砍杀着,敌我已难分辨。受伤的士兵身上,又垒起了被一击倒下的别的士兵的尸体。临死前的呻吟声与盔甲兵器的相接声回响于整座塔中。

  可是,不论敌兵倒下多少,后援部队都源源不断。不知不觉中,卡特丽娜的部队开始被迫退向楼梯的上方,再上方。二层已经完全落入了敌手,不得不退到了塔的顶层。对于亲自与敌人砍杀,手也负伤的卡特丽娜来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逃脱的方法,更不要奢望能够守住这块地方了。但她并没有完全绝望,甚至做好了与塔一同化为灰烬的准备,于是她命令点燃炸药库。她的期望是,在炸药库周围的木柴捆燃烧的时候,敌人可能会因为害怕爆炸而退出塔,而她则在那时寻找逃出敌人包围的机会。

  最终,她的打算落空了。木柴燃烧的烟雾上升到楼上,楼梯里虽然弥漫烟雾,但浓烟之中的敌人却在火还没烧到炸药时就把火灭了。被浓烟笼罩的守卫主人的士兵们丧失了最后的斗志。

  进攻部队的总司令官是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他在军队成功侵入城塞时就部署好了军队,下令不许一个人从城塞中逃脱。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悠闲地离开军营回到了城里。但当他看到城塞的一角升起了白旗,就立刻骑马返回护城河畔。随从吹响了号角,传达了切萨雷希望与伯爵夫人对话的意向。塔的顶层的小窗上出现了伯爵夫人的身影。切萨雷骑在马上,对她郑重地说,为了避免发生更多的流血悲剧,请她交付城塞并降下城塞的渡桥。卡特丽娜沉默不语。此时进攻军的两个法国队长紧逼在她身后。明白自身处境的她,已经无力抵抗了。

  半夜,火把照着道路,总司令官切萨雷与法军司令官达莱格莱进入了城塞。战役结束了。切萨雷军队的450名死者、法国军队的700名死者都还放置在城塞之中。从那些尸体中穿行而过的切萨雷,径直进入塔中的一个房间。在那里,卡特丽娜站在数名侍从与女官的中间。切萨雷走近她的身边,既没有胜利者的骄傲,也没有对失败者的轻蔑,只是举止郑重向她简单说明了将她俘虏的意思。卡特丽娜一言未发。

  过了一会儿,她那负了伤而虚弱的身体,在切萨雷与达莱格莱的左右搀扶下走出了城塞。从崩塌的城塞之中,从横躺的尸体之间走出的她面无表情。那是1500年1月12日夜间的事。伯爵夫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时年37岁。

  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是时任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儿子,具有教廷势力的背景;他刚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成为亲戚,受到了国王的全面资助,权势可谓如日中天。唯独有一人挡在了切萨雷的面前,那就是这位弗利的伯爵夫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当全意大利的男子对切萨雷束手无策只能屈服时,她虽然战败又是一介女流,可她的勇气却赢得了整个意大利的赞扬。马基雅维利说,当时有很多人创作了赞颂她的歌曲,在街头巷尾传唱,但如今流传下来的只有本章开篇的那一首《卡特丽娜·斯福尔扎的哀歌》。不仅仅是意大利人对卡特丽娜毫不吝惜掌声,法国人,他们深信自己才是真正的骑士精神——尊敬美丽而勇敢的女子——的继承者,也被这位意大利最美丽的女人之一的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及其展现出的勇敢深深地迷住了。法国为这个最为棘手的女人付出了巨大牺牲,也因此激赏她,为之着迷。

  对于这些法国人来说,成为胜利者的切萨雷所使用的手段是让他们无法接受的。出于两件事情,他们对波吉亚的不满爆发了。首先是切萨雷将卡特丽娜从城塞之中直接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而且在那天夜里与第二天一整天,都只有他与她两个人待在房间里。对一个战败者、一个失去自由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行为,简直亵渎了他们奉为信条的骑士精神。全意大利的舆论都谴责切萨雷的这一行为。“可怜的伯爵夫人啊,连作为女人的自尊也被伤害了。”可是,当事人切萨雷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对于想要的女人,哪怕是别人的东西也要抢过来变成自己东西的他来说,骑士精神简直不值一提。因为对于这个比自己年长12岁,浑身散发出成熟与美丽,甚至从一开始就对他赤裸裸地表现出轻蔑态度的女人,他只不过无论如何都想把她变成自己的东西而已,并且实践了。“如果城塞所有的守军都能像她一般英勇,那么城塞也许就不会沦陷了。”切萨雷对曼托瓦大使这么说道,实际上他也是被卡特丽娜的魅力所迷住的人中的一个,只是被迷住的方式不同而已。就算他被一个女人迷住了,也一点儿不会想要去尊重她,切萨雷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当然,没有人知道卡特丽娜自己对此有何反应,责难切萨雷的行为并留下这些记录的都是男人。然而,女人并非他们想象的那么单纯。

  卡特丽娜被切萨雷关在他的房间内,旁人一律不得进入。这让法国士兵们对卡特丽娜愈发同情,而对切萨雷也愈发不满,队长达莱格莱正是其中表现得最为激烈的一个。因为伯爵夫人是被法国士兵俘虏的,所以他认为她的在押理应安置于法国国王的身边。而且,根据法国的法律,战时不能俘虏女人,所以他主张她不是波吉亚的俘虏。可是,切萨雷先是接到了教皇父亲杀死她的命令,后又接到将她押送至罗马的命令,所以不能同意达莱格莱的主张。切萨雷与达莱格莱之间持续协商。好不容易得出的结论是,伯爵夫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作为法国国王的俘虏,委托教皇波吉亚监管。

  法国士兵的第二个不满是关于赏金。当时,因为在城塞攻击中遇到了未曾预料的强烈反击,所以切萨雷布告说,生擒伯爵夫人者赏赐一万达克特。可是后来,切萨雷本应对直接俘虏卡特丽娜的两个队长赏赐两万达克特的,却仅仅给了一成的赏金。队长们要求全额。他们甚至说,如果不能按照约定支付全额,就杀死卡特丽娜。对此,切萨雷以在城塞最后沦陷之前都没有俘虏伯爵夫人为由,最多只肯支付4000达克特而不再让步。但是,即便如此,这也是一笔巨款了,队长们接受了这个数字。这对于想要通过归属于法国国王,从而有机会利用相应的法国法律免除俘虏之身的卡特丽娜来说,意味着断绝了最后的希望。后来,马基雅维利这么写道:

  “伯爵夫人,被法国以4000达克特卖给了瓦伦蒂诺公爵。”

  切萨雷任命西班牙人贡扎罗·德·米拉芬特斯为沦陷的弗利和伊莫拉的总督,之后率领全军1.5万名士兵于1月23日离开弗利前往罗马。在那个雾霭蒙蒙、晨光微弱的清晨,人们聚集在切萨雷一行通过的广场上,想再看看曾经是自己的领主而现在身为俘虏的卡特丽娜。只见她穿着黑色的绸缎衣服,头上罩着面纱,骑着白马。切萨雷与达莱格莱骑着马护在她的左右,她身后跟着的两个老仆与两个女官也都骑着马。连一直都很憎恨卡特丽娜,在她奋起组织防御切萨雷之时拒绝听从指挥的弗利市民们,在看到自己的女主人如此面目全非的样子时,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他们的感叹更多些。所谓民众之类,都是不负责任的家伙。尽管如此,卡特丽娜也因他们的呼声湿润了双眼,一一报以应答。被称为“弗利的夫人”,在丈夫里亚里奥死后12年间君临该国的她,现在失去了一切。100年前,斯福尔扎家族从罗马涅的一个农村豪族崛起。祖先写下军人光辉的历史,最后登上米兰公国的王座,自由自在地掌握了权力。如今,祖辈留下的斯福尔扎家族精神由这位卡特丽娜画上了句号,因为米兰公国的蛇与木棉花的斯福尔扎家族的徽章被法国王室的徽章所取代了。

  “要让我感到恐惧,就必须更加强烈地击打我的心脏。”

  给洛伦佐·德·美第奇送去这封信的卡特丽娜,被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美而又最残忍的女人。后来,她对切萨雷·波吉亚也说:“我是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男人的女儿。”在她的身上,奔腾着斯福尔扎家族那宝剑横空出世的血和魂。

  今日,对于具有男性性格的女人的评价非常苛刻。大胆而勇敢的女人被人们称为女杰或女强人,不过是一种很戏谑的称呼。但当时这种词语完全没有轻蔑的意味,相反是一种赞叹之语。卡特丽娜被称为“意大利的女杰”——美丽、残忍而勇敢的女人。这反映了在当时的男人眼中,她是一个勾起无数男人征服欲的充满了魅力的女人。

  这样的卡特丽娜广受追捧。就像今日的肖像写真店一般,当时弗利的街上有很多大量复制她的肖像画的商店,据说其肖像画非常畅销。她身边的作为佛罗伦萨特使而被派到弗利的马基雅维利也说过,他的朋友请他购买伯爵夫人的肖像画并尽快送达给他。

  可是,她这样的人气也是出于她对敌人不让丝毫的勇气,虽身为女流却令男人自愧不如。特别是当她从谋杀丈夫的那些人手中逃脱,再次将国家收复于自己的手中;与一代枭雄切萨雷·波吉亚对决之时的勇敢,显示其作为女中豪杰足以名垂青史的资格。

  尽管如此,对于“意大利第一夫人”(Prima donna d’Italia)这一评价也并非没有一点儿异议。当然,当时没有一个女人像卡特丽娜·斯福尔扎那样处于政治的前沿。在那样艰难的时代里,至少在丈夫死后12年中,她坚守了弗利与伊莫拉。可是,她作为君主的政治才能却不得不逊色于伊莎贝拉·德·埃斯特。相较之下,伊莎贝拉的丈夫虽然是一个平凡的君主,但也并非那么不济,而且还活得久了一些,所以她没有卡特丽娜那么幸运,得到更多发挥政治才能的机会。

  可是,对于这两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出色的女人的政治才能,也不得不承认其作为女人的局限性。只考虑曼托瓦、费拉拉两国安全的伊莎贝拉和为了守护弗利、伊莫拉而不瞻望时代新潮流,并鲁莽地与切萨雷对决的卡特丽娜,将她们与当时最优秀的男人洛伦佐·德·美第奇、伊鲁·摩洛、亚历山大六世、切萨雷·波吉亚、尤利乌斯二世等人相比,与他们那种贯彻极善至恶的雄壮的政治相比较,大概可以明白文艺复兴那个时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的时代了吧。历史上有过男人的时代与女人的时代,文艺复兴时代的女人,是生存于男人时代的女人。

  即便如此,伊莎贝拉“不流血”的政治中所见的“狮子与狐狸的结合”的成熟,是卡特丽娜所没有的。卡特丽娜不像狐狸,而更像狮子。在这一点以及其生涯的悲剧性结束上,可以看到她与她最大的敌人切萨雷·波吉亚的相通之处。而且,就像切萨雷也是如此,这种类型的人很能打动人们的心灵,因为人们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永远的青春。青春很美,特别是,那不是将青春浪费于过度感伤的青春,而是立足于现实,发挥冷静的精神与勇敢的青春,那就更美丽了。

  卡特丽娜便是这种青春之美,并且她还努力使自己变得更美。为了保持修长的体形,她非常注意饮食。在对同时代的女人们评价时,对于拥有深厚修养同时被认可美貌但身材稍显雍容丰满的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如此说道:“曼托瓦侯爵夫人那么胖还毫不介意。”

  1515年,卡特丽娜死后6年,她的一个亲信卢卡托尼奥·库帕诺伯爵整理出卡特丽娜夫人的“美的处方笺”。此人是她最小的儿子,即被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后一个军人“黑队的乔凡尼”的部下。对于这位在“罗马劫掠”前,对犹如怒涛一般南下的德国——西班牙军队进行抵抗的唯一意大利军人“黑队的乔凡尼”,诗人塔索赞美他为“意大利的剑、盾与自豪”。在库帕诺伯爵整理的这份处方笺中,我们选择几项来看看。

  首先,要想使肌肤变得美白而润滑——将新鲜鸡蛋的蛋白煮熟,用热水过滤后洗脸。为了祛除脸上的雀斑——将鹭鸶的喙切成碎末,加葡萄酒煮,用热水过滤后洗脸。为了消除眼部疲劳——将河鱼的脂肪在太阳下暴晒,再用蜂蜜搅拌,涂在眼部周围。为了让头发生长速度加快——待三叶草的叶子与根腐烂后,与米糠一起煮,再用水与醋搅拌,使用过滤后的水洗头。为了让手变得美丽——将苦杏仁的果实清洗干净,切成碎末,在水中浸泡一个晚上。然后将水扔掉,再将两个白芥末与四个萨拉逊芥末切成碎末,加鲜奶油搅拌,涂在手上或手指上,慢慢地靠在火上,一直靠到红色的水分渗出,剩下的脂膏形成白色的黏土状,冷却后洗净……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卡特丽娜的手十分美丽,这是有口皆碑的。她就是这般细致地记录了有关美容、健康等内容,甚至还有堕胎的方法。

  可是,正是这个处方笺,第一次将巴黎宫廷推广到整个欧洲的社交界。这是因为,卡特丽娜通过第三次婚姻与卡特丽娜·德·美第奇,也就是后来在法国实行了圣巴托罗缪大屠杀的凯瑟琳·德·美第奇成了亲戚。后者将处方笺带进了法国宫廷,从巴黎传播到整个欧洲的宫廷与社交界。所以,卡特丽娜的时尚在很多年间影响了全欧洲的贵妇人。她不仅这样成了当时贵妇人的流行先驱,还是流行的创造者,她的美貌必然吸引了众多男人的视线。听说来到罗马的弗利的使节们每次在拜谒教皇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首先要问:“如今伯爵夫人还依旧那么美丽吗?”对于美丽而勇敢的女人的赞美,只要真正的男人活着,也许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乡野武夫的崛起

  空荡荡的房间里,墙壁上没有半点儿壁挂装饰,光秃秃的一片,墙上仅有的窗户也很小。在一张很大的木桌上,摆着很普通却非常丰盛的食物和葡萄酒。吃饭时,归来的男人们将武器扔在一旁,随便坐下,拉过盘子便吃。二三十人在吵吵嚷嚷中填饱了肚子后,衣服也不脱倒头便睡。这个只经过简单分割,连大门都没有的宽敞房间里,四处摆放着床铺,男人们就躺在连床单都没有的铺上,呼呼大睡。其中一些男人在吃猪蹄时眼睛就瞄上了上菜的女人们,刚一填饱肚子就将女人们强行按倒在床上,开始填补其他的欲望。另外一些没有吃完的男人豪爽地笑着,烤全猪的脂肪在火上滋滋地滴着油,一旁经过仔细检修的武器被火光映照出幽暗的光泽。这里的一切都在理所当然地重复着。“Lo sforzo”(洛·斯福尔扎,意思是心想事成者)是穆佐的绰号,后来又成为阿滕多洛一族的姓氏——斯福尔扎。上面那段话描写的就是斯福尔扎家族的日常生活,距离1500年卡特丽娜与切萨雷对决败北大约100年。当时,罗马涅偏僻的乡村科蒂尼奥拉(Cotignola)的豪族阿滕多洛仍保留着中世纪风格的粗野与奔放,与近邻纷争不断,因而老百姓在工作时武器从不离身。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阿滕多洛一族粗野地发展着自身力量,女人也不例外。在与科蒂尼奥拉地方的仇敌帕索里尼一族家常便饭般的争斗中,女人也是手持武器的,哪怕是在她们不间断的孕期。

  14世纪下半叶的意大利,雇佣兵队长、武装农民集团的头目、地方豪族,无论是什么出身都在发展着自己的势力,国家也由此逐渐形成。最初主要由阿尔卑斯山以北而来的外国人构成,不过很快就被意大利人所取代。因为在这个时代,对于任何人来说,财富与权力的无限可能性都是打开着的。

  1382年的一个傍晚,阿滕多洛家中一个名叫杰克莫的人,像往常一样在耕田。忽然远处传来笛声和鼓声,有人在大喊:“村民们,扔掉锄头到我们这里来吧!扔掉你们的锄头去找寻自己的幸运吧!”这是著名的雇佣兵队长波尔特里诺·达·帕尼卡雷的士兵们,在他们的后面已经跟随了一些想要扔掉锄头的百姓。被称为“穆佐”的杰克莫听到了,他想了想,然后将锄头扔向旁边的橡树,心里做了决定:如果锄头掉了下来,那么就像以往一样继续做个农民;如果锄头挂在了树上,那么就扔掉锄头跟他们一起走。锄头挂在了橡树上,没有掉下来。于是,穆佐悄悄地回到家,偷走了父亲的一匹马,追随他们的队伍而去,那时他只有13岁。

  两年后,穆佐成为斯克鲁齐奥队长的侍童回到了科蒂尼奥拉。这一次,他已不再是偷父亲的马匹了,而是问父亲讨了四匹马与武器盔甲,然后带领着20多个弟兄,再次离开了科蒂尼奥拉前往战火纷飞的地方,前往命运等待他的地方。

  10多年后,这个有着半个农民身份的穆佐被取了一个绰号:洛·斯福尔扎。他须发浓密,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一双粗糙的手,长了一个鹰钩鼻子,长相显得很粗鲁,为了方便常年戴头盔而将头发和胡须都剃得很短。身为雇佣兵队长的他的价值之高,引得米兰与佛罗伦萨为了他而争持不下。他与四个教皇、四个国王都战斗过。

  米兰城之塔 注释标题 米兰城之塔,指米兰公国的要塞——斯福尔扎城堡(Castello Sforzesco)。

  在拥有军人的优秀才能的同时,他也具有一般农民的狡猾习性。他虽然不会写数字,但从来没有搞错过,也从未拖延支付士兵薪水。他这种对于金钱严谨而朴实的作风让银行家们非常信任他。他自己的财产自不必说,即使在战败时也有很多人愿意借钱给他。对于部下,他能记住每个士兵的名字,从不疏忽;虽然他是个严肃的长官,待人却非常公正,因而赢得了人心。

  他不会写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那也是在一次被俘后于牢狱中学会的。虽然字迹幼稚,但那是他自己的。尽管如此,他对古希腊与古罗马的历史非常感兴趣,让人为自己翻译成意大利语进行学习。他的秘书只雇用僧侣。因为在当时,出于宗教原因,僧侣被允许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自由进出,所以常被当成间谍使用。

  婚姻对他来说,同打胜仗一样,是通往成功的另一条路。他没有同为他生了5个孩子的情人露西娅(Licia da Terzan)结婚,直到50岁时才与那不勒斯国王的遗孀乔安娜结婚。

  至此,他的生涯也很快迎来了终点,在5年后的战场上。佩斯卡拉河在大雨过后河水陡涨,他在行军渡河的途中伸出手想要救助一个侍童,却因为身上穿戴的甲胄太重致使马失去了重心,掉进了河里。这位穆佐·斯福尔扎就是卡特丽娜的曾祖父。

  1/4个世纪过去了。以自称为“幸运女神的丈夫”的著名雇佣兵队长皮奇尼诺之死为界,即便是百姓出身的武夫,也可以仅凭自身的手段就能扶摇登上一国之主宝座的时代就要过去了。对于“幸运女神”,一般的说法都是“幸运女神的宠儿”,但是后来马基雅维利说:因为幸运之神是女神,所以要想将其纳入手中,就必须像将女人弄到手一样支配她才行。

  15世纪下半叶的意大利,终于开始形成列强之间的均衡状态,已经不再是轻易就能诞生一个新雇佣兵队长国家的状态了。其中,穆佐的儿子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谨慎地使用了幸运及自身的才能,收获了米兰。1441年,在他40岁的时候成为米兰共和国实际的国主,与菲利普·玛丽亚·维斯孔蒂的庶出女儿比安卡·玛丽亚结婚。接着,他在1448年维斯孔蒂去世之后一度与威尼斯共和国对抗,但很快就倒戈,成为米兰共和国军队的雇佣兵队长,与维斯孔蒂的正妻玛丽亚·迪·萨沃亚及其娘家萨沃亚公爵家相战。在胜利之后,他以解放者的姿态接受了米兰的欢迎。那是1450年的事情。米兰封其为公爵,共和国变成了公国。虽然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百姓的长相至今也没有什么变化,但在弗朗切斯科的身上,已经可以看出自信与沉着成就的君主的威严。

  正如马基雅维利与布克哈特所指摘的那样,他是与15世纪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情调最为匹配,并且出色地加以运用的典范。

  可以认为,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通过连续16年的统治,强固了米兰公国的基础,将其变成意大利的四大势力之一。

  他的儿子加莱亚佐·马里亚公爵在22岁时继承宝座,这之后的10年中,可以说矛盾不断发生。他虽然在内政与外交上都算不上特别卓越,但也发挥了相当才能。可是,不可控制的欲望却像失去了掌舵的大船一般。当时,有一个家臣被活活地装进箱子,当作一具尸体给埋了,还有一个臣子只因为与他的情人说话便被砍了双手。在当时的费拉拉年代记中,记录他为“拥有欲望与才能之力的怪物”。

  为了改善自1450年以来与萨沃亚公国之间的关系,他力排母亲的反对,与萨沃亚公爵家的女儿博纳结婚。他从这场婚姻中获得了5个孩子,另外还有5个庶出的孩子。在嫡出的子女中,吉安·加莱亚佐后来虽然成了国主,却被其摄政的叔父伊鲁·摩洛夺取了政权;比安卡嫁给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还有安娜,她成为费拉拉公爵阿方索的第一个结婚对象。

  加莱亚佐·马里亚·斯福尔扎

  卡特丽娜出生于1463年,是庶出。

  在当时的意大利贵族社会,嫡出与庶出的孩子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差异,只是在继承家业的场合中,嫡子优先。当然,嫡子被实力雄厚的庶子所取代也是常有的事。据说那不勒斯的国王费兰特也是庶子出身。

  可是,与这些相比,更重要的特征是男子与女子具有完全平等受教育的机会。他们经常在同一个地方,接受同一个教师的教育教导。女子与男子一样爱好拉丁语、希腊语的学问,这在当时被认为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在卡特丽娜快到11岁的时候,因为她的婚事,她的名字忽然开始往来于罗马和米兰之间。对方是时任教皇的西斯都四世的外甥、罗马第一实力者吉罗拉莫·里亚里奥伯爵。当然,在这个婚约的背后,交织着当时意大利政界特有的策略。

  首先,对于罗马而言,事事皆与教皇关系不和的佛罗伦萨共和国实际主权者、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德·美第奇早已是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想将很久以前起就与美第奇家族有亲密关系的米兰斯福尔扎家族拉拢到罗马这一方来。其次,新娘卡特丽娜带来的作为陪嫁金一部分的伊莫拉领地,美第奇家族垂涎已久。因此,教皇想将领地变成自己外甥的地盘,以挫败洛伦佐的野心。显然,教皇从这个婚约中看到了以上两个政治目的同时实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斯福尔扎家族的公爵不仅希望将米兰收入囊中,还野心勃勃地打着旁边的伦巴第的主意。就为了这一点,他也必须与教皇搞好关系。于是,订婚很简单地达成了。

  可是,在婚礼之前,米兰发生了一场不幸,这在斯福尔扎家族和卡特丽娜的记忆中留下了深远的阴影。这一事件与两年后佛罗伦萨发生的著名的“帕齐阴谋”成为15世纪意大利的两大暗杀事件。

  1476年12月末,自春天起便南征北战而离开了米兰的加莱亚佐·马里亚公爵同往年一样,为了与家人一同过圣诞节,正准备返回米兰城。正当他要出发的时候,军营里收到了一个急件。报告说米兰城中他的房子发生了火灾,被烧光了。他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不知所措,但还是按照预定计划出发了。

  位于意大利西北部的伦巴第,冬季酷寒。队伍缓缓地行进于笼罩在雾霭之中的灰色伦巴第平原上。忽然,公爵的头顶飞来三只乌鸦盘旋不去。侍者们再三驱赶这不祥的鸟儿,可乌鸦依旧不肯离开公爵的头顶。公爵对此也心生厌恶,他勒住了马,双手合在一起,犹豫着是该继续前进还是原路返回。犹豫之际,马儿又开始跑了,公爵也没有强行阻止自己的坐骑向前,众人又继续前进。

  在某个事件发生之后,之前偶然遇到的事情往往会被视为预兆。但若什么事件也没有发生的话,大家又会完全忘记之前偶发的事情。正是这一次,米兰公爵的预兆应验了。

  暗杀公爵的阴谋早已在6个月前就开始策划,以在米兰开设了辩论术私塾的科拉·蒙塔诺煽动学生为开端。他对学生们强调,伟人只出生于共和制之下。在今天的米兰这种君主制下,优秀的人才无法发挥自身的才能。所以,每当米兰公爵的队伍通过私塾的前面,他总要说:“僭主一日不倒,米兰就无法拯救。”他征引古罗马的事例,赞扬暗杀恺撒的布鲁图与卡西乌斯。被他煽动起来的是兰普尼亚尼、维斯孔蒂、奥尔贾蒂三人。在这四个人之间,暗杀公爵的念头一天比一天高涨。但是,从心底里相信这是为了米兰自由的暗杀只有22岁的奥尔贾蒂一人。对于另外三个人来说,对公爵的私愤才是他们参与这次阴谋的主要原因。

  首先是科拉·蒙塔诺。他以前曾经在公众的面前受过鞭打的刑罚,所以对米兰公爵非常怨恨。安德烈亚·兰普尼亚尼被前任公爵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宣告死刑,是现任公爵加莱亚佐·马里亚赦免了他。可是,只要米兰还是在斯福尔扎家族的统治下,那么他的未来就没有希望。另外一个是卡洛·维斯孔蒂,他对被斯福尔扎合并的当今维斯孔蒂家族的现状非常不满。并且,他对妹妹在受到米兰公爵的诱惑后又被抛弃寄予的同情变成了愤怒,为谋杀阴谋点了火。

  除去只煽动而并不参加实际行动的蒙塔诺以外,三个人多次在兰普尼亚尼的家中为实施暗杀做着准备工作。最重要的是选定场所。城内的警备周全,几乎没有下手的可能。狩猎的时候也很危险,所以不能采用。他们最后想出来既能够确保公爵出席,又被大批群众包围,使得事情能够顺利进行的机会,就只有教会的节日了。实施谋杀的时间与场所定为圣斯特凡诺节,在举行弥撒的圣斯特凡诺教堂。决定日的那天,他们集合于纪念米兰的守护圣人圣安布罗焦教堂的植物园,发誓若背叛计划就等同于叛国。

  到了圣诞节的次日,终于等到了实施行动的日子。将近正午时分,带领着公爵前往教堂的队伍,渐渐地通过城市的中心地带。从早上开始就将城市包裹得白茫茫的雾霭散去了,太阳微弱的光芒照射在15世纪初被穿戴着五颜六色的金银丝线刺绣服饰的骑士一行身上。尤其是米兰公爵的随行者,其装备之奢华在当时的意大利远近闻名。从远处看去,那支队伍好像是一条蠕动着的闪闪发光的蛇。

  一行人通过了狭窄的石板路,两旁的房屋都很矮,几乎每个人家都只有一层或两层,屋檐从两侧戳出来,节日的人群熙熙攘攘。贵族、医生、公证人、圣职者们给马和驴子套上了或华丽或简陋的骑具,来来往往。披着深色斗篷的贫穷的民众东跑西蹿,不过,女人们还是在衣服上稍微增添了几分色彩。

  他们分散地站在公爵的队伍将要临近的道路两旁。米兰公爵跟在护卫兵及侍从的后面骑马前行。年轻的32岁公爵身材高挑,穿着华丽的衣服。民众看着他的身形,说不上是赞美还是敬畏的心情。就算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在骑马前进的公爵自己的心中,也许正偷偷地感到不安。因为他本来在出发之前听从公爵夫人的建议,在衣服的里面穿上了胸甲。可是他觉得看起来很胖,就脱掉了。人们只注意到骑马前进的公爵脸色阴暗、视线黯淡。从人群中发出低声细语:“多么严肃的一位先生啊。”

  斯福尔扎骑马像(达·芬奇的草图)

  圣斯特凡诺教堂的前面也聚集了想要一睹公爵的群众。三个暗杀者早已到达此处,只待伺机而动。兰普尼亚尼在衣服之下从头到脚都用甲胄包了起来,与同样武装起来的奥尔贾蒂一同躲在教堂入口的右侧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维斯孔蒂则与事先雇用的三个职业杀手躲在了入口的左侧。看到维斯孔蒂后,公爵的仆从克里奥觉得很可疑,因为那天在公爵的侍从中本不应该有这个人出现。克里奥后来详细记录了这一事件。以前维斯孔蒂出入过米兰宫廷,所以这个仆从见过他。克里奥是先出城,在教堂里等待着主人的。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确认周围有没有可疑之人,公爵的队伍就临近了。马蹄声响起,仿佛在挑衅暗杀者。人声鼎沸,公爵骑着马从分成两路守候着的护卫兵中间穿过,下马将缰绳交给黑人仆从后,安静地走向教堂入口。正在那时,从圣歌队的席位中传来一句圣歌:“荣光转瞬即逝”(Sic transit gloria mundi)。

  就在那个时候。兰普尼亚尼用双臂撑开一条道,叫喊着“让开,让开!”跳到了公爵的面前。然后,以表示尊敬的礼仪,左手持帽,好像是要请求什么似的,跪在了僵住的公爵面前。突然,他将一把藏在袖子里的短剑与他的身体一同朝着公爵的腹部顶了上去。公爵踉跄了一下。可是,兰普尼亚尼的第二下击中了公爵的喉咙。奥尔贾蒂也紧接着刺中公爵的喉咙、左胸与手臂。维斯孔蒂撞上背部与肩膀,数次都集中撞到了公爵。公爵“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没有说一句话,只稍微呻吟了一下。

  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护卫兵们甚至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包围着公爵的暗杀者旁边的群众“死了”“死了”的喊声。可是,只有距离公爵最近的黑人仆从,从逃跑的暗杀者之中发现了被女人的裙子下摆勾住而绊倒的兰普尼亚尼,用矛枪刺中了他。从背后被刺中背部的他,口吐鲜血倒在现场。

  暗杀的现场陷入了极大混乱中——被流血惊吓得哭喊的女人、四处逃散的群众、好不容易才搞清事态而去追捕犯人的护卫兵们。唯有公爵与兰普尼亚尼两具尸体横陈于血海之中,谁也没有工夫去理会尸体。僧侣们一下子逃进了圣具室。直到教堂内的声音都消失后,他们才把公爵的尸体运进圣具室,脱去被血浸透的衣服,洗净身体。公爵的身上有15处伤口,但是,第一击的短剑上似乎涂抹了毒药,所以他们认为公爵没有感觉到后来伤口的疼痛就死了。

  暗杀事件立即传遍了大街小巷。除了逃走的两人,受雇的职业杀手们被活活地斩去四肢,吊在面向街道的城墙上,甚至还能听到他们最后绝望的呻吟。

  兰普尼亚尼的尸体被绳索拖曳着,一条街一条街地示众,持续了三天,石板路上黏附了血和肉。最后已经辨不清人的形貌了,仅剩的一条腿还被挂在了城墙上。维斯孔蒂在数日之后被逮捕。经过拷问,他全盘招供,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最年轻的奥尔贾蒂也没有逃脱同样的命运。他先是逃到了父亲身边,却被了解了情况的父亲赶出家门;而后他逃到一个主教的家,躲在床底下。但是,当他得知经过门外的群众的欢声是为了拖曳他的同伴兰普尼亚尼的尸体时,他明白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全自己。可是,在数日后被捕的他,经过了严刑拷打,骨碎肉绽时,只有他一人对自己的行为没有感到丝毫的罪过,也没有失去这是为了米兰自由的自豪。临死之际,依旧很壮丽。煽动者蒙塔诺被米兰驱逐出境。逃到那不勒斯国王身边的他,后来在与那不勒斯国王交战的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命令之下,被处以绞刑而结束了一生。

  本打算仿效古罗马事例的他们,重蹈了布鲁图与卡西乌斯的命运,只是又一次成为证明暗杀君主并不能改变政权分毫的案例罢了。

  可是,这次米兰公爵加莱亚佐·马里亚暗杀事件对于世情却产生了重大影响。号称意大利最强国的国主被杀,而且还是在教堂中发生的。全欧洲都向遗孀博纳给予了同情,因而年仅8岁的后继者吉安·加莱亚佐的即位也很顺利。

  卡特丽娜的婚礼也照常举行。父亲死后才4个月,宫廷尚在服丧中。从父亲惨死的巨大创伤中尚未恢复的14岁的卡特丽娜从米兰出发,前往罗马举行婚礼。

  罗马

  米兰的斯福尔扎家族用剑征服了米兰。那么,罗马的里亚里奥家族,也就是卡特丽娜的夫家里亚里奥一族,是用什么征服了罗马的呢?

  这一族的崛起始于1471年8月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尔成为教皇西斯都四世。57年前,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尔出生于热那亚附近一个贫穷的渔夫之家。9岁的时候,他进入弗朗切斯科派的修道院,而后在帕多瓦、博洛尼亚、帕维亚、锡耶纳、佛罗伦萨以及当时最好的大学获得哲学神学的学位,再之后被选为弗朗切斯科派的总会长(Padre General)。

  1467年,他由弗朗切斯科派的总会长升为枢机主教。在他被任命为枢机主教之时,连购买礼服的钱都是朋友们凑给他的,这才好不容易出席了任命仪式。僧侣时代的他是一个认真的弗朗切斯科派修道士,直到4年后,成为教皇的他一改当初的节俭生活态度,同时将自己的政治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马基雅维利在关于他的部分写道:教皇这一地位究竟能够实现多少事情,他是显示其可能性的首位教皇。

  当时的罗马,道路狭窄肮脏,四处充满恶臭,完全是疫病的温床。传闻1475年,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在访问罗马后对西斯都四世说了这样的话:

  “你是绝对成不了罗马之王的。在这么狭窄的街道上,就算是两边屋里的女人们扔石头,也能将你的士兵们驱逐出去。”这句话仿佛深深打动了教皇。他立刻开始了罗马街道的规划,道路被拓宽并尽量改成直道相连,其中也含有消除疫病隐患的目的。如今的罗马市就是在西斯都四世规划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

  波波洛圣母马利亚教堂以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西斯廷教堂,都是他命令建造的。当时罗马最有名的画家们——曼特尼亚、佩鲁吉诺、波提切利、基尔兰达约、菲利波·利比都接到邀请为教皇作画,梅洛佐·达·福尔利也在其列。他为西斯都四世及其外甥们制作的肖像画现今依旧保存于梵蒂冈绘画馆内。

  可是,就算是被称为“亲族主义者”,他也是第一位展现了怎样将重用近亲做到极致的教皇。据说他有15个外甥,不过在历史上留有记录的只有其中的4个:后来成为尤利乌斯二世的朱利亚诺·德拉·罗韦尔枢机主教、集教皇的期望于一身却在28岁时早早离世的彼得罗·里亚里奥枢机主教、其胞弟吉罗拉莫伯爵,以及最年轻的枢机主教拉斐尔·里亚里奥。

  在这4个外甥中,教皇最宠爱妹妹比安卡的两个儿子:彼得罗与吉罗拉莫兄弟,其宠爱程度甚至令马基雅维利等人深信此二人是教皇的亲生儿子。在偷偷觑觎下一任教皇之位的彼得罗死后,弟弟吉罗拉莫更将舅舅教皇的宠爱集于一身。

  吉罗拉莫获得了“教皇军队总司令官”“教会的旗手”的称号,不仅一手掌控罗马的军事与政治权力,还是圣天使堡的城主,连司法权都几乎成了他的玩物。这位吉罗拉莫·里亚里奥被罗马市民畏惧地称为“大教皇”(Arci Papa)。

  而作为这位里亚里奥伯爵妻子的卡特丽娜,在罗马度过了一生中最繁华的时期。教皇西斯都四世特别喜欢他这个年轻优雅又十分活泼的外甥媳妇,还经常批评吉罗拉莫伯爵对妻子过于冷淡了。教皇身边很久没有贵族家的年轻女孩儿了,所以卡特丽娜作为罗马宫廷的第一夫人,在所有的娱乐活动、音乐会、节日、宴会上都受到热烈的欢迎,愉快地过着每一天。

  据说吉罗拉莫·里亚里奥伯爵在被教皇舅舅叫到罗马与卡特丽娜结婚之前,是萨伯纳市政府里的一个文书员。对于境遇的突然改变,他自然是想将之变得更为稳固。只是对于没有受过教育而行为粗暴的他而言,在实现自己野心的道路上选择的敌人实在是过于强大了。对手是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德·美第奇与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在这一点上,他既没有像切萨雷·波吉亚那般幸运,才干上也远远不及切萨雷。

  西斯都四世与外甥们

  这次暗杀事件的手段虽然拥有精致的趣味与优雅,但性质却极其凶残暴戾与大胆鲁莽。如此鲜明的对比,更让“帕齐阴谋”出色地描绘出15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性格。正因为如此,这一事件激发了当时所有的历史学家、人文学者与艺术家的想象。

  可能有人不能理解怎么能够将阴谋评价为出色,但是,在这个事件发生的25年后,在塞尼加利亚发生的对切萨雷·波吉亚进行的阴谋中,经切萨雷巧妙而大胆处理后,阴谋者被统统杀光。这样的切萨雷被文艺复兴时代的历史家保罗·焦维奥评价为“欺骗的杰作”。如果切萨雷那么做是有必要的,就应该超越单纯的善恶判断并果断实行,而且其做法所具有的艺术美感也足以让人做出这样的评价。可以说,这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人的精神根源所在——在达到目的的过程中抛弃了狭隘的伦理束缚。

  艾米利亚大道及周边

  被称为“大教皇”的里亚里奥伯爵在罗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一切事情,但他也有一些不安。他通过与米兰公爵的女儿卡特丽娜的婚姻而获得了伊莫拉领地,但他非常清楚,这块地从很久以前起就是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垂涎之物。此外,他还了解到美第奇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距离伊莫拉仅仅13公里的法恩扎。如此一来,在他以伊莫拉为据点而将势力延伸至罗马涅地方的野心面前,佛罗伦萨共和国实际的国主、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德·美第奇势必成为最大的障碍。他的这种想法,与以前就对德·美第奇的政治不满的舅舅西斯都四世的想法不谋而合。那便是将美第奇家的兄弟洛伦佐与朱利亚诺扳倒,再在佛罗伦萨树立亲教皇派的政权。剩下的就只是在佛罗伦萨找到适合执行该计划的人了。

  帕齐家族就算在佛罗伦萨众多的名门望族之中也是第一流的门第,长期以来,甚至有着比美第奇家族还要重要的地位。可是,到了15世纪下半叶,美第奇家族逐渐掌握了佛罗伦萨共和国实际的统治权,这让帕齐家族产生了巨大不满并与日俱增。

  帕齐家族的长者雅各布·德·帕齐对于本族的困境也不知应如何应对,而他的侄子弗朗切斯科对美第奇家族这种深刻的怨恨,让他无法忍耐再待在佛罗伦萨,便来到了罗马。

  在他滞留罗马期间,凭借其所从事的银行家职业,得到了很多出入教廷的机会。对于这个男人来说,获取教皇西斯都四世的信任并不是什么难事,当然,待在教皇的身边也需要相当的胆识。教皇、里亚里奥伯爵、弗朗切斯科·德·帕齐三人在梵蒂冈的一个房间里秘密会谈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后来意大利文艺复兴史上最著名的“帕齐阴谋”就是这样从教廷的内部发起了。1478年,复活节临近,一切准备就绪。

  以教廷为幕后并布置得十分周详的计划,却在4月26日,在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Cattedrale di Santa Maria del Fiore)实施时彻底失败。虽然成功地暗杀了朱利亚诺,但只刺伤了洛伦佐的手。这不过是确认了佛罗伦萨市民的心完全站在美第奇的一边罢了,罗马方面的意图完全失败了。这就意味着从这一天起,里亚里奥伯爵将开始夜不能寐的日子,因为他要提防弟弟被杀害而自己活下来的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复仇。10年之后,执着的洛伦佐终于成功实现了复仇。

  打倒美第奇家族的计划失败后,里亚里奥伯爵将眼光瞄向了费拉拉的埃斯特家族。此时,费拉拉与以前关系不和的威尼斯共和国之间拉起了共同战线。但是,以仁政闻名的费拉拉埃斯特家的长者埃尔科莱公爵对被教皇逐出教会毫不在意:“就算被开除基督教的教籍,对我作为费拉拉的国主也没有丝毫的妨碍。”他还泰然自若地接受了对教皇势力增大毫无兴趣的其他意大利诸国的援助。威尼斯与罗马之间曾经交换的秘密条约——将费拉拉归属于里亚里奥伯爵,将摩德纳、雷焦归属于威尼斯——就这样不为人知地夭折了。里亚里奥的野心无论在哪个方面来说,都受到了挫败。

  现在只有弗利及伊莫拉成为自己的领地,而他不得不感到心满意足。而这两个领地之间还夹了一个洛伦佐的奸细据点法恩扎,这个恶劣条件也让他束手无策。他这种无处发泄的郁闷和不满,便只能朝着罗马的科隆纳一党爆发了。听说罗马城每天都会沾染上某个科隆纳家族人的鲜血。

  吉罗拉莫·里亚里奥

  然而,教皇近亲的势力只有教皇在位期间才能得势。1483年的冬天,教皇的宿疾痛风恶化,里亚里奥伯爵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敌人众多并不是什么特别糟糕的事情,但是,面对敌人只是顾此失彼稍加攻击而不能彻底消灭,则可能招致别人怀疑他作为统治者的能力。吉罗拉莫·里亚里奥伯爵在那段时间,每天只能用支离破碎的发狂般的残忍伪装着自己。

  对于这个残忍的每日酗酒的丈夫,卡特丽娜慢慢地冷眼旁观起来。到了这个时候,比起丈夫,她更关心自己家的事情。她认为至少要努力改善自己与丈夫的仇敌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关系,对于暴发户的丈夫,她那斯福尔扎家族出身的意识在此时开始孕育于胸中。

  8月12日,教皇西斯都四世去世。卡特丽娜与丈夫及三个孩子在罗马市内的阵地里得到了这个消息。紧接着,枢机主教团发来了命令:在新教皇选举之际,里亚里奥伯爵必须驻留于罗马城外。里亚里奥遵循了这一命令,带领全军离开了罗马。

  可是,卡特丽娜根本不打算服从这一命令。她拒绝的理由是圣天使堡的主人不需要服从枢机主教团的指示,在选出新教皇之前,作为城主有义务守护城塞。当然,这也合情合理。但她其实是担忧自己的家族因庇护者西斯都教皇之死而变得前途暗淡,所以为了能够让选出来的新教皇稍微对自己有利一些,就只能凭借圣天使堡向新教皇施加压力。她对枢机主教团的回答如下:“西斯都四世全权授予我的丈夫里亚里奥伯爵为城塞的城主,并不从属于枢机主教团。因此除了下任教皇外,城塞不能交付给任何人。”卡特丽娜在给出这一答复之后立即采取了行动。

  那天,罗马市民度过了充满惊奇的一天。伯爵夫人率领了150个士兵占领了圣天使堡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台伯河从城塞前流过,河岸上不断地聚集起群众。他们因据守于这座被称为“统治圣天使堡的人将统治罗马”的难攻不破的城塞城主是女人而狂热不已。人群之中响起了称赞米兰斯福尔扎家族的呼喊:“公爵!公爵!”

  卡特丽娜站在圣天使堡的石砌回廊上巡视着,从那里可以眺望眼前流动的台伯河,河的对岸是整个罗马,右边则是梵蒂冈。这个时候,指挥着守卫兵们的卡特丽娜美丽的身影上闪烁出格外残忍的美。

  可是,背叛就出在身边。首先是枢机主教团的首领、枢机主教朱利亚诺·德拉·罗韦尔,为了自己的野心,抛弃了亲戚里亚里奥家族。他物色好了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的下任教皇。在枢机主教中赞成他意见的还有拉斐尔·里亚里奥、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他们两个人也是卡特丽娜在枢机主教中的亲戚。枢机主教团通告说,如果不交出圣天使堡,就不召开教皇选举秘密会议。他们向卡特丽娜递交了强行通告之后,又开始与她的丈夫里亚里奥伯爵进行其他的交涉,命令里亚里奥将圣天使堡交给枢机主教团并带领家族离开罗马,回到自己的领地去。他们给出的条件是:如果执行,枢机主教团将支付给里亚里奥8000达克特,并确保弗利与伊莫拉的领地权。金币堆在了里亚里奥伯爵的面前。

  当收到消息称丈夫接受了一切要求时,卡特丽娜醒悟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反抗是没有用的。25日的夜里,她离开了城塞。她在追赶丈夫前往弗利的途中得知选出了新教皇英诺森八世。这位新教皇齐伯在西斯都四世的时代,是其反对者中最右翼的一个。而且,新教皇选举的幕后人乃是罗韦尔,这使得里亚里奥家族的前途看不见一点儿光明。

  返回弗利的里亚里奥一家面临的形势不容乐观。虽然里亚里奥伯爵努力想成为一位好君主,但是失去了最重要的教皇外甥地位的他,这样的努力为时已晚。他为了抓住民心而使用怀柔政策,或者采用强硬的镇压政策,但没有一样能够彻底执行。要统治已经习惯了几个世纪无政府状态的罗马涅地方民众,对于他而言,是过于沉重的担子。此外,他还必须考虑比这更为棘手的外敌。

  1488年1月,他最大的敌人、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女儿马达莱娜与教皇英诺森八世的儿子弗朗切斯凯特结合了。联姻意味着里亚里奥伯爵的两大敌人——罗马与佛罗伦萨缔结了稳固的关系。对于前教皇亲族主义下提拔的近亲,没有一个新教皇会对他们有好感,更不要说对罗马涅地方虎视眈眈且不忘杀弟之仇的洛伦佐·德·美第奇了。不难推测,他与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获得领地的教皇联盟,从而瞄准里亚里奥伯爵的领地。拔除吉罗拉莫·里亚里奥的作战根基,就在达成联盟时完成了。然后,只要时刻注意伯爵领地内的动作,不放过任何一个弱点,使之集中于反里亚里奥就可以了。弗利市内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奸细网络,向佛罗伦萨的洛伦佐汇报的信息骤然增加了。

  里亚里奥伯爵为了俘获民心,首先强行实施了减税。他废除了被称为“达奇”的关税,这是在他还持有资产期间完成的。可是,积蓄的资产总有用完的一天。没有充分考虑到这一点的他,减税政策自然没过多久就停滞了。里亚里奥伯爵因为他那愚蠢的政治,只使得民心更加远离他。那个时候,担任征收税款、缴纳国库之职的奥尔西犯了一桩侵占事件。本就因为经济状况不好而不开心的里亚里奥在公众面前严厉地责骂了奥尔西,奥尔西吓得浑身发抖,深信自己一定难保平安。队长潘塞奇与伦奇两人正巧前来请求支付薪水,也因伯爵的不高兴而遭殃,被怒斥了一顿赶回去了。

  看中这三人的是洛伦佐·德·美第奇。通过完美的信息网,弗利的情况逐一进入了洛伦佐的耳朵。在此之前,他计划了很多次暗杀里亚里奥的阴谋。虽然那些计划全都失败了,但他依旧执拗地寻找机会。佛罗伦萨向这三个人秘密地送去了金钱与武器。可想而知,他们的心情仿佛像乘上了一艘大船一般充满了干劲儿。

  三个阴谋者迅速开始了行动。奥尔西的一家甚至决定全体加入计划,准备在暗杀伯爵成功的同时,他们在广场上高呼“自由”而举行暴动。现在剩下的就是要尽量寻找里亚里奥伯爵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不过,这一点也解决了。伦奇有一个外甥是伯爵的侍童,所以双方约定,等到晚饭后伯爵一个人的时候,侍童就从城内的窗口发出信号。

  1488年4月14日的傍晚,在衣服底下全副武装好的阴谋者全体集合于城前的广场上。那一天是广场的集市日,所以广场上挤满了正准备关上店门的商人、农民和急急忙忙购物的人们。阴谋者们就在人群中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只时不时地与伙伴交换下确认的视线。他们等待着侍童的信号。就在那时,他们看见了侍童从城内的窗口挥动着帽子的信号。转瞬间,奥尔西、潘塞奇、伦奇三人离开了人山人海的群众。城门的守卫兵在城市的势力者奥尔西与军队的两个队长的面前,只保持了直立不动的姿势。三人很顺当地进了城。

  里亚里奥伯爵在城内自己的房间里吃了晚饭后,正悠闲地倚在窗户上,与两个秘书与侍从谈笑。看到奥尔西进了房间,他还很高兴地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我觉得,现在我可以还清被我侵吞的全部金钱了。”奥尔西一边说着,一边靠近伯爵,装作要下跪的样子,却从袖子底下抽出藏着的短剑,刺向伯爵。伯爵伸手想挡,可第二击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叛徒!”伯爵大喊,并用桌子当作盾牌想要逃跑。听到他的这一声,早已躲藏在屋外的潘塞奇与伦奇比他的动作还要快,一拥而入,哪还给他逃跑的机会。二人一把抓住准备逃跑的里亚里奥的头发,重重地将他摔在地。倒在桌子底下的里亚里奥,瞬间被短剑刺成了蜂窝,再也发不出声音来,死时42岁。

  被吓得呆若木鸡的秘书与侍从,这时候才终于回过神来。“伯爵被杀了!”他们大喊大叫着跑出了房间。听到呼喊,4个侍从跑了过来。可是,这个时候广场上伺机多时的阴谋者们早已蜂拥入城,城内瞬间落入了他们的手里。

  伯爵夫人卡特丽娜连跑出自己房间的时间都没有,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并结束了。她刚毅地将待在自己房间里的孩子们护到身旁,用椅子将房间的门抵住,但这些都是徒劳的。城内与广场上充斥着暗杀者的喊声:“自由了,自由了!伯爵死了!”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告别丈夫的遗体,她与孩子们便成为暗杀者的俘虏了。

  好看热闹的广场上聚集了群众,奥尔西与潘塞奇从两侧挟持着卡特丽娜,从中徒步穿过。在卡特丽娜的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坠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声响。那声音是暗杀者们把里亚里奥伯爵的尸体从城内的窗户扔到广场上发出的。有人叫了起来:“这个男人就是那个向我们征收苛税的家伙!”广场上的群众随着那喊声变得疯狂起来,他们蜂拥着冲到了尸体的旁边,剥去伯爵的衣服,拖着赤裸的伯爵尸体在广场上绕圈。在这疯狂的喧闹声中,卡特丽娜被带到了奥尔西的家中。

  意大利的女杰

  卡特丽娜是一个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失去自我的女性。谋杀者们沉醉于成功暗杀里亚里奥的喜悦之中,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在俘虏卡特丽娜之前短暂的间隙里,卡特丽娜已经派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家臣去拉瓦迪诺城塞(Ravaldino)求见城主托马索·费奥(Tommaso Feo)。这个家臣带着她下达给城主的命令,告知了伯爵遭遇暗杀的事情,并命令托马索·费奥在坚守城塞的同时以伯爵夫人的名义火速向米兰的斯福尔扎家与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家请求救援。

  被俘在奥尔西家中的卡特丽娜,受到了僧侣们的轮番游说。阴谋虽然成功实现了,但是谋杀者们这才注意到,他们唯一倚赖的后盾洛伦佐·德·美第奇并没有丝毫动静。他们开始不安起来。然而,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在终于完成10年来的复仇后,打算隐瞒自己才是阴谋的幕后黑手。他很担心自己的一点点举动会为一则来自威尼斯信息的传闻——“伯爵暗杀戏剧的真正作者是洛伦佐·德·美第奇”——提供证据。甚至当三个主谋在暗杀成功之后向洛伦佐写信请求保护时,洛伦佐也没有写一封回信,假装与他们毫无关联,彻底抛弃了已没有利用价值的三个人。

  面对洛伦佐的冷酷,三个人绝望了。要将阴谋变成既成事实,不论怎样都需要有一个坚实的后盾。他们转向教会寻求帮助,弗利是教皇封土的国家。他们认为,通过成为教皇的直辖领地,就能守住自己获得的实权。为此,将切塞纳的总督也是司祭的萨韦利设置为弗利政府的首席长官。不过,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还是让遗孀卡特丽娜主动将弗利呈献给教皇。为了说服卡特丽娜,僧侣们这才轮番前来拜访。对于那些一边称呼她为“我的妹妹啊”,实则巧言令色想要说服她侍奉天主的僧侣,卡特丽娜根本不予理会。她叫来了奥尔西,好像扔弃什么东西一般,只说:“带到一边去,我连他们的脸都不想看见。”即便如此,她开始考虑,如果在罗马教廷下达决定通知之前事情没有了断的话,那么这个国家永远都不能回到自己的手中了。

  谋杀者们正为卡特丽娜的刚毅大伤脑筋之时,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首先是米兰的斯福尔扎家以米兰公爵的名义送来了措辞严厉的抗议书,从米兰出动军队也只是迟早的问题。再加上,与弗利城临近的城塞城主托马索·费奥向里亚里奥家族发誓忠诚,更不会听从他们的意见,交付城塞更没有半点儿可能。不安的他们想到的唯一法子就是把伯爵夫人卡特丽娜带到城塞前,让她来交涉。于是,卡特丽娜在谋杀者的包围之下被带到了城塞前。听到伯爵夫人有话要说,托马索·费奥站到了城墙之上。卡特丽娜请求他交出城塞,但托马索只一味拒绝。

  于是,卡特丽娜将计就计。她对奥尔西一伙说自己进城去说服城主,但他们一伙人并不相信她。卡特丽娜继续说道:“你们的手上不是有我6个孩子作为人质吗?只要给我三个小时的时间,我一定会说服城主回来的。”托马索·费奥也趁机说,只允许伯爵夫人一个人进城。司祭萨韦利首先同意了,奥尔西等人虽然焦虑万分,却也只能勉强应允。

  城塞里从护城河的上方降下了渡桥。卡特丽娜在众人注视之下走近城塞,过了渡桥。当渡桥被拉起的时候,牵拉的铁锁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正当那时,卡特丽娜一下子转过身来,两手做成拳头状,将大拇指夹在食指与中指间挥动着。就算不是贵妇人,这也是十分下流的动作,意思是性交,是在极端侮辱对方时的骂人手势。奥尔西一伙看到她这个动作自然怒不可遏,可是他们仍不相信自己被骗了。他们按照约定,像傻瓜一样一直等着。

  进入城塞的卡特丽娜受到了城主托马索·费奥的热泪相迎。他们马上就坐上了餐桌。卡特丽娜也忘记了两天来的俘虏生活,大快朵颐,然后进入一个房间入睡了。

  按照与卡特丽娜的约定,一直在城塞外等着卡特丽娜回来的谋杀者们,这才醒悟到自己上当了。他们大声威胁着,但那种虚张声势卡特丽娜只当耳旁风。奥尔西一伙无奈之下只能就此返回城里。

  第二天,谋杀者们将卡特丽娜两个年长的男孩儿带到了城塞前,试图通过孩子要挟她。

  被剑顶着的孩子们哭泣着呼唤母亲。

  城墙上出现了卡特丽娜的身影。她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奥尔西说,如果她不出城塞,就杀死这两个孩子。对此,她的答复正是马基雅维利等所有历史学家都在传述的一句话。

  从从容容的卡特丽娜,一下子掀起裙摆,大声喊道:

  “愚蠢的傻瓜啊!我有这个工具,就还能生无数个孩子!”

  过了好一阵都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都懵了。

  25岁的美丽伯爵夫人的这一胆量,让张口结舌的奥尔西一伙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完全呆若木鸡,因为从城塞发射出的炮弹就落在了他们身边。一众狼狈地逃回城内。

  卡特丽娜并没有抛弃她的孩子们。在她被俘的时候,她告诫因为恐惧而哭喊的孩子们一段广为人知的话:“这之前都没有杀你们,所以你们应该明白,这以后也不会有危险的。而且,你们不也流着以勇猛著称的斯福尔扎家族的血吗?”卡特丽娜只是想先拔除敌人的爪牙,以此挫败谋杀者的意图。对于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拖延时间。

  对于从未认为自己受过弗利市民们极大支持,也并不期待他们极大支持的卡特丽娜来说,最为幸运的是谋杀者不仅优柔寡断,而且真正的敌人罗马教皇与洛伦佐·德·美第奇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正如威尼斯的年代记作者萨努多所记录的那样,当时大家都认为里亚里奥暗杀事件只不过是教皇英诺森八世与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德·美第奇为了占有弗利,好将它送给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弗朗切斯凯特·齐伯而演的一出戏。

  洛伦佐·德·美第奇

  在这样的舆论面前,教皇与洛伦佐都不能随便地出手干预。特别是洛伦佐,虽然在背后支持了暗杀阴谋,但在暗杀成功之后就擦擦嘴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所以,暗杀者奥尔西等人就变得孤立无援了。

  抓狂的他们周旋于市民之间,向他们说明几天后教廷就将送来金钱与援军,所以在那之前必须攻击城塞,至少也要稍微破坏些城塞才行。

  可是,民众对情势的洞察非常敏锐,没有一个人打算行动。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一直对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心存敬畏的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公爵在米兰斯福尔扎的督促下,终于准备行动了。

  卡特丽娜指望娘家斯福尔扎的救援而争取时间的计策成功了。29日,丈夫被杀的15天后终于传来了情报:米兰军队已经逼近弗利8公里之外。不仅有米兰的军队,还有博洛尼亚、曼托瓦以及费拉拉的援军,总计1.2万名。

  得知这一消息的弗利民众当即决定了立场。先前被称为解放者的奥尔西等人,立刻变成了被讨伐的暗杀者。而给予谋杀者毁灭性打击的是罗马教廷以教皇英诺森八世的咨文宣布,被暗杀的里亚里奥伯爵长子奥托维阿诺为弗利的正统国主,遗孀卡特丽娜为其正式监护人。

  那天半夜过后,奥尔西、潘塞奇、伦奇及参与了阴谋的所有人,拖家带口,逃离了弗利。他们起初逃到了威尼斯共和国的领地切尔维亚,但威尼斯没有接纳他们。不得不离开的众人,开始了一生流亡的命运。

  另一方面,在拉瓦迪诺城塞等待时机而待了13天的卡特丽娜心里明白,米兰军队的到达也就意味着她的胜利。按说应该沉浸于喜悦的她却显得过分冷静。她拒绝让米兰军队进入弗利城。如果高兴得过头而将米兰军队迎进城里,那么在1.2万人的铁蹄之下,弗利城是不可能保全平安的。当时的军队不能按时领得薪水,所以在征服地进行掠夺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权利,获得了半公开的认可。对于米兰军队来说,一定也是计划着在到达弗利后进行掠夺的。卡特丽娜明白这一点,所以拒绝了援军进入弗利城。丈夫死后,为了克服这一困难时期,最重要的就是将民众的感情挽留于她的一边。

  然而,就算是真诚出于对民众的关心,在她时常和平民划清界限的贵族心里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排斥米兰军队进入弗利城,因为她还有更为深远的考虑。

  根据以往的经验,卡特丽娜明白所谓亲族是根本靠不住的。尤其是自己的弟弟加莱亚佐虽为当今米兰国主,但实际的权力却掌握在叔父卢多维科·伊鲁·摩洛手中。她甚至连娘家斯福尔扎家族都不相信,如果以米兰送来的援军为后盾,让军队驻扎于弗利,那么,小国弗利在这种形势之下势必变成大国米兰公国的属国。情况恶劣的话,还可能被吞并。这才是卡特丽娜最为担忧的事情。这是一个没有男性国主的国家,所有的人都打着这儿的算盘,所以哪怕是亲族也不得不提防。8天后,在没有表露出一点儿真正意图的她的出色外交下,米兰全军非常平和地再次返回北部。

  1488年4月30日,这一天正是卡特丽娜执政的第一天。在四周米兰军队的将军们的随从下,卡特丽娜骑马出了城塞,进入弗利城,胜利而归。半个月前,那些一边拖拽着丈夫的尸体一边大声喊叫“奥尔西!奥尔西!”的民众,此时又朝着马上的她喊道:“卡特丽娜!卡特丽娜!奥托维阿诺!”

  搜捕暗杀者的行动开始了,三个主谋早已逃跑,只抓住了没来得及逃跑的奥尔西的父亲及几个女人。这个85岁的老人被施以极其残忍的刑罚。老人在屋中被捕后,头颈上被拴了绳索,前胸的衣服敞开着,袜子只剩一只,双手捆在后背上,被士兵连推带搡地带到了街上。他被判处了死刑。被带到广场上的老人,脚被士兵拴在马上。在广场上用圆石子铺成的石板路上,马将活生生的老人不知拖曳了多少圈,老人终于死了。同暗杀者对里亚里奥伯爵的尸体所做的行为一样,老人的尸体从城内的窗口被投到了广场的石板路上。

  但是,女人们都被无罪释放了。卡特丽娜似乎不想再执拗地搜捕暗杀者了。以卡特丽娜后来的残忍来看,此时她的复仇是如此简单,令人有点儿不可思议。不过,卡特丽娜好像并不怎么爱她那个被杀的丈夫。他比她年长17岁,只是一个粗鄙的暴发户,尤其是晚年的时候经常生病而心情不好的他与卡特丽娜的生活,对于卡特丽娜来说并不是那么愉快。一年前,米兰大使以她弟弟米兰公爵的名义前来,建议她访问米兰。自从她结婚后,连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卡特丽娜对大使所说的话都记录于大使写给公爵的信函中。为了将拒绝邀请的卡特丽娜的话传达给米兰公爵,维斯孔蒂大使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写着信,那时,卡特丽娜悄悄地走了进来。她流着泪请求再也不要以米兰公爵的名义来邀请自己——因为如果丈夫认为是我太想去米兰而在背后搞动作,让公爵来邀请我的话,那我会被苛待的。她婚后的生活情形,便是通过这一点也能看出来了。埋藏于圣弗朗切斯科教堂里的丈夫的坟墓,卡特丽娜活着的时候从未去拜祭过。

  一名青年倚靠在窗边,绯红色的缎子上衣外,一件金色锦缎制作的短披风轻轻地披在肩上。女子将椅子拉近到青年男子的身边,上身穿了一件轻柔的白色缎子的短袖,松松地缠了一条黑色的围巾,面对着男子。佛罗伦萨的大使普奇向美第奇报告说,当他进入弗利城的一个房间时,二人在黄昏柔弱的光线中浮现出的身姿犹如绘画一般,美得令他在一瞬间静止而不能移动。

  卡特丽娜恋爱了。

  柔美的肉体,年轻得无法抑制冲动的大胆和热情,安静的举止中灼人的目光,她对这个比自己年轻10岁的雅各布迷醉得不能自拔。

  可是,这场热烈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存在着过多的障碍。刚满18岁的雅各布·费奥,虽然是卡特丽娜独一无二的忠臣托马索·费奥的弟弟,但其身份却是死去的里亚里奥伯爵的侍童,与弗利的伯爵夫人卡特丽娜的身份天差地别。

  这场恋爱的传闻不仅流传于弗利的大街小巷,还远传至米兰与佛罗伦萨。米兰的伊鲁·摩洛甚至发来信函,强硬地命令卡特丽娜注意自己的行为,提醒她现在丈夫刚刚去世,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她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引起局势动荡的动作。

  对于卡特丽娜来说,现在失去米兰的支持将意味着全面孤立,可是她继续装聋作哑。为爱情疯狂的她,非但没有接受叔父的忠告,反而好像在1490年秘密结婚了。为了与爱人维持关系,卡特丽娜也过于忠实自己的心了。最先得知结婚消息的是佛罗伦萨方面。对此,不仅米兰,连罗马教廷也大吃一惊。弗利的正统国主是卡特丽娜的儿子奥托维阿诺,作为遗孀的她担任了摄政。法律规定,当她与其他男人再婚时将失去摄政权。尽管如此,卡特丽娜依旧作为弗利事实上的主权者而留下了,这成为征讨弗利的绝好理由。

  无论米兰、佛罗伦萨与罗马如何执拗地进行调查与质问,卡特丽娜仍旧隐瞒结婚的事实。那个时候她的书信,让人充分体会到一个在危险中求生、恋爱的女人的气息。面对外部时表现得如此强硬,连一步都不肯退让的卡特丽娜,在情人的面前却是个保守的女人。为了情人,她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甘愿冒失去国家主权的危险,坚决地秘密结婚了。继而,在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之际,她向国王求得了法国男爵的称号。

  可是,要让雅各布珍视卡特丽娜这般深切的爱情,他未免太不成熟了。他慢慢地滥用起她的爱情——俨然是一国之主,出城的时候若没有大批侍从跟随,他就不肯出去;国家财政大权也一手独揽,其骄横权势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明显。

  不过,比起这个,人们谈论更多的是他对卡特丽娜怀有强烈的嫉妒心。他决不允许她与其他男人单独待在房间里,即便那个男人是家臣,他也必须在场。在公开的宴席上,也从没有过雅各布不在卡特丽娜身边的情况。国政也变成由卡特丽娜讲述,再由雅各布进行确认的样子。有一次,那不勒斯的将军卡拉布里亚公爵访问弗利,雅各布不离卡特丽娜左右,这件事成了整个意大利的笑料。

  不管怎样说,卡特丽娜是一位有官方立场的女性。形势演变成不得不发生什么了。

  卡特丽娜的儿子奥托维阿诺16岁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正统继承者的地位。很自然地,在他的心中萌生了对肆意摆布母亲的雅各布的怨恨。

  一天,在全体家臣都在场的宴席上,雅各布稍微取笑了一下奥托维阿诺。就在那时,在奥托维阿诺心中积聚起来的不满便向着雅各布爆发了。愤怒的雅各布刚一站起来,就对少年掴了一巴掌。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卡特丽娜。她坐在那里,脸颊上涌起了血丝,眼泪汪汪。但是,她只是嘴唇直哆嗦,没有说出一句话。从那时起,家臣们对奥托维阿诺的同情变成了对雅各布的憎恨。

  两年过去了,在这期间,家臣们被雅各布抢占了权力,便越来越憎恨他。特别是已故伯爵里亚里奥的家臣盖第兄弟等人,在奥尔西暴动之际对卡特丽娜保持了忠诚,现在是奥托维阿诺身边的重臣,他们对雅各布的愤怒尤为强烈。于是,为解救不幸的伯爵夫人与奥托维阿诺,以盖第兄弟为首的重臣们开始设计刺杀雅各布。

  1495年8月27日,当《圣母颂》的钟声响起时,黄昏微弱的阳光将灰色的矮矮的石头街道晕染上一层金色。卡特丽娜正要返回即将沉没于暮色之中的弗利城。那天她与两个年长的儿子及雅各布一同去狩猎,天气非常好,收获了许多猎物。就连大批陪同的护卫兵与女官们也很愉快,一行人唱着歌,穿过了通向市街的基法诺伊亚城门,来到了莫拉提尼桥。

  可是,那里埋伏着谋杀者们。乘着马车的卡特丽娜最先通过了。接着,骑马的两个儿子也过了桥。最后是雅各布骑马来到桥边。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男人窜了出来,堵在了他的马前,是安东尼·盖第。受惊的马前蹄悬空,雅各布刚想拉住缰绳时,安东尼·盖第二话不说,拔出短剑便撞了上去,剑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腹部。雅各布禁不住踉跄了一下,缰绳脱了手。此时在一边等待的多米尼克·盖第一把夺下了缰绳,跨上马,压在受了伤的雅各布身上跑了。多米尼克·盖第策马跑进了附近的圣贝尔纳多教堂,等待多时的两个僧侣与其他谋杀者的剑如雨点般刺进了马与雅各布的身体。临死的痛苦呼喊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的尸体被直接扔到了井里,这时他刚满24岁。

  听到第一次声响的时候,卡特丽娜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从乘坐的马车中下来,取了护卫兵的马,骑马跑向城塞。

  护卫兵们与谋杀者之间的砍杀也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安东尼·盖第大喊道,这次的暗杀是受伯爵夫人之命。不久,他们开始呼喊:“奥托维阿诺!卡特丽娜!”这一呼声由盖第兄弟带头,朝着城堡前的广场,一条街一条街地扩散开来。

  一到广场,安东尼·盖第就向聚集的群众说明,这次谋杀是按照伯爵夫人及奥托维阿诺殿下的命令执行的。可是,有的人并不相信,他们去城塞向伯爵夫人询问安东尼·盖第所言是真是假。卡特丽娜传见了他们,可是,恋人被杀的悲伤与愤怒,令她说不出话来。她目光呆滞,手攥成了拳头,嘴里好不容易迸出了一句话:“谋杀!混账东西!”听到这个回答,先前还站在广场中央的安东尼·盖第等谋杀者们现在成为士兵与群众到处追赶的对象。

  次日夜里,雅各布的尸体被运往圣哲罗姆教堂,以骑士的身份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席上,沉浸于巨大悲伤之中的卡特丽娜公布了她与雅各布·费奥正式婚姻的事实。

  接着,卡特丽娜开始了疯狂的复仇。她首先抓捕了受了伤的安东尼·盖第。他赤裸着身体,头颈被吊在大教堂的阳台外,尸体在那里挂了三个月。弟弟多米尼克虽然逃跑了,但另一个人却因受拷问而全盘招供。包括2个僧侣在内,7个谋杀者全部被带出广场,被一圈圈地捆起来后再由飞驰的马拖曳到雅各布被杀的桥上。紧跟其后的士兵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地痛骂谋杀者,被搞得精疲力竭。在城堡前的广场上,雅各布的侍从处决了谋杀者们,有两个还未咽气的僧侣也和其他鲜血淋淋的尸体一样,被悬吊在安东尼·盖第的尸首旁。或许在今天,人们对这样的残酷可能还抱有厌恶感,可是,后来那不勒斯王国的波旁王朝制定了三个F作为治理民众的三大原则,即Farina(小麦粉)、Festa(祭祀,庆典)、Forca(绞首台)。当时的民众经常将第三个F与第二个F等同看待,观看沾满鲜血的裸体刑罚之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合理的欣赏。

  就算此时卡特丽娜停止因恋人被杀而泄愤的行为,这些动作也足够残忍了,可是一切还没有结束。她早就派了刺客去刺杀那个唯一逃脱成功的多米尼克·盖第,同时,将他留下来的身怀六甲的妻子与三个孩子带到城塞,在那里杀害了他们。哥哥安东尼·盖第的家人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5岁的长子被砍了头,另外两个小一点儿的孩子与他们的母亲都被活活地扔进城塞中的枯井,被锁上了井盖。奥尔乔利、马尔克贝利等人虽然出身名门,却也无法避开她的怒火。参与了阴谋的全体人员的家人与亲戚、女人与孩子统统被杀光。“给我赶尽杀绝到家谱的尽头!”

  卡特丽娜的这个命令被冷酷地执行了,连她自己也说:“今日处决这个,明日处决那个,面不改色地宣判极刑。人数之多,连我自己都不能一一记得名字了。”在十余天里,40人被处以死刑,50人被投入监狱。弗利城中,被拖走的女人与孩子们的哭泣声不绝于耳,就连整个罗马涅地方都对之不寒而栗。她的极端残忍不仅让罗马涅地方哑口无言,就连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被震惊得目瞪口呆。教皇责难了枢机主教拉斐尔·里亚里奥随心所欲的态度。在枢机主教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写给米兰公爵伊鲁·摩洛的信函中,以及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公爵写给米兰公爵的信函中都能看出当时的舆论一致谴责卡特丽娜过激的行为。

  在此之前一直将卡特丽娜作为半个女人而轻视的弗利人,受到了严重打击。看似因恐惧而恭顺不已的弗利民众中,也有人对她慢慢地产生了强烈的反感。甚至在500年后的今日,在意大利的共产党势力最为强大的弗利市,据说母亲在责骂孩子的时候还会告诫:“卡特丽娜伯爵夫人来了。”

  卡特丽娜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因恋人被杀而愤怒得忘记了一切,做出了肆意的愚蠢行为。她那近似疯狂的复仇,使得处境较之从前愈发艰难。对于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意图,不能放松警惕;对威尼斯共和国的动向也不能忽略。威尼斯的游击队以前允许弗利的前国主奥尔德拉菲(Ordelaffi)流亡至拉文纳,试图利用他们达到对罗马涅地方的野心,这些游击队也经常对弗利的周边造成威胁。

  在周边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至少国内都应该凝聚于其座下。可是,家臣们对于卡特丽娜的忠诚心也开始动摇了。现在他们好不容易能够聚集在一起,可以说,那是出于对她的畏惧心理。

  可是,没有什么比长子奥托维阿诺的背离更伤透一个做母亲的心了。已经快要20岁的他,虽然是正统国主,但至今都没有获得行使实权的机会。并且,他的婚姻大事也是由母亲一手给回绝了。米兰的伊鲁·摩洛为曼托瓦贡扎加家的弗朗切斯科·贡扎加侯爵及其夫人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所生爱女提亲,罗马方面为教皇女儿卢克雷齐娅·波吉亚前来提亲,她都根本不予理睬。特别是关于卢克雷齐娅的婚事,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恳切地拜托她,可是卡特丽娜强烈地抵触这个曾经与乔凡尼·斯福尔扎——与自家同姓的斯福尔扎家——同床共枕的女人,拒绝让她与儿子结婚。这又引起了教皇的怒火。至此,如果奥托维阿诺是一个精明能干的男人的话,就可能将母亲作为对手,引发什么重大的事件。可是,身材肥胖的他只是个跟在女人们屁股后面跑的无能之辈。

  普通的母亲会为儿子的结婚而高兴,但卡特丽娜不同。对于她来说,儿子结婚就意味着自己将失去权力。

  弗利,地处由北至南纵贯整个意大利半岛的节点上。当时,比起翻越博洛尼亚与佛罗伦萨之间的山脉,从米兰经摩德纳、博洛尼亚,穿过伊莫拉、法恩扎、弗利,到达里米尼、佩萨罗与亚得里亚海岸,从那里再进入内陆,来到乌尔比诺、佛罗伦萨及罗马,这样的路径才是主要路线。由此可见,弗利虽然是一个小国,却非常重要,它之所以被称为罗马涅地方的门户,原因也就在于此。

  可是,小国毕竟是小国。卡特丽娜作为这个贫穷小国的国主,经常为金钱所困,不得不制造武器以出售,或者将士兵借给他国以赚钱。

  1494年10月,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军队入侵意大利。米兰的伊鲁·摩洛请求卡特丽娜允许法国军队借道弗利。但她明白,这个叔父不仅从自己年轻的弟弟正宗米兰公爵加莱亚佐那里夺取了实权,还抢走了他公爵的爵位;法国军队的入侵,就是叔父为了掩护野心而进行的设计,是叔父一手引导的。她对伊鲁·摩洛老奸巨猾的政治手段早已怀有戒心。卡特丽娜对叔父的要求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给予答复。可是,法国军队为了到达佛罗伦萨,无论如何都要从她的弗利领土上借道。换言之,这意味着弗利的伯爵夫人的动向对于法国军队的正面敌人——那不勒斯国王与罗马教皇而言,将产生重大影响,甚至有可能改变局势。罗马赶紧派里亚里奥枢机主教前往弗利,那不勒斯也派了卡拉布里亚公爵到她的身边。

  这一瞬间,卡特丽娜变身为商人,她掂量着依附哪一方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米兰与法国方面的使节、罗马与那不勒斯方面的使节连日来交替前来拜访,请求卡特丽娜的答复。她虽然没有拒绝会见,但是都不给予明确的回答。不久,罗马与那不勒斯方面终于提出了提供1.6万达克特的条件,卡特丽娜便定下了主意。为了金钱,她暂且假装附和罗马和那不勒斯,私底下则允许法国军队秘密通过。因为对于她来说,米兰依旧相当于庇护者,伊鲁·摩洛的意愿不可忽略。

  自那之后过了5年,1499年7月,一个年轻的佛罗伦萨人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外交使节到达弗利。他就是时年30岁的尼可罗·马基雅维利。佛罗伦萨派他与弗利的女国主卡特丽娜伯爵夫人就其长子奥托维阿诺出任佛罗伦萨军队职务一事进行交涉。从上一年起,奥托维阿诺就率领了一支军队,与佛罗伦萨军队一同参加了比萨攻防战。但是,从那之后,在关于契约的续约上,因为弗利与佛罗伦萨之间对雇佣兵费用的异议而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首先,对于卡特丽娜来说,每年1.7万达克特的收入是不可忽略的金额。而且,就算没有表露在外,但弗利对佛罗伦萨一直持有好感,是非常愿意继续执行雇佣兵契约的。另一方面,佛罗伦萨方面打算将雇佣兵费用降至每年1万达克特。可是,如今佛罗伦萨与威尼斯两个共和国因为比萨战役而关系恶化,所以卡特丽娜的城塞对佛罗伦萨而言,在与威尼斯的对抗中占有重要的战略地位。马基雅维利接受的指示就是,既要尽量减少雇佣兵费用,又要维持与弗利的友好关系。这是一项非常困难的任务。对于马基雅维利个人来说,这也是30岁的他遇到的第一个重要的外交舞台。

  更不用说对手是以残忍、勇气、胆量而闻名的当代歌剧的女主角。年轻的马基雅维利信心满满地前往弗利也是自然之事,可是,他政治生涯的第一次登台却是以伯爵夫人的全胜而告终。

  7月16日,马基雅维利抵达弗利。他立刻提出与伯爵夫人会面。夜里10点,他在城堡中一个房间昏暗的灯光下,第一次与这个著名的女人会面了。卡特丽娜已经36岁却依旧美丽苗条的身体上披着华丽的衣服,那凛然的美貌让头脑冷静的马基雅维利仿佛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次日,为交涉而登上城堡的他,首先为城堡内佛罗伦萨人的人数之多吃了一惊。他更无法理解在会谈的场所中为什么要列坐米兰宫廷的家臣。伯爵夫人的心思究竟是在佛罗伦萨一方还是在敌人米兰一方,他根本判断不出。

  显然,年纪尚轻的马基雅维利不能理解卡特丽娜的这一策略。卡特丽娜对马基雅维利总是很亲切温和,让他安心。但是,她对交涉的事件却一点儿也没接受的意思。在那期间,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从城堡向米兰运出武器与人马。马基雅维利渐渐变得焦虑起来,陷入了卡特丽娜的算计中。

  6天后,卡特丽娜对依旧强力主张“佛罗伦萨共和国为了与伯爵夫人保持友好关系,一直准备着做任何事”的马基雅维利,轻轻地还了一句:“与其继续讨论事情,不如找出共同点更为合适吧。”要之,在雇佣兵费用的问题上要互相让步的意思。马基雅维利只得妥协,在佛罗伦萨指示他的1万达克特之上又增加了2000达克特。

  24日,协议签订。马基雅维利在这第一次外交官的经历中清楚地看到了被大国包围的小国政治的真实情况。在那之后,他对弗利的伯爵夫人也怀着深刻的敬爱之心,称其为“具有男人心灵的女人”。

  在国政方面发挥了巧妙才干的卡特丽娜也是一个一定要爱上某个人,一定要由某个人来爱她才能生存的女人。

  在马基雅维利访问弗利的三年前,一个来自佛罗伦萨的由众多侍从跟随的男人出现在弗利的卡特丽娜面前。那是赴任佛罗伦萨共和国大使的美第奇家族的乔凡尼。他的祖父与洛伦佐·德·美第奇的祖父是兄弟。可是,在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时,正宗国主——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儿子皮埃罗逃出了佛罗伦萨,所以在那之后,乔凡尼与哥哥洛伦佐的出头之日也到来了。这个乔凡尼作为大使,被送至罗马涅地方的要塞——弗利。

  29岁的他虽然没有贵族的称号,却是出身于比贵族还要贵族的美第奇家族。与此前统治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的人相比,他具有自由民主的态度,而被称为“民众之人”(Il Popolano)。但是,他那贵族式的优雅与细腻的举止、深厚的修养,依旧诚实地体现出他出身于名门之中的名门。

  他也被称为“美男子”(Il Bello)。我们从现今留存于佛罗伦萨的瓦萨里的肖像画中也能感受到他优雅而纤细的外貌,湿润而性感的嘴唇,甜蜜的眼睛,垂在头颈上美丽的卷发,是与嫡系洛伦佐·德·美第奇或者弟弟朱利亚诺的托斯卡纳情调——尖刻而生硬的风貌迥异的。比起他们,他更像波提切利笔下的男人。

  乔凡尼·德·美第奇

  此外,这个年轻的公子还非常多情。以前,他曾经因为某个贵妇人,甚至用剑对准了皮埃罗·德·美第奇。不久,年长他4岁、依旧美丽而热情的卡特丽娜与他产生了爱情。

  乔凡尼在卡特丽娜安排好的城塞中住下了,卡特丽娜平时也更喜欢住在城塞里。可是,在米兰的斯福尔扎家族与佛罗伦萨共和国关系不好的时期,佛罗伦萨大使与弗利统治者之间的爱情不可能那么容易就获得周围的祝福。米兰的伊鲁·摩洛命令博洛尼亚的米兰大使火速查明二人之间关系的真伪,顺便也威逼卡特丽娜自己做出回答。

  卡特丽娜作为一国之主,不能忽略对于她来说现在唯一的庇护者、米兰的斯福尔扎家族而擅自行动。她语言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说是没有叔父大人的允许是不会结婚的,若是听信博洛尼亚地方的本蒂沃利奥家族的传闻,那么自己已结了十余次婚了。

  可是,婚礼还是秘密举行了。将所爱的男人一直作为情人,对卡特丽娜来说是做不到的。不同于之前那个出身于侍童的雅各布,她与乔凡尼的婚礼在门第上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但是,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必须考虑政治上的因素——米兰的伊鲁·摩洛、威尼斯,以及意图从罗马涅地方的名义主人转变成实际主人的波吉亚教皇。在那个时代,以她一个小国国主的地位,是不能随心所欲地与所爱的男人结婚的。

  卡特丽娜的这场婚姻,在官方方面继续隐瞒着。不过,似乎没过多久,就借孩子出生的机会,独独获得了叔父伊鲁·摩洛的认可,尽管是秘密地。1498年7月,佛罗伦萨市对卡特丽娜及其孩子们授予了佛罗伦萨市民权,但是在文件中完全找不到乔凡尼的名字。

  他们在弗利的城塞中秘密而幸福地经营着二人世界。1498年4月,一个男孩儿出生了,取了伊鲁·摩洛的名号。这个取名为卢多维科的孩子,在后来父亲去世后,与父亲一样也被称为乔凡尼。

  在卡特丽娜诸多的子女中,这个孩子是唯一一个继承了母亲血脉的孩子,后来他被誉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后的军人。他有一个绰号是“黑队的乔凡尼”,其由来是因为他率领的军队全部身穿黑色的军服。

  可是,卡特丽娜这场最后的恋爱,也没有维系很久。乔凡尼·皮埃罗·弗朗切斯科·德·美第奇在儿子出生数月后,在与佛罗伦萨军队共同作战的比萨战场上,因病无奈归来。据说他患的是美第奇家族遗传的胃病。他去了弗利附近的温泉疗养,病情并不乐观,但卡特丽娜国政紧张,不能脱身。

  正巧那时米兰公爵的使节抵达弗利,他的信函中显示出她艰难的立场。“抵达弗利后,我立即拜访了公爵夫人,可是夫人似乎马上要出发去什么地方。夫人说她去郊外的城镇散散心就回来。但是我派人秘密进行了探访,她似乎是去了圣皮埃罗的温泉看望乔凡尼·德·美第奇。他的病情非常糟糕。”最终,卡特丽娜还是遭遇了丧夫的不幸。乔凡尼死在了匆匆赶来的卡特丽娜的怀中。他的遗体被运回佛罗伦萨,安葬于圣洛伦佐教堂里的美第奇家族墓地。

  乔凡尼死后,为了他留下来的儿子即后来的“黑队的乔凡尼”,也应美第奇家族的希望,卡特丽娜公布了与他的婚姻状况。现在还留存着当时制作的刻有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德·美第奇字样的纪念章。这个斯福尔扎家族与美第奇家族——意大利名门之中的名门的结合——诞生的“黑队的乔凡尼”及其后代都非常出色。他的儿子科西莫(Cosimo)是佛罗伦萨共和国升为公国时的第一任托斯卡纳大公国的公爵,其子孙遍布整个欧洲的王室。在法国,从亨利四世起一直延续到路易十四、十五、十六;在西班牙,一直延续到现任国王胡安·卡洛斯;在英国,一直延续至查尔斯二世。

  敌人——波吉亚

  “要让我感到恐惧,就必须更加强烈地击打我的心脏。”曾这般断言的卡特丽娜,终于遇到了让她心脏受到击打的时刻。1499年的夏天,切萨雷·波吉亚终于有所行动。那是她对年轻的对手马基雅维利展开出色外交仅仅几个月后发生的事情。她虽然是一介女流,却以一国之主的身份在12年里坚守了国家。对于这样的卡特丽娜来说,以往的对手都是轻量级的。她用镇压政策一一平息了领地内的阴谋、叛乱与游击战;而与那些大型的外敌如佛罗伦萨、罗马教廷、威尼斯等,暂时还没有发生正面冲突。对于他们,她以巧妙的外交小谋略处理了至今的一切事项。可是,这次的敌人是一个大人物,卡特丽娜必然感到自己头一次遇到了难关。

  在回到开头那场战斗的场面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先交代一下事情的经过。当枢机主教切萨雷·波吉亚的猩红色圣袍被宝剑取代后,他通过婚姻成为瓦伦蒂诺公爵,背倚教皇父亲亚历山大六世的教会势力,又接受了妻子的亲戚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全面支持,以再度征服教会领地的名义征服了罗马涅地方,意欲将其作为建立自己王朝的开端——他的这种野心终于开始付诸实践了。对于意大利来说,遇到了同5年前查理八世率领的法国军队入侵时相同的危机。

  但是,与上次相比,情况有所不同。第一,5年前的彼时,查理虽然具有征服那不勒斯王国的野心,最终也将米兰公国的伊鲁·摩洛升级为正统公爵,但他对于意大利的其他地方并没有一点儿野心,只有那不勒斯王国占据了他的头脑。对于这位查理,意大利的其他诸国如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费拉拉、曼托瓦,与他至少都是对抗的关系。

  但是这一次,情况逆转了。那不勒斯王国虽然依旧是被瞄准的目标,但米兰的伊鲁·摩洛成为对米兰公国要求继承权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第一个攻击对象。此外,通过罗马教廷的呼吁,英国国王、西班牙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都与路易十二结盟;意大利诸国——与斯福尔扎家族处于仇敌关系的威尼斯自不必说,就连佛罗伦萨、费拉拉、曼托瓦也与教皇的行动一致。孤立一人的是5年前矜夸老练政治全盛的米兰公爵伊鲁·摩洛。“打倒斯福尔扎”的标语不仅是路易十二的,而且成为全意大利的呼声。瞄准那不勒斯与米兰的路易十二,抱有征服罗马涅野心的切萨雷·波吉亚,以及巩固二人背景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整个意大利在这三人的面前,只能任由摆布。伊鲁·摩洛将全部精力都投在了防卫战,耽误了政治军事上的交涉。为了东山再起,他断然舍弃了米兰,逃到了德国。

  轻易就将米兰攻陷的法国军队,终于按照与教皇的约定,将矛头对准了罗马涅,以援助切萨雷。

  罗马涅——位于意大利中部的这块地方,分立着11个小国。它从前曾经是教皇的领地,但在教皇长达70年的阿维尼翁俘虏时代,大小豪族们确立起自己的势力;虽然从教会获得了教皇代理的名义,但常常延迟缴纳地租,事实上已经从教会完全独立出来。如何处置不恭顺的他们,对于历代教皇来说也一直是一个大问题。

  此外,除了著名的仁政国家费拉拉与乌尔比诺,其他国家都实行苛政与镇压,百姓的不满没完没了。

  可是,这是站在全意大利的立场上的情形。对于成为众矢之的的罗马涅诸侯们而言,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尤其是作为罗马涅的咽喉,弗利因其重要的战略价值成为第一个攻击地。这也意味着卡特丽娜将迎来一生中最大的危机。

  她首先使用了外交手段,试图打开这一局面。使节携带着拖欠多年的地租前往罗马。但是,抵达罗马的弗利使节结果只吃到教皇的闭门羹,亲戚里亚里奥枢机主教虽然从中斡旋,但也被教皇无视了。

  向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和曾经倚靠过死去的丈夫的佛罗伦萨,以及向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请求援军都失败了,卡特丽娜站在或是逃跑或是驻留应敌的岔道口上,已经完全孤立无援了。

  很多人看到卡特丽娜在深秋的罗马涅原野上骑马奔驰的身姿,看到她在领地内的各城塞里进行整备以及指挥前线的身姿。特别是与弗利城相连的拉瓦迪诺城塞,为了能够在那里固守城池与敌人对战,运入了粮草、枪支、大炮、武器以及大量马匹。这座城塞对卡特丽娜而言,是有很多回忆的地方。在第一任丈夫被暗杀之后,她成功地进入城塞而重新统治国家;在艰难的国政间隙中,她与第二任、第三任丈夫也是在这座城塞中度过了短暂而幸福的时光。现在,她又选择将这座城塞作为决定自己命运的场所。

  为了准备防卫战,农业用水停止供应。可能成为障碍的树木被全部砍掉,农民们也被强迫在4个月内搬到市内。卡特丽娜命令每个市民都要承担若干百姓的住宿,但是她忽略了因为这件事引起的市民不满,而只专注于加固城塞。她的这一做法,后来被马基雅维利写进了《君主论》的“城塞有益或无益”一章中。马基雅维利认为对于卡特丽娜来说,不引起民愤比加固城塞更为安全。绝对称不上仁政的卡特丽娜,因为对民众实施专制政治而使得民众的心完全离开了她。

  但是,卡特丽娜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她的黑色缎子的衣服上,法式天鹅绒帽子的下面露出松松扎起的金色发辫;佩戴男式腰带,腰里挂着一个装满金币的袋子,准备用来散发给士兵们以示鼓励;手持长剑,话语也很少,或是徒步或是骑马奔走于士兵之间。美丽的伯爵夫人的身姿充满了残忍的美丽,令人恐惧却又心醉沉迷。卡特丽娜就这样等着切萨雷的到来。

  11月9日,切萨雷·波吉亚率领1.5万人的大军终于从米兰出发了。大军通过了曼托瓦侯爵的领地,首先朝着伊莫拉前进。伊莫拉的民众觉得,只要能够将他们从迄今为止的灰色生活中解放出来,这个解放者无论是谁都可以。在他们向卡特丽娜发誓忠诚的舌根尚未干燥之时,又一致去迎接切萨雷了。11月25日,切萨雷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就进入了伊莫拉城。接着,号称罗马涅地方最强战略工事之一的城塞也在15天后沦陷。

  伊莫拉沦陷的消息给卡特丽娜以极大的打击,从未顾虑到一丝一毫民众意志的她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可是,她毕竟是一个好胜之人,只是给行政委员会会长送去了这么一封质问信。“弗利市民是打算对抗瓦伦蒂诺公爵,还是准备效仿伊莫拉市民?”长老们将答复带到了城塞,毕恭毕敬地坐在这位女国主的面前,但是回复的内容却与她暗自期待的大相径庭。“我们认为,与此前推翻了那不勒斯的阿拉贡王室,这次又战胜了米兰斯福尔扎家族的法国军队进行对战是毫无意义的。”接着,他们还劝说,就算卡特丽娜此时回避应战,拱手让出弗利,但在教皇去世、切萨雷随之倒台时,她仍有机会再次回到弗利。

  但这一切不过是他们的借口而已,因为他们对西斯都四世的外甥们的统治已经厌烦透顶了。并且,他们还听说切萨雷对沦陷的伊莫拉给予了宽厚的待遇。卡特丽娜再也不想听他们的意见了,她觉得与其被虚伪的忠诚背叛,还不如让他们自由选择,她也不再期望市民们的协助。此时,弗利实际上在切萨雷进攻之前就已经敞开了城门。

  可是,卡特丽娜还没有放弃。因为有第三任丈夫的关系,她把儿子们与重要的证件及珠宝等一起托付给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她一个人与七拼八凑起来的2000名士兵备战绝望的防卫战,在城塞里闭门不出。她依旧寄期望于叔父伊鲁·摩洛东山再起,还有姐姐的婆家——德国神圣罗马帝国的援助。她心想着要尽量拖延时间,其间,叔父与姐夫一定会派援军来的。

  1499年12月19日,一大早就下起了雨。下午,切萨雷进入了弗利城。他骑着白马,在甲胄的外面套着丝绸衣服,头上戴着插了白色翎毛的黑帽。在他的身后,法国军队的总司令官伊弗·达莱格莱也骑着马前进,后面跟随着弗利的高官们。在1.5万名大军的后面热热闹闹地跟着当时战争的附属物——酒店老板、厨师及妓女组成的人群。弗利的民众还给广场上的铜像穿上了教皇的礼服,以示欢迎之意。弗利的市民们家家户户都对切萨雷及全军提供住宿。

  切萨雷在轻取伊莫拉之后,也准备一口气拿下弗利。他也得知,一度舍弃米兰的伊鲁·摩洛在瑞士获得了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秘密援助,准备回归米兰。如果伊鲁·摩洛采取的行动对处于米兰的路易十二有所威胁的话,可以预见路易十二将对现在服从于自己的法国军队下达返回的命令。所以,他想在那之前攻下弗利。切萨雷必须加快速度了。这个时候,他也使用了他一贯的手段——弃力攻,主协商。

  一天早上,在远离市街的城塞前忽然响起了喇叭,于是,城塞的塔上出现了数名士兵。喇叭手忽然大声喊道:“公爵阁下想与伯爵夫人谈话!”此前一直骑在马上的切萨雷在那时下了马,站在城塞对面的护城河岸上。城垛上显露出卡特丽娜的身影。这个今天已成为监狱的城塞的城墙,高不足10米,从城墙上方向下面的护城河对岸喊话,感觉并不需要那么大的声音。

  护城河的对岸站着刚才提到的头戴插了翎毛的黑帽子的切萨雷,他将帽子低低地拿在手里,优雅地低下了头。卡特丽娜面对他,也毫不示弱,和和气气地弯下了腰。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优秀的英雄与女杰的相会,当时,切萨雷24岁,卡特丽娜36岁。

  “夫人,”切萨雷开始说道,“您应该知道所谓国家命运是一种如何善变的东西。我听说您在罗马的时候对历史非常有兴趣。现在,正是使用这些知识的时候了。在此,我不会解释我的目的与现在的形势,因为想必您是完全清楚的。我只是希望表示我对您的尊敬,请您了解我没有一丝一毫想要令您不幸与悲伤的想法。

  “我会向教皇请求,保证您及令郎们受到良好的待遇。您可以搬到罗马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您喜欢的地方。我自己打算成为这一约定的保证人。如此,您与跟随您的很多人都将避免可能遭遇的灾难,避免这场腥风血雨。以前您是全意大利著名的英勇之女、贤明之女,但您是否知道现在的您被称为鲁莽而疯狂的女人?夫人,请听取我的请求,考虑开城投降吧。”

  卡特丽娜站在城塞上听着,面不改色地说道:

  “公爵阁下,运气是帮助勇士而抛弃懦夫的。身为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男人的女儿,不论遭遇怎样的不幸,我都决然地准备将这不幸的轨迹一直画到我人生的终点。我也知道,国家命运是怎样一种容易改变的东西。但是,我认为玷污作为我的心灵支柱即我祖先的名字,则是非常可耻的。您说,您不想告诉我您内心的目的,那是因为您并不想听我对那个目的做出的回复吧。我非常感谢您对我仍然怀有善意的心情。但是,我不能相信刚才以您的名义或是以教皇圣座的名义做出的那个承诺。您是否知道,世间认为波吉亚的话没有多少价值,对于为了儿子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来的教皇又是多么不信任吗?正如您对我所做的行为一样,人们并不认为篡夺本国国主的地位是正当的。我具有守卫自己的力量,而您也不是没有进攻力的将军吧。至此,我决意以捍卫斯福尔扎家族的声名来回答您的善意,对此我也感到非常遗憾。”

  卡特丽娜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再次向切萨雷亲切地弯了下腰,便从城墙上消失了。

  二人的会面,后来还有过两次,但结果都与第一次一样。特别是第三回合,对着卡特丽娜热情演说的切萨雷身边落下了一颗按照她的命令发射的警告炮弹。切萨雷再也不能维持他那优雅的骑士风度,急急忙忙地逃回城中。

  就在这几次会面之间,阴云密布,好似要下雪的弗利也迎来了新年。尤其那一年是1500年,新年的狂欢比起其他年份都要盛大。广场上到处生起了火,在那周围陈列的桌子上,市民们将准备好的美酒佳肴摆得满满的。围攻的士兵们大吃大喝,特别是那帮酩酊大醉的法国士兵还在桌子上与妓女们跳起舞来。

  可是,在法国士兵们尚未从宿醉中醒来的第二天清晨,对着城塞的炮击便开始了。在那之前虽然也曾经炮击过数次,但正式攻击此时才开始。城塞的周围到处安置了炮台,军马四处奔跑;足有一个人张开双臂那么宽的巨大弓箭,发出嗖嗖的声响,朝着城塞之上的守军射去。

  围攻已达半月。外部的城墙渐渐被攻破了。但是,被四座塔包围的城塞安然如故。不仅如此,从城塞向包围军发射的炮击常常命中。这是因为树木都被砍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挡城塞的视线。法国士兵开始焦躁起来,毕竟米兰和伊莫拉都轻易地获取了,反而一个女人却让他们感到如此棘手。

  可是,卡特丽娜很从容。她将远远围住城池,只会大声吵嚷的包围军当成一帮傻瓜,将炮弹打进他们的正中。当时的炮弹不像现在的炮弹里面填满了炸药,一碰就会爆炸,而是用炸药将普通的铁蛋——那个东西价格也很昂贵,或者普通的石蛋发射出去。所以仅仅是依靠发射出的力量来进行破坏的。现在,弗利的美术馆还保留着很多直径约30厘米的大炮弹和直径约10厘米的小炮弹。就算城墙被很多这样的炮弹击中,也只有那块地方会被打坏。卡特丽娜打进敌阵的炮弹也是这种。而且,她做了一个举动,更是把他们当成傻瓜耍。

  那天,包围军们看到从城塞里飞出的炮弹,都大吃一惊,因为在石蛋的表面上用黑笔写了这么一句话:

  “请慢慢发射大炮,否则你们的睾丸将被撕碎哟。”

  当时的年代记里这么记录着:敌兵目瞪口呆,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就连当时留下了最为精准的日记的威尼斯人马林·萨努多也赞赏了卡特丽娜从容的态度,引用了这句话。但似乎就连他也有点儿难为情,在写到“coglioni”(睾丸)时用“c”代替。因为“coglioni”在用来指代那个地方的词语中也是最下流的俗语。可是,这并不能将卡特丽娜看成一个特别下流的女人。以当时的风潮来看,这个词语不是下流的,而被认为是大胆的。这一点看看莎士比亚的作品就能明白。萨努多之外的年代记的作者们没有一个写成“c”的,而留下了“coglioni”。可是,作为一个女人说的话,还是有点儿大胆过头了。

  10天过去了。城塞没有显露出一丝沦陷的迹象。法国士兵们的焦躁现在变成了对切萨雷的不满,且日益高涨起来。他们已经不再出城参加攻击了,切萨雷却也放任不管。

  1月12日的早上,切萨雷向弗利的全体市民下令,收集尽可能多的木柴。瞬间,木柴堆成了一座山。他命令排列10座大炮,面对山那边的城塞同时并连续发射炮弹。在这样的掩护射击之下,士兵们将收集而来的木柴捆堆积于蓄满水的护城河中,一直堆到接近水面。随后,那天早上从拉文纳驰来的两艘船刚刚抵达弗利,就搁浅于木柴捆造成的浅水中。跨过护城河的渡桥造好了。之后,就只需等待在接连不断的大炮的集中炮攻下,连接这座匆忙赶造出来的渡桥的城墙倒塌了。这是一场2000守军与1.5万进攻者的战役,意味着胜败已分。

  那天是周日。做好这些准备返回城里的切萨雷,在午餐席上称赞了同座的队长们的功劳,然后说道:

  “看着吧,星期二,卡特丽娜就将在我的手里了。”

  “为时过早。”法国队长回道。

  “那么,我赌300达克特。”

  “好!我也赌300达克特。”

  其他队长们也都一致附和。

  切萨雷只微微笑了一下。在此,切萨雷想要一决胜负的心理战获得了圆满成功。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总司令官的话通过队长们的嘴巴瞬间传遍了军中。在城里玩乐的法国士兵们也纷纷加入攻击队,高昂的气氛充斥于全军。

  在炮火的集中攻击下,山那边的城墙上出现了两个缺口。城塞中的守卫兵们想要加固那两个缺口,却因为无数的炮弹与箭而无法靠近。沙尘笼罩了周围一片地带,在它的掩护之下,进攻者先是一个人一个人地,而后就形成了多人群体,渡过了用木柴捆搭成的桥,成功地侵入城塞。从包围之日算起,这是第二十五天。

  一个女人

  “冤枉啊,冤枉!不是我!”4月的一天,从梵蒂冈内的一个房间里传来了卡特丽娜的喊叫声,站在门外都能听得到。切萨雷也在那个房间里,还传唤了三个弗利的证人,由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亲自审问卡特丽娜,因为卡特丽娜成了指使这三人去毒杀教皇的嫌疑人。

  事情要追溯到上一年11月。每天,卡特丽娜都在弗利拼命地推进对切萨雷的防卫战的准备工作。那个时候,罗马的圣天使堡的牢狱中新关进了三个弗利囚犯。

  其中一个名叫巴提斯特·德·梅道拉的,自称持有他的主人卡特丽娜伯爵夫人写给教皇的信函。信的内容是伯爵夫人向教皇恳求和平解决战争。

  可是,仅就这个信函来说,并没有什么问题。可这封信被密封于一个夸张的信封里,而且上面还用红色的毛线布包了起来,这令人觉得奇怪。根据被捕的德·梅道拉的陈述,这封信的由来及传递是这样的:卡特丽娜把写好的信放在一个死于鼠疫的人的胸前,放了很长时间,浸透了毒。当教皇伸手取信阅读的时候,毒就会传染到全身而病倒。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死去。他说,伯爵夫人严命他亲自交到教皇的手中。这个夸张的封装是为了不让送信人中毒而做的。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那么,失去了教皇这一后盾的切萨雷势必没落,卡特丽娜也就能保全自己国家的安泰了。

  当德·梅道拉带着这封信抵达罗马时,遇到了旧友克里斯特弗洛·巴拉托罗内。这个男人以前曾是里亚里奥家的家臣,在吉罗拉莫死后,因为冒犯了卡特丽娜的情人雅各布而逃到了罗马,但他一直很希望再次回到弗利。他想做点儿什么来获得伯爵夫人的认可,从而再次加入臣子之列。所以,他想着若是对德·梅道拉的事情能够助一臂之力的话,这将成为他复职的绝好机会。德·梅道拉也出于旧友的关系而信任了这个男人,两个人一起前往梵蒂冈,请求拜谒教皇。

  可是,侍从传话说要他们明天再来一趟,于是他俩当天便回去了。但巴拉托罗内对这件大事兴奋极了,对弟弟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这个弟弟不巧正是教皇的护卫兵,而且胆小的他当夜值班的时候表现得很不安。经队长一询问,他就全盘托出了。这三个弗利人立刻被逮捕,当即被投入圣天使堡监狱,受到了严刑拷打。

  毒杀教皇的阴谋仅仅作为阴谋,也是胆大包天至极的,何况谋杀者是那个与教皇的外甥结婚,见识了教皇在位时其近亲的权势,而后在教皇去世时又切身体会到他们悲惨没落的卡特丽娜。可以推测,她因为担心切萨雷对自己的威胁,所以想通过成功谋杀其父亚历山大六世教皇而摆脱危险。

  当时的教皇就如同现世之神,可不像今日这般不把教皇看成一个非常神圣的存在。11月末的时候,在教皇给佛罗伦萨共和国发去的信函中,将卡特丽娜写成“那个制造不幸的女人”“斯福尔扎的蛇是恶魔的手指尖儿”。

  教皇刚开始时打算处死卡特丽娜,但后来又改了主意,对切萨雷下令将她抓捕并带回罗马。当时的历史学者、年代记的作者们都留下了字句:“夫人策划了毒杀教皇。”(马基雅维利、威尼斯大使书简、布尔卡特)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那么它可能会被保罗·焦维奥赞美成“最完美的阴谋”。

  可是,这里面并非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第一,作为毒杀的手段来说,这过于幼稚,不是一个可靠的方法。而且,携带信函的德·梅道拉在弗利宫廷里只不过是一个地位低下的臣子,不能让人相信卡特丽娜会将此等大事交付于他。

  第二,从事情败露到卡特丽娜被押送至罗马之间大约过了一个半月。可以理解,这是为了掩盖发现了阴谋。但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月,依旧没有公开;而且,卡特丽娜在那期间获得了客人般的待遇,被安置于梵蒂冈内的贝尔维德宫,到了4月下旬才突然开始审判。通过这些情况,也让人怀疑这可能是波吉亚家族一手“捏造”的谋杀案。在梵蒂冈的古文书库内,至今没有发现一个关于这一阴谋的教廷文件。对于毒杀教皇的阴谋这样一个重大事件竟然没有留下一个文件,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问题。

  此外,连教皇亲自出马进行审问的审判,最后也稀里糊涂地结束了。据说将错就错的卡特丽娜采用了大声暴露该事件的战术,波吉亚一方才终止了持续审问。

  可是,真相就像萨努多带有几分嘲弄语气写的那样,对于亚历山大六世来说,卡特丽娜虽然是一个女人,却危险至极。她拥有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表亲;她在枢机主教中有三个有势力的亲戚:斯福尔扎、罗韦尔、里亚里奥;她因为第三任丈夫的关系,与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有深厚的渊源。亚历山大六世似乎很担心将卡特丽娜释放自由后,她可能会与他们呼应,采取报复行动。

  特别是卡特丽娜作为法国国王的臣子,将适用于法国的法律——不能在战场上将女人捕获为俘虏,这样的她是以托付于波吉亚教皇的形式被带到罗马的。在形式上,她不是教皇与切萨雷的俘虏。

  对于这样的她,不能像对待昔日法恩扎的国主曼弗雷迪(Manfredi)一样,简单地杀死再投入台伯河就解决了。可是,也不能永远将她安置于贝尔维德宫。根据曼托瓦大使的通信,虽说是俘虏之身,但卡特丽娜挥金如土。而且,按照亚历山大六世方面的说法,她还曾经试图逃跑。要找一个尽可能价廉且能长期安置的场所,在罗马除了圣天使堡外别无其他。但是,要进入这个地方,就必须有相当合理的理由。当时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为了制造这个理由才演出了一场毒杀教皇嫌疑的审判。他们都在嘲笑亚历山大六世居然如此害怕一个女人。

  无论怎样,都不能在她没落之后将其处决,但若给她自由又十分危险,最终只能将她软禁起来——卡特丽娜的入狱完全证明她是怎样一个大人物。譬如,卡特丽娜的丈夫里亚里奥伯爵是西斯都四世的外甥,弗朗切斯凯特是英诺森八世的儿子,但他们没落后竟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们。受到与他们相反待遇的就只有这位卡特丽娜,还有后来的切萨雷·波吉亚。

  5月25日的夜里,仆人们看到在切萨雷的来访之后,伯爵夫人坐在椅子里放声大哭。接着,在次日的半夜时分,卡特丽娜被悄悄地从贝尔维德宫转移至圣天使堡,只允许她携带从弗利带来的两个女官同行。

  从那时起,她大约在圣天使堡待了一年,其间情形不为人知。只有从曼托瓦大使写给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的信件中提到她的一部分内容,从她那两个待在佛罗伦萨的儿子写给母亲的信件中才能稍微了解到一些。

  传说被投入圣天使堡的人中没有一个生还者。不难想象,监禁于这座城塞中的卡特丽娜尝到了何等绝望的滋味。连最初在信中写道“夫人的坚强意志力强大得简直如同恶魔一般”的曼托瓦大使,在不久之后对她的印象都变成“深陷苦闷之中的夫人,看起来好像生病了”。具有崇高的自豪感的人一旦沦落为屈辱之身,则因其自豪感而愈发感到苦闷。卡特丽娜也不例外。

  让被捕的卡特丽娜痛苦的虽然是其屈辱的处境,但令其悲伤的却是两个年长的儿子——奥托维阿诺他们两个的薄情。以前,这两个男孩儿获得了比萨主教的席位,但现在,连长子奥托维阿诺都没有挑起国主的责任与气概,结果竟然向被俘的母亲请求尽力帮助他获得枢机主教的红帽子。

  此外,母亲获释所需的活动资金,竟说以后再也不会送来了,因为他们舍不得耗费自己的财产来帮助母亲。面对这两兄弟的无情,跟随卡特丽娜的司祭弗特纳提气愤不已:“我只能认为是恶魔夺去了他们的感情与记忆。”他是那之后对卡特丽娜最忠诚、最尽心尽意的一个人。

  就这样,对于卡特丽娜而言最骄傲也是最悲情的一年——1500年过去了。

  1501年6月20日,一个法国骑士骑马来到了梵蒂冈宫殿。他对守卫报上了名字——伊弗·达莱格莱,申请与教皇紧急会面。

  在会面时,他的态度非常强硬:作为法国国王的臣子,伯爵夫人应当适用于法国的法律,即不能在战场上俘虏女人。可是现在,伯爵夫人竟然还被监禁于圣天使堡,这简直就是在侮辱法国国王,应当立即释放伯爵夫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那么已经逼近维泰博的法国军队将有所行动。

  伊弗·达莱格莱自弗利攻击战之后,就对勇敢而美丽的卡特丽娜念念不忘。当时,他对切萨雷强行将卡特丽娜带回罗马的意志无情地妥协了。但是这一次,当他在征服那不勒斯的过程中听说了卡特丽娜悲惨的境遇后,就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在他强硬的谈判中,教皇首先妥协了。但是,切萨雷一直到最后都强烈反对释放卡特丽娜。尽管如此,已经征服了大半个罗马涅地方的他,在距离实现野心已经很近的时候,也不能割裂自己与最重要的后援者法国国王的友好关系。他也不得不默认释放卡特丽娜。

  不过,波吉亚一方提出了条件。首先,在枢机主教会议上已经做出了决议,卡特丽娜必须放弃对弗利及伊莫拉的主权,并将之转让于切萨雷·波吉亚。卡特丽娜必须在教皇的咨文上亲自签署名字。其次,必须支付2.5万达克特的赎金。在支付其中的2000达克特之时,伯爵夫人才将得以释放。

  法国骑士得到了这一结果后,急忙赶往圣天使堡。当他见到已经等候在房间内的伯爵夫人时,看到她并没有什么改变的容颜时才放下了心。但当他听到她开始说话,便为她巨大的变化而刺痛了心。

  这位老将已经看不到在一年半前认识的那位意大利最高女杰的痕迹了。虽然她还保留着凛然的贵族女人的气质,却不是曾经被称为“具有男人心灵的女人”那般大胆无畏的女杰,而变成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的妩媚女人了。

  卡特丽娜答应支付赎金,可是,在放弃弗利主权的咨文上,她怎么也不肯点头。只有回到弗利,她忍受这段屈辱的时光才有意义。

  在近旁能够听得见圣彼得罗大教堂晚钟的一个房间里,从高高的小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也已经黯淡了许多。薄暮笼罩在坐在椅子上的伯爵夫人和跪在一旁继续想要说服她的老将身上。卫兵拿来了烛火。

  10天后的一天夜里,几个骑马的士兵悄悄地出了圣天使堡的大门。只见士兵们簇拥着一个骑在马上的女人的身影,那是时隔一年半重获自由之身的卡特丽娜。当一行人开始跨越圣阿格内塞桥时,此前一直勒住马监护他们一行人的一个骑士这才扭转马头离去。11年后的1512年4月,伊弗·达莱格莱与名将加斯东·德·富瓦率领的法国军队一同浴血于拉文纳战场,死在了那里。

  获释后的卡特丽娜住进了身份担保人——拉斐尔·里亚里奥枢机主教的宅邸。得知她被释放的消息,整个罗马都沸腾了。在里亚里奥枢机主教的宅邸门前,常常看得见很多身穿各种颜色服饰的侍从与马夫,他们正在等待宅邸内拜访卡特丽娜的主人们。前来祝贺卡特丽娜获释的大部分都是从前受过西斯都四世厚待的人或者是奥尔西尼一派的人,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只是单纯想要见识一下这个著名女人的来访者。

  大约在7月中旬的时候,教皇终于下达命令允许卡特丽娜离开罗马。因为她在1498年时取得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市民权,所以此后她将寄身于佛罗伦萨共和国。虽说是寄身,但事实上,她已经完全获得了自由。

  数日后,她获得一个消息,称至今依旧对释放卡特丽娜耿耿于怀的切萨雷似乎在她的途中安排了刺客,所以她在半夜里乔装打扮,偷偷地沿台伯河而下,从海路取道佛罗伦萨,离开了罗马。

  以前,丈夫乔凡尼·德·美第奇还健在的时候,卡特丽娜曾说过:“我的第二故乡在佛罗伦萨的城墙之中。”现在,她就处于当时从未想到过的境遇中——每天都看着佛罗伦萨的城墙。抵达后不久,她受到了佛罗伦萨市民们的狂热欢迎,可是在这里,还有另外一种与俘虏时代不同的痛苦在等待着她。

  远亲兄长洛伦佐·皮埃罗·弗朗切斯科·德·美第奇私吞了其亡夫的遗产,所以她必须争取为自己与乔凡尼生的孩子也是她最小的儿子乔凡尼留下遗产。为了金钱而产生的亲族间丑陋的内斗,让她越来越筋疲力尽。

  接着,她遭遇了更为深刻的亏空。对于央求母亲给予金钱的两个大儿子,1502年7月,卡特丽娜写了封信:“在我的肩膀上有24张嘴巴和5匹马、3头骡子。为了养活他们,我甚至变卖了珠宝。”

  可是,翌年,她遭遇到的重大打击,彻底摧毁了一切希望。

  1503年8月,教皇波吉亚死了。以前被驱逐的罗马涅地方的诸侯们,纷纷回归到原来的领地。卡特丽娜也赶紧让长子奥托维阿诺带领家臣们急速前往弗利。可是,到达博洛尼亚的奥托维阿诺却折了回来,因为家臣们带来了信息:弗利与伊莫拉,特别是伊莫拉现在对切萨雷十分忠诚,而憎恨卡特丽娜的暴政,所以根本没有欢迎里亚里奥家族再次成为国主的意思。

  即便如此,卡特丽娜也没有放弃。她以奥托维阿诺与威尼斯贵族之女结婚的条件,向威尼斯请求军事援助。可是,威尼斯虽然答应了此事,但在实施上采取十分慎重的态度,只让她等着。就在这一期间,罗马下达了最终决定。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将罗马涅作为教皇国,对于归属尚未确定的弗利及伊莫拉,也坚决认定由教会直辖。

  卡特丽娜做梦也没有想到,对自己及孩子们来说相当于亲戚的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竟然对自己做出如此冷酷的行为。可是,枢机主教会议上下达了经过认可的教皇咨文,那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比任何人都期待这位新教皇即位的卡特丽娜,之前的一切幻想被击得粉碎。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因波吉亚家族的没落而掀起的全意大利的亢奋,也逐渐冷却了下来,剩下的只是既成事实。至于希望以主权者的身份回归弗利的卡特丽娜悲壮的誓愿,也逐渐从人们的口中消失了。

  尾声

  “敬爱的伯爵夫人,正如我们看到您所写的众多信函那般,在您与我们一同跨越这个充满了困难与危险的时代里,您祈愿能够获得神灵的帮助,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我一直都认为,您从神灵那里获得了指导,神灵们给予了您有效的建议与一切美好的灵感……我祈祷您能够永远怀有这颗充满了仁德的心灵。我非常感谢您能够向我征求意见,我也希望派遣一个信徒或者僧侣到您的身边,以帮助实现您的委托。对于您对我的期望,今后我也将向神灵祈祷。”(萨伏那罗拉写给卡特丽娜的信,所署日期为1497年6月18日。)

  卡特丽娜在其生命中的最后阶段,在失去了国家和家族一切的时候,第一次听取了这个激情预言者萨伏那罗拉的忠告。从佛罗伦萨郊外的别墅搬到里卡尔迪宫以后,默默生活的她,周围突然弥漫起宗教的香火。冥想、翻阅宗教书籍、与僧侣或修女们对话,日往夜来,这些看起来就是卡特丽娜晚年主要关心的事情。后世的欧洲历史学家们在评论晚年的她时,认为她最终获得了圣灵的恩宠。虽然她是一个异教性质的文艺复兴的人物,但还是回归到甜美温柔的圣灵之心,结束了一生。

  可是,这其实是夸大了。对于卡特丽娜而言,所谓甜美温柔的事情,不是神灵的恩宠,而是金钱、权力与爱情。当失去这三者时,失去将其作为自己的东西的一切可能性时,她才第一次开始靠近神灵。就像很多美丽而幸运的女人一样,在年轻的时候将肉体交给了恶魔,而到晚年,当年轻美貌与幸运都枯竭之时,才将剩下的骸骨献给了神灵。

  1509年5月29日傍晚,佛罗伦萨城的人们被突然传来的圣洛伦佐教堂的钟声吓了一跳。广场上与路上的人们停下了脚步,他们得知在那一天,那个在9年前曾经一个人面对切萨雷,让整个意大利都为之疯狂的“意大利第一女杰”去世了,享年46岁。

  卡特丽娜甚至没有被允许安葬于美第奇家族的墓地,也就是安葬于圣洛伦佐教堂的亡夫旁边。主张为她举行1000次弥撒而奔走的是她晚年唯一的朋友——司祭弗特纳提。 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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