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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陈年白骨
没有人能想象得到，他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着。
当年他的商业帝国辉煌一时，处于南明商界金字塔顶端的位置，旗下坐拥四家地产、三家电子集团、四家零售连锁、五家融投公司，并且在市中心买下了整整一栋占地一千平方米的办公楼。
而作为大当家，他更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在他的家宴上，有最当红的演艺明星，有商界的名门巨子，有金融界的热门人物，也有黑白两道通吃的大哥……各界名流都争相巴结他，想靠上他这棵大树。
那个时候，可谓鼎盛。
只要他拉下脸，半个南明的天都是阴的。
但现在，当年那个翻手为云、腰身都永远比别人硬挺的大佬，却只能躲在这样一间黑乎乎的小屋子里，每天大多数的时候，都只是闭着眼睛，靠在那张古旧的太师椅里闭目养神。他神情委顿、锐气全无，看起来只是一个迟暮的老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当年的那场内乱，整个大厦被烧成废墟，三十多人被烧成黑炭。人们在一间包房里找到两具烧焦的男尸，面目全非，据幸存者指认，其中一具就是他。
从此，南明的江湖上，便不再有他这号人物了，而他名下各大产业，也在短短一个月内被并购或转让，偌大的商业帝国，就这样崩塌了。
想到此，他虽然痛心，但还是忍不住悄悄地笑了一下：谁能想到，他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着？日后当他复出的时候，该是一个多么大的笑话。
幸亏当年他及时得到消息，早知祸事就要临头，于是早早备下了替换的棋子，才得以保住性命，瞒天过海。并且，虽然他名下大多数产业不在了，但多年积累下的钱早已存在国外的银行，各种暗财来源仍然掌握在他手中，几个得力心腹也跟着他一起早早转移了。
所以，终究还是他棋高一着，玩了这一出偷天换日。
他很清楚，那个仇敌不会相信他就这么轻易死了，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留意他的消息，所以，为了等待时机，他只能像蛇一样冬眠，暂时缩在这个小屋子里，所有口信皆由三个心腹代为执行。除了这三个心腹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他躲在这里。
他要等待一个机会。不只要手刃仇敌，还要东山再起。
这时，身后的电子门锁响了一下，他知道，是阿京来了。每天的这个时候，阿京都会进来，向他汇报外面的事。
“海哥，”阿京站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凌潇潇的事已经办妥。如您所料，警察去找了金在仁，他也完全按照我们规定的内容回答，没有出任何纰漏。”
他闭着眼，好半天才开口：“潇潇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对她还是很有感情的。”
“放心吧，海哥，我们会办好她的后事。”
他点点头：“潇潇不能就这样白死，一定要让那个人活着来见我。就像他知道我还活着一样，我也知道他还活着，这些年他一直在躲我，该出来透透气了。”
“海哥，那件事……非要找他做吗？您明知道他是内鬼……”
“非他不可。”他打断阿京的话，“除了他，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让查先生信任的人了。”
“明白。”阿京立刻颔首。
“距离《幽灵公主》的公演日期已经没多久了，那件事一定要快！挖地三尺也要逼他出来！”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肩膀不住地哆嗦，似乎痛楚难忍，一翻身竟然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前一秒还稳如磐石的一个人，后一秒就像换了个人。他像死鱼一样翻着白眼，嘴角吐出白沫，喃喃地重复着两个字：“阿明……阿明……”
眼前的这种情况对阿京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他并不慌张，只是动作麻利地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注射器，扒掉对方的上衣，然后将注射器里的液体推进了对方的肌肉。
对方的后背上，已经密密麻麻长满了毒疮，个个如铜钱那么大，泛出一股难闻的恶臭。
等到注射器里的液体都推进去以后，那个人才重重吐出一口气：“阿京，我老了。”
“海哥，您没有老。”阿京的口气极其诚恳。
他叹了口气：“那根刺在我心里扎了那么多年，终究还是拔不出来。等这次了断之后，我就要把那几个叛徒一起收拾了，无牵无挂地走。”
“海哥，弟兄们永远都会跟着你。”
“别安慰我了，我自己清楚，那些毒疮越长越多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得像那个人一样惨。”
“海哥，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笑了：“放心吧， 黄泉路上，我不会孤单的，有那么多冤魂野鬼等着我呢。”
说罢，他对阿京挥了挥手：“好了，我累了，你出去吧。”
阿京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出去，轻手轻脚地从外面把门锁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继续坐在黑暗中。
屋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慌的安静，整个世界只听得见他的呼吸声和墙上闹钟的滴答声。
他数着那滴答滴答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久违的旋律中，看见那个一身白裙的姑娘，在春风明媚的早晨翩翩起舞。她踮起脚尖，就像一根轻盈的羽毛，旋转在窗台、旋转在水面、旋转在绿杨垂柳间、旋转在他的手掌心。她那美好的笑容，竟让人看起来觉得悲伤。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敢看清她的脸。
良久，他才忍不住喃喃地说了一句：“阿明，如果你还活着就好了。”
周鹏实在无法相信这件事，也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这已经是他问的第三遍了：“你确定真的杀了庄小婕？”
“是。”木欣的神情疲惫不堪，“而且我还亲手埋了她。”
按照她的叙述，那天在排练厅，庄小婕发带上少了半只触角的蝴蝶结引起了她的怀疑，为了把事情搞清楚，她谎称身体不适，让庄小婕送她回家。
之后，她拿出从电表间找到的另外半只蝴蝶触角，与庄小婕发带上的核对，发现一模一样，于是将心中的疑问和盘托出，质问庄是否那晚曾偷偷潜入S住处，与外人串通想要杀死她。
庄小婕对此矢口否认，但承认自己的确进入过电表间，因为之前她在木欣进警局的那两天里代为照顾阿宝。当时由于对房间不熟悉，她误入了电表间，发带上的蝴蝶触角可能就是那时候蹭掉的。
这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木欣并没有就此罢休。她盯着庄小婕的眼睛，又问：“你根本就不是从刘冒冒那里知道S这个人的，对不对？你算计好了时间，把S推荐给我，让我一步步掉入你们的陷阱，对吧？”
庄小婕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惊异极了，好半天才反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认得那双手！”她几乎是嘶喊起来，“这世上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我有镜子碎片恐惧症？是你把这个秘密告诉他的，你想和他一起杀死我！”
庄小婕愣了愣，脸上的表情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怒了，指着她的鼻子：“木欣，你怎么跟个疯子一样？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你妈妈当年一样……”
“不许你再嘲笑我妈妈！”她大吼了起来，神情接近崩溃，还没等庄小婕说完，已经扑上去一把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她们扭打在一起，但是庄小婕力气比较大，很快就占了上风，反过来把她骑在身下。她一急眼，随手抓起个东西，照着庄小婕的脸就是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等到庄小婕从她身上倒下去，并且一动不动的时候，她内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恐慌。
她沉默地盯着倒在血泊中的这位从前的好朋友，几分钟之后，先是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然后将庄的尸体塞进一个大箱子，出门叫了一辆黑车，趁天黑将尸体运出去埋了。
在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了。也许是这件事对她的心理冲击太大，她的记忆竟自动将之屏蔽了，如果不是崔大师的催眠，恐怕她到现在还和其他人一样在纳闷：庄小婕到底去哪了？怎么这么久不出现？
“也就是说，庄小婕从头到尾都没有承认自己和别人串通害你，但你还是把她给杀了？”周鹏打断她的话问道。
“虽然她没有承认，但我知道她在说谎。”木欣低着头，茫然地看着脚下。
“那么，你又凭什么断定她介绍S给你，是一个设计好的圈套？”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木欣抬头看了看路，示意周鹏在下个路口右拐，“她说从刘冒冒嘴里知道S的背景，完全就是谎话，因为她从来都不跟团里的任何男演员说话。她讨厌跳芭蕾的男人。”
“但是，庄小婕有什么理由要害你？”
“也许她只是受人蒙蔽了吧？可惜，她已经死了，我也猜不到为什么。”木欣扭头看着车窗外，鼻翼抽搐了两下，终究是没有哭出来。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又叹息着说了一句，“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
周鹏本来还有些话想问，见她状态实在很糟糕，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一门心思地开车。很快，车子就停在了木欣指认的那个地方。
他下了车，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偏僻异常，满眼都是荒草，除了数百米外隐约可见的一个废旧水塔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标志物。他用手机拍下那个水塔的照片，然后又确定了一下坐标，将位置发回了刑警队，通知他们来人干活。
这时，木欣在车里对他说了句话：“我太困了，想先睡一会儿。”
他点点头，将车里的暖风调大了些。
“你不用铐住我吗？”木欣冲他举起双手，试探着问道。
他拍拍她的头，无奈地笑笑，然后关上车门，转身走到车子前面，点了一根烟。
阳光可真刺眼，弄得这世界好像处处光明似的。
他现在不敢转身去看车里那个人，也不敢想象一会儿她被戴上冰冷的手铐会是什么样子。做警察的，早晚会面对这种事—你不得不去抓一个你不想抓的人。
如果人的一生是无数个故事组成的，那么幸福从来都不是故事，不幸才是。
他就这样靠在车前，不知不觉已抽完三根烟，终于听见不远处警车的鸣叫。
木欣也听见了这声音，她吃力地睁开双眼，从后视镜里看着由远及近的一队警车，呆愣了两秒钟，然后平静地拉开车门，走下来站到周鹏面前：“我带你们过去。”
很快，警员们在木欣的指认下确认了埋尸位置。那个地方并没有任何特殊记号，土堆也没有隆起，但木欣十分肯定就是那里。
挖了大概有一米多深的时候，一个警员抬头大喊了一声：“找到了！”
一听到这三个字，木欣一直紧绷的意志力瞬间垮了。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哇 ”地放声大哭，仿佛正看见面如死灰的庄小婕，正抖着一身泥土，慢慢从那个坑里向她爬过来，眼里带着切齿的痛恨与鄙夷。
现在她突然发现，以往其他人的恶毒评价，其实都是对的：她不只和她那个脆弱的母亲一样没用，她也是个谁碰上都会惹上厄运的扫把星……
她居然一言不合就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正哭得无法自拔，周鹏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了，那个人并不是庄小婕。”
“你说什么？”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周鹏站在原地未动，双眼盯着那个坑里已经露出一点端倪的物体，眼角眯了一下：“刚刚过去两天而已，她总不至于这么快就变成了枯骨吧？” 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