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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长夜将至
此刻,周鹏正带着人在审看那张U盘里的内容,里面全都是海东林及其名下蓝海集团这些年杀人、毒品交易、贿赂官员,甚至包括买卖人口的犯罪证据。
U盘是小西在分手的时候交给他的。
就跟小时候一样,这一次,他仍然没能打赢小西。看着这个比小时候更为强大的哥哥,他心里虽有一点点的喜悦,但更多的是悲伤和忧虑。
这不是他想要的重逢。
他盯着电脑屏幕,满脑子都在回想着小西在转身走掉之前跟他说的那番对话:
“小北,你又输了。我特别想知道,当生死攸关的时候,一个警察不惜一死,甚至愿意就此离开家人、爱人、充满希望的生活,到底是出于维护法纪的惯性,还是真的那样天生正义?”
“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当上警察的那一天,为什么要宣誓?”他看着小西,目光深沉有如门外无尽的长夜,“只有宣过誓的人,才知道那是多么神圣的事情,简直如同神谕。它为一个普通人打通了通往神殿的光明通道,所以我们愿用一生捍卫誓言,一旦踏上,无惧生死。”
“那么,你会亲手来抓我吗?”小西又问。
“会。”他毫不迟疑,这个问题,他已经在自己心里问了数十遍,“无论你是普通人,还是罪犯,无论日后对你的判决会是什么,我都不会否认你是我的亲哥哥,我再也不会遗弃你,再也不会离开。”
“不会离开?我这样的人,够判十几回死刑了,不离开这样的话,恐怕也只能嘴上说说了。”小西苦笑一声,“其实这些年,我何尝不是对你充满了愧疚。如果当初不是为了给我找钱治病,你也不会铤而走险去偷人家的钱。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直都在拖累你,却从来没有好好尽一尽做哥哥的责任。”
再后来的话,周鹏已经模糊了印象。他只记得小西留在他视线里的最后那抹表情,就像幽暗的谷底凝望他的某种动物。
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暂时忘记小西那张脸。等他再回到会议室的时候,U盘上的内容正好全都放完了。
“全部做好备份了吗?”他随口问了一句。
“全都做好了。”
他点点头,又问:“那个叫庄小婕的,找到没有?”
“找到了。”付杰立刻回答道,“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就被藏在你说的那个地下室里,并没有受伤,只是被注射了大量镇静剂,昏睡了很久。按照她的陈述,那天她确实在S家里和木欣起了争执,之后自己被人打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并且,她也不确定打晕她的人是不是木欣。”
“把笔录拿来给我看看。另外,你们都收拾一下,回去休息吧。”周鹏说着也不由自己揉了揉眼睛。
不一会儿,庄小婕的询问笔录就被放到了他面前。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之后,他开始翻看这份笔录。
字面上看,这份笔录没有任何问题。庄小婕被打晕之前的所有细节,都与木欣之前的陈述完全一致,也就是说,木欣在这一部分是没有说谎的。
但是,始终有一个疑点无法解释。
他想了想,拿上外套,开车去了崔大师的公寓。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困,如果不找点事做,小西的影子就会在他脑子里上蹿下跳地折腾一晚上。
在崔大师家门口,他换上带来的一次性手套和鞋套,然后直接进入了关押庄小婕的那个地下室。
从环境上看,这个地下室就是一个简单的小书库,堆放了很多弃置不用的书籍,全都一捆一捆打包好了。在这其中,甚至还有小学一年级的全套课本教材,看来这个崔大师是个十分恋旧的人,对文字性的材料非常看重爱惜。
他仔细检视着屋里的印迹,就在一捆被打包好的影印材料上,他发现了一颗很小的衬衫纽扣。
他捡起这颗扣子,注视片刻,然后把它放进证物袋,原路退出,开车离开了这片小区。外面夜寒露重,但他仍然不想回家,于是把车停在路边,就在车里睡了一觉。
凌晨六点三十分的时候,他醒了,找了个早点铺子,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一个茶鸡蛋,吃完之后,又打包带走两份,径直去了S的住处。他知道,木欣肯定会在这里照顾阿宝。
自从S死后,由于没有留下遗嘱,那个大宅子名义上就是阿宝的了。他曾建议过木欣,不如就直接搬过去,不管怎么说,她是阿宝的姐姐,住过去也方便一些。
他敲了门,果然,木欣刚起没多久,正在厨房做早饭。
“我以为你不会起这么早,特意给你们带了早餐。”他放下手里的早餐袋,在餐桌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看着木欣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嘴里漫不经心地寒暄了几句,终于逮到一个空隙,问道,“你一定认识埋在土里的那个死人,对吧?”
木欣的身体像过电一样抖了一下,手里的勺子在半空停顿住了。好半天之后,她才皱着眉扭头看了周鹏一眼:“你在说些什么?”
“之前,我一直怀疑是崔大师在对你催眠的时候动了手脚,将那段杀人的记忆强加给你,目的是指引你带着我们去翻出土地里的女尸。但直到几个小时以前我才想明白,其实,那不是崔大师一个人的主意,而是你和他合起来演的一出好戏。真正想指引我们去挖出那具女尸的人,是你。”周鹏说着,掏出在地下室找到的那枚纽扣,放在桌子上,“否则,你衣服上的扣子,怎么会出现在他家的地下室?”
见木欣低着头一声不吭,周鹏又继续道:“我查了崔大师的履历,得知他从前在国内开过一家心理治疗机构,而他的患者中,有一个叫付美婷的女人—这个女人因为长期吸食毒品,导致精神出现了问题。”
“不要提她!不要提她……”木欣捂住了耳朵。
周鹏却不管,继续往下说道:“付美婷就是你母亲,对吧?其实,在第一次带阿宝去见崔大师的时候,你就已经认出了崔大师,但那时你还没有产生任何想法。直到那天,你和庄小婕起了冲突,你真的把她打晕了,当时你也许过于紧张,于是先把庄小婕藏了起来,打算等她醒了以后再慢慢审问。但随之,你在排练舞蹈时出现幻觉,正好那天我也在,于是再次把你送到崔大师那里,想找出你失常的原因。就在去的路上,你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引我去发现土地里那具躺了三年的尸体。我猜,那个死人一直是你心里一个结,这三年来,你从来没有忘记她,对吧?”
木欣已经倚着灶台,慢慢滑坐在地上,啜泣了起来:“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人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既没有杀庄小婕,也没有杀那个女孩……我想了很多办法,只有这一条最保险……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竟然一气之下把庄小婕打晕了……”
周鹏看她有些语无伦次,于是止住她的话头,耐心地引导她:“既然你没有杀人,完全可以直接把土里那具女尸的事情告诉我,为什么要绕这么一个圈子?”
“我怕没有人相信。而且这件事情藏了这么久,我也不敢随便就提起来。”木欣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看了周鹏一眼,目光中又出现了一丝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怯弱,“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却又想不起来。直到不久前,我在家收拾东西,翻出了一张几年前的公交卡,在卡面背面看到了你的头像,是用手机偷偷拍下来的那种。而这张公交卡,就是那个被杀死的女孩留下的。”
这番话,让周鹏感受到了某种不妙。他瞟了一眼木欣的身后,水开了,锅里的汤就要溢出来了,于是走过去,伸手关了火。然后,他也靠在灶台上,沉思了片刻,心里也带着一丝不安,问:“那个女孩到底是谁?”
木欣却摇了摇头:“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连她的长相都没有看清。”
“那你为什么会有她的东西?”
“三年前的一个万圣节,隔壁市区的一家游乐场举办游园晚会,有大量的表演,给的钱也多,所以虽然比较远,我还是报名去了。等工作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我本想在附近找个小旅馆住下来,但这时有个女孩来找我拼车一起回南明,说拼车的话一个人只要五十块就好了,于是我答应了。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刚才和我一起跳舞的。我们都很疲累,不知不觉就靠着车窗睡着了。”说到这里,木欣停了下来,虽然努力控制,但脸上的肌肉却控制不住在难看地抽搐。灯光不知道怎么暗了下来,笼罩她那副阴沉的脸色,看上就像死灰的水泥墙。
她感觉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费了好半天劲,才又发出声音:“车子开到那片空地附近,突然有一辆车超过来拦住了我们,从那辆车上冲下来三个拿着刀子的男人,让我们把身上的钱全都交出来。那个女孩一直在抵抗,于是被拖下了车,拖到那片空地里……而这时,吓坏了的司机终于回过神来,赶紧发动车子,就这样带着我跑了。当时我们的手机都被抢了,没法报警……我从车窗后玻璃往外看,看见他们在打她……”
她终于说不下去了,再一次陷入痛苦之中,眼泪就像井水外溢一样。痛苦一旦被掀开,时间依然没有饶过谁,该留在心底的疤,依然丑陋无比。
那个夜晚那么黑,离得那么远,车子开得又那么快,而她隔着沾满尘土的玻璃窗,竟然还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女孩脸上的表情,全是恐惧、惊讶,还有……绝望。
她一直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那个女孩,甚至觉得是自己把那个女孩推下了车。那个晚上,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反抗,她乖乖地交出了所有的钱和手机,然后沉默不语地看着她被殴打、被拖下车、被害死……
此时此刻,她只有不停地哭。但她知道,再多的眼泪,也冲不掉那具尸体上裹了三年的烂泥。
周鹏没有去劝她,甚至没有伸手去递一张纸巾给她。他知道,现在除了让她好好哭一场,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消除她心里的罪恶感了。他叹了口气,又问:“拦住你们的那辆车,什么样子?”
“我记住了车牌号,是南C2596。”
“为什么事后也不报警?”
“我害怕。”说出这三个字之后,木欣哭得更凶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后越想越害怕,担心被人报复、担心惹上麻烦……我那时候,胆子太小了……后来,我给警局偷偷寄过一封匿名举报信,但是却石沉大海……”
举报信?周鹏想起来了,听同事说:三年前,南明分局传达室的大爷姓张,六十多岁,性格开朗,十分健谈。后来,张大爷的老伴突然离世,对他打击很大,时常在下班后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传达室,喝得烂醉,结果有一次醉酒引起了火灾,把传达室烧坏了,不得已之下,局里只好劝他回去休养。
看样子,木欣的那封举报信,就是在那次火灾里被烧掉了。
他看着木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当然还知道,木欣的父亲和他的父母早就认识——确切地说,木欣的父亲木晓阳,是他父母曾经收养的一位孤儿。
这段时间,他找到了当年收留自己和小西的那家孤儿院,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孤儿院居然还在。在老院长拿给他的名册里,他意外地发现了木晓阳的名字。
原来,木晓阳是阿诚和女友在还未结婚时就收养的孩子,并且一直资助他学习芭蕾舞,他们感情很好,亲如家人。所以他们在临死前才会将那支U盘交给当时还未成年的木晓阳保管,而木晓阳也一定看了里面的内容,知道海东林是一个制毒贩毒、杀人放火、手段凶残的魔鬼。
再后来,一晃数年过去了,机缘巧合之下,木晓阳居然成了海东林家里的座上客,因为他主演了海东林投资的芭蕾舞剧《荷花仙子》,这出舞剧是海东林送给妻子林明的生日礼物。正因为这样,他和林明也时有接触,更在机缘巧合之下,从林明嘴里得知:海东林有一个毒品实验室,正在研究一种新型的毒品,一旦这种毒品研发成功,甚至可以逃过警犬的鼻子。
木晓阳的妻子便是一位瘾君子,并且由于长期吸毒导致精神不太正常,不能再上台跳芭蕾,因此他对毒品一直深恶痛绝。除此之外,他当然一直没有忘记养父母的死和那支U盘里的罪恶,于是便有意去查这件事,终于查到了那十五组数字。
但是,他不慎露出马脚,最终导致被灭口。从当时的时间上看,海东林那时正在接洽一个投资项目,可能不想在这时候惹上任何负面消息,于是他们做了一个局,为木晓阳的死找了一个顶包的——林揭。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林揭那天居然出现的那么快,以至于派去的杀手没来得及杀掉方美美,才留下了这个唯一的证人。
可惜的是,方美美被送进精神病院之后,一直受到威胁和监视,她知道只要自己说出任何不该说的话,她的家人就会马上遭殃,于是不得不装疯卖傻地过了二十年。但是到最后,她父女二人,仍然没有逃脱沦为别人棋子的命运。
这样的真相,周鹏觉得还是不要再告诉木欣了。这么复杂纠缠的感情,木欣是没有能力解开的,她的人生已太过紧张疲惫,是时候清空一下了。
此刻,外面已天光大亮。他看了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该走了。
“《幽灵公主》很快就要公演了吧?”他弯下腰,像从前那样,轻轻拍了拍木欣的肩膀,“扔掉过去的包袱吧,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你看,天亮了,你又该去排练了。”
在他起身的时候,木欣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哽咽着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都过去了。”他轻轻挣脱那只拉住他袖口的冰凉的手,再一次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之后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冬天的早晨,可真冷,甚至冷过那刚刚消散的萧瑟长夜。 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