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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李晟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心绞痛,在路边蹲了一会儿,起来时,头晕目眩,扶着墙才能向前走。他已经快要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被自己亲手送走,做了别人家的女儿,算一算,那孩子已经十二岁,不知道长成了什么模样,又不知道陈家人突然找来是什么缘故。老死不往来是陈家人提的,现在要求见面的也是陈家人,他心里明白,这件事情不会小,只会大。
隔日下午,他穿得正式,衬衫熨得笔挺,打了灰蓝色的领带,特意取了八万块钱的现金。到了城南,凭着印象拐进巷子,却迷了道路,确实如那男人说的,这里变化很大,拆迁如火如荼,尘土飞扬,路边的梧桐树倒下,横在路边,被日头晒得枯焦,陈家人的两层小楼,湮没在这片尘土后。最后是陈家男人出来接。一个光头黑胖子从一处转角走出来,冲着李晟摆手,李晟迎上去,走近了,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陈家男人说:“就叫我老陈。”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现在都当局长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李晟纠正他:“不是局长,是副局长。”
老陈说:“你样子都没怎么变,我都老完了,头发前几年就掉光了,就剩几根白杂毛。”
李晟仔细瞥了几眼老陈,并不记得他以前的模样了,十二年,在个人记忆史中,久远得难以追溯。
老陈的家陈旧了,十几年前的装修过时,白色的墙壁在经年湿气的侵袭下生出霉斑,棕色的天花板吊顶几乎触碰到头顶,那盏怪异巨大的水晶吊灯也蒙上了厚重的灰尘,显出主人曾经的阔气,以及现在的捉襟见肘。陈家女人走出来,匆匆给李晟泡了杯绿茶,又躲回厨房。
“杏子呢?”李晟左右看了看。
“上学去了。”老陈说。
“你在电话里说,要跟我商量杏子的事,是什么事?”
老陈顿了顿说:“以前我说,以后都别来往,是为了杏子好,但是我家里现在遇到难处,水泥厂好几年前就倒闭了,欠了不少钱,这些年都是靠我做点小生意撑着,你也看到,条件不行了,给不了杏子好吃好穿,她在我家不会好。这孩子虽然是抱来的,但从小乖巧听话,最招我疼,我希望她能好好读书考大学,别像我的两个儿子,没有出息。”
“你的两个儿子,现在在哪里工作?”
老陈眼神闪烁,脸憋得通红,脑门青筋根根分明:“李局长,你是杏子的亲爸爸,我不把你当外人,我两个儿子都是上辈子跟来的讨债鬼,大儿子二十岁的时候染上毒瘾,吸了四年,把我家业掏空,去年好不容易死了;小儿子不学好,去年跟着一群小子们打架,砍伤了别人,现在在吃牢饭。”
李晟叹了口气,说:“你这么难,怎么不早点找我?”
老陈说:“我是要面子的人,老死不往来是我说的,我突然找你,怕你觉得我这人不正派,看见你飞黄腾达,就跳出来讹你钱。杏子明年上初中,我求你把她带走吧,好好的一个孩子,在我家要坏掉。我这么做,都是为杏子好。”
“这件事情你和杏子说了没有?”
“还没有,我想先问问你的意见,你愿意带她走就带走,不愿意也没关系,她还是我的宝贝女儿,已经拉扯到这么大,再拉扯几年,也不成问题。”
李晟迟疑了一会,说:“这事我还得再想想。”
差不多到杏子放学的时间,老陈留李晟吃饭,李晟记挂着莲子,没同意,只说想见见杏子,见完就走,两个人坐在客厅等,老陈给了他一本相册,他翻开,里面是杏子由小到大的记录,原本是那么个小不点儿,被人小心翼翼抱着,忽然就会走了,会跳了,会玩沙子了,会穿着花裙子跳舞了,又忽然扎小辫子了,又忽然会跑进人怀里喊爸爸了,会读故事书了,会跟其他小朋友跳房子了,会对着镜头倔强地板着脸了。最后一张照片是杏子十二岁生日的留影,她站在老陈的身边,没个正形,站得歪歪扭扭,欢脱地笑,像棵小树苗倚着一棵老桩,看得出来,这孩子的性格活泼。杏子的眉眼,赫然与他有七分像,他眼睛湿润,嫉妒老陈,两行热泪不留神滚了出来。
门外窸窸窣窣,陈家女人去开门。暮色四合,老陈打开了灯,水晶吊灯在每个人脸上投出五色杂驳的光,然而客厅还是昏暗。
“她回来了。”老陈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迎接杏子。杏子唱着歌进来,进来的瞬间,落在李晟的眼中,是缓慢悠长的,他刚刚从相簿里认识了自己的第二个女儿,马上就要见到她,期待和惶恐一起涌进心脏,方寸大的地方几乎要炸开,他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
杏子站在门口,看着他,她比他想象中个头高,穿校服,梳马尾,轮廓像她妈妈,五官却是他的模子,嘴边两个酒窝。他们对视,笔直的目光交汇,就那么一下子,杏子停止了唱歌,眼里全是疑虑,又那么一下子,她明白过来,叹了口气。
“这是爸爸的朋友,李叔叔。”老陈对杏子说,“快喊叔叔。”
“叔叔……”杏子轻声叫了一句,远远地避开,低着头上楼。李晟的目光一直追随,黏着她的背影,看不足。
走的时候,李晟将那八万块钱给老陈,老陈怎么都不肯要,李晟趁他不注意,塞给他女人,陈家女人抬头望了望李晟,悄声收下。
李晟一边走一边想,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理。要是一辈子不见,也就罢了,这么一见,心里再也放不下,而陈家现在的情况,着实让他担心,他久已封存的悔愧,又占据心头。父母那里怎么交代?莲子那里怎么解释?自己好歹算个官,别人又怎么想他呢?而他最担心的是,杏子的心里是个什么意思。他已走出巷子,忽然停住,向回快步走,走过横倒的树、灰扑扑的路,敲开了生锈的铁门,老陈开的门,探出脑袋来。
“我把杏子带走,老陈,你这几天跟她好好谈谈,我过几天再来。”李晟喘着气。
“好。”老陈闷闷地答应,“我跟她谈。”
李晟抬起头,二楼窗前一个蓝色的人影,一闪而过——杏子在高处看着他们。
(d)
李晟和莲子每天傍晚饭后都会一起散步,他选在这个时间向她说明杏子的事。他省略了不少事情,比如父亲坚持不肯留下孩子,又比如陈家人给的四万块钱。
“……就是这样,你有一个妹妹,我准备把她接回来。”李晟停住脚步,“你有什么想法?”
莲子却不停,继续走着,不发一言,夜色中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知道是喜还是怒。回去的时候,她对李晟说:“这个妹妹,奶奶对我提起过,我早就知道的。其实我无所谓,明年夏天高考结束,我去上大学了,也不用跟你们相处。她真可怜,被你送走,又被送回来,被丢了两次,那个老陈,也不是什么好人,不想要了就直说,用‘对孩子好’的理由来赶人,万一那孩子更愿意待在原来的家里呢,你突然跑过去,对那个孩子说,我才是你爸爸,那孩子也会吓到吧。你们大人,就喜欢用‘这样是对你好’来迫害我们。”
“……”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杏子。”李晟回答。
“你早点把杏子接回来,免得她在那个家待着难受,里外不是人。”
莲子难得说这么多话,李晟又气又笑,拿她没办法,送她去上自习之后,回来的路上顺路去了父母家,找他们商量此事,其实已经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杏子无论如何都要接回,他欠她的,如果不加倍补偿,余生不得安宁。
父亲果然不同意,临近退休,他越发执拗和小心,他怕别人揪着把柄,李晟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位置不少人盯着,万一被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破了规矩,背地里一搞,容易坏事。
“陈家人就是想要钱,你多给几万块钱,给他点方便就好,干吗这么想不开,非要把那孩子接回来?”父亲用拐杖重重敲着地面,“你这样会害了自己。”
“是可以给钱解决,可我见到她了,就再也放不下她。莲子是你的孙女,杏子也是。”李晟起身就走。
“我只有莲子一个孙女。”父亲把他叫住,咬牙切齿,“你把她接回来我也不会认,千万别把她带到我这里来。”
李晟听了,去意已决,头也没回。
到了去接杏子的日子,李晟到了老陈家。客厅里放着两个行李箱,老陈还在收拾,他们对那八万块钱的事心照不宣,彼此没有作声。杏子穿了一身新,新衣新鞋,披着头发坐在角落,脚边是她的书包,她眼睛红红的,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李晟,立刻又撇开。走的时候,陈家夫妇一直送到巷口,老陈不断叮嘱杏子好好吃饭好好读书,陈家女人一路哭,杏子的表情却木然呆滞,李晟原以为她会不愿意,至少会挣扎一下,却没想到她这么冷静温顺。一直到上车,合上车窗,她都默不作声,开出去好几公里,突然憋不住,放声大哭,一直哭到新家,停不下来,李晟给她递纸巾,她接过去,揩干净了泪痕和鼻涕,用力之大,把脸皮和鼻头都揩红了。
“好了,以后我就是你爸爸了。”李晟说。
“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杏子小声念了一句,又哭起来,“他让我以后别回去了。”
莲子放学,进门先看见杏子,像只小兽紧盯着另一只小兽。李晟让她打招呼,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径自走到自己房间去了,反锁上门。杏子睡客房,靠着莲子的房间,夜里杏子哭,莲子听得一清二楚,她敲敲墙壁,杏子立刻不哭了,转成低低哑哑的抽泣,就这样好几夜,终于停了——起初的几个月,她们的交流仅止于此,莲子从来不喊“妹妹”,杏子也从来不喊“姐姐”,喊不出口。
一开始,三个人凑在一起,别提多别扭,每天吃完饭后,李晟带她们出门散步,杏子孬在一旁,莲子远远走在前面,李晟则像个移动的木桩夹在中间。到了周末,杏子溜去老陈家,莲子躲在学校上自习,李晟一个人在家,提前过孤寡老人的生活。如果李晟不在家,莲子和杏子也不会说话,不相熟,说话尴尬,她们各自缩在自己的房间,像蜷在洞穴里的小兽,探听着门外的动静,但绝不主动出击。时间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说话也尴尬,李晟强迫莲子周末在家复习,也不放杏子去老陈家,都窝在家,姐妹俩渐渐也能说上几句,不至于冷场,杏子在家里放松许多,她天性还是活泼,有前妻的影子,有时候在家不自觉唱出歌来,家里面有了她,沉闷感少了不少;莲子有时候买书或文具,也给杏子捎上几本,两人站在一起,总算像了姐妹;三个人坐在一块,总算像了家人,只是不亲昵。
杏子回来没多久,赶上春节,李晟的母亲打电话来,让他带着杏子和莲子去过年。李晟问,爸爸还生气吗?母亲回答,早就不气了,可他拉不下脸打这个电话。到了父母家,父亲从头至尾都铁着脸,母亲给莲子夹菜,也不忘给杏子夹,一直夸杏子长得干净漂亮,发红包时,一人一个,先给杏子,再给莲子,然而话里话外,还是透着股小心客套。杏子虽然还是个孩子,可也知道自己算是个外人,心里不高兴,什么都露在脸上,噘着嘴不开心,回去的时候,李晟把电话给她,让她给老陈家打个电话,连打了好几个都没人接,知道是故意不接的,她的眼眶立刻红了,小声说“爸爸不要我了”,莲子跑过去搂了搂她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
小区里认识李晟的都知道他家里多了个孩子,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李晟解释说是自家亲戚的孩子,暂时住一段时间。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孩子和李晟长得太像了,但李晟也不惧,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过,要是有人告,那就去告好了,大不了不当这个官。在外杏子叫他“叔叔”,在家里,她叫他“李爸爸”,虽然是“爸爸”,前面加了个姓,总归有隔膜和疏离,李晟心里在意,但又不那么在意,他知道急不来。
莲子高考结束后填志愿,选报了广州的大学——那是前妻所在的城市。李晟高兴,为莲子办了一场盛大的谢师宴,请来了几乎所有亲朋,甚至托了人给前妻带话,邀请她来参加宴会,她当然没来,但包了一个红包给莲子,红包上写着几个字“给我的女儿李莲子,祝贺你考上大学”,他把红包交给莲子的时候,莲子的脸红了,对着上面的字迹看了多遍。李晟带着她一桌桌挨个敬酒,两个人都喝得有点多,敬完所有人,莲子端着酒杯对李晟说:“爸爸,敬你,对不起,谢谢你。”那杯酒不知被施了什么魔法,李晟喝来,只觉得是喝蜜。
整个暑假莲子都在和另外两个同学张罗着环游全国,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单独出过远门,李晟有些担心,拦着不让去,哪里知道根本拦不住,莲子留了张字条,半夜偷偷拎着行李箱走了。那年青藏铁路正好开通,她乘着火车,去了西藏,又转道北疆,前前后后在外待了一个月,隔两天给李晟打个电话报平安,回来的时候她的脸晒得黑亮,像颗发亮的豆豉,李晟几乎没有认出来。也许是旅途见闻使人心胸开阔,莲子比以前爱笑,她给李晟和杏子看自己旅行时的照片,一会儿在沙漠里骑骆驼,一会儿在高原上赶牦牛,一会儿又在草原上骑马,她穿着色彩艳丽的民族服饰,恣意地大笑、跳舞——那就是李晟想象中莲子的模样。
“爸爸,伊犁真美,远看草地像无边无际的绿毯子,让人忍不住想躺在上面滚一滚,以后我们一家人一起去一次吧。”她说。
李晟听见“我们一家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绵得淌起水,又想起莲子五岁的时候说“喜欢雪,就像喜欢爸爸”,他知道伤口愈合了,尽管用了很长时间,留了伤疤,总算愈合了。
送莲子去学校报到时,李晟带上了杏子,因为杏子没有出过省,也没有坐过飞机,他特意订了三张机票,莲子把靠窗的位子让给了杏子,一路上,杏子扒着窗户往外看云,很欢喜,姐妹俩叽叽喳喳了一路,累的时候互相倚靠着休息。到了广州已经是傍晚,下飞机直奔学校,放下行李,父女三人在大学里逛,杏子和莲子饶有兴致地说着未来,莲子说她大学毕业之后还要准备留学,杏子大声地说想学画画,两个人手拉着手,晚风习习,吹动了她们的裙子和头发,李晟走在她们的后面,听着她们悦耳的声音,注视着她们的背影。
“爸爸,走快一点呀。”莲子转过头来喊。
他快步跟上去,心里想着,原来杏子喜欢画画,原来莲子想要留学,这些他一直不知道。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喧哗都和他没有关系。
(e)
莲子去上了大学,家里就剩下他和杏子。如果认真计较,他花在杏子身上的心血比莲子多,杏子晚来,李晟怕她心里生分,吃的穿的,都是经济条件许可内最好的,给莲子十分,就给杏子二十分,然而她和莲子太不一样了,在她面前他不得不掩盖掉自己的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应付她。他到底还是看着莲子长大的,了解她性情,他知道莲子心里的伤疤在哪里,也知道虽然莲子不会那么亲近他,但也绝对不会远离他。可杏子是别人养大的,回到李晟这里已经十二岁了,早就是个成型的人,她的记忆里填满了李晟未知的东西,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些全都得依靠长久的相处,主动摸索。
杏子不是读书的料子,比莲子差多了,这个不需要多长时间就能看出来,她的语文数学英语成绩全都一塌糊涂,从老陈那里接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不是不聪敏,只是不喜欢学校的课程,听不进去,李晟干着急,请老师给她补习,没有用,她左耳进右耳出了,心里不知记挂什么。初中升高中前几个月,李晟被班主任叫到学校,班主任气急败坏地把杏子的英语课本丢到他的面前,说,你自己翻翻!李晟翻开,里面用圆珠笔画满了猫猫狗狗和大眼睛的美少女,画得细腻,连动物的毛发都勾勒了,占满了书本的白边处。他翻看的时候,满心惊叹与愉悦,好像亲眼见到上课的时候,杏子埋着头在书上耐心描绘,忘乎所以,连老师走到她身边也没注意——她是真喜欢画画。
“我得好好和她谈谈。”李晟笑着说。
“她这个成绩,最差的学校也考不上。”班主任重重敲着桌子,他不解李晟为什么会笑。
李晟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书,又翻了一遍,像手握珍宝,看完之后特意抚平,再塞进公文包里。
杏子回到家时,知道爸爸白天去过学校,怕得很,蹑手蹑脚地准备钻回房间,被李晟叫住,客厅里面对面坐下。李晟掏出那本英文课本,放在桌子上,他说:“杏子,这里面都是你画的吗?”
杏子以为要责怪,眼泪吧嗒吧嗒掉,不作声。
“画得很好,你喜欢画画吗?”李晟又问。
杏子点头,又摇头,想了想,仍旧点头,拿不准李晟的意思。
李晟说:“你考上高中,我送你去学艺术,你以后可以画画,前提是你要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不然这么画是没有用的。”
杏子不敢相信,一直瞪着眼望李晟,确信他没有骗人,破涕为笑。
杏子原来叫他“李爸爸”,那次之后,知道他好,悄悄把“爸爸”前面的“李”去掉了,李晟一开始没注意,注意到之后,心里甜到发痒。杏子落下的课太多,学校里的进度跟不上,李晟给她请了两个月的假,聘了个补习老师全职辅导,花了不少钱,钱倒是次要,李晟只怕没效果,因为落得实在太多。三年的课程全都堆在两个月里,一下子全要装进脑袋里,杏子在家学得抓耳挠腮,却下了很大决心,发起狠来的劲却和莲子一模一样,也不需要催,每天起早贪黑,紧赶慢赶,总算学完,人都瘦了一圈,进完考场,分数将将可以进本市的一所重点高中。李晟那几天高兴极了,掩不住笑,甚至比莲子考上大学还高兴,那毕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以为以后的一切都像预想中那样顺风顺水。
(f)
杏子怀孕了。
李晟连续几夜没睡,就像自己种的鲜花,含苞待放的时候,被人粗鲁地踩扁了,想起这件事,心口就一个劲儿地紧,怄不下那口气。后来他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到阳台上抽烟。夜色藏蓝,四角透光,人都睡了,万家灯火不足百。他索性端了一把椅子,在夜风里呆坐。
他不该那么早把她送到画室里学画画,不然杏子不会那么早变成坏孩,他想。然而事已无法挽回,所有的事件层层相因,顾得了开头,顾不了结尾。
杏子上高中没多久,怯生生提出学画的事,李晟心里还高兴,向朋友打听到一个画室,带她去报名,周末去一天,学习基础素描和水彩。第一天去到画室,一个四十平米的教室里立着二十多个画架,人却不多,几个和杏子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对着瞎眼荷马的石膏像描,杏子站着看了很久,嘴里大气不喘。李晟带她去买了画架、铅笔、纸和水彩,买完就回家,杏子挽着李晟的手一起回家,到家后,把这些工具都搬进了自己房间,李晟在客厅里都听见她在唱歌。
他和画室里的老师聊了聊,知道来这里的孩子都是准备艺术考试的,大多数都是父母逼着过来,把艺术考试当成出路,没几个真心喜欢画画,不只如此,有些孩子画画也学不进去,来这里就是交朋友玩的,倒把好苗子给带坏了。李晟说,我这个孩子真心喜欢画画。老师笑了笑,说,那我要好好教了。李晟听完隐隐有些担心。
不到半年,绘画老师就给李晟电话,说杏子好几个周末没来画室,估计被画室里的另外两个孩子带去网吧打游戏了。
李晟网吧里找,一家接一家地摸,终于找到她,把羞愧的杏子带回家。可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后逐渐失去羞耻。起初杏子还会哭着保证:“让爸爸失望了,我再也不这样了。”他还给她递纸巾,安慰她不要在意,想要玩游戏,可以在家里,合理规划时间就可以。杏子点头,小马尾在头上甩来甩去。后来明目张胆起来,不再避讳李晟,她在左耳朵扎满耳洞,戴满五颜六色的耳钉,染紫红色的头发,穿满身破洞的衣服,学会了抽烟,连着几天不去学校,逃课跟着画室的另外两个小姑娘在街上混,和那些流里流气的男孩子们谈恋爱,没钱了就偷偷潜入到李晟的房间里偷钱。李晟眼见着她往泥潭里滑去,想把她往回拽,她察觉之后,像个泥鳅躲了起来,让他好多天都找不着她。为了找她,李晟下班之后,开着车在路上扫街,大海里捞针,画室里的另一个家长对他说,这群孩子里有人吸毒,他吓得不轻,以前也见过年轻人吸毒之后瘦骨支离,彻底废了,他怕杏子走这条路,满心只想找到她,十几天后,杏子的钱花完了,回了家,所幸没有和那吸毒的孩子在一起。孩子长大了,变坏就是一下子的事,之后再想往回带,难了。
杏子叛逆的那段时间,总是怨李晟当初把她丢给陈家人,为了气他,又喊他“李爸爸”,李晟要发作,但又没处发作,他苦口婆心,明知道自己那些劝解的话,她听不进去,可他还要说,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听——他已经尽力了,实在不行就丢开手,由她去,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不读书,他养着她,以后早点嫁人,就这么过一辈子。他明白,慌慌张张的青春里,她比他更害怕。
怀孕这件事,是个休止符,终于结束两个人的拉锯战。杏子醒悟到,除了李晟,她无人可以依靠,她拖了好几个月不敢向他说,怕他嫌弃,再一次丢弃她,毕竟爸爸是个那么严肃的人。
李晟把这件事视为父女俩共同面对的难关,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想起老陈来,老陈说他的两个儿子是上辈子带来的讨债鬼。杏子大概是他的讨债鬼,这个本来不该来的孩子、本来已经被丢弃的孩子,又回到他的身边之后,他必须加倍地给予,才能补上彼此心里的空洞,他这么想来,心里才安宁——他甚至不确定这是爱。
“没关系的,杏子。”他对杏子说,“过去就没事了。”
他找了认识的医生,把事情说明,医生又把他带到医院的另一个区域,找另一个女医生,这个区域的墙面都被刷成了粉色,长凳也是粉色,一切都蒙着一层虚幻的粉红色的雾气,科室门口的牌子上写的是“少女救助中心”,护士们对这些事司空见惯,父女俩一走进来她们就知道怎么回事,脸上没有表情,给了几张表格过来,领着杏子去做检查。杏子畏惧,期期艾艾,不肯进手术室,女医生一直拉着她往里去,说,很快、不疼,终于把她拽进那白洞似的房间。
他给莲子打个电话,一算时间,这会莲子正在上班,不好打搅,拨出去的电话立刻挂断。他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椅子的另一端坐着个中年男人,弯腰弓背,头发蓬乱,再一细看,是面贴在墙上的镜子,人原来是不知不觉就老了,不知不觉就被时间的碎雪割得体无完肤,那蜷着的可怜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他累了,坐着也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做了一个不知所云的梦,醒来时发现旁边坐了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电动玩具——一个塑料小人儿正在翻单杠,小人儿翻上去,又落下来,又翻上去,又落下来,挣命似的翻上去,重重跌下来,双手被锢在单杠上,如此往复,永无止境。 大河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