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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大河深处 东来 4389 2021-04-06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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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李晟依然不说话,也无话可说。

  “可是送给谁呢?”母亲有些迟疑。

  “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解决,总有人要女孩的,大不了贴钱送掉。”父亲说,“局里还有事,我先走了。”他起身,大步流星地走,母亲叫住他,把那孩子抱到他面前,露出孩子的面颊,让他看一眼。母亲说,“和我们家人长得一模一样,你看一眼,心别那么狠,想办法留下吧……”父亲摇头,不肯看,推开门走了。

  李晟又坐了一会儿,说:“我走了,我也不想留这个孩子,我来想办法送出去。”

  母亲长叹:“我一定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报应到你们身上了。”她多看了那孩子几眼,那孩子笑起来,嘴边俩小梨涡,她又说:“这孩子和你长得像,是我们家的人。”

  李晟从母亲怀里抱过了孩子,走回家去,路上穿过一个中学,道路两旁栽着桃、李、杏,杏花开得最盛,其他都残败了,他被杏花的妍丽打动,心说,那就叫这个孩子“杏子”吧。他心念一动,那孩子就笑,春风里,人被吹得和酥,他也跟着笑了。

  回家之后,他托了几个朋友帮忙打听,打听到陈家人想要女儿,又问清了家境、人品,觉得不错,可以托付,便搭上线,把孩子送过去。这件事情只在知情人心里划过一道水痕,不多久,复归平静,各自淡忘。

  陈家人给李晟的四万块钱,他一直存着,几年后,换房子的时候用上了。亏得这四万块钱,才买上复式小楼。时间过去久了,这钱花得也没有那么愧疚,只是心里还是有根筋被扯动,想到这是卖女儿来的钱,又陷入几分钟的苦恼,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个仅有数面之缘的女婴儿,算一算年纪,她也到能跑能跳的年纪,不知道长成了什么样子。虽然挂念,但从来没有动过去看她的念头——早前就和陈家人约好了,老死不往来,他不会破规矩,也不会惹麻烦。

  (b)

  李晟没有再婚,后来又有过几任女友,总是不能长久,关系一旦亲密就崩塌,他自己知道原因,无论选谁,都是一眼望到死,一切暮气沉沉,如破船入海,没有人能有前妻的浓艳活泛和叛逆,他一直忽视了自己在上一次婚姻中的不甘,一直未能驯服一匹野马,而口味重了,再吃清水煮白菜,往往不是滋味。于是就这么一年年溜过去,白发暗滋滋地拔出来,一下没注意,已经两鬓斑驳,独居惯了,也不过如此,再结婚的念头,渐渐隐去。

  他不结婚,还有一个原因是莲子——她对他所有的女友都选择了漠视,那种漠视带着敌意,有时至于狠毒。有一次,他和一个女中学教师谈恋爱,几乎要订婚,那个女老师也住进了他家,女老师心急,以为顺理成章,对莲子说:“以后我就是你妈妈了,快叫妈妈。”莲子平常不怎么说话,那天却笑意盈盈:“在您之前,还有好几个人想当我妈,都没当成,比您年轻、漂亮、会说话的也有。”女老师的脸立刻黑了,不知如何接话,心里存下嫌隙,没多久就和李晟分手了。李晟没有责怪莲子,他早就知道她的态度,也预知了那桩婚事的失败,他已很难再有勇气承担爱情的后果。

  莲子是在夹缝中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见惯了她父母争吵,听着他们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辱骂对方,将她抛在一旁,任凭她哭得声嘶力竭,不闻不问,后来为了躲避战火,五岁时,她自己主动和李晟要求,要搬去爷爷奶奶家里住。李晟给她收拾好行李,送她去父母家,路上,莲子幽幽地说:“爸爸,你和妈妈早点离婚吧,不要再折磨我了。”童言稚声说出这样的话,让李晟脊背发凉,他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莲子已经褪去了童真,口吻已经是饱受创伤的大人,童真一逝,永不可追回,他和前妻都是真凶。

  此后,李晟看见四五岁活泼好动的孩子,都会想起莲子,继而想起她四岁时,窗外下大雪,莲子叫嚷着要打雪仗,穿了红色的棉袄,冲到雪地里去,小皮靴一脚一脚把雪踩扁,她不怕冷,双手捧着一把雪,急冲冲蹦到李晟怀中,欢快地喊着:“爸爸,你看呀,白白的冰冰的!喜欢雪,就像喜欢爸爸!”

  他离婚之后,莲子小小的身体好像住进了一个大人,再也没有向他撒过娇,也没有再说过“喜欢爸爸”。他还记得莲子八岁那年,也下了雪,雪积了半尺厚,他和莲子站在窗前看雪,一群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他让莲子也加入进去玩耍,她长长呼出一口白气,摇摇头,说:“不喜欢雪。”她闷在家里看了一天书,直到傍晚雪化了也没出门。她怨恨他,他知道的。

  莲子的成绩优异,在学校出类拔萃,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一直如此,在每个科目都力争上游,一次考试不如意,她会关紧房门,躲在里面哭,哭完后,更用力地学习。她从来不需要人操心,像是课本里摹刻出来的优秀三好学生。然而李晟却对她充满了担忧,莲子像一根上得过紧的发条,没法松懈下来,他担心她有一天会崩断,他在杂志里看到,说是这样的孩子或许已得上“优秀病”,内心极度脆弱敏感,却因为无人倾诉,不得不以外在的优秀来包裹伪装自己,如果不能达成,心生失望,便会崩断,或者长期疏离人群,心理走上极端,这两样都不是好结局,他不想让莲子变成那样,更担心自己变成帮凶。他将莲子从父母那里接回来,减少自己在外的应酬,专心陪伴她,每天吃完晚饭,和她一同出门散步,围着小湖走一圈,湖边软风吹一吹,说几句闲话,或问问她最近在读什么书,学校有什么趣事,他以为这样有效,然而莲子还是坚壁不破,不肯透露零星半点,只用面子上的话回他,有时她直接拒绝回答。

  她异常沉默,日渐走向封闭,与李晟不远不近,在自我周围画了一个圈,把他隔绝在外,与他维持着淡然的父女关系。

  李晟用尽方法,试图了解莲子的心迹,向老师询问她的近况,只知道她很难融入群体中,在学校没有几个要好的同学,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上体育课练习排球,甚至没有同学愿意和她结对子,她只好改练速跑。李晟最后实在没法子,趁她上学的时候,翻检她的书架和书桌,希望能找到线索。书桌的抽屉里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课外书和一面小镜子之外,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东西,他随意翻开其中一本书,里面却夹了四张前妻的照片,有一张她二十岁出头时,在影楼拍的黑白照片,柔光灯一打,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动着明炽的光,黑长的头发盘顺在脑后,像极了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女明星,如今看来,依然艳丽动人;还有几张彩色照片,她化着浓重的妆,穿着缀满亮片的长裙,正在唱歌。离婚之后,为了避免触景伤情,李晟烧掉了两本相册,是喜爱拍照的前妻留下的影集,原本以为家里一张她的照片也没有了,谁知莲子还藏了几张。相片的塑封已经脱了胶,卷了边,也不知道被放在手心摩了多少次。

  莲子长得像前妻,相貌偏于妍丽,眉眼尤其长,往鬓梢里走,腿脚也生得长,好好打扮一下,走在路上,能让人多看几眼。但她的整个少女时期,都穿着颜色暗淡、宽松严实的衣服,留着乱蓬蓬的短发,把自己隐蔽在一片浓黑之后,刻意遮挡自己的动人之处。尽管如此,从小到大,还是不少男孩子塞小纸条给她,莲子回家都交给李晟,李晟全都当作女儿成长的纪念物保留起来。

  有一次,李晟说:“这些你自己留着吧,放在小铁盒里,长大拿出来看看,会很有意思。”

  莲子眼神放空,冷冰冰地说:“这些人懂些什么,才多大,就爱来爱去。再说,我不想做我妈那样的人。”

  “你妈是哪样的人?”

  “漂亮的坏女人。”她笃定地说。

  李晟嚅嚅嘴唇,想说点相反的意见,时间过去这么久,白发已生,愤恨消泯,对人事看得公正多了,看待前妻,也只把她当成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并没有多余的感情色彩。可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自从他在莲子的书桌里找到了前妻的照片之后,知道她的心里,其实另有答案,然而这层答案,他不能说破。

  (c)

  变故发生于莲子十七岁时,那年她升高三,李晟为了陪读,张罗着在学校旁边寻个房子,连轴跑了数日,也没找到合适的,心力交瘁,接了个陌生来电,还以为是中介,心里没好气,那边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所说的,与房子也没有关系。

  那男人说:“是李局长吧?我是老陈,想和你谈谈杏子的事。”

  “杏子……?她怎么了?”

  “你来一趟,我们见面谈。你明后天有时间吗?请来我家一趟,还是城南老地方,现在这边在拆迁,不好找,你要是找不到我来接你。”

  “明天下午。”

  “我在家等你。”那男人挂掉了电话。 大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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