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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大河深处 东来 4778 2021-04-06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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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我们脱开手,风筝迎风而起,跌宕几下,栽落在地,我们跑上前捡起它来,又迎着风,尽力举高,放手,风筝又跌落,如此反复几次,它才上天。海芝的爸爸抱着线轮,一点点放线,我和海芝仰头,看着风筝斜飞,被一根游丝扯住,摇摇晃晃地飞升,那只红色的眼睛不停地眨,越来越小,几乎没入云中。一百米的风筝线很快放完,海芝的爸爸被劲风拽得小跑,风筝线绷得直直,快要撑不住了,海芝忽然大叫了一声:“呀!”线应声而断,风筝失去了困缚,猛地往后一缩,被大风鼓着,飘飘摇摇地飞走,不多一会儿,掉进浑浊的江水中,翻腾几下,便消失了。

  海芝爸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抱着空的线轮,朝着黑云看了一会儿,往地上一蹲,两颊蒙着灰翳,然后从脚底板运一口气出来,长而重地吐出去,头埋进了膝盖围成的窝里,他那时候三十岁了,看起来仍像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穿着一件黑色的老头衫,一头卷发被风吹乱,如蓬乱草,而草籽散落在风中。我们那时候小,只有七岁,刚刚知道惆怅是什么,表现在脸上,就是那种垮着嘴、双目放空、眉毛蹙起的表情,我们不敢靠近他,也不敢离开,举目一望,原来除了我们仨,四下无人。

  他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多年以后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微笑的模样,嘴角深陷进脸颊,形成“()”的形状,笑得很开。我总觉得海芝的爸爸不会惆怅,我见他从来笑盈盈,笑意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他还掌握许多令人羡慕的特长,譬如会弹吉他唱歌、跳霹雳舞。有时候他正走着路,手脚突然僵硬,变成一只提线木偶似的,歪歪咧咧地走向我们,吓得我和海芝不敢动,他再伸出膀子,把我们两个小鬼拦腰抱住,夹在两肋,奔向小卖部,给我们买零食吃。他常在公共浴室里大声唱歌,一开嗓子,声浪在小浴室的白瓷砖墙壁上滚动,瘦瘪瘪的胸腔里像藏了一台大喇叭,一唱起歌来,大喇叭便开启了,将那长音打着颤钉入人的耳朵,唱的是粤语歌,咿咿呀呀,没人听得懂,都说是鸟语,却怪好听的,比电视里的人唱得还好听,不去当歌星可惜了。他那股子朝气和他一直擦得干净锃亮的皮鞋一样,常显出一点格格不入。

  而其他人都那么暗淡陈旧,几乎和帆布厂的灰色水泥墙面融为一体,甚而长出青苔和霉斑来。比如我爸,车间副主任,比海芝爸只大两岁,却是另外一番样子,厂里停工之后,有段时间日子不太好过,他白天看电视,抽着烟,挨呀挨到吃晚饭,一吃过饭,自带手电筒踱去公园里下象棋,下到九点多再回来,闷声不吭地洗脸刷牙睡觉,有时候也和我妈吵一架,算作调剂。我妈说他夜夜出门,是在外面养了野老婆,我爸两兜一翻,露出兜布,里面一个子儿也没有,他说:你倒是说说我拿什么养野老婆。我妈说,我怎么知道,万一你有了路子呢。我爸说,没有万一,没有路子。争吵总要闹到打架,我爸一把揪着我妈的头发,向上一提,我妈哭号着挥着无力的拳头,往我爸胸口捶,捶也不会捶痛,正如我爸也不会真扯烂她的头皮,架打得斯文,但哭起来却是震天动地,众人劝解,两人分开,我妈抹泪,我爸无言。第二天又像两个没事人,该干吗干吗,我爸仍去下象棋,我妈去工人文化宫学画画,这样的争吵每隔一个月来一次,内容、形式一成不变,像是房间里的煤气攒够了,总要炸一回。

  他们吵架时,我总是躲在海芝家。海芝爸安慰我,说,等厂子好了就不吵了。

  当然,厂子是不会好的,一年之后,这家全国第二大的帆布厂就倒闭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长至好几年,帆布厂的气氛都是黯淡的,它不是一下子死掉,而像一艘触礁轮船,缓慢地沉没,绝望如慢性瘟疫,吊着所有人,又不泄掉最后一口气。尤其是在夏天,连着两三个星期不下雨的日子,太阳升起又坠落,水泥地被晒得发白,杂草浓绿,这里便如无法复原的焦土,一个人也没有。

  我爸对我妈说好几个人偷厂里的帆布出去卖,他知道是谁,但往上告没人管事,他也就不理会,一开始他瞧不上这些贼,后来偷布贼们赚着钱后,他也加入他们,夜间他们开着三轮车,打开库房,几个人抬出一卷卷布,防水油布特别沉,老远都能听见他们用力时哼哧哼哧的吆喝声。厂子真倒了,我爸倒搓着手暗自高兴,显出如释重负,他和另外几个人一起低价将厂里剩余的防水油布包圆,找到了好卖家,转手就赚。这事情大家都想干,但是掏得出钱的就那几个人,我们家就是这么发家的。我读初中时,我家已经很有钱,有钱到我爸真的在外面养了一个野老婆,那时候我爸妈却不再打架,他们变成了真正的仇敌,互不理睬。

  帆布厂倒闭后,发过一场火,起火地点布样间。当时我和海芝正坐在她家的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我捏着海芝的手,她的手如新弹的棉絮,柔软清香,电视里上扬的音乐声响起,有人喊着“起火了”,金黄的火光漫映进来,我和海芝跑到阳台上去,见几十米远的地方,火舌卷上了天,在空中翻腾,扭曲几下,又黯淡下去,黑烟四漫。夜色像黑色的丝绸,被烧破了一个洞。

  我们尖叫着,过年般开心,奔下楼去,跟着大人们跑去仓库前的空地上,男人们正忙里忙外地救火,火光灼烧面孔,又热又辣,我们紧紧牵着手,捂着鼻子,看着大人们一桶接一桶地向窗户里倒水,火光被打压下去,晦暗了一些,忽然又攒足力气,重新卷起,蹿出窗户,扑向人群,木头烧裂,噼里啪啦作响,眼见着要烧到旁边的车间去。这时,有个人忽然顿住,放下手里的水桶,被什么吸引住,一步一步,慢慢朝着布样间大门走去,走入那片翻卷的金黄中,他的鬈发炸开,融入火光,接着他的衣服也着起来,整个人没入火中,像是被一只巨大的兽一点点吞掉。所有人都看愣了,没回过神,等要去救,已经瞧不见人影——是海芝爸爸呀。

  海芝冷不丁甩开我的手,冲着那火疯狂地哭喊:“爸爸,爸爸!”我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她才没有跟着冲进火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消防队才来,拿出白色水管,水管喷出巨大水柱,几下子火光就虚弱晦暗下去,直至熄灭,空气潮潮的,泛着新鲜苔藓的味道,金黄消退,一切复归黑暗,或者更黑,黑夜被烧破的那个角又长了回去。我妈走过来,把我和海芝分开,她一根根掰开我粘在海芝胳膊上的手指,我太用力了,几乎要攥进海芝的肉里。我妈抱着哭得晕晕乎乎的海芝,不停地抚摸她的背,直到她慢慢平复。夜里海芝和我挤在我的那张小床上,奇怪的是她一下子就睡着了,夜梦中她的呼吸像只猫,又平又浅,我却在反反复复中清醒,一直听着门外的动静,大人们聚在我家客厅,瓮声瓮气地说话,一句也听不清。他们很晚才散去,我妈轻手轻脚地打开我房间的门,查看我们两个小的,我假装睡去,眯着眼瞧她,她摸着海芝的小脸,也来摸我的,说:“这叫什么事。谁能想得到?可怜的海芝啊……”

  我忽然想起那个人皮风筝,它眨着大眼睛那么悠悠地飞走了,如果它没有飞走,是不是海芝的爸爸就不会走到火里去,是不是他就不会死,那次是我唯一一次见他露出惆怅的神色,整件事情必须要从那张人皮风筝说起。这个怪念头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虽然我知道两件事没有真实的联系。

  第二天我醒过来,海芝已经不在,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她家,妇女们把屋子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又往里面填充了无数叹息,挤得根本无处下脚。海芝的妈妈陷落在沙发里,仰面看天,双目失神,海芝匍在她的膝盖上。我在门口喊:海芝,海芝。她听见,扭过头来,跳下沙发,越过十几双脚,走到门口。我从口袋里翻出十几颗喔喔奶糖,放到她的手里,这是她的最爱,她因此满口烂牙。她接过糖,放进口袋,哑着嗓子说:“走,我们去看看我爸。”

  海芝爸爸被安放在厂里的室内篮球馆里,我们走在那边,需要穿过一片旧操场,脚步一深一浅,我一直拉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手指间微微的颤抖。篮球场的玻璃窗很高,我们踮起脚往里看,几个男人蹲着抽烟,面无表情地交谈,他们身后是一个白布围裹起来的帷子,白布上面有血迹也有黑色的炭焦,我们知道,帷子里躺着海芝的爸爸。知了的呼声造出奇怪而冰凉的宁静,炽烈的阳光使室内的一切都蒙上蓝灰的影子。

  我拉海芝进去,她又不肯,低着头说:“不想去看,害怕。”我们在外面晒了一会儿,吃了两颗糖,走进篮球场,塑料拖鞋在地面敲出踢踏声,那几个大人看向我们,站起来把我们往外轰,说:“你们怎么跑这来了?快出去。”

  我没听他们的,走上前,站在帷子前,踮起脚尖往里看,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团,心里的畏惧冲淡了些,又鼓起来勇气,把眼睛睁大,看得更真切,那东西黑焦焦还有个人形,嘴巴鼻子眼睛都在,皮肤却烧得黑黄,露出红色的底肉来,但模样已经扭曲,我没有办法把面前的死人和海芝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他从来不是这样子,昨天早晨,我还听见他在阳台上唱歌,今天怎么就黑糊糊地躺在这里。海芝一直捂着眼,半天才从指缝里瞄了一眼,也不知道看没看清,哇地大叫一声,跑了出去,我跟着出来,我们在厂子里瞎逛。泡桐树香气浓烈,招揽我们不自觉走到那里,昨夜的火将树上的花烤落一半,地上全是萎凋的白色喇叭,我们踩在上面,一朵一朵地把花踩扁,期冀其中的一朵能发出声响。

  泡桐树旁边就是着火的布样间,火舌舔舐过的地方留下焦痕,舔得很用力,勒进了墙体,地上全是碎玻璃碴,阳光一照,亮晶晶光粲粲,然而室内只剩一片冷冷清清的灰烬,乍一眼看去,像个洞穴,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浓烈刺鼻的气味。

  “你说,我爸爸死的时候会痛吗?”海芝说,她的声音细细柔柔。

  “不知道,一下子的事情,应该不会痛吧。”我说。

  “他为什么要走到里面去?是我和妈妈不好吗?”她又问,我什么也答不上来。

  “我爸说,你爸一定是着魔了,不小心掉进火里,他那么乐哈哈的人,犯不着。”我说。

  “他自己走进去的。我看见了,他本来是要救火的,最后自己跑到火里面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长叹一口气,眼睛中的光彩熄灭。我拉住她的手,她挣开,像鱼一样从我的手心里溜出去,我又伸手去拉,太滑,抓不住。 大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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