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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大河深处 东来 26561 2021-04-06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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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

  (f)

  我想从高层搬到你的住处,下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夜中反复思索,谁的前路不是莽原,总要试过,才知道会不会错,真的败了,逃走就好了。我发信息给你,问我们是否能住在一起。信息刚发出去,我便后悔,又撤回了这条信息,但我知道你已经看见了,你在那头按兵不动,我痛恨自己的莽撞,猜想你或许正在犹豫,不知该如何拒绝,我忐忑地等了半个小时,才收到你的消息。你说:“我刚要回复‘好的’,你又把消息撤回了,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我的答案仍然是‘好的’。”

  你将隔壁房间也租了下来,变为客厅和书房,那段时间我忽然有了归处。如一棵营养不良的植物,忽然被人施了肥,便乐颠颠地焕出生机,连带一直卷曲焦黄的叶子也开始有了绿意,似乎已经忘却茎干早就缺水空心,生机不过是一种假象。

  我用褐色的窗帘和深红色的二手地毯将书房变成了温暖的巢穴,摆上在二手市场里买来的沙发和书桌,将墙纸换成了米黄色,你嘲笑这些装饰出自于动物筑巢的本能,自己却沉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无法自拔,连连感叹,即使简朴,这也是你我的容身之所。夜间,我们在这张桌子上喝茶,说一些有的没的,然后我去工作,你去摆弄你的相机或照片,互不干涉。刚开始还有些不安,另一个人在房间里的存在搅动了空气,互相打搅得心绪不宁,过不多久,便已经习惯,甚而开始享受你的存在,不用回头,也知你坐在离我两米远的沙发上,托着腮,用手指搓开书页,在十几分钟之后翻页,那种微妙的联系,不用看见或听见,生息里黏着,游丝里系着,像是牡蛎壳里的细砂,过了起初细小的硌硬,过不多久,便被包进了软和的血肉里,打磨出光来。那是一种浅显的幸福,然,真是两个人在一起最大的乐趣。

  你一直举着相机,我变成了你的拍摄对象。你拍我闷坐的样子,没有洗脸,衣着灰暗,整个人缩进沙发里;坐在书桌前翻阅资料;靠在床沿抽烟;夜里裸着背,像死尸一样趴着;我满脸不耐烦,皱着眉头和鼻尖,面目扭曲;我生着闷气在角落里哭;我愤愤地伸出手去抓你的相机。你放大我的阴郁,在黑白镜头之下,我似乎一直生活得暗无天日,然后你将这些照片冲印出来,和其他的照片一起塞进纸箱,推到床底下。我肯定要问问你,为什么只拍这样的我,即便是荒木经惟拍摄的阳子也是多面的(虽然这样的类比并不合适)。你带着素来的认真,回答说:“我觉得那样子的你才是特别的,好像有格外的生命力,而其他时候的你,看起来就很平常。”这回答忽然让我厌恶,使我察觉,这个房间总是另外有一个你,置身事外,站在远处,举着相机,观察我们。

  周末时,你扔来一个相机,与我一起出门扫街,这是我们互相理解的方式,摄影确实是一件特别的事,拿着相机,透过取景框,自然而然地会去寻找角度与景致,它实则不追求真实,而是用接近真实的方法表达自我。我永不可能拍摄一张与你一样的照片,我选择的主要拍摄对象是你,你走路很慢,东张西望,猫似的眼睛飞快地变焦对焦,脚步也自然而然变成猫似的步伐,脸上的表情竟有些超然的意味,和平日里举止笨拙的你毫不相似,我拍下这样的你,回到家翻阅照片时,你总是很高兴,即便那些照片烂到要命,你在里面总是脸歪嘴斜,一副恶人模样。大概作为记录者,你很难得有自己的照片。

  你拍了许多露水街的照片,街景、人物、静物,冲印好的照片,我在反面用钢笔写上时间与简短的叙述,初不过是偶然兴起,后来变成习惯,写了足有半年之久,譬如:“街边那家味道腌臜的盲人推拿店,里面有两个常驻的盲人小妹,其中一个怒睁着眼,瞳孔蒙着一层白翳,面貌可谓狰狞,另一个却生得眉清目秀。她们是否知道自己的美丑,怕是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有用。盲人不需要光,所以店里面一直黑乎乎,我们并排趴着,两个小妹用力地在我们身体上按来按去,你为两个小姑娘拍了许多照片,她们虽看不见,自顾高兴”,又如:“卖花的老太太与卖花的小女孩并立而坐,女孩子的花总是卖得比老太太好,归时,老太太从没有卖完的花中拣来一枝最大朵的送给我,深夜里慷慨的馈赠”,所记述的不过是琐碎之事,但我们却用它交融,比身体的结合更加热烈,又比语言的互诉来得婉约,我将照片里模糊的叙述确立下来,把不完整变成完整。原本想一直持续下去,终因热情消退而逐渐遗忘,彼此竟都没有在意,你应该注意到了,但没有要求我继续下去,你更喜欢顺其自然。你从不看我写的东西,却将这些照片里的文字读了又读,然后将这些写有文字的照片另外归档,置入书架。有一天,我在书架偶然翻到这些照片,将照片与反面的文字细细看过,浓重的倦意漫卷,下午三点的阳光照射进来,在地面投下一个“田”字形的光斑,手指头上也沾上了轻微的热意,我睡了一大觉,醒来之后,便明白你恋恋不忘的是真诚地无我地相爱,企图无限靠近对方的傻劲,那段时间我们确乎是浪漫至无可救药,知不可为而为之。

  想起来,最初的那段时间我们的言语反而最少,有种怀旧般的安静。

  你把我的照片装入镜框中,挂在墙上,整个房间的气压都低下去。算了不要挂了,我说。我把照片撤下来,寻了几张你从前拍的艳丽喧闹的街景照片替换上去,房间里这才有些生机——我比你更难面对那个郁郁寡欢的自己。

  我是向来如此,还是逐渐坏成那样,可以肯定,在初识你的时候,已经有了倾向,不然你也不会注意到我,你的眼睛那么厉害,总是能看出普通里的特异,虽然你总是不肯承认自己会被这种特质吸引。

  多半是天生的,我猜想,一种心灵上的痼疾。翻阅我幼年留下的照片,很少有笑脸,如果有,也是勉强地扯开嘴角,面目可憎,是个不怎么开心也不讨人喜欢的小孩,这种对欢乐事物的免疫从五六岁就显现出来,到十几岁时,便再无转机。不过那时候还只是内向,硬要寻个什么人为缘由出来,恐怕和幼年时期父母亲的疏于管教有关,他们出外谋生,便将我一个人锁在家中,因而漫长的童年我几乎是独自度过,小时候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孤独,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喧闹,习惯了这样的视角,渐渐也不再想和他们混到一起。孤独失控之后,蚀出一个大洞,不知道能向谁去索取,由谁来填满了。越到后面,进入到人群之中,越至于孱弱,越觉无能为力,亦常常显示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模样来,干脆躲在这些无意义的文字背后,不断向内去窥探混沌不成形的自己,越窥探,越空虚,内里空洞,无可凭倚,抱残守缺,日益加重了“病情”,像漫长的感冒,说不上多么严重,却总是气息贫弱。

  有时候这种低沉的情绪会持续一到两个月,其间,做什么都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听不得除你之外的人声,因而连正常的生活也需要勉力维系,我会把所有的家务推给你,将自己锁在房间,像冬眠的蛇蜷成一团,从晨到暮,缓慢地蜕皮。你上了一天班回来之后,呼喊我的名字,得到我细弱的回应之后,便挽起袖子洗衣做饭拖地,然后把晚饭端到我的面前,陪我说几句话。这大大缩减了你的个人时间,你既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也不擅长,你弄出了一些声响,声响穿透墙壁,进入耳朵,我听得见你的不满——任是谁都会不满啊,你又不是圣人。你把这些不满也压缩成一片片,贮存起来,表面仍是那样无忧无虑的模样,然而眉间一道新近长出的皱纹,却使我知道,你已经被阴雨淋湿了。

  有时候向人群里去,发觉这种孱弱不止出现在我的身上,路旁的行人莫不在表情之下藏着暗淡和悲戚,只是我不是个容易取悦的人,至少买口红或者聚会并不能使我快乐,这种孱弱和厌恶便被无限放大,向着畸形的方向发展,逐渐侵蚀了健康,于你于我,都是苦不堪言。不过,“感冒”会突然自愈,总是在某个连绵阴雨天气之后的大晴天里,手脚生出力气,推开门,迈出步子,从暗穴中钻出来,走到日光之下,抬起眼睛,向太阳直视,炽烈的光照到心底,又是明媚的一天,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易散的灰霾。情绪好起来之后,压抑的生命力蓬勃探出触角来,人又活蹦乱跳,带着惭愧的心意,想将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在那些天,我要做好多事情,工作生活,通通换个样子,会花上数天的时间,将家中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归置齐整,而积压的工作,也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种病态的决心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你在回到家时,看到洁净如新的家时,脸上浮出的是忧虑而非赞叹,用你的话说,“正常过了头”,如果这种活力能够正态分布就好了,哪怕平淡一些无聊一些,也好过现在这样。

  两年前,我向公司申请,由坐班改成了在家办公,开始每天往图书馆跑,不用再面对同事们,不过也因此,这份工作常常岌岌可危。失眠日益严重,体重一天天掉下去,几乎瘦成皮包骨头。你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满含怜悯地看着我,想尽了法子让我高兴一点,给我买礼物,带我去见朋友,周末一整天都陪着我,干巴巴地讲了许多工作上的琐事,我们相坐在一起时,一旦有超过半个小时的沉默,你便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话头,如被沉默惊吓了似的——“你知道么……”“嗯?”我回答。你为我做得越多,我越愧疚,你的殷勤里常常隐含着责备,潜台词是“我对你已经这么好了,你为什么还没有好起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偶尔从你眯起的眼睛和陡然变高的声调里泄漏出来,我便针扎了指尖般疼,我那种惶惶的表情也被你捕捉到了,你的表情马上和缓下来,眉头向上攒,包含歉意,而这歉意又提醒了我——在你眼中,我是个病人了,必须要特别关心和忍让。

  在夜半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我只能使劲抓住我的唯一所属——你,我紧紧地抱着你,长臂猿似的裹着你,半睡半醒之间,你发出不耐烦的呓语,然后用力将我推开,背过身去,沉沉地睡。被拒绝了,我想,心下又明白,那不过是熟睡之后的正常反应,然而还是失落,睡梦中的你和我隔得很远。

  “我们去爬山吧。”有一天你突然跑过来说,目光随之望向窗外,落到远处,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似乎已经看到了远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信心,你觉得那便是治心的良方,你希冀我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在辽远或者险峻的地方自然痊愈。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我一旦陷入低迷,你便会整理行装,带着我去山里,脱离人群,关闭手机,度过两个人寂静无言的一天两夜。起初,这样的短期旅行确实会有效果,但后来的效果也不佳。山中的翠色与云岚能让人恢复一些活力,自然的一切都像是柔软的棉花包裹住我,在空旷无人之处,正可以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孱弱与无能,因为对象根本不在乎,它的存在永恒,无所畏惧,无所遮掩,而我渺小,我的孱弱更加渺小,极大和极小的对比,反而让人失去了紧张感,彻底放松下来,因此在山里我能恢复一些活力,回来的状态反而更糟糕,恰似饮鸩止渴,毒发不在一时。

  有一天,我们一起陷在沙发里,窗外下着小雨,雨滴落在铁制的雨棚上,发出小鼓般的声音,我们很久没有这么靠近,我侧躺向你,枕在你的大腿上,你抚摸我的额头,将我额前的头发往后捋,轻柔地夹在耳朵后面。

  “你要不要……去看医生?”你忽然开口,口气假装若无其事。

  我说:“看过的,没有用。”

  “好好找过原因么?”

  “这个不好回答,层层相因。”

  “我好像从来没有碰到过你这样的问题,如果真的有特别难过去的坎,那就不要去想了。”你说,“想了也没有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过于关注自己的人才会陷入这样的内耗,你是那种一定要做成某件事情,没有做到就觉得煎熬的人。我毕竟比你多活几年,时间放得长远一点,站在远处看,就会发现很不值得。”

  “人和人不一样。”我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会好起来。”那一刻,我有些嫉妒你,同样是在自我发掘的道路上成长起来的人,你却生长得这么强壮。

  “本质上,那是一种自恋。”你下了论断。

  “嗯。”我说,“很辛苦啊,碰到我这样的人。”

  你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都皱了起来,可以看出,这笑容发自内心,你说:“有时候会怀念一个人的生活。以前是自由一些,但现在也很好。是我发现了你,自发地走向你,老实说,一开始我就已经预料到现在的局面,然而我一刻也没有产生过离开你的念头。我也是个很讨厌的人,过于正经无趣,活得小心翼翼,想要控制情绪,却没有成功过,你这么敏感,我露出来那些尾巴早就被你抓住了,你也在忍受我吧?”

  我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因为我也怀念过独自生活的日子,回味过干枯而略有咸味的孤独——抽离于人群,貌似清醒,只需要面对自己。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离你而去,或说,也许我已经离不开你,我们已经生长到了一起,连我的抑郁,有一部分也是因你而起,又有一部分因你而痊愈,然而也从来没有想过抽身离去。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我消沉成这副模样,是不是也是一种任性,吃准你不会离开,干脆跌到谷底好了,只要不跌碎,仍可挽回,毕竟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怎么消沉,我都提着一口气,绝不让水漫过腰际,眼下,几乎漫过了脖子。

  “你是怎么就料到现在的局面?”

  “第一次见就知道了,你用力掩盖自己的无助,想依赖别人,却不敢,只好装成那副样子。写代码也有这个感觉,程序跑不起来,问题出在哪里,心里其实一清二楚,回到最初的忧虑,一抓一准。每个念头都指向了最终的结果。”

  “不要说这么无情的话。”

  你用热乎乎的手掌贴着我的额头,说:“你好像哭了。”

  “没有,眼睛睁太久了。”

  “我不会抛下你。”你叹了一口气,说。

  上瘾,你将之述为,血内之毒,想象力被钳制了,再也无法想象没有对方的生活,尽管目下的日子显得灰旧破败,但总能寻出好来,一旦想要逃开,又有无数的触角伸出,将人抓回原处,你觉得厌倦吧,然而又眷恋被人如此深重依赖的滋味,久而久之,竟也体会出甜蜜。

  我必须得说,我们都是无趣的人,日子长如死水,只有微澜,然而那件事情我却记得特别清晰,因为它一直未完成,却在很长时间里成为了一个漫长的指望、招魂的灯。夏末的一日,你和洛山在酒馆里见了一面,带着醉意回到家,躺在床上,我在书房,你把我叫过去,拉住我的手,定定地看向我,足看了五分钟,眼中蒙着一层狂热的雾气,这层雾气挥手之间散去,又恢复了平日的清亮。你问我,如果突然间很有钱了,要怎么支配这笔钱。

  我尽可能地去想象,想象一个巨大如山的数字,百万千万亿,一个数字之后跟着许多零,这些数字像是一团混沌不清的热病,使人烦躁,然而这烦躁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清楚,因而只好回答:“就现在这样也不错。”

  你牵着嘴角笑了笑,说:“我们想的一样。这笔钱不用多到不可想,我们可以拿它在郊区买一个房子,一楼,带个小院子,你有一间独立的书房,从书房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树林与河流,清晨和傍晚时你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如果你对乡下的生活感到厌倦,我们可以再回露水街住一段时间——这样,你会不会好起来?”

  我跟着你描绘的图景看去,心里热意流淌,顷刻又想,这可真是热病,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妄想,你跟我都没有在这个时代赚得这么多财富的能力和欲念。

  “你酒喝太多。”我说。

  “今天洛山提醒我,我入职这家公司的时候,曾经得到过四十万股期权,我一直没留意这件事情,因为大部分期权之类都是空头支票,而洛山说,根据内部消息,这家公司未来两年应该会上市。”你从床上跳起来,快步走到书房,在书架上翻拣了一会儿,找到一个牛皮档案袋,抽出里面的文件,是一沓合同,你翻到其中一页,指着那几个数字给我看,说:“公司上市之后,如果股价值五块钱一股,这里便有两百万了;十块钱,四百万。”我看过纸上的数字,只觉得那字很小,光线昏暗,竟看不大清楚,却像你一样,手指轻轻划过它们,好像能摸出那几个字的凸起,指肚子被摩擦得热乎乎的。

  在那段时间,互联网确实缔造了许多神话,风忽然刮起来,原本无望成龙的人被吹得一夜暴富,成为新贵,或许,靠合同上的那串数字,我们也会有这样的运气,拿到一笔近似于天上掉下来的钱,按照你画的那张图景,改头换面,换个活法。不过不要太在乎它,太在乎也许会失望,心里知道有这么件事就好,你说。这话听来是安慰我,也是安慰你自己,我们不能全心都被这个梦吸走了。

  有了这个虚伪的指望,我忽然很俗气地康复了一段时间。有数日夜间,睡觉前,我和你躺在床上,各拿一支彩笔,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个梦幻填充真实,我说院子必须要种月桂树,桂树下还要一畦韭菜,你说要一间独立的暗房,最好放在地下室里,院子里种上常青的草,草上铺几块石板成路,一直通到屋子门口,还要挖一个池塘,池塘里种着洋水仙,屋子里摆什么家具挂什么照片也商议妥当,至于窗外的景致是什么样子——高俊的水杉和幽绿的湖,我们一一画了出来,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不可能有这么个地方,干脆将它完全幻化,置于不可及处,称它梦园。梦园是个原点,我们倚着它一点点画出日后的轨迹,虽幻犹真,那真是奇怪的感觉,我们没有一刻相信它存在,也不再想将它变成真实,却常觉得在那里栖息过了,里面的一花一木一石都是我们筑起来的。雨后,梦园后院的竹子被冲刷得晶亮,叶尖垂下一滴水,犹豫了许久才掉落,落在石阶上,淅淅有声,闭上眼,情形真切。

  两年过去,时间证明我们不是那样的幸运儿,公司上市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心里却不觉得失望,毕竟那未曾得来的数百万,为我们造了一座完美的花园。有时候我心下嘲笑你我,真是够阿 Q,想到就算做到,后又思量,未尝不可,真有了,肯定不是梦中那样,也就暗自原谅了。我们真是傻子。

  想起阳台上种的一盆金银花,花市里被人抛弃在路边,叶片残存几片,枯黄卷曲,看起来是难以救活,我们搬运回来,花盆碎掉了,你用铁丝箍紧,施肥浇水,没有想到伊居然在春天里迸出了许多嫩黄新叶,到了初夏,竟然开了一树的花。在尚未燥热的时节,我和你一同坐在这棵死而复生的花侧,手扶着栏杆,风吹拂头发,在四楼的阳台上看落日,耳听的是车流和人声,不知为何,心里澎湃着淡淡的哀愁,这画面恐怕镜头难以记录,那时候我便想,一定要记下这个时刻,不要忘记。

  我曾梦见过几次露水街,和你手牵手在深巷中走,跫音回响,转过一重又一重,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我问你,什么时候到呀,你说,快到了,快到了。走得双腿酸麻,直至惊醒。

  那时这条街最外沿的墙壁上,已经被红漆刷上了“拆”字,大家仍顶着这个“拆”字平静生活,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个最后期限不会到来,我们也是一样。一年之后,果然开始驱逐人口,又在一夜之间,拆得一干二净,我们重访故地,露水街已成了忙碌的工地,街道外用蓝色铁皮包裹得严严实实,那些人呢,一个都不见。露水街,果如露水,一夜蒸发。搬离露水街时,我想把那盆金银花带走,你不肯,说留给后来人吧,其实都知道没有后来人,我想它一定被埋葬在这片废墟之下,被混凝土凝固在黑暗中了。

  (g)

  有点困意,身体无法动弹。

  轻微的耳鸣袭来,只能静静等待这白噪音消失。天已经不是纯黑,而是黑中泛青,一丝光从地平线的角落漏进来,再过一会儿,便会渐趋绸蓝色,微云片片,光明即将到来。你怕是又开始做梦了,将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据说越近早晨,梦越长,所梦之事越像是自导自演的电影,因为快要醒来了,身知是梦,便肆无忌惮。

  此时,凌晨四点三十二分。

  有时你醒过来,还记得那梦,便会讲给我听,总说得十分简略,如又梦见某某,又去了哪里,见了谁。似乎你总是梦见过去的事情,梦境里都不曾对现实做过更改。唯梦见 Z 的时候,情况不一样。前几天,你梦见同 Z 一起在江边走路,Z 站在堤岸上,忽然向江中走去,你怎么呼喊,他也不回头,你的嗓子都喊哑了,双脚迈不动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水中。你醒过来,眼角带泪,说这梦是如何像真实。我安慰你,这是一个典型的忧虑梦境,你只是在担心 Z。

  Z 究竟去了哪里呢?你问我。

  不知道。我回答。

  他还活着吧。

  活着吧。我说。

  三年前,我们搬离露水街,在附近一个更好的小区里找到了住处,那是一间有院子的两室一厅,院子里有前任房客留下来的一棵海棠,因疏于照料,长了一树毛虫,你爱惜花木,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摘干净,可那棵树没过几日还是死了,死前倒是开了好几朵赤红的花,一向唯物的你站在这棵树前,长叹一声“不祥之兆”。

  Z 和洛山说这算是乔迁之喜,特意赶来庆贺,四人在啤酒屋里喝啤酒,各自说着近况。Z 自上次离职之后,一直闲晃,跑去天台山的寺庙里出了家,不多时又还俗,靠着以前的积蓄,在几个城市之间来回穿梭,去了内蒙古、新疆和西藏,偶尔打一些零工,维持生计,最近才回到北京,又特意来了一趟 H 城探望我们。

  他出现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绿色帆布外套,趿一双黑色拖鞋,背一个薄薄扁扁的书包,头发好几个月没有剃,如杂乱蓬草,人瘦弱又矮小,缩得巴掌大一团,像是远行归来的流浪汉。他一直不肯用手机里的地图导航,每到一城就在报刊亭买一份当地地图,习惯不变,我们把地址简讯发给他,还有些担心他会找不到,到了傍晚,听到非常轻而肯定的三声叩门声,你在书房里整理照片,抬头对我说,这叩门声一听就是 Z,兴冲冲去开门,果然见 Z 倚着门站着,手里拎了一瓶杨梅酒。

  那晚我们都喝得有些多。洛山新近与女朋友分手,正在苦闷,不过他刚拿到新公司的 offer,又将手中前公司的股票全部出手,在 H 城的城郊买了一座大房,除了感情不顺,一切欣欣向荣,他看起来要正式在 H 城扎根,但他却是三人中最为焦虑的。你们聊起了新的相机、小型无人机和新音箱,技术的革新终究令人兴奋,美好的事物催生了欲望,洛山激情澎湃,你也喝红了脸应和,而 Z 却罕见地一言不发。

  你曾经叹息,Z 是你们三人之中最聪明的那一个,到头来他却过得最糟糕。我问你,怎么样叫作聪明?“Z 十几岁的时候就在技术圈出名了,真正的少年天才。他去参加技术会议,别人都叫他 Z 大神,争着和他握手,我和洛山靠边站。”你回答,“但是他一直游离在这些趋势之外。他是故意的,按部就班的人生对他来说太容易了,因而铁了心要过得跟我们不一样,他决心离开我们的那日,把我和洛山叫去一起吃了一顿饭,他说他要辞职了。洛山问他,要去哪里。Z 说,哪里能知道呢,但他绝不在这条路上走了。他很少喝酒,就算喝,也就是少少一点,但那天他大醉了,洛山也喝醉了,我先送洛山,再送 Z,快到时,Z 清醒了一些,我们坐在树下的一个长凳上吹风散酒,Z 对我说,‘我多么羡慕你’,我问他,羡慕我什么呢。Z 说,羡慕你像块石头。我当时哈哈大笑,不知他是夸我还是笑话我,第二日他辞职,一个月后离开了 H 城,之后一直处于漂浮无定的状态,他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就立刻从工作里抽身而去,去弄他的新玩意儿,一段时间之后又再次离开。”

  我和 Z 相识得也还算早,那时候听说办公室新来一位实习生,程序员转行,年纪比我还大几岁,那就是 Z 了。Z 生有一双圆而厚的嘴唇、小而细长的眼睛,偶尔看过来,眼神黑漆漆的,看不到底,不苟言笑,这便很引人注目。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和 Z 说上话,其实他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难交往。

  “在互联网行业比我们这行挣得多,也比我们这行有趣得多啊。”我说。

  “嗯,是,不过也就那样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Z 陷在沙发里,斜睨着我。

  “怎么想来我们这里呢?”

  “就想知道你们怎么活的,以及我是否可以这么活。”

  后来谈话中又得知 Z 还跑去横店做过群众演员,写过剧本,当过厨师、建筑师,给物理系的硕士生当枪手写论文,无一例外半途而废,我大抵知道 Z 只是来这里看新鲜,不会久待,更不会入文字一行,之后与他便再无交谈。我又厌又惧他脸上的笑容,那嘲弄般的神色提醒了我与他之间的智识差别,天赋让他轻而易举地做到我永远做不到的事情,我这一厢汗流浃背地忍受智识缓慢增长的痛楚,他已经跑出老远,想来是有些气人,但心里又有些可怜他,因为这个人啊,好像被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量放逐,他必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四个月之后,Z 从办公室里消失了,意料之内,却有些失落。再与他相见,已是两年之后,就是在 H 城,我们四人聚会那次,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存着我的联系方式。

  Z 消失了好一段时间,连你们也找不见他,信息、电话通通失联,只有隔三差五会有一条群发的报平安的邮件,邮件如游丝,将 Z 和俗世的人联系在一起。每次收到邮件,你都很高兴,拉住我说,诶,Z 又来信了。Z 的信写得极简短,和现实中滔滔不绝的他判若两人。其实我不太关心 Z,他去了哪里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我受你的感染,忍不住也做出欢快的样子,毕竟是 Z 将你引向我,我对他心存感激。

  洛山喝多了的样子,从鼻头一直红到耳梢,舌头也大起来,酒醉之后,目光涣散,疲态从眼角发梢里抖露出来,毕竟是跨入了三十五岁的人。我坐在角落,观察你们三人的相貌,忽然发现你们竟然是走在不同的时间进度里,Z 的头发在几年间迅速变白,变成麻灰色,抬头纹刻进额头,像个四十多岁的人,而洛山苦苦抓着青春的门槛,拼尽全力要在那里多停留一会儿,只有你,赖着那双眼睛,还像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三人并排而坐,对比起来,越发明显。洛山劝我们也买房子,他说,不要错失机会,眼下应该置业。你苦笑说,啊,洛山,我们没有钱,你知道我的公司可能永远不会上市了。洛山不肯放弃,继续说:其实凑一个首付就可以,这里有一个门槛,你跨过了这个门槛,一切就会变得轻松起来,然后你们结婚,你们生子,多么好的开始,我也结婚,我也生小孩,我们的小孩可以一起长大,上同一个幼儿园,上同一个初中、高中,一起出国。听来真是美好而无聊的愿景。你继续苦笑:我矮小得连这个门槛也跨不过去,喝酒吧。

  洛山转过头来,搂着 Z 的脖子,对他说:“Z,你不要再满世界跑了,安定下来吧,不要再浪费才华。”

  Z 笑说:“对,洛山你说得对,我是扶不起来了,让我也沾一沾你的光吧。”

  洛山满足地大笑,喝尽杯中酒,忽然趴在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Z 也随之睡去,他日渐苍老的面容在昏黄灯光的调和之下,稚嫩如同婴儿,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面颊。然后我们两个清醒的人,缓慢地,一言不发地,将剩下的酒喝完,直到酒吧打烊。

  你说,在遇到 Z 之前,你像一张白纸,傻乎乎。我为这比喻笑了好久,这不就是说 Z 玷污了你么,那么 Z 在哪个方面玷污了你。你低头去想,目光在地板上游弋,如从地上翻拣词汇,终于拣到一个,说:自由。某种层面上来说,放弃即能够走向自由,除了这“身”无法放弃,之外的一切都可放弃。然而,令人费解的是,连放弃都需要天赋,因而不是谁都可以得自由,Z 却是在“身”所允许的范围内,无限接近自由,地理的自由、时间的自由、情感的自由。也许 Z 是一朵烟火,骤然升到高空,然后五颜六色地绽放,伴随轰鸣,释放完巨大的美之后,消失于空气之中,烟雾随之飘散,在这世间不会留下痕迹,或许只有我们几人观赏。

  Z 决定在 H 城住上一段时间,我们把书房收拾出来给他住。Z 是互联网时代稀缺的早睡早起的人,一大早,他会带着他那张地图出门去(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直至傍晚时才回来,晚上简易地吃一顿之后,点头致意之后,便退回到小房间去。Z 安心于无所事事,这态度也传染给我们,那段时间出奇地轻松,甚至比只有你我时还要规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所思,也不觉得荒废,我的抑郁也在那段时间康复了许多,也许是因为 Z。有时候你在客厅里用投影仪放电影,Z 也会搬个凳子坐一旁,一人一瓶啤酒,度过夜晚,只是他有心无意地保持着和日常生活的距离,每一天都将行装打点好,房间里干干净净像是没人住过,保持着随时可以撤离的样子。下雨的日子,Z 不出门,在房间里一坐一整天,敲打电脑,你问他闷头在做什么,Z 答,正在筹措旅费,准备去一趟印度,所以接了一些活儿,正在加班加点地工作,至于是什么工作,你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随时。”Z 答。

  “走的时候记得告诉我呀。”

  Z 住的书房是隔出来的,那房子原本的格局是一室一厅,然而房间阔大,房东为了租出高价,用三合板造了一面墙,生造出一个房间来,墙壁敲之咚咚作响,几乎不隔音。有些夜晚,我们在这一端,尽管压低了声音,仍有逸出的细微声响,穿透了三合板,到达 Z 的耳朵。那种事,听见和看见没什么区别。我们知道他听得见,他也一定知道我们知道他听得见。你说,是 Z 的话,不要紧。为什么 Z 就不要紧,你没有说。我想象着,Z 在那边房间的反应——是竖着耳朵捕捉喘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他是否被涌动的情欲惊扰,还是岿然不动。不得而知。

  你下班的时间很晚,那段时间里我和 Z 相处的时间更长,有时候觉出 Z 的眼神有些黏稠,他不掩饰欲望,更不以此为耻,甚至在你面前也是如此,你也不在意。“是 Z 的话,不要紧”,细细揣摩这话,方才明白过来,Z 的欲望是无情的,他不会让欲望跨越情感这道坎,因此你不会不安,正如我也从来不觉得需要将 Z 的目光从身体上摘除。晚饭后,Z 时常乐意与我去三号绿地里散一散步,随意交谈。他也惊奇于三号绿地那怪异的规整,在早春季节,断头柳树抽出芽叶,桃花烂开,路面的沙石里冒出嫩草,太阳落得越来越晚,人在斜晖中,拉出颀长而金黄的影子。他的记忆力好,认得大部分园林观赏植物,和他在一起时,主要聊的就是植物,指指点点,将那石头缝里的草花花也认齐全了。

  “他告诉我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想,果然啊,就知道是这个结果。”Z 有一次说起。

  “你说过我们相似。”

  “小部分。”

  “到底像在哪里呢?我一直没有搞明白。”

  “只有相像的人才能在一起,你和他都是很执着的人,他执着得恰到好处,你有点过头。他告诉我,你病了很长一段时间。”

  “嗯,应该永远不会好了。”

  Z 忽然伸出手来,摩了我的头,他的手掌热乎乎,即便在炎热的天气里,我依然感觉到了。

  “嗯……你有段时间出家了,为什么想到去出家呢?”我说。

  Z 说,他那段时间看了一些佛经,于是想体会一下僧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就去寺庙里打杂了,寺里的生活与外界的生活隔绝,时间似乎停滞,每天都过一样的生活,给他一种错觉,他能够在那里待一辈子,三个月后,住持让他去山腰的佛学院送点东西,他在山道间行走时,有两个年轻的女游客从身边走过,因为天热,她们穿得很少,露着腿,腿是雪白的,琉璃灯一样闪耀,像是从未晒过太阳,他忍不住一直偷看她们,其中一个女孩刺破他,说:“啊,瞧,那个和尚在偷看我们。”然而她的语气欢快轻佻,故意说得很大声,让 Z 听见,Z 干脆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看,她们似乎也喜欢被 Z 看,特意扭了几下。她们走后,后面几天的早课,Z 一边念经,一边想着和她们苟合,想着自己可真是六根不净,那时候他也已经对寺庙生活感到厌倦,和住持告了假之后,立刻冲下山去,再也没有回到寺庙——其实就是将他以前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而已,冲进去,再逃走。

  “不想找个人,有个家庭,过安定的生活吗?”我说。

  “偶尔想过,再想一想,我过不了你们那种生活,就像你们过不了我这种生活一样,那种被许多人和事拉扯着无法挣脱的感觉,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这是天生的禀赋吧。要过上人人钦羡的生活对我来说不是难事,可是那太容易了,顺理成章,符合所有人的期待——老天给了你还算聪明的脑子,你得把它用用好,不要浪费它,拿着它去换东西。可偏离它,直至彻底与它相背,那才难,才称得上是壮举,才是我一生的事业,我得保持着方向,不要让自己受到诱惑,可以看看,但绝对不回头。”Z 朝我眨眨眼,目光真诚而暧昧,“在你们家这些天,也许是我人生中这十几年来最接近正常生活的一段时间,果然很美好,这么好的生活,你们替我过吧。”

  我听完不语,以前在书中看到一则掌故,说的是一个人身上总是火烧般地热,寒冬腊月也是如此,因此不能着衣,只能赤身露体,众人不知道情由,都以为他是疯子,不知他身上有疾。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又往回走去,路上的行人稀少,有一小段路只有我和 Z 两人,我和 Z 也建立起一种连接,你和我共同构成了他无法捐弃的一部分。我能理解你对 Z 的感情——互相遥望,互相理解,无法到达,不可触摸。夜里,我把白日与 Z 的谈话和你说了,你趴着,将头埋在枕头里,问我:“你说 Z……”

  “嗯?”

  “Z 这次来,精神状态很差,你说 Z 会不会死,或者不再和我联系了,彻底离开我们?”

  “不会的,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说。

  你笑了笑,说:“是吧。”

  那次 Z 与我们分别半年之后,洛山突然宣布结婚的消息,他要在苏北老家举办婚礼。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在啤酒屋喝酒不过是昨天的事情,那时候他还单身着,怎么就突然要结婚,仔细计算一下,原来已过去了半年,从夏到秋,又从冬到春,我们都太沉溺于自己的生活,对别人的生活进行了降维处理,关心太少,只记得那一两个的大事件。我们先飞去北京探望 Z,因为另一个朋友说 Z 感冒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出来活动,你担心他。

  Z 住在地坛公园附近的胡同内,街上满是游人,往那胡同里一转,便是一排黑灰小平房,胡同里吹起了穿堂风,迷得眼睛睁不开,门牌号混杂错乱,好不容易才找到151号,进了大门,四合院塞得鼓鼓囊囊,恨不得堆叠起来,你举着相机拍下门口铁桶里长出的丝瓜和拾荒癖老人的宝贝垃圾,在走入暗暗的甬道之后,找到门口粉笔写着“无名”的小屋,粉笔字歪歪扭扭。Z 来开门,又比上次瘦了一大圈,指关节凸起且发白,穿着一件脏旧的灰色羽绒服,袖口那里全然磨黑了,他请我们进入屋子,面积只有十几平,腥臭四溢,垃圾已经许久没有清理过。Z 盘腿坐在床上,驼着背,我们站立,因为没有凳子,只好居高临下地看向 Z,看到他的日渐稀薄的头顶,他那 S 型侧弯的脊柱,看到另一种选择里的不堪,不过半年,Z 近乎衰竭。

  “我将去印度了,已经凑足旅费,签证也办下来了。”

  “那很好啊。”空气太腌臜了,你待不住,口气敷衍。

  “这一次我将重走玄奘当年走过的路,从白沙瓦,到拉合尔、德里、瓦拉纳西、菩提伽耶,终止于那烂陀。”

  “为什么是玄奘走过的路?”你问道。

  “随便定了个主题。”Z 一边说,一边咳嗽,“先到乌鲁木齐,乌市的羊肉好吃,面也好,我知道一个旧书店,会卖一些维文的书,这次去都要重温一下,然后到乌兹别克斯坦……”

  你走到门口,打开门,让新鲜空气进来,冲散屋内的秽味,Z 自顾自说他的印度大计,目光一直落在灰墙上,在墙上看出一整个印度来,仿若瞧见了德里的高楼、那烂陀红色的砖墙,已经忘了我们的存在,此刻即便是对着两只苍蝇,他也能说上一通。我们待了半个小时便告辞了,Z 也未挽留,路过银行时,你说,要给 Z 打两万块钱,他的旅费肯定不够,还是宽松一些比较好。从银行出来之后,又刮起风来,是从地面扑卷而来,将尘土卷到天上,我抬起头来,看着那片远去的尘,重新掉落。

  最后一次见 Z 是在洛山婚礼那两天,我们抵达那座苏北沿海小城,Z 已经先到,坐在酒店大堂,为了洛山的婚礼,他添置了一套红色的丝绒西装,头发也理得整齐清爽,但红色其实并不适合他,我多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穿着红衣,陷落在沙发里的样子,不吉,我快步走过去,把 Z 从沙发里拉起来,弄得你和他都一脸诧异。傍晚,你借来洛山父亲的车,载着我和 Z 去海边兜风,落霞之中,海中巨大的风车孤立无援,叶子缓慢地转动,从不抽烟的 Z 问你要了一根烟,海风呼啸,吹得手指冰凉,几乎夹不住烟,我们坐在栏杆上,相坐了一会儿便回到酒店。

  酒店里,洛山夫妇正在配合婚庆公司,做婚礼最后的排演,酒店大厅搭出一个 T 形走道,因那女孩喜欢百合花,走道边放满百合花,天花板上挂满紫罗兰的塑料假花,临近十二点,两个人都有些疲惫,因而面无表情,将那过场走完。

  “真他妈的累。”下来之后,洛山恶狠狠地说,“这些百合花就花了三万多,从昆明空运过来的,还有请婚庆公司,摆酒席,这一次花费四十万多。”我们俩配合着咂舌惊叹,一时之间,竟有些羡慕他有如此具体而准确的烦恼,因为我和你都在为 Z 烦恼着,但竟又不知道在烦恼些什么,都是些看不着摸不准的焦虑。

  Z 以前说,洛山总是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叛逆之极,一个人从家里跑出去,和父母闹翻,不肯读书,独自一人走完川藏线,又去了新西兰摘了一年樱桃,忽然觉悟,又回学校,自学计算机,写代码,进大公司,勤恳工作,拿到期权,又赶上公司上市,有钱到可以买别墅;他连在女人这件事情上也是,从前迷恋长腿细腰的肉体,和好几个女孩纠缠不清,一大本子的烂情账,结婚却选了一个顶乖巧的姑娘。更神奇的是,他这么选都是本能驱动,顺其自然,而不是出于精密的计算。

  你听完,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运气,天生苦命。”

  “都是自己选的。”Z 面无表情。

  我在旁边应和着:“对啊,你们三个人的命还真是很不一样。”

  婚礼当日,洛山的西装上别着“新郎”的花牌,新娘穿着租来的白色礼服,两人在门口迎客,看起来既兴奋又有些疲惫,我们将红包递给新娘,获得了准许,进入到酒店大堂,寻了个位置,局促地坐下,等待着仪式开始。那场婚礼和酒店门口的罗马大理石柱一样令人厌倦,司仪不断变换方言和普通话,推动繁冗的礼仪,洛山夫妇像两个提线木偶,在台上尴尬地表演,直至交换了戒指,司仪大喊“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他们面面相觑,僵硬地拥抱在一起,当着众人的面,嘴唇飞快地触碰又分离,你举起相机,拍下那个画面,亦拍下新娘笑中带泪,尘埃落定。洛山向我们挥手,我们站起身来鼓掌。

  Z 参加完婚礼,便乘高铁回北京了,第二天乘坐绿皮火车去往乌鲁木齐,你打电话向他告别,说,原本以为洛山的婚礼会有趣一点点,没想到是一样的无聊。Z 说,无趣才是正常,再见了,再见,我的朋友。那时他的火车刚刚驶离车站。你拿着电话,不知道如何回应,不忍心说出再见,你想了半天,沉默,Z 在那头也没有挂断电话,在等你的告别,你最后说:“那么,Z,保重身体。”Z 说,会的。

  整整一年半,我们没有收到任何来自 Z 的消息,他的电话与邮箱也注销了,不像从前,隔三差五他会发来邮件报平安。这不正常,不像 Z 的作风,更可怕的是你发现 Z 一直在有意清除他在网络上留下的数据和旧迹,当旧迹清除得差不多之后,你便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你在网络上搜索不到有关他的信息,这就像是准备躲进深山的人,拿着石灰,将自己的脚印一点点清除。有段时间你疯狂地查阅海外华人死亡的新闻,却一无所获,Z 消失了,不知是消失于阿富汗的战火,还是巴基斯坦的戈壁,还是印度的大街上,他究竟有没有抵达那烂陀,他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我们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家门口,唬我们一跳,又或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事后,你再回想起你们最后通过的电话,忽然觉得 Z 的声音浸透了绝尘而去的决心。

  你梦见过几次 Z 在你面前惨烈地死去,或被人杀死,或被火焚烧,或在河中溺亡,或孤零零地吊在树上,然而你都无法解救他。你问洛山,有没有梦到过 Z,洛山说:只梦到一次,我们三个人打牌,Z 破天荒地输了。你又问他: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洛山想了想,说:死了的可能性很大。

  为了验证心中的一些想法,我们和洛山去了 Z 的老家贵阳,看望 Z 的母亲,地址是洛山找出来的,人也是他联系的。Z 的父母都是大学教师,父亲已于五年前去世。Z 长得像母亲,细长的眼睛,小而圆的嘴巴,甚至连那疏离的气质也从她那里继承而来。Z 的妈妈请我们坐下,给我们每个人倒了一杯清水,坐在对面,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Z 大学毕业之后离家,数年连个电话都没有,他父亲去世也没回来。”她说。

  “为什么?”你问。

  “他从小就聪明,是背着神童的名声长大的,但不太像其他的孩子和父母亲近,对我们只是客气,像个小演员,尽心尽职地演好儿子这个角色,时机一到,转身就走了。他很小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说,“他从这个家里离开之后,起初我还会去找他,不想断掉母子的情分,但他每次都避而不见,我后来发现,我和他爸爸,都是被他抛弃了。抛弃,这个词用得有点严重,但事实就那样。现在,他也抛弃了你们,也许你们和他再也不会相见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想明白这些事情,经常梦见他,醒过来就打电话给他,他从来不接,或者坐上一整天的车去找他,但又见不到他,悻悻地回来。后来我想明白,这就是缘分浅,是我需要他,他不需要我。”

  她带领我们参观 Z 以前的房间,进去之后,除了家具,屋子里空无一物,下午三点的白日照进来,堂皇明亮,更加剧了空寂之感,寻不出一点旧主人生活的痕迹。

  Z 决定离开这个家的那天,便将这个房间里所有带有他痕迹的东西都烧掉了,书本、照片、字迹,一切。Z 的母亲指着床头一块剥落的墙皮说:“这块墙皮上 Z 曾用圆珠笔写过一句话,两年前,他破天荒地回来,在家里过了一夜,将墙皮上的字刮掉了。过了不久,我收到了一笔汇款,数目不小,是 Z 给的。”

  “墙上写了什么,还记得么?”你问。

  “不记得。”她笑着说,“以前没有注意过,直到他刮掉,才想起有些字来,写得很小。”

  你苦笑出声,说:“就是 Z 做的事情。”

  “就当他死掉了,不要挂念了。”她眨眨眼,眼里并没有悲喜。

  你给 Z 的母亲拍了一张肖像,她站在 Z 的房间里,阳光像粉末一样扑满了她的全身,萧条而空荡的房间将她衬得很小一只。

  回到家后,你将所有的照片都翻出来,拜托我一起在其中寻出有 Z 的照片,我们在数千张照片里整整找了两天,竟然发现,虽然相交多年,你没有拍过一张 Z 正脸的照片。以前你要给 Z 拍,Z 都会想法子避开——躲在你的身后,或走出镜头之外,他在这方面过度敏感,起先你也不知为何,也不在意,总觉得还有机会,直至那时你才明白,他不肯在世上留下太多痕迹。你拿出一张照片,指着一个背影说,是 Z 呢。照片中,Z 站在轮渡的甲板上,双手向天伸出,形如一只翅膀受伤的巨鸟,让人看了有些担心,假使他真的飞出去,也会马上掉下来。这张照片和那片被刮掉的墙皮一样,是 Z 背道而驰的铁证。

  你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先是轻轻哽咽,泪水成串落下,直到泣不成声,捂着脸倒在我怀中,印象之中,你只有那一次流泪。Z 的离开,点滴细末都变成不祥之兆——有一只风筝永远飞走了,通灵宝玉遗失于野,兔死狐悲,无论凭依什么,日常堆叠起的垃圾数不胜数,直至将我们完全压在下面,无人可以幸运到逃开那条死路,Z 也不可以。

  过了一会儿,你坐起来,去洗了把脸,将房间里零零散散的照片又重新收集,置回原处,那次之后,你便很少说起 Z,忘却了他似的,我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你一直很平静,平静之下暗潮汹涌。

  一段时间之后我再次想起 Z,发现已经记不清楚他的相貌,只记得他坐在海边的扶手椅上抽烟的模样,其实他不会抽烟,只是笨拙地吸一口烟进去,再笨拙地将烟雾吐出,吹向远处,跟他在一起,总是不自觉会沾染上一种被愁绪污染过的安定,不知生托于何事何物,他应该一直被那种情绪困扰着吧。

  (i)

  天已经完全亮了,嘈杂声起,人与车的声音由小渐大,将灰的暗的驱逐到角落,漫长一夜终于过去,这次换我进入梦中,意识如一波波浪,冲上海岸,又退缩回去,浮荡无着,不敢睁眼,怕惊扰到它。你醒过来,凑到我的面前,鼻息吹到我的脸上,端详了好一会儿,伸出手来,搭在我的眼睛上,又热又潮。这一夜波诡云谲,你无从知晓。

  “感觉你一夜没睡好。”你说,“我听到你起来了好几次。”

  我没有回答,假装睡熟。你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下床,收拾行李,准备出门,在客厅的窗前站了一会儿,风是飒飒的,吹得玉兰树沙沙有声。清晨的光如经伦勃朗的精心布置,你垂着头,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半身在明处,一半脸陷在暗中。几分钟之后,你又走回床边,拉住我的手,每次短暂分别你都会放心不下,不知我醒还是睡,还是轻声叮嘱,好好吃饭,说完,拖着箱子离开,滚轮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却在耳内持续了很久。

  想起去年你去日本出差一个月,我去做体检,检查出乳腺结节,医生说是抑郁所致,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疾病,“结节”的意象是膨胀而盘根错节的,这些结节生长于腋下与乳房的皮肤里面,如米粒般大小,用手指轻轻捏下去,感觉到它们椭圆形,硬邦邦,大小不一,粘连在一起,我不自觉地总是伸出手去捏捏它们,确认它们的存在,竟然有种“孕育”的错觉。麻烦呢,又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的业障终于演变成身体的痼疾。

  “你要开心一点,年纪轻轻就生结节很麻烦。”医生十分严肃地告知。

  我听完竟然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医生说,“结节很麻烦,有癌变风险。”

  “没什么。”

  你回来之后,我把你的手按在皮肤上,让你也去感受皮肤之下那些奇怪的新生之物,我吓唬你,医生说这东西会越长越多,也会癌变,像身体里长出的蠕虫,会一点点把骨肉血都吃干净,到时候我的身体里全是这种硬邦邦的结节。你摇摇头,说,不会不会,又忍不住露出悲伤的神色,又说一句:怎么事情被你一讲,听起来就那么恐怖。我说,医生让我开心一点。你亲吻我,说:我也是这么说,快点健康起来,以前的你……而你我都知道,从前的我和以后的我只有想象中的区别,不会更好,不会更差。

  你的鬓间出现了一根白发,轻微地晃动,分外扎眼,我又看去,又发现几根,野火燎原,白发一旦长出来,便很难遏止,在此之前,我翻遍你的脑袋也没找出过一根白发。三十多岁的人,按说总要生几根白发出来才像样子,但我确实从未寻出来过。仅从面容上看,相比初识的时候,几年时间,你老了许多,眼睛下面也生出细细皱纹,不仔细看倒看不大出来,眉心的那根竖形皱纹越来越深,眉毛用力地拧在一起,这使你看来有些阴沉,不好亲近。初次见你的模样我记得很清晰,几乎是个透明纯粹的人,年岁悄悄在你我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不经意间,这些衰变的征兆就被一不小心错过,日常里倒不大留心,我的年纪也逐渐大了,不足以称老,但也不能够说足够年轻。我伸出手去,帮你抚平眉间的竖纹,稍稍用力搓了一下,搓得那一小片皮肤发红。我又帮你拔去那几根白发,将白发放在你的手心,细数,四根。

  “我妈说过,一根白发是一桩心事,你现在有四桩心事。”我说。

  “如果白头发是这么长出来的,我现在一头雪白。”

  “你有什么心事?”

  “Z 的事,你的事,生活的事,工作的事,加起来,一千种一万种。”你想将那四根白发扔进垃圾桶,它们却黏在你的手心,你只好搓成一团,才摆脱它们,“Z 走后,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再拍照片了,准备将相机转卖掉,把相片都处理掉,犹豫了一阵,没有那么做,怕自己后悔。”

  “啊?”我有些吃惊。

  “嗯,觉得自己应该像洛山那样实心过日子。”

  “难道我们过的是假日子?”我又好气又好笑。

  “不是那个意思。”你说,“我们过的是没有办法量化的生活,从某种程度来说,是和 Z 一样的生活。如果能用洛山的方式生活,是不是会简单很多?人生进行到什么阶段,就去做那个阶段应当做的事情,该结婚了,该生孩子了,该有个房子……不去思考意义,不去想这世界和我有什么关系,不抗拒,不逃避,无我地活着。”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Z 将自己和这个世界对立起来,他只有非此即彼的选择,没有缓冲余地,他的离去是必然,因他根本无可选,以洛山的话说,是“想得太多,又想得太少”。你受了这句话的触动,发觉自己也是“想得太多,又想得太少”的人,也将自己的一部分和现实对立起来,仿佛这世上只有一个自由的真诚的自己,而这卑琐地苟活的是假的自己,只是你从不曾像 Z 那样,有勇气放弃为人的资格。

  Z 离开之后,你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拿起过相机,你说,不知道该拍些什么,没什么想拍的。曾经让你激动不已的瞬间,也无法勾起你按下快门的兴致,好长时间,即使你看见了精彩的画面,也只是默默放过去,你说,觉得那些和你再也没有联系了,而以前,那些偶然间绽放的烟花,在平淡的线形里一个个凸起的小起伏都会让你暗自激动,你对这些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和事物负有记录的使命,正是这给了你一双如同孩子般晶明清亮的眼,里面有泉涌般内在的热情,那眼泉日渐枯竭了,而那双眼也马上要失去平日的光彩。你还是平常的样子,这是你的天性,能在任何一种环境里保持着常态,而不显露出情绪,你在公司的时间越待越长,总是半夜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从我的身边走过去,程式化地拥抱、亲吻我,躺倒在床,飞快入梦,你把一整日的时间,填得密不透风,你似乎觉出以前的道路是错误的,只有用这样提线木偶似的单调麻木的方式才能继续生活,否则总有一天你也会像 Z 一样偏离,直至与众人相左。

  我打电话给洛山商量,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洛山在电话那头耐心地听完我那略显慌张的描述,沉默了一会儿。

  “他需要一些时间。”洛山说,“Z 的走失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心里难过,但不会表露出来,你比我了解他,他会好起来。”

  洛山给我讲了一件事,发生于他与你相识的那年,那年你们一起在海滨城工作,公司旁边有一个潜水基地,你和洛山周末时常去那边玩。那附近有个海底溶洞,可以深潜。洛山从来只在浅海,因为那里明亮,风景其实也不错,最重要的是——不危险。谁都知道,越往深处越是黑暗神秘,水压越高,自然也越危险,因而溶洞去的人就少了,可是你每一次去都会往溶洞的更深处去一点,终于有一天,你探到了底,得胜归来,洛山问你,溶洞的底下是什么,你说,没有什么啊,一些淤泥罢了。

  “那时候我在岸边等他,等了很久,等待的过程有些嫉妒,然而我又知道那是我和他最大的差别,我深入不到内里,而他可以。”洛山说,“其实不只我嫉妒他,Z 也很嫉妒他,就像 Z 以前说的,我们三人里,真正找到救命稻草的,只有他。他肯定会回来的,你给他一点时间。”

  后来你自然又重新拿起来相机,那已是数月之后,洛山的女儿出生,我们前去贺喜,小婴儿柔软而娇媚,皮肤雪白,还闭着眼睛,嘴唇嚅动,在米黄色的襁褓中蜷成一团,正酣然睡着,洛山让你抱抱小孩,你十分紧张,恐怕不小心把孩子给捏碎了,所以不敢抱,眼睛却完全被粉嫩的初生儿吸引,一刻不停地看着她,你伸出手指逗弄她,她竟然用那小小的五指紧紧抓住了你,好一会儿才放松,你忍不住哇哇叫起来,洛山夫妇在一旁笑起来。去的时候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所以没带相机,后来是洛山将自己的相机拿了出来,你拿着,拍下了孩子的照片——鼓鼓的眼睛、紧闭的嘴巴、面颊上金色的绒毛,孩子的枕边一只巨大的鳄鱼抱枕,正张着嘴要吞掉孩子,也因此,观看这张照片竟然有些紧张感。你拍照的时候全然忘我,跪在地上,镜头变成你的眼。初生的孩子都长得差不多,皱巴巴,只是因为娇嫩和脆弱惹人怜爱,你将照片发给洛山,洛山抱怨:“哎呀,你竟然把我的孩子拍得像只青蛙。”话虽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将这张照片冲印出来,挂在客厅。

  那天夜晚,我们住在洛山家的客房里,你四肢松松地摆成一个大字形,对我说,你拿着相机,拍下孩子的面孔时,突然觉得婴儿灵魂的清洁,投射在你的心里,令你再次经历了出生时的情形,这样的感觉你已经很久没有过,有时候你觉得影像虚伪,因为被记录下来的,实际上已经逝去,只是一个夹杂在过去和现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幻影,然而幻影也有它的价值,譬如海边的脚印,踩上去,过一会儿,海浪自然会把它冲走,它不是不存在,只是不复存在,拍照的人,是为了和这不复存在相抗,好教自己和别人记得某些强烈的、平淡的、绚烂的、卑微的,或者伟大的瞬间——像是永恒发来的语焉不详的电报。

  我伸出手,拉住你的手,两只手交叠着,放在热乎乎的肚子上,闭着眼睛,想象着你死去之后,或许能够留下一些高贵的余韵,怕是会让很多人吃惊吧,然而你却要把这些通通都藏在平庸无趣的外表之下,如果不是和你日夜生活在一起,我必是不能理解,必然以为这是撕裂和对立,会生出怪异,但会对你产生神往和怜惜。

  我侧着身体,看向你,想在黑暗中摹出你的轮廓,然而只看出一团混沌模糊的黑影。那时候我想说,我爱你,然而因为害羞,又因为这个词的语义不明,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我想以后也没有机会可以说,那三个字真是不值一提。你咕哝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睡去了。

  现在,我困倦了,阳光炽盛,透过窗帘,必须睡了,思绪已经错乱,再不睡又到夜晚,到了夜晚,又有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故事要串联起来,车轮般滚向我,碾得我不得安生。 大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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