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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大河深处 东来 16519 2021-04-06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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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d)

  你的呼吸像个孩子,轻盈平稳,薄如蝉翼,一定已经挣脱了梦。你不打呼噜,从来不打,只是偶尔磨牙。我伸出手去爱抚你,就如你爱抚我。我凑近你的脖颈,闻着沐浴液的清香,我张开五指,如蛙撑开了蹼,缓慢地贴上你的肚皮,那里柔软而光滑。你的腰细得像个女人,没有赘肉,肋骨根根分明,像钢琴键,你有深深的颈窝,可以装得下一杯酒,这点也像个女人,你的身体并不高大,然而结实强壮。我轻轻地吻了你的面颊,平躺好,闭起眼,等候着睡意降临。

  鹿回桥的阳光酒店是 H 城最早的滨江酒店,开窗可见杭河。四年前的春末,我们已经约会了好几次,每次约会都避开人群拥密的地方,选在 H 城里的林区里步行,这是最适合我们的方式,不用把自己套进固定流程,只需一前一后地走,走得汗流浃背,走得双脚发软,虽没有强烈的靠近对方的意愿,却总是在寻找对方的身影,沉默是被允许的,随时也可发起话题,却也可以不说。你表达喜爱的方式老派又坦率,就是不停地将目光栖在对方身上。我们从对方那里获取零星的信息,如许多小块拼图,一点点拼凑出对方的面貌。你比我长七岁,在海边小城长大,在 H 城读了大学,学的是集成电路,却因为对程序感兴趣,自学了计算机,一直做这方面的工作,这构成了一部分你理解世界的方式。你对我说,这世界是按照复杂的规则运行着,然而 bug 无数,有时候不得不宕机重启,为了不让它宕机,所以写了许许多多的脚本来修修补补,维持运转,这些冗赘的脚本悬浮在头顶,一次又一次地发挥作用,左右我们的生活,有时候脚本也成为 bug 本身,这套理论可以套用于分析任何事物。听上去你是一个极端理性、依赖逻辑的套中人,可每当你在路上停留,短暂地被什么细微之物吸引,目光忽然变得遥远,时间为你放缓脚步,甚至停滞下来,我又知,你才不会被那些东西束缚。

  两个月后我们再次坐入珑山路咖啡馆,面对着面,目光不再游弋,通过大量的时间,堆砌出了属于两个人的默契。我们明白,再往后我们都很难对谁付出这样的热情、时间和好奇心,这令人安定,又令人惶恐。

  清明节后一天,我们在路上走了三个小时,户外的热浪熏人欲困,傍晚精疲力竭地踏进了阳光酒店,定了一个高层的房间,我们决定发生点什么,但还没有做好准备。两个人都累得不行了,洗澡之后,一人躺一张床,连招呼都没有打就睡过去。醒过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到窗边,准备开一点窗户。你哑着嗓子说:“你醒了。”

  我坐在沙发上,说:“春天就是太容易犯困。”

  我们保持着距离,也没有开灯,窗外路灯的光透进来,屋子里像是浸满蓝色薄雾,太空荡了,需要说一些话来填充。我看着晦暗中的你,感到你也在看向我,心中升起一阵轻柔的爱意。

  “我好久没有和一个女孩待在一个房间了。”你说。

  “有多久?”

  “一年多了。”

  “上一次是和谁?”我问。

  “一个妓女。”你轻轻地自哂,说,“没有想到吧?”

  “没有。”我也笑了笑,“倒是很想听。”

  你说,在那次之前,你有两年没有碰过女人,时间长得你都忘了抱着一个女人是什么感觉,欲望被压缩成扁扁的一片,一片接一片缓慢地积压。有时候路上走过漂亮的女人,你看着她们漂亮的面孔和肢体,立刻低下头,把欲望往怀里塞一塞。你担心自己在长久的压抑里变态,便问 Z 和洛山是怎么解决。洛山的身边不缺女孩,他比你和 Z 风趣多了,豁得出去,看见钟意的女孩就上前请人喝一杯,被拒绝了也不要紧,但这么做风险很高,容易惹上情债,洛山常常陷入这样的麻烦之中。Z 给的解决方案是召妓,这是最节省时间和精力的办法。

  “没想到 Z 是这样的人。”

  “他一直这样,我们以为不道德的,他认为正常,有些道德,只不过小范围内人群短期的共识,认清本质之后,就可以随意打破。”

  “所以 Z 是嫖娼的。”

  “嗯。”

  “后来呢?”

  在一个寒冬之夜,你忽然间想起了从前的某位女友,仿佛闻到她头发的香气,你被一种空洞的欲望支配,无法入睡,决定起床去便利店买一包烟。走出巷口时,遇到一个穿着假皮草大衣的女孩,你看向她,她也看向你,她似乎窥破了你的意图,笑起来,开始解大衣的扣子,四粒扣子解完,她敞开了大衣,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穿,赤条条的,阴毛也刮得干干净净,身体冻得苍白。你被吓到,眼睛却无法从女孩的身体上移开,口腔里不争气地分泌出唾液。她合上衣服,说,六百一次。你不言语,缓步跟着她,去她的小屋,屋子里的灯光是桃红色的,肿胀而暧昧,暖气开得很足,始终有一股潮湿之气,她把大衣和靴子一脱,躺倒在床,说,已经在外面洗过了。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问她要怎么做。她像蛇一样游过来,替你解开衣服,你这才看清她的面貌,眉毛修得很细,脸盘大,五官却密集地挤在中间,并不算好看的面孔,甚至有些怪异,眉宇中留着无法脱去的俗气。你始终被强烈的羞耻心占据,好像跨过那条线便万劫不复,回归了野兽的本性,你无法勃起,又痛惜那六百块钱,想起自己带着相机,便提出要为女孩拍照,女孩有些丧气,脸上带着假笑,说,好呀,等我穿上衣服。你说,就穿那件皮草大衣——那是你被勾引至此的工具,她僵硬地面对镜头,摆出一些自以为撩人的动作。你拍了几张之后,给她看,她颇嫌弃,说,拍得好难看,脸拍得太大了,而且没有美颜。时间还没有到,你不想离开,她坐在床沿涂脚趾甲,和你聊天。你问她的名字和家乡,她笑了笑,回答说,小丽,然而没有告诉你她来自何处。你问她,你是不是第一个花钱来跟她聊天的。小丽说,不是,附近有几个老头子,早就做不动了,来就是为了看看她,找她聊天,她一般收他们半价。到了时间,你走出门,小丽请你带上门,你回头看了一眼她,她赤着身体,蜷曲得像一条海马,正呼呼地睡着,你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那张照片我还留着。”你说,“有时间可以给你看,照片里,她的身体像是某种深海游鱼,发着光。”

  你又说:“跟你在一起,我好像变成了 Z 那样的话痨,总是说一些不得了的事。”

  “你记得吗,在杭河边时,Z 说我们很相似。”

  “哦?他说我们哪里相似?”

  “没说。”

  此刻已到夜晚八点钟,我们下楼到酒店的饭店里随意吃了一点,点了一瓶红酒,竟然喝完了,回到房间,借着酒精的力,开始触碰,从手指开始,到面孔、到脖颈、到肩膀,把对方当成一个雕塑,一点点捏塑,我感到身体的热和颤栗,不由自主地贴向你,海浪潮汐,或是云气,脑子里全是那些东西,涌动流淌。我们像两团火凑在了一起,积压的爱欲互相汹涌地燃烧,胸口那里沉闷地响动,口唇都干裂了,舌头却柔软。我们紧紧抱着,缓慢地沉入海底。

  你好香啊。你闭着眼睛说。

  我们在酒店里待了两个晚上,赤裸相对,忘记时间,做累了,就喝酒,喝醉了,相拥着睡去,醒过来,又坐在椅子上看河,用力地亲吻和拥抱。晨昏时刻的河流有着动人的鳞甲,朝我们奔来,又弃我们而去。韶华短暂,我坐在你的怀抱里,或趴在你的背上,或站在你的身边,紧紧贴住你,怀着强烈的渴望,希冀我们皮肤黏着起来,肉体互相融化,最后连心脏也合并为一个。我数着分秒,嘀答嘀答,这样的时刻不会再有,我再也发不出这样的感喟,这便是我们的绝唱。

  即便在最亲密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这些不过是错觉,一个人对一个人产生情感,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份情感既看不见也摸不着,怎么确定存在,它既不是出自于深思熟虑,也不是混乱中闯进来的,它是硬生生植入的。现实中,我们都羞于说出“爱”这个字眼,一次也没有,仿佛那个字是一个禁忌的符号,说出来,即消逝,因我们都是诚实的人,不清楚其中的成分。尽管现在我们已是密不可分,我仍然怀有这样的不确定。

  在离开酒店的那个上午,我们又做了一次爱,其实已经没有力气和兴致,只是为了确认彼此拥有,所以需要相互进入,鱼进入水,水也进入鱼。肉体是灵魂的通道,是不是?在乏力的时刻,这个通道堵塞,连欢愉也衰竭了。你累了,平躺在床上,十二点退房,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决定在里面待到最后一分钟,这间酒店客房像是临时搭建起的梦境,充斥着我们的味道和声音,很快,所有痕迹都会被清除,梦境坍塌,我们也会回到真实的世界。你穿好衣服,我们并排坐在窗前,手拉着手,是日,天气晴朗,无风,杭河平静地流淌,对岸的山拥挤在一起,挡住更远处的视野。缄默悄然而来,我们都若有所思。

  “我一无所有。”你忽然开口,看向我。

  “我也是。”我说。

  “我是说真的,我是一个穷光蛋。虽然经济上已经不再困难,但我依然是个穷光蛋,在这个城市,只能自保,稍微有一点余力而已,我不是强人,也没有其他人那么强烈的欲望和好手段去争取更好的物质生活。你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多么宽松富裕,如果你在这方面有很高的期待,我恐怕很难满足要求。许多事情,我只能尽力,却不能保证。”你笨拙地说,字字清晰,生怕我听不清楚。

  “那些无关紧要。”我说,“不要被那些东西缚住手脚。”

  “也许有一天你会开始在意这些。”你说。

  我不置可否。

  那时候我住在杭河边的一个单间,深夜常有机车队呼啸而过,在夜中拉出一条长长响声,扰动睡眠,神经衰弱大约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在这个城市孤独地生活了两年,从二十八层的高楼俯瞰,夏季七点钟、冬季六点,两岸的路灯同时亮起,晴日的傍晚多是血色,阴天又伴有江风。我的那房间,只有十六平米,陈设一个衣柜、一张床,桌子被我扔出去了,因为太占地方,没有书架,书一本本垒在墙边,日久天长,歪歪斜斜,夜中睡觉,最怕的就是书墙倒下来,砸到身上。我买了一面全身镜,贴在门后,有时候会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那张面孔真是年轻,残留着少女时期转瞬即逝的光彩,婴儿肥与唇边的绒毛还没有褪去,双目大而无神,面颊生有细小的粉刺,因为没有修饰,看起来土气而随意,不太招人喜欢。朋友让我好好捯饬,说捯饬完勉强算个中等美女,我笑一笑就罢,从来没有付诸行动。周末我常常坐在江边的长凳上,观察过往的车辆,以及车辆里走出来的年轻男女,面孔精致,头发也根根熨帖,他们看起来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更加明亮且散发着香气的世界,与我这里截然不同。我不知如何进入他们的世界,然而没有任何嫉妒之心,我只是一个坐在那张长椅上的看客,如看着江流一般,看着他们亲昵或争吵,相爱或分别,这些事情,只要我想看见,就在上演。不过,我想,有些真是太平庸了,平庸得像是同样两个人,换了两张脸,在演同一个故事,甚至通过他们所有的肢体动作猜出他们在说些什么,感情进行到了哪个阶段。他们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做成一个饵,互相钓,一口咬上去便钩破了嘴唇。我定不要这样的,不做饵,也不做上钩的那个。

  我曾做过预设,问自己会钟意谁,想来想去,只觉得应是个内向、率真又坦诚的人。当你出现的时候,一一与预设对应,那双明亮的眼睛已超出了预期。

  一无所有,坦率地说,我也是,没有存款,几乎交不起房租,精心计算着每一天的花销,有时靠着刷信用卡才能度日,有些个月份还得举债。从小城市里走出来,父母亲做着不死不活的小生意,不能给予我任何经济上的帮助,他们被生活里琐碎的困苦折磨得皮糙肉厚,感情的触觉迟钝,表达的方式原始,因而连情感的慰藉也少得可怜,此地没有滋养我的土壤,每颗砂砾都靠我自己抓来。我的一无所有,是早早得来的“一事无成”的谶语,比你更加彻底,我不知道如何从这样的困顿中走出来,又没有办法在困顿中心安理得,这种焦虑便看不到头,无法去除。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与你,有境遇上的惺惺相惜。我那敝帚自珍的心情,又卑又亢,弱小里生长出的一点点骄傲,你是懂的。

  还有十五分钟才到十二点,你说,再说点什么吧。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说的我都想听。”你托着腮,看向我,从我的角度看去,你像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无论我们知道对方多少事情,我们都无法真正地和对方贴合在一起。代表无限的符号∞是我最讨厌的符号,永远差一点点。

  脑海中浮出我们昨夜厮磨的画面,只开着昏黄的夜灯,互相欣赏对方的身体,空调的冷风吹得太久,你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我伸出手去,抚平它们,你的手也在不停地抚摸我,寻找它的节奏:小而扁的乳房、与这个小身板不甚协调的宽肩、两扇瘦得凸起的髋骨。

  “给你讲讲我的第一次,好不好?”

  你没想到我会说这个,诧异地点头。

  一般十几岁的时候,早则十三,迟则十七八,慢慢就开始喜欢谁了,这应是某种自然规律,初中高中的同学们,互相写情书,明恋暗恋,纸片满天飞,而我对那种情愫却绝缘,怀着某种鄙夷,觉得那不过是动物性的互相亲爱,年纪太小了,人的目光像纸片一样薄,便会沉迷于少年时代里面庞的丰泽和潮红,我害怕掉进那样的单纯里去,更害怕沉迷于浅薄的快乐。尽管在书里读到过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却一直没有真实的体会,男孩子们给我写情书,发信息,我都丢进垃圾桶里去,不知是早熟还是晚熟,我把此归结于还没长大,一定是错失了一个环节,或一个仪式,导致一直没办法像他们那样轻易地爱上谁,因而决定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把自己交出去,找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做一场爱,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亲近一个人的方式,说不定结束之后就开窍了。我早就相中一个人,土木工程学院的一个男孩,比我高一级,我在公共课上见过他两次,皮肤白皙且高大,一口白牙。我注意到他,因他穿过一件荧光绿的外套,那颜色谁穿谁丑,扎眼极了,万紫千红里满眼都是他,老师点名的时候我悄悄记下他的名字,然后校友录里找到联系方式,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将我的计划写清楚,询问他同不同意。

  “他同意了吗?”你问。

  “同意了呀。他当时还没有女朋友,巴不得。”

  我们在学校后街的一家旅馆里开了房间,那家旅馆的名字——HAPPY 旅店,“HAPPY”用五彩霓虹棒组合起来,“旅店”两个字却是普通的黑体,组在一起生硬别扭,却情欲流淌,旅店旁边一个小店面,红漆大字写着“性”。旅店的房间都很小,只有一个微型盥洗室与一张床,白床单已经发黄,上面有些奇怪的痕迹,令人不敢细想。我和他都是雏儿,这种事情男孩子比女孩子了解得要多一些,他大致给我讲解了步骤,但我们仍不知道怎么开始,只好坐在床沿上聊天,聊父母、同学、功课、无聊的少年时代,聊着聊着他开始替我解衣服,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穿着厚羽绒服,里面还有两件毛衣,他一层层剥着,好像我是一颗笋,也不知剥了多久,终于剥到里面那块白笋肉。他忽然笑起来——啊,你的身体还像个小孩子——我更没脸,低着头,快哭了,恨自己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十八岁生日,买个蛋糕吃得了。

  他站起来,也脱衣服,我别过头去,不敢看。

  “你看。”他仍然笑眯眯,“你还可以摸一摸。”

  我们开始互相打量对方的身体,像孩子打量新鲜玩具,用的是惊奇而纯真的眼神,那时候还没有食髓知味,不知道肉体之愉,只是单纯地喜爱身体恰到好处的美和洁,如看待古希腊的雕塑、非洲的黑豹、天上的云雀。在旅店泛蓝的冷光之下,他的皮肤越显白皙,几近透明,似乎能够透过皮肤,看到里面蔓枝的血管与内脏,左肩那里,一块铜钱大小的红斑,再往下,是粉红色的乳头、疏于锻炼而略微松弛的腹部、长而纤细的腿、稀松的阴毛,阴毛里一个垂头的玩意儿,他让我拨弄他的那玩意儿。“使劲玩。”他说,我笑出了声,几乎将那条软毛虫打个死结,把他疼坏了。我们做了一个生涩的爱,睡到第二天早晨,之后半年,又好几次在 HAPPY 旅馆见面,同一房间,除了这里,我们不在其他地方见面。有一天,在开始之前,他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把我变成你的男朋友?”

  “没有这个打算。”我想了想。

  “为什么?”男孩子有些伤心。

  “谈不上喜欢。”我说。

  “到底什么招你不喜欢。”他的眉头皱在一起,委屈巴巴,令我想起狗来,狗儿们得不到抚摸时,便露出这样的表情。

  “说不清楚。”我说,“你挺好的,也许是我的设计缺陷,有一部分失灵了。”

  那个男孩摔门而去,我在床沿坐着惆怅,出去退房,又独自去湖边走了两圈,心情才平复,之后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他打电话过来,我没接了,渐渐也就不打过来。

  你说:“你那时候在惆怅那段关系的终结,还是?”

  “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我觉得自己有问题,大约有病,说不上来的那种病,心里好像有个大窟窿,一定要找人填上,我疑心,没有人能补得上那个窟窿,好几个人向我走来,却只是同我打个照面,就从那个窟窿里钻出去。在你之前,有几段短暂的关系就是这种结局。心情平淡地开始,猝不及防地结束,一丝波澜也无,像去赶庙会,花花绿绿的游行花车开过去,我在街边看着,向他们挥手,送他们远去,热闹一阵,还要赶回家吃饭。”

  我没有对你说的话是——我担心,自己对你的热情不能持久,你也成过客之一。我又告诉自己,这次也许会不一样,适逢其会,我们各自手里握着一根细线,拉着它,一点点前进,我们会穿过密林与急流,在中点相遇——希望如此,事实上,我好像又从来没有这样的期待。

  时间正好,十二点,你拉开门,我们一道走出去,就在刚才,我们交换了一些羞耻的小秘密,交换完成之后,我们就是挚友。阳光刺目,你的那辆黑色小车在停车场里晒得滚烫,空气里翻卷着赤浪,迎人扑面,夏天已迫不及待。你打开空调,我躲在树荫下,等待车厢降温,盯着自己的凉鞋,三十六码,所有鞋子里最多的鞋码,辛杜丽娜的脚一定不是三十六码。我忽然觉出自己的自大狂妄来,固执地把自己和饮食男女的世界区隔开,怕落进情情爱爱的窠臼里,恐滚得同其他人一样不堪,我在镜子里那么仔细地观察过自己,平庸得不能更平庸,寻不出一点特异,凭什么非我这一份是特别的,不过是因为我是个自大狂妄的人而已。我看向你,你也看向我,四目相对,天光白日,各自有些疑惑,都在质问着自己,为什么是这个人,或早已有了答案,或从来没有答案。你看,到头来,我还不是扎了进来,与杭河边的红男绿女一样扭捏作态,之前的一切突然变成了庸人自扰。

  “怎么了?”你问道。

  “没怎么。”我说。

  我们快步进到车里,车内空气凉意夹杂着热气,你发动汽车,问我要去哪里,我想了想,说,就去你家吧。

  (e)

  露水街在 H 城的西面,原来是郊区的一个村庄,城区扩张之后,因租金低廉,又变成了初来 H 城的落脚点,村巷因为违章搭建变成了迷宫,行行重行行。电线拉杂,悬于头顶,多得不得不用绳子捆扎起来,时不时会有短路的刺啦声,水泥街道早被踏烂,低洼处积满黑色污水,路边是各种各样的小贩,贩卖着鲜花、水果、点心,夜晚,深巷子中还有站街的艳女、讨价还价的嫖客,卖馄饨和水饺的摊子上冒着热气。

  你带我在里面穿行,也不知道绕了几个弯,才到一户人家前,这是你的住处,我们从楼侧的楼梯爬上四楼,里面一个大通间,被一扇布帘隔成两半。陈设比我的房间还简单,只有一张床,床的里侧堆了些书,能睡觉的只有一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码在枕边。帘子遮住的那一半是什么呢,我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你说。我撩开遮光帘,里面竟是一间暗房,软木墙壁上钉着一些已经洗好的照片,光线太暗,不暇细看,我又匆匆从里面钻出来。

  “我这里从来没有别人来过。”你说,“还有,我需要处理一些公司里的事务,你自己玩一会儿。”你从书包里掏出电脑,坐在一旁开始工作,皱着眉头,眼睛盯着键盘,手指在键盘上霹雳作响,专注得近乎严肃,然而在专注的间隙,你会抬起头,似是确认我还在屋子里——还在,你低下头去,继续工作。

  我翻阅你堆在一旁的一叠照片:桥上举着断臂的少女,地铁里的身着艳粉色旗袍的异装癖男子,高铁大桥下垂钓的人,被七八条泰迪狗包围的男人,穿了一身白色西装的银发老人骑着白色电动车呼啸而过,马路上被压成薄片的大闸蟹,照片自然说不上多么出色,常常出现过曝或曝光不足的情况,不知是否你的有意为之。你的目光无处不在,有时在空中,有时在地上,你温情脉脉,饱含同情,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幽默和灵光乍现……这就像是灰棺里的那个密室——那双眼睛天真的源泉,这些照片记录的东西并不特异,却是你递与我的钥匙,我翻看那些照片,挑选出其中我最喜欢的那部分,再看了几遍。我也翻阅你的书籍,大约可以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专业书籍,一部分是不同摄影家的摄影集,一部分是哲学类的书籍,有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你似乎在思考一些根本的问题,期待文本给予答案,这三部分并成的你也真够无趣。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你忙完工作,合上电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望着我,花了好几分钟才从工作状态调试归来。你有些窘迫,又有些兴奋,从床底下抽出好几个二尺见方的收纳盒,打开盒盖,里面全是照片。

  “大部分是数码印刷,不过因为偶尔也会拍一些胶片,堆积了不少胶卷,如果不洗出来,就浪费了,我也想看看数码的效果会不会不一样,开始自己冲洗,结果越冲越多,只能堆在床下。其实冲洗和印刷的效果差别不大,但自己动手的乐趣会大很多。”

  无处可坐,我和你挤在小床上,依偎着躺在一起,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用蜡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稚嫩的红太阳,应该是房东六岁的小儿子画上去的,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可以爬到那么高,又为什么画个太阳。那个红日散发着微微的光芒和热量,照耀着我们。

  “这些照片你有没有和别人分享过?”

  “没有。”你红了脸说,“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这部分想藏起来。”

  “不想让别人看见吗?”我发现自己在你面前也无法克制询问的姿态,咄咄逼人,好在你没有感觉到不适。

  “不想。”你说,语速慢,慢得像是每个字都有所思忖,“没有什么值得分享,这些不过是最寻常的时刻,谁都能够看见,谁都有经历,只不过我记录了而已。它们并不属于我,可我又无法克制拍下它们的冲动。我不过是个软件工程师,我没有多余的身份——我不是摄影师,我只是个拍照的人,仅此而已——我是个真正害羞的人。”说完,你赧然一笑。

  照片是存在的痕迹,你把自己的痕迹和别人的痕迹交织起来,在你目中,痕迹其实无关紧要,存在过就很美。法身不灭。

  “如果有一天你的照片被人发现,而且出名了,你要怎么办?”

  “除非我死了,我把它们托付给你,你将它们交出去。”你说,看着我,向我确认是否会这么做,我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换钱,你一定要交出去;如果不能换钱,你又嫌占地方,你可以烧掉,没关系。”

  “我会留着。”我说,“一张也不扔,直到我也死了,然后由别人发现。”我们一起笑了起来,那感觉像是两个人一起掘出了一座宝藏,却最终决定封锁入口,只有我们知道位置,然而我们谁也不告诉,拥有这天大的秘密比拥有一座宝藏快活得多。

  “我这个行业,互联网,行业知识的轮替,技术的更新,比其他行业来得更快,一年如七年,所以叫作‘狗年’,必须去了解那些东西,否则就会被抛下,所以这个行业常常有一种争前恐后的焦虑感,越往上走越是如此,人变得粗糙简单,连感受也快要消失。我常常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碾压,凭着一口气,没有被碾碎。拍照片,不是去寻找第二条路,而是把自己往回拉一点,一直提着一口气,别被碾碎。”

  令人想起薇薇安·迈尔,那个四十年间在纽约街头拍了十五万张照片,生前籍籍无名,死后却名声大噪的女人。不知道她留下那十五万张底片时,有没有过一丝丝促狭的顽童之心,预期到众人见到这些照片时的表情。

  在那个瞬间我明白了 Z 所说的我们的相似之处——我们都是分裂的,把一部分从真实而琐碎的生活里抽离出来,流放到孤岛去,我们既随波逐流,又特立独行,甘于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年少时候的灵光一现随着年纪的增长正在飞速逝去,我们不得不忍受沮丧,分明地知道自己永不能完整,不得不直面分裂带来的痛楚,于是心灵滋生出奇特而坚毅的信念,必须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绝对不回头。

  我依偎着,靠你更近一些,手拳起来,放入你的手心。

  “什么时候开始拍照的呢?”

  你从床上跳起来,翻出一个密封箱,在里面找了半天,拿出一台红色的傻瓜相机出来,这台相机就是起点。你说,自十一岁的时候得到这台相机,拿着它在街头闲逛,不住地按下快门,费完了胶卷,攒了钱去冲印,得到数十张黑乎乎或白剌剌的废片。我便想象着那个场景,瘦柴的少年伢子脖子上挂一个相机,透过取景框看待世界,如初见一般热情。你拍了些什么呢,午睡的狗,打牌的老人,高墙里伸出来的石榴,塌圮的墙。我摩挲着这台红色相机,红漆褪色且剥落,快门已经生锈,依然能够正常使用。那是十几岁的你的分身,它完好地躺在我的手上。

  “得到这台相机纯粹是偶然,我爸是个修家电的,一直都给别人修理冰箱、彩电和洗衣机之类,有一天,有个人拿来这台相机,问能不能修好,我爸看了一眼,说不一定,那人说,那就放这儿吧。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给我爸修好了,但那人一直没有来拿,我偷出来玩,玩着玩着就上瘾。

  “不过我上大学很长时间都没有玩摄影,一直到第一家公司,和 Z 同事,才又重新开始拍照。Z 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存在。”

  在这一点上很是奇特,因为你很少热烈地表达感情,但你每次提及 Z,眼神都会格外殷切,你对 Z 的感情不一般,这种“不一般”自然和对我的“不一般”不一样,我却心生嫉妒,因为我参与得太晚了。起初,你、洛山进了同一公司,进了 Z 所在的项目组,Z 比你们小一岁,负着“天才”少年的锋芒,已早早从大学毕业,做了项目组的组长,举重若轻地做着最有技术难度的工作。他那混不吝的性格也在某些时刻散发着和常人不一样的魅力,他什么都不看重,似乎一切都来得比你们轻松。你和洛山自然而然地被他吸引,讨论一些技术上的问题,Z 带领你们,教会你们,久而久之,成了松散的小团体,那时候 Z 虽然已经出现厌世的倾向,却没有像现在这样乖诞。Z 瞧不上你们,话语中总有些若有若无的贬低,可他又怕寂寞得很,时常拉着你们,下班之后一起去喝点小酒,你和洛山关注的话题,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不知如何和他靠得更近一些,却有和他亲近的愿望,你好奇,像他这么聪明的人,到底生了怎样的眼睛,怎么看待世界。你那时候还对一切都好奇着,技术、工作、女人,因为年轻,又对未来有着迷茫而浩大的企盼,可是 Z 却散发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暮气,似乎一切都经历过了,对他而言,已经没有新鲜的事物可以触动到他。有时你与他对视,完完全全地落了下风,你觉得自己衣不蔽体,热情被冷嘲,少年心气变了笨拙,然而你无法厌恶 Z,你甚至有些神往。

  那时,你和洛山租住在一起,洛山交了个女朋友,常常跑去女朋友那住,一去便是十几天不回,你倒也乐得自在。Z 有一次来找你,你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单独和他相处过,没有了洛山在场,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向他。Z 自来熟,背着手,像小老头,在屋子里踱,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相册(那是你高中时候自己冲印出来的集子),翻了几页,看着你。

  “你照片拍得很好。”他说,“和你闷闷的样子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是我拍的?”你甚觉得疑惑。

  “挺好辨认的,是你的就是你的,风格类似于气味,你触碰过的所有东西,你写的代码,你写过的文章,你说出的话里面都有,你拍的照片里当然也有。”Z 说,“一定要继续拍下去。”他的音调拉高,以示强调。

  你唯唯诺诺地问:“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要拍下去?”

  Z 带着惯常的嘲弄的神情,眼神从眼角那里溜出去,瞥向你,然而你没觉得他不真诚,他答:“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是你做过的唯一有价值的事,一切都离你而去的时候,你真正可以凭依的不过是这个。”

  你的心脏被人用锤子敲打了一下,你恍惚了一阵子,好像从懵懂中醒过来,在此之前,你的心里总是存着一个疑惑,然而你又无法阐述这个疑惑,你必须先将它找出来,再表述出来,然后才能回答它。你无法解释自己在现实生活里体会到的沉闷,无法解释内心深处无法被满足的总是火烧般的渴求,以及总是不期而至的空虚之感,可 Z 一下子就点破,你甚至无需再去寻找那个问题和答案。

  你问:“Z,你呢?”

  “我没你那么幸运,我死路一条。某种意义上来说,洛山也是。”

  你永远记得 Z 当时眼底掠过的阴翳,虽然转瞬又变成了平常冷漠又空洞的模样。你想要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但你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触碰,如果真那么做就逾矩了,你忍住,只是站在一旁,好像明白了 Z 的深意,又对那一无所知。自那之后,你才又重新拿起相机,直到现在也没有放弃,某种意义上来说,是 Z 重新发现了你。

  “再多说一些你的事情吧。”我说。

  “你想听什么?”

  “所有的一切。”我想了解眼前的你从何而来,我找到了现在的你,便想溯源而上,了解你到底如何生长,然,我又知道这个问题无从回答,千头万绪,根本不可能找到发端和结果,我不可能了解你的全部,我所期望的只是一小部分。

  你枕着臂,盯着那轮“小太阳”,说:“话多得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说,你生性羞涩,羞涩到何种程度,每次从学校回来,都像贼一样溜回房间,遇见了人,远远低着头,飞快地穿过去,以至于你长到了七八岁,邻居才知道你爸妈有你这个孩子。你上初中时,已有了网吧,你偷偷从学校里溜出去玩游戏,被姆妈拿着笤帚赶出来,但你仍不悔改,不断央求自己的姆妈给你买一台电脑。在你孜孜不倦地说服之下,你十四岁那一年终于有了自己的电脑,那时候上网还是拨号上网,你懵懵懂懂地阅读别人的言论,你打开色情网站,对着那些模糊的女人裸体手淫。你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存在那么一个世界,又开始自学计算机,你学习写代码,你学会写代码,你一天天膨胀,所见的一切涌向你,你像海绵吸饱了水,却不知道如何放空,你被那些东西构成,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好像无所不能,又好像被隔绝在这座小城。在学校里,你发现自己借由那个虚幻的网络获得了比同学们深广得多的世界,然而你无法对他们说得更多,他们不能全然理解,你将那个四通八达的世界描绘给他们听,他们只能发出赞叹,于是你先行一步,跑到前面去,然后你又察觉出自己的不自由,因为你永远跑不出自己的双足。那时候你的内心常常澎湃着一股热情,迫使你不断地在操场里奔跑,在最快速的奔跑之后,脑中缺氧,视线灰黑时,才能够将这种热情释放。突然有一天,你关掉电脑,对着黑色的玻璃屏幕发了一会儿呆,走下楼去,当时快要接近中午,你的姆妈正在厨房准备午饭,整个屋子都是饭菜的香味,你的父亲正在焊着电视的电路,蓝色的火焰熔化了锌棒,他专注而认真,沉迷于这件事情,没有看见你。你在楼梯口,突然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向他打招呼,你察觉到这里不是你的容身之处,你将会离开这里,至于哪里,你并不知晓。

  “‘我’,从这里长出来,虽然很小,但是它出现了,就在那个时刻。”你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之后,拿着相机,察觉到这个视角独属于‘我’。‘我’一旦出现,再也压不回去,譬如学自行车或者游泳,一旦学会了就再也忘不掉。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它就是如影随形,在我做决定的时候独断专行。于是,去读书、交谈、思考,想寻找、分析、描画它,可是越这样,它却越变异得无法捉摸,力量越来越大,紧抓着不放,变成了个巨无霸般的怪兽,它强迫我做许多事情,又阻止我做许多事情。”

  “让我摸一摸它。”我把手掌放在你的胸口,闭着眼,感受皮肤之下那颗器官强劲地跳跃,扑通扑通,“它有哪些特征?”

  “大约是个矛盾体。自由放荡,又被理智牵制;喜爱冒险,又清醒现实;狂妄,又自卑;不安,又躁动……拉拉扯扯,不清不楚。”

  “谁不是呢。”我说。 大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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