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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我的前同事,洛山。现在在 H 城的某大公司工作。”Z 说。
Z 介绍完洛山,指着你正要说话,我打断他,看着你说,我下午见过你,下午四点钟左右,你去了珑山路上的那家咖啡馆,你因为抽烟,被赶出了门外,你坐在一条黄狗的旁边,抽完烟,晒了会儿太阳就走了,是不是呢。你的眼睛在咖啡馆的灯光之下映着光,我很少看到这么漆黑清澈的眼,当它注视过来,便从瞳孔的深处释放出一点笃实和关怀来,这样的眼睛嵌在一张并不出众的面孔,于是这张面孔也有了生气和光彩,无关美丑。
“是呀,你也在那里呀?”你觉得诧异,微笑着。
Z 与洛山也觉得有趣,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因缘。
你的话并不多,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不苟言笑,也不善言辞,偶尔插句话。Z 说起他前几天在上海的经历,半夜突然来了兴致,凌晨两点打车到郊区,独自在黄浦江边散步,走在堤上,一不小心竟然跌进河里,鞋子自然全都湿透,裤子也沾满了黄泥,偏偏手机也进水坏掉,钱包掉进水里丢失了,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里面。举目无人,因为没钱,不能打车,Z 只好靠着记忆,穿着湿冷的衣服慢慢往回走,其间多次迷路,约莫走了六七个小时,才回到人民广场附近的酒店,那时候天已经亮了,街上满是匆忙通勤的上班族,大家都看向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我们都笑了,这样的奇遇大约只可能发生在 Z 身上,他总是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我们都喜欢 Z,他混不吝的气质,自由里又混杂了无可诉说的寂寞,好似一只聒噪的蝉,四处都可听见他的声音,然而你不知他究竟歇在哪棵树。
Z 说:“在人人都很体面的静安寺街头,我一个疲惫的泥人这么缓慢地走,裤子上的泥巴都干透了,结成了泥痂,走路的时候一片片剥落下来,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我的身上,只是因为我身上有泥点子,看到他们那么惊诧,我还以为自己在裸奔。不过上海的街道是不是天天都用水冲过,整洁得没有灰尘。”
我感到你的目光温暖地扫过我的面孔,我因此竟然微微脸红,好在灯光是暖黄色,照不出春色。
我想出去走走,以免被他们发现我脸红了,便问 Z:“还想再来一次吗?”
洛山拍着手说:“太好了,晚上我们一起去走 H 城的杭河堤吧,希望这一次不要再掉进水里。”
饭后我们一起在杭河边散步,远处一座大桥装饰着蓝色的灯带,夜晚的江风有些凉意,吹得人醺醺,江对岸的灯火远比此处繁盛,深蓝色的山起伏不休。你们三人走在前面,聊着专业的事情,我插不上嘴,走在后面,观察你们。你们大概把我忘记了,借着酒意微醺,说到兴头儿上,话语已经起飞,无论是你们,还是这个世界,前途都一片光明,Z 和洛山都手舞足蹈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亮,我也受了感染,竟觉得那个春天尤其生机勃勃。你们所从事的都是互联网,至于前端后端开发之类的细分,我一直没能搞明白,至今如此。而那一年正是互联网起飞之年,许多新奇的概念纷纷掉落,匆忙地改变我们的生活,好像变成了万能的解药,我和许多人一样,迎接、理解、困惑,也被淹没。你们站在我的面前,说着那些我完全不懂的词汇,我对你们充满好奇。你抱着臂,总是站在他们的反面,但你并不是否定他人,只是慢吞吞地阐述观点,述说自己对整个行业的担心,你比他们保守、迂讷,不信任未来。你向后看,注意到我,退后几步,走到我的身边。
“会不会觉得无聊呢?”你说。
“还好还好。”
“其实还是无聊。有时候我也觉得无聊,但工作没有办法。乐趣也有,把事情做好总是会有乐趣,但有限和短暂的乐趣也不能化解无聊。”你转过话题,“傍晚你真的看见我了?”
“对。”
“我走在人群中不怎么会被人注意到,身高与相貌都不出众,应该是那种过目即忘的人吧,所以你说你记得我,挺意外的。”你说。
“你走出去,席地坐在一条狗的旁边,正常人一般不这么干。”
“那么你就是说我不是正常人。”
“很正常,正常过头了。”我笑笑,“只是那个时刻,有些特别,有点儿孩子气的率真。”
你笑了笑,说:“我只是想晒太阳,狗趴着的那个位置没有树荫,最舒服。”
我指着十米开外的 Z 和洛山说:“他们聊得真开心,你好像没有那么大的热情。”
你说:“是,一向是这样。譬如,我的身上就不会发生 Z 那样的奇遇,我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绝境。同理,我也不会对事物有绝高的期待。因为我并不相信横空出世,或者颠覆世界,归根到底,途径和工具的作用始终是有限,所以无论大家觉得互联网将如何改变世界,蕴含了何等巨大的机会,我也不能够完全地投身在里面。我怕大厦倾塌,压死自己,虽然现在我还在行业里,但我总觉得那是一场集体想象的美梦。梦想家去改变世界,而维持世界,则是靠我们这样的人。这里自然没有高下之分,有他们辟出领域来,才有我这样的庸人的容身之处。”
“完全不了解,听上去好像《黑客帝国》。”
你的脖子上挂着薄薄的一个小相机,跟随步伐轻微晃动,我指着它,问:“平常会拍照片么?”
你说:“对,会拍一些。”
是夜,分开之后,Z 给我发信息,问我夜晚是否愉快。我说,还行。我向他索要了你的名字与电话,却迟迟没有联系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在不久的将来,只是不知道你会在哪一天,以哪一句话开始。
Z 说:“你们在后面聊了些什么呢?”
我打着哈哈,说:“聊《黑客帝国》。”
Z 啧啧了数声,说:“今夜的风真是吹得人舒服,快把人吹透了,你们在后面并排行走的样子,很符合这日的主题。”
“什么主题?”
“春风沉醉的夜晚。”
“被你说得好俗气。”
“郁达夫,哪里俗气了。来之前,我都想好了,一定要介绍你和他认识。”
“为什么?”
“你们,挺像的。”
“我没有觉得有任何相似之处啊。”我叫起来。
“这个要第三者去感觉,你们自己觉得不像是没有用的。”
Z 匆匆挂断电话,至于我和你哪里相像,他没有说。之后,我们聊起那一天,你认为这不过是茫茫中平淡无奇的一天,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许多细节你都忘记了,只记得大致的事件和零星的细节。可你记得我那天的穿着,密不透风的黑色衣裤,脚下着了一双簇新的红色漆皮鞋,鞋子光泽如镜,一直迫使你看向它,那一身的黑也像是专门衬托它。你说,我们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隔着一道门,那双鞋就像是一把钥匙,你可以拿着它,打开门,走向我。这个比喻,连我这惯于修辞的人都被迷住了。
整三个月我们没有联系,你终于来寻我,其实我也没有走远。我能走到哪里去,我只是耐着性子,原地不动,好似也看见你在那一头仔细揣摩,到底该怎么开始。你对我这一端的世界好奇,我能感觉到,你一定已经好奇到按捺不住,急着要跳进来,然而你又不肯冒进,要一击必中,所以花了点时间来瞄准,我尽量站在你的靶心。
你发来一张黑白照片,平平无奇:一个女人戴着大帽子在街上行走,风太大,她低着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帽子,因为阳光炽烈,照片又过曝,黑白对比强烈,那女人的身影成了剪影,大帽子与风,生出几分戏剧性。这是一个极容易被忽略的时刻,即使被忽略也无关紧要,它也不是苦苦寻觅的巧合,而是被人偶然记录的正在发生。这世界上有无数这样的时刻,这个时刻因为被记录下来而特别。
你问:“你觉得这张照片怎么样?”
“有点意思。你拍的吗?”
“对。这两年拍了一千多张这样的照片。”
“胶片吗?”
“不是,数码照片,胶片偶尔也玩,但,工具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我问:“为什么要发这个给我?”
“不知道和你说什么,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Z 说你做文字工作,我便想,你们这种人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力?因而也想让你给我的照片提一提意见。”
“我不懂,提不了意见。”我如实回答,“不过,文字工作者的感受力高于常人,是很多人的误区。语言能力与感受力并不正相关,语言是一种工具,以此为生的人只是更熟练地使用工具而已,正如你所说,工具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那天晚上天黑了,拍不出好照片,不然我会拍下你的红鞋子。”
“为什么要拍鞋子?”
“因为反差,你应该是个挺沉闷的人,那天的聚会,你好像很厌倦,但是又不得不忍耐。一身黑,挺严肃,红鞋子……接下来我说的这个词语会容易让人误解,希望你不要生气。”你说。
“不会,没有那么容易生气。”
“骚动。”
我握着手机大笑,觉得这是个可爱又恰当的词儿。
我从屋子里走出来,穿过一片刚刚移种过来的银杏林子,初夏的风中,树叶茂密,林子外是杭河的步行道,正是那个晚上,我们四人一起走过的地方。夏天江边散步的人多,有人垂钓,其中一个老者忽然高叫一声,转动手里的鱼线,拉上来一只四五斤重的大白鱼,白鱼被扔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嘴巴开合,如同呐喊,却发不出声音。我想,如果你在,会不会拍下这个画面。我又想起你的眼睛,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光,被谁放在了里面。Z 说你刚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那犹如孩子般天真的眼备受眷顾,周围连一丝皱纹也没有。我缜密地回忆初次和你见面的所有细节,发现几乎忘记了你的相貌,你曾说过,自己生了一张令人过目即忘的脸。
“我们见一次面吧。”我向你请求。
珑山路的那家咖啡馆是个好地方,屋子里阴凉得很,没有开空调,也没有音乐,只有一架七十年代产的“宁波”牌电风扇在呼哧呼哧地吹,两个咖啡师没完没了地擦着杯子,像是连续擦了三个月未停。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各自点了一杯极苦浓的咖啡,观察零星路过的游人。你的脖子上挂着一台富士相机,却一次也没有举起来。再一次见面,你的头发长了许多,两鬓那里几乎遮住耳朵,几根白发突兀,昭昭岁月之痕。你趁我不注意,好奇地打量我,又飞快地把目光移开,白天的你比夜晚的你害羞得多,话语里竟然还有轻微颤抖。除去那双眼睛,你的额头生得倾斜,如斧凿过,再加上略大的鼻子,面目看起来残留一些原始的粗野,你的脸涨得通红,手紧紧地捏住杯子,将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一杯烈酒,动作笨拙,看得出你不知如何隐藏情绪,这让你有一种天真而乐观的气质——我很久没有碰到这么干净的人了。突然间我们都不知道如何启齿,你看看我,刚要张开的嘴巴又紧闭。
“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过了很久,你终于说。
“真不错。”我回答。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 大河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