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看得见它们的路上
—— 洛兵诗集《路过你,谢谢你》 注 《路过你,谢谢你》,洛兵所著诗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9月第1版。 浅读
洛兵的诗比我想象的复杂很多。在读到他的诗集之前,我蛮有信心写下一篇顺当的文章,不为他的诗集添彩,至少令读者有所领会。然而读了几天,诗集里多了一堆铅笔划痕,文思却愈加摇摆。懊恼中忽想:何不以偏概全,或者近得几分简要。
谈论大部分诗人的诗,不指明时段很难,谈论洛兵的诗更加如此。在2005年画一道线,一个洛兵就变成了两个——一个唯美的洛兵,一个自由的洛兵。在2010年再画一道线,一个自由的洛兵又变成了两个:一个分行约等于不分行的洛兵,一个彻底不分行的洛兵。一个洛兵被我分成了三个,只有其中一个是我品头论足的目标——这个彻底不分行的洛兵,自由地写他的感天触地,“走在看得见它们的路上”。
语言天然有其吉善恶凶,字词句皆然。一首诗或一些诗的语言面相并不完全来自诗人的主动选择,相当程度亦出自暗变或天授。洛兵2005年前的诗,语言多吉善,内蕴光亮,即便言及凶暗,也有天光围护,基本没有杀伤力。2005年以后,尤其2012年以后,因为自然的浪子,渐成美学的浪子,自由的本能渐成自由的信仰,诗的语言渐渐无忌,杀神灭魔与温柔感恩无律同行,畅快之间颇见暗伤,“我知道,有一头黑洞,在太阳之外,位面之侧,安静地等我。”“也想了一些自己,那是不用再想的问题。”“我最后的眼神,漠然张望着周边流过的星辰潮汐,以及你。”……在更广大的疆域,这没什么——对宇宙的各种突然触及钢丝一样穿在他浪子行状的自述中,豪迈、惆怅和隐蔽的骄傲合同编织的“天外”之网,牢牢罩住他无忌的自由:在我看来语言自体的安全是有所保障的。洛兵自己或许从来不在乎文字的安全问题,仅凭弄潮浪子倏忽于水面,跃起跌落,激赏水声。
一开始我认定洛兵的诗是浪子诗,读了一些不无狐疑:似乎浪子诗写不到他那样思绪万千,抒情间不时杀出终极疑问的状态?再读,觉得他的诗还是浪子诗,他的文字无论怎么凌厉,终归是伤怀于奔走又享受奔走,渴望安稳又不甘于安稳,惆怅、惋惜又沉迷于其中的浪子情怀。不过浪子诗写到他这样驳杂多端,真的少见。
很难说浪子是否天生。洛兵说“风象星座的人,生来就是为了流浪,像我一样不能停下”,在我看来更多自我怂恿,或自我辩解的味道。他有过一段稳定生活,那时候我觉得他差不多“改邪归正”了,想象不出他后来又回到浪子轨道上。即便现在,我也无从知晓他从“稳定”出走的原因,究竟是天性作怪,还是另有隐秘的故事将他推搡。我只是隐约感觉,他在2010年后的诗中,那么用力将浪子情怀火力全开,时时伴随终极诘问,并不十分真实。或者说,似乎有一股反方向的地下隐力,作为敌对方在与他角力,而使得他的向上跃升格外激昂。我不了解这种激昂给他的世俗带来什么,但显然,他诗歌的动人光彩乃拜其所赐。
在凌厉诘问和惆怅抒怀间,在“众神为什么创造这个牧场,放养这些贫瘠的生命”“他们发现的一切,都是一种特例。他们最终的存在,只是一个孤证”,和“打着伞,穿过雨水,去小巷深处的咖啡馆,唱几首歌”“再一听,是列车的汽笛,又该出发了”之间的弹簧空间里,洛兵的想象力火箭飕飕来去——“修女时而是权杖,时而是把柄”, “十月一日,空气宛如胶皮”, “环城马路有金黄的火焰,熔岩淌下整个车框”, “秒针是食色、尘埃、线偶和青史”, “感知到的一切,都只是神祇车震后,指尖沾上的萤火”……这些倏忽往来的火箭犹若顿起顿落的梭子,将虚无与现实、抒情和哲思织成一匹诗歌的锦缎,幻美、哀伤,而又锋利得锃亮。所以洛兵说,“多少年,我一直暗恋着我的想象力。”想象力还带给他另外一种魅惑的诗歌效果:“ 文艺犯的夜晚没有边际,就像一头地鼠,永远不能想象监狱铁窗的含义。”“说下不下的,是雪。说不不不的,是我。”“光柱射向天顶,就像桂冠和援军。”“再拧半圈发条,就是矩阵的反面。”这些奇崛突兀,甚至蛮横霸道的诗句,包含了纯正的诗歌感受力,和高反差的修辞效果。在朴素和华丽间,它们来自想象又超出了想象。
洛兵的诗,不是最棒的诗,但他开启了一种广阔的诗歌可能性,一种很多比他优秀的诗人也难以想象的庞杂而自由的诗歌翱翔能力。这或许是因为,写诗以外,他还写歌,唱歌,迷恋科幻和推理,并且写出过《天外》那样恢宏的奇幻故事。
唯美时期的洛兵,我和他交往稍多,他的诗与歌我比较熟悉。2010年,他开始写“断章”,稍后几年又写“你好,再见”,我几乎从未读过。这些散文形式的诗章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洛兵写的。这期间他天南海北地“吟游”,我也仅仅听说,并不了解。对我来说,近七八年的洛兵是一位裹在陌生和神秘里的故人,这给了我品读他诗作自由的便利——无须面面俱到以示熟络,也不必夸夸其谈以矜友情——就诗论诗,以偏概全,就行。
2017年12月19日 远望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