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诗歌力量的诗歌
江南篱笆写的这首《一九九六年的奔丧》,我很愿意说一说,不是因为它写得好,也不是因为它写得不好,而是因为,它是近十年来中国诗歌中的一个类型,这个类型,我叫它“不需要诗歌力量的诗歌”。写这类诗歌的人,从“六〇后”到“八〇后”都有,所以并非青春写作,也不是中年写作,从内容和结构看,大致可归入戏剧化写作。
这首诗一共五节,基本上按照起、转、承、转、合的结构展开,讲述了一个有包袱、有寓意的戏剧化故事,第四节的后半部分和整个第五节是点题,也是诗的寓意所在。就这么简单。
这类诗歌,写得老练的,是不点题的,或只是将点题隐在戏剧化细节中。这首诗明白点题的第五节完全可以去掉,因为第四节的后四行已经很好地点题了。作者写出第五节来而又没有在复读时把它去掉,给人感觉写这类诗的功力尚欠火候。然而这仅是就诗论诗的看法。事实上,这类诗歌的出彩并不在点不点题,有没有寓意,而在故事发展的戏剧化进程中掉包袱的技巧、细节的矛盾对立处理上,或给人机敏,或给人荒诞,或给人巧妙,或给人幽默,总之,给人戏剧化的感染力。这类诗歌写得好,也可以打动人,甚至让人拍案叫绝。
但是,这类诗歌写得再好,也缺乏对世界的再生能力,缺乏卓越诗歌不可或缺的改变的力量,缺乏真正的创造性。这类诗歌,无论掉包袱的技巧多么高明,细节的处理如何巧妙,戏剧化呈现怎样富于感染力,寓意何等深刻,对世界和我们的生活,它都只是转述和复述,不提供转变性的启示和提升。
那么,我们不需要这样的诗歌么?或者说,我们的诗歌读者不需要这样的戏剧化感染力和人生寓意么?自然不是。一首诗能够打动人,甚至能够让人读了拍案叫绝,至少在那个被打动的人,那个拍案叫绝的人那里,就有了足够的需求和存在理由,何况这类诗歌中的佼佼者所赢得的读者绝非少数,至少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在我看来,对于普通的诗歌读者,对于纯欣赏性的诗歌阅读(很多时候我自己的阅读便在此列),这类诗歌中的出色者并非不是好的对象,但对于那些深刻理解诗歌而抱负远大的诗人来说,这类诗歌代表的是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方向。因为创造性诗歌力量的缺乏,它只能局限于某个地带,而不具备一路登高的前瞻步伐。它不是没有光彩,但它的光彩往往原地而起原地而灭,无法向着高处充沛地流溢。因此,一流诗人极少会去写它。
然而,近十年来为数不少的诗人都在用力写作这类“不需要诗歌力量的诗歌”,其中不乏成名诗人,我想,这一定与这类诗歌面向大众时容易出彩,容易赢得掌声有关。
2011年1月14日
※附※
一九九六年的奔丧
江南篱笆
一九九六年的冬天
我和王东去北京奔丧
我们的好友高仲
因过度吸食毒品死亡
他刚开始好日子
他的女朋友赵丽说
一个美国人看上了他的画
王东的心思不在死了的高仲上
他一直注意赵丽
劝说她到江南的余姚散心
回来的火车上
他们在狭小的卧铺上就搞在了一起
京沪线上
两个戴黑纱的男女一路欢歌
我回到杭大写毕业论文
王东和赵丽在余姚同居
我们都常想起高仲
我们还一直在奔丧途中
第二年他们不欢而散
王东去云南猎艳
赵丽去美国留学
她把高仲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给了我
那是初三拍的
王东的裤子拉链没有拉上
我捧了本海子的诗歌
高仲拿了把玩具手枪
顶在自己脑门上
几个人的命运已经看到
而这场一九九六年的奔丧
还在继续 远望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