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是什么
黄灿然写到《奇迹集》时,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一首接一首地往下写了。我断断续续读这本未完成的诗集一年多,现在挑出这首《晴天》来,说一点感想。
这首短诗,无论题目还是内容,都来自我们每个人日复一日的即见曾见和将见,普通之极。如果拿掉最后三行,这首诗除了语言的朴素和语调的轻快老练,什么也没有。而即便不拿掉最后三行,就诗论诗,它也就是一首中上水平的诗。它凭什么侧身“奇迹”之中?
按黄灿然自己的解说,《奇迹集》之“奇迹”,指的是某种写作状态的突然出现,及其所带来的对写作对象的完全开放,“我写诗以来第一次解除了完美的束缚”, “处于‘全诗’的状态……任何风吹草动或叶子飘落或阳光的温暖或没有阳光的阴凉,都使它起反应,都是诗”。我的理解是,黄灿然在他的写作生涯中,终于迎来了“诗歌喜悦”。这种“诗歌喜悦”,类似于某种对万物的释怀,对人世一个或多个方面的豁然开朗。它并非黄灿然一人独有,但也不是大部分诗人都有,而是上天对某些诗人的机会性奖励,仿佛说:喏,我给你一个机会,看你造化,能不能弄出点奇迹来。
回到《晴天》这首诗上来,它收在《奇迹集》第二篇(卷)“现在让我们去爱街上任何一样东西”中,的的确确呼应了这个喜悦而豁然开朗的篇(卷)目,也准确地印证了上面所引的诗人对“奇迹”的解说。孤立地看,它是一首还不错的诗,读起来简单快乐,最后三行略具人生和写作的启示性——“心情愉悦,让你感到做人真是一种束缚”,句子漂亮,上半句和下半句的悖论式对立浑然一体,在修辞和人生的感悟上都有所得;“不能变成哪怕是一个遮阳伞或一小段街道,/变成空气变成任何透明或会飞的东西”,朴素的就事说事的长句子,是上一个句子的引申,进一步表达了“我多么希望我不是我”而是“愉悦本身”的儿童式想象,是纯真和狡猾的合体。三个句子联起来,就像三个灵巧的手指,把前面七行诗一下从地上拎到了空中。但是,不孤立地看,这首诗的综合水准在黄灿然诗歌中虽仅中上,在《奇迹集》中也算不上特别出色,但它明确而有力地提供了“诗歌喜悦”的广阔前景——只要获得某种机会,诗歌可以抛却对复杂多变、机敏高蹈、形神完美等高端的追求,而仅以喜悦去写一切,给人以喜悦。
如果你们去读《奇迹集》,读到三十首以上,或许就会同意我的看法:《晴天》虽然远远称不上“奇迹”,但它的确是“奇迹”的一部分——这个“奇迹”,是黄灿然诗歌自上天领受的个人礼物,一个罕见的机会,而他的天性、生活、诗歌修养幸运地契合了这个机会。类似的机会某一天也可能光顾我们中的其他人,而我们的天性、生活、诗歌修养能否与之契合,我们有没有造化弄出点“奇迹”来,全然不可预知。我能知道的是,如果有一天类似的机会真的光顾了我,而它的方向也是“喜悦”而不是别的,即使我的天性、生活、诗歌修养都与之契合,我也会选择放弃,因为它所给予我的,已经不是“奇迹”了,而是曾经的“奇迹”。
对诗人来说,奇迹是什么?
奇迹就是突然到来的,仅属个人的,写作的广阔前景。
2011年1月12日
※附※
晴天
黄灿然
连续十多天大雨倾盆,
到处是积水,出门带伞,
进门赶快收衣服,约会取消,
外游搁置,菜价猛涨,瓜果腐烂,
但接着这几天天天放晴,到处是太阳,
到处是流动的光,大厦外墙刷洗一新,
山上树木茂盛得生出墨汁,街道宽畅,
心情愉悦,让你感到做人真是一种束缚,
不能变成哪怕是一个遮阳伞或一小段街道,
变成空气变成任何透明或会飞的东西。 远望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