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力量,或渺茫的力量
离别有无穷,而无别不伤。诗歌写离别之伤,无论写哪种,都实在太难,因为在我们之前,有太多人写过太多的伤别。今天的诗人,但凡有一点抱负和自矜,而仍去碰这俗烂题材的,要么是伤别入骨,情难自抑,不吐不快,要么是痛定思痛,于离别的幽暗处洞见光明,悟人所不悟。池凌云的这首诗,或许出于前者,而略通于后者。
毫无疑问,这是一首悲伤的诗,出自一位母亲之手,在大部分诗句里,我们读到的是这位母亲的悲伤、郁闷、无力的辩解,但从第一行起,我们对她母亲的身份便有所怀疑,同时对这首诗的品质却有所期待——母亲怎么会对儿子说出“你是否想象过我已死去?”这样残忍的话?而一首普通的伤别诗又怎么可能如此强硬地开篇?
读到诗的中途,“迷雾一样的容身之处”出现:“我痛恨造成这两难命运的懦弱”指向什么?“没有重新开始的能力”,是指想象中死去的我不能复生,还是泛指无奈于世俗的种种离别?“几乎找不到一件快乐的东西/却每一样都值得争取”,这是两句格言式的警句,可以概括地球上一切忙碌而无趣的人生,但它们出现在此处却略显突兀和顿挫,那么其逻辑意蕴又藏于何处?
终于,我们来到了这首诗的结尾,就像一位等待手术的病人的家属,在疲惫不堪地办了一大堆一知半解的手续,脑海中漂浮了一个个问号之后,终于看见了无影灯下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我们都需要一种伟大的力量
供我们一次次分离
而不是任何别的事物
一首具备一定品质的诗,无论它呈现多少芜杂的细节,纠结的情感,隐喻的迷宫,无论它朴素或矫情,流畅或滞涩,最终都免不了要给自己一个力量的交代。诗人池凌云给这首诗的交代是:不怕离别,怕的是没有离别的力量,而离别的力量乃是伟大的力量。
给离别一个力量的交代,或者给一首伤别诗一个“伟大的力量”的交代,使得这首沉郁硬朗、纠结中暗藏骄傲的诗获得了某种方法论的劲道,在相当程度上保障了诗意的和个人意志的双重前进。也许更为令人称道的是,这种力量或“伟大的力量”的到来,从诗的结构、节奏、诗意的衔接诸方面体会,都基本妥帖而略无刻意翘尾之感。
然而,或许,我仅有的一点疑问是——“我们都需要”的这种可供“一次次分离”的“伟大的力量”,会不会也是渺茫的力量?
2010年10月11日
※附※
傍晚送奔奔去小南门
池凌云
你是否想象过我已死去?
那一瞬,我被一只手撕裂
慢慢倒向自己的影子,
没有人看见我俯身守护一双旧鞋,
一个迷途的人忘记了
什么是存在的唯一理由,
而你已学会自己洗衣做饭。
没有我的日子,你的校服总是歪斜着
只有好奇的风翻阅你凌乱的头发,
我痛恨造成这两难命运的懦弱
却没有重新开始的能力。
几乎找不到一件快乐的东西
却每一样都值得争取,
它们对我的看法
被你写在一张张揉皱的小纸片上
关于一个失败母亲的
黯淡描述。我们没有争论
今晚,在迷雾一样的容身之处
我们继续轻柔地行刑,
以你的全部谅解拷问我。儿子
我们都需要一种伟大的力量
供我们一次次分离
而不是任何别的事物
2006年11月28日 远望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