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丧失
倘若人死了真的有灵魂留下,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就都在灵魂的包围中度过晨昏,这几乎已可以完全抵消生之哀痛和死之恐惧了。我们常说“我相信某某仍然活在我们中间”,这是说给死者听的还是生者听的?
无论如何,这不是说给小陶听的。他不相信也听不进这样的话。他会说,瞎扯淡什么啊。他转折多变的芜湖口音十几年来一直是我们职业生活画卷中最具神韵、最亲切、最有感染力的部分,以至在他走后这十几天里,我们的耳朵一直在空前的聆听中,那真是悲伤、哀痛之类的词所不能形容的……那是一种强烈的挽回,一种珍贵东西一旦丧失所带来的无边的茫然和黯淡,一种亲密顿去的无望。
许多事,仿佛总是不能细想。人的一生再长也终究是短暂的,区别只在是短暂还是更短暂。
小陶走后,很多人以“英年早逝”来惋惜,似乎这已是唯一可说的话了。我相信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想起的一定是小陶方兴未艾的职业生涯,过去十多年,尤其是近五年来他骄人的工作业绩:《第二十幕》《张之洞》《战争目光》《唐浩明文集》《孙犁全集》和“中国当代名家长篇小说代表作”“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藏本”“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在当代文学出版陷入困顿时他强悍而准确的全面出击委实令人惊叹,而他胸中更多已经为我们知晓和尚未公开的雄心勃勃的选题设想则让我们心头倍感疼痛。然而我想,以小陶的天性为人,这些曾经的辉煌和遗憾顶多引他孩童般的嘿嘿一笑,并不能使得他真的骄傲和沉郁。再辉煌的工作业绩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毕竟代替不了他天性的生活之本——对于有些人,工作就是生活,就是理想和享受,而对于另一些人,工作远不是他得意所在,即使工作非常出色也一样。小陶无疑属于后一种。他真正喜欢和得意的是纵情山水,谈古论今,持螯下酒,依枰斗嘴。几年前他曾说,什么时候再去一下西藏就行了。后来他从西藏回来,那种得意欢喜的表情宛若赤子。而更多年前,他曾和一位同事兼棋友在一间单人宿舍里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棋,斗了一天一夜的嘴!一个像他那么爱玩的人能把职业工作干得那么优秀,一个像他这样天性恬淡,文气豪爽,经常搓着手嘿嘿而笑,得意羞涩时完全像一个大孩子的人能把一个在出版社举足轻重的编辑室领导得光彩照人,放眼望去,的确很难再找出另一个来了。
有的人离去,是一种损失,有的人离去,是一种丧失。小陶的离去是丧失,因为他是我们平淡生活中的一个奇迹,我们身边的一个奇迹。对于我们,他远不是优秀工作者和优秀领导者所能概括的;就像对于出版社,他也远不是“一个好人”所能概括的一样:他把很难相融的两种优异融合成一体,却又昙花一现地消失在我们猝不及防的视线中。这样有劲的哥们,这样与人为善,诸般投缘,可以托谋生,可以尽空谈的意气伙伴,终我们一生,恐怕再也不会遇到了。一件珍贵的东西难以抗拒地变成了记忆,藏起了它自己。
小陶,陶良华,率性而活了四十七年,已经比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幸运得多了。
2006年12月7日 远望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