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迷局 注 此文原载于《寻找北大》(钱理群主编,中国长安出版社2008年4月第1版)。
对北大,我一直感觉可说不可写。人生百年,八十多万个小时的光阴,究竟有多少已经和将要消耗在对它的谈论上?四个月前我们中文八三级毕业二十年聚会,一天一夜都在谈论它。那样的谈论,无论具体或抽象,兴奋或感伤,都可以夸张地称作盛宴,的确是享受,但要把它们写下来,却甚无趣,没有多少可读性。这些谈论,和我们更多时候在另一些场合被偶然触发的对北大的回忆、今非昔比的感慨是一样的,都是貌似个人经验的大众经验,装在相似的伦理容器和情感容器中,略无孤立性可言。可以推想一条巷子、一个家族、一座城市,乃至一个祖国,在两个以上相关者之间引发的回忆和喟叹,概莫如是。所以我想,要写,就写点突兀的吧。
1987年6月底或7月初的一天上午,我送走了32楼416同屋中的最后一位。阳光强烈,校园依旧,我是否马上回到宿舍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时一个极其猛烈的念头是: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要在32楼416待到被赶走。我还有较多的米票、面票、粮票、菜票,不够还可以去换,换多用不了还可以去退,我也还有足够多的钱去海淀镇上的良友书店租武侠看。最让我一想起就兴奋的是,我从此彻底自由了,就我一个人了,晚上可以通宵不关灯了,可以想唱就唱,想不起床就不起床了。虽然北大四年一直很自由,至少比别的学校的学生要自由不知多少倍,但再多的自由上面总还顶着一棵更自由的草,现在我可以把这棵草拔下来了。第二天早上,或者中午醒来,我一下傻了,那种突然由熟悉转为陌生的感觉,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和描述,我只能说接近凄凉,惶恐,怀疑,惊悚,“怎么回事?人呢?”……现在能比较清楚地记起来的有两点:一,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不是刚过去一天一夜,而是被人蒙了眼睛,下了迷药,施了魔法,变了戏法,反正是时间被抽走了多少完全不知道,不知所措,但这感觉消失的速度非常快,快到来不及在记忆里扎根,快到我现在写下这种感觉时心里很虚,像是在传播别人的谎言时又加进了自己的谎言,对这些描述的真实性一点把握也没有,却还要别人去相信,可谓“不真实的不真实”。二,微笑。迅速之后,必定是一个停顿。其实我回忆中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这个停顿的微笑,它出现在我脸上就像演戏一样。这是对那种无法再现的感觉的本能反抗,非常有力量,比童年时独自卧病在床因恐惧而攥在手里的《毛主席语录》还要有力量。我一个人在北大的最后十几天黑户口生涯就从这个微笑开始了,它担当的是救世主的角色:我刚抓住头顶那棵更自由的草,还来不及拔出来,还来不及使上劲,整个身子就突然陷入了泥淖,而它一伸手就将我从泥淖中拔了出来。此后二十年,它成了我最称手的家伙,无往而不利。
无论如何,这北大四年旧生活的尾声,这短暂的新生活,“一个人的32楼416”,应该是值得好好写一写的。
然而,我写不了。这十几天是怎么过的,干过什么、没干过什么,我完全记不起来了,仿佛“微笑的救世主”拉了我一把之后,顺手带走了记忆。果真是这样,我应该感谢他。二十年来,我不时会做一个经典的梦: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想着要吃某道菜,拼命赶去学三(并非真实的学三的场景),但排到我时发现自己没带饭盆,急忙赶回去拿饭盆,却找不到我住的宿舍了,几经打听,被告知我找错了地方,我的宿舍在另一个楼里。赶去那楼,找到印象中的自己的宿舍,发现已经没空铺位了,而住着的,是一堆早已毕业又赖着不走的人,我在幽暗的楼道里找来找去,总算在一间宿舍找到一个空铺位。刚刚放下行李,有一个人过来问我,嗳,你也来了啊,你是哪年毕业的?我开始拼命回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是1886年毕业的,一会儿又恍然大悟,我哪里毕业了啊,是1978年想毕业,但后来又改主意读研究生,因为突然的社会变故,耽误了几年。那么,我应该到1976年才毕业,而现在才1992年啊。我正这样想,忽然听见隔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徐永那带点羞涩的骄傲的声调,我一下兴奋起来,站起来就往外冲,差点和一人撞个满怀,这人摆着手,带着大男孩的招牌坏笑说,干吗这么急急忙忙,我们这不都来了么。我一看,是东子……这个梦,和我大部分梦不同的一点,是我在梦里完全没有警惕过这是不是只是一个梦,而我一般在梦里,无论噩梦还是美梦,都会想,这是不是一个梦?或者对自己说,这是梦。
非常肯定。我相信这个让我永远待在北大的梦,是“微笑的救世主”带走记忆所造就的,是他深刻理解了往事的意义,把缅怀的半成品拿走,做成成品再还给了我。这个无比虚假而又极具真实迷惑性的梦让我恒久地享有北大生活,并使我知晓,往事是用来缅怀的,真实的记忆并不比虚假的梦更有意义,因为在记忆的努力中,作为历史真相的往事的细节早已无法重现了。这个梦每次做都会略有不同,但其中包含的焦急、庆幸、疑惑、惊喜、感伤、得意等情绪却始终如一。奇怪的是,不管这梦如何变化,其中的场景总不是真实的北大,熟悉的学三食堂、32楼、三角地、未名湖都从未在这个“北大之梦”中出现过——北大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和这个“北大之梦”发生联系!二十年来,我在一个无中生有的陌生之地反复地做着“北大之梦”,以至这个因为反复出现而变得异常熟悉的地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北大,这的确太小说,也太心理学了。
这个梦,我从未对人说过,而我那十几天“一个人的32楼416”却曾讲给很多人听,那是因为我自以为记得清那段日子的生活。正是因为讲得多了,我开始怀疑我讲述的真实性。我独自一遍又一遍回忆,发现每次回忆的细节都有出入,很多我所得意的细节在时间和地点上有冲突:我怎么可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干不同的几件事?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对那一段生活知之甚少,至少比我的讲述要少得多。再后来,我发现除了第一天的兴奋和激越,第二天醒来时的惊愕、茫然和微笑之外,几乎再没什么是我能够确定的了。我甚至不能肯定,我最后一位同屋走的时候,我去送过他——当我写下“我送走了32楼416同屋中的最后一位”时,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是想去送他又怕伤感,而并没去送他,我是在宿舍还有人的时候主动独自离开了宿舍,等我回来时宿舍才真正剩了我一个人,而当我这么觉得的时候,头脑中却偏偏出现了送走最后一位同屋回北大时一路上的阳光。显然,那短暂的十几天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迷局,一段只堪缅怀、不可讲述的往事。这个迷局有一个惊人的秘密,那就是:
从1984年到1996年我每天都记日记!
我敢保证这个事实和天空的行云、大地的流水一样真实。
我同样敢保证,二十年来我从未翻阅过那十几天的日记。
但是,我不敢保证我永远不去翻阅那一段日记——那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
然而,不翻阅,是一个更大的诱惑。
2008年1月5日 远望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