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死不可怕，死之前的痛苦才可怕

　　华岳大夫每天带进修医生和见习医生来查房。虽然配置了医患双向视频，智能化技术得到广泛应用，但华岳大夫仍然坚持亲自查房。这位勤奋敬业的医生相信，与病人的面对面、近距离直接眼神交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免除，除非将来有一天医疗机器人完全取代了医生。

　　“今天感觉怎样？”华岳大夫用温泉般的声调询问。他身上的白大褂像一块连天接地的大幕，亦如教宗的造型。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话音发出。医生伸手从我的脑袋下抽走枕头。我躺平了，呼吸一下变得急促。

　　华岳大夫让一名医学院学生按压我的腹部，做出检查的样子。我疼得叫出声。

　　华岳大夫道：“你们说，症状到底在哪里呢？”

　　年轻医生窃窃私语，莫衷一是。

　　“是不是可以给他加大美施康定的剂量？”一位进修医生建议。

　　我想提出要求：除了服用镇痛药，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

　　华岳大夫说：“看到了吧，疼痛的原因极其复杂。人体是黑匣子。搞清病情是最重要的。但哪怕在住院医师位置上摸爬滚打一辈子，有时也难以做到确诊。经验医学、循证医学、精准医学，都有局限性。医学就是看不到头的浩瀚大海哪。”

　　“这就是做医生的挑战吧。”一名见习医生说。

　　“也便是当医生的乐趣啊。”一名进修医生说。

　　“我是不是一辈子出不了院呢？”我难过地说。无人提到人类快要灭亡。

　　“你可不能灰心。我怀疑，你的疼痛，乃是你不认为医生能解除你的疼痛，甚至觉得医生有意在你身上制造疼痛，由此而生恐惧，才引起的。你完全想错了。一定要相信医院、相信医生。还要安排你参加联欢晚会呢。你要服从医嘱，不得自行其是。我们不提倡未经证实的替代疗法。最怕你失去信心，成为幻觉的俘虏。那样病就难治了。”华岳大夫的语气含有关爱的警示意味。

　　有时我也想，疼痛或许就是我幻想出来的，它跨越一切阻障，直接作用于我的大脑。常规药物也好，基因工程也好，与异性的相互治疗也好，对于消除幻觉，并不能起作用。

　　但真是这样吗？

　　不，不应该是幻觉，甚至这痛苦也不是为了诱惑我入院而由单位、酒店和医院共谋预设的，它更像与生俱来，从一开始就扎根盘踞在我的身体里，令我每时每刻切肤感受，提醒我活着就是煎熬。它像老练的魔鬼一样，抵抗任何一种治疗。

　　更确切讲，这就好像有个什么外力，往我身体中，搁放了一个“疼痛装置”，只要遥控它，就能让我痛得满地打滚。

　　我不应怪医生，而只能怨自己。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我给医院添了麻烦。

　　进一步看，我的疼痛，或许就是医院危机的一部分呢？是预言中人类灭绝和地球毁灭的一个前兆呢？我只是罪衍大池塘中一名不起眼的溺水者。

　　如此，这疼痛就是无治的。即便不病死，也会痛死。很多病人最后都是在自觉自愿中不得不走到这一步。死不可怕，死之前的痛苦才可怕。至于死后的疼痛，则要由阎王来安排了。

　　但还有比疼痛更让人不安的。有次我半夜痛醒时，发现朱淋不在病房。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