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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家人即敌人

  16.家人即敌人

  与白黛相处日久,我心里也萦绕起一个疑问:为什么我的家属没来陪伴我?我的妻子和女儿呢?

  这在医生那里得不到答案,也不方便问白黛。我只能作逻辑推演。结合参观展览和图书馆学习,逐渐想明白了。

  这与治疗产生的一个附带结果有关:从生物学角度看,由于基因已不一样,病人便与亲人一刀两断,从家庭中离析出来,从而彻底避免了族内的坏血纠缠——医生认为,这才是最可怕的顽疾。有句话说得好:家人即敌人。此乃药时代的新型治疗观,衍生于医学社会学。新式疗法为每个人设定了“基因户口”。

  对我进行的是较大规模的基因改造,这样一来,我便与生身父母在血缘上断绝了联系。我既然不再算作他们的儿子,那么,他们的“儿媳妇”也就自然消失了,也就是说,我与我太太也立马分道扬镳,不再能居于一室。在这一串连环事件中,那位漂亮的飞行女护士,从我被送进手术室那天起,亦不可以父女名义与我相称了。我和她从此在生物学属性上各为其主。DNA检测看不出我们之间拥有直接的遗传关系。

  这也有艺术上的旨趣,与展览馆的绿色主题相辅相成。由于做了基因治疗,病人们就可以与美丽善良的蓝孔雀一起,有资格寄居于天堂般的医院,成为一种新型共生体。大家就不会想到要从医院逃掉,重返家庭了。只要待在家里,病情就不可控。如今,整个社会形态都在发生逆转,公共生活成为生命常态。病人联欢晚会便可以举行了——这才是出彩之笔。我猜,节目单上一定会有孔雀舞吧。

  这就是我在遇上白黛之前,一度忘记了自己曾有妻女的缘故。现在想起她们来了,可是已很不清晰,连长相都记不住。自然,她们也不会来陪护我。

  至于是否还有机会重组家庭,这个问题也偶尔在脑海里闪现。我在忆起曾有妻女后,也多多少少念及那往昔的欢悦。这是基因治疗未能彻底遏止的。是否“血”没有“洗”清呢?但也不能说是医院的疏漏吧。总之仍有种种违和之处。最大可能是我的钱没缴够。

  我和白黛现在都是单身,我们手牵手散步,肌肤上有了接触,情感上有了沟通,堪称同病相怜,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有时我把我们二人的交往,想象成兰波与魏尔伦的关系。我作为歌词作者,正是天才少年兰波,被成熟的作家魏尔伦带入艺术花园,然后我们迷恋上了对方的肉体和精神。白黛也像魏尔伦一样酗酒成性。我期盼她对我说:“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你希望我们怎样去生活。欢乐、痛苦、虚伪、厚颜无耻,这些都需要,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实际上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却又并没有那样的意思。这不仅仅是因为医院有严格的管理制度,也不只在于我身上缺乏足够的孔雀尾羽般的医疗佩饰,更由于我和白黛的基因中,已经袪除了千万年沉淀下来的原始而低劣的本能。因此就算真有那般想法,也不会轻举妄动。

  尽管如此,我还是关注白黛的家庭情况。我问:

  “你父母是何许人?”

  “记不得了。”

  “你想过要做什么吗?”

  “没想啊。”

  “不打算当模特儿?”

  “那是啥?”

  “如果你拥有一辆汽车,要什么样的?”

  “未曾考虑。”

  “你在意病友对你的看法吗?”

  “为什么要在意?”

  “因为你也是病人嘛。”

  “嗯哼。”

  “你就没有想过,你结了婚,有了两三个孩子吗?”

  “杨哥,你住院的时间还真是太短了。”她遗憾地说。

  除了酒精,以及“医生是怎么死的”,白黛对别的没有太大兴趣。我无法获得更多信息以推测她的人生结局。失败的阴影越来越浓重地覆罩我。

  在接受治疗和跟白黛散步之余,我有时间就泡在图书馆,弥补学养欠缺。这样我就可以尽可能找些话题与白黛交流,以勉力把工作推动下去。

  “一旦建立了家庭,那就正好证明自己罹患重症。”我向白黛炫耀我掌握的知识。

  “杨哥,你不要你的老婆孩子来看你参演联欢晚会了?”

  “当然不!”我屏息道,“现在初步搞清楚了,家庭是万恶之源,除了肮脏的血缘纽带,它还带来囿限和污染,传播疾病并摧毁人格。想一想不同的血肉之躯混杂居住在同一个天花板下,挤睡在同一张床铺上,呼吸着对方鼻孔中喷泻出来的污秽浊臭气息,喝一个杯里的脏水,吃一只碗里的馊饭,个人空间付之阙如,个体存在窒息压抑,就知道有多么可怕。那些恩爱欢畅都是假象。”

  “你是在说真心话吗?”女人一本正经的反问却让人不明究竟。

  “难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书上讲了,人类本来实行的是群居滥交制,异性之间是纯粹的生殖利益交换关系,后来却要不明不白在文明名义下组装成夫妻,一辈子大眼瞪小眼一起谋生,对外宣称什么不离不弃,甚至把如此违反生物本性的事情绳之以法律依据,乃至到了不需要共同哺育子代、夫妻双方均已丧失性交能力、齿落眼花百病缠身而儿女远走高飞之时,还要拼了老命勉强维系,做给媒体和邻居看。这无非是一种基于财产私有制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变态。”我表忠心般一口咬定。

  “男人与女人本是形态各异的两种生物。严格讲可以划入不同的纲目科属。以前在这方面一直有误区。”

  白黛像在描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粘胶般跟她待在一起?如果所谓的二人世界,大部分时间不过是在虚与委蛇,那么今后还需要去逛花园吗?女人之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在医学实验室里,最近实现了用电磁波连接不同人的思维。这样就能够探知对方大脑中每时每刻的每个真实想法了。结论让人吃惊:男女之间满嘴谎言。一旦揭穿,从此虚情假意再无市场。”她不留情面道,似要打消我的幻想。

  我不愿相信我与白黛相处是伪善。但她或许早看到了本质。

  像兰波与魏尔伦,他们热爱完美,却没有共同之处。他们在一起只能制造疲惫。

  好在,没有了家庭牵挂,也就对死无所谓了。像尸体一样活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通过学习得知,在旧时代,适者生存的关键是繁殖。因此自然选择不选择健康,而只选择成功的生殖(这便是医学教科书里没有“健康”一词的另一解释)。这里最重要的是“亲属选择”。孩子的基因有一半与母亲相同,另一半与父亲相同;有四分之一与祖父母相同。同胞兄妹之间,平均各有一半相同的基因。这意味着,从基因立场来看,你的兄妹和儿女的生存、生育的重要性,等于你自己的生存、生育的二分之一。根据这一推理,自然选择是有利于帮助亲属物种的。如果其他诸如年龄、健康等条件都相同,个体帮助别人所耗费的代价低于亲属受益的数目乘以血缘亲密的程度。这意味着亲人之间为了互相帮助,常常可以牺牲社会的公共利益,从而让国家蒙受损失。所以贪腐分子的出发点都是为给子女亲属(包括同样以生殖面目出现的情人)谋取不正当收益。赵叔最早就是坠入这张罗网了吧。

  我甘拜下风对女人说:“我承认,家庭的确是社会的癌细胞,是所有疾病的总源泉。得了‘家庭’这种病,是最痛苦也是最耻辱的,更不能契合医药朋克的价值观。”我觉得从家庭这条途径去查找白黛死因的线索也断掉了。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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