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女人身上的人工创口

　　白黛除了借《医药报》给我看，还教我喝酒。她喜喝洋酒，威士忌或伏特加。她把它们藏在病床下或卫生间里。我胆小不敢喝。她有些不高兴。不过很快无所谓了。喝几口酒，无关我们是谁。

　　至于她身上的什么基因被修改了，我仍然不知道。她看展览时拒绝忏悔，也对赵叔爱答不理，得空还嘲讽几句。这使得她成了病房的另一中心。也不能说鹤立鸡群吧，但病人们对她既爱又恨。

　　女人告诉我，在医院的常备工具箱里，可用手段相当丰富。所以，要让一个病人死，的确不太容易。“杨哥，你的工作难度很大哟。”她提醒我，听不出有打趣的意思。

　　的确，在基因治疗之外，还有多种威力强大的疗法。比如为了防止艾滋病毒（HIV）破坏免疫细胞而使携带者发病，可以用生物抑制剂封锁细胞间的突触，或者用纳米机器人增加细胞间的物理距离，使它们无法相互接触，从而阻断死亡之路。

　　我怀疑白黛提到的艾滋病病例，其实就是她自己。女人二十五载人生中，应该有许多不同凡响的故事吧。但看起来她不会真的对我袒露心迹，不准备把她患上的疾病一股脑告知我。女人是有心机的。医院的复杂环境终要把人塑造成这样。这增加了我查找她死亡真相的难度。

　　白黛讲到，她十二岁时，曾接受过一种治疗，就是切开颈部，在迷走神经上装上电极。电极的材料是铂铱合金，锚栓和导线的膜等是由硅制成的。另外还要埋入一个寿命为五十年的微电池。通过强度可调的刺激，改善注意力缺陷障碍。

　　说着，她解开衣襟，大大方方向我展示颈部和胸部留下的两个五厘米的创口。那是带膜的痂结，仍能感受到直通体内的通道，像干渠一样深入下去。蓝色静脉蚯蚓般在附近跳动。

　　第三个创口来自她身上植入的一个三向瓣膜式输液港。这当然不是传统的普通导管，它同时还是一只无线生物传感器，每时每刻把她的心跳、血压读数、呼吸频率与深度、体温、血氧浓度、血糖、脑电波乃至各种身体活动及心情等等的生命与生活指征，传送到远程监控装置那里，并与医院的超级计算机连接，进行及时的分析和处理。正在发生的生物医药革命，已与计算机、互联网、移动电话、社交媒体和大数据结合起来，并与能源革命、信息革命、智能革命和航天革命融为一体。

　　白黛身上的第四个创口是在背部。她有一次跳上窗台嘶喊时，不小心跌落下来，脊髓受到损伤，华岳大夫就从后背将她的脊髓切开，去除神经胶质瘢痕，又用内窥镜从她鼻腔深处取下大约三厘米的一片嗅黏膜，移植到脊髓中，以使神经纤维束再生。因此她的第五个创口是在鼻腔中。

　　这让我心生敬意。理论上讲，白黛身体上多出来的这些人工创口，令女人的死亡可能性降低了，也就让我更不好开展工作。好在它们具有瑰丽、幽奇而刚烈的色彩，值得观赏，也提升了女人的性感。人不再仅仅有九窍。这如同孔雀尾羽一样，其效果远甚化妆品和整容术，并在女子的柔媚中掺入了男性的英武，亦显得她在随便哪个位置和方向都可以被插入，这反倒使人不知道往哪儿插入了，于是更有诱惑。所谓残缺即完美，就在这里呀。

　　人体创口的开凿体现了医院的方针，亦即不断完善诊疗技术，尽量减少对机体的损伤和副作用，注意扶植机体自组、自控、自增的自然力。

　　然而，我却自卑地意识到，我没有得到等同的眷顾和照拂。不是每个病人体内都安装了传感器，就算置放了，其功能级别也不一样。这跟病人的经济实力有关。治疗由此拉开差距。

　　比如说，病友老于预付了大笔定金，他就把自己的普通皮肤细胞培养成了多能干细胞，用以治疗老年痴呆症，而这只需要修改四个基因。干细胞治疗是基因治疗之外的另一种手段，就是诱导出具有自我复制能力的多潜能细胞，再用纳米机器人将这些细胞靶向运送到病人体内的指定部位，来改善症状。小孟家境富裕，他全身上下携带或植入了近百件传感器等辅助治疗装置，看上去像个半机械人。小史花大价钱购买了人造肝脏和肾脏，替代了自己衰竭的对应器官。老沙已经请求医生直接为他体内细胞编程，按照植入的微型计算机的指令运作，适时合成胰岛素或对皮肤神经纤维瘤展开攻击。而小俱则为自己装上了一套夜视视网膜。

　　技术越先进，钱就越值钱。通行的说法是，现代医院的发展需要大量资金积累，属于超级资本运作的范畴，医生、医院和生命科学产业处于同一阵线，只有国防军工产业能与之相提并论。一个公开秘密是，多少年来，除了国家税收全方位向医疗倾斜，患者也成了移动的ATM取款机。由于长期得享和平，生命变得贵重，按质付费无可厚非。当然，也有人认为，本不应这么贵，比如说到基因测序和基因编辑，在二十一世纪初随着新一代测序软件和CRISPR等技术的应用，市场价格已降至甚低。但是，由于整个城市成了医院，而医院负责制定财政货币政策，医生掌握了定价权，实行一口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医院是建设强盛国家的中枢。

　　我的住院费大概在上一次治疗时就挥霍得差不多了。因此华岳大夫几乎没有为我配备可穿戴医用设备。这样一来，我在白黛眼中，一定是性感不足了。我与她形影相随，颇为战战兢兢。但也就这样吧，像时代一样，这也无从选择。我担心自己会因为欠缺治疗，而死在白黛之前，从而辜负她对我的期许。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