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健康即有病,有病才健康
18.健康即有病,有病才健康
为辅助治疗,住院部的观光平台上置放了多只高分辨率望远镜,帮助有能力爬上来的病人认清生存环境,从而建立正确的医疗观和生命观。
白黛带着我,没事就扒着望远镜出神瞭望。这是她最魂不守舍的时刻。我觉得她在道貌岸然之下,其实是个玩心很重的女童。每到这时,她会取出一支事先藏在鞋底的迷你尊尼获加大口吸入。
她那雁荡山般的神态就像烟雨中的C市一样美不胜收,能够点燃男性病人肮脏的骨髓,令其沸涨翻腾,却找不到排泄口。但是,白黛有可能是从楼顶掉下去摔死吗?按理说,在医院,这样的意外不应该发生。
眼前呈现的城市景象,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都是一幅大师手笔油画。漫然雨雾中,成千上万的居民,蚁聚一般,在暗红色的宽银幕天穹下,无声无息疾行于环路,没有目标地跑来跑去。其中一些似是刚从家庭中离析出来的病人,一时还不能适应药时代的新生活,正在蜂拥入医院求治。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则手执便携式诊断仪,足蹬氢动力滑板,笑容可掬地四处追赶病人,大多数人俯首就擒,少数人不明事理慌不择路,抱头鼠窜,最终还是被塞入急救车,送入医院。这幕场景使我想到了猎人和猎物,虽然看不见血腥的场面,但既然是治疗,有血终归难免。
另一些医生不用滑板,而是身负飞行包,肩挎医药箱,凌空翱翔——这是巡诊医生,具有鲜明的医药朋克特征。他们的额头上戴着病毒雷达扫描仪和菌群快速分析器,要是看中了某个尚未瓦解的家庭,就把该住宅确定为预备病室,直接降落,进去查房。他们会不由分说破门而入,也不打招呼。而这样做正是为了病人的当前利益和长远利益。那么,这家的全体成员都要忍住病痛,从床上爬起,立即准备好吃好喝的招待,再强打精神站在一旁,双腿不停打战,脸上赔笑,悉心陪侍医生。这时,坐在主宾座位的医生便会假装客气地请大家也都坐下,别那么紧张局促嘛,松弛些,先一块儿进餐吧,然后再慢慢看病。请放心,不会死的。如是再三,谦让多回,乃至把医药箱打开来让大家看,病人们才敢入座,却仍诚惶诚恐,忐忑不安,强颜欢笑。这乃是担心自己无法得到最好的治疗。医生吃饱喝足后,就开始诊断。这时这家的主人就把备好的红包和礼品奉上,恳请医生一劳永逸解决他们的家庭痼疾。有的时候,医生还会提出一些特殊要求,也都合情合理,令病人及家属感激涕零,想方设法予以满足。
某日,一位巡诊医生忽然降临寒舍。我的女儿,当天正好在家,被这位医生一眼看中,他对她进行体检后,就对我说,要把她带走,他本人即将升任垂直起降平台主任医师,主管一座中型飞行药理实验室,该实验室还缺一名女助手,他要邀请她做飞行护士。对此我怎能不同意呢?高兴还来不及呢。女儿虽然一表人才,却因为我的缘故,也身染家族坏血,受到慢性疾病的折磨。我正为此犯愁呢。现在医生主动示好,我乐得逢迎。邻居们纷纷向我贺喜,称我终于通过考试,傍上了医生,在“健国社”有了铁关系,不但今后看病方便,我那摇摇欲坠的家庭也可以像危房一样拆除了。这多么值得羡慕啊。
女儿走后,这番欣悦的确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现在,我也入院了,再不能像以前一样,作为一家之主为白衣飘飘自天而降的医生准备饭菜、红包和女儿了——这多少有些遗憾,但正表明医院的浩荡神光也普照到了我的身上,我应该五体投地感恩戴德才是。总之,在白黛的帮助下,我终于回忆起来,就在这座城市,我原本有一个罪恶深重的家庭。为清除这颗毒瘤,我一辈子都要为医院活着,而不仅仅是治好自己的病——是的,这才是活下去的目的,最终让社会的机体保持健康。我不应该再思念那个已经粉身碎骨的家,哪怕是偷偷在潜意识中。
一旦体悟到这点,一种巨大无际的幸福感便使我很不好意思,进而栗栗危惧。想到自己一度还试图从急诊室逃跑,太丢脸了。白黛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这就是世界的真相。”因此,单位派我出差什么的,只是为了让我顺利入院而设置的诱饵吧。随着基因修改和细胞再造,大概连记忆也重置了,像体检时配好的套餐一样,医院为每个病人定制了得病的具体原因。对于我来说,便是喝了一瓶矿泉水。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令当事人于浑然不觉中来到医院。没有比这更周到精准的服务了。
既已如此,“治愈出院”便成了一个伪命题。我逐步了解到,一般来讲,“出院”只代表两种含义。第一种,意味着转院,到别的医院继续接受治疗。也可能是从综合科转入某个专科,比如呼吸科、消化科、皮肤科或神经科,或者干脆整体性从内科转入外科。这表明,不同的病况是可以互相转换的,或一个人可能同时罹患多种疾病,治好一种病并不等于治好另一种病,治好几种病并不等于治好所有病。出院的第二种含义,即送去停尸房。
“所以,哼,就不要有非分之想了。一定要想,不如想想蓝孔雀吧。”白黛把一股褐色酒气从鼻孔中和嘴唇间分岔着潺潺喷出,让我感受到了她脏器的腥臊热度。
蓝孔雀属于鸟纲、鸡形目、雉科、孔雀属,主要产于巴基斯坦、印度和斯里兰卡,是印度的国鸟。雄性蓝孔雀身上的尾羽长约一百五十厘米,可以竖起来像扇子一样开屏。尾羽上布满反光的蓝色“眼睛”,是用来吓退天敌的。天敌可能会将这些“眼睛”当作凶猛的大型哺乳动物的眼睛。假如天敌没被吓走,蓝孔雀还会抖动尾羽,发出沙沙声。最重要的是,雄性蓝孔雀的长尾羽还可以用来标志健康状况。“我没病!”“我强壮!”“我有力!我能逼退坏蛋!”雄性蓝孔雀用艳丽的羽毛语言对异性宣示。于是,雌鸟更易受“眼睛”多的雄鸟的吸引——啊,瞧这模样,他是健康的,是能保护相伴他的异性的。找这样的蓝孔雀为夫君,就能更好地“活下去”并“多生孩子”。这正是所有动物的天性,进化便是促使生命往这个目标不懈努力。但是,这最终引发了悲剧。雌孔雀进化出了对雄孔雀尾羽的审美能力,那些尾羽不够长、“眼睛”不够多、形状不够漂亮的雄孔雀,就难以在求偶的竞争中胜出,于是惨遭淘汰。结果是通过不断的进化,赢得“考试”的雄孔雀的尾羽越来越长,越来越夸张,越来越笨重,逐渐与生存脱节,而发展为一门艺术——雄性蓝孔雀都成了朋克艺术家,这最终导致了病态。庞大的尾羽形如残疾,反过来拖累身体,当狐狸或山猫袭来时,拖着长长尾羽、行动迟缓的雄孔雀只能成为一顿美餐,不仅谈不上多生孩子,连活下去都没有了指望。痴迷于家庭生活的蓝孔雀一族最终成了濒临灭绝的动物。
但在保护区里幸存下来的蓝孔雀,却仍然无法认识到这一点,并不把矫揉夸饰的尾羽当作疾病,还觉得应该为此自豪呢。
这正是有病啊。
我们是从印度转世来的吗?
不同于野外生存,在医院这样的保护区里,唯药辩证法发挥着核心作用:健康即有病,有病才健康。
在医药朋克的语境中,“活下去”已经转换成“为了医院而活下去”或“为了让医院活下去”。
平时随口说说的“治治病”,其宏大旨趣,是只有经过长期住院,才能领悟一二的。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