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终身治疗的必要性
19.终身治疗的必要性
白黛带领我到处转悠,看上去并不是为了伺机逃跑。从已知情况推测,我们只能一辈子待在医院接受(或享受)治疗,在此过程中等待亡故——死于疾病或医疗事故(不知为什么,治疗失败的事例仍然反复在医院发生)。这种死法更安全,不再有自然灾害、交通意外和刑事案件等方面的额外负担。但我仍然没有调查清楚将导致白黛死亡的真正原因。
只看明白了,“洗血”仅是一个起点。在余生,病人还要在被编辑过的新身体基础上,根据连续不断下达的医嘱,在医院的坚实广博平台上,继续治疗,多方治疗,终身治疗,进一步重塑生命,并再造人生体系和社会关系。这就使得死亡的真相总是处于捉摸不定的变化之中。
万里长征的确切含义在这儿呢。根据《医药报》的描述,在药时代,治疗必然是综合、协调、全面和可持续的,延展到生命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每一步行走和每一个起念。只有对全体民众进行无休止的治疗,才能使整个社会机体充满活力,进而步调一致地创造出无愧于时代的奇迹。
要从这个严密有序而花样百出的伟大过程中一窥死亡奥秘,实在不容易。一切伪装成活得起劲的样子。
有时,女人也会有选择地向我讲述她的身世,似欲以此增强我的信心,让我少一些患得患失。其实她不这样做,自己也不舒服。我由此粗浅获知了她的身体信息。
她说:“在我还未出生时,治疗就已经紧锣密鼓轰轰烈烈在我妈的子宫中展开了。也就是说,我还是受精卵时,就被确诊为身患恶疾。受精卵染上的病被称作‘原病’。后来他们又做了一个绒毛膜取样,从我妈的阴道中插入一根碳纤维导管,从胎盘中获取了胎儿的少许细胞,进一步明确了我的染色体病变。我接受第一次基因治疗,还是在十周的胚胎状态时。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医生对胚胎中的遗传物质进行重新编辑,祛除了据说是有缺陷的基因。不知我妈为此付了多少钱,必定不菲吧。治疗做得十分彻底,几乎不存在脱靶效应。这样一举消除了我的遗传疾患——我妈怀我时年龄比较大了,据推测我本应是一名唐氏综合征患者,也就是先天性愚型,第二十一号染色体多出一条。这被修正了。某种程度上讲,我是定制的。但这并不表明我就有资格不进医院。实际上,我一出娘胎就被直接送入病房,从此再没有离开。”
“明白,终身治疗。”我想,关键是要确定她后天患上的顽疾中,哪些可能导致她死亡。除了已知的几种,还有什么呢?
“最初我也困惑不解。理论上讲,疾病的发生,是遗传基因和生活环境共同决定的,也就是医生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基因装好弹药,环境扣动扳机’。如果从受精卵开始,就携带一套人工编辑的完美基因来到世上,那么环境要找到它的猎物也就难了。但事实上并不如此。”她用挑衅的语气说。
我又看看病房中被疾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病友,并回忆门诊部呻吟不止的人潮,再想想我那无法缓解的腹痛,知道这的确是一个悖论。
“是啊,虽然基因被改造好了,但得病的人似乎更多了。”我响应道,“不都是全息投影之类的考试吧。”
“后来我搞清楚了。一方面,细胞这种东西,人一辈子里,都在不停分裂,还会产生什么新的突变,计算机也无法预测。三十亿个碱基对是测序了,可是,只有百分之二的内容编码了我们二万多个基因,其余百分之九十八还属遗传暗物质,尚未弄明白。另一方面,主要在于生存环境更恶劣更恐怖了。这增加了考试的难度。”白黛拿出资深病人的风头,鞭辟入里作出分析。
“越是发展,生存环境好像越差啊。”我从切身体验中感到刺痛。
“举例而言,癌症是一种基因疾病,源于DNA序列的损坏,但这种破坏越来越由外部因素造成,而非先天所致,比如它跟日趋严重的大气污染有关。终日不见太阳,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臭氧空洞,造成紫外线辐射过强,让人患上皮肤癌。如今,癌细胞的大部分突变并非来自遗传,而是在人的一生中逐步获得的。”
“但《医药报》没有写呀。”
“他们从不把真相告诉病人。”
“说出去有损‘健国社’的颜面吗?”
“倒也不是,而是为了维护医学伦理。医院需要这样的环境,以此吸纳更多病人,来卫护他们的健康,从而尽到救死扶伤职责。全息投影什么的,是为这个造势。”
“难怪病房弄得脏兮兮的。”
“那病人怎么办呢?华岳大夫说了,我喝酒,是我长肿瘤的原因,要我戒掉。但也不想想,越是污染严重,越是不能呼吸,就越想喝呀。否则人这么难受,怎么活下去?”她气壮如牛道。
“喝酒无关我们是谁,倒是有关生死哪。”
“再比如,艾滋病也不是人类固有的疾病,而是由于肉食爱好者大肆捕杀黑猩猩,才让病毒传播到人身上。吃什么不好,偏吃黑猩猩?又因同性恋、毒品注射和无筛查输血加快传染。艾滋病流行又导致结核病卷土重来,这乃是因为结核分枝杆菌更喜欢感染免疫力低下的人。但要不吃异兽、不搞虐恋、不食毒品,人活得岂不憋屈?”
讲到吃喝及性交,白黛神态自若,状如处子。她不由自主又一次提到这种致命疾病,就好像她本人真的得过。难堪的却是我。女人对此不予体谅。
她比浆姐还要饶舌,没完没了倾吐,就好像找到了一口接纳语言的天然垃圾箱。
接下来讲到的,还有重型流感,由于饲养不当或过度饲养,为了出栏而加速催肥,家禽或牲畜体内的病毒基因组片段不寻常地发生重组,导致人传人,无药可抗。再有吸毒的升级版,由于对未来生活失望和对一般毒品厌倦,便用人工合成迷幻药杜冷丁的化合类似物,沉醉其中,引起跟帕金森病一模一样的症状。还有尘肺,乃是在我国才普遍发生的疾病,起源于厂矿恶劣生产环境,由此催生世界最大规模肺移植手术。但不吸尘,生活怎么办呢?
身边也有个案。病友老万,长期食用医院配发的新型转基因合成营养品,患上了萎缩性胃炎;小邱的肠道感染,则是误吃了掺入有毒添加剂的食物,这本是医院用来做动物实验的;老罗受着胆道结石症的折磨,为医院水质含铬太高所致;小陶得了乙型肝炎,是受到前来报复医生的恐怖分子人体自杀炸弹造成的骨骼碎片的传染……
白黛说,全球气候变化也成了人类健康的杀手,将毁掉过去一个世纪医学取得的所谓巨大成就。永不绝期的绵绵阴雨就是证明,这被称作“药雨”,乃是因为医院的存在改变了气象条件,大规模的制药企业及其喷发物影响了海洋和大气环流,形成恶劣天气。还有,医院高强度使用抗菌药物,使得人体降低了对其敏感度,微生物的适应能力显著增强,耐药性导致的病人死亡数量已经超过癌症致死人口。
后天因素也正通过生殖影响后代。比如小秦的青春期迟迟不来,乃是他奶奶在年轻时是个嗜吃头痛粉的瘾君子;小江胰岛素生长因子基因的侧链上出现异常,是因为他母亲怀他时经历过一次牢狱之灾,她在病房偷盗,被医院保安关了禁闭,黑屋里的打骂冻饿在胚胎中留下了印记。白黛还见过一个缺铀症患者(我是不是也见过呢)。以前人们缺钾、缺碘、缺钠,但缺铀是新病,跟核医学的实验有关。诸如此类。
“我懂你说的,都是为了病人好呀。”我故作平静道,猜测她这些话语背后的真正意思。她难道是在暗示,她的身体上,集聚着这所有病痛,令她随时可以死去?她要一死,“医生是怎么死的”便成永恒之谜了。
医院的环境或会加速白黛死亡,这跟很多病人的情况一样。有人在漫长的等待和检查中,就不行了;还有的是对医院太恐惧,吓出了并发症;有人则因为放疗和化疗,导致正常器官受损,躯体极度虚弱,反使癌细胞更快扩散。但除了报复医院的恐怖分子及白黛,普通患者并不敢公开表达疑虑不满。
总之,医院在治病的过程中,创造出了致病的环境,而病人必须在这个环境中终身治疗。
这就是如今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实际生活状态吧。
那些买我歌词的人,也是因为难以适应环境,而得了病,被送进医院。他们痛苦难耐,却查不出病因。他们只好独自躲进厕所,压低喉咙歌唱,把积淤在胸腹中的东西喊出来,以求暂时舒解。这歌声不能让人听见。医院保安禁止病人独唱,任何一种表演只准拿到联欢晚会上。而像我这样喝瓶水都要生病的情况,其实也屡见不鲜了。环境的确越来越难以忍受,但是还不敢抱怨,只能怪自己抵抗力差,体质不好。我们每天谨小慎微活着。后来连谨小慎微活着也难做到了。但还是不敢去死,或谈论死。所以白黛真的很了不起。我宁愿她好好活下去。
“据说还有一个更大的危险。”白黛唾沫横飞愈发口无遮拦,“杨哥,你知道最近流行的里氏呼吸综合征吧?死了不少人呢。《医药报》采访了专家,称那是国外‘做空者’制造的一种恶性病毒,专门用来攻击和破坏‘健国社’。该病毒作用于我们民族的特定基因类型,突防和生存能力极强,可以针对医院防御者设置的生化拦阻网而快速发生突变,欺骗免疫系统和药物,最后一击要害哟。”
“‘做空者’,这是真的吗?”我心忖,白黛是在向我提示另一条死亡线索吗?
我想到了寺山修司说过的,女性最常扮演的就是尸体。这是因为,女人被认为是过时的间谍,因为她们连一个秘密都无法守住。最后就只好扮演尸体了。由此意义上,白黛倒是很像死亡的信标。但男人扮演什么呢?或许是尸体上的蛆虫。
这会是我疼痛的起因吗?亚当睡眠时,因侧腹疼痛而醒来。“啊,怎么回事。谁把我的肋骨偷走了?”这时,身后传来甜美声音。亚当回头看去,见是一个美丽女人。“你是谁?”亚当痛苦地喘息。“我是你失去的肋骨啊。”“你在耍我吗?”亚当呵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夏娃。”
想到这里,我不禁摸摸我的腹部。那里正传来锐痛。
白黛说:“现代医院是按照国家安全部门的原则来组建的,它是国防的第一线,有自己的秘密情报来源,总能得出一些石破天惊的结论。你不信吗?在这种情况下,生病被视作一个长期动态的过程,像战场上的危险目标一样时刻受到监控。只要人活着一天,就会带病。看,我的输尿管、阴道和脊髓不都出问题啦,注意力缺陷障碍症也是后来得上的,跟我妈携带什么基因有什么关系啊。”
“也就是说,不管我们以前被治愈过多少次,疾病还是会返回来找我们。身体对它,或它对身体,都是丧尽天良烙上深刻记忆的,或者干脆就抺除任何记忆。看似治好了,其实根本没有。”我悲观地说。
“你还是没有真正明白。”白黛恨铁不成钢似的说,“说到底,得病是个运气问题。这是很酷炫的,是时代的风尚噢,病得越厉害就越受医院重视,才有上联欢晚会的资格。所以治疗永不停息,反复不已,相伴终身。不这样,医生靠什么发表论文和晋升职务呢?人生就是一份治疗套餐嘛。所谓终身治疗,归根到底,还是对病人信仰的考验。只有真正信医院、信医生,才能在这儿安安全全、踏踏实实待上一辈子呐。这是莫大荣誉。不然,你我怎能相逢呢?得感谢‘做空者’呀。哈哈,哈哈。”
她日冕般喷出的大笑中却并没有丝毫笑意。她口若悬河而不假思索地演说,就仿佛要以此填补生命中的某些真空。这类理论上的芜杂说辞,与她的感性、冲动和神经质,似乎形成暂时而微妙的平衡,恐怕连她本人也不明其意。这是发生在长期生病住院的人身上的一种本能反应吧,我称之为“自发的趋病冲动”,就是对与疾病相关的一切有一种寻根究底的习惯性嗜好,病人自己控制不了。
我被动地倾听着,知道医院里人们说话,形式和内容是分离的。药物对大脑影响太大。病人们只是对歌一样情难自禁,其实不在乎唱的是什么。白黛、浆姐、赵叔都是这样。我不禁在心里滋生了对把整个青春献给病房的年轻女病人的同情和倾慕。要换了我,能这么乐观地坚持下来吗?但这时我又一闪念:会不会,还在胚胎阶段,医生就故意往人体里注入了有缺陷的基因片断呢?这样便能从技术上确保孩子一出生就入院,并一辈子住院。白黛莫不然正是这样的实验品?是否有医生出于朋克的嗜好,有目的地在病人的身上种植病毒呢?
我说不定也是吧。虽经多方治疗,疼痛仍无好转,病因也无以确定,不就有可能是基于这个吗?或许是针对我以前犯下的罪行,为惩罚我给别人带来麻烦,而判处的无期徒刑吧。
所谓终身治疗,就是永远也医不好。
换言之,作为病人,按照唯药辩证法,是根本无法治愈的。
只要活在世上,痛苦便是永续。
这种负能量的起念,我不敢当白黛面说出来。然而,似乎正是她用同样负能量的言论,勾引出了我的邪恶想法。她真有心机吗?自己不作结论,却让病友去下。我看不透女人。
这样子待在医院,除了治疗或死去,就只能思考死了。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