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18.为更漫长艰辛的治疗做热身

  18.为更漫长艰辛的治疗做热身

  爆炸造成的混乱很快得到控制。警察铐着一个男青年走掉了。但他不是袭击者,而是来陪母亲看病的。那女人在交通事故中受重伤,昏迷不醒,医生给上了呼吸机。然后医院就不断催促家属缴费、缴费、再缴费。男孩家在农村,很快拿不出钱了。医生为病人申请了急诊救济基金,还捐了款,但这也杯水车薪。男孩就把他妈脖子上的呼吸机管子拔掉了。医生打了报警电话。男孩因为涉嫌谋杀而被逮捕。

  医院的秩序迅速恢复了正常,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病人们在保安的引领下,重新分流到各个诊室。

  浆姐留给我的最后一面,是她从头到脚蒙上一层白布,硬邦邦躺在一辆平车上,由医院的护工拉走了。那模样就像一道送往神庙的祭祀。

  小涛把我带入留观室。虽然不是手术室,我的感觉也一下好些了。我理解,这是万里长征中的转折点,意味着终于要对我进行实际处置了。之前付出的成本都将兑现。浆姐离去前已为我安排妥当。我看到了疼痛减轻乃至终结的希望,心中浮动着近甜而微辛的起死回生感。我认为这同时也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是为了明天进行B超、CT、胃镜、肠镜、气管镜、脑电图、肺功能、心脏成像、功能性磁共振、钼靶摄片、造影核医学、穿刺切片等一系列更为深入细致的检查,而做铺垫的,是为了更加漫长艰辛的治疗,而做热身的。这就好似进山修行,壮美奇绝的风光还在后头呢。我的病大概真的很严重,我却一无所知。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幸亏及时来到医院。多谢浆姐!

  一共有五十几间留观室,我到的是九号,这是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灯火幽暗,山洞一样,有七个床位,除一张外,其余已躺了病人,大都是老年人。他们从床上欠起身,目光炯炯睇视我,面露腼腆的欢欣,就好像后辈的到来,令他们找到了替身,可以投胎转世了。小涛身穿运动服,保镖一样,贴身护住我。我却不爱这小鬼般的男孩待在身旁。

  “你走吧。”我对他说。

  “你痛得这么凶,我怎能走呢?”小涛活泼可爱地嘿嘿一笑。

  “放心吧,我能忍。老病号了。”浆姐已经离去,我不欲令这孩子有太大心理负担。

  “知道为什么要来医院吗?”他又迅疾变得一脸慨然。

  “到了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为了活下去!杨伟,你知道这张床上睡过多少死人吗?”小涛老练地马着脸,指指我将要躺的病床,脏床单上印有一些重叠的黑色人形痕迹,还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干涸血斑。小涛学着大人的腔调:“一切刚刚开始。有的病人熬不过去,不幸身亡,就无法活下去了。活不下去,医院的治疗就付诸东流了。这怎么对得起辛辛苦苦的医生护士呢?我实在不放心呐。这是她交办的任务。”

  小涛又推搡我,要我躺上去,并伸手为我脱鞋。我只好爬上床,虾一般弯曲着,穿着被浆姐的血汗浸透的衣服,继续熬痛。这让我觉得自己真还算是活着,这样就对得起医务工作者了吧。

  一名年轻女护士走进来,天使般带入一股和煦暖风,驱散了寒意乌云。她看上去累得快走不动了,却仍打起精神,职业性地保持吟笑,伸手拍拍角落里的女病人,捉住她的一根食指,掰上,又掰下。护士说:“上?”病人就说:“上。”护士又说:“下?”病人说:“下。”护士说:“这就对了。”她又脱下病人的袜子,露出肿得像萝卜一样的脚板,在上面搓捏。病人被挠了痒痒似的,嘎嘎直笑。护士的笑意也更温馨了。

  另一只角上的病人是个大耳老头儿,脸上长满猪鬃状长毛,鲸鱼般在床上翻上又翻下,把床架弄得咯吱乱响。不久,他好像闹困了,伏卧着睡了。鼾声大作,满屋震荡,犹如海啸。护士心疼地摸了一下他的脑门:“乖啊,有事打铃叫我吧。”

  我看着这一幕,颇受感动。我虽还在疼痛,却不那么慌张了。我想问护士:医生是否在刚才的爆炸中受伤?他还能来看病吗?但走道里有一群危重病人叫她,护士就匆忙走掉了。

  我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干瘦女人,纸一样轻飘飘的,鼓着凹陷的大眼睛,牙齿从空空的嘴窟中伸出来。她好奇地问我:“你什么病?”我还没言语,小涛便抢着说:“检查结果还没有全部出来。”“哪个单位的?”她追问。小涛又说了一句什么。那女病人道:“真让人羡慕哟,难怪这么快就住进来了。”我不悦地反问:“你哪里不好?”她答:“缺铀。”“什么?”“体内缺铀。”“什么状况?”“无法发电了。”“发电?”“为我男人发电。没有电,他什么也干不成。”“是医生诊断的吗?”“当然了。”“那,靠输液和吃药补铀吗?”“是的……噢,你门清呀。”

  我感到脸颊上有阴风拂过,环视留观室,仿佛这儿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平生第一次认识到,我看到和经历的,只是事物的表象。我还从来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怕这才是一切的症结,我病痛的起源。

  对面墙上有一扇生锈的暗红色铁门,上写“太平间”三个黑色大字。我瞪大眼睛死死注视它。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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