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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这个世界的未来写照

  19.这个世界的未来写照

  是的,正是太平间,我以前只在书中读到过,作家把它用作恐怖小说的素材,灵异故事里它也常是主角,却没有想到,竟近在咫尺。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仿佛看到血肉模糊的浆姐躺在里面。她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也放心不下我。

  “你或许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每个人的一生中笃定会遇上这样的情况。”她的话音又在耳畔杳然回响。

  正在这时,太平间的门打开了,一个妙龄女郎走出来,端着一只盛满热水的脸盆。她为女病人洗脚。后者介绍,是她闺女。

  室内暴涨起臊热的腥臭。女病人一边哗哗盥洗,一边与老年男病人聊天。留观室里的这帮家伙结交成朋友了。经验告诉我,在医院,病人始终在互相竞争,同时又是彼此帮衬的。他们结成了临时性的合作共济团体,抱团取暖,一起鼓励着活下去,并商量与医院打交道的办法。

  听了他们的交谈才得知,不少人已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半年,一年,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大家形同山魈,把医院据为巢穴。这样修行下去,可不简单呐。读过《西游记》吗?都是来取真经的,留观室是路途上的重要中转站。欲来此地,得先凑够一大笔资金,不少人掏光家底,向亲戚借向朋友借,还变卖了房产,然后拿着现金、银行卡和存款证明,来到医院的收费处,向工作人员出示,还得看对方脸色,担心此人大吼一声“不够”!那会吓得患者屁滚尿流。同时为医生备好红包,正像给寺庙里的菩萨上香一样。由于挂不上号,就先住在医院附近的小旅店或出租屋,早出晚归。这原本是医生公寓,后来一些大夫买了更好的房,就把旧宅高价租给黄牛,黄牛又加价租给病人。病人自带煤油炉做饭,苦苦等待,一边托熟人关系,或者花钱再找黄牛,想方设法排进长长的等待队伍。好不容易看了病,并且成功挤入留观室,接下来就有希望向住院部这个更高级的目标挺进了。经过这么一番辛苦冲刺,如果中途失败了,那么一生也就完了。有的人,来多次了,像那个大耳老头儿,据说本来身体倍儿棒,不吃任何药,每天跑步十公里,但有天无意中被医院的宣传广告片打动,去做了CT心脏扫描,医生告诉他,钙质指数过高,需做冠状动脉造影。结果是医生为他植入五个支架,并安排大剂量药物治疗。从此他不再跑步,变得忧郁。他不停上医院,十年里一共装了二十四个支架,外加旁路移植术,做了三十六次冠状动脉造影。积蓄逐渐花光。而他总担心随时发病,感觉稍有不好就往医院跑,至少要待在留观室,才能略微踏实。

  患者们热烈交流就医心得,就好像医院真是一个最佳的思考世界真相的地方,如同古代大山中的修行去处一样。活下去不就是要做这个吗?我一下有些开悟了。

  众人讨论着如何才能成功挤进住院部,要去托哪个医生,哪位大夫比较好说话。他们说住院医师来门诊收病人,是有讲究的。有的主治医生希望病房平稳,喜欢收非重症病人;有的医生喜欢挑战,恨不得把整个急诊室包了;有的大夫觉得随便就可以;有的对某种疾病特别感兴趣,一听说就两眼放光……总之,众口难调。病人们讲着话,不时诡秘瞟我。由于室内缺少的,分明是氧,而不是铀,大家说着说着,就犯困了,逐次合上眼睑。我却不敢入睡,怕有不测之事发生。我还没能真正认识并融入这个世界。可最后还是睡着了。睡着了就会忘掉痛。

  护士又进来,推着装针药的小车,为我打上一个大吊瓶……我睡睡又醒,看到瓶子里似乎并无药水,这只是空针。小涛时而消失,时而复现,像个影子。

  有一次,我眼见太平间的门又打开了,出来一男一女,走至我床边。原来是我的上司和他的助理。上司亲自来看我了。我心头一热,又很愧疚。上司莅临C市,是不远万里,坐飞机来的吗?是医院或酒店通知他的吗?我欠身要从床上坐起,但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按住了我。

  一个浑厚深沉的男低音响起:“你要安心养病。病好了才能工作嘛。有单位在,你不用担心医药费。身体恢复了,才能搞创作哟。请你写歌的B公司,颇具实力,很有背景,是C市的龙头企业,它的董事长,便是C市一把手的公子。你的歌写得好坏,关系到B公司的一个重大项目,那是国家级、国际性的,也就是说牵涉C市及我国前途命运。所以,你病了,才有那么多人为你服务。你一定得珍惜这个难得机会哟。我们单位要跟B公司拉上关系,才能与C市亲近。C市就是这个世界的未来写照啊。全靠你啦。你病得太及时了。千万不要从医院逃掉,不然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我受宠若惊。原来,这就是上司把我派到C市的用意。谜底终于揭开。我的病情竟牵涉世界未来。疼痛不仅是自身的,还属于单位和国家。上司非但没有责怪我,相反还安慰我、鼓励我。他和助理带来一篮鲜花和一筐水果。我歉疚而感激,心想病愈后,一定加倍努力工作,不辜负上司期望。我以前觉得上班无聊,这种想法今后不会再有。我咬着被子哽咽了。随后我又痛起来,竟无比羞惭地在上司眼皮底下痛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发现上司和助理已经走了。啊,是不是对我的表现失望了呢?我又难受了。搁在床头的花篮在悸动。原来是百合花,葬礼上用的那种。小涛把花篮拆开。里面爬出一堆张牙舞爪的虫子。又揭开水果筐。桂圆已经长霉,苹果生了烂疮,火龙果里有蛆,柑橘腐烂流脓。小涛见惯不惊地嘻嘻笑着,把东西抱起来,捧到我眼前。我扭过头,见床角还有一堆黑乎乎的物体,是密密麻麻的虫尸,及花篮的残骸。是先前睡这里的病人留下的吧。他们已经去了太平间吗?从里面走出来的上司、助手和少女到底是什么人?

  我在痛楚中再度陷入昏迷……又不知过了多久,那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点滴终于打完了。蒙眬中,护士的身影晃了过来,她麻利地为我拔出针头,又告诉我用棉签按住出血点五分钟,在留观室再睡一觉,等医生早晨来看。这时我决意把小涛打发走。

  我说:“吊针已经打完。我不需要人陪了。让我静静待会儿吧。”

  他不情愿道:“那我明天再来吧。”

  待男孩走了,我又朝太平间看去,巴巴等待。但上司不复出现,门也不再开启。有一种东西,在胸中搅动。我犹豫一会儿,爬下床,走至太平间前。我心想它怎么会在这里呢。也许留观室是利用家属等候厅改造的吧。我抓住把手,要把太平间的门打开。但这一瞬间,我又痛了,骤然惊觉,所有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对劲。我被单位派到C市公干,在酒店喝了矿泉水,就病倒了。女服务员及时出现,把我送至医院,走上了看病的不归途,愈行愈远,最终来到太平间门口。单位,C市,酒店,医院,形成闭环。我掉入了一口陷阱,这分明是一起阴谋。

  我不敢把这想法告诉任何人。我掉头走回床边。已是下半夜,世界在昏迷中。腹痛持续着。经过激烈的内心交战,我打定主意,收拾好物品,包括病历、化验单和治疗单,留作报销医药费的凭据。然后我从留观室逃出去,也离开了通往太平间的门户。病人们都在睡,只有缺铀症患者的女儿盯了我一眼。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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