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了病,才明白什么是重要的和难的
3.生了病,才明白什么是重要的和难的
看样子,只有在住院部,才修建了犹如人间仙境的花园,好让患者有机会前来放松,以利康复。这也属于治疗的一部分吧,反映出医院重视为病人提供心理支持。小桥流水,假山丘壑,起伏宛转,形似回文。病房的不适感一扫而尽。
我和白黛一人打一把雨伞,徐步来到鸟笼前。女人指指笼上的一个铭牌,上写“蓝孔雀”三字,下面还有几行小字,是关于这种动物的简介,再往下,是一行粗大的金字:佛祖说,地上没有凤凰,就代之以孔雀。
我心想,这医院究竟更接近于动物园,还是更类似于寺庙呢?比起门诊部,住院部更加精妙幽微、深藏若虚,就像一个进化到高级的生物。要做到既来之则安之,得有个过程。难怪医生告诉我不要着急。
鸟笼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试图去找孔雀。但其实不用细看,就一目了然,笼中什么活物也没有。光秃秃的灰色金属笼子,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遍体锈迹,浸没在红十字投下的艳腴红光中,略有恐怖感,又令人心向往之。至于鸟笼四围,花篮层叠,如舍利塔,朵朵花蕾,原来应该是七彩的,但由于放久了,变成黑白二色,癌细胞一样,幽暗恶败,腐美欲滴,可能是探视病人的家属送的,被护士搜罗拢来,集中堆放,形成花园的丰茂景象,营造出喜庆欢愉的气氛。这就是住院病人幸福感的来源吧,较之门诊病人,经过艰苦奋斗,大伙儿终于完成了闯关升级,从而可以享受更周全的关照了。
岩灰色的住院部大楼环绕花园,在经久不息的阴雨中,深谷高岭般生长,气象险峭森严,天地精神相接。我与白黛,一男一女,一长一少,面带痴笑,绕鸟笼散步,不知走了多少圈。雨雾飘摇,不见曦月,红光泛滥的地面却蛇游着我们的影子,拖得老长,交叉成一只十字,既离奇又相称,让人心生遐想。
白黛说:“不出来,连鸟笼都见不到啊,你说是吧,杨哥。至于有没有太阳,倒在其次了。”
我连忙应承:“是呀,想不到还有鸟笼,好像恒星的替代物哦。感觉上,便是疾病的源泉。可发现它了,这就放心了。”我仿佛才为自己找到了入院的真正理由。人世间所有病痛,不就是来自这博大的光明吗。
又埋头走一阵,我问女人:“你得的是什么病?”
“输尿管肿瘤和阴道痉挛,另外还被注意力缺陷障碍症长期折磨。你呢?”
“尚未确诊。或是确诊了,但不告诉我。”
“不要着急。治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说话倒像医生。
“要在这儿待多久呢?”
“有人住了一辈子哩。”
“哦。没关系。有时候,觉得生命属于自己,有时候,它又像是别人的。”
“你这样想得开的病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说得我无地自容。我不是一个想得开的人。我换了个话题:“我听说,医院很有钱,这又是C市中心医院,为什么病房条件一般般呢?干吗不改善一下呢?”
“也不算差了,与病人般配就行。”
我本以为白黛也会说病人数量太多、本地资源匮乏之类,却没料她这么解释。可见她跟浆姐不同。但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像我们这样的病人,只配享受此等服务吗?还是说,并不是什么都要搞得十分高级,招待国家元首似的?
又看到,若隐若现的住院部大楼上,有宽阔的绿色瀑布浩荡流下,却不像是雨水。
“那是什么?”我问。
“是痰,病人吐的痰。”白黛说。
我略抱兴致看了看,无法想象肮脏有毒的脓痰转化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就好似莫奈或凡高的作品。它与红十字、黑白色的花园、长满褐锈的鸟笼及漫漫烟雨匹配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电影特效也做不出这番妙不可言的景象。我不禁想到了京城帝王夏宫那样的殊胜之地。
“杨哥,你来到住院部,花了多长时间?”白黛又问。
“哦,记不得了。或许有几天了?”
“真快!你托了人吧。”
“……的确,有人帮忙。唉。”我有些忐忑。
“钱交够了?”
“我想是的。”
“你不会死了。”
“还不知道病情多重呢。”
“来这儿,一是确定身份,二是确诊病情。”
“像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哟。”
“嘻,还海森堡法则呢——这正是时下流行的。”
“不过,看样子,活着挺难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海森堡法则,但感觉到,白黛的意思其实是,什么都确定了,就什么都无法确定。我确定了自己的病人身份,就无法确定我得的是什么病。
“这话有些俗套,但还算将就吧。这是更大的一个确定:确定你得病以前做的那些事,都不值一提。人生了病,才明白什么是重要的和难的。”
女人的话,含有哲理,也颇辩证,不像浆姐那样直白,坦率来讲,我这个业余写歌词的听不太懂,但我仍为遇到白黛而庆幸。
接下来,开始对医院进行全方位的深入体验。住院后方明白,以前那些经历,果然是小巫见大巫。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