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活不下去的人，都是世界不需要的

　　综合科病房共设一千五百余张床位，配备近千名医生、医技人员和护理人员。走廊墙上挂满医学名人画像，不出所料，都是西洋人：盖伦、欧里修巴斯、维萨里、巴斯德、巴甫罗夫、摩尔根、哈特维尔、海门斯、兰德斯坦纳、蒙塔尼、格林加德、范恩等等。据说是请国内知名美术师画的。最显著位置，是美国人詹姆斯·沃森和英国人弗朗西斯·克里克的半身像，他们在一九五三年提出了DNA双螺旋结构模型，现在被誉为跟核裂变和登月一样了不起的成就，我做的基因测序就是据此来的。

　　一面宽幅宣传栏上大字书写着闻名遐迩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绝不授意别人使用它。尤其不为妇女施行堕胎手术杀害生命。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和生活。无论进入谁家，只是为了治病，不为所欲为，不接受贿赂，不勾引异性。”希波克拉底是古希腊伯里克利时代的医师，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

　　希波克拉底旁边是历史上人类伟大医学发明的科普介绍，包括显微镜、温度计、疫苗接种术、听诊器、麻醉剂、杀菌剂、阿斯匹林、肾脏透析仪、制真菌素、化学治疗、口服避孕药、放射免疫分析法、内窥镜、心脏起搏器、器官移植手术、人造心脏、克隆技术和基因测序等，皆为西方科学的划时代贡献。展示在此，大概是为了给住院病人增添信心吧。

　　病房入口最显眼处书写着一组简短有力的词语，我猜是医院的座右铭：“求实、创新、敬业、奉献”。另外还有一些口号，比如“关心病，更关心病人”、“切实履行病人知情同意权”、“尊重病人的自主权”等。围绕它们贴了一周照片，这回不是病变图，而是病人联欢晚会的留影，一派生机勃勃。

　　住院部没有小广告乱飞，也不见了小商贩。他们毕竟是外围组织。有专职护工订饭送饭，主餐是医院聘请的职业营养师监制的，有海参、甲鱼、牛肉、猪肝、羊肾、排骨、龙虾、鳕鱼和里脊丸子汤等，价格不菲，很多病人吃不起，只得自带方便面。不过在病房，以吃药为主，病人早没多少食欲了。饮食的重要性降到了较低位置，一般人都不怎么好意思提起。

　　医生每天早晚查房。我的主管大夫，就是那位戴金丝边眼镜、大眼隆鼻、头发梳得整齐精致的中年男人，名叫华岳。他有主任医师头衔，是业务领军人，能够带教医学生，年轻医生称他教授。很快他为我安排了会诊。病情仍然存疑。文献亦无先例。我似乎得了一种怪病。好在顺利住院了。

　　病房开设了超市，我买了便盆、手纸和方便面。因为钱包已交出，就记了账。另还有图书馆。新来的病人都去借书看。各类医学书籍大受欢迎。我挑选了几本，包括《怎么读懂化验单》、《人体解剖彩色图谱》、《腹部外科学》等。通过阅读，才真正熟悉起医院，也了解到什么是海森堡法则。它大概说的是如果眼前的某个东西有两种性质或状况需要识别的话，你只能确定其中一种。

　　老病号则不怎么看书，他们本身就是医学活字典，差不多成了专家，疾病方面的理论和实践，夸夸其谈，能吹上几天几夜，提起医生名字，如数家珍。

　　大家对华岳大夫评价不错。我的观察也证实，这是一位负责任的医生，虽然，最初他把我的病历搞混了（那应该是计算机出错了吧，或者的确是我的幻觉）。

　　华岳大夫平易近人，面对患者，他总会不厌其烦询问和解释，从不吝惜交流沟通。他对每个病人的情况清清楚楚。查房时，他语言肯定、扼要而层次分明。当然有时他也会发脾气，比如一位病友因为难以忍受化疗痛苦，而擅自决定出院，华岳大夫在病房门前喝住他，在他面前慷慨陈词，演讲近两个小时，告诉他出院是不可能的。结果包括这位病友在内，在场所有病人声泪俱下。他极为认真，总是亲自动手一丝不苟书写病历（而不是让病案记录机或年轻医生来干）。

　　华岳大夫带见习医生亦颇周到耐心。一次，我看到，他和医学院学生一起来到病房，对病人老柯体检后，他对一个学生说：“请你听听心前区的杂音，形容给我听。”学生听了三次没能听准确。这时老柯脸色都变了。华岳大夫鼓励学生：“再听听，我相信你能听出来。”听完第十次，学生说：“这是二尖瓣闭锁不全吹风样辘辘杂音。”华岳大夫高兴地说：“对啦，今天对你来说是个良好开端，我看了表，只有二十多分钟，你终于听对了杂音。这比叫你跟我听十个不同病人的杂音还强，因为是你自己听出来的。”躺在床上的病人已经汗透了。

　　住院部工作格外紧张，病人太多，我从未见华岳大夫按时下班。他长期住在医院，常常睡在医生办公室的桌上。得遇华岳大夫，真是三生有幸。

　　与一日三餐相较，最令人兴奋的，还是治疗，因为这是病人来到医院的目的。虽然患者众多，但至少在名义上，已初步实现了定制化治疗，也就是由群体向个体的倾斜。这是医院为适应新生态而作出的改革。

　　病人的身体数据被提取出来，根据基因表型与会诊结果，建立专门的电子医疗档案，在此基础上有针对性地给药，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精准医疗”吧。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不同的。以前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统一用药的做法已经过时。据说，有的药物甚至是根据特定患者的具体病情，在他的基因信息基础上定向开发的。当然这十分昂贵。我之前既不曾听说也没有体验，而我也消费不起。这亦为未来医疗的主攻方向。但门诊部好像又没有搞这一套。不过想想我国各地区各行业的差异亦是十分显著的吧，一个单位内部情况也很不同，能够理解。

　　病房始终嘈杂不堪。化疗中的呕吐声，术后疼痛难忍的呻吟，由小事引发的争吵，还有病人枕头边收音机播放的广场舞音乐，交织一处，就好像在上演一台永不落幕的大戏。

　　病人千差百异。整体上看，都比较害怕医生，刚来时不太放心。有一个老头儿在护士为他扎针时，会举着手机，全程摄录。护士看样子有些不悦，却忍住了。还有一些病人文化水平不高，生性粗鲁，对待医务人员缺乏礼貌，连道谢也不会。医生护士亦颇无奈，只装看不见。

　　在住院部，每天要做检查，从早晨验血开始，持续到下午CT。中间穿插千姿百态的治疗。天花板上永远挂满输液瓶袋，缤纷的彩色气球一样。这使得病房像是游乐园或幼儿园。病人们喜不自禁，好奇仰望导管，数着一滴一滴药水注入静脉，并伸出手，拨弄调节器来玩耍。这番景象让人踏实不少。

　　上卫生间稍微麻烦一些，因为是公共厕所，经常排队，身上又携挂医疗设备，冲水装置还是坏的。如果遇上便秘的病人，那就比较讨厌。好在不久都学会了忍耐。

　　另一排队处，是医院的病案室，病人要复印病历，就来这儿缴费办理。然后就可以到申请银行贷款的窗前排队了。银行是医院的一个部门，在每个病房设有营业厅。病人要填写上百页材料，包括医疗材料和经济材料，拿到窗口去接受审核，以此确定借贷额度。人太多，头天晚上就要开始排队。病人们后来想了个办法，在一张白纸上，写上先来后到的床位号，标上序目，置于窗前，人就不用老站那儿了。不过等窗口一开，大家又都呼啦拥上去，队伍立即乱了，成了你争我抢。

　　刚到病房，华岳大夫与我签了一纸合同，内容是拒收红包礼品。但我看到别的病人，想方设法，乃至公开地，向医生送东西，整箱整箱的水果什么的，也有直接往口袋里塞购物卡甚至钞票的，还有送手机、智能手表和平板电脑的。我未见医生拒绝。这使我自卑，因为我的钱包在小涛手中。我不知道这些病人从哪里弄来的钱，不是入院时都上缴了吗？看来我的经验不足。不过，收不收红包，收多少红包，与医生是否认真履职，并没有严格对应关系。他们总是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我入住的病室，以前有些女的，俱已病故，白黛为硕果仅存。她比较异类，我行我素，还喜欢偷偷喝酒。

　　男患者似乎接受不了异性病友稀缺的现实，查房的医生刚走，护士还没来换药打针前，大家便紧紧搂抱，聚挤一堆，像个大肉果子，又从中伸出丛丛脖颈，昂头朝向天花板，嗤嗤喷吐肺叶中浊气，身上突起物或下垂物巾巾吊吊，状若蚯蚓，摇摇欲坠，仿佛这样就有了向女人求欢的勇气，同时也为了缓解疼痛。在这方面，病人们是互相支持和帮扶的。但一俟白黛真的走近，他们要么像照片一样立马呆住，要么会野狗般彼此间打个不亦乐乎，血流如注，疼得哇哇乱叫。

　　疼痛，是病房的不变主题。我倒也习惯了。但极度的痛楚让人扭曲变形，难看至极，这给花园的绚烂带来不谐。病人们的交叉影响使疼痛不断加剧。这不是我对住院部的期许。

　　痛得万难忍受时，我心里也略有抱怨：医生所说“最好环境”不过如此吗？真的觉得这批病人不上档次吗？不是说，我是C市请来的贵宾吗？为什么不让我入住VIP单人病房呢？我也将变成这些猥琐低级的男性患者一样的人吗？我仅仅喝了一瓶酒店客房配备的矿泉水呀！我不会忘记我是应邀来这座城市为著名的B公司写歌的，可那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过也没有什么吧。疾病面前，人人平等。到医院，不就是为了治好病吗。活下去很难，这把一切挑明了。活不下去的人，都是这个世界不需要的。

　　这不是现代人才有的心得。希腊先哲柏拉图在两千三百多年前说过：“心理与生理极度病重的人，应该让他们走上死亡之路，他们没有存活的权利。”

　　我以前觉得会写几句歌词，就很了不起，对社会有用，为此沾沾自喜，现在看来，恐怕不是那么一回事。医院这种地方，就是用来打消人类的自恋和自大的。

　　怀揣这般想法，我尽量不跟病友勾搭，以免被其病情影响心境，以致延缓康复的时间。这也成了我接近白黛的理由。

　　但一些事还是会打破常规。

　　记得我刚到住院部不久，有一天，白黛忽然爬上病房窗台，招魂幡一样高高挺立，拉汽笛似的，向男病人们喊出一句话：

　　“想知道医生是怎么死的吗？”

　　这出人意料。我看到，女人身上的蓝色条纹病号服，显然是她自己修裁过的，紧紧包裹住肉躯，沾染了一些污血，就跟绣上去的花儿似的，亦如同暴风雨刚刚过去，既鲜明又大胆地烘托出黄金年龄段的女性特征，在一片灰茫茫的病人群中，竟似浑身着火的美人鱼一般。我看呆了。

　　我不禁想，如果她换上医生的白大褂，又会是怎样呢？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