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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外面才是更严重的病区

  20.外面才是更严重的病区

  半夜的隧道显得格外冗长,像大个儿的管状器皿,阴湿恶寒,迷雾弥涨,几米外就看不见东西了。病人们影影绰绰一堆堆倒卧在平车、地铺和长条椅上,也不知活着还是死了。有的歪斜枯坐,关闭双目在打吊针。我又看到护士,她没有休息,正协助医生,用针筒从病人脊椎中抽取体液,后者感激不尽地望着他们。我泅进一样,悄悄避开。这回真的是在逃跑,就像死人爬出棺材。但我又对自己说:我这不是逃跑呀。虽然还在痛,但我已输完液,我的病好了。我可是名正言顺出院呢。我担负重任,还有歌词要写啊,这事关国祚……我眼前又浮现出上司的形象,这成为我出逃的动力,却与他对我的期望已相背离。

  我没走几步,就痛得摔倒在地,滚在血污脏水中,医疗单据都遗落了。我趴了半天才稍微缓过劲,一点点爬起来。电梯已停止运行。我沿楼梯蹒跚而上。好不容易来到地面大厅。我气喘吁吁走至医院门口,看到外面就是C市,我出差来到的这座诡秘而陌生的城市,正神山一样竦峙,亿万灯火,漫山遍野,盈江倒映,形若不夜,而医院的落地玻璃大门却紧闭,形成阴阳两隔局面。我很着急,但出不去。

  这时,我看到门外站了灰茫茫一大片人,几千名个子矮矮的老头儿老太太,像地层深处挖出来的陶偶,笔直举着雨伞,寂然坚韧伫立,顽固地等待,脸上写着“我要活下去”的表情。雾气滚滚的夜色在他们身后浊然发酵,离地三尺的虚空中冒出一个个蓝白色人形气泡。哦,他们都是要进来看病的。这个时候就来守候了。早上医院大门一打开,就要争先恐后、横冲直撞进来,第一拨挂到号。晚了就没号了。没号的话,人就该死了。

  我始觉外面的城市才是更严重的病区,或更深一层地狱。这些老人早于别人发现了,于是从真正的困境中逃跑出来。他们是先知先觉者,太聪明了,又阅历丰富,把医院当终极避难地了。他们才是真资格的逃亡者,只有遁入医院,把自己亲手交给医生,方能躲避世界末日,离开那刑期无尽的阴曹地府,而我要出去,算什么呢。我应该为此写份检讨书。

  雨还在沙沙下。天昏地暗,寒意浸骨。医院门外的老人神情肃穆,念念有词,动作划一,开始集体祷告。我回头,见门诊大厅空无一人,像是来自远古的白光映照出“挂号”、“划价”、“缴费”、“发药”的标志,不,不是文字,它们扭拐着,生长着,变化着,似身长透明薄翼的天使,在消毒药水浸透的半空中振动而飞,但飞不太远,因为各楼层和各科室之间,也有紧锁的铁门,限制往来通行。它们就都落下来,收翅贴靠在墙上、窗上、柱上、栏上。剩下急诊室灯火辉煌,正是一座巍峨神殿,在迎来每天固定的朝觐高潮。它正不动声色注视我,大概在鉴定我是不是个异教徒吧。

  哦,医生一定早已知道,像我这样不顾身体疼痛,企图背叛信仰、蓄谋脱离组织而逃之夭夭的病人实在不少。有病怎能不治?太危险了!我得培养对医院的绝对忠诚,正像半夜就自觉自愿来排队的老人一样,不要再由女人押送回来了。

  我走投无路。不,也不是,我是一定要主动回到医院的,医院始终对我敞开大门。不,我根本就不曾有一刻离开过医院。

  这时,我忽然看到,小涛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面前,双手叉腰,对我抱以一往情深而略带责备的微笑。我羞惭地低下头。

  于是,在这孩子的带领下,我心甘情愿回到留观室。为什么要逃出去呢?只有医院才是真正为我好,苦海无边,它正是我的载渡者。空气依然糟糕透顶。窒息而死,却是在治病!我真的有病,有严重的病,只因为喝了一瓶矿泉水。这我不得不承认了。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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