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免除亡国灭种的危险
10.免除亡国灭种的危险
联欢晚会什么时候举行呢?我迫不及待想要参加,欲以此自证身份。我向华岳大夫打探,他说节日一到,立即开幕。我又询问赵叔,他讲尚需等待,因为医院还没确定节日是哪一天。这要根据病人的死亡数字曲线来安排。
在此之前要做的是参观。住院部设立了医学艺术展览馆,也叫“爱医示范教育基地”,或“医患沟通培训中心”。
病人们列队前往。展览馆门前悬挂着一个巨型绞索状彩色塑料模型,具有超现实主义艺术的特征。
“莫比乌斯环吗?”我嘀咕。
“你不认识DNA双螺旋结构?”白黛哑然失笑,似乎觉得我白学习了。
想到面前的雌性生物是由一大簇双螺旋组成的,我未免有一种身处外星球之感。如果她死了,则意味这些结构终止运行。不过是一堆能产生化学反应的物质吧。参观展览兴许会助我调查白黛死因,虽然我对结果并无把握。
买了门票,通过安检,进入展厅。有摄影区,拍的多是医生和康复病人济济一堂欢笑共叙的情形;有的则由病友绘成漫画,直观生动,患者的模样都画成脑袋大身体小;还有用药盒拼装成巨大医疗器械的,上面流出红色液体。色相秾艳,气势煊赫,让人想到村上隆的作品。许多平面美术或装置是由医生提供的。
赵叔担任讲解。其实病人们已看了许多遍。百看不厌啊。《医药报》的记者随行采访,医学院学生继续记录。
有一幅十米长、两米宽的油画,描绘的是千万个五官相同的人,大人孩子,男男女女,身穿条纹病号服,站在医院的广场上,高举双手,眼睛比常人大出一倍,满含热泪,仰头对着布满天空的红十字欢呼。
赵叔解说,画面的意思是,基因治疗的更重要目的,乃是从改造每个人做起,终使全民族焕然一新。
“一有疑虑,立即清除!”他斩钉截铁说。
主画的周边配展了人的生命周期图,它描述的是,从一个人还没有出生时就开始治疗,将正常基因转移到生殖细胞中,精细胞和卵细胞都可以,在起点就确保胚胎发育成为正常个体。对于特定重病患者,身体中绝大部分基因都要重新编辑,这样可以精密创造出新人,他便与他原来的那具纯粹由生物遗传所规定的躯壳告别了。
这有些像佛寺里美艳夺目的轮回彩画。说明词则颇有现代韵味:基因治疗正在成为重组民族的方式,并成为我们永存于世的证据和动力。
“新的国家道德和社会伦理诞生了。”赵叔背诵《医学报》社论的金句,“你是谁不重要,你和你的家人得什么病才重要。如此就永远免除亡国灭种的危险了。”他也把双手举起,眼中泪光闪烁。其他病人也跟着举手。
我看着画面上满脸虔诚奋勇向前的人群,才明白,我来治病,并不仅仅是自己的事,还关系着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
展览现场有一个模拟测试,由病人们重新填写家族病史。这体现了互动参与性。
民族国家由一个个的人组成,也由家庭组成。以前,我们到医院看病,也会在家族病史一栏填空,却基本上是走过场,潦草粗率,经常是随随便便写上一个“无”字。可以说,是缺乏现代国家观念吧。
病人列队走上模拟测试台,人形就像铅笔画的一组组黑白线条。有一个机器合成的声音要求患者回忆,家人都有什么病。它说:“如果你的一级直系亲属即父母亲或兄弟姐妹患有心血管病,你得此病的概率将增加一倍;如果他们患上了大肠癌、前列腺癌或者乳腺癌,则你得这些癌症的风险增加至两到三倍;哮喘、糖尿病、血友病和骨质疏松症乃至精神分裂症的情况也差不太多。”
亲人的基因突变将会遗传到后代身上。如果人人如此,合在一起数目就非常大,足以影响全民族的质量,涉及很大时空范围的资源调配和利用,整个国民经济及政治决策都包含在里面了。得病可不是一件简单事情。
糖尿病算是一个例子吧。调查表明,当前有一半国民处于糖尿病前期。这可能造成传染病所能带来的那种社会和经济动荡,并成为国家发展和稳定道路上的一个可量化障碍。因此随意填写,不仅是对自己的敷衍,更是对民族的失责。
我拿到一张表格,使劲回忆,但想不起来。我对家庭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但又一定要填写。别的病人也是同样情形。最后又是一通乱填。只有白黛,干脆连表格也不领取。
其实,想不想得起来并不重要,填什么也不打紧,这关系到的是对医院的基本态度,或言是一个信任及信心问题。
赵叔在一旁着急催促,满头大汗。他在病人身边跑来跑去,抢过笔为他们代填。每写好一张,就被《医药报》记者和医学院学生拿走了。
像任何艺术活动一样,测试制造出仪式感和形式感。
医院的存在,首先是仪式和形式。仪式和形式使人活下去。
白黛对这一套予以漠视。或许,这会令她死吗?一旦取消仪式和形式,死亡就降临了。但我在展览现场看到,仪式和形式的坚固,是病人无法打破的。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