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以医学的眼光重释文明

　　我和白黛就此分工：她调查医生是怎么死的，我调查她是怎么死的。这样确定了目的。当然治病也是目的。在有限的生命中，这些都得妥善安排。

　　健康人也好，病患者也好，没有目的的生活没有意义。

　　但在药时代，要让一个人死，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

　　《医药报》记者常来病房采访。他们向病人提问：如果能自由选择，你愿意穿越到什么年代？是辉煌灿烂的汉唐盛世，还是英雄辈出的三国乱世？

　　病人们回答不出。正确答案是：哪儿都不去。

　　这乃是因为药时代才最好。而穿越是件极其悲惨之事，这种悲惨并非仅仅是因为没有空调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燃气淋浴设备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真正可怕的在于，你将永远失去现代医学提供的健康保障。没有这个保障，即使去到帝王将相之家，你都会发现活下来是多么的艰难而恐惧。

　　根据测试，若在古代，我能活到现在四十岁高龄的机会，最多只有百分之二十。要知道，一个多世纪前，我国婴儿的存活率才百分之二十。就算侥幸躲过难产，还会面临种种危险，天花、白喉、破伤风、百日咳，在那时都是不治之症。一个小小的伤口感染，一次普通的肺炎和腹泻，就可能让我夭折，更不要提肾炎、癌症、心肌梗死、脑血栓了。

　　“现在有一些人，说什么旧社会才是桃花源，一切还是过去的好，是这样吗？”记者故作天真问。

　　我瞠目结舌，就听有人答道：“这帮寡廉鲜耻忘恩负义的家伙，才真正是时代的癌症啊。”

　　说话者是个六十来岁的矮胖男病人，秃头驼背，却行动敏捷，脸上总挂一副谦卑表情，身上长期喷满香水，以掩盖药味。大家称他赵叔。据说他以前是某著名大学教授，住院资历颇深，是病房里的老好人，时时处处听医生的话，并在团结病友中起到了核心作用。因为带头遵守规章制度，他被医院评为模范病人。赵叔患的是胃肠道间质瘤和狼疮脑病，通过基因靶标治疗，病情得到控制。他对医院满怀感激，得空就称颂医生的功绩。

　　《医药报》记者也身穿白大褂，不一样的是不挂听诊筒而拿录音笔。他们身后还跟着搜集资料的医学院学生。记者的提问很有目的性。所谓以医学的眼光重释文明，就是这样。我们身处的时代才是最美好的。

　　赵叔得意地对病人们说：“要感恩哟。从小到大，医院与我们形影不离，施展着在古人看来只是神仙才拥有的法术。我们就算自己想死，也死不了。感恩医院，感恩医生！”

　　他带领病人冲《医药报》记者和医学院学生鞠躬，背上的驼峰像冻豆腐一样颤动。

　　白黛没有鞠躬。她满脸无趣，亦颇孤傲。太格格不入了。在死的问题上，她与病友的观点不一致。赵叔冲她横眉立目，却无可奈何。

　　我对完成白黛交予的任务忧心忡忡。她不是在搞我吧。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