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背叛的季节

　　这时又传来动静。你们错愕看见，爱老和冬露齐步走入，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嗨唷嗨唷，扛着院长尸体，弯腰蹿进院史馆，若在表演二人转。尸体胖大，像一头屠宰后的肥猪，腔子空了，乌黑血水，一路滴答。你一惊，想到，这老头儿没有被医生抓获呀。但他是怎么找到院长尸体的呢？难道一直在跟踪你们？你的目光与冬露的碰到一起，又飞快分开。

　　新来的男女不停交换眼色。爱老呼哧带喘，往嘴里喷喷药，说：“这儿风平浪静！我们来对了。要在此重整旗鼓。最欣慰的是，又见到吾儿了。杨伟兄，别来无恙。”他们轻车熟路，把尸体置于墙角，手法分外专业，像从来就是干这个的，是医院的运尸工出身。尤其冬露，体格强壮，身手不凡，干净利落。她才不可小觑。

　　守馆人只瞧了一眼，就冲过去，伏在尸体上，号啕大哭。他说：“您这是怎么啦？不是说好要来视察院史馆的吗？我们还要聆听您指导工作、跟随您一起复兴医院呢！”

　　爱老噗嗤笑出声，口里喷涌臭气，指着守馆人说：“知道吗？他就是院长的儿子呀。”

　　“年龄看上去不对头哟。”秋雨说。

　　“跟年龄又有什么关系，说起院长的岁数，可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他活了不止一个世纪，他一直在统辖医院。并没有别的院长。他每过二十年就置换一次身体，把意识植入一副新的血肉之躯。”冬露说出了秘密。

　　“啊呀，这不可能吧。都是你想象出来的。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呢？”春潮说。

　　爱老指着你说：“吾儿在这里，他是最厉害的，能够作证。怎么会是想象出来的？你们以为我临阵脱逃了吗？才没有。我暗中考察了每一个病房和诊室，以最快的速度调查清楚了医院内幕。杨伟兄，没错吧，这一路上你都看到了。我所做的只是以我的微薄之力来为真理和正义服务，即使不为人喜欢也在所不惜。其实诸位也已知晓了。你们斗胆私自解剖院长，把他的记忆抠出来。喂，发现了什么呢？知道万能治病仪在哪儿了吧？”你听到爱老这么说，颇为尴尬。夏泉不语，冷眼观察。

　　爱老倒剪双手，信步闲庭，参观展馆，那副神态，就好像他才是此间主人，他还没卸任“院长”呢，仍是“国王”，谁也不能罢免。但经过这番变故，黄帝附身的现象不见了，爱老恢复到了他自身。他对墙上的图画发生了兴趣，说：“冬露，这回你来担任解说吧，讲讲医院的真实历史，看看跟他们讲的，是不是一回事。”冬露应道：“好吧。”

　　你愈知这女人不简单，作为医学双硕士，她不仅是爱老的情人，更是医院问题的资深研究者，一刻也没有放弃。她有一天或许真能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甚至和平奖。你在她和夏泉之间，可不能走偏，不得轻举妄动。便听冬露说——

　　“我们在考察中发现，医院其实早不行了，而非到今天才显露败迹。它可不是被病人的暴动队打垮的，也不是被洛克菲勒的远征军破坏的。我们调查到了真实情况。这完全来自它的内部危机。使徒被杀后，好景只持续了一段时期。然后就走下坡路了。亡灵之池运行不下去。它不能再产生新病人。在火星的环境下，无所不用其极，要在最短时间里取得最佳效果，因此机制衰退的速度超乎想象。

　　“院长当然知道这些。他也是从基层做起的，深谙医院症结所在。他不甘心，要祛除弊端，振兴医院。他设计了一套改革方案，欲使医院重现活力。制造万能治病仪即是一策，既治病人，也治医生。首先要做到让医患和谐相处，才能让医院维持下去。

　　“但他的措施没法实际贯彻。使徒被杀后，医院进入到背叛时代。人人罔顾自己的理想。医生人浮于事阳奉阴违。各科室是既得利益集团。医务人员反对研制万能治病仪，因为这不仅会令他们丢掉工作，还将使其失去从病人身上捞钱的机会。更要紧的是，他们不承认自己有病，也不认为医患能结为一体。不管在哪颗星星上，这个逻辑都根本无法成立。

　　“他们最在意的是什么呢？是在火星的环境中，在没有家庭的情况下，如何能够把自己的基因遗传给后人。这才是头等大事。男医生与女医生及女护士，长期保持淫乱关系。这违反了他们当年来火星时许下的誓言。他们抱团结伙，明里暗里与院长作对。以教导员为首，还想篡院长的位，甚至制订了谋害院长的方案，就像当年杀死使徒一样。

　　“院长百般无奈，拿这些人没有办法。火星孤悬天外，无人员补充，又要应对战争威胁，他还得依靠这帮手下来维持。有一段时间，医院出现了谁也不信任谁的局面，跟无政府状态一样。有权有势的处心积虑捞钱，没权没势的欺压病人。医院不但偏离了建立的初衷，还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改革进行不下去了。

　　“但院长仍在坚持。他以为只要他不倒，医院就不会垮，咬牙也要挺住，直至渡过难关，迎来转机。他改造了自己的身体和大脑，同时要求每位医生也改造他们的身体和大脑。他要把所有人的神经系统连接在他的脑子里，听他的统一指挥。他用这种方法来换人，也是孤注一掷吧。这样便能在物理意义上实现创造新人，局面就会好转。

　　“但他忽略了要害问题——医院作为一个系统已经坏了，改造医生又有什么用呢？甚至连医学科学本身也在走向终结。有人发现数学正在消失。这是当初来火星时没料到的。只以为到了太空，便有机会开发更先进的医学科技了。但医学越是高级，就越不可靠。这是一个哲学命题。对此没有认真做过准备。无人知道医学为什么会走向终结。宇宙中似乎存在着某种超出理解的奇怪法则。这意味着能够支撑我们的那个根本性的东西没有了。这是一种更厉害的背叛，来自最深的层次。

　　“院长终于醒悟了，明白一切在医院诞生之前就注定了。现在做什么都晚了。医生也看穿了这个，拒绝改造，纠合起来，另搞一套，要用自己的方式为医院续命。院长只好铤而走险，把病人从亡灵之池中释放出来，发动他们来挽救医院。这便是暴动的起因。结果这形成了新的背叛。院长没办法控制住病人。这加快了医院的覆灭。”

　　爱老打断冬露，不满地插话：“这你说得不对。病人怎么就不能救医院呢？眼下只能靠病人了。没有院长号召，我们自己也会义无反顾冲出病房。这可不是什么背叛。是黄帝要我们这样做的。对吧，杨伟兄。院长一点也不可怜，他是自作自受。”

　　冬露急忙道：“是的，我的意思也是如此，病人才是最了不起的。他们的背叛具有正面意义。但是，瞧瞧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呀？”

　　你揣测，病人被绿色和平军击败，让冬露的心态发生了改变。她也气馁了。她果然就不说了，扭头走到一边。老头儿深情而期待地注视你，像是希望你能为他撑腰。你没想到，院长竟然是暴乱的幕后指使。你原本以为，越是病重，越能存活。你又看看夏泉，像是想要问她，你知道这些情况吗？夏泉没好气的样子，双手环抱胸前，脸色铁青，不屑地看着冬露。春潮和秋雨分立两侧，好像抱有莫大兴趣，想瞧瞧事情怎么发展下去。

　　守馆人姿势难看地伏在院长尸身上，似要做到尽忠尽责尽孝。他不时抬眼，怀恨般打量爱老，大概以为院长之死跟爱老有关系。随后他为死者换衣。院史馆居然预备了寿衣，考虑得可真周到。你还以为火葬场才有这项业务呢。

　　你没有搭理爱老，却对冬露说：“喂，你刚才说些什么呀。”你想责备她危言耸听，像是要以此方式，与这女人说话，攻破爱老对她的垄断。你的胆子也变大了。爱老不高兴地抬手指你：“吾儿，规矩！”你便噤口了。

　　像是受到你的鼓励，冬露重新有了兴致，又要往下讲。你却不想看到爱老带来的女人在这儿夸夸其谈。你意识到这会伤害夏泉。但你不敢造次。这时爱老表示，他所做的，是救儿子、救医院、救世界。这是院长做不到的。为此可以付出一切，装病，生病，放弃医生资格，发动病人起义，冒生命危险与医生打仗，剥掉死人身上的白大褂，寻找万能治病仪并毁掉它，砸烂旧医院，建立新医院，打造药帝国，亲自担任院长兼国王，受黄帝之托在宇宙中推广中草药，改变时空的宏观结构……这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能解决医学终结的难题。你觉得爱老在垂死挣扎。他已是孤家寡人。你有解恨感，又长叹口气，再看院长之子，觉得同病相怜。这个老头儿为什么不好好做他的医生专业呢，他怎么会成为历史的叙述者和看守人呢？这种私相授受，仿佛正流行于医院。你身上发冷，很想紧紧抱住四名女子中随便一人。

　　爱老提议：“大家难得来一趟，去看看藏匿得最深的、不作公开展览的档案吧。才有核心机密呢，可证明我说的。冬露，你要加油啊。一个人被工作弄得神魂颠倒直至生命最后一息，这的确是幸运。杨伟兄，如此可好？”冬露未应声。你低下头。守馆人慌张阻止，被爱老推到一旁。大家随爱老走。守馆人跌扑跟上。

　　果有密室。门上贴着封条。爱老一把撕掉，撬门而入，发现了保险柜。爱老要求守馆人说出开锁密码。守馆人不干，说按照规则，要他和院长两人，共同启用，才打得开。夏泉想了想，说：“我这里有啊。”她拿出一叠白纸，就是先前打印的，又涂了从院长大脑液囊中提取的物质，立即显影，现出一串数字。“这个不对吧。”守馆人说。爱老便让冬露揍他，打掉几颗牙齿。他才讲出密码。与纸上数字拼在一起，形成完整的，就打开了。见有一台机器，但已毁坏。爱老取下硬盘，又找了一台解码仪，播放出来。是原始档案记录。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