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疾病是万有的常态

　　平台在迅速升级。转换的速率更加快捷。理解事物的难度不断加大。或许是离世界毁灭越来越近了。

　　附体催促我观察大冷斑。其实也不是观察，而是从它边缘掠过，几乎就是以身体贴近了用毛孔感受。才发现这是一个器官模样的物件，类似巨大的淋巴增生组织，散发出腐肉般气味。

　　我约略记得，早年在研究微波背景辐射时，人类也发现了这个东西。据说它的温度比别的地方更低。最开始无法解释，以为是仪器误差或计算有错。后来认为这是一个宇宙超级空洞，半径超七亿光年。但根据人类现有理论，宇宙在进化中不可能形成巨型空洞。所以无人知道大冷斑的真相是什么。有的天体物理学家认为是外星高级智慧活动造成的能量异常区域。

　　有大量杂乱信号从大冷斑里发出来，那儿的确有不少文明正在灭亡。伴随着恶心的流质喷射，翻腾出黑色黏液和雾气，又间断性地有光点耀射。在这种绝望的地方，连黑洞也不可能存在太久。

　　附体说，这就是宇宙的一个病灶，是宇宙存在缺陷的证明。相当于肝癌吧，气血运行堵塞了，跟着连组织也被掏空。

　　但附体并没有举出证据支持他的说法。什么都要由我来观察。不过仅仅瞄上两眼，倒是感同身受。那种病歪歪的情况跟我的状态基本一样。

　　我跟随附体体验宇宙的过程，颇为特别。有时我觉得并不是在真实宇宙中穿行，但它又跟真实的宇宙毫无二致。我刚开始以为进入了虚拟现实，像是有台机器把宇宙立体投影在我大脑的视觉皮层和感觉中枢。这可能是一套把全息缩影术、显微镜标本分析法、血管纳米侦察兵综合在一起的系统。

　　也许宇宙的确就是一个细胞吧。

　　附体接着介绍了宇宙遇到的更多病理学问题。

　　比如，宇宙无法在宏观和微观上达成自我默契。它的结构功能失调远远超过和谐。在数学和物理学领域，存在大量宇宙自己也无法解决的悖论。在某些区域，时空像骨折一般正在局部坍塌。宇宙要靠量子纠缠来维持其结构，如果纠缠减少，它就会分裂，这跟细胞的分裂是一样的，但量子本身却像幽灵一般不可捉摸，引发突变。暗物质和暗能量都相当于坏死的组织。还有莫名其妙的熵，这个本无必要的东西到底是如何掺进来的？怎么回事，宇宙竟然在不可阻止地衰老，并走向死亡，而它还那么年轻！它本来是打算不朽的。

　　附体介绍，专业来讲，“疾病”这玩意儿，无非是机体偏离正常形态与功能的一种现象。也就是说，由于某种原因，生命出现异样，机体的形态和功能发生变化，正常活动受到限制或破坏，或早或迟表现出可被观察到的症状，最后导致死亡。疾病无处不在，痛苦遍地皆是，乃为宇宙间一切色法的本质，从微观尺度横跨至宏观范围，从有情生命延伸至器物世界。

　　我问附体，这是一种解释，还是一个事实？他说，二者没有区别。

　　“说到宇宙得的这病，表现形态肯定与人身上的病有所不同，但同样是病。人这么个小东西都要生病，宇宙那么大，那么复杂，怎么可能会是健康的呢？人是小宇宙，宇宙是大人体。人身上有的，宇宙也统统有。只要看到一个病人存在，就能推断出整个宇宙有病。天堂与尘世的相似度，比以前以为的还要大。”他说。

　　亲眼见到宇宙的本来面目竟是一如附体邀请我看到的这般，我无话可讲。我以前对宇宙的认识太肤浅太表面了。

　　“不仅人人有病，而且宇宙有病。”附体加重语气。

　　“那就是吧。”继白黛之后，附体引领我看到了真相后的真相。他否认自己是洛克菲勒基金会派来搞垮我们的病毒。

　　“疾病，是万有的常态。这跟人类先前想的不太一样。”附体说，“你们的天体物理学家相信，宇宙做得跟一台精密机器似的，常数也好，星系也好，基本粒子也好，每个细节设计得天衣无缝，好像一架钟表。若要解释宇宙，只需用一个长度不到三厘米的公式就可以了。实际不然。跟人一样，宇宙的本质是瑕疵和缺陷。理解宇宙的关键在于认识到它有病。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世界。宇宙不会按照数学、化学和物理学的公式按部就班走向善终，而是会随时暴亡。”

　　“这么说来，宇宙重病缠身了。”我心想，天体物理学家现在都身为病人被收住院了吧。

　　“可不是嘛，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前赴后继、绞尽脑汁、呕心沥血，也未能发现宇宙终极规律。你们的物理学越来越魔幻。因为人类错把有病的宇宙当作健康的宇宙。”

　　“知道了。我们生病，是因为宇宙有病。”我才明白，难怪我的腹痛症状消除不了。这其实不是附体造成的。

　　“宇宙也在疼痛，可是，人类却不知宇宙的疼痛。这是生命演化的最大失败。”

　　“疾病无处不在……”

　　“宇宙最初也拒绝承认自己有病，但疼起来，终究受不了啊。”

　　“很绝望，是吧。”其实我本来不想说这几个字。绝望到了极处就不绝望了。回忆我的看病经历，再看看宇宙，连它也受不了，用“绝望”来形容，未免小气。是该怜悯同情还是该幸灾乐祸呢？很多人得了病，痛苦得要自杀，还有不少人直接病死了，或者被执行了安乐死，有的种族或物种瞬间就被某种流行病摧残得奄奄一息或干脆灭亡。而这可能只是缘于宇宙的几声呻吟。

　　“是的，宇宙十分绝望，不得不承认病重。随后，它开始为自己治疗。”附体说。

　　“宇宙……为自己治疗？”

　　“为了摆脱病痛，宇宙把自己进化成了一座医院。”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