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医院的另一个名字

　　与其说生殖器和医疗的关系引起了我的兴趣，倒不如说赵叔坦白他的罪恶的彻底程度更令人叹服。我一边想象他的那玩意儿有多大，一边念及有一天我会不会也这样呢？

　　我也极想知道，白黛的什么基因被改造了，或者还有什么基因尚未被改造。这可能是通向她死亡答案的线索。我有时猜测，她是被改造失败的公黑猩猩杀死的。据说医院实验室里的确豢养了一批这种动物。

　　新的树状图接二连三出现，看得人眼花缭乱。更多的生命活跃在画面上，除了猩猩，还有狗熊、狼、猪等等。生殖问题曾经是生物群体公共生活的核心问题，或称“根问题”，它一解决，就解决了枝叶问题。拿到文明国家的层面上，包括了从出生到出家、从发育到发展、从择偶到择业，乃至以前难以治愈的贪腐之疾。这些都纳入了现代医学生理学的基本范畴。

　　饥饿基因或许在历史上曾经起过进步作用，比如说加强了民族的凝聚力，让大家聚在一起去攻打另一族，抢人家的东西来吃来用。但随着文明发展，它的消极面就呈现了。在其基础上，衍生出了权力基因、暴力基因、嫉妒基因、仇恨基因等，这些全是千万年来累积在民族DNA上的突变缺陷，破坏力相当大。如今通过广泛实施生物工程疗法，可以定点清除了。国家的发展就真正插上了翅膀，超越美国指日可待。

　　病人们继续声泪俱下作着检讨。有人讲到，自己有肥胖症基因。这是人类与黑猩猩和大猩猩一起从一千五百万年前的共同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变异基因，也称作“节能基因”，目的是为了在食物匮乏和饥荒来临时把糖分转化为脂肪。肥胖带来的社会问题不比饿殍带来的少。如今托医院之福，得到了祛除。

　　精神科的病人也声势浩大加入了进来。危害社会的四大神经系统疾病正受到抑制——精神分裂症、躁狂抑郁症、重度抑郁症和自闭孤独症，它们无不与遗传因子有关，是基因组某些区域的重排给神经系统带来了严重后果，乃是各种思想犯罪的肇因。

　　同性恋者的不良趋向得到了控制。在药时代，分桃断袖之好，同样是恶性疾病的一大源头，破坏了社会和谐。

　　接下来的，还有酒精、香烟和毒品依赖，相关基因也都被敲掉。

　　我不禁看了一眼白黛。她面目憔悴，嘴唇发干，耳垂上的五角星变黯淡了。我知道她酒瘾又犯了。但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至少得等参观结束之后吧。

　　“觉得有趣吗？”她似乎有些在意我的猥琐眼光。

　　“还算可以吧。”我的腔调毫无意义。她是要检查我的工作进度吗？

　　“杨哥，你知道怎么让猪飞吗？”

　　“猪？”她的问题让人不安。是说病人是猪？我在她眼中竟不是黑猩猩？“我们之前不是生活在黑猩猩国度吗？”我心想，黑猩猩比人好。我曾听说，有一只黑猩猩在被用于医学实验后，被遗弃至岛上，失去伴侣和两个孩子，从此过着孤独生活，但当医生去看它死没死时，它高兴地扑上去与人亲热拥抱。

　　“是猪的乐土哟。”白黛撇了撇嘴角。

　　“这样啊。”

　　“我告诉你吧。一般人会想到用飞机运猪。也可以画一片蓝天，给它们愿景，让它们想象自己是孔雀。但最快的办法是改变它们的基因，嘻，将猪直接变成孔雀。”

　　“不嫌麻烦啊。”

　　“医院不怕麻烦。”

　　“猪飞到哪里去呢？”

　　“你不会动动脑子？”

　　“天堂？”

　　“屠宰场。”

　　“你想说医生的基因跟我们不同吗？”

　　“医生当然不是猪。他们是什么呢？”

　　她的表情像一片荒弃的沙漠，一点绿洲的影子也没有。死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我不喜欢她谈论医生的口吻。我对她生出纠结的怨懑。她的酒精依赖为什么没有被消除呢？难道医生疏漏了？同时我又不由得增添了对她的亲近和依赖，就如同小鬼站在阎王边上。

　　赵叔没有听见我们说话，他自我满足地发出礼炮似的轧轧轰鸣：“感恩医院，感恩医生，我们正在建设一个干净养眼、公平正义、生态环保而充满活力的新世界！”

　　一长条红色巨幅标语哗啦啦应声坠落在眼前：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人民的陋习一旦改变，好政府就诞生了。

　　把这些看下去是很累的。我对政治并不感兴趣。我是来治病的。

　　但白黛说：“再看看吧。”

　　我说：“好。”

　　她道：“好看吗？看几千遍了。”

　　这一瞬间，我有一种此情此景早已经历的熟识感。

　　她解释：“这样看下去，你就会变聪明，从而发现蛛丝马迹，找出我的死因。拜托了。”

　　实际上，遗传医学及神经医学的发展，可以把特定人群改造得格外聪明或者十足愚蠢，从而重新确定社会阶层的划分，让族群结构更为合理。这并不难，因为已经找到了决定个体智商差异的基因。

　　馆里设立了专门区域，展示了病人们做出的新发明，什么发药机器人啊，智能输液监视器啊，病房环境调节风电系统啊，雨氯化钠液转换器啊，等等。赵叔说，有的基因参与多巴胺代谢，它的突变体与标新立异的个人性格有关，那么就上调它，以提升病人的创造性；有的基因及其突变体跟自我约束有关，那么就培养它，让人乖乖听话（我怀疑赵叔本人就属于此例）。另外还发现了忠诚基因和爱国基因，在这方面正集中技术力量加以优化。

　　我怀疑，白黛体内，是否有忠诚基因和爱国基因。黑猩猩知道这个吗？

　　有的展板上写道，通过编辑基因，进一步可以定向培育出患有帕金森氏症或阿尔茨海默症等脑部疾病的病人。有的基因修改会引发不可预测的新病变，甚至直接致人死亡。这未必是坏事。医学科学家正在研究应用它们来替代旧式刑法，以惩罚犯罪，从而为司法体系带来历史性变革。这又给新型民主政治的发展注入了活力。国家强盛的根基即在于此。

　　在苍白的住院部大楼里，绿色的森林持续不断成长，洪水般淹没了贫瘠肮脏的大地，令人心潮澎湃叹为观止。针对个体的精确治疗，就这样转换成了鸿篇巨制的集体美学。我忍住腹痛，认真听着、看着。

　　我已然明白，这就是为什么如《医药报》所说，人类迎来了万年以来的最大变局。

　　历史是由人决定的。因此，操纵和组织了人，就能掌握和改变历史，从而塑造未来，定义文明。

　　说到底，检验一个世界是否成功，就是看它能否创造新人。

　　医院的重大意义由此彰显。在药时代，医院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健国社”。

　　——医院不仅是治病，更是要培养新人，从而使国家的肌体保持健康。

　　这个意义上，医学是制造业，且是创新型制造业。

　　白黛忽然不见了。她去找酒喝了？我在人群中寻觅她。在患者的汪洋大海中，她沉没了。

　　你现在可不能死啊，否则我该怎么办呢。我在心里呼叫。

　　我感到虚弱和孤独，身体又痛起来。

　　我亦担心哪天轮到我做讲解员。对此我缺乏自信。要是疼昏在展览现场，会不会被改造成愚蠢病人啊。病友们早想看我倒霉了。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