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圣战般的目标
28.圣战般的目标
操作室的墙上有挂图,是关于微生物的介绍,像是为方便访客而制作的。
微生物是自然界分布最广、数量最多的有机体,也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生命之一,是所有生命的基础,或者说,生命中的生命。组成动物和植物的细胞,最早就是由细菌进化来的。甚至可以说,一个人就是亿万细菌的合体。医院的中心任务,就是跟微生物打交道。
微生物包括细菌、病毒、真菌等,要放到显微镜下才能看见,它们使人得病,也让人活下去。一个人的身体里生活着一千万亿个细菌,重量达三公斤,它们的总数比人体细胞的四十万亿个要多多了。其携带的基因总数则是人类基因三万个的三百倍。人与它们共生,已经彼此适应,取得平衡。比如说,在肠道里就寄生着一百万亿细菌。它们是人体内正常的微生物,对人是有益的。
医生们处理微生物的方法多种多样,并不仅仅是杀死它们。“假山”医生领导着一个课题组,“小提琴”医生和“艺术家”医生都是成员。他们正在电脑上设计一种新型细菌,为它植入人工碱基,重新合成蛋白质;他们还把蛙的基因导入细菌,同时升级一种能把外源DNA序列安全高效运载到合适部位的“驯服”病毒,它能够“聪明”地避免被人体免疫系统识别;他们还培养一种复杂度更高的趋磁细菌,用来获得目标分子和细胞。在病人眼中,这些工作跟魔术似的。
“假山”指示让“艺术家”和“小提琴”接待白黛和我。这待遇令人受宠若惊。我意识到医患关系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艺术家”仍然没精打采,也许又是刚从手术台下来吧,却有一种轻狂的摄魂魔力,傅粉容颜上闪烁着天才般的创作灵光。他睃了一眼白黛和我,挤出一丝笑意,说:“啊,患者,我们在急诊室见过,老朋友了。怎么样,病好些吗?欢迎来微生物操作室参观。”
“果然是挽救医院的基地吗?”白黛说。
“小提琴”严正道:“看来,患者对医生的工作还不太了解。”
随后两位大夫简明扼要讲解了正在做的事情。除了前述的,还包括研制新型抗生素,促使细菌产生变异,然后提取其DNA进行加工;改变大肠杆菌的基本形态,并将其植入非生物宿主体内,尝试用来操纵机器人;研发微生物燃料电池,将它放入人造肾;改变天花毒株,看看这种业已消失的传染病能否复活,并产生更大致病力;利用细菌制造大脑,并将之与计算机结合,以引发神经科学和人工智能的新革命。等等。
最核心的项目是把权力基因、暴力基因、嫉妒基因、仇恨基因加以综合放大,让它们以微生物为载体传播,在关键时刻发挥决定性作用。这也包括将其植入正在研发阶段的人兽嵌合体。这乃是为了保卫医院。说到医院,它跟个人一样,处于永不停息的竞争和斗争中,那些安于现状不愿拼搏的医院将会遭到淘汰。所以,权力、暴力、嫉妒和仇恨,不仅不可放弃,还要加以强化。这才是不让病人出院的真实理由。
医生又说,大量研究是为了防御“做空者”的病毒攻击,基于防卫和安全的考虑;另一些才是出于纯粹兴趣。
“朋克属于技术流,是真资格的极客。”“艺术家”说,“我们欢迎患者加入。只有医生,没有病人,做不成局。”
在旁边隔间里忙碌的“假山”医生抬起头,透过玻璃窗略看了我们一眼,就仿佛检视新送来的生物标本。两台挂在悬臂上的智能摄影机,在实验室里游来游去,把医生们做的事情拍成纪录片。随后“假山”示意“艺术家”,让他把白黛带到他那里去。
只剩下我和“小提琴”在一起了。我才端详她,见是一个清秀的女人,已届中年,却仍妩媚,眼神灵巧而温毅,又有知识女性的端庄和自恋,展现出纯天然的贵族蓝血感。
“做神做的事,对吗?”不知怎么有些慌乱,我随口说,想到微生物操作室才是有资格代表医院干掉国家这个庞然大物的主力部队吧。
“你还什么都不懂,就觉得了不起哟。”“小提琴”像机器麋鹿一样腼腆地哧哧笑出声,却神态倨慢,若在谈论一个圣战般的目标,很快又显得有几分矫情的烦郁。
“听说,你们的行事准则是,尽量减少概念上的讨论,先争分夺秒干起来再说,万一有错再改。至于伦理方面则不作太多考虑,是吧?”
“没有时间了。”女人决然道,“不就是改变人嘛。关于什么是人,世界上不同地方,有不同定义。”
我看看医生身后大片金属和玻璃的发电装置、实验仪器和高速计算机,以及各种绞缠在一起的电线和管网,还有写满文字和数字的白板和黑板,觉得犹如摄影棚的布景,而医生和我一起,顺理成章构成了演员团队。
“假山”和“艺术家”把玻璃窗上的一个遮光板放下来,我看不见他们在隔间跟白黛做些什么。我怀疑白黛会在这里死去。对此我无能为力。
“小提琴”说,她最早是儿科医生。还在医学院做学生时,她就憧憬医生生活,喜欢那种挑战和波动,早晨睁开眼,光是想象一下今天会收治什么病人,就足以令人兴奋。治好一个孩子,便有成就感,虚荣心也得到满足。想想世界上竟有那么几个人的生命,确实是因为你而活了下来,因为你而获得了有质量的生活,这就跟女娲造人一样。当然了,天天近距离接触生命和宇宙的奥秘,这也让人目空一切自命不凡。
但工作两年后,激情冲动不再,更多是劳累,大量的委屈,连续不停跟患儿家属吵架。重病险恶,暗礁狰狞,危机四伏,心弦紧绷。每天处在崩溃的边缘,院长还说是用高压不断激发医生潜力。她和同事休息时就自嘲或“互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当天没有特别不开心的事”。很抓狂但又活了下来。身体渐渐垮了。另外,挫败感时时袭来。很多病人无法救治,死后连病因也查不出。
有一次,医院收治了一个得红斑狼疮、合并严重肺动脉高压的男孩。她和病房教授一起,一门心思查找文献,希冀找到便宜有效的治疗手段。经过反复的专业组查房和治疗调整,男孩的病情逐步得到控制。但就在出院前一日,她正准备男孩的出院小结时,护士冲进办公室喊:“病人在病床边忽然倒地,猝死!”虽经抢救,人还是走了。
她逃兵般躲进办公室。在将出院小结换成死亡证明时,她意外发现第二天是男孩生日,一时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趁医院进行全科化改革之机,她设法调离了儿科。此后,她不再希望收治的病人都是疑难重症,她开始祈祷值班时病房要平稳,希望她的病人都活得好好的。她巴不得每天的生活都一样,一切固定不变。这样过去了许多年。
“但医院不允许一名花了大把时间和金钱培养出来的医生这样下去。我也良心不安,觉得背离了年轻时的理想。因此,在前辈的带领下,最后选择做朋克,去求证医学的极限,去寻找超越医学的医学,才像打了激素,重新活过来。”她开诚布公说,似乎很享受与我这样的患者的交流。
“真是敬业呀。”我感叹。
“喂,请不要用‘敬业’这个词来降低医生的品格哟!”女人的声调兀然口琴般亢毅起来。
“是……”我心痛地意识到我又忘了浆姐的教诲。
“即便在最累最难最想拉倒不干的时候,医学在我们眼里也是充满魅力和神性,我们对它有发自内心的爱,这种爱在本质上和爱情、亲情同样伟大,也一如信仰。如果你能理解医生对医学的爱,那么,你就会理解我们的疯狂、执著和不顾一切。嗬,换个角度,当然也可以说是虚荣心吧。”
她介绍,从目前的实验情况看,仅仅是改造了很少一部分微生物,但某些新型的关键性细菌正在扩散开来,将开启连锁反应,这已经让人很有成就感。
女人掏出一个手机般的东西,点击图标。液晶显示屏上的细菌形态发生了变化。她说,这叫生命编辑器,联接万物,可以智能操纵原子,随时随地改变生物的功能和面目。这是一种打破实体、数字、生命世界界限的技术融合。新设计的是一种半人工细菌,能够快速增殖,可吞噬其他细菌,并让被吞噬者在宿主体内存活,形成一种新型超级细菌,然后吞噬更多细菌,最终演化为一个能自我复制、自我改变的新型生物。它同样是医院的有力武器,可用来反击“做空者”。
有一点也颇有意思:这种操作手段已变得非常简单,微生物的设计者今后不再必须是训练有素的生物医学家,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生命编辑器制造自己喜欢的细菌或病毒,只需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点几下就行。
这反过来影响到人类自身。一些长期与人相适应的微生物组被扰动变形了。医药朋克对于这些结果颇感兴趣。
“假如有一天人体内的定居细菌被改变,它们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正常工作,不再能为人体合成所需的物质,也无法抵抗外来病菌的入侵,最后自身甚至也会变成有害的细菌。是吗?”我哆嗦着问,预感到一种崩岩般的危险。
女人淡淡一笑,让我脱掉裤子,露出生殖器。我不得不按她说的做。她取出一个注射器,往我龟头上打了一针,把一管黄色液体注射进去。剧痛中,我想到了作为实验生物的豚鼠。
“这是疫苗。你不用再害怕了。普通病房可不给你做这个。”她自负地说,瞬间绽放成一朵美丽的罂粟花。
隔间的门这时打开了,白黛走出来,病号服解开,露出胸脯和大腿,创口们熠熠生辉,喷发出酒气。“艺术家”护送着她。这女人没有死。我略感遗憾。
“嗬,这只怕还不是他们最想做的呢。”白黛迷昧地瞪着医生。
“小提琴”骄恣而暧昧地说,“是的,课题组还有一个更大计划。”
“是什么呢?”我问。
“消灭基因。”“艺术家”的声音味同嚼蜡。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