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微生物操作室的秘密

　　“赵叔死前，可没这样讲。”我说。

　　“哼，怎么可能？属于妄议医院吧。”她不屑道。

　　“那你算什么呢？”

　　“我已经准备好去死。”

　　“你不会死的。”我低三下四说，为至今尚未查找到她的死因而抱愧。

　　“医生和病人越活越小心翼翼，这正是感受到了空前危险呀。都要死的。”她的印堂间发出玫瑰色的亮光。

　　“哦。”

　　“杨哥，是这样子的，现代生物医学科技把人改造了，我们不再是原汁原味的人类，而成了‘变种人’。当初古猿进化到人，说来变化也很大，但跟今天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我们是什么东西，今后属于哪一纲哪一目，谁也说不清楚。连地质年代也要再定义了。自更新世、全新世之后，进入了人类世，标志是智人搞的农业和采矿业，大肆扩张，使地球温度升高，臭氧层遭到破坏，海平面上升，海洋变酸，这致使各种新型疾病泛滥。于是建立医院，再造人类。人类世之后，随着药时代到来，就要进入行星史上一个变化最大的新时期了。它应该叫什么，专家们还没有想好。关于历史、社会、政治、经济和生命的所有理论，都要重写。杨哥，包括你，你这具被洗血过的身体，在它的上面，不久之后必定还会生出奇奇怪怪的枝枝叶叶，连你自己也不认得。然后你不再会认得周围的一切。医院虽然雄心万丈，但它无法理解也难以适应这个新环境呀。”

　　白黛像酒精一样洒向我的目光中隐现一层要仔细看才能看出的仓促，却好像并非对我表示同情，而只是针对我代表的这个濒临消失的物种而略有骇诧，她则不在此列。医院的公共平台上，经过长期治疗的病人，对个体的概念已经淡漠。我觉得，或许在潜意识中，白黛把自己当医生了。她甚至以为，她比医生更了解这个世界。她才是神吗？女人身上飘来更为腥浓的死亡气息。我开始为我们两个的安全担心。

　　从她的逻辑中，可以推知，一旦持续了五千年的人类世结束，就没有了真正的人类。而没有了人类，首先受到影响的便是医院——不会再有病人入住，医院就将失去存在条件及发展动力。诡异的是，医院又是促使人类世结束的原因。医院一旦消失，将产生庞然连锁反应，摇撼整个星球。这也属于唯药辩证法吧，正是医药朋克的哲学。

　　我对医院的存亡不是特别关心，却更加迷恋女人身上的创口和植入物。作为资深患者，她有一种不洁感和危险性，正是如此，她建立在敏锐和异样之上的美丽才更加直指人心。我要竭力控制，才能让自己的躯体不出现不应该的反应。

　　然后，我们来到微生物操作室。这里有很多医生和机器人进进出出。我们躲到一边，往里偷窥。女人单调的表情一下变得生动丰富，又有一种横越千古的寂寞。

　　微生物操作室的门口有几张动漫风格的招贴画。其中一幅表现的是发现青霉素的英国人亚历山大·弗莱明，他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他旁边是一个骷髅头，表明有致命病毒存在，外人不经允许不得入内。

　　人类的祖先生活在野外，是没有这些东西的。那时候，人与自然界进行大量细菌交换，与微生物无间相处。

　　随着文明的发展，“卫生”成了人类世的一个主题。卫生的目的，就在于把一切弄得干干净净、白璧无瑕，这就要求杀死微生物。医院便是干此事的。在病房，消毒剂和抗生素充分使用，人类越来越不容易与外界进行自然的细菌交换。最后，免疫系统就抵御不住哪怕很微小的病菌侵袭了。

　　“现代人退化得太严重了，已经到了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地步，对于微生物，宁可错杀一亿，也不放走一个。为了防止细菌和病毒入侵人体，医生马不停蹄开展科研，挖空心思找到阻截和杀死它们的各种办法。简直快疯了。”女人忽然咬住嘴唇，如临大敌般狠狠瞪着漆成牙膏一样白的微生物操作室。

　　像是白色恐怖呀。我寻思，这果然是医院或它取代的国家的标配颜色。“怎么杀死它们呢？”我问。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她像琢磨美酒商标一样盯住门上的骷髅。

　　我不敢违拗，便跟她擅闯了微生物操作室。这儿才是医院最险厄的地方。有三位医生正在忙碌，看着眼熟，原来是门诊部我见过的长得像假山的老年男医生、身板单薄如小提琴演员的中年女医生和形若先锋艺术家的年轻男医生。他们发现我和白黛出现，就大方邀请我们进去，仅仅因为我们是唯一来看他们工作的病人，此前还从未有过。看来医生也是需要观众在场的。我觉得他们像我一样孤独。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