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傀儡之城

　　对此夏泉也无能为力，她就提议去院史馆看看，或能在那儿发现什么。这样可与院长的记忆比对，填补空白，尽可能拼出全图，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院史馆由文学馆改建而成，是一组由两排矩形朱红色集装箱构成的并行式建筑，规模虽不大，但格局气势直逼火葬场及食堂，若形成鼎足之势。它被塑造为庙宇形制，装上了纷繁的时代指示牌。本来还在施工建设中，但由于医院乱了，工程告停，工人出逃。不过，展品已经布置不少，只是摆放得并无章法，历史前后错杂，逻辑关系不清。

　　你们进入，走走瞧瞧，也看不出名堂，仿佛在为何要兴建火星医院的问题上，又陷入迷津。忽然，尘埃和雾气中探出一个男人脑袋，这人瘦瘦尖尖，眉毛像两道城墙，肩胛和手腕粗粝如大树桩。原来是肾脏内科主任。你们转身欲走。医生拦住：“刚来便走，什么意思，不给面子嘛。”

　　“啊呀，你怎么还在这儿，没有去搬氧气瓶吗？外面乱啦。”夏泉做出大惊小怪的样子。

　　“什么？”

　　“乱啦！”夏泉好是会装，她一句也不提医生已收复医院。

　　“乱？”肾脏内科主任腹笑，“从何谈起。医院从来就是乱的，何尝有一天没乱过？表面看似稳定，内部却也一团糟。病人一直没治好嘛，又缺乏信仰！医患关系是颗定时炸弹。但院史馆是台风眼哟，即混乱的中心。在最狂暴的地方，必有最安宁之处。这便是院长决定建造院史馆的用意，要为医院保留一方净土，以待来日重塑辉煌。他真是高瞻远瞩哪。”

　　“那么，你是在躲乱吗？”你问。

　　“躲？躲什么躲？我是守馆人。看护院史馆，是我义不容辞之责。别人都逃了，我绝不会。因为我有信仰哟，这是医院第一要紧的。说到肾脏内科主任这名号，只是我打掩护的身份。”自称守馆人的男人信誓旦旦，解开白大褂，露出绿军服，“这可是院长工程噢，要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有一天，院长是要回来视察的。没想到，第一批观众是你们。你们是谁？”

　　看着夏泉一本正经作思考状，你心中暗暗叫苦。你想告诉守馆人，院长死了，回不来了。但夏泉说：“我们不是暴动的病人。干脆，你带我们参观吧。”她也没透露她曾是医生。

　　守馆人这下高兴了，遂引领二人，浏览馆中藏品，并担任解说员。他说：“不管怎么乱，只要院史馆还在，医院就有希望。院史馆是我们力量的源泉。大家都接受过正规医学教育，怎能稍有风吹草动就不信了呢。”

　　你想，这大概是教导员之后，又一名坚守理想信念的医生。你却觉得空虚。参观一阵，看到一幅发黄的手绘，是人物素描，画中的家伙长得像个猴子。你想到巨神兵，没准就是根据这制作的。

　　“这人是谁？”你问。

　　“使徒。”守馆人说。

　　“使徒？”你记得，已有多位使徒被病人杀死，成了亡灵。

　　“火星医院的奠基人。”守馆人补充。

　　“是吗？”你心忖，难道不是先遣队队长利奈大夫吗？剧情又出现了反转。

　　“从海那边来的。”守馆人道。

　　“哟，海那边，它到底在哪里呢？”夏泉问。这个问题好像已令她格外纠结。

　　“不知道啊。总之，使徒跨越无以揣度的辽阔时空，来到火星。”守馆人说。

　　“究竟是哪位使徒呢？”你问。

　　“这不重要。”

　　“怎么而来？”

　　“坐船来的。”

　　“受谁派遣？”

　　“洛克菲勒。”

　　你听了苦笑。好像又螺旋式回到原点。

　　夏泉说：“讲讲医院是怎么兴建的吧。”

　　守馆人说：“使徒——不知是第几号——肩负使命来到火星，建立人类在外星的第一座医院。他在海那边挑选志愿者。人们纷纷报名。条件是医学院本科以上毕业，有从医经验者优先，思想品质和作风过硬。使徒告诉大家，做此事要有牺牲精神，因为这是单程票，有去无回。经过严格筛选，产生了第一批团队成员。使徒在沙漠上模拟了一个火星环境，训练他们。反复淘汰后，确定了一百〇八名基干队员。然后经过三百二十四天、两亿两千五百万公里的太空旅行，来到火星。那时这儿荒芜一片，渺无人烟。作为开拓者，使徒除了自己和团队，一无所有，从零开始。他带领大家，布下建筑、医疗设备等物质基础，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建成火星医院。他凭靠对洛克菲勒的一片忠心，坚持下来。他含辛茹苦经营医院，要把它打造成传奇。他带来的人也都不计得失，忘我奉献。”

　　“为什么要建火星医院呢？我听到了不同说法。”你颇疑惑。

　　“也可以反过来问，为什么不兴建火星医院呢？”守馆人说。

　　“好吧，为什么呢？我们死后，干嘛要来这里？”你追问道。

　　“看看院史馆吧。只有我们还在公布事实真相。”守馆人说。

　　你之前听说的是，僧侣探险队最早发现火星，他们要寻找藏身在环形山中的佛陀。利奈大夫告诉大家，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轴心国军打败的同盟国军，在陆地和海洋立不住脚，便撤退至火星，以太空为屏障，建造战地医院，疗治伤员，图谋反攻。教导员讲了另一个故事：打造新型文明，救赎整个宇宙。主编则说，火星医院是流亡犯建起的（这样一伙人怎么可能拯救宇宙呢）。现在又听到了使徒的传奇……种种说法似是而非，彼此矛盾又互相衔合。医院提供的信息量始终处于不足状态。没有什么比医生的出发点更可疑了。

　　守馆人不想再讨论火星医院的来历问题，他换上一副当家人的骄傲神情说：“医院建立之初，非常困难。药是关键。说起来，这也是心上之痛。火星曾经有过一个缺医少药的时代。连盘尼西林也生产不出来。这样下去，医院无法生存。于是一方面自力更生建立药厂，另一方面与过路的宇宙飞船勾搭，进行太空走私。但这样也难以满足需求，一段时间只好靠生产假药来维持。”

　　“让病人吃假药吗？”夏泉夸张地喊出声。看来她真的是之后才到火星的。你却不觉诧异，你儿时在父亲医院，也经常见到医药代表来卖假药。

　　“可以叫安慰剂嘛，是医院的例牌。”守馆人的价值观不同，但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当然也有不是假药的，比如基地农场种植的鸦片。火星重力小，罂粟长得高大。”

　　“好让病人对火星医院产生依赖吧，就不会逃走了。”你愧然说。

　　“最难的不是药，而是病人。由于时间紧张，成本高昂，使徒最初只带了医务工作者来火星，没来得及带病人。”

　　“什么？一开始没有病人？”夏泉说。越来越有戏剧意味。她也是医生，却连这也不知道。你想，也是被瞒了。

　　“所以搞了亡灵之池，临时再造病人吗？让我们有世界感吗？得感谢医院哟。”你已经不会再产生跟愤怒有关的任何情绪了。

　　“应该就是这样吧。否则又能如何呢？”守馆人说。

　　“病人都是傀儡呀。这是一座傀儡之城。难怪什么都怪怪的。真受不了。”夏泉说。

　　“没有病人，医院就失去了意义。这我还是懂的。”你说。

　　“好在终于度过了困难时期，进入到太空药时代。”守馆人说。

　　“也叫药时代？”

　　“宇宙史就是医药史嘛。人在宇宙中存在，就是治病的过程……所以医院是第一位的，然后才谈得上在外星球寻找有机物。你们能说清楚，当初鱼儿为什么要变成两栖类登陆、爬行动物为什么会长出翅膀飞上天吗？”

　　“大概不仅仅是为了打麻将。”夏泉没好气道。

　　“也是有病吧。”你觉得，就算这样，也没有资料或实物作证。

　　“后来呢？”夏泉问。

　　“后来，火星医院的运行渐渐走上正轨，使徒带来的医务人员茁壮成长。又有更多医生和志愿者坐船过来。医院像吹气球一样扩张。医生更加自信。病人日益增多。好一派兴旺繁荣景象。这样直到一天，一名医生忽然想，为什么要由使徒掌控医院呢？为什么不能轮流坐庄呢？在膨胀的权欲驱使下，他联合其他医生，发起一场暴动，把使徒杀死了，把他的尸体钉上十字架。他宣布，使徒早就抛弃了信仰，背叛了洛克菲勒。他建立医院，并不是为了救治病人，而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要搞独立王国，与海那边分庭抗礼。从此，医院转移到了普通医生手中。”

　　“原来最早搞暴动的是医生哟。”你道，“他们杀起自己人来也不心慈手软。所以也不好说病人怎样吧。”

　　“那名医生是谁呢？”夏泉做出一探究竟的样子问，“是如今的院长吗？”你想，到后来，院长也成了傀儡。

　　“这是医院的秘密，由于缺乏史料，已经难以考证……这更表明了建设院史馆的紧迫性，要用它来廓明真相。”守馆人说，“这比维持火葬场和食堂还要重要。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谁掌握了历史谁就站在时代制高点。复兴医院就靠这个啦。绕了一大圈，你们终于来对了地方。”

　　“是历史虚无主义的问题吗？”你惶惑地说。

　　“先看看再说吧。”夏泉撇撇嘴道。

　　接下来，参观了院史馆的核心陈列，主题集中在医院的辉煌成就上，包括切除巨型肿瘤、断肢再植、合成胰岛素等。也有跟星际旅行相关的医学进步，如防止零重力下的人脑偏移，在强辐射条件下实验新微生物变种，以及培养太空蛋白质晶体。这方面材料丰富。至于医疗灾难和事故，则略过不提。亡灵之事也不见记载。焦点集中在军事医学科技的进展——使徒死后，三〇一基地便与海那边的洛克菲勒基金会势不两立了。为镇压火星上发生的叛乱，洛克菲勒派遣星舰，发起讨伐，与火星进行了至少两次战争。这便是史载的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太空药战争。

　　“不管怎样，医院如今返本归源，重新发挥中流砥柱作用，代表了人类命运的正确方向。”守馆人说，“若无三〇一基地，就没有我们的今天，甚至人类历史也改写了。”他满怀希望瞧着你和夏泉，像是深信他的解说能影响和转化这两位访客。

　　“所有档案都在这里了吗？”夏泉边看边问，又做笔记，好像要把混乱线索理清。这时你会错以为她是冬露。

　　“是的，一件不缺，它们是医院走自己道路的最真实最生动的记录。”守馆人自豪地说。但你感到还少一些。眼前太干净，没见血腥。只要是医院，就有血腥，不用说还有战争了。傀儡要靠血才能活下去。这是你怕见又想见的。或许亡灵复活后，就在正式场合拭除污痕了。他们伪善而心虚。

　　展厅最后的部分是医院的未来，用儿童手笔般的漫画形式表现，是宇宙全图。各大星系连成网络，节日彩灯般闪闪烁烁，有亿万小红十字，为天体作出标注。又以一个巨型的中心红十字串起大格局。整个宇宙都是医院。所以火星只是一粒微尘，却成了开端。然而，并不见宇宙的医学大同社会的构造细节，更没有发现万能治病仪的蛛丝马迹。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