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人生皆苦的由来

　　附体让我贴近观摩宇宙中的生命和文明。他们的境况并不比人类好多少，甚至更凄惨，都在痛苦挣扎，有的濒临灭亡，有的已经死掉。

　　原来，宇宙的造物统统也有病，而且是重病。谁也逃不脱“疾病是万有的常态”定律。另外颇为恼人的是，智慧生物感受不到宇宙有病，只知一味求得自己活下去，却不能为宇宙的痛而痛，对宇宙将死，毫不怜悯。

　　附体说：“同样是设计漏洞吧，或者说，漏洞中的漏洞。你能指望一个病人捣鼓出什么好东西来？连个生命现象都搞得如此不完美——这便是宇宙先天缺陷的另一个旁证。为什么晒个太阳就能让人得癌症？为什么几乎任何事情都可能引起伤害？为什么百分之二十五的人携有近视基因，这样只能在老虎十分靠近、在你快要变成它的佳肴时才能看见它？为什么把食物送进胃里去的食管和把空气送进肺里去的气管会在咽喉交叉，并由于这种拙劣的设计而导致了许多死亡事故？为什么会发生胆固醇沉积在动脉壁上的糟糕问题？这就好像是奔驰公司的设计师在汽车油路的设计上使用了一段吸苏打水的塑料管。免疫系统当然是有用的，但为什么它会攻击人类的组织而引起诸如风湿热、关节炎、甲状腺功能亢进症、糖尿病、红斑狼疮以及多发性硬化这些自身免疫病？还有妊娠时的反应，为什么一个将要做妈妈的女人在需要营养供应子宫里发育成长的胎儿时，却因为恶心吃不下东西，甚至还要把已经吃下的东西呕吐出来？为什么男女之间的性反应那么不易配合，为什么就不能把这事做成双方一起达到高潮、同时获得最大满足的模式？都这样不幸了，为什么还要彼此伤害？为什么我们的快乐总是那么短暂，一瞬即逝，而痛苦却没完没了？为什么刚刚达到一个长期为之奋斗的目标之后产生的不是成功的满足，却是朝着下一个遥不可期目标出发的新欲望，并由此带来更大的痛苦？这些都没法解释。”

　　我说：“我在医院读过一本书，好像有解释，说这些都是进化中的妥协和折衷方案。我们的身体是由非洲草原上过着狩猎和采集生活的小部落的祖先们，经过几百万年的自然选择而定型的，它还来不及改变自身以配合高脂肪饮食、汽车、药物、人工采光和中央空调等忽然而至的前所未有的新环境。这是进步的代价。另外妊娠反应是为了防备胎儿受到有毒食物的伤害……”

　　附体说：“这都是自欺欺人指鹿为马的大谎言，是为了论证医院的合法性而生造出来的。自然进化论不适用这个靠个人意志一夜之间强扭出来的世界。设计漏洞才是疾病的唯一原因。的确，文明到后来发展得也很快，有的宇宙常数连同物质的基本结构一起，已经被超级文明改变了，按理说可以解决自身的问题，但这却成了星际战争的策源，非但不能为宇宙治病，还加快着宇宙的覆灭。宇宙才知道，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啊。这些问题平时不作思考，死到临头就来不及了。”

　　事实上，已经来不及了，看看身边的事情就明白了，简直没有一样称心。就我而言，活到四十岁，以前只知人生皆苦，却不晓得其所由来。现在知道了，痛苦之本质，就在这里，是从宇宙诞生那一刻就决定了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想到与白黛和朱淋那毫无快感的相互治疗，我也只能略有嗟叹。

　　置身于星海的波涛中，呈现在我眼中的确实是一幅悲惨图景。关于宇宙中有多少生命、多少文明，以前人类也做过一些公式进行推算，比如有名的德雷克公式。有人测出银河系就有五百万颗到二千五百万颗星球上居住着智慧生物，并发展出了先进文明。而像银河系这样的星系，宇宙中有八百亿个到两千亿个。这样算下来，文明还真是不少。

　　可惜的是，它们一概有病。只要待在宇宙中，就避免不了痛苦。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没有考虑到这个，就去研究天文，发射宇宙飞船，登陆地外星球，只意味着更加绝望。难怪附体说在高级文明那里医学已经取代了物理学。然而现在就连医学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了。

　　附体说，生命是用细胞来做结构的。宇宙大约觉得，这种设计已经够复杂、够精致，不能被仿造了。但光是一个人体细胞中，就有四十六个DNA分子，如果把它们拉直了头尾相连，长度超过两米。一个成年人的体内大约有六十万亿个细胞，倘若把他的所有DNA连在一起，总长度达一千二百亿公里，是太阳到地球的距离一亿五千万公里的八百倍。

　　好了，用脚指头想一想都明白，在这么漫长的线路上，怎么可能保证每个环节不出错呢？这正是生命的悲剧。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