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裁缝匠
天才蒙蒙亮,我就起了床,这是我离开警校之后,起得最早的一次。
我开车来到了北西小区,北西小区人口流出,显得萧条,小区正门口,两个年过六旬的安保员正坐着聊天,全然不管走进小区里的我。这样一个破旧的小区,安保员就是摆设。
北西小区里到处都是垃圾堆,也没有人清理。最里端案发现场所在的住宅楼外还拉着警戒线,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于是,我转到北西小区的物业管理中心打探。小区刚死了人,物业管理中心里的几名员工正聊着这事,没人发现我。
“钱涛一个月前就来投诉,说门坏了。要是当时我们给他修的话,他或许就不会死。”
“别胡说。老板吩咐过了,再有警察来问,一口咬死,门没坏,免得惹祸上身。”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摸清了事情缘由。
案发时,钱涛家的门锁被卸下来了,但警方并未在门外发现凶手强行破门的痕迹,这是因为钱涛家的门锁原本就是被卸下来的。凶手进入钱涛家时,门并没有锁。一个月前,钱涛便数次要求物业管理中心上门装锁,但由于钱涛死活不肯搬出需要重新改建的危楼,物业管理中心便没有搭理他。
我悄然离开,在北西小区里发现了徐萧莜。她穿着法医袍,提着工具箱,只身前来。她听到我呼喊之后,停下脚步,微笑着问我:“鹿远,你来这里干什么?”
“有迫不得已的原因,需要知道这起案子的凶手是谁。”我老实回答。
徐萧莜想了想:“正好我要再勘查一遍现场,你跟我上去吗?”
我冲徐萧莜眨眼睛:“又当法医师,又当勘验师的,不累吗?你主动帮我进现场,是不是喜欢我?”
徐萧莜玩笑道:“你认为是,那就是吧。”
徐萧莜说完,走进楼里。跟着徐萧莜,轮守的警察把我放进去了。
“钱涛家的门锁坏了很长时间,没有安。案发时,他的家门就是开着的。如果凶手是有目的地杀害钱涛,那他一定知道钱涛家门锁的问题,凶手可能是小区内的人。”说话间,我们进了钱涛家。
徐萧莜戴上了手套:“你怎么知道?大汪还在头疼门锁的疑点呢。”
“有时候,警察身份并不会为查案带去便利,不是所有人都对警察说实话的。”
徐萧莜怪异地瞄了我一眼:“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警察?”
见我不回答,徐萧莜转身进了厨房。地上的血迹还在,徐萧莜半跪着,不知在找什么。直到她手中的放大镜停在了厨房的一处地面上,我蹲下身,发现那是一个用肉眼很难发现的豁口。
“你在看什么?”
“把手上沾了灰色颜料的锅盖边缘有个凹口,通过损坏痕迹鉴定,我判断那是锅盖砸落在地上时产生的痕迹。损坏痕迹还很新,锅盖有可能是死者遇袭时掉在地上的。”徐萧莜对我解释。
而地上的小豁口,则是锅盖与地面碰撞留下的。
“凶手趁死者煮饭时,从背后袭击他,死者遇袭后,手中的锅盖落地。凶手用颜料涂抹尸体的面部后,又将地上的锅盖,盖回了锅上,因此,锅盖把手上留下了灰色的颜料。”我把当时的场景还原了一遍。
徐萧莜不置可否:“你的推测,倒是和邢井的推测一模一样。”
“锅里的肉,有问题吗?”我问道。
“验过了,没问题。”
我疑惑道:“那凶手是吃饱了撑的?杀完人随手把锅盖盖了回去?”
徐萧莜又起了身,慢慢地朝外走去,低头探索着。
“不对,凶手杀完人,离开过一次,之后又回来了。”到了门外的走廊,我盯着地上的血足迹随口说道。
徐萧莜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在观察这些血足迹吗?”我指着地上的血迹说,“这些血足迹,虽然近似椭圆形,但两端还是有区别的。”
凶手穿着脚套作案,现场留下的血足迹受脚套影响,难以成为确定凶手的证据。但是,人的鞋子,大多都是前端略尖,后端略宽,即使戴上了脚套,留下的足迹,两端往往也不一样。
地上的这些血足迹,是从厨房里延伸出去的,宽端朝厨房、尖端朝出租屋大门。凶手只有在踏入尸体周围,脚底沾上鲜血后,才能在地上留下血足迹。由此可以判定所有的血足迹,都是凶手在离开厨房时留下的。但从厨房到屋外的血足迹,大致可以分为两条行走路径,两条路径间隔了近两米。
“凶手一定出入了案发现场两次。第二次折回时,凶手脚下沾染的鲜血已经干了,因此没有留下尖端朝厨房方向的足印,但他回了厨房,又踩到了血,因此离开时,又留下了另一条宽端朝厨房方向的血足迹。”
听了我的解释,徐萧莜对我刮目相看:“你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你也太小看我了。你信不信,如果我要查,能比邢井更快破案?”
徐萧莜十分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也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没有多说。
提取到新的痕迹后,徐萧莜拍了照,返回西岸分局。
我没有马上离开北西小区,留下来继续探查。北西小区的住户,大部分都是经济窘迫的租房者。他们忙于工作,早出晚归,白天几乎没什么人。我一直等到了天黑,小区的居民才接二连三地回来。
打听了一圈,我发现了新的线索:案发前几日,钱涛与人发生过争执。
对方姓李名央,大家称呼他为李师傅,他是裁缝匠!
李央四十多岁,在北西小区里租了几间出租屋,将其改造为皮革缝纫厂。小区里有不少住民,既是李央的学徒,又是缝纫厂的员工。几天前,钱涛将李央的缝纫厂举报了。由于缺乏营业资质,李央的缝纫厂被迫停办。
没了生计的李央,大发雷霆,和钱涛大吵了一架。
我刚打听到这些消息,警笛就响彻整个北西小区。大汪带着几名警察从警车上下来,直奔一栋住楼。北西小区沸腾了,大汪去的,正是李央的住处。我拨开凑热闹的人群,来到了李央家门外。
大汪敲了许久门,无人应答,他破门而入。
大汪没找着人,当场向手下下了命令:搜查李央的家,并紧急搜寻李央的下落。
“大汪,找到证据了吗?”我问。
大汪见了我,皱起了眉头:“不是警告你别碰案子了吗,你还来这儿干吗?”
“北西小区也不是你们西岸分局开的吧,我还不能来这儿了?”
这时两个气喘吁吁的年轻男人跑过来,其中一个人焦急地说道:“警官,李师傅不可能是凶手,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另一个人低着头,不与众人对视,他应和道:“李师傅不可能杀人。”
“你们是谁?”大汪打量着二人。
“我叫戴晓松,他叫詹扬,我们是李师傅的学徒。”戴晓松信誓旦旦地说,“李师傅是和钱涛吵过架,但他绝对不可能杀了他!”
“李央去了哪里?”大汪问,“你们知道他的下落吗?他是不是凶手,我们查查就知道了。”
见戴晓松不肯松口,大汪又问了詹扬。詹扬始终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回答:“不知道。”
戴晓松又气势汹汹地说:“你们上门抓人,有什么证据?”
李央在北西小区的人缘很好,被戴晓松一鼓动,立即有居民将大汪团团围住,齐声道:“证据呢?”
大汪冷下声来:“案发当日零点左右,北西小区里有不止一名目击证人看见李央去过钱涛的家。”
众人哑口无言,大汪警告道:“如果你们知道李央的下落,务必告诉警方。警方会第一时间抓住凶手,但也不会冤枉好人。”
说罢,大汪带着几名搜查完毕的警察离开了。
“怎么办?”詹扬忐忑地问。
戴晓松叹了一口气:“我们必须得为李师傅做点什么。”
人群散去后,我跟上了二人的脚步。
“其实,你们知道李师傅的下落吧?”
戴晓松的脸色一沉:“你是谁?”
“别紧张。”我观察着二人,“如果李师傅不是凶手,我可以替他洗刷嫌疑。”
“我凭什么相信你?”戴晓松问。
“你们别无选择。”我给他们递了我的联系方式。
已是临近午夜,我打电话到西岸分局法医室,约徐萧莜面聊。赶到的时候,我先遇到了深夜加班的小汪,小汪见到我很紧张:“鹿远,你怎么又来了?别老在这儿晃悠了,老板见了你,又该发火了。”
“我怕他?”
小汪拿我没辙,悻悻地走开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徐萧莜满脸疲乏地走了出来。
“不好意思,有些忙,让你久等了。”徐萧莜满脸歉意。
“北西小区的案子,有进展吗?”
面对我直言不讳的打探,徐萧莜出乎意料地对我知无不言:“白天,大汪从犯罪嫌疑人李央的家里,提取到了他的指纹和掌纹。比对之后,我们确认死者家中门上的陌生人掌纹,是李央留下的。”
李央与死者几天前发生了争吵;李央是裁缝匠,拥有娴熟的缝纫技巧;有数名目击证人证实李央在案发前几个小时的午夜时分,造访只有死者一人居住的住楼;死者的门上发现了李央留下的掌纹。
李央的嫌疑实在太大了。
“查出凶手离开案发现场后,去了哪里,之后又折返了吗?”
“听重案第二小组的人说,他们正在对北西小区进行地毯式勘查,目前还没有消息。案发时是凌晨三点钟左右,小区里几乎没有行人,又没有监控探头,很难查到凶手去过哪里。”
我又问:“凶手使用的凶器、手套和鞋套,找到了吗?”
“没有。”
凌晨三点钟的北西小区,不少人已经起床了。这里的务工者早早地就得出门工作,死者在这个时间点做饭,并不稀奇。在一个多小时后,清晨五点钟,陆陆续续便会有人出门。
凶手未将诸如凶器、手套和鞋套一类的作案工具就近丢弃,他带着这些工具,十分引人注意。警方询问了北西小区的每一家住户,没有人发现可疑的人。也就是说,凶手杀人、缝纫、涂颜料、离开凶案现场后折返、最终逃离,都发生在四点钟到五点钟这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
凶案发生的危楼,孤立在北西小区的最里端,即使死者惨叫,也没有谁能轻易听见。
死者是被人从身后偷袭的,他遇害的过程很快。但缝合五处伤口和眼睛、鼻孔、嘴巴、耳孔四处器官,需要时间。凶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一系列犯罪行为并逃离、销毁作案工具,不仅需要高超的缝纫技术,更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
“死者的衣物上,因被袭击留下的五个破洞,也被整齐地缝好了。”徐萧莜跟我说了最新的发现。
“这凶手是缝上瘾了吗?”我无语道,“那罐颜料呢?查到在哪里购买的了吗?”
“颜料很普通,大汪正在让人查。”
打探完消息,我心满意足地回了家。隔天清晨,我接到了戴晓松打来的电话:“你真的能帮我们?”
“能。”
我和戴晓松约在北西小区附近见面,詹扬也在场。我发觉,詹扬不善与人沟通,无论见了谁,都不正视对方的面孔。
“你准备怎么帮李师傅?”戴晓松对我不再抱有敌意,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急切,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警方在死者家中找到了李央的掌纹,他已经被确定为正式的犯罪嫌疑人了。你们得带我去见他。”
听我这么要求,戴晓松警惕地说:“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李师傅的下落。他一定不是凶手。”
“那把你们知道的告诉我。”
李央在北西小区待了三年了,他凭借一人之力,慢慢地将皮革小店开成了皮革缝纫厂。缝纫厂里一共有学徒员工五十多人,其中一半都居住在北西小区里。李央待人随和,但凡北西小区里有人丢了工作,李央都会邀请对方到缝纫厂里上班。
戴晓松和詹扬便是最早跟随李央的学徒。李央对戴晓松和詹扬悉心教导,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他们二人投桃报李,对李央感恩戴德。一听李央出事,便立即替李央出面。
说到李央与钱涛的争执,戴晓松一口咬定是钱涛的错。“钱涛是个好事鬼,和他吵过架的人,数不胜数。”戴晓松说。
北西小区的环境破旧,钱涛向物业管理中心投诉了不止一次。谁家的垃圾乱丢了,谁家放音乐的动静太大了,都会被钱涛投诉。李师傅的缝纫厂距离钱涛的出租屋很远,但钱涛每次回家都会路过缝纫厂。钱涛向物业管理中心投诉过数次,要求李央关闭厂子,理由是缝纫机的声音嘈杂,皮革的味道太冲。
由于危楼重建的矛盾,钱涛不受物业管理中心待见,他的投诉不了了之。几天前,钱涛又向执法人员举报,恰巧,李央的缝纫厂缺乏营业资质,被迫关停。李央以缝纫厂的运营为生,缝纫厂里的许多学徒也靠着李央养活,一怒之下,李央就和钱涛争吵了起来。
“李师傅不会杀人的。”戴晓松肯定道,“李师傅提起过,他事后觉得对不住钱涛,准备带一些肉,送去给钱涛赔罪。”
“午夜时分去道歉?”我疑惑道。
“北西小区里的人,白天在外工作,天没亮出门,夜过半回家,很奇怪吗?”戴晓松反问。
“晓松,他不靠谱。”缄默许久的詹扬提醒道。
我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他则盯着地面。我问:“李央被通缉了,凭你们俩,能为他做什么?如果你们有信心替他洗刷嫌疑,也不会联系我了。”
见我道破他们的心思,戴晓松劝詹扬道:“詹扬,我们没有选择。难道,你真的想看李师傅被冤枉吗?”
詹扬看上去不太情愿,不经意地瞄了我一眼,很快又将目光挪开了。
戴晓松咬紧牙根:“只要你能帮上忙,我可以给你钱!你不就是要钱吗?”
“钱?”我笑道,“你能给多少钱?”
戴晓松显然不知道我的身份,才会对我产生这样的误解。
“你不要觉得住在北西小区的都是穷人!”戴晓松挺直腰板,“我家境不差,只不过是自己选择出来打拼而已。”
我没有说破:“成交。” 尸冷街:无面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