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之基础

　　一国文化之高下，以国民灵蠢之异为差，故趣味好尚之节，似属细微，然其影响则甚大。中国开化至早，为世界先进之邦，顾今处列国之间，相形见绌，则何也？是固由过渡时代物质文明仓卒未备，无亦精神之际有所未逮乎？盖其趣味浅俗，感觉迟钝，二者相因，以成此状。今举其例：

　　其一，见诸色彩者。国民趣味最普遍而易见者莫如服饰，中国衣色类皆纯厚，即以视觉不敏，非受剧烈刺激，莫能觉识。次如妇女妆饰亦然，昔垂前发覆额，下及眉睫，而耳畔二缕特长，状若冠缨；今所流行则卷发如角黍，而垂髻于背，不知其美安在。但尚诡异，仅以棘目为贵，是目之钝也。

　　其二，见诸声音者。中国古乐及今不传，八音之中仅存其半（金革丝竹，丝声中琴瑟亦灭），猛烈之音不可以听矣。不然则类为哇声，音调靡缓，雅正之乐不复悦人耳。学子治西方乐者，乃以洪纤（略言芘雅诺，译意如此）奏“白洋洋”，斯相去已远。又如国人谈论，辄作大声，响彻邻室（闽广及北人为最甚），或大笑如号泣，盖达意表情，非如是不能相通，是亦耳之钝也。

　　其三，见诸文章者。文章分类滋繁，其中流传广远者，以小说歌曲为最。中国小说，多有淫词，市本小曲，亦鄙恶不可读，此众所知也。次如演戏，科诨既多鄙词，且有见诸实演者，不知观者神经以何修养，乃能忍此不感苦痛，且盛尝之也（往在北京所见，至为难堪，然绍兴班时亦有之）。盖其审美之力全然缺乏，即此可见。（中国通衢，多“西洋景”摊，宴然不怪，亦其一例。）次如滑稽趣味，亦颇下劣，检《笑林广记》诸书可知，今不更赘。复次为骂詈之词，例尤适切。其在他国，大抵以天刑之人相詈（如侏儒痴騃等，中国古亦有之），否亦及动物而止。今中国民相骂，有至秽恶者，此非特北方为尔，即绍兴亦然。言者夷然，听者亦夷然，习焉而不怪，是非谓之神经之钝，殆不可也。

　　有此三例，而知感觉迟钝之称，不为泰过。其弊则灵明渐丧，高上优美之趣弗能觉识，必有剧烈之激刺，始足以爽其意。故承平之时易流于腐败；及际乱世，淫杀尤甚（中国土匪之祸，外国所鲜见），古有其例。今即不言此。第以中国方将新造文明，以图自强，使民德不昌，短于智慧，则物质之事且难达其高深，超形之学更不足论，于文明何有乎？故革除旧习，施以教养，使高上其趣味，以渐进于灵智，是迹似微末，实为文明之基础也。

　　* 刊一九一〇年七月二十八日《绍兴公报》，署名起孟。 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