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弦篇

　　There's not a string attuned to mirth，

　　But has its chord in melanchohly.

　　——Hood.

　　一

　　华土物色之黯淡也久矣，民德离，质悴神亏，旧泽弗存，新声绝朕。处今日之世，虽步康庄之涂以临观市集，士女熙熙，盈吾左右，顾目击扰攘，而萧条之感，乃不觉婴心而来，令人森然，如过落日废墟，或无神之寒庙者。其凄清也如是，盖所谓死寂者是也。萧条唯何？无觉悟是。曷无觉悟？无悲哀故。人唯不知自悲，而后苓落所底，将更令他人悲之。盖哀弦断响而人心永寂，有如此也。或曰今者世界迭嬗，万象改色矣。新气流衍，举世向荣，还被东极而国人之兴起者众，或超轶凡轨，大言文明，将蜕为皙民，以与一世蕲乎治。又或壹意政治商工之事，思以是为兴国不二之谟，言虽不同，而其远引成事，高瞩未来，以定国是，则莫不有大希存焉。国人于此，迎曙光之熹微，宜如何歌舞是将，乐此佳日矣。而独语之忧悲，使讽挽歌以临嘉会，不亦颠乎。夫众志欣欣，方向晏安，而以一人之言乱之，令其不欢，逆世迕俗，则良过矣。然吾恶夫举悲哀以买寂漠，又变节为欢娱之声，叔季之世，犹有好音，事既不伦，抑又何其非人情也。夫物色所动，情思为牵。绿野繁华，芳感菲之兴，孤坟秋草，动萧槭之思。第世鲜有赏北邙以怡情，入灵山而痛哭者，何者？中心之哀乐，恒与外物之盛衰为因，而不能少假也。故耶路撒冷隳矣，耶利为之哀歌，逸响流于后世，及今已二千四百载，人有游犹太故区者，过什翁川畔，冯吊古迹，犹徘徊不忍去，不膜拜圣地之庄严，而为以色列子孙吊也。即今见之诗歌，亦往往留哀响，岂非萧条之感，异世有同情哉！

　　若夫中落之民，身世既凌夷矣，仓皇四顾，寂漠当前，则此时也，将何以为欢乎？英人华尔特（O. Wilde），入狱而著《渊书》（De Profundis），有曰：“我侪终年止一节候，即悲哀之季是已。日月二曜，似与吾绝。纵外间天色金紫，而微光穿窗下临吾室，则色极黯淡。在幽室中，终日唯有莫色，如人心中亦唯有莫色也。”诚哉是言。今人将临此莫色而吟曙光之诗，与欲继绝国者，道在遏乐而绝希，悲哀之声作，于以寄其绝望之情，而未来之望亦造因于是。末世有哀音焉，正所以征人心之未寂，国虽惨淡而未至于萧条者也。若抑意为欢，适滋之敝，妄人不可与言事。败沟流水，乌咽有声，彼歌舞于萧条之中，乐其佳日者，曷不假清冷之音，一湔雪其内热与。

　　夫人世悲哀而已。宇宙悠远矣，芸芸万汇并生其中，生灭相寻，夐不知其何氏也。凡彼有情，循流周转，莫不如是。而人类智灵，其变亦极，平和不可遇也，欢乐不可几也，倾听人间，仅有战斗呼咢之声，来破此寂，何乐乎哉？茫茫寰宇，渺渺古今，倘使大地长存，则世亦唯此动静二因，永相撑距，相消长，牵联俶扰，以成是悲之世而已。是故达者避世，畸士憎人，虽行有显微，亦情之激楚也。顾言者或谓凡物皆美，哀乐在人，出于自然之调剂，皆足以移人情，则悲世之言为偏而无谓矣。人情不能有哀而无乐，固也。顾以二者雠比，其差恒不能相当。何以言之？悲哀者人生之真谊，万物莫能优之，《渊书》曰：“笑乐之既，或生恶感。”第悲哀之后，则惟是悲哀已耳。盖苦痛为物，异于欢娱，不著掴面者也。古人亦云：“乐极悲来。”乐既去矣，而悲则永住无间。由是观之，二者原不可以比列，盖在人事恒乐少而悲多，乐暂而悲久也。是故天下心声多作愁叹之节，而激刺人情，感应尤疾。古人闻题鴃而伤春，过川流而叹逝，天物无心，而人感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岂曰无因？正人情之所不能自已尔。诗有曰：“秋风萧萧愁煞人”，“出亦愁，人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夫何忧思之深耶！古之人盖知之矣。悲哀者天地之心。宇宙何意，人生何闷，唯知哀音者始能见之耳。故旷揽景物，瞻宫阙金碧者，不如过白杨丘垅；而狂歌曼舞之乐，又不如听野哭之凄清也。况今日者，国中沈寂，时入凋苓，虽有芳华，已非其候，熙熙者将何所为？固惟有坐守萧条忧伤以终老而已矣。

　　中国文章，自昔本少欢虞之音。试读古代歌辞，艳耀深华，极其美矣，而隐隐有哀色。灵均孤愤，发为《离骚》，终至放迹彭咸，怀沙逝世。而后世诗人，亦多怨叹人生，不能自已。因寄情物外，远怀高举，托神仙游戏之词，聊以写其抑郁；或则汲汲顾影，行乐及时，对酒当歌，不觉沈醉。《怨歌行》曰：“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当须盘中情，游心恣所欲。”人生亦仅矣，使得醉梦终生，流连荒亡，以待槁死，则可也。吾东方之人，情怀惨淡，厌弃人世，断绝百希，冥冥焉如萧秋夜辟，微星隐曜，孤月失色，唯杳然长往而已。读波斯中世之诗，亦往往感此。盖人方视为浩浩，而不知正戚戚之尤者也。洎夫近世，国人浸昧此谊，民向实利而驰心玄旨者寡，灵明汨丧，气节消亡，心声寂矣。吾倾耳九州，欲一聆先世之遗声，乃鲜有得。而瀛海万里之外，犹有哀音，遥逴相和。虽其为声各以民殊，然莫不苍凉哀怨，绝望之中有激扬发越之音在焉。盖东西瓯脱间民，其气禀兼二方之粹，故感怀陈迹，哀乐过人，而瞻望方来，复别怀大愿也。

　　世久不闻哀悲矣。吾今乃将收其大概，少为编志，以告国人。譬涉彼野田，以采香草。纵不能用，钦其芳泽，拾袭藏之，亦人情夫。尼采之《察罗斯多》有言：“吾于诸载册中惟爱人血所书。”书以血，若会知血者神也，则吾今此撰集是篇之意也。

　　二

　　一国之有文章，其犹两间之众籁与，皆所以发扬幽隐，鼓荡生机者也。载使万汇屏声，墨然入寂，则天地亦几乎息矣。夫地籁之发，出于自然，冷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物本无心，而音响殊焉。若在有情，繁变斯极，万族并处，心境犂然。重以外缘来乘，人事益赜，而心声随以迁流。国民文章之不同，盖以有重因复果，综错其中，而为之大畛者也。治文史者，疏理一国之艺文，将推见本始，得其窾奥，则于国民情形，必致意焉。良以人生之与文章，有密驸之谊，而国民之特色殊采，亦即由此得见。使或不尔，昧然披他人之书，则情思中隔，旨趣多晦，不能相喻者多矣。依法国学者戴因氏言，则国民文章之迁变，凡三事为之始机，此占毕之士，欲读异书者所不可忽也。今为申之于次，三事维何：

　　一曰种性。种性者，人群造国之首基，万事之所由起，而在文章亦著。以思想感情之异，则艺文著作，自趋于不同。凡百种人，莫不各具其特质，不可相紊，隐微之中，有巨限焉。假举希伯来文章，与希腊相方，则差别绝远。希伯来人所撰，皆东方思想，有严肃浑朴之气，故其属文同途而异归。凡读《诃美洛思（Homeros）史诗》者，当见阿灵普诸神威武赫戏之象，特视《旧约》之耶和瓦，则尊严尤尚矣。若罗马者，文化受自希腊，考二者神话梗概，少所爽别，而罗马之渊深庄重，则又自成调也。第此咸属异邦，观者易喻其故，今即征之一国文章，而种性之畛畦故在。如英国三岛，爱尔阑之文，与英伦迥别，首自牧歌渔唱，儿女讴吟，以至诗文篇什，莫不可见焉。夫二国之合旧矣，调和既久，无盗主之势以相凌逼，则界域宜可泯矣。顾以种性非一，参差而爱土人士，近亦不乐羁縻，亢怀离析，使文章而独立矣，则决绝以去，亦胡弗可。何者？种性未移，莫能强合，其去者盖出人情，而非人力所可诃禁者也。

　　二曰境地，人或称Genius loci。第从戴氏，则所函者颇广，实兼际会而言。夫风土之异人固甚矣，如爱斯阑僻处极北，其地冱寒，人鲜逸思，故抒情之诗寡；而南方意大利受朝阳之光，其民则畅爽有春气，故欲求神思幽閟如德国Faust之诗，不可得也。他若宗教政治，亦为之因。凡基督教国，文情涂辙，既绝异于天方印度诸邦，即支流曼衍，亦多差别。如俄国正教被于人心，则与清净教宗异涂。而天主旧教，其影响于大秦种人者，又别有在。更言政治情况，为力复弘。如封建之国，情势异趋。嫥武功者，荒文事不讲，而逸豫之国，艺术兴焉。古之希腊罗马，皆可为例。又若国有大故，兴亡之迹，留遗尚在人心，寄之文章，往往见哀怨，世之人读之，忧者为之增欷，悦者为之彻乐。甚矣哀之动人深也，俄国文章，寖长天下，然哀惨之音故在，以语撒逊之民，辄疾首不能卒听者，何也？俄虽不亡，而苛政未去，其所以致此者，盖非无故也。

　　三曰时序。刘彦和有言曰：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盖文章之起，根于人心，故与当世思想，所关甚大。英人修黎曰：凡并世文人，外观虽别，第隐微之中，必有一相肖者在。且枢中所动，影响同及于人，下自涂雅之子，以至艺苑才人，莫不被其流，莫能自脱。德人于此，谓之时代精神（Zeitgeist）。征之文史，昭然能见。人可知文艺复兴时之何以美富，亦可知暗黑时代之胡以凋苓矣。所谓质文随时，崇替在选，即在吾国，亦岂非然。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及春秋后，五蠹六虱，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暐熚之奇，意出于纵横之诡俗。舍人之言，岂不然哉！此文章之变，所以亦随时序而异者也。

　　由此三者，错综参伍，而成一代之文章，于是笔区云谲，文苑波诡，民之心声，穷其变矣。论者乃谓国民文章，其界极隘，唯同三事者，始得索解之，而于他国为不可喻，则斥治异书者为妄。不知言有殊绝，而情无异同，即在异物，彼鸿雁之哀鸣，猿狖之悲啸，哀乐之感，且通于人，而况人类乎？英人班轲德尝论文章之不朽与其溥博之事，谓文章所言，大氐属于人情，如爱憎悔惧，嫉妒希冀，皆人所同，而人亦因是能共喻。文章者舒写此情，求其赏会，不朽与溥博之德，即在是焉。则如波斯阿摩哈扬（Omar Khayyam），希腊亚克朗（Anacreon），罗马诃罗多斯（Horatius），英国赫力克（R. Herrick）诸人之诗，足为明证。盖莫不悲人生之倏忽，念死亡之将至，乃放志逸乐，藉去牢愁，虽以邦国殊异，古今不同，顾莫能阻其流风，不及后世。则以是数士所言，同一人情，而吾人自能以意相会者也。梭孚克勒思（Sophocles）之作《亚迭普斯》（Odipus），狭斯丕尔之作《黎亚王》（King Lear），胥写亲子之爱，使世间此情不灭，则二曲亦且永存，为人世所契喻而叹赏也。吾敢援据是说，介异邦新声，宾诸吾土，读者尚或会之。兹所言者，首波阑，次乌克剌因，驸以斯拉夫小国，次犹太终焉。若亚州列国，亦有至文，徒以言文隔绝，艰于采录，故从盖阙。嗟夫，东方之衰微甚矣，昔日释迦摩诃末之故土，今几为寂漠之乡，而华国亦苓落，今后之人，怀先代文明之盛，将惝恍不可复见，即欲一闻衰世哀音亦无由得。寂者无论矣，纵有声闻，则亦阻隔不得相知也，岂不重可悲与。

　　三

　　波阑失国情况，未闻中国，而名已久不利于人口。热中之士，熹言政治，危言慑人，则辄引印度波阑为诟病。夫印度自昔与中国相通，其亲有若肺腑，且佛教之被吾民，谊在不可谖。波阑则素不闻知，无所爱憎，今独何怨于二国，而鄙夷之若此？不知印度波阑固亡矣，特较震旦则万万有胜，举世滔滔，迷于物质，而印度吠擅多哲学犹存，足维民德，近发愤期自立，国人当亦骎知之矣。今第言波阑。波阑者，自昔称任侠之国，义声昭闻天下，在琐比斯奇时，为奥人驱突厥出维也纳之外。又当中世，全欧纷扰，逐犹太遗黎，波阑独为之庇障，仗义勇为，为他邦所不及，后世以是多之。第中更乱离，上下分崩，遂有一千七百七十二年之事。及九十三年，普鲁士军假搜捕查可宾党人为名侵波阑，是为第二次分割。于是波人愤发，起谋抵拒，珂丘斯珂（T. Kosciusko）为之渠，凡战三昼夜，尽复华娑跋（或译华骚）维尔那诸城。未几俄人稣跋洛夫引兵至，珂丘斯珂负伤被捕，全军歼焉。九十五年，遂行第三次分割，而波阑亡矣。然波阑之民，则犹在也。武勇忠信，挚爱自由，富于感情而短于思虑，凡事苟属故国，则急起从之，他非所顾矣。故那颇仑能得波人之心，为力战者，惟以秉白鹰之国徽。而思比赫连之役，则以德人斯坦末兹，特允士卒歌维比支奇所作《波阑未亡》（Jeszcze Polska）之曲，为平时所禁者也。至一千八百三十年，光复之军起，顾为三凶所制，志不得申。六十三年大举复败，波阑遂益暗淡。第民心怀旧，贞固不移，亡国虽百馀年，中兴之期，犹旦莫可待也。丹麦勃阑兑思作《波阑记录》，有言曰：“波阑兴废之机，在今日为一大事，是不啻即定民心暴力，孰长世界也。使波阑而当亡，则天下自由之种灭，而独立诸邦，亦将尽废矣。使其不然，则自由之势盛，强暴当去，而波阑亦得自立。百馀年来，波阑为三雄所分宰，如砧石然，受其锤击而未碎，今之所决，非锤击当止，则世界文明当销散也。”又曰：“吾人征诸史迹，而知波阑一国，犹象征也，所以标示人生奥义，人类之自由，邦国之独立也。故观波阑之前路，即可以决文明之将来，使其终于灭亡，则必在现世欧洲强暴之力为政天下时矣。”勃氏之称波阑也如此。抑吾又闻之，德人摩尔忒凯（或译毛奇）有言：“吾人之爱波阑，非如爱英德诸邦，唯爱自由则然尔。使不为自由故，哀其祸患，景其壮烈，则于波阑亦何爱矣。”故世有鄙薄波阑者，其唯臣仆自居，或倾心强暴之士乎。若中国人者，将焉处一也？

　　波人性情卓越，自古见之文章，及衰亡以后，虽豪气未竭，而哀音继之。读波阑国歌，悲凉激越，正如其国人焉。歌凡有二，一为维比支奇（Wibicki），当一千七百九十七年时所作，以首句“波阑未亡”（Jeszcze Polska nie zginela）得名；一名什曼札波罗夫（Zdyman Pozarow）之诗，一千八百四十六年伽理契亚乱后，邬亚斯奇（Ujejski，1283—1897）作以志哀者也。梅忒涅息惧波阑之复兴，因以反间使之自残，伽理契亚农人受其中伤之言，起敌贵族，死者凡二千人焉。邬亚斯奇之歌，盖所以寄末世之悲哀，见波阑人之自戕贼，国将终亡而不可救也；而维比支奇则言将来之希望。一为吁天之歌，爱国之深忧愤并发，其言曰：“吾将乘苍烟碧血，上诉于帝矣。”其一则为进军之曲，曰：“毋惧为，波阑犹存，军趣前矣。”二者言虽不同，而咸足见波阑特性，瞻望方来，哀乐相半，天怀发中，不能自已者也。

　　至十九世纪，波阑有新艺文起，主之者为勃洛靖斯奇（K. Brodzinski，1791—1835），其后有密克威支（A. Mickiewicz，1798—1855）、斯洛伐支奇（J. Slowacki，1809—1849）、克剌莘斯奇（Z. Krasinski，1812—1859）诸士，皆文中之雄也。勃洛靖斯奇尝为华娑跋大学教师，讲波阑文史，著《维斯拉夫》（Wieslaw）一诗，影响甚广。氏尝自譬村寺之撞钟人，职在黎明而起，唤醒国民文章者也。其所为诗，多咏自然，美其故国，曰：“是吾先人之地，亦少时钓游之乡也，比及白首以亲黄土，松柏青青，长吾墓上焉。”及千八百三十一年变作，氏奔走国事，至于没世。密克威支、斯洛伐之支奇二人，诗尤激楚，论者称以复仇诗人，今将更述之。（事迹参考本报第三期《摩罗诗力说》之八。）克剌莘斯奇系出贵族，后居伏亚伏兑为议员，为人岂弟而恶乱，著《伊烈迭翁》（Isydion）之曲以讽国人，谓人生多祸患，唯易怨为爱，祸患乃去也。然其言远于人情，勃阑兑思议之曰：“克剌莘斯奇言复仇之非，而不知爱亦不可恃，彼羔羊虽柔，宁脱豺狼之利齿哉？”故克剌莘斯奇之诗，虽足与二士并驾，第其立意独远，不足见波人性情，故今亦弗载焉。

　　三诗人既殁，波阑诗渐衰息，而小说代兴焉。小说之职，在记陈迹，陈今事，教人力行之道，与诗之所事不同。著者有克剌绥夫斯奇（J. Kraszewski，1812—1886），所著文章及学术之书，都凡四百五十卷，其他散佚文论，集之又可百五十卷。其小说多言波阑古今事，令读者瞿然动怀旧之念，而民不忘本。次有斯凡多诃夫斯奇（A. Swientochowski，1847— ），著小品四种，各函谊旨，以人名名篇，曰：Chawa Rubin, Damian Capenko, Karl Krug，胥为无告者哀，又Clemens Boruta则饿人之史也。复次有显克威支（H. Sienkiewiez，1845— ）亦以小品名世，最佳者有《炭画》（Sziceweglem），《天使》（Yamgol）诸篇。顾世徒赏其《何往》（Quovadis）一书（记罗马宜禄王事，故景教国人喜讽诵之，特在吾人终有间也。）然氏之为重，初不在此。读其《灯塔守者》一篇，文情哀怨，斯真波阑之文章耳。复次有女士阿什思珂（E. Orzeszko，1847— ）、洛什威支（M. Rodziewicz），皆长于文。贝鲁斯（B. Prus）亦波阑文士，本名曰格罗伐支奇（A. Glowacki），为人果敢而明允，其流风所被者极远，将大有造于故国者也。外此尚有他士，不遑备举，今止取其诗重论述之。

　　四

　　波阑诗歌，有甚异人者一事，即诗中事物，无不国事相关，故举他国所咏与之相较，其差当自见。如言爱者诗人之常，尽天下无二致，第在波人之心，有特异者：凡诗歌之所吟咏，多勇猛卓厉之士，时或狂暴不情，而蔑有耽溺晏安者；及言爱恋，亦纯洁高尚，不及于乱，盖有感怀而无希欲，虽属艳辞，实犹怨歌也。故哀怨之心胜，则诗人也缓其小而急其大，于是士女之爱，移易为家国之忧。如密克威支《死人祭》（Dziady）中主人，以幽囚之时，为故我死亡、新生再造之日，乃弃旧日佳名戈斯达夫，而更勇号曰康剌德。二者相易，其意深矣——康剌德见裴伦所作《海贼》（The Corsair）诗中，戈斯达夫者多情之士，克鲁特纳A. de Krudenes所为小说Valérie ou Lettres de Gustave de Linar á Ernest de G之主人也。死戈斯达夫而生一康剌德，正波人之所愿也。以是诗中妇人亦无凡相，非见之阵中马上，叱咤万夫，则如天仙化人，渺不可近。至若英人威支伟斯（W. Wordsworth）所云：

　　A creature not too bright or good

　　For human nature's daily food;

　　For transient sorrows, simple wiles,

　　Traise, blame, love, kisses, tears and smiles.

　　诗中之女子，宜嗔宜喜，笑啼悉可人意者，乃求之波阑此土诗中，杳乎其不可得也。

　　其言母子之爱，则有密克威支《告波阑人母》诗，足尽其蕴。意曰：若有孺子，胡不时放诸幽窟，教之卧苇茅之上，呼阴湿之气，与蛇虫共居，俾善制其怒，深虑而寡言，效伏虺之行也。昔基督儿时以十字架为戏，今吾亦教孺子当弄之缧绁，诲以挽罪人之车，俾不至当斧锧而失色，见缢架而短气也。彼既不得如十字军士卓大旗于耶路撒冷，亦不得如三色麾下之走卒，耕自由之田而沃以己血。伤于间谍，下之吏曹，地下囚室，彼之战场也，坐上士师，彼之大敌也。毕世以后，唯有缢架废木，为坟前华表，或女子泪痕，国人夜话，永为死者作记念耳。夫乱离之世，民生阽危，朝不保夕，虽家人父子间，有不得相顾者矣。彼以苦难磨炼其身心，而先为之地，虽曰人情之变，顾亦人情之至也，读密克威支诗，言虽诡随，而其意则大可悲已。

　　波阑当时文章，虽受裴伦感化，顾所咏人物性情，迥不相合。如法人穆绥（A. de Musset）文中所言少年，大都踟蹰劳逸二者之间，犹疑不决，第念良时已过，虽有才能，莫得自显，则发扬奋起之望绝，反而入于颓丧，以醇酒妇人，遣其一生而已。若在波阑，乃无劳逸之冲突，而所患者，常在欲图大事，第巨鲠当前，为己力所弗胜，斯足念耳。若更取裴伦所作，与相衡校，当见其间人物心意暴烈，大氐相同，又皆以人生为忧苦之枢，辄为怨恨弗胜，第或轻其国人，如裴伦诗中哈洛尔特（Childe Harold）或罗罗（Lara）者，则又无有也；即或有人离叛其国，至相战斗，特亦止一时之情，终复改悔，或则出于诈伪，将得当以报焉。如密克威支所咏烈泰威尔（Litowar）、华连洛德（Wallenrod）是也。盖波阑诗人，倾其热情著之篇什者，非以咎责国人也，唯以相警，使知希存绝国，百事可为，特必忠于其故而已。曰：吾将上挞苍穹，代击盾之声，以起吾民也。斯乃波阑诗歌之本旨。诗人者国之先知，以豫言诏民，而民听之，两间之系属，盖有甚异于他国者也。

　　波阑诗人之所言，莫非民心之所蕴。是故民以诗人为导师，诗人亦视民如一体，群己之间，不存阻阂。性解者即爱国者也，其所为诗，即所以达民情，振民气，用尽其先觉之任而已。《死人祭》中康剌德歌词曰：“吾爱非止一物，如虫之于华，非一家亦非一代也。吾所爱者乃在全国，吾远揽既往，以及将来，悉入怀抱，如吾欢也。吾欲光复故国，使天下复景其美，顾力不逮。吾感情思想，炳若炬火，发为言词而已。吾具诸神力，如尔明神。吾力盛时，见浮云飞鸟之过，第一立念，云鸟便住矣。特在人间，犹未知我。虽然，吾将仗吾感情为之导者（中略）。吾魂已在故国，国魂在吾身矣，吾与故国一矣。吾视故国衰亡，如子之丧父，见国人之憔悴，如母之念子也。”观于此言，则二者系属之情，可以见矣。

　　波阑诗歌，大旨如上所述，邦国消歇，身世飘零，托物寄怀，哀音发于自然，慕浮华者将斥之以朴野。顾吾窃有取者，良以吊亡伤逝，人情所同，读其诗亦重哀其遇。诗云“比我芳华发，题鴃鸣已哀”，此所以深为亡国诗人吊也。

　　五

　　乌克剌因（Ukrain），亦名小俄罗斯（Malo-Russi），其民即哥萨克（Kazak，语出鞑靼，谊本曰盗）。昔分二支，一当伊凡四世时已合于俄，一则至一千六百五十二年始合。逮六十七年，有罗任（Stenka Razin）者率众叛，未几平，顾民哀之，有《伏尔伽之崖》（Utesna Volgye）一诗，流于人口。纵之者有摩什波（Mazeppa）、普伽契夫（Y. Pugachev），皆败。尔后哥萨克虽定，第国民之精神犹在，虽俄政府禁用小俄罗斯方言著书，顾终不能尽遏。今此所举，以其国著作者，止绥夫兼珂（T. Shevchenko，1814—1861）一人，此他则有摩勒珂威支（E. Markovich）、格黎波夫（L. Glibov）诸氏，不备录；摩尔契夫斯奇（A. Malczewski，1793—1826）、札来斯奇（B. Zaleski，1802—1889）、戈息靖斯奇（S. Goszczinski，1803—1876）等，皆在波阑，而戈鄂理（N. Gogol，1809—1852），则以俄文撰作者也。

　　绥夫兼珂，生契亚夫小村。父，农奴也。八岁丧母，后母遇之虐。十一岁父亦死，出就村塾。塾师酗酒，日扑之，遂逃出为村人牧豕。未几，奴主召之返，使为家僮，旋复遣之至圣彼得堡习绘，希鬻画获厚利。诗人如珂夫斯奇（V. Zhukovski）见而异之，货其肖象得二千五百卢布，为之脱籍。绥夫兼珂始得自由，遂入大学肄业。至一千八百四十年，出诗一卷曰《歌人》（Khabzar），尔后著作不绝。四十七年以《高加索》一诗获罪，笞而遣之阿仑堡为戍卒，备极摧折。至五十七年，以菲陀尔托尔斯多伯爵之援，仅得返，卒于圣彼得堡，以遗命归葬迦诺夫。其所作诗，皆乌克剌因方言，叙古昔光荣，及今日凌夷之状，史诗《战士》（Haydamaky）一篇尤佳。斯拉夫族文章中，唯密克威支之《佗兑斯氏》（Pan Tadeuz），可与竞爽云。诗叙一千七百七十年哥萨克戴冈佗（Gonta）为魁，起拒波阑事，俄政府惧其势不可遏，乃伪为援兵，诱哥萨克人，执而归之波阑，见杀者凡八千人，缢架无所得木，辄熏窒之，极渗淡之景焉。此他小诗，书抒写人生亦多哀怨。如《溺者》一诗，述有母妒其女，鸩之不死，因诱偕浴，捽女发投川中溺焉，今母女鬼魂，犹游行川畔，人常见之云。此盖讽俄人之残，无所恕于国人也（诗中母为俄人）。又有《太拉思之夜》一章，叙歌人集村中少年，为语古英雄太拉思（Taras Triasglo）故事，听者泣下，顾未几而歌舞继作，歌人乃叱曰：“趣返卧火炉之上，是地温且安也，吾则将往遽卢，弄波阑俄国之人为笑，盍偕行乎？吾意若犹能往，特气节尽矣。”盖刺其民自弃且驯怯也。绥夫兼珂诗美尚，难于移译，今述其一于此，仅能传意而已。曰：“是有大道三岐，乌克剌因兄弟三人，分手而去。家有老母，伯别其妻，仲别其妹，季别其欢。母至田间，植三树桂，妻植白杨，妹至谷中，植三树枫，欢植忍冬。桂树不荣，白杨凋落，枫树亦枯，忍冬憔悴。而兄弟不返，老母啼泣，妻子号于空房，妹亦涕泣，出门寻兄。女郎已卧黄土垅中，而兄弟远游，不复归来，三径萧条，荆榛长矣。”

　　摩勒契夫斯奇，其父波阑人也，初从那颇崙北征，逮事平，漫游各国，遇裴伦于意大利，或传裴伦《摩什波》诗旨，盖氏所告云。一千八百二十一年归波阑，越四年，《玛利亚》（Marja）诗出，无识之者，书亦不售。氏郁郁不得志，未几卒。卒后始有人赏其诗，遂见重于世。诗叙少年华克罗夫（Waclaw）悦玛利亚，逆父意纳之，父怒，伪作和解，遣其子从征鞑靼，而使椢面者溺女于濠。文情皆极凄艳，顾独不及女临死时状，盖诗人至是亦哀恻不忍写矣。又述少年怀家之思虽挚，而缺入门见尸事，笔所弗能达者，唯留俟读者之想象而已。札来斯奇为诗，则纯咏故国物色，美其大野巨川，流连不己，凡鸟声人语，乡曲民谣，在诗人耳中，皆成逸响，而不禁其遐思焉。特名著则为《圣眷》一诗，中述行人赴耶路撒冷，途中景色，仿佛动人，实乃自写其故乡乌克剌因尔。三十一年变后，亡居巴黎，至于没世。戈息靖斯奇，本契亚夫村人，波阑大举时，氏与其事，及败亦走巴黎，后归波阑。所著有《迦诺夫之城》一诗，记十八世纪中哥萨克乱事，所图兵燹之景，无不栩栩如生，笔力盛厚，人莫能及。三士而外，乌克剌因诗人之在波阑者，尚有波杜罗（Padura）、格罗波夫斯奇（Grabowski）等，第文史家率属之波阑，故此亦仅举著者三人，以见大略而已。

　　戈鄂理，琐罗靖支村人也，其父喜艺文，尝撰曲数种，戈郭理受其教，少好弄翰，最早者有悲曲一曰《杀人者》（Razboiniki），又一诗曰《二鱼》（Dve Rgbki），伤其弟之逝也。至一千八百三十年，以俄文著《田园之夜》（Vechera na Khutorye）一书，凡分迪康迦（Dikanka）、密尔戈洛（Mirgorod）（皆地名）二卷，并为小品，述乌克剌因民情故事，为普式庚、如珂夫斯奇所赏，尔后戈鄂理名遂盛传。所作小说有《太拉思蒲波》（Taras Bulba）一卷，记哥萨克古英雄蒲尔波事，又《死灵魂》（Mertvia Dushi）二卷，喜曲《巡按使》（Revisor）一卷，皆有名，特属俄国文史，当别论之。俄之近世文家凯罗连珂（V. Korolenko，1853— ）亦其一也，今著诸乌克剌因之末，唯以表其所自出云尔。

　　波阑、乌克剌因而外，斯拉夫小国文章，尚有可言者。兹举四国：一、波希米亚（Bohemia），国人自称曰契赫（Czech），文史浩瀚，艰于撷取，言其近者，有珂罗尔（I. Kollar，1793—1852），著《斯拉跋之女》（Slawy Deera），有名于世。近世诗人最著者有扶勒赫黎奇（J. Vrchlicky，1853— ），有诗集曰《南方一年》（Rok Na Jihu），有纳卢陀（J. Neruda，1839— ）亦小说名家也。二、勃勒伽利亚（Bulgaria），昔有罗珂夫奇（G. Rakovski，1818—1868），以爱国诗人名，有波德夫（C. Botev，1847—1876）作吊迪密忒尔氏（Haji Dimitr）诗，迪密忒尔者盖诗人之友，主谋光复者也。若跋俶夫（I. Vazov，1850— ），其名尤盛，有小说曰《轭下》（Pod Igoto），记一千八百七十五年大举时事，欧西遍传译焉。歌咏亦富，今兹尚在，为杂志《启明》（Dennitsa）主者。三、塞尔比亚（Srbija），近世文人有斯仑摩支（S. Srematz）、罗札勒威支（L. Lazarevich）、纳戈思（Nyegush）等。纳戈思者蒙德纳格罗（Montenegro）人，著小说曰《山之华环》（Gorsky Viyenatz），记其国人古昔保国力战之事。四、克洛谛亚（Croatia），其文虽同塞尔比亚，顾亦有独立之文章。传奇作者兑默忒尔（Lemeler），人以比之普式庚。他若卢勃洛迭契（Lublotity）、密罢迭诺威支（Milotinovich）诸士，胥当世文人，惜以伏处偏陬，致多隐佚，故今此所言，亦如上而止。

　　六

　　希伯来人，宗教之国民也。《旧约》三十六篇，实其思想文章之所寄，盖莫不庄严玄眇，古气动人。然文情艳美，如所罗门《雅歌》者，世亦仅矣。逮以色列式微，为巴比伦人所克，耶路撒冷既下，城阙毁败，子女玉帛，虏于国仇，耶利米以国中先知，作豫言书警告其民，而终弗能救，唯有《哀歌》六章，抒其悲感而己。其首之一曰：“昔日繁庶之邦，今胡独处此萧条也，又胡孤寂如嫠妇耶？是昔民间长者，国中后妃也，而今乃朝贡于人耶。”再曰：“终夜哀啼，泪痕在颊，昔日欢子，孰与相亲？虽有友朋，反相凌藉，成仇敌矣。”三曰：“犹太遭遇艰难，多受劳苦，迁徙异国，不得安息，追者方得之于隘路矣。”四曰：“什翁路径荒凉，赴祭无人，诸门萧条，祭司嗟叹，少女悲哀，什翁伤苦矣！”五曰：“仇敌强大，亦复乐康。帝罚什翁，使其子孙皆为虏矣。”六曰：“什翁女郎光华尽去矣。故土侯伯，如鹿不得草地，疲不能行以避猎者矣！”七曰：“耶路撒冷当患难时，忆昔日光荣之状。今也民皆为俘，无人能救，敌皆喜笑，嘲耶路撒冷之衰亡也。”虽然，希伯来人泥于教宗，以祸患之来，为由天命，神不可逆，则唯吁天自艾而已。《耶利米书》第二十五章，代述神言曰：“吾将尽去其欢乐之声，新郎新妇，皆绝愉音，且无磨声烛光，见于下土，将使全国荒凉空虚，受制于巴比伦者七十年。”是即豫言耶路撒冷之亡者也。逮言既践，波斯果兴，而耶路撒冷亦渐复故，如《历代纪略》卷末所载。此耶稣七十年顷，再毁于罗马。于是犹太分散，流离异域，而耶路撒冷亦永为潇索之乡矣。裴伦作《希伯来乐府》（Hebrew Melodies），有句云：“狐狸有窟，鹧鸪有巢，民有乡土，以色列人，独馀邱墓。”即为之咏也。乌乎！文明古国，旧泽宜不遽斩，一旦苓落，乃不可振。希腊中衰，遗民流为海贼，非复多罗战士子孙。而以色列后人，流亡各国，亦以嗜利受世诟病。然裴伦不以海贼薄希腊，吾侪又安可笑犹太者？虽泽不相及，亦思古之情宜然也。犹太离散至早，迄今几二千年，其间不乏艺文之士，特多在中世，归属宗教。今止举其最著者。新希伯来诗（Piyut），凡分二宗，一曰迦理尔派，以人著；一曰西班牙派，以地著也。迦理尔派作始于约瑟（José ben José），而迦理尔（Kalir）为其最。同时有名扬那（Jannai）者，亦以诗名，特多散佚，唯七章尚存。迦理尔生九世纪时，其事迹不详，或言巴尔斯丁人也。其名出拉丁语饼字（Calyrum）。犹太习俗，儿童入学则与以蜜饵，迦理尔盖其别字，谊曰饼儿也。所为凡诗二百馀篇，作皆希伯来文，以古字俭少，乃由名物自制动词益之。其诗多咏叹故国，如《颂歌》中有云：“神听吾言，拯此下民，复昔日蒲陶之园，斥生客而去之，扶什翁废门，复吾民故土也。”又有诗咏耶利米者，事本出《密特拉思》（Midrash，希伯来古书也，谊曰研究），言族长鬼魂，见子孙流亡，哭泣墓中，忧思不得宁处。迦理尔诗述耶利米摩赫贝拉穴上而叹，即族长葬处也，曰：“于时古德伫立墓前，哀愤而言，嗟我先人，犹能安寝耶？子孙俘馘，国土荒芜，古昔光荣，于今苓落矣。众皆哀叹，伤子女之无存，将呼吁于天，以求慰藉。昔日天帝恩宠，今亦安在耶？于是先德一一自墓起祷，终而帝意为转，许拯下民出于苦厄。”而诗亦至是止矣。西班牙派起于哈思陀（Hasdai Ibn Shaprut，915—970），继之者有所罗门（Solomon Ibn Gabirol，1021—1058）、摩西（Moses Ibn Ezra，1038—1070？）、约赫陀哈勒维（Judah Halevi，1085—1140）诸人，皆居西班牙者。中以约赫陀为最著，其诗初言爱情，既乃改治哲学，终而怀其故乡，惆怅无已。尝自言曰：“吾身在西，而心则东也。”随决计首途趣耶路撒冷，知友闻之，咸来劝沮，卒不听，乃至埃及以达大麻色，少住，作《什翁之诗》，为犹太文章中名著。诗有曰：“维昔天帝神光永临汝（此指耶路撒冷）上，汝更无须日月星辰以为光曜，而吾魂魄亦永于是皈依也。耶路撒冷古为神人帝王之居，胡至今日而殿陛之上，独容奴子耶？”又曰：“孰能为吾先导，以访灵迹者乎？是昔天使照临古德之地也。又孰能假吾羽翼，以返故乡者乎？俾吾得息倦足于废墟也。”未几至圣地，诗人则见故国矣。顾歌吟未绝，而亚剌伯骑士陡出，以矛刺之毙，古来传说如是云。尔后犹太尚多文人，第不复以希伯来语属文，故不见之犹太文史，如德之赫纳（H. Heine），英之迪思来列（B. Disraeli），俄之诺特孙（S. Nadson）、弗路克（S. Frug）、敏斯奇（N. Minski），皆其伟者，今虽散在各国，而上溯渊源，其为以色列苗裔则一也，故记之。

　　如上所述，列国文人，行事不同，而文情如一，莫不有哀声逸响，迸发其间，故其国虽亦有黯淡之色，而尚无灰死之象焉。若在吾国，则何有矣。膴膴平原，先世所宅，不犹列德跋Litva之土耶？浩浩黄河，其来自天，不犹彼伏尔伽母河耶？古德遗迹与先王陵寝之地，至足怀念者，不犹耶路撒冷耶？而念之者谁乎？生民憔悴，流亡死伤者，宁不剧于兵燹与？而念之者又谁乎？昔固有之，今无是矣。哀鸿之诗，嗣响既绝，民声之不可闻者久，下而求诸一人，亦唯有欢娱之声而已。夫乐固可也，顾览北邙以怡情者，岂世亦有之与？盖自人昧悲哀之谊，心日醉于浮华，因不惜弃绝故园，皈依异域；而高谈政治为干禄之谋者，犹其次也。今于此篇，少集他国文华，进之吾土，岂曰有补，特希知海外犹有哀弦，不如华土之寂漠耳。夫一人向隅，满坐为之不乐，况在今兹，《薤露》虽伤，而奏诸《蒿里》，不得谓之失时也。尼采曰：“唯有坟墓处，始有复活。”吾亦以是为小希焉尔。

　　* 刊一九〇八年十二月二十日《河南》第九期，署名独应。 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