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邑挫败中奋起,向大漠进击再进击!
刘邦晚年曾在回故里沛县时,与父老击筑而歌《大风》。歌末,怀着伤感,带着期望,向他的儿孙和大臣们发出呼唤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汉初数十年,帝国事业的继承者们每当记起高祖皇帝的这声呼唤,就会飞来两柄无形的利剑,深深刺痛着他们的神经。
这两柄利剑就是“平城之耻”与“嫚书之辱”。
无疑,武帝刘彻是他们之中痛感最深切、报仇雪耻之志也最强烈的一个。
这一点,至今我们仍可从他后来决定向匈奴发起歼灭性进攻时的一道诏令中读到:
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史记·匈奴传》)
大,在这里意为推崇、赞扬。受到《春秋》推崇、赞扬,在当时被视为最高的历史荣誉。武帝引此,既是为自己壮志,也是对他臣民的鼓舞和号召。
武帝征讨匈奴的心志,该是还在他做太子时就立下的,而一旦登临极位,立刻进入实施阶段。这有《汉书·佞幸传》上的一条材料可资证明:“上即位,欲事伐胡,而[韩]嫣先习兵,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机灵聪慧而又精于骑射的韩嫣,如果不是因为得罪了江都王刘非而被王太后赐死的话,武帝很可能会将他培养、拔擢成为征讨匈奴的一员出色将领的!
但在武帝当国的最初几年,大体上还处于清静无为黄老思想的影响之下,汉帝国与匈奴不时互有使节来于长城道上,表面上依然还保持着所谓“和亲”状态。
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五月,窦太后去世。匈奴军臣单于派使节来再次要求和亲。武帝没有按成例办事,而是命大臣们各抒己见,商议该如何应对。朝堂上很快出现了主张和亲与主张征伐两派,分别以御史大夫韩安国与大行(掌管接待宾客)王恢为代表。两人几年前曾经有过一次很好的合作:一起奉命征讨闽越,各自率领一支兵,东西两路齐头并进,很快迫使闽越国臣子们杀了叛王表示臣服。但这一回却是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素以老成持重著称的韩安国不主张征伐匈奴。他以为千里征战,人疲马乏,断难取胜;即使胜利,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人不足为强,故不如和亲。王恢是燕人,又在边郡为吏多年,熟悉匈奴人情风土,他以匈奴反复无信为据,力主用武力征服。他说:“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通“背”)约。不如勿许,兴兵击之。”(《史记·韩长孺列传》)争议结果,韩安国的主张获得了多数人的附和,于是武帝也就认可了和亲。
很显然,武帝组织这次廷议,目的还不是直接发起征战,他只是想在平静多年的水面上掷下一粒石子,试探一下大臣们各自的想法。正是通过这场争议,他对王恢其人及其观点引起了兴趣。一年后,果然就是这个王恢,给他带来了一条奇妙的破胡之计。
煮熟的鸭子是怎么飞走的?
就在当年高帝受困七日七夜的平城西南数百里,有座古城马邑(今山西朔县),汉初异姓七王之一的韩王信,一度以此为都。
马邑地处边境,在和平年代双方贸易繁盛,颇多富商大户。有个常与匈奴做牛马生意的富豪叫聂壹,早年曾与王恢相识。他向王恢讲了一条请转献给武帝的破胡之计,其要点是利用和亲初成匈奴对汉容易轻信的心理,以献出马邑作为诱饵,预设伏兵,待单于率众到来时,围而歼之。于是武帝就对匈奴策略问题,再次组织廷议。这回他先已定下了一个调子:要讨论的已不是和亲还是征伐的问题,而是:倘若征伐,该如何战?他说:
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傲慢),侵盗无已,边竟(通“境”)数惊,朕甚闵(同“悯”)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
朝堂上依然出现了主战和主和两派,还是韩安国与王恢对阵。双方往复交锋多个回合,仍是各不相让。当年的这场论战详录于《汉书·韩安国传》,至今读来仍可感到那种剑拔弩张、咄咄逼人的气势。值得一说的是韩安国,这位几经风云而又几度沉浮的老臣,在武帝已经明确表示“今欲举兵攻之”的情况下,居然还敢于一次次慷慨面陈相反的主张,着实令人生敬。不过若从论战的技术层面来看,韩安国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不该提到“平城之耻”,因为那是埋藏在武帝心底的一座火药库,一点就会着的。韩安国说了两条,用以作为应当与匈奴和亲的理由。一条是“高皇帝尝围于平城,匈奴至者投鞍高如城者数所”。匈奴军解开马鞍恣意嬉游,显示他们对汉军何等的轻慢!而解下的马鞍居然堆成了好几座城墙,又说明他们的军队是何等的强大!第二条是“平城之饥,七日不食”,及解围,高帝之所以不因自身受辱而兴兵征讨,反而与之和亲,是由于能以“天下为度”,“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功”。这两条都是年少气盛的刘彻无法接受的,更是以国家和民族代表自许的汉武大帝绝对不能容忍的!
在武帝看来,当年的平城之耻,恰好是如今必须征讨的理由。我皇皇大汉天子,岂可长受胡虏之辱!
这样,在王恢第四次申述匈奴必伐、也将必胜的理由之后,武帝紧接着大声说出了一个字:“善!”
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六月,诱歼匈奴之计进入实施阶段。
两条运作线几乎是同时实施的:一条设置罗网,一条施放诱饵。
武帝接连下了几道命令:
任命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统兵三十万,埋伏于马邑附近山谷;
又令待匈奴兵南下后,由王恢另外率领一支军队迅即出代郡,从背后拦截其辎重;
任命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监督诸军,四将皆为其所属。
顺便说一下,尽管韩安国一再反对征讨,武帝却仍委以督护四军重任,这正是他用人的高明处。
这时候有一支满载着汉地奇珍货物的马队正出武州塞(今山西左云至大同西一带)向北进发。
马队的主人就是马邑富商聂壹。
聂壹所贩卖的货物不少违反了朝廷的禁令,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不仅深受匈奴上层欢迎,还多次得到单于即匈奴国王的接见。
此刻,聂壹一边享受着侍女奉上来的热腾腾的奶茶,一边对单于做出极恭敬、驯顺的姿态,悄悄地说着这样的话:启禀大单于,小臣已设下一计,可立斩马邑县令、县丞之首,以全城归降大匈奴,城中货贿财宝和妙龄美女悉数归大单于所有。不知大单于意下如何?
此时匈奴执政者是军臣单于,他是稽粥单于之子,当年那个杀父夺位的冒顿单于之孙。这位在文帝时期继位、生性倨傲而又贪婪的匈奴国王,曾对汉境上郡、云中发起过大规模侵犯,其后虽表面上保持和亲姿态,但小股的入侵盗边仍是不断。吴楚七国举乱时,一度还曾想与赵王刘遂联手抗击汉军,后来看到刘遂很快已为汉兵所围,才暗中缩手的。这回一听聂壹竟说出了这样的美事,只问了几句细节便信以为真,连连击掌说道:甚好、甚好,事成之后,我大单于要重重赏赐你这个汉人!
当即约定:待聂壹杀死县令、县丞派人来报,军臣单于即率兵南下入城受降。
聂壹一走,颇懂得谋略的军臣单于却不免心生疑虑。为防不测,他一面集结兵马以待,一面派出侦候急赴马邑探听虚实。
几天后,马邑城楼上果然挂出了两颗人头,其旁各张一白布,写着姓名及罪状,一为县令,一为县丞。
军臣单于既听到了聂壹派人来报,又从自己所派侦候那里得到了证实,以为确凿无疑,便率领十万人马,经长城,越武州塞,浩浩荡荡直奔马邑而来。
其实马邑县的县令、县丞此时依旧执掌着一县之政,挂在城楼上的只是两颗临时从死囚犯脖子上割下来的代用品。
离马邑只剩下百余里了。当军臣单于怀着即将获得大胜的狂喜挥鞭奋蹄,绕过夏屋山、沿着桑干河向西南疾驶的时候,埋伏在马邑城郊,张弓搭箭、急等着猎物来自投罗网的韩安国等汉军将领们,同样处于高度的兴奋状态中。
侦候飞马来报:匈奴军已过桑干河!
韩安国美滋滋地捋捋短须,说了一个字:好。
胜利在望,一只送上门来的匈奴鸭子就要被烧熟了。
很可能就在桑干河已成为背景的时候,军臣单于却忽而起了疑心:这一路来怎么不见汉兵阻击呢?山城下、原野上,倒是布满了牛羊,却为何不见放牧之人呢?当时汉军在边塞之郡,约每隔百里便设有一哨亭,以为巡行警戒。军臣单于下令攻下一亭,又命人将那哨亭尉史捆绑了押进帐来。他一声大喝,扬起了手中雪亮的长刀。尉史经不起这一吓,供出了数十万汉军设伏于马邑的实情。军臣单于先是一惊,继而仰天一阵呷呷大笑,说道:吾得尉史,此天助也!喝令为尉史释缚,任命为“天王”,留于帐中听用。随即勒转马头,一声号令,飞速退去。
韩安国等汉军将领苦苦等候了几个昼夜,等到的却是一个个由侦候飞马递来的快报:军臣单于已遁逃北去!分明已经煮熟的鸭子竟又这么飞走了,叫人如何舍得!又一阵拼死拼活的追赶,远远望到的唯有那由十万胡骑搅起的尘烟,正缓缓消失在茫茫草原的天地相连处。
作为此役护军将军的韩安国无功而返,自然脸上无光。尽管武帝没有惩处他,但他从此却被厄运缠住,再也脱不了身。田蚡死后,武帝原想让他继任为相的,先命他代行一段时间试试,谁知一次为大驾导引,竟跌折了一条腿!武帝特地派人去看了看,见他一瘸一拐的那副样子,只好另任平棘侯薛泽为相,而韩安国的厄运至此还没有完,下文还将提到。
最倒霉的要数王恢。按武帝的部署和命令,在获得匈奴军南下的情报后,由他别领一军出代郡以阻截其辎重。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也终于等到了这个可以出击的机会。但按原先的部署,韩安国等伏兵的全面出击,与王恢的阻截其辎重,大致是同时发起的,那样王恢所要对付的只是匈奴军的后尾部分,而不是全部。现在事情却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化:由于军臣单于没有踏进埋伏圈就转身退去,王恢若是再按原来的部署出击,他所面对的已不是匈奴军的一小部分,而是整个几十万大军!考虑到寡不敌众,他只好眼睁睁看着军臣单于率领着他的铁骑军潮水般汹涌远去,却没有出击。就为这,他已犯下了死罪。
回到长安,面对武帝的严厉责问,王恢回答得很沉重,很沉痛:
始约为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祗取辱。固知还而斩,然完陛下士三万人。(《汉书·韩安国传》)
相信这是王恢的真心话。他决非那种贪生怕死之徒。出击必定惨败,很可能全军覆没;不出击自己虽难逃死罪,但这支三万人的队伍却得以保全。他选择了后者。要知道古代武将大都有强烈的建功疆场、马革裹尸而还的欲望,更何况王恢是此次破胡之计的首倡者。不难想象,他在做出此种退缩的选择时,内心该有何等无奈和痛苦!
武帝将王恢交付廷尉。廷尉按军法以“逗桡罪”(临阵避敌不前)处斩。王恢以千金为酬,请丞相田蚡代为疏通。田蚡收下这笔重金却不敢向上进奏,打了个弯,恳求姐姐王太后去向武帝说情。武帝回答说:当时王恢如果能够出击,纵使捉不到单于,也总该有所斩获,多少可以安慰一下将士的心,可他却放弃了这个机会。如今朕若不杀王恢,将何以谢罪于天下!
王恢听到了武帝这番话,羞愧无言,拔剑自刎。
武帝杀王恢,内心显然也不轻松。马邑是首战。气可鼓而不可泄。他必须用这样的行动来向朝廷上下宣布一个决心:平城之耻、嫚书之辱必雪,匈奴非征服不可!
对于宏大的帝王之业来说,臣民的个体生命已显得微不足道。
但历史会记住这个王恢的。
卫青:一个当过羊倌的大将军
马邑一役,宣告了和亲关系的破裂。此后匈奴军不断扰边,劫掠不可胜数。武帝加紧筹划,厉兵秣马,为全面、持久地发起反击,最后征服匈奴作准备。
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开始了第一次北伐。决定分四路大军,各以精兵一万,在东西千里战线上同时发起进攻。
武帝点出四员战将,亲临太庙,举行了庄重的授受斧铖旗鼓仪式。四员战将当即剪下手、足指甲,备上丧服,以示必死之决心。
武帝随即下令——
骁骑将军李广,从雁门出击;
轻骑将军公孙贺,从云中出击;
骑将军公孙敖,从代郡出击;
车骑将军卫青,从上谷出击。
四将中前三将大臣们早已熟识,唯独卫青第一次出现在如此庄重的典礼上,自然引起人们特别的关注。
几天后,前线战报接连传来,结果是——
公孙贺,一路未寻得匈奴军,无功而返;
公孙敖,大败而归,损兵折将七千多;
李广更惨,做了俘虏。那是一次战斗中,匈奴军设伏四围,李广寡不敌众而负伤被擒。原来军臣单于对勇冠三军的李广倾慕已久,曾下令晓谕全军:务必生得李广,不可致死。这回匈奴军获此大胜自然欢天喜地,将伤得不能动弹的李广置于络床,系在两马之间,一路欢笑歌唱着奔赴大营去献功。李广暗中侧过脸去斜了一眼,恰好边旁有个胡儿骑着匹胸阔臀圆的好马,也直着脖子哼歌,便忍着剧痛用尽力气一挣,那捆绑在身上的绳索已断脱自解。又纵身一跃,从那胡儿手中夺得了弓箭,再一脚将其踢落,扯住马缰狠狠几鞭,疾驰数十里,逃回了汉营。
李广和公孙敖,依律当处斩;后来付了赎金,才得以免为庶民。
四将中唯一凯旋而归的,却是初次出征的卫青。
卫青率兵出上谷,长驱千余里,直捣匈奴用来举行祭祀祖先、天地大典视为神圣的龙成(今蒙古鄂尔浑河侧和硕柴达木湖附近),斩首七百。这是武帝决定征伐匈奴以来第一次颇具规模的胜利。“卫青”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名字,就这样闪着绚烂的光芒跃入了人们的视野。因此一功,卫青受封为关内侯。
但此前与卫青这个名字连结在一起的,除了苦难,就是来自周围的歧视的目光。
要了解这位很快将成为帝国名将的青年的来历及身世,还得从十年前武帝一次趁着春光明媚出游,邂逅了一位能歌善舞的美人说起。
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三月上巳(以干支纪日,月初第一个巳日称“上巳”),依成制,武帝到长安东郊灞水之滨举行祛灾消祸的祓除之礼。礼毕,没有回宫,却绕道去了外戚住宅区长安戚里他大姐家。大姐即王太后长女阳信公主,因嫁与平阳侯曹时(惠帝丞相曹参曾孙)而又称平阳公主。为弟弟的到来,平阳公主大排筵席,盛宴款待。席间却忽而出来了十几个浓妆艳服的年轻女子,说是来侑酒的,却一个个只顾相互争妍斗丽,又趁机向武帝卖弄风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武帝幼时那个“金屋藏娇”的愿望虽早已实现,但那位先做太子妃、后立为皇后的陈阿娇,请医服药花去钱帛无数,却至今不见有孕;加上馆陶长公主又自以当年立刘彻为太子有功而求请无厌,陈皇后则仗着外婆太皇太后窦氏、母亲馆陶长公主的溺爱恃宠而骄,这些都反使武帝加速淡忘了当年“金屋藏娇”的初衷,对陈皇后宠爱日衰,只是由于母亲王太后的规劝告诫,才对阿娇略表爱幸,内心却是不胜其烦。精明的平阳公主看准了弟弟的这些心思,就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由她再来为武帝提供一个皇后。但真像俗话说的那样: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经平阳公主精心挑选又悉心调教的这十几个女子,没有一个能让少年天子看得上眼的,倒是后来召来助兴的歌女中有个叫卫子夫的,武帝一见就心动神迷,早就有了那么八九分意思。于是一出好戏便这样开场。先是武帝说要进内室去更衣,平阳公主一听心领神会,一面张开桃花笑脸起身接引,一面向卫子夫飞去一个眼色。卫子夫自然喜出望外,却犹自故作一番忸怩,随即殷勤侍从于后,两人一进入尚衣轩便急不可待地做起那种风流事来。事毕回席,武帝神采飞扬,当即向姐姐平阳公主赐金千斤。这位贵公主可谓歪打正着,意外地为做皇帝的弟弟促成了一桩美事,自然欢喜不尽。
这天武帝回宫时,随车侍从的不仅多了这位邂逅而得的新宠卫子夫,还有一个跟在车后侍弄马匹的年轻人,他是子夫的同母弟弟、平阳公主家的骑奴,也就是我们这里要介绍的卫青。
其实卫青本姓郑,不姓卫。
平阳公主府上有个婢女叫卫媪,颇有几分姿色,属于风流娘们一类,与人私通生下一男三女,小女儿就是卫子夫。后来有个叫郑季的县吏来府上当差,已是徐娘半老的卫媪又与这个县吏私通,生下一男,取名青,该叫郑青。郑季原是有家有室的,当完差就回了自己的家。小郑青长到七八岁,卫媪打发他去找父亲。郑季家里的那些孩子不肯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郑青是他们兄弟,只把他看作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奴仆,任意使唤和辱骂。郑季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很可能只是一次逢场作戏生下的儿子,后来就让郑青去放羊。做了羊倌,头顶是蓝天白云,身旁有杂花生树,成日与纯洁可爱的羊群为伴,那该是郑青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快乐日子。郑青长到十八九岁,又回到平阳公主府上,当上一名骑奴,直到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因了那个偶然的机缘随同姐姐卫子夫一起进了宫。也就从这时起,为了从得宠的姐姐那里沾到一点光,他冒姓了卫,改称卫青。
武帝先让卫青在建章宫干点杂差。
艰难、屈辱的经历,炼就了卫青一种坚毅、沉着的性格。他恭谨、宽厚,只是默默地做着杂差,从不张扬。但不久,厄运还是降临到了这个命乖运蹇的年轻人头上。原因是姐姐卫子夫愈益获得武帝宠幸,并已怀有身孕,而一直未有生育的陈皇后,则已渐渐失宠。就为这,陈皇后的母亲、武帝的岳母兼姑母馆陶长公主刘嫖,因妒而生恨,又因恨而起了杀心。杀卫子夫又不敢,于是便将一腔怒火转移到了完全无辜的卫青身上,派人将他抓了起来,准备一刀杀了出出这口恶气!此时若杀卫青,无异于掐死一个蚂蚁;但对汉帝国未来而言,不啻折了一根栋梁。幸亏卫青有个任骑郎的好友公孙敖,暗中探听得实,便带着三五壮士冒死将卫青从监禁处救出。武帝得知事件的经过后采取了一项保护性的措施:任命卫青为建章宫监,让他侍从在自己身边。正是在此后一段时间里,武帝不断从卫青身上发现其潜藏着的巨大军事才能,因而不久便擢任为太中大夫,继而又在首次北伐之战中任以为车骑将军。果然,卫青不负厚望,当他率领着万余铁骑长驱千余里,闪电般扑向龙门的时候,一向讥笑汉人不会骑马的匈奴人,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汉军,还以为是从天而降的神兵呢!
但对卫青来说,龙门之捷还只是牛刀小试,更大的胜利还在后头。
一年后,即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秋,匈奴军再次南下侵扰,其中一支攻入辽西,杀死辽西太守,斩掳两千余人;又蜂拥西进,从辽西杀到渔阳,把郡治千余汉兵打得溃不成军。然后再将渔阳驻军团团围住,狂笑怒骂,以示羞辱。
渔阳驻军的主将不是别人,正是读者已经颇为熟悉的韩安国。
那次老将军为大驾导引跌折了一条腿,伤愈后,先任中尉,又徙为卫尉,后以材官将军来此渔阳屯兵驻守。一个多月前,他听信了有个匈奴俘虏说的匈奴部队已经撤离远去的话,考虑到当时正是农忙季节,就上书武帝建议暂时撤去军屯,让士卒回家去从事农耕。谁知刚一撤屯,匈奴军就潮水般杀将过来,而此时他手下已只剩下七百多士兵,在仓促应战中被射中一箭,险些坠马,赶紧鸣金收兵,坚壁固守。匈奴军围困了三日三夜,随即押带着掳掠的汉人及财物、牲畜狂歌而去。韩安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羞愧得无地自容。正当他想就此罢屯回京复命时,武帝派出的使节也已来到渔阳。使节带来的不仅是武帝的责难,还有一项诏令:命他再赴右北平(其治所在今辽宁凌源西南)去屯守。右北平远在渔阳之东。这位此时该已有六十上下的老将军,觉得自己已越来越为武帝所疏远而郁郁不乐,几个月后竟呕血而亡,结束了他多姿多彩而又升沉荣辱不定的一生。
韩安国去世后,武帝考虑到右北平为阻遏匈奴从东北入侵的边防要地,须有重将把守,便发出一道急诏,重新起用因雁门之败而被免为庶人的李广。
李广被贬为庶人两年多,一直家居于蓝田南山,以与友人骑射游猎打发时光。一次夜归,像是已很有点醉意的霸陵亭尉喝令不许通过。随从介绍说这是以前的李将军,意思自然是请亭尉行个方便。不料亭尉却叱道:你就是现任李将军也不得夜行,更何况是以前的李将军呢!硬是不肯通融,李广只好在霸陵亭下露宿了一夜。这回他一接到重新被起用的诏令,心头还记着那露宿一夜的恨,竟把那亭尉找来一刀杀了!比较一下当年韩安国对侮辱他的孔甲的那种大度,李广的心胸显得何其褊隘!不过李广毕竟还是李广。他杀了亭尉,既不隐瞒也不辩解,当即向武帝上书请罪。武帝则因此时正是征讨匈奴急需用人之际,非但不加罪于李广,还洋洋洒洒写了封回书,说是即将率师出征的将军,“怒形则千里竦,威振则万物伏”,言下之意杀个把人是不在话下的事,根本不要李广请什么罪,命他即日“率师东辕”赴右北平莅任就是!
李广镇守右北平四年,应是他生命史上最光辉的一个时期。其威名远播大漠,号为“汉飞将军”,匈奴闻之丧胆,几年不敢入界。唐人王昌龄以《出塞》为题作诗赞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龙城,属右北平)
不教胡马度阴山。
也是在这期间,李广的射术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有个广为流传的故事说,一次夜间行猎,远远望到草丛中似有一虎,当即射出一箭,天明一察看,方知乃是一巨石,而箭镞已深深没入石中。后有唐人卢伦以《塞下曲》为题作诗赞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现在让我们再把话头拉回到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这一年秋天,武帝在重新起用李广的同时,又发诏命卫青和李息各自率兵分别从雁门、代郡出发北进,互为犄角,共击匈奴。结果李息又是无功而返,卫青斩杀数千,再次获得大胜。
第二年,武帝改变首次北伐那种全线出击的战略,决定先集中兵力攻取常常被匈奴军用来作为入侵汉境前哨阵地的河南全境(今内蒙古河套南伊克昭盟一带)。此处曾为匈奴发祥之地,秦时为大将蒙恬所攻取,辟为“新秦”之区。秦末战乱频频,匈奴乘机再次占有。河南之地离长安仅有一千余里,匈奴骑兵一二日便可抵达。收复河南的战略目的,从消极方面说是解除匈奴对京师的威胁;从积极方面说是为向匈奴大举进攻做好最重要的准备。
武帝将这一重任交给了卫青。
收复河南的具体战术目标,是要击溃驻牧于河南之地的楼烦王、白羊王匈奴之军。但卫青的进军却是如此出人意料。他率领着李息等将领,像一支脱弦之箭直线北进,不过三日便抵达云中,此时已远远绕在楼烦、白羊二王之后。又突然来一个折角西进,强渡西河,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攻下了高阙,这样便切断了河南匈奴驻军与其本部的联系。然后挥师南下,再来收拾已处于孤立无援境地的楼烦、白羊二王。二王怎么也没有想到汉兵竟会从他们背后的北面杀来!慌乱不及应战,被杀三千余众,丢弃牛羊一百多万头,带着残兵败将仓皇北逃。
卫青因此大功,被封为长平侯,并益封三千八百户。随同出战的,将军李息,因无功无封;校尉苏建、张次公,分别受封为平陵侯、岸头侯。在论功行赏时,武帝说了一大篇激情飞扬的话,并即兴吟了两句古诗:“《诗》不云乎?‘薄伐猃允(匈奴前身),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汉书·卫青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河南之地秦末被匈奴占领,经八十余年,至此终于收复。武帝采纳主父偃的建议,将其地置为朔方郡,命苏建带领十万人修筑朔方城。又从内地募民十万充实朔方;同时修缮蒙恬当年建造的障塞,与黄河天险联成一道强固的防线。
匈奴自然不甘心就此丧失河南之地,只是由于这年冬天军臣单于因病去世,紧接着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与太子於单又为着争夺王位而同室操戈,才使他们暂时无暇南顾。於单没有支撑多久就兵败南逃,归降于汉,汉封他为陟安侯,数月后死去。伊稚斜登上单于之位,动辄以数万之众,出入代郡、雁门、定襄、上郡、河南朔方等境,侵扰、杀掳不止。匈奴高层权力结构分三个部分:单于居中,总领全族;东为左贤王,统辖东部;西为右贤王,统辖西部。河南之地原属右贤王辖境,如今却被汉夺得,并辟为朔方郡,这自然激怒了右贤王。所以在几支匈奴军中,以右贤王攻势最为猛烈,汉方大批吏民被杀被掳。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春,武帝决定组织一次新的北伐战役,兵分三路,集中一个目标,就是击溃右贤王。
其阵势是:
卫青率领三万骑,自高阙出击;
苏建为游击将军,李沮为强弩将军,公孙贺为骑将军,李蔡为轻车将军,自朔方出击;
李息、张次公为将军,自右北平出击。
三军皆属卫青统领。
春天的草原,除了白云下的羊群,就是无边的绿,一直绿到天涯。晚霞布起时,整个草原又都笼罩在金色的静谧中。
匈奴右贤王夜夜在他宽大而又辉煌的穹庐中宴饮作乐。他根本用不着担心汉军会来袭击,因为他说:能够骑马挎弓到我大匈奴来的汉崽,还没有生出来呢!
可这一夜刁斗敲过三更,当四周突然奔来潮水般的马蹄声,几乎要将穹庐吞没的时候,这位右贤王不得不承认汉军也有了令人骇怕的铁骑。他抱起身边一个爱妾,一纵身,跃上了一匹汗血马。幸好他马上功夫确实了得,这才让他侥幸逃脱身后如狼似虎般的追兵。而他属下的十余位裨王,还有一万五千多名男女,全都做了俘虏,近百万头牲畜也成了汉军的战利品。
卫青和他的将士们的这次千里奔袭,竟是如此出神入化而又干脆利索,简直像精湛的艺术演出。武帝闻报大喜,特派出使节飞马急赴军中,赐予卫青一个从无先例的殊荣:就在军中授任为大将军,诸将皆受大将军统属。卫青拜受了这项荣衔,高扬着大将军的旗号,凯旋而归。
卫青屡建奇功,其威名如日中天,以致引起了一些贵妇人的倾慕。其时平阳公主因丈夫平阳侯曹时有恶疾而回到了他的封国,这位颇有些寂寞难耐的皇姐便心旌摇荡起来,且看《汉书·卫青传》中这段有趣的记载:
长公主(即平阳公主)问:“列侯谁贤者?”(显然是明知故问)左右皆言大将军。主笑曰:“此出吾家,常骑从我,奈何?”左右曰:“于今尊贵无比。”于是长公主风白皇后(去向皇后委婉说明。此时皇后已是卫青同母姐卫子夫),皇后言之,上乃诏青尚(娶皇家女称“尚”)平阳主。
尽管卫青曾做过平阳公主的骑奴,此时又已有妻儿家室,堂堂的皇姐平阳公主却还是等不得前任丈夫咽气,要抢先嫁给卫青。此例足以说明抗击匈奴的英雄,在当时人们心目中有何等的荣耀!
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春,卫青再次受命率领十万骑由定襄(今呼和浩特)向匈奴发起进攻。但此役战果不大,仅斩首数千级。回师后,分兵于定襄、云中、雁门三郡休整。夏四月,再次出击。杀俘万余。汉军伤亡也很大,其中前将军赵信、右将军苏建仓促间遭遇了伊稚斜单于的主力部队,鏖战一日,汉军伤亡殆尽。赵信带着残存的八百余骑投降了匈奴,苏建则只身逃回。卫青没有依军法将苏建斩首,而是将他带回长安奏请武帝裁定。武帝稍示宽容,准许苏建赎为庶民。
这个战绩平平的战役,却有一个耀眼的闪光点,那是一位英武矫健的美少年创造的。少年是第一次出征,被任命为票姚校尉。临出发前,武帝特地指令卫青,要给少年配备八百壮士,放手让他带领着自行为战。卫青依令而行。战幕一拉开,只见这位手持长剑、横跨在一匹烈性马上的英俊少年一声呼啸,带领着八百铁骑风驰电掣般向前飞去,眨眼间已远离大部队,消失在大漠深处。
少年名叫霍去病,这一年还只有十八岁。
班师回朝,霍去病以斩获两千余级、俘虏了伊稚斜单于叔父等的巨大战绩,功冠全军。武帝大喜,当即以二千五百户封霍去病为冠军侯。“一战封侯”这个著名的历史典故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霍去病:一颗骤然升空又陡然殒落的将星
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巧得很,舅甥俩都是私生子。
卫青的同母姐姐卫少儿,与一个到平阳侯府邸来当差的、名叫霍仲孺的县吏私通,生下了霍去病。卫少儿的妹妹就是卫子夫,与武帝一次邂逅而得宠幸,后被立为皇后。霍去病就是靠着小姨母当上皇后这层关系,进宫做了侍中。他自幼练就一身武艺,精于骑射,进宫后又得到舅父卫青点拨,更有了飞速长进。司马迁概括霍去病的性格是“少言不泄,有气敢任”(《史记》本传)。这个早熟的少年是个罕见的军事天才,许多深奥的战略、策略问题,不仅一点就通,而且常常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发人所未发。一次武帝要他学学《吴子》、《孙子》,他的回答让武帝听了既惊又喜。他说:打仗就要看你在战争现场制订的战略策略怎么样,光学古代兵法顶什么用!(《史记》本传原文:“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
三年后,霍去病受任为骠骑将军。接下去读者将看到,这位年轻将领为略定河西走廊而风掣电驰般跃马扬鞭在广阔的西部大漠上,所建战功甚至屡屡超过卫青。但为了说明武帝何以此时将夺取河西走廊提到议事日程上来,须对上一小节之末元朔六年那个战役补叙一个人物:赵信。
赵信原是匈奴一个小王,后归顺于汉,被封为翕侯。在那次战役中,他与任卫尉的汉人苏建同为卫青的部将。两人奉命领三千余骑,并力与匈奴军激战一日,不敌被围,苏建突围只身逃归,赵信却带着残存的八百余骑投降了匈奴。伊稚斜单于对这个如今已非常熟悉汉地、汉军内情的叛将的回归,给予了超常规格的接待,不仅封为仅次于单于的自次王,还将姐姐也嫁给了他。在这种情况下,受宠若惊的赵信,便向伊稚斜单于提出了一个颇具战略意义的建议:将匈奴本部迁徙至漠北,这样便可避开与汉军锋锐直接对峙而赢得主动:或迂回寻找战机,多取小胜;或诱汉军深入,再聚而歼之。
伊稚斜单于采纳了这一建议,就在当年将王庭移至漠北。
此举很快收到了效果:汉军为寻找匈奴主军,不得不经受旷日持久的长途跋涉之苦,而匈奴军则可以坐收以逸待劳之效。
有鉴于此,武帝不失时机地调整了战略部署,迅速从暂无入侵之忧的北部边塞抽出兵力来,发起了攻取河西之地的战役。
其时占据河西的,是匈奴浑邪、休屠二王之部。
武帝把攻取河西的重任交给霍去病。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夏,霍去病率领精兵万骑,先后两次向河西地区发起雷轰电击式的进攻。第一次从陇西出发,越乌戾山,涉狐奴河,历五匈奴王国,一路所向披靡。穿越焉支山千余里后,在皋兰山下,与早有准备等候在那里的匈奴军展开了一场浴血鏖战,又获大胜。全役斩折兰、卢侯二王,俘虏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等,斩掳八千九百余级,还缴获了休屠王祭天的两个金人。
第二次,按武帝部署,由霍去病和公孙敖各率万骑出北地,随即分道对匈奴右部诸王之军来一次合力包剿。为分散敌方兵力,又命李广和张骞从右北平出塞进击匈奴左贤王。不料分道后,公孙敖却没有如期来会,依法当斩,后付了赎金免为庶民。李广的四千骑兵被匈奴数万骑兵包围,奋力激战两日,死伤过半。这时张骞才引兵来到,合力将匈奴军击退。张骞也因延误军机当斩,后赎为庶民。李广总算得了个功、过相当,无赏。而霍去病,完全是另一种景观。这位年轻的天才将领常常不带辎重,因敌而食,动如脱兔,行若闪电,神鬼莫测,似有天助。由他所统领的将士一个个如猛虎下山,以一当十。他们涉钧耆水,渡居延河,飞越祁连山,扬威耀武于匈奴心腹之地。到战役结束,共斩杀三万余,降卒二千五百,还俘获了单桓、酋涂二王。班师之日,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霍去病因这两次大功,又增封了七千九百户,所部将士也获得了不等的封赏。
丧失了祁连、焉支之地,对匈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祁连山是其重要的牧场,焉支则因盛产可以提炼为妇女们所喜爱的胭脂的红蓝花而被视为宝地。如今这一切都已落入了汉人之手。他们编出歌谣来唱道:
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燕支山,
使我嫁妇无颜色。(《史记·匈奴列传》张守节《正义》引《西河故事》)
因河西之败,伊稚斜单于大为震怒,扬言要把统辖河西之地的浑邪、休屠二王召来杀之。二王得讯很害怕,一起商量后决定归降汉天子。武帝恐其有诈,命令霍去病率兵前去接引。后来休屠王果然反悔,浑邪王就把他杀了,并兼并了他的军队。这时霍去病已渡过了黄河,与浑邪王遥遥相望。浑邪王所部一见汉军又有好些因不愿归降而纷纷逃离,霍去病跃马率众驰入,对那些不肯投降而想逃跑的人一阵猛杀,死者竟达八千之多!然后与浑邪王一起,率领着四万余愿意归降的匈奴将士,号称十万,东渡黄河,向长安进发。武帝以发车两万乘的宏大规模,迎接这批归降者的来到。又举行隆重仪式,封浑邪王为漯阴侯,食邑万户;裨王呼毒尼等四人,也都封为列侯,赏赐数十巨万。所有归降士卒,都安置于河南、北地、上郡、朔方、云中等五郡之地,作为汉的属国,允许他们保留原来的生活习俗。
至此河西之地尽为汉所有。武帝在这里先后设置了酒泉、敦煌、张掖和武威四郡,从而开辟了自玉门直达西域的重要通道。
有个小插曲:一日武帝游宴,席间乘便阅马。数十个养马的官奴牵着马依次从殿下走过,都会禁不住向侍立在武帝两旁的那些如花似玉般的宫女偷偷看上一眼,唯有一位少年却只顾低着头走。武帝特地召至跟前一问,原来少年叫日(mì d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其父母先与浑邪王相约降汉后反悔而为浑邪王所杀,他与弟弟也因此而没为官奴,发配在黄门养马。武帝见他容貌俊美,应对称旨,颇为哀怜。当即赐予沐浴衣冠,拜为马监,不久又迁升为侍中。因其父休屠王曾制金人祭天,故特赐姓金氏。这位有着如此奇特身世的金日,此后始终以绝对忠诚和驯服的形象出现在武帝左右,武帝对他也一直信任有加,最后甚至让他与大将军霍光一起成为执行武帝遗诏的顾命大臣——这是后话,诸君可在下章读到。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武帝再次向匈奴发起强大攻势,其战略目标是要最后解决已撤至漠北的匈奴的主力问题。
这年夏天,集结了十万骑兵,加上步兵及辎重运输部队共数十万人,由卫青、霍去病统领,分别从定襄和代郡出发,深入大漠,长驱进击。
匈奴得报,伊稚斜单于颇为惊慌。自次王赵信献计道:汉兵纵然能越过沙漠,也早已人困马乏,何能再战!我大匈奴只管养精蓄锐,张开口袋,等着收拾那些来送死的汉人吧!
再说从定襄出发的卫青之军,穿越戈壁沙漠千余里,才与匈奴主力相遇,于是一场空前残酷的鏖战就在茫茫大漠中拉开。
这是卫青第一次与匈奴单于直面交锋,强烈的建功立业欲望,使他的体力和智力都得到了超常的发挥。所部将士也一个个虎奔狼突,杀红了眼。大漠中气候说变就变。到昏黄的太阳快要滚落地平线时,忽而狂风大作,飞砂走石,两军隔着尘幕互不相见,致命的袭击却随时都有可能在你猝不及防的时间、地点发生。卫青立刻下令以兵车自环为营,以重兵伏于两翼,再分出五千兵来与匈奴万骑对阵。如此激战一日,伏兵伺机从两侧包抄,终于将匈奴军团团围住。伊稚斜自度再战无利,薄暮来临时,带着数百名亲信卫士从西北方向突围而出。卫青从俘虏嘴里得知单于遁逃的去向,立刻率领轻骑星夜紧追,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至天明,行程二百余里,斩掳一万九千,但直抵窴颜山赵信城(今鄂尔浑浦以南,系赵信所建),也未能追到单于。汉军在此逗留一天,用城中积粟饱餐了三顿,放火把余粮烧了浩荡而还。
比较起来,霍去病和他率领的军队获得的胜利更大,而且几乎是完美无缺的胜利。他们仅带少量辎重,个个身轻似燕,从代郡出发,飞驰两千余里,越离侯山,渡弓闾河,大败匈奴左贤王,活捉二裨王及相国、将军等八十三人,斩掳七万余级。霍去病还在今内蒙古克什克腾与阿巴嘎旗一带的狼居胥山和姑衍山分别举行了隆重的封禅典礼。封土为坛祭天称封,辟土为基祭地为禅。封禅之礼意在向天地宣告,浩瀚的大漠已成为大汉的属地。此举在古人看来具有宏扬华夏中国文化的重大含义,霍去病这位年轻的将领也因此赢得了很高的声誉。
总计此次漠北会战,匈奴军共损失八九万,其主力丧失殆尽,伊稚斜单于落荒逃遁,此后匈奴所控制的疆域不得不大踏步向西、北两个方向后退。汉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将士伤亡一万多,马匹十余万。卫青所部还发生了一个引起后人不断评说的严重事件:老将军李广因迂回迷路受到卫青责备,愤而自杀。
李广这年已是六十有余,原不在出征之列,经他多次请战,武帝才准许他作为卫青所属的前将军随同出征。出塞后,卫青从俘虏嘴里得悉了伊稚斜单于逃遁的方向,就决定亲自率精兵追击,没有再让李广为前将军,而是命他将部队与右将军赵食其合并,从东路出发,以为接应。据《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载,卫青临时作出如此部署的主要原因是:出发前武帝曾暗暗告诫卫青:李广已经年老,又“数奇(jī)”,不能让他参加直接与单于对阵战斗,因为有他参加就可能得不到预期的胜利。此外还有一个因素则与公孙敖有关。公孙敖对卫青曾有救命之恩,两年前却因一次军事失误而被撤去了合骑侯的封号,此次战役中他担任中将军。卫青在调离李广的同时,又让公孙敖参加追击单于的战斗,用意自然是想为他提供一个立功的机会,以期再度封侯。卫青的这种有欠公正的安排,激怒了李广。这位戎马一生,却从未获得封侯的老将军,把这次追击单于看作是此生最后一次立功机会了,岂肯轻易放过!他激愤地对卫青说:臣自束发以来,就一直在与匈奴交锋,大小七十余战,到今天才遇上有这么一次能与单于直接对阵的机会。请大将军仍任广为前锋,我当先与单于决战,虽死无恨!
卫青不为所动,李广愠怒而去。后来便发生了李广与赵食其因迂回迷路,没有按照约定如期来到,致使“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战役结束后,卫青因需上报作战详情,先是命人向李广送去酒食,顺便问问迂回迷路情况,李广依旧一脸怒气,不肯作答。接着卫青又派出长史,责令李广速来幕府对簿。李广猝然而起,须髯尽张,愤愤说道:广此次迂回失道,殆由天命,还有何可言!又转而对所部将士流涕说道:广已六十有余,死不为夭,岂可再去面对刀笔吏乞怜求生!罢罢罢,广今日就与诸君长别!说完抽剑向颈一挥,倒毙于地。众将士救之不及,纷纷为之垂泪。噩耗传出,全军皆哭。
李广自文帝时与匈奴萧关一战,名播朝野。此后历任上谷、上郡、陇西、北地、雁门、云中、右北平等七郡太守,及卫尉、骁骑将军等职,弯弓执戟,戎马一生,竟自决而亡,自然不免令人扼腕。《史记》本传中有典属国公孙昆邪对李广的评论,说他“才气天下无双”,弱点是“自负其能”。综观李广一生,“自负其能”而又把能否封侯看作是自己才能是否被主上认定的表征,也许正是他悲剧人生的主要原因。汉人把建功立业作为人生追求,当是大汉宏伟气象使然,非独李广,只是李广似乎特甚。后世对李广吟咏颇多,题旨大多悲其时乖运蹇、虽有战功却终生未获封侯。其实人生可追求多矣,何必专一于功名爵位。难得元代张弘范独具只眼,以《读李广传》为题赋诗道:
弧矢威盈塞北屯,
汉家飞将气如神。
但教千古英名在,
不得封侯也快人!
但李广的悲剧还不肯就此落幕。
李广自刎时,他的第三个儿子李敢也在参加漠北会战,以校尉随霍去病出击匈奴左贤王,且颇有战功,回长安后,被封为关内侯,任郎中令。年轻气盛的李敢,把父亲的死完全归咎于卫青,暗中默默寻找着机会报复,一次终让他得手,砍伤了卫青。卫青对此表现颇为大度:非但没有惩处李敢,还代为隐讳,说创伤是自己不慎造成,想以此化解两家仇怨。但很不幸,他没有能够瞒过机敏过人的外甥霍去病。昨日是李敢为父亲报仇,今天轮到霍去病为舅父报仇了。不久,李敢作为郎中令随同武帝去甘泉宫游猎,突然从天外飞来一箭,终止了李敢年轻的生命。几乎人人都知道那致命的一箭是霍去病射出的,但武帝大概因实在太喜欢这员年轻的天才将领了,为了替爱将开脱,竟不惜以九五之尊说了这样一个谎:李敢是被鹿撞死的!
李敢之案过后约一年多的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九月,霍去病溘然病故,年仅二十四岁。一颗耀眼的将星就此在茫茫的长空殒落,军民同悲。武帝特地为霍去病在茂陵(武帝生前为自己所建陵墓)东侧修筑了一座形状象征祁连山的坟茔,并号令匈奴降汉的河南属国铁甲军,自长安至茂陵排起百余里长队为他送葬。霍去病墓在今陕西省兴平县境内,我们现在仍可看到墓前有石雕群像,其一为《马踏匈奴》,被踏于马足下的是惊恐地挣扎着的匈奴首领形象。那剽悍的石马,则昂首扬鬃,你仿佛还可以听到它那掀天揭地的嘶鸣。
后十二年,即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卫青也因病去世,葬于霍去病墓西侧,其坟茔象征匈奴境内的庐山,又名南庭山。
卫青和霍去病是汉帝国与匈奴交战中两员最杰出的将领,是汉人性格中那种叱咤风云的阳刚之美的典型代表,也该是流行至今的“好汉”这一称谓的最初原型。卫青先后七次出击匈奴,斩获五万余级,封为长平侯,两次增封,共一万六千七百户。霍去病先后六次出击匈奴,斩获十一万余级,封为冠军侯,四次增封,共一万七千七百户。漠北会战后,二人同为大司马,位列三公。卫青自幼历尽艰难,为人宽厚,待人仁爱。行军时,士卒全已渡河他才渡;扎营时,凿井得水,士卒全都饮了他才饮。刊行于宋代的《武经七书》录有多例古将风范,如“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军井未达,将不言渴”;若仅有“一箪之醪”,则“投之于河,与士卒同流而饮”,卫青是颇得此遗风的。霍去病少年即长于富贵之中,不知穷困饥寒为何物。即使在军中,得片刻之暇也常以踢球为乐。一日三餐,薰腊美味不断,食有剩余,宁可丢弃,也不会想到分给那些面有饥色的士卒。这位天才将领的一生是短暂而透明的,就像夏日晴空的霹雳闪电,驰骋大漠为帝国而战,就是他的青春和生命的全部。当武帝要为他建造宅第时,他的回答成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豪言壮语:“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史记》本传)
如今卫青、霍去病之墓已成为游览胜地,每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群前往参观、凭吊。我虽世居江南,遥想若置身于充满洪荒之气的原野,面对古墓夕阳,神游当年帝国,其情何如!因作诗叹曰:
庐祁对卧草苍苍,
卫霍豪气溢大荒。
汗马疾蹄烽火烈,
军书插羽促兵忙。
雕弓冰裂天狼落,
铁戟雪飞地鲲亡。
忽报凯旋过上谷,
满城争睹汉儿郎。 大汉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