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南北:两个战场,两种景观
韩信声东击西,魏豹梦中就擒
第二战场作为正面战场的辐射,以汉王刘邦所在的荥阳为基点,由近及远向黄河以北展开。所以决定第一刀先砍向西魏王豹!
魏豹是谎称老父有病要求回去探望的,谁知一回到他的国都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南),就封锁黄河渡口,宣布背汉投楚。如此叛逆早就该狠狠惩罚,只是由于急需重整旗鼓,才无暇顾及,现在终于可以腾出手来了!
但刘邦毕竟是刘邦,他懂得兵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的道理。他想到了一个人,便吩咐侍从:召广野君先生。
不一会便进来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八尺有余的瘦高个子却披着一身宽襟广袖的儒服,像挂在竹竿上的一张旗幡飘了过来。
此人名叫郦食其(yìjī),他初投刘邦那一幕,说来颇为有趣。
郦食其是陈留高阳(今河南杞县西南)人,少时家贫却好读书,生活落拓不羁,被人称为“狂生”。因衣食无着,权且在乡里当了个监门吏的差使。秦末群雄蜂起,他留意了陈胜、项梁等人,觉得他们器量狭小,估计不会听他那些豁达大度的言论,故避而不见。后来刘邦一路攻城略地来到陈留郊外,他听说这位沛县县令性情倨傲,不肯下人,但襟怀远大,不拘小节,以为那倒正是自己想要结交的人,就准备去投奔刘邦。有人提醒说:刘邦最讨厌儒生,一次有个儒生戴了高高的儒冠去拜见,刘邦就摘下他的儒冠来当便壶往里撒尿!所以你最好不要说自己是儒生。郦食其说:我自有办法。说罢就径自往驻军所在地去谒见。他对侍者说:高阳贱民郦食其,愿得拜见沛公!当时刘邦正坐在床上让两个女子帮他洗脚,很有些不耐烦地问侍者:来者是何等样人?侍者说:穿儒衣,戴儒冠,模样像个大儒。刘邦说:你替我去告诉他,说我正忙着天下大事,哪有空接见儒生!侍者出来把这番话一说,郦食其当下双目怒睁,按着剑对侍者大声喝斥道:你快给我滚回去通报沛公,你就说老爷子不是什么儒生,是高阳酒徒!侍者吓得像掉了魂似的,慌慌张张跑回去禀报。刘邦说:好个高阳酒徒,那就请吧!
郦食其傲然而入,长揖不拜,突兀问道:坐在床上的先生,你是想帮助嬴秦剿灭反秦诸侯呢,还是想率领反秦诸侯攻破嬴秦?
刘邦骂了声蠢儒,说道:天下人已经吃足了暴秦的苦头,你怎么还说要帮助暴秦去剿灭反秦诸侯?
郦食其道:这么说来,足下是真的想联合诸侯义兵、诛灭无道暴秦喽,那接待一位长者因何竟如此无礼?
刘邦一听赶紧罢洗,叱令侍在身旁的两女子退下,敛衣整冠,请老人上坐,移席就教。郦食其喙长三尺,口若悬河,说的全是战国时期那些策士的纵横之术。刘邦听了敬佩不已,又请教眼前破秦之策。郦食其道:足下招乌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且数不满万,以如此弱势而欲与强秦抗衡,无异以指探沸,以羊畀虎。依老臣看来,足下欲成大业,莫如先建基于陈留。陈留之地,天下之据冲,兵家之要会,有积粟万石,城坚可守。老臣素与陈留县令友好,愿为足下前往游说;倘其不听,则老臣即为足下杀之。足下据有陈留,再招聚四方之兵,便可横行于天下!刘邦听了很高兴,说:那就照您老说的办吧!
于是郦食其当夜就去拜见陈留县令,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些天下如何纷纷叛秦,顺之则功可成、逆之则身必危的话。偏是那县令怎么也听不进去,还说按照秦法妄说叛秦的话是要灭族的,请先生不要再说!这一夜郦食其就留宿在县衙,伺机杀了县令,割下他的头颅,逃出城来还报刘邦。刘邦领兵攻城,用竹竿挑着县令的头向城上喊话,要他们速速投降,否则格杀勿论!就这样全城很快归从了刘邦。刘邦在陈留居留了三月,招徕士兵数以万计,依靠这支队伍终于入关破秦,郦食其也因此一功而被封为广野君。
现今的这个郦食其,依旧不怎么注意礼节,作过一揖便顾自坐定,问道:大王召见老臣,不知有何差遣?
刘邦说:寡人欲借先生三寸之舌,权当精兵三万。
郦食其说:让老臣猜一猜:大王莫非命老臣去平阳一走?
刘邦说:正是!先生若能游说魏豹归汉,使寡人减去一敌,便是大功,当分割魏地一万户,封赏先生。
郦食其说:看来,只怕这一万户老臣是封不到喽!不闻古人有言:一之为甚,岂可再乎?魏豹已经归附过一次,这回他又把事情做绝了,估计非得动用点武力不可。纵然如此,老臣还是请求渡过黄河去一试。
刘邦笑了,说:果然没能瞒过先生。寡人之意,本也不在游说是否成功。古人不是还有一句话吗:伐兵为下,伐交为上!
郦食其也笑了,说:好一个伐兵为下,伐交为上!老臣就此告辞。
郦食其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亟望此行能以舌代兵,将魏豹及其河东之地收入他的行囊。要知道作为汉王麾下一个以说大话闻名的策士,他至今尚未有一次成功的游说,这回的建功心切也是情理中事。
黄河的几个渡口都已被魏兵封锁,好在郦食其持有汉王使者符节,可获得特许,一路还算顺利,不过三五日便来到魏都平阳。
现在我们就来认识一下魏豹这个颇为特殊的人物。
《史记》和《汉书》简略地载录了魏豹的人生轨迹:他祖上曾是魏国王室,自己则一度沦为仆役。他先是因得楚之助立为魏王而感恩于楚,继而因项羽改封他为西魏王而叛楚投汉,后来又因在彭城大战中慑服于他亲历的项王那种冲天威势而宣布背汉附楚。这条反复无常的行为曲线,很典型地表现了在强势大国争霸的环境下,一个弱势小国尴尬的生存状态。很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魏豹的人生态度变得很现实、很卑屑了:强大的西楚霸王,不是我等能反得了的;西魏虽小,好歹我也是一国之王吧,要紧的是保全性命,及时享乐。自从以谎言骗过汉王回到平阳后,他日夜在小宫殿里置酒高会,歌舞永宵。他曾对人说:人生一世间,犹如白驹过隙,若不及时行乐,岂非枉了此生?
就在这时候,上天凭空降下一个意外的惊喜,让魏豹突然血脉贲张,居然做起了将要当太上皇的美梦!
喜讯出在他众多姬妾中的一个身上,此姬名曰薄姬。
薄姬的母亲是战国时魏国宗室女,秦灭魏,此女流落民间,与吴地一个姓薄的男子私通,生下一女,便是薄姬。魏豹立为魏王,母亲见女儿天生丽质,就将她献入魏宫。无奈魏豹妻妾成群,且一个个都是明眸皓齿,雪肤花貌,薄姬也难得引起魏豹的特别留意。忽一日,有个著名的相士给薄姬看了一相,竟说她将生下一个将来要当皇帝的儿子!此事正史都有记载,言之凿凿。实际自然多半出自编造,目的无非为了增添读者或听众兴趣。据说魏豹当时听了又惊又喜,从此芙蓉帐暖,春宵苦短,专宠薄姬一人。既然他的尚未生出的儿子将来要做皇帝,那他自己即使做不到皇帝,也总能当个太上皇吧?一个要当太上皇的人,怎么还能去屈从只做过小小亭长、又生性无赖的刘邦呢?这意外的惊喜,也更加坚定了他背汉附楚的决心。
偏是不识时务的郦食其,还要在这个时候来游说他反楚归汉!
不过魏豹还是好酒好食款待了这个汉王使者,席间却只顾寒暄起居,绝口不谈何以背汉附楚之事。郦食其急于成功,一得机会便直奔主题,又是晓以利害,又是喻以祸福,劝说魏豹从速归汉。魏豹的应对策略则是环顾左右而言他。也许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做太上皇的美梦,进而想到了自己本来就有高贵的王室血统,于是决定要炫耀一下自己。先是举樽为客祝寿,然后说道:我魏氏先祖,英才济济,如魏文侯,革故鼎新,称雄诸侯;魏武侯,攻郑伐齐,屡败秦楚。唯寡人愚陋,知之甚少。先生乃当世大儒,听说尤精列国史乘,不知能否赐教一二?郦食其以为终于得到了一个大题目,便引经据典,手指目顾,把一百六七十年前的魏氏文武二侯的文治武功,招贤纳士,包括有趣的轶事都一一道来。魏豹果然听得神采飞扬,连进数樽。郦食其想是已入佳境,乘机插上了汉王如何宽仁爱人,如何豁达大度,将来必然拥有天下一番话。不料魏豹拂袖而起,愤然作色道:请先生不要再提你们那个什么汉王吧!刘邦出身卑微,倨傲无礼,辱骂诸侯群臣就像辱骂奴仆一般,寡人再也不想见到此人!
郦食其回到荥城,第一次对刘邦行了跪拜大礼:老臣有辱君命,无颜面陈!这么说着,竟涕泗横流,号啕大哭起来。刘邦连忙扶起,好言慰抚。其实此时刘邦心中不仅早已有了攻魏计划,连主将、副将和骑将等名单也已安排停当。他有心要与敌方作个比较,便问道:西魏现任大将是谁?
郦食其说:柏直。
刘邦掀髯大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哪里是我汉军大将韩信的对手!他们的骑将又是谁呢?
郦食其说:冯敬。
刘邦说:此人是秦将冯无择的儿子,算得上一员能将,但仍不能与我骑将灌婴相比。他们的步将呢?
郦食其说:项它。
刘邦说:项它是项羽的侄子吧?他也无法抵挡我步将曹参。这么看来,寡人已是胜券在握,不用再担心喽!
汉王二年(公元前205年)九月,刘邦任韩信为左丞相,并作为领军大将,与骑将灌婴、步将曹参一起,率师攻魏。
再说那魏豹所以敢于抗汉,大抵因有恃而无恐。他的所“恃”便是地势。西魏国三面为黄河所围,那天然盘曲的绿色丝带恰似一只锦囊,护藏着这片富庶的河东之地。平阳与荥阳虽仅有六七百里地,但因有着黄河这道天堑的阻隔,只要锁住几个渡口,尽可高枕无忧。获得汉军可能来袭击的情报后,魏豹一面下令加强临晋渡口的防守,一面调遣重兵驻守于渡口附近的蒲坂,同时派人将黄河两岸所有船只全都控制起来,禁止任何私渡行为。做完这一切,继续无忧无虑地过他的穷奢极侈的小国王的日子。一边行乐,一边少不得还会这样想:刘邦啊刘邦,你老贼想要渡过黄河来,除非长上翅膀!
但几天以后的某一夜,这位西魏王突然从春宵苦短的好梦中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却已懵里懵懂地做了大将军韩信马前的俘虏!
且看《史记·淮阴侯列传》下面的记载:
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韩]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通“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渡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
这短短两行字,凝结着作为大将军的韩信的多少智慧、胆识、心计和勇气啊!
我们不妨来作一些推想——
韩信的第一步,是对地形、水势和魏兵的布防作一番细心的调查研究。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但掌握了敌方有形的防御措施,还揣透了其决策者无形的防御心理。魏豹认定汉军只能由临晋过黄河,这便是他的防御心理;据此采取的措施就是“盛兵蒲坂,塞临晋”。
韩信的第二步是兵分两路:一路疑兵,一路伏兵,分别由灌婴和曹参带领。疑兵是专为满足魏豹的防御心理而设的:你不是认定汉军只能由临晋渡河吗?好,我就“依从”你,在临晋渡口设上一支疑兵,又是摇旗呐喊,又是四处去调集船只,很可能还会做出诸如上山伐木、赶制舟船一类假动作来。魏豹听到此类报告时,一定非常得意:哈哈,果然不出寡人所料!韩信你这小子,当年不是钻过人家裤裆吗?今日你就来钻寡人为你设下的口袋吧!
这位西魏王哪会想到,就在他的笑声里,韩信又走了第三步:派出伏兵,昼夜兼程,悄悄从临晋北上赶赴夏阳。夏阳在今陕西省韩城西南,离临晋约二百里,已属河套地区。此处两岸有峭壁夹峙,水急浪高,从未有渡船经过,魏兵自然也疏于防守。韩信派出的伏兵却携有近日赶制出来的渡河用具,就是上面《史记》引文中提到的“木罂缻”。缻同“缶”,《汉书》正作“木罂缶”。罂缶为小口大腹之酒器,陶制。木罂缶也称木罂,系用木料、绳索扎缚陶罂而成的一种渡水器具。明代茅元仪《武备志》说:“木罂者,缚罂缶以为筏,罂缶受二石,力胜一人,罂间容五寸,下以绳勾联,交编其上,形长而方,前置筏头后置梢,左右置棹。”汉军就是用这些木罂,劈波斩浪渡过了黄河。魏军仅驻有少量兵员,且猝不及防,稍一接战就纷纷溃退。转眼之间,韩信率领的汉军就下安邑,据东张,破曲阳。魏豹怎么也没有想到,汉军果然长出了翅膀,飞过了黄河!他从好梦中突然被阵阵喊杀声惊醒,仓皇引兵迎战,自然也只有败退的份儿。汉军追至武垣,将他活捉。最后轻取平阳,魏豹的一家老小都做了俘虏。
获得首战大胜的韩信,踌躇满志地向汉王刘邦写了一封信,特派一员将领专送,同时将魏豹连同他的妻小等一并押解荥阳,向汉王报捷。韩信在信中提出了一个宏大的战略构想:
愿益兵三万,臣请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西与大王会于荥阳。(《汉书》本传)
后来韩信果然将这一构想付之实施,于是一支打着“韩”字旗号的汉军,在广阔的中原战场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在结束这一小节时,请读者诸君留意一下那支正在硖谷中艰难地行进着的俘虏队伍中一个姿容姣好的女子。手持戈戟的汉兵在一旁厉声驱赶,双脚已被乱石磕碰得鲜血淋漓的她低着头,咬着牙,默默地紧跟在那些五大三粗的男性俘虏身后,每跨出一步,箍在脚上的铁链便会清脆地响出“哐啷”一声。此时再也无人识得,原来她就是那个曾被看相的预言将要生下一个将来要当皇帝的儿子的薄姬。两年后,这位身世奇特的薄姬,果然生下了一个儿子,只是儿子的父亲不是魏豹,而是刘邦;这个孩子后来又果然当上了皇帝,那就是被史家列入中国古代少数几个明主圣君之一的汉文帝刘恒!
不过,这回当薄姬被押解到荥阳时,刘邦再生性好色,也决不会对薄姬动心了。原因倒不是此时的薄姬蓬首垢面,一身粗鄙的衣衫遮蔽了她的天生丽质,而是此刻的刘邦根本没有这个心思。项羽破坏了荥阳连接黄河的甬道,断了往来敖仓的粮路,眼看数万汉军将要成为饿鬼,还不把刘邦和他的臣子们急得像热锅上的一堆蚂蚁!
陈平使出巧计,范增死得好冤
再回到正面战场。
荥阳,这座位于黄河之南、荥泽之北的古城,如今成了楚汉双方战斗次数最多、持续时间最长的一个战场。
自汉王二年五月至三年十二月(公元前205年~前204年),两军已在此对峙了一年半之久。
项羽虽是取得了彭城大捷,但要乘胜将汉军逐出荥阳却又谈何容易!
原因是这位西楚霸王此时依然多面受敌,难以将五指攥成一个铁拳专一对付汉军。东北的齐国,正是利用了他奔袭彭城、与汉军交战这个时机,迅速收复失地,招聚兵员,再次成为他的一个劲敌。西北的魏,本是他的属地,却被彭越插上一脚,往来打起了游击,多次断绝他的粮道。还有就是新近出现的一支由韩信率领的奇兵,驰骋于广大的北方战场,对楚军的侧后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更让项羽痛恨的是,南面的九江王黥布的归汉。九江国曾经是他属下唯一拥有较强实力的盟国,失去了九江王支持的西楚霸王,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为了终结这种胶着状态,这回项羽听从了亚父范增的建议,经过一番筹备,作出了三个方面的部署:一面发兵围困荥阳,一面以劲旅切断汉军广武、成皋的来援,同时派出一支特工队,专门破坏荥阳连接黄河的甬道,以断其敖仓之粮。
这一着果然有效,不出三日,荥阳城内一片慌乱。
古人把维持生命的粮食比之为“天之天”:“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所以“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史记·郦生陆贾列传》)敖仓粮道被切断,在荥阳城中引起的震动确实无异于天崩地裂。城外楚军杀声震天,城内守军接连发出断粮急报,恐慌的气氛笼罩着汉营上下。
汉王刘邦召集群臣紧急商讨对策。
已经升为护军上尉的陈平说:大王不必过于忧虑。项王虽恭敬爱人,然所行皆妇人之仁,将士拼杀有功,往往不能封爵受邑,故诸将平日多有怨言。臣料其麾下可称为骨鲠之臣者,也就范增、龙且、钟离眜等数人而已;至于与其有亲故的诸项,如项伯、项庄、项它、项冠、项悍、项昌等辈,皆碌碌无可称道。大王若能捐弃巨金,贿通楚人,行反间之计,使之自相猜忌,然后乘隙发起进攻,破楚谅也不难!
刘邦道:只要能破楚就好,金银何足顾惜!
当即开具支领黄金四万斤的符信,交与陈平去向国库领取,由其任意支用,以便依计行事。
这边又有一位谋士款款说道:臣有一计,可使项王甘愿臣服大王,敛衽来朝。
刘邦一看又是那个曾自称“高阳酒徒”的郦食其,便含笑说道:长者有何高见,快说出来听听!
好作大度之论的郦食其,这回他的所谓弱楚强汉之计,无非就是建议刘邦分封被秦攻灭的战国六国后裔,但他引经据典,以汤武国运长存、嬴秦二世而亡作对比,把一个平常的道理说得闳中肆外,达古通今,似乎不由你不信。他的结论是:若能复立六国之后,你大王便可南面称霸,而项王也只好臣服来朝。
也许就像俗话说的急病乱投医吧,正在受着断粮煎熬的刘邦果然信了,立即下令命工匠紧急赶制六国之印,以便让郦食其带着去分赐六国之后。这时恰好张良走了进来,看到汉王正在用膳,以为不便,刚要退出,刘邦却叫道:子房,你来得正好,有人向我进了一条弱楚强汉之计,你来听听!
子房是张良的字。
待张良坐定,刘邦就把郦食其的建议说了说,问道:子房以为此计如何?
张良道:此计断不可行,此计若行,大事去矣!刘邦不由一惊,停止了进膳,急问究竟。张良随手拿了食案上的一把筷子作为计筹,将汤武讨伐桀纣时拥有的条件与目前刘邦所处的实际情况逐一作了对比,每作一项对比就让刘邦自己回答能否做到像汤武那样,刘邦回答一次不可能就放下一根筷子。回答到最后一项,食案上已放了八根筷子,那就是说有八个不可能。
这八个不可能中的前七项概括说来是三个方面:
军事方面,商汤和武王都拥有强大实力,可以分别制他们的政敌——夏桀和商纣以死命,而刘邦对项羽却还奈何不得!
经济方面,商汤和武王府藏都很充实,不仅不需要再向平民征收税赋,还可以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赈济贫穷,而眼前的刘邦连他的军队都还在挨饿!
政治方面,商汤和武王都享有很高威望,他们可以封圣人之墓,表贤士之闾;还可以宣布刀枪入库,马放青山,从此偃武修文,永不用兵。这些刘邦自然更加做不到。
最后第八项提出的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同“返”)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史记·留侯世家》)
就是嘛,那些跟着你刘邦离乡背井、提着脑袋打天下的人,还不都是为了捞到一官半职、能封到尺寸之地吗?如果你把天下都分封给六国之后,他们就会去归附旧主,你刘邦光杆司令一个,还怎么去夺取天下呢?
郦食其的所谓弱楚强汉之计,可说是一张过时的老方子。如果说在反秦浪潮刚掀起之时,因六国为秦所灭,故其后裔在道义上尚有某些号召力的话,那么一当楚汉战争打响,六国之后的政治生命就彻底终结。当时横行在华夏大地上的,是大部分分属于楚汉两大阵营、小部分游离其间的那批草莽英雄,正是他们主宰着当时的局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谁还要将那些六国之后的政治木乃伊从地下挖掘出来企图用以解决现实中的政治危机,那就不仅是错误,简直迂腐到了荒唐可笑!
听了张良说完八个不可能,刘邦吐出了嘴里正在咀嚼着的饭食,大声骂道:这个蠢儒,险些坏了老子的大事!立刻下令赶快销毁那些为分封六国之后而刻制的金印。
郦食其的弱楚强汉之计,只是画饼一个;
陈平的以黄金铺路的离间之计,一时又未见成效;
荥阳被围日紧,粮道一再被切断,解救眼前这倒悬之急,刻不容缓!
刘邦与张良商议后,觉得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求和。
当然这只是一条出于无奈的缓兵之计。就像当年遵命赴汉中是为了还定三秦一样,这回的求和也只是为了解救燃眉之急,以便赢得时间积聚力量,再图东进。
求和的条件是,以荥阳为界:荥阳以东属楚,荥阳以西属汉。
求和书不妨写得卑躬屈节,诚恐诚惶,使接受方享受到巨大的成就感,一种受人敬畏的满足。
之所以这样做,是以项羽此人的特性为依据的。这个刚烈、勇猛而又残忍的江东汉子,也像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阿喀琉斯那样,有他致命的弱点。阿喀琉斯全身刀枪不入,唯独两足之踵不堪轻轻一击。项羽的软肋在情感上。他不怕金戈铁马、万人为敌,却经不起对方服软认输,跪地求饶。与项羽有过直接接触的韩信讥讽项羽有一种“妇人之仁”,平日里看到别人生病那种痛苦的样子,他都会流下眼泪来。在那次杀机四伏的鸿门宴上,正是项羽的这种“妇人之仁”阻挠了范增的计谋的实施,才让刘邦侥幸逃过了一劫。
请和的文书已经草就,带着文书的使者也已冒险坠出了荥阳城。
这一回,不知道控制着楚汉战场主动权的西楚霸王,还能不能再放刘邦一马?
这时候驻扎在荥阳城外的楚营,却处在一种很不正常的气氛中。
接连几日来,种种不知出自何处的传言,如蚊似蝇,在四处嗡嗡飞舞——
有关于钟离眜等几个将领的:说他们经常帐饮终宵,痛骂项王有功不赏,有爵不封,悔恨自己当初不该投楚……
有关于范增等谋士的:说他们都在责怪项王刚愎自用,不能听从他们的计谋,他们有的已在准备离楚投汉……
还有的说,汉王已发出文告,凡能弃楚归汉者,钟离眜、范增等都可封王封侯,别的人也可以进爵三级,授金赐酒……
原来这些蚊子苍蝇都是陈平用黄金制造出来的特殊兵种。刘邦拨给他黄金四万斤,他就用这些黄金点兵遣将,扮作各色人等,到楚营中去贿赂左右,收买上下,经过如此这般一番教唆,于是种种谣言像蚊子苍蝇那样飞舞开来。
三人成虎,一点不假。项羽起先不信,但此类说法一多,也渐渐起了疑心。第一个倒霉的是钟离眜。钟离眜是韩信的好友,韩信背楚投汉后,项羽就对他不怎么信任了,现在又加上种种传言的作用,一怒之下便把他从前线撤了下来。
项羽自然也想到了谣言中的另一个重点对象范增,不过这位被他尊为“亚父”的老人,不仅胸有奇谋韬略,且也忠心可鉴,尽管常常与项羽意见不合,至少目前还不会怀疑到他。
汉王刘邦的求和书就是在这个时候送到楚营的。
项羽一读来书,果然为之感动,意欲允诺汉王的求和。这时有个人站出来坚决反对与汉王媾和,这个人便是此时已年过七旬的范增老人。
范增是如何与项羽争辩的,史书没有留下具体记载,《史记·陈丞相世家》中有这样一句话:“亚父欲急攻下荥阳城。”不仅要“攻”,而且要“急攻”,要“急攻”而“下”之。这就是说,即使你刘邦跪下来哭爹哭娘求饶,他范增也不会给你任何一点喘息的机会,恰恰相反,他会紧紧抓住你粮道断绝这一致命时机,坚决彻底地消灭之!
可以想见,范增老人在阐述他的“欲急攻下荥阳城”的主张时,一定是疾言厉色、气势逼人,甚至把项羽当作一个不争气的小孙子一样来训斥的。两年前,在那次暗藏杀机的鸿门宴上项羽因“妇人之仁”而放走刘邦后,老人就这样训斥过一次:“唉,竖子不足与谋!”(《史记·项羽本纪》)“竖子”,就是你这混小子。老人一边骂,一边还拔剑把张良代表刘邦作为“酬谢”赠给他的一枚玉斗击得粉碎。
这一回,老人凭他的政治智慧和人生阅历,足以作出这样的判断:现在是攻灭刘邦的最好机会;这个机会是上天赐予的,失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有。他决不容许再出现像鸿门宴那样的结局!
倔强、固执的范增老人只顾尽忠极谏,却忘了他与项羽的关系毕竟不是祖与孙的关系,而是君与臣的关系。尤其不该忘记的是,他自己正处于谣言的包围之中。
这时候,谣言就像催化能力极强的酶,在项羽的头脑中产生了作用。这个霸气十足的年轻国王,本已对屡屡触犯他尊严的范增老人积聚了许多的厌恶,现在更开始怀疑他在如此咄咄逼人的强谏背后是否另有动机。
项羽撇开范增径自向汉营派出了使者,表明他已经有了允诺求和的意向,只是还想探听一下荥阳城中的虚实。
放下钓钩,正急切等待着的刘邦,又根据陈平提出来的计谋,演出了致范增于死命的一幕——
汉营,正厅,已备好了丰盛的酒宴,以国宾的规格恭候着楚使来到。
楚使昂然而入。
刘邦一脸卑恭,趋步出迎。刚要拱手作揖,忽而“啊”了一声,一阵惊疑过后,拂袖说道:寡人还当是亚父范增派来的贵客呢,故而使人做了这些准备。原来你是项王派来的!回头大声命令侍从官:撤!
侍从们迅速将丰盛的酒宴撤下,换上粗劣的饭菜。
受到了侮辱的使者自然要将这遭遇一五一十禀报项羽,这就给了项羽一个印象:范增似乎已与汉王有了某种特殊关系。
陈平此计战国时就有人用过,应该不难识破。但是徒有匹夫之勇的项羽还是上当了,于是开始怀疑范增,夺了他的一部分权,让这位亚父实际上处于“靠边站”的状态。
遭到了不白之冤的范增老人知道大势已去,老迈年高的他已无力回天。范增是居巢(今安徽巢县东北)人,战国时为楚民。他对自己的故国怀着深厚的感情,初次去投奔项梁见到的第一句就是:“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项羽一次又一次地为“妇人之仁”所蔽而丧失灭汉良机,伤透了老人一颗竭诚效忠于楚国的心。他决心离开这个“不足与谋”的混小子了,临行前不忘交出项王封给他的历阳侯印绶,说了句告别话,却是气绝心碎,字字泣血:
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请骸骨归。(《史记·项羽本纪》)
所谓“天下事大定”,老人已预见到楚必败,汉必胜。但,这是他多么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啊!我们不知道骑着瘦马的老人是如何缓缓走出楚营的。这已是汉王三年(公元前204年)的暮春时节。老人正在荥阳城郊崎岖的小路上向东行进,不知是否想回到西楚之都彭城去?冰封的黄河正在开冻,直插云天的嵩山有了点稀疏的绿色。清凉的晚风又传来了不知是楚营、抑或是汉军的角声?突然老人背部的痈疽发作了,竟就这样永远倒在了那匹瘦马的脊背上。
一千二百多年后,北宋苏轼作《范增论》,赞同范增老人离开项羽,但认为时间应当更早,至迟到项羽杀义帝时,老人就应“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敦然大丈夫哉”!不过这位大文学家同时又说:“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也人杰也哉!”又过了三百多年,明代诗人吴易来到黄河边,于荒林败草间屹然见一高丘,颇觉奇异。问了当地父老,才知是当年项羽谋士范增之墓,顿觉胸中勃勃,于是便有了下面这首《亚父冢》:
河决山原几变更,
高丘何事独峥嵘?
五陵王气销烟草,
玉斗千年恨未平。
韩信传下一令:“今日破赵会食!”
当范增老人怀着悲凉,骑着瘦马,独自在黄河南岸踽踽东行的时候,在黄河北岸的侧面战场上,年轻的大将军韩信,正率领着他的一支奇兵驰骋在魏赵大地上。
韩信破魏告捷,接下去的一个战役便是北上攻赵,同时捎带一下代。
赵和代同属战国时赵国之地。一年多前,陈余打败张耳,迎回了被项羽改封为代王的赵歇,仍立为赵王。赵歇为表示感谢,封陈余为代王。
攻赵的“理由”与攻魏相同:陈余曾一度归汉后又背汉。
这回攻赵,刘邦又向韩信派出了一将,就是陈余当年的刎颈交、如今的死对头张耳。这是一个残酷而又带有戏剧性的安排。
攻代之战对韩信所率领的汉军来说,犹如现代体育竞技中的热身赛,只需牛刀小试。其时陈余尚留在赵都襄国(今河北邢台)辅佐赵王,守代的是代相夏说。汉王二年(公元前205年)九月,韩信一举破代,夏说溃逃至阏与被擒。失去主将,代兵群龙无首,或归降,或作鸟兽散。战事就这样在一片欢呼声中轻松地结束。正要乘胜向北推进攻取赵国,荥阳使者骑着快马来到。使者带来的是汉王的命令:为固守荥阳,抵御攻势日烈的楚军,急需抽调精兵数万南下支援。又,副将曹参及其部众,也另调去守卫敖仓。
这么一抽一调,这支驰骋在第二战场上的汉军几乎被削去了大半。韩信不得不决定暂驻原地,一面派人四出募兵,一面命军中斥侯加紧刺探赵兵虚实,以便制订主要靠智力取胜的新的进攻方案。
我们再来看看赵国的情况。
赵王歇在陈余的竭力辅佐下,上下齐心,经过一年多的苦心经营,使这个太行山下的封国又有了一定规模。这回听到汉军已破灭西魏,立即调令全国兵员,号称二十万,聚集于井陉口,以拒汉军之北进。
这井陉口又名土门关,其址在今河北井陉县西北井陉山,为太行山区进入华北平原的要隘。
赵国有个谋士叫李左车,封为广武君。他向陈余进献一计,认为深沟高垒不与战,而出奇兵断其后,则汉兵必破。他对汉军的优势和劣势作了细致的分析——
第一,韩信涉西河,虏魏王,势若破竹,如今又加上张耳,更如虎添翼;所以这是一支乘胜而离开本土远斗的军队,不可以正面抵挡。
第二,这又是一支有很大弱点的队伍。有道是“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这支远离本土的军队,粮草的供应就是个大问题。
第三,井陉多山,道路崎岖而又窄小,所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这种独特的地理条件,迫使来犯之军只好把队伍拉得很长,其给养和辎重又必然落在最后。
依据以上分析,李左车向陈余请求:
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同“麾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通“擒”)矣!(《史记·淮阴侯列传》)
应当说,这的确是一条击中汉军要害的好计,若照此施行,韩信、张耳两颗人头也确有可能成为李左车囊中之物。
但陈余却拒绝接受。
原因是陈余自幼好读诗书,以儒者自诩。他常说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打仗就得讲究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依靠正面交锋取胜。他回答李左车说:
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通“疲”)极。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同上)
如果我们细细玩味这段话,陈余之所以如此轻视汉军,急于与之正面交战,似乎还隐含着这样一层意思:他不能在既是死敌、又是他手下败将的张耳面前示弱,不能给诸侯留下笑柄。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急于与不共戴天的张耳拼个你死我活!
这边韩信从斥侯来报中得知李左车之计不被陈余采纳,不胜欣喜,立即举兵北上,到了井陉口三十里前安营扎寨。若论实力,赵军号称二十万,汉军仅数万,几乎相差十倍,处于绝对劣势。但在韩信变幻莫测的指挥下,却硬是能以少胜多。他简直像个高超的魔术师,说声变,只见满台兵将乱转,仅仅用了不到半天时间,那支号称二十万的赵国大军便化为乌有!
下面便是其大略过程——
这一天子夜,韩信把各副将叫到跟前,吩咐他们当日早餐只稍稍供一点干粮即可,同时向全军传出一令:“今日破赵会食!”(《史记》本传)众士卒听说能大吃一顿自然个个欢喜雀跃,但几位副将却不免暗暗纳闷。他们知道“灭此朝食”原是一个不祥的典故,再说这回战幕还没有拉开,怎么就知道汉军必胜?就算能胜,二十万赵军一个早上能破得了吗?要是破不了,这顿早饭还吃不吃呀?不过既是大将军出令,他们也不敢违抗,只好答应一声:“诺!”
挑选轻骑二千,各人发给赤旗一面,如此这般嘱咐一番后,由骑都尉靳歙率领,命令他们抄小路到后山隐蔽起来,暗中密切注意赵军动向,随时准备依计行事。
命令左骑将军傅宽、常山郡守张苍率领兵卒一万,迅速渡过绵蔓水去,然后背水列阵,静候待命。背水列阵原为兵家大忌,因而不仅傅宽、张苍二将莫解,就连在营帐前巡逻的赵兵远远望到,也不由大笑起来。
如此安排停当,已是日出时分。
现在主将可以出场了。
韩信与张耳渡过绵蔓水后,即扬鞭奋蹄,大模大样地闯向井陉口,两旁军士扬旗呐喊,擂鼓助威。
原来韩信料定,赵军据险扎营,不见汉军大将旗鼓,决不会轻易出营迎战;而一见“韩”、“张”旗号,求胜心切的陈余很可能就会空营出动,以全部主力投入战斗。
果然,韩信、张耳一出阵,赵军所有营门洞开,主将陈余跃马横刀,麾兵出战。赵兵仗着势众,如潮水般涌来。眼看就要被围住,韩信招呼一声张耳,拨转马头急走。众士卒也按照事先的约定,纷纷抛出帅旗,掷去战鼓,一齐返奔。陈余部众旗开得胜,自然欢喜不尽,纷纷争抢汉军抛掷的旗鼓,以为报功之资。连居守在营内的赵兵,想来也是邀功心切,竟将赵王歇也拥了出来,呐喊助威。井陉山下,欢呼声和喊杀声混成一片。
这时候韩信、张耳等已退抵绵蔓水,与原来在此背水列阵的傅宽、张苍等会合到一起,与蜂拥而至的赵兵展开了一场殊死的鏖战。刚才还不被人理解的背水列阵,这时候显出了神奇的威力。事后韩信向诸将解释了其中的道理。他说尽管兵法上也有“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的规定,但他非这样做不可却另有其独特的原因。由于大批精兵被汉王刘邦抽调去守卫荥阳,他的这支军队多数是刚招募的新兵,没有经过严格训练,若是置于通常的阵地,一到战斗激化就会纷纷逃亡。所以必须置之死地,使之人自为战,非战即死。《吴子》中就有这样的话:“一人投命,足惧千夫。”
眼前的景象确实就像韩信所预料的那样:背对着滔滔绵蔓水的汉军,他们都知道自己已无半步后退余地,要活命的唯一希望,就是拼力搏杀。因而一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直杀得天昏地黑,血肉横飞;杀得汉军体无完肤,杀得赵军尸横遍野!
就在这时候,赵军背后响起了雷鸣般的呐喊声和马啼声。回头望去,只见满山遍野的铁骑正怒潮般向这边冲来,他们的背后是无数飘动着的赤旗,犹如熊熊烈火烧红了半爿天。原来这就是由骑都尉靳歙率领的那支二千人的骑队,按照韩信命令,他们一直潜伏于后山,待到汉军大将前来挑战,赵军空营出击,他们便从山上急驰而下,拔去赵军空营的旗号,一律换上汉军赤帜,随即齐声喊杀,旋风般向绵蔓水方向俯冲,配合背水列阵的汉军,对赵军造成前后包抄之势。不明底细的赵军,望着那一片赤旗,误以为又一支汉军从天而降,连他们的军营也全被汉军占领,一时慌了手足,拼命四处夺路溃逃。陈余大声怒喝,连连砍杀数人,也没有能将只顾逃命的赵军吓住。就在这样一片惊恐和混乱中,号称二十万的赵军,有的死于汉兵刀下,有的淹死于绵蔓水,还有的是自己相互残杀,再加上逃跑的,投降的,不到半天工夫,就已烟消云散。
杀红了眼的汉军,忽而纷纷向一辆朱轮华盖的车驾围去,随即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原来赵歇已被他们活捉。
现在还剩下一个赵军主将陈余。
张耳与陈余,这对奇特的朋友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到最后了断的时候。
《史记·张耳陈余传》只记下一句话:汉王“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陈余泜水上”。泜水,即今河北省槐河。
一年半前,陈余要刘邦杀了张耳他才肯归汉,那时他见到的是一颗假张耳的人头;这回倒过来了:张耳杀陈余,割下的是一颗真陈余的头颅。呵,令人感慨莫名的这对“刎颈交”啊!
井陉要塞和二十万赵军军营中,自然美酒佳肴,应有尽有。获得大胜的汉军,果然如韩信军令所言美美饱餐了一顿。这时韩信又向全军发出了一道新的命令:
速速搜捕广武君李左车,严禁杀戮,务必生得。有能如令者,赏千金。
过了一两日,果然有人将李左车五花大绑押到帐前,韩信一面命人依令以千金为赏,一面亲自为李左车解缚,请他东向坐下,自己则向西对坐,以弟子事奉师长之礼对待这位阶下囚。
李左车莫明究竟,一时颇为惶恐。
韩信温颜说道:足下受惊了。仆今有事商量,请足下不吝赐教。
李左车推辞说:有道亡国大夫,不足图存;败军之将,无以言勇。今臣已为虏,何敢在主帅帐前妄议大事?
于是韩信用百里傒“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的故事,说明赵军之败,全在陈余不听足下之计;若是足下之计得以实施,则我韩信等今日或早已伏地就擒。并一再表示:仆委心求教,愿足下勿辞。李左车见韩信确实出自诚意,这才表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臣计未必足用,无非一效愚忠。所谓狂夫之言,圣人择焉!
韩信要请教的是,如何乘破赵之胜,继而北上攻燕,东进伐齐。李左车对汉军目前的长处和可能出现的短处作了分析。他说:将军涉西河,虏魏王,下井陉,破赵代,名闻海内,威震天下,这是将军的长处。但迭经战阵,师劳卒疲,不堪再用,若再引而攻燕,燕人凭城固守,则必欲战不得,欲攻不克,情急势拙,久必粮尽。当其时,燕既不服,齐又逞强,如此则旷日持久,楚汉胜负永难分晓,反使将军长处变成了短处,岂不可惜!古来善用兵者,必以长击短,切不可以短击长!
李左车的这番长短之论,实际上是一次委婉的劝谏。也许他已经看出,年轻气盛而又接连获胜的韩信,再下去很可能会因屡屡强力用兵而遭致挫折。韩信一听,顿有所悟,连忙接问道:足下所言极是,如今该用何策才好?
下面是李左车回答的一番极有见地的话,见于《史记·淮阴侯列传》——
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按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yi,赐酒食)兵,北首(读如狩,巡守)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已从,使言者(犹能言善辩者。,xuān)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
一面抚慰已被征服的赵国,显示所谓王者气度,一面加强边境巡守,炫耀军事实力;然后派出能言善辩之士发起外交攻势,即所谓于觥筹交错之间收折冲千里之功,不费一兵一卒而使对方归服。
韩信听了大为称赏,当即命人厚待这位智士,留居幕中。特派一善言使者,持书赴燕。燕王臧荼果然慑于威力愿意归附。这样短短数日之内,破赵和降燕两份捷报,相继用快马飞报到了荥阳。
与捷报一起出现在汉王案前的,还有一份韩信的建议: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
刘邦认可了这一建议。
按照韩信破魏后向汉王呈报的战略构想,“北举燕、赵”,已经做到,接下去该“东击齐”。
韩信与张耳商议后,决定暂缓东进,将大部队从井陉南移至修武,以便休整疲惫不堪的汉军和整编新降的赵兵,同时平定和镇抚赵国全境,加强防守,击退楚军来犯。
修武属河内县,今为河南省获嘉县,其南接黄河渡口,过黄河数十里便是荥阳。韩信军在此驻扎近一月,已渐渐进入严冬。正准备发兵攻齐,突然有一天拂晓,辕门前闯进几个衣冠不整的人来,自称是汉使,却又并不持有符节。仔细认认,为首的一个,竟是汉王本人刘邦!
假刘邦活活烧杀,真刘邦逃之夭夭
刘邦的再次狼狈逃亡,是因为荥阳终于被项羽攻破并占领。
那是在项羽听到亚父范增背疽突发、暴死于回彭城途中的噩耗以后。
西楚霸王先是吃惊,接着是暴怒,掀翻了面前的几案。这一惊一怒,倒立刻使他清醒过来了。想想这些日子来的种种传言,难保不是刘邦这个老匹夫派人使出的诡计,以乱我视听,害我肱股,杀我亚父!
现在项羽后悔了!
但后悔之痛,无药可治。
项羽尊范增为“亚父”。在古代,父,也可用于对非血缘的男性长者的尊称,天子或诸侯也曾把称呼伯父、伯舅作为对大臣中的长者的一种特殊尊荣。如周武王尊吕尚为“师尚父”,春秋时的齐桓公和战国时的秦王嬴政,分别尊管仲、吕不韦为“仲父”等。从史书的记载看,项羽尊范增为“亚父”,可能还有一些特别因素。这个江东汉子纵然勇猛、刚烈而且残忍,却又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他自幼丧父,很可能是叔父项梁教养长大的。但项梁不久战死,因而项羽尊范增为亚父似乎还带有政治以外的感情因素。只是这个缺少政治头脑的晚辈常常无法理解和接受亚父那些老谋深算的计策,致使彼此分歧日多,隔阂渐深,最后终于发生了项羽误中陈平之计,竟怀疑自己亚父与刘邦勾结这样的悲剧!
现在可敬的亚父就这么走了,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唠唠叨叨的老人来管束、指点自己了!尽管史书记载不详,但我们还是不难想象,项羽一定会捶胸恸哭,悲痛不已。他一面为亚父发丧,一面召回被他从前线撤下来的钟离眜等将领,好言抚慰,命其随同杀敌。随即亲率大军,带着冲天悲愤出彭城西进,陈兵黄河南岸,切断成皋、广武的拱卫,这回非要踏平荥阳不可了!
已被断粮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荥阳城,哪里还经得住这头发狂了的狮子的猛扑!
汉王刘邦及其所属,已是命悬一发。
这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向汉王表示了他的极端的忠诚。
他叫纪信,时任将军。在鸿门宴危机中曾是刘邦贴身卫士之一。
也许纪信长得与刘邦有几分像,这回他提出让汉王脱险的办法是,由他装扮成刘邦出城去向项羽投降,刘邦则乘乱混出城去。在商议中,众人也以为唯有此计可行。陈平又提出了一些补充:为了便于掩护,开城时间安排在夜晚。其实施步骤是:先在东门集中女子二千余人,披以铠甲,黄昏过后缓缓放出,以吸引楚军的注意力;至午夜,假汉王乘车由东门出降,真汉王则微服简从悄然由西门出城。刘邦认可了这一计划,对纪信少不得进行一番慰勉,说些忠心可鉴一类话。当即命人写就降书,派使者送出。汉王决定仅带张良、陈平、夏侯婴等数十人随行,命御史大夫周苛、枞公和韩王信,以及第二次降汉的魏豹一起坚守荥阳。
是夜,当真假汉王之计付诸实施时,荥阳城内外便出现了这样戏剧性的一幕:先是披着铠甲的两千女子由城之东门而出,楚军开头以为是汉军突围,自然从四面杀来;及至发现皆为手无寸铁的女子,又纷纷好奇地过来围观。这时候,装扮成汉王的纪信乘着带有翠盖、饰有幢旌的王车出场了。他让侍从官向项羽呈上降书,说:城内粮尽,汉王刘邦乞降于西楚霸王麾下。楚军以为活捉了汉王,一齐高举手中兵器欢呼雀跃起来。东门外“万岁”之声震天动地,引得西、南、北三门楚军也急急奔来看热闹。这正好给了早已等候在西门的刘邦及其一行人一个机会,便悄悄地迅速溜了出去……
当这或明或暗的一幕幕在依计展开的时候,项羽正享受着他的“胜利”的快感。他让侍卫高举火把,自己读了一遍汉王措辞谦卑的乞降书,居然颇为感动。刚要对汉王说句什么,抬头望望不远处乘舆上那个戴着王冠垂拱而立的人,突然起了疑心。他引缰催马前行几步,命人用火把向那乘舆照去,怀疑得到了证实。他抽出佩剑大喝一声:汝是何人,胆敢前来冒充汉王?
纪信一阵哈哈大笑,脱去王者衣冠,缓缓说道:我乃汉将纪信。匹夫项籍,你又中了汉王之计啦!
项羽厉声叱道:汉王现在哪里?
纪信说:汉王早已出荥阳远去,不过他很快会回来的,你就等着汉王率领大军来讨伐吧!
被戏弄了的楚军愤怒地喊起“杀”来,项羽狠狠一剑,将乘舆的翠盖、幢旌全都砍去,大声命令:烧!
众士卒纷纷将手中火炬丢向纪信所在的乘舆。人和车顿时化作烈焰,不一会消失在黄河南岸的夜空中。
后人对纪信的死吟咏颇多,如宋代王禹偁有一首《荥阳怀古》写道:
纪信生降为沛公,
草荒孤垒想英风。
汉家青史缘何事,
却道萧何第一功!
荥阳这座孤城,现在就靠着周苛等在誓死固守。周苛与枞公相互商议说:魏豹此人反复无常,一有变故,怕他还会投楚叛汉,不如及早除去,以绝后患。计议定后,一次趁魏豹不备,抽刀将他杀死,随即陈尸军中,声言因魏豹有异心故而加诛,全军将士,务必戮力同心,与荥阳共存亡。这么一来,倒也激起了一股众志成城的力量。项羽虽督兵再攻,无奈城门紧闭,城头放箭掷石,急切间要破也难。于是一面派人四出探听刘邦去向,一面分出一支兵力来,想先攻成皋、广武,砍去这对犄角,使孤立的荥阳无法固守。成皋守将黥布不想与楚军正面交锋,率军逃离,成皋遂为楚军所占领。广武镇将樊哙则据险拼力扼守,楚军几次猛攻皆无功而返,广武城头依然飘扬着汉军旗帜。
项羽接连听得侦骑来报,先是说汉王刘邦已辗转回到关中,继而说已率师东进武关,最后一报说:刘邦及其所率领的汉军正在向宛城进发。项羽不由大惊,决定立即前往阻截。于是传令将士,撤围南行。
原来这宛城即今河南省南阳市。宛城与荥阳、彭城形成一锐角三角形:由宛城既可北上救荥阳之围,也可东进乘虚以取彭城。想必项羽对两年前那次彭城的被汉军袭取记忆犹新,因而这一回决不让刘邦的计谋再度得逞!
不错,这的确又是刘邦一计。但项羽哪里知道,这回的计不在乘虚袭取彭城,恰恰是在诱使他撤荥阳之围而举兵南下。这就是说,项羽又中计啦!
刘邦及其随从以诈降计由西门逃出荥阳城后的活动路线是这样的——
他们先到当时还由黥布把守的成皋,略作休整,再西行经函谷关而至栎阳。作为汉国国都的栎阳,经过萧何几年的潜心经营,已颇具兴盛气象。此前,刘邦曾多次派使者慰劳萧何。有个姓鲍的儒生从中看出了不安,提醒萧何说:汉王风餐露宿在外与项羽作战多年,还常常派人来慰劳,只怕是对丞相有疑心的一种表示。今为君计,不若将您的昆弟子孙辈凡是能上前线的都送到汉军去,那样汉王才会更加信任您。萧何以为鲍生说得很对,赶紧照着他的话做。后来萧氏宗族到汉军服役的有数十人之多,刘邦果然非常高兴。这回刘邦一行人的到来,萧何自然要细心周到地接待,使这支饱受逃亡之苦的队伍有一种到了自己家的感觉。在这里,刘邦与张良、陈平等商议了如何复振汉军的计划,很快又征集到了一支规模可观的军队,就准备再次出关东进去解荥阳之围。若是照此行事,荥阳城内外将会有一场异常激烈而又胜负难料的战斗。但就在行军途中,有人提了个建议,不仅改变了汉军的行走路线,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改变了楚汉战争的全局。
这个人叫袁生,在《史记》、《汉书》中就出现了这么一次,估计是秦汉之际隐居在河洛间的一位高士。
下面是袁生建议全文:
汉与楚相距(通“拒”)荥阳数岁,汉常困。愿君王出武关,项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意谓深沟高垒据守不战),令荥阳、成皋间且得休。使韩信等辑河北赵地,连燕齐,君王乃复走荥阳,未晚也。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汉得休。复与之战,破楚必矣!(《史记·高祖本纪》)
这的确是一项经过深思熟虑的高策。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良和陈平自然也是当时的一流智士,但处于事变中的人,有时往往为眼前急务所囿,反而不容易通观全局,从而投下决胜一子,以收到满盘皆活之效。袁生之策是基于楚强汉弱这一实际情况提出来的,它的妙处在于活用了战国初期孙膑“围魏救赵”的经典战例,不是直接去与围困荥阳的楚军作战,而是进兵于远离荥阳的某个敏感地区同样达到解围的目的。它的要点是疲楚而养汉,使楚军不得不分散兵力,穷于应付,而汉军得以养精蓄锐,最后便可一举灭楚。
刘邦听从了袁生的建议转而出师武关南下,途中与成皋撤退出来的黥布之军会合,随即在宛城与叶县之间继续征集兵员,扩大汉之影响力。这样,当项羽从荥阳撤围怒气冲冲率军前来征讨时,汉军早已立定营垒,竖栅掘壕,做好了拒战固守的准备。项羽仓促赶来,几回讨战不应,自然不免暴躁。恰在这时,又得探马急报,说是彭越已破了驻在下邳的楚军,守将薛公也被杀。原来彭越自向刘邦表示愿意联汉后,常在梁地往来游兵,以绝楚军之粮。这回他利用楚汉相持于荥阳——宛城间的机会,渡过睢水,攻取下邳,是一带有试探性的进攻,意欲乘机扩展他自己的声势。项羽对惯于在他后方“游兵”的彭越早已十分痛恨,这回得报更是怒不可遏,立即弃宛城而昼夜兼程东进讨彭。勇猛的楚军一个个如狼似虎,彭越哪里抵挡得住,只好退渡睢水,再北上回到梁地去打他的游击。项羽追赶不及,意欲还攻宛城,却不料狡猾的刘邦正是利用了他东进讨彭这个间隙,移师北上,杀楚军守将终公,夺回了成皋,与黥布合兵驻守。项羽欲进不得,欲罢不忍,大喝一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西进再围荥阳,这一回不攻下此城决不回彭城!
楚军奔腾千里而来,一时云屯雨集,奋力猛攻;汉军势单力薄,如何固守得住!汉王三年(公元前204年)六月,已经断断续续攻打了十三个月的楚军,终于浩浩荡荡地进入了荥阳城。
项羽立马横刀,高高站立在城头上。
汉军守将周苛、枞公和韩王信都做了俘虏,被押到项王马前。
韩王信愿降,被留于楚营。
枞公抵死不降,当场斩首。
项羽扬鞭指问周苛:周将军受命于危难之时,而能以疲惫、饥饿之兵坚守孤城数月,令人敬佩。若能归楚,籍当授汝为上将军,封邑三万户,如何?
周苛睁目怒叱道:应当归降的是你,不是我!我劝你还是速速降汉吧,你哪里是汉王的对手!
项羽勃然大怒,骂道:手下败将,尚敢胡言!难道不怕骨肉无存吗?又喝令左右:与我取过鼎镬来!
周苛道:荥阳既破,苛又何惧一死!
周苛竟就这样被活活烹杀。
项羽令诸将暂守荥阳,自己亲率一支精兵,出西门直奔成皋。这回打定主意决不能再放过刘邦。
成皋在荥阳西北数十里,快马不消半个时辰即到。
但搜遍全城,却见不到一个汉兵,自然更不会有刘邦的一点踪影。
原来刘邦听得荥阳失守,料想项羽必来攻取成皋,众寡悬殊,断难抵挡,不如随带数十骑,预先逃离。汉王既走,黥布也觉得独力难支,索性也带领部众,弃城北上。
出成皋向北,便是黄河。
天色微明,再次逃亡的刘邦及其随从张良、陈平和夏侯婴等一行人,来到了这条滔滔东流的大河前。千百年来,在黄河两岸,不知演出过多少或英勇悲壮或惨烈奇异的故事,刘邦等人的到来也该是其中的一个。刘邦北渡黄河后接下去要做的事可说是既铤而走险,又蛮横无理,以至孤陋寡闻如我,初次读到史书相关记载时,感到不可思议。但汉军的复振、刘邦的终于夺取天下,却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此下一举,因而很可能是与张良、陈平这样高智商人物一起商议而定,并非率意妄为。我们还是先来看看《史记·高祖本纪》的记载——
汉王跳(逃),独与滕公(即夏侯婴)共车出成皋玉门(即北门),北渡河,驰宿修武。自称使者,晨驰入张耳、韩信壁(营垒),而夺之军。乃使张耳北益收兵赵地,使韩信东击齐。
一支零乱的逃亡队伍,“自称使者”便突然闯进一个理应戒备森严的军营,并且宣布夺了这支军队的统领权,这事想来实在有点玄!用兵如神的韩信,对军营自身的戒备也该是严密的,如果对这不明来由的闯入者发起还击,或虽侥幸入营但韩信和张耳拒绝交出军队,都将会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陈平惯于使巧计,张良则多智又持重,有他俩在刘邦身边,想来还不至于如此鲁莽行事。笔者有个猜想不妨提一下:《史记》的这段记载是否略去了一些重要细节?譬如刘邦等渡过黄河后,先止宿于修武城东侧的小修武(《汉书·高帝纪》有“宿小修武”一句),不是贸然闯入,而是先暗中找“内线”摸摸底;如果真要找内线,那么此人该是刘邦好友兼同乡、时任韩信副将的曹参。然后商定次日拂晓,由曹参接应入辕门。这样,当“汉王驾到”的呼喊声出人意料地接连响起来时,从睡乡中惊醒过来的韩信和张耳仓皇出来迎驾,他们除了诚恐诚惶地接受训斥、交出军权以外,就不可能再有其他任何反应。——当然猜想只是猜想,诸位切勿当真。
现在再来看看据《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宣布“夺军”后对二人所下的命令:
使张耳北益收兵赵地——张耳已被封为赵王,让他回赵国去征收兵员,似乎还算说得过去。
使韩信东击齐——这就太无理了!韩信在破魏和平赵、代期间,曾多次以精兵输送荥阳以御楚,这回好容易征集来的数万新兵又全交给了你刘邦,还叫他拿什么去“击齐”呢?
幸好,《史记·淮阴侯列传》另有补充记载,说是刘邦夺军后“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句中“未发者”不好理解。是没有出发吗?这等于不说:可以征集的当然是没有出发之兵。《史记集解》说:“谓赵人未尝见发者。”那就可能是赵军遭败后,一些流落在各地的散兵游勇。一句话,韩信领兵伐魏时已拜为左丞相,现在又接受了攻打齐国的任务,只是多了个“相国”的虚衔;至于军队嘛,对不起,你自己去想办法吧!
韩信就这样两手空空走出自己构建的军营。正是盛夏,修武城外,北首的天门山在烈日炙烤下连吹过来的风都是火烫的。对这个早晨的突发事件,他内心是否抗拒过,或怨愤过,我们无从得知。作为大将军,韩信自然有他的随从。他向将要去“收兵”的赵国方向扬了扬鞭,随着一阵急鼓似的马蹄声的响起,齐刷刷的十几匹骏马在飞扬的尘土中箭似地向山那边飞去…… 大汉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