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突变,汉、楚、齐玩起了走马灯
柔软的舌头遭遇坚利的刀戟
刘邦从韩信手里夺到了一支军队,从失守的成皋那里又陆续过来了一些将士,二者相加,声势复振,以为又有了与项羽一决雌雄的实力。正要举兵击楚,军中斥候的书报改变了他这种急于与项羽正面较量的心态。
这些书报都是有关楚军动向的。一些迹象表明,项羽攻取荥阳后,似有再向西推进之意。其中最新的一份说:楚军已从成皋发兵,正向巩县方向行进。
巩县即今河南省巩县西南,地处黄河南岸,洛水下游。
令刘邦深为忧虑的是,如果项羽由此一路西进,破关而入,关中就将动摇;而关中一旦有失,根基不存,哪里还有他这个汉王!他一面派出将领迅即率兵奔赴巩县,堵截楚军西进;一面召集臣属商讨对策。也许是多次的失败与逃亡使刘邦感到要攻灭项羽、夺取天下至少在目前状况下已经无望,因而提出了这样一个议题:可否将成皋以东之地全都放弃,退而拒守巩、洛,以安定关中,巩固汉基?
在讨论中,反对西撤最激烈的是郦食其。他的一个很有力的论点是:放弃成皋以东就是放弃敖仓之粟,而放弃敖仓之粟就意味着放弃天下。他说:有道君以民为本,而民以食为天。敖仓储粟甚多,这应是兵家未取必争、已取必保之地。今楚已取敖仓却不知固守,此乃天所助汉也!倘若天予汉而汉也不取,岂非违逆天意!愿大王即进兵,收复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控太行之道,守白马之津,因势利便,镇守中原。若能如此,则敌恐后路中断,必不敢长驱数千里轻进关中;关中既可无虞,又何必去驻守巩、洛呢?
刘邦觉得有理,就计议复取敖仓。郎中郑忠却提出了不同意见,认为目前尚不宜正面与楚交战,不妨仍驻守修武,一面深沟高垒以拒楚,一面派得力将士深入楚军后方,设法断其粮饷,使之因乏食而自乱,然后进击,便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众人也以为此策甚好。汉王认可后,便命将军卢绾和刘贾去断楚粮路。卢绾与刘邦不仅是同乡,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友。刘贾则是刘邦从父兄,一说从父弟。二人率领步卒二万,骑士数百,渡过白马津,潜入到楚地,与一直在那一带活动的彭越会合,采取虚虚实实、分分合合等游兵策略,时而擂鼓进兵,时而鸣金收兵,袭击和焚烧楚军积蓄。若楚军来攻,则与彭越连环相保,坚壁不战。善于打机动仗的彭越,又趁机攻夺梁地,获取了睢阳、外黄等十七城。
刘邦采取的这一新策略,果然震动了项羽。
此时项羽尚在成皋。几天前他向巩县方向派出了一支带有试探性的军队。他在等待着这支西进之军的捷报。但他等到的却不是西进的捷报,而是楚军后方受到汉军袭击和焚毁积粮的消息。特别让他无法容忍的是彭越那种地老鼠式的游兵战术,这一回居然又被他偷袭去了十七城!
项羽陷入了两难。他想亲自去外黄讨伐,可两个多月前的教训记忆犹新。那次他离开宛城东进征讨偷袭了下邳的彭越,刘邦却正是利用这个间隙北上占据了成皋。这一回,老奸巨猾的刘邦会不会故伎重演呢?但彭越之乱现在已成了他心腹之患,又非亲征不可!
他决定还是出征,当然要速战速决。
粗中居然也会有细的西楚霸王,算了一笔账。剿灭像彭越这样一个小毛贼,最多三五天吧,再加上从成皋到外黄、睢阳等地的来回路程,估计不会超过半个月——也不能超过半个月!
项羽把成皋的守将曹咎叫到跟前,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谨守成皋,即汉王欲挑战,慎勿与战,勿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复从将军。(《资治通鉴·汉纪二》)
切切不要开城迎战!半个月后我一准回来!
尽管已经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尽管曹咎领命时连声诺诺,项羽还是有些不放心。
说起来这个曹咎还是项羽叔父项梁的恩人。秦时曹咎曾任蕲县狱掾,一次项梁犯法被栎阳县衙逮捕,多亏了曹咎写信给栎阳狱掾司马欣才了事的。项梁起兵反秦,曹咎任为将军,后属项羽,任大司马,封海春侯。项羽同时又封司马欣为塞王。曹咎英勇善战,项羽是很喜欢这位比自己大一辈的猛将的;只是他生性暴烈,总还有些担心他会经不住汉军的挑战。想了想,又把彭城大捷后重又背汉归楚的司马欣叫来,让他做曹咎的副将,下了同样的命令。
做了这样的安排,项羽这才跃上那匹称为乌骓的骏马,率领他的军队,沿着黄河山呼海啸般向东驰去。
现在就要说到一场舌头与刀戟的较量。
好发宏论的老人郦食其,此前因他的据有敖仓之粟即据天下一说受到了汉王的称赞,大概很是兴奋了一阵子的;这回他又提出了一个用舌头代替刀戟令齐国归汉的建议。他向刘邦分析了齐国当时的形势:田横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自任相,利用汉楚争战、相拒荥阳这一时机,秉政三年,国内晏然,如今千里之齐,负海阻河,有兵二十万之众,驻守于历城。大王纵使发兵数十万,一年半载也难以攻破。据此,他提出请求说:臣请得奉明诏游说齐王,使之归顺而为汉之东藩。
郦食其的这一请求,得到了刘邦的同意并付诸实施。对此,《汉书·高帝纪》有明确记载:汉王三年(公元前204年)九月,“汉王使郦食其说齐王田广”。
历史在这里留下了一个疑问:刘邦不是已经“使韩信东击齐”(见上节)了吗?这里怎么又要“使郦食其说齐王”了呢?一个是“击”,用刀戟;一个是“说”,用舌头。请问汉王:对付齐国,你究竟是要用舌头呢,还是要用刀戟?
时间相隔才两三个月,刘邦显然不会如此健忘。他肯定有他的考虑。譬如他顾忌到接连取得破魏、平赵、定燕等胜利后的韩信,若攻齐再获成功,是否会拥兵自大,难以节制?因而不再想用韩信。或者也有可能他与郦食其一样,以为地广千里、拥兵二十万的齐国,即使用上数十万兵力一年半载也不见得攻得下,不如试着用游说一法。当然这些都只能是猜想。但无论如何,就因为舌头与刀戟之间的这种纠葛,读者将会看到,后来发生了怎样的惨剧!
不过郦食其的说齐倒是十分顺利。他的那篇洋洋洒洒的说辞,我们可以从《史记》本传中读到。见到齐王田广后,这位年迈的纵横家劈头提出的一个问题便是:“王之天下之所归乎?”所谓“归”,就是天下究竟是归汉还是归楚的问题。接着将汉与楚,从对待怀王之约、对待义帝、对待诸侯王,以及如今拥有的疆土、实力等各个方面,一一作了对比,从而得出了天下必然归汉的结论。最后说:您大王“疾下(归顺)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
齐王田广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表示愿意归汉,并遣使向汉王述报,同时下令把历城的守兵及战备全都撤了下来。此时已是九月底,也即秦历的年末,齐王特地在临淄宫里大排筵席,宴请这位尊贵的汉使。自称高阳酒徒的郦老先生,对杯中之物自然情有独钟,一连几日,昼夜纵饮,竟至忘了归汉述职。
这大概是郦食其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游说成功,而且是一次很大的成功;却也是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的最后一次成功。
原因是又出来了一个舌头,而其背后是坚利的刀戟。
这就又要说到韩信。
这位两手空空的光杆将军,经过一段时间的招集,居然又有了数万人马。这自然只能是一支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队伍,但用兵如神的韩信,却有本事照样让它杀出威风来。汉王四年(公元前203年)十月初,他就带领着这样一支临时凑起来的军队,从赵地出发,来到怀州平原津,准备由此东渡黄河去攻打拥有精兵二十万的齐国。
突然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郦食其说齐成功。齐既已归汉,自然不必再用兵。韩信尽管不免有些技痒,却也只好下令停止东进。
这时候有个能言善辩的策士站了出来,他叫蒯彻。
蒯彻是范阳(今河北兴西南)人,比起郦食其来,他更像战国时期那种审时察势、四出游说以逞其能的纵横家。反秦之火初起,武臣和张耳、陈余等奉陈胜之命攻略赵地,很快攻得了十余城,郡守、县令及吏员一律处斩,声势大振。张耳、陈余等推举武臣为武信君,召谕赵地其余诸城来降。偏在这时,各城相互串连,坚壁拒守,其中也包括蒯彻所在的范阳县县令徐公。蒯彻看准是一个逞能的好时机,即去拜见徐公,劈头第一句话便是:仆闻公将死,特来吊公;但公得彻一计,便可转凶为吉,故又特来贺公!徐公先惊后慰,自然要向他请教其中的道理,于是蒯彻便摇唇鼓舌,侃侃陈说来由。他说你徐公为令十余载,杀人父、绝人子、断人足、黥人面不可胜数,百姓之所以未有拦道逾墙袭取公之首级,无非是慑于秦法之苛酷。如今天下大乱,秦政不施,公还有何恃而得以自保?一旦敌临城垣,百姓必乘机报复并借以成名,公之身首异处已是迟早的事,故而该吊。但因仆愿为公前去游说,凭我如簧之舌,定可保公转祸为福,所以又可贺。徐公一听果然大喜。于是蒯彻又策马来到武臣帐前。他对武臣说:这一路来,将军都是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未免过于劳苦。如今在下有一计,只需一纸檄文,便可收地千里,不知将军愿意一听否?天下竟有如此便宜事,武臣自然很想知道。于是蒯彻便说道:仆从范阳来,知范阳等城所以固守拒降,实在是因为大军此前所下十余城全是见秦官吏便杀,故而彼等便想:既然降、守皆死,何如拼死以图存!如今彻为将军计,不如先赦一范阳令。此公贪生畏死,又迷恋禄位。将军不妨赐予侯印,许其禄位。若果如此,他定愿开城出降,恭迎将军。将军再使其穿朱衣、乘华轮,巡行燕赵诸地,燕赵吏民自然个个钦羡,莫不争先恐后归顺将军——此即所谓以一纸檄文而定千里之计!
后来武臣采用此计,燕赵之地果然三十余城不战而下,范阳令徐公也因而不仅得以全身,还佩上侯印。蒯彻声名由此鹊起。
蒯彻有个好友叫安期生,安期生把他推荐给了项羽,但项羽不能采用他们两人的策略。后来项羽要授给他们官爵,两人都不肯接受。不久,蒯彻就离开了项羽,做了韩信帐下的策士。这一回韩信因郦食其说齐成功而准备停止攻齐,蒯彻以为又抓住了一个显示自己才智的好机会。他对韩信说:
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史记·淮阴侯列传》)
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篇极有说服力的说词。它紧紧抓住了两个字:理和情。理:你韩信是受汉王的诏令去攻齐的,现在汉王并没有收回成命,你怎么可以停止执行呢?更为重要的是情。韩信风华绝伦,恃才傲物,又有强烈的建功立业欲望。蒯彻说辞的主要部分正是点中了韩信的这一感情穴。以下的对比一定深深击痛了韩信的自尊心:一个老朽迂儒只是动动他的三寸之舌,却得到了七十余城;你一位青年将领带兵数万,打了一年多才得了五十余城,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韩信不只被说服,更多是被激怒的。于是立即率军渡河攻齐。遇到的第一关是历城。这里原来陈兵二十万,防守颇严,此时却因听从了郦食其的游说而撤除了战备,韩信之军只稍一出击便轻取此城。其后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已抵达都城临淄。兵临城下,齐国危在旦夕。齐王田广以为是郦食其出卖了齐国,立即命人在殿阶下架起了鼎镬,召来郦食其大声怒斥道:如今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设法去阻止汉军,要么你就跳鼎镬吧!
这位一生好作大度之言郦老先生,死到临头却也并无惧色,又不慌不忙地朗声说道:成就大事的人,不会去考虑细枝末节;道德崇高的人,不屑去计较别人的责难。你家老爷子这回不想再替你们去说些什么喽!(《史记》本传原文:“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
年过七旬的郦食其老人,说完这番话就从容地跳进了底下已是烈焰熊熊的鼎镬。
齐国的这场风云突变,引发了后人众多的评说。大体说来,对郦食其都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对韩信,也包括进说者蒯彻,则有较多的责难,明代李贽甚至说:“即此一端,[韩]信有死道矣!”(《藏书》卷四七)唯对刘邦既已命韩信“击齐”,在没有收回成命的情况下,又命郦食其“说齐”,由此造成的混乱,几乎无人论及,实在有失公平和公正。由于舌头与刀戟之间的这种纠葛,不知殃及了多少无辜生命,更是让人无法释怀。
顺便说一桩有关这个历史事件的现代轶事。一次毛泽东与他的几位同事闲聊,因李白在《梁甫吟》中有这样的两句诗:“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指挥楚汉如旋蓬”;毛泽东就说:你看他那时神气十足呢!不过我再加上几句比较完全。于是便随口吟出了一首《戏续李白〈梁甫吟〉》——
不料韩信不听话,
十万大军下历城。
齐王火冒三千丈,
抓了酒徒付鼎烹。(见陈晋《毛泽东之魂》)
还值得一提的是伴随着这场刀戟与舌头的较量,汉、楚、齐三国的关系出现了走马灯式的变幻。几年来,齐与楚一直处于敌对状态,而齐与汉则是并列的封国;几天前,汉与齐成了盟国,此时却突然出现了敌对状态。而昨日的盟友一旦成为敌国,那么原来的敌国就很有可能转变为盟友。此时国破身亡的厄运已笼罩在临淄宫主人的头顶。齐王田广、国相田横、将军田既,经过紧急磋商,不得不向多年的仇敌西楚霸王发出求救。当即派使者乘快马向项羽送去一信,表示楚若能出兵救齐,齐甘愿奉表称臣。三人随即撤离临淄:田广走高密,田横奔博阳,田既军于胶东;分别在各地招集余兵散卒,准备与汉作持久之战。
外黄小儿冒死进说保全城
让我们再回到正面战场。
果然不出项羽所料,他刚一离开成皋,刘邦就派出樊哙等将领率兵去围攻成皋,日夜不停轮番在城前挑战,使出种种招数来促使楚军开城应战。
曹咎开头还是牢记着项王临行前“慎勿与战”的嘱咐的,任由汉军在城外鼓噪,只是严命将士坚守,有敢言战者立斩!
在古代那种简单的武器装备条件下,坚壁不战有时确也可以成为制敌一法。三两日一过,汉军渐渐显出了精疲力竭的样子,而一直强按着怒火的楚军却长长吐了口气。
谁知几天后汉军又使出了一法:辱骂。
在古代,辱骂也曾经被用为一种战术。此类记载《太平御览》第三百十一卷中录有多例,不过骂得精彩的还是要数《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竟在阵前将王朗活活骂死,可见骂之威力。王朗曾为汉臣,后仕魏。诸葛亮的骂就专戳王朗的这块心病:“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汝即将归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二十四帝乎?”王朗听着听着,“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兵法有一忌:“忿”,也就是愤怒。“忿速可侮”。所以“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孙子兵法》)。辱骂之所以也能成为一种战术,就是因为这种方法可以激起对方主将的暴怒,并进而带着这种失控的情绪仓促应战,最终导致失败。
史书只说汉军对曹咎“辱之数日”,究竟是怎么辱骂的,并无明录。想来不外乎解衣卸甲,赤身裸体,做出种种轻慢之状,尽拣最难听的话来骂,而其中心点可能就是讥笑曹咎胆小如鼠,只配当个灰孙子一类。生性暴烈的曹咎如何受得了如此羞辱,开头几次发作总算勉强被司马欣劝住,但到后来已是暴跳如雷,任谁也无法阻拦。只见他大喝一声:备马来!就提刀率众杀出城去。到这时候,司马欣也怒不可遏,但求一战,跟随曹咎也跃马出城。
曹咎一出城就中计了。成皋城东为汜水。汉兵佯败,纷纷渡水而逃;楚军奋力追杀,哪还顾得汜水两岸尽是伏兵。结果是:“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金玉货赂。大司马[曹]咎、长史[司马]欣皆自刭汜水上。汉王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汉书·高帝纪》)
这可说是一次骂出来的胜利,而且是很大的胜利。楚军伤亡惨重,两员主将兵败自杀。汉军再次夺回了成皋,更重要的是重新据有了敖仓之粟。
再说这时候的项羽,正率领着一个个如虎似豹般的楚军,沿着黄河呼啸东进,其势犹若疾风扫落叶,接连攻下了被彭越占领的几座城市。彭越不敢阻击,慌忙退入外黄城,奋力固守。
楚军把个外黄围得水泄不通,猛力攻打数日,城头却还飘着“彭”字军旗。项羽大怒,亲自督兵强攻,吼声阵阵,穿云裂石。彭越自知不敌,待到更深夜静,开了北门,引兵冲出一条路,飞马驰去。外黄降楚,项羽挥兵入城,却依旧余怒未息。原来这位自称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本以为一个小小的外黄城只要他一跺脚就会轰然倒塌,因而与曹咎约定他十五日内必定回成皋的。不料这一回却攻得如此艰难,而时间已快过去了半月!他把这股怒气出到了城内百姓头上:他们不都是楚国的臣民吗?为何要投顺彭越,还帮这个小毛贼去守城!入城后,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城中凡十五岁以上男子,一律往东门外集中,听候号令!
这道命令着实蹊跷。很快有人猜出:莫非这个杀人魔王又要杀人?!
紧接着出现的一些迹象,被证实了这个可怕的猜测:东门外楚军已在列队,戈戟森然,寒光闪烁。许多精壮的男人被刀戟威逼着,在挖掘一个个偌大的土坑。显然,曾经在新安发生过的那种“坑秦降卒二十余万”的惨剧又要在外黄重演啦!
满街都是东奔西跑的人,女的哭男的号,恐怖的气氛笼罩着全城。
《史记》和《汉书》记载说,这时候有个少年来到项王军营前,要求拜见西楚霸王。盛怒中的项羽居然接见了这个少年,这似乎超出人们的想象,但也并非绝对不可能。原因就在求见者还是个孩子。
少年十三岁,是外黄县令舍人的儿子。史书没有留下姓名,我们就叫他外黄少年吧。
外黄少年施过礼,站立一旁,却不说话。项羽看他聪灵可爱的样子,心头怒气消了好些,温颜问道:看你小小年纪,难道不怕我会杀你吗?
少年说道:大王不会杀我的。这会儿满城人都在说,因为我们投顺了彭越,大王很生气,要在东门外杀人啦,可我不信。
项羽说:那是真的,你怎么不信?
少年说:那不可能是真的。
项羽说:我大王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你为何还不信呢?
少年说:因为有一个道理,连我后生小子都知道,大王是熟读兵书的,自然一定早已知道。大王知道了这个道理,为何还要杀城里人呢?
项羽说:那是一个怎样的道理,你且说与我听听!
少年说:《六韬》里说得很明白:“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大王难道会甘愿被天下人“贼之”吗?
项羽说:我杀的是那些投顺彭越的人,不是所有人。
少年说:这个道理更简单:外黄人投顺彭越是被迫的,不是自愿的。彭越强力劫持了外黄,大家只好暂时表示归顺,心里却都在等待着大王。所以彭越一逃跑,立刻城门大开,全城人都拥上街头来迎接大王。如果大王真要杀外黄人,那么以后还有谁敢归顺大王呢?再说外黄东面一直到睢阳,被彭越强力劫持的城市还有十几个,大王不杀外黄人,那十几个城市的人就会争先恐后打开城门迎接大王;倘若大王真要杀外黄人,那十几个城市的人就会惊恐万状,谁也不肯再归顺大王,这不是反而给你大王带来很大麻烦吗?
项羽憨笑一声,说了句楚地方言:小伢子说得有理!
就这样,外黄少年说服了西楚霸王。纯正的童心征服了人性中的兽性。善战胜了恶。
走笔至此,我对这位不曾留下姓名的古代少年,心中升起了深深的敬意。
后来事情果然就像外黄少年所预料的那样:由于项羽赦了“外黄当坑者”,所以“东至睢阳,闻之皆争下(归顺)项王”(《史记·项羽本纪》)。
项羽虽夺回被彭越占据的外黄、睢阳等十七座城市,但时间却已过了与曹咎约定的十五日的期限,不免又有些焦躁。偏在这时又接到了两份急报。一份是齐王田广的求救书。先已一惊:齐是大国,一旦为汉所有,那刘邦老匹夫不是更难对付了吗?项羽果断作出决定:以此时手下最得力的部将龙且为大将,周兰为副将,率兵十余万,号称二十万,奔赴临淄救齐。另一份是战报,看了更是大吃一惊:成皋失守,曹咎、司马欣双双自刭!唉唉,你这个曹咎啊,我再三提醒“慎勿与战”,你怎么就不能再忍一忍呢?项羽掷下战报,向传令官大喝一声:火速回师荥阳!
张良、陈平一脚踩出了一个真齐王
韩信攻下临淄,获知齐王田广及其相、将田横、田既,已分别逃至高密和博阳、胶东,而由龙且率领的救齐大军此时也已在路上。他向汉王刘邦发去一份攻下临淄的捷报,并提出了击退龙且、平定全齐的设想,请求能以破魏时曾为副将的曹参、灌婴二将军支援。然后率军东进至高密之西,驻兵于潍水西岸。
再说这回项羽派出的救齐大将龙且,向以骁勇著闻,一年前受命征讨叛楚附汉的黥布,连曾在巨鹿会战中勇冠三军的黥布,也被他打得落荒而逃。此次他率军十万余号称二十万,再加上齐王田广之兵也有三两万,两军会合而与仅有数万、且是临时杂凑起来的韩信之军交锋,自然早已胜券在握。而一旦攻灭韩信,项王至少会封给他半个齐国。所以读者诸君可以从后面将要引录的这位大将军自己说的话里看到,这一路浩荡东来,他就一直做着即将被封为半个齐王的美梦,可谓春风得意。
龙且之军陈兵于潍水东岸,与汉军隔水对峙。
帐前谋士都来向龙且献策。他们分析了对峙双方兵员的心理。汉军远道而来,必求速战,且会奋力拼搏,其势锐不可挡。而齐王之军,多为败兵残将,士气原不振,况又在自己家乡作战,即《孙子兵法》上说的“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极易逃散。我楚军千里奔袭,虽称得势,但齐军一逃,不免受其牵连,军心自会动摇,如何还能抵挡汉军的强攻!因而谋士们建议:不如高垒深沟,坚壁自守。同时由齐王派出忠信之臣到齐国境内去晓谕那些沦亡于汉的城邑:如今齐王无恙,楚军又大举来援,汉必败,齐必胜。各城守吏得此消息,定然奋起反汉,争相归齐。汉兵去国数千里,寄居于怒汉之异地,既无援军,又缺给养,不出旬月,势必不战而降。
这的确很有可能成为破韩之策。但龙且哪里听得进去,他踌躇满志地说了以下这么一番话——
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寄食于漂母,无资身之策;受辱于跨(通“胯”)下,无兼人之勇,不足畏也。且救齐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半可得,何为不止!(《汉书·韩信传》)
读史至此,真想劝龙且大将军一句:你可千万不要小觑这个当年曾经受过“胯下之辱”的年轻人啊!其实在特定环境中能够暂时忍辱的人,不仅未必一定就是“无兼人之勇”,还很有可能藏着大智大勇呢!
不过你大将军也有可爱处,那就是能够当着众人的面直率地袒露自己急于建功请赏的内心,甚至先期给自己支付了至少半个齐地之封。只是在下不禁要为大将军捏把汗,因为阁下对自己此种心态即将付出的惨重代价,竟然还毫无所觉!
与浮躁、嚣张的龙且相反,另一个大将军韩信却一直处于高度警觉状态,日夜督兵建营栅,造壁垒;一探听到龙且摈斥坚壁之议而急于求战,立刻紧张地筹划攻灭龙且之策。他知道,在兵力上楚汉众寡悬殊,要战胜强敌必须运用智力。汉与楚对峙于潍水两岸,韩信的文章就做在这个“水”字上。
潍水亦称潍河,在今山东省东部。源出五莲县箕屋山,北流至昌邑县鱼儿铺入莱州湾。潍河流量较大,今在其上中游建有峡山水库,巧的是,当年韩信的破龙且之计,运用的也正是与水库蓄水相同的原理。
是夜,韩信命令全军进入战斗状态。其中一万人由曹参率领,拂晓前,待潍水水位低落至可以涉走时,迅速奔过对岸去与楚军交战。其余数万人以灌婴为将,留守西岸。曹参之军战则必先胜而后败,且战且退,以吸引楚军追杀过河来。待曹灌二军在西岸会合,号令一起,立刻转入反攻,务必全歼楚军。
将士们自然不免奇异:其时潍水尚汪洋一片,黎明到来时,水位因何会自动退落?但既是大将之令,自然都只好高唱遵命。
这边安排停当后,韩信亲自带领数千将士,携着大批竹篓、麻袋,包括辎重营的一些盛粮用的空米囊,急行军至潍水上游,实以沙土,垒成高坝,截断水流。然后命将士留守原处,约定以点燃狼烟为号,号令一起,立即开坝放水。
一切安排停当。子夜,万籁俱寂。韩信乘月策马回营,登上壁垒,观望着水位渐落的潍河,等待着黎明后激战的到来。
战事的发展,完全像韩信所预期的那样。曹参所率领的一万人果然先胜后败,楚军果然紧追不舍;龙且更是狂喜不已,以为韩信怯弱,下令全线出击。站在壁垒远望的韩信,看到楚军正在大举渡河,且有帅旗在飘扬,料想龙且已在亲自督阵,便下令点燃狼烟。狼烟即狼粪所燃之烟,形直,且不易被风吹散,古代用以报警。
不一会儿,隆隆之声犹若滚雷从远处响起,潍河之水仿佛万马奔腾,咆哮着汹涌袭来。河中楚兵莫明究竟,先是慌作一团,继而被突然来到的巨浪吞没,横七竖八向下游漂去。已抵西岸的楚军,见退路已成汪洋,一个个惊恐万状。就在这时,汉军营垒中战鼓雷鸣,壁门大开,一支支骑兵冲出,紧接着是轻车兵,重甲兵,两旁是弓弩手,组成一张庞大的杀伤网,铺天盖地向楚军扑来。转瞬间,过河的楚兵除了尸体,就剩下一些丢盔弃甲的伏地求降者。大将龙且战死,副将周兰被擒,齐王田广逃至城阳被活捉后斩首。此时汉军便依令东渡潍水,追歼楚军。失去了主将的楚军,稍一接战即四散溃逃。到这天傍晚,项羽派出的号称二十万的救齐楚军,已只有一大片空寂无人的营帐了。
获得潍水大捷后,韩信又命曹参进兵胶东,灌婴进击千乘。驻守在胶东、千乘的齐兵很快被歼,齐将田既、田吸阵亡。在博阳的齐相田横闻齐王田广已亡,便自立为齐王,出兵还击灌婴。灌婴在嬴城大破田横军。田横率领残部投奔彭越。从这时起,彭越开始脚踏两条船:既向汉,又亲楚。
至此齐地全境已臣服在韩信刀戟之下。
这时为汉王四年(公元前203年)十一月,楚汉战争已进行了三年多。
自还定三秦,继而在北方第二战场上破魏、平赵、定燕,到此时平定齐地全境,韩信建立的赫赫战功,无人可以匹敌。
韩信本是个功名欲望极强烈的人,但在这期间,汉王刘邦除了先后授任他左丞相、相国这样两个虚衔外,不再有其他任何封赏,这显然有违他背楚投汉的初愿。
韩信的愿望是什么?是封土为王。
这一点,韩信至少向刘邦有过两次表白。一次是在他在登坛拜将后与刘邦的谈话中。他指摘项羽“有功当封爵者”,“忍不能予”;建议刘邦反其道而行之:“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史记》本传)尽管这个表白是借题发挥,相信刘邦也一定能听懂。还有一次是在平定赵地以后,他在向刘邦呈送的捷报中特地附一笔:“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同上)这是一个含蓄的暗示:既然作为副将的张耳可以封王,那么对作为主将的我韩某是否也应该有所考虑呢?相信刘邦也一定能看懂。
刘邦对韩信这两次表白的回应是,第一次装聋作哑,不予理睬;第二次则有一个很微妙的表示。韩信请立张耳为赵王,《汉书》本传称:“汉王许之。”请注意:是“许之”,并没有真封。要过一年零一个月以后,即到汉王四年(公元前203年)十一月,《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汉书·异姓诸侯王表》和《汉书·高帝纪》才记:“汉立张耳为赵王。”我有一想法姑妄言之:这一年多时间是刘邦有意拖延的结果,目的是为了割断对张耳的封王与韩信的请立之间的联系。很显然,刘邦不仅读懂了韩信想说而没有说的含义,而且还读出了韩信万万没有想到的含义:僭越。嘿,像立谁为什么王这样的事,怎么轮到你韩信来说三道四呢?在帝王集权专制制度语境中,僭越可是个极可怕的罪名啊!
或者是被自己的欲望搅得发晕了,或者是这位军事天才对权力角逐之术却不怎么在行,总之,韩信没有从刘邦这一微妙的表示中学得更聪明一些。这样,当他平定齐这样一个拥有七十余城、地广人众、物产丰富的大国时,再也无法按捺住燃烧于胸口的那股欲望烈焰了,于是便有了下面这样一份《请自立为假齐王书》:
齐夸诈多变,反覆之国,南边楚,不为假王以真(通“镇”)之,其势不定。今权轻,不足以安之,臣请自立为假王。
韩信自然知道他所面对的是一位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王者,因而他写这篇文字可谓煞费苦心。他不说自己想当王,而是完全出于稳定齐地的考虑。你看,齐国人狡诈多变,反复无常,加上它的南边又是汉的死对头楚,不封新王坐镇局势稳定得了吗?可我现在还只是个将,权力太轻,压不住阵脚,所以请求准许自立为假齐王。末句尤其值得玩味:是“请自立”,不是请封;是“假王”,不是真王。假者,暂署也。韩信心里自然想当真齐王。他连写文书也用上了兵法,这叫以退为进,或欲擒故纵。
这份请立书,很快由韩信派出的使者送到了此时已还军广武的刘邦的几案上。刘邦看到后的反应,《史记·淮阴侯列传》有这样一段描述:
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你,指韩信)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太史公这段文字真是精彩绝伦,妙不可言。短短几十个字,却活灵活现地写出了四个人:粗鲁、爽快而又善于应变、精于权谋的刘邦;远见卓识、满腹韬略而又谨慎、机敏的张良、陈平。此外还有一个没有明写的人,就是韩信派来的那个使者。使者虽然没有明写,却是个中心人物:张良、陈平之所以要用暗踩脚趾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提醒刘邦,刘邦之所以紧接着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都只是因为有他的一双眼睛和两只耳朵在。一个国王,两位大臣,居然要专为一个无名使者联合演出那么一场戏,这恰好说明其时韩信势力之强大及其在军中威望之崇高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过了三个月,即同年春二月,刘邦派遣张良为特使,赴临淄举行隆重的仪式,立韩信为齐王,并颁赐印玺、符节。同时宣布了汉王的一道命令:征调齐境之兵击楚。
韩信的人生到达了他向往已久的辉煌的顶点。此时张良、陈平一脚踩出了一个真齐王的事大概还处于绝密状态,因而蒙在鼓里的韩信还在为他的以退为进或欲擒故纵战术的胜利而偷着乐呢!但以韩信超群的智力,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感觉到了,有一片可怕的乌云正向他头顶遮来。 大汉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