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彭城到荥阳:胜利和失败都是考验
汉王刘邦乐极生悲
倘要研究项羽与刘邦的区别,两人对待义帝的不同态度,倒是一个很典型的案例。
在中国古代的历史环境下,从权力角逐的意义上说,义帝作为一个“天下共主”的象征或符号,实在有着极重要的利用价值。刘邦若是处于项羽的地位,很可能就会先于曹操的挟献帝以令诸侯而挟义帝以令诸侯,如果真是那样,就根本不会再发生楚汉相争那一段历史了。但这位叱咤风云的西楚霸王似乎是个“政治盲”,非但一点看不到义帝的可利用价值,甚至还视之为累赘,先是把他迁徙到郴县,继而又派人把他杀掉。这个总是由着性子来的江东鲁莽汉子,万万没有想到,因他这一杀,却惹出了“天下共讨之”的大麻烦!
明明手中有着一个活义帝,却一点不懂得利用,这就是项羽;
即使只抓到个死义帝,也能做出一篇大义凛然的大文章来,这就是刘邦!
现在让我们把话头接到上一小节之末:项羽一听彭城陷落的消息,顿时雷霆大怒,急命几员骁将留下来击齐,自己亲率精兵三万,取道曲阜,南出胡陵、萧县,绕道彭城西南,天河倾泻般向汉军扑来……
对于这位西楚霸王的暴怒,曾经作为郎中在他身边侍卫过的韩信曾有这样的描述:“项王喑哑叱咤,千人皆废。”(《史记》本传)就是说他一声怒吼,身旁成百成千的人都会被吓得倒地。此刻还在盛怒中的项王,带领着同样被激怒了的三万精兵,气势汹汹向彭城奔突而来,那该是怎样强大的一种威势啊!
这时刘邦在做什么呢?按他发的文告是应当去“击楚之杀义帝者”,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收[项]羽美人货赂,置酒高会。”(《汉书》本纪)
刘邦本好酒色,初入咸阳时,就因贪恋秦宫中的美女珍宝而欲留居下来,只是由于樊哙、张良的轮番强谏才还军霸上,做出一副恭候项大将军到来的姿态。这回入驻彭城,张良、樊哙仍在,他们是否劝谏过,史著没有载录;估计他们即使说了,刘邦也不会再听。原因是,在这时的刘邦看来,今非昔比。他如今已是诸侯王盟主,手中握有五十六万兵力,而且一举已攻占了那个号称西楚霸王的国都,难道还不该耀耀武,扬扬威,好好享受一番吗?
但刘邦在彭城的“置酒高会”也就那么短短几天。这回他不是听了谁的劝谏主动离开楚宫的,而是被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南下的楚军逐出彭城的!
若是单论打仗,项羽如霹雳,似飓风,确是天下无敌。他所率领的三万精兵也是一个个能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第一场鏖战在彭城西侧萧(今安徽萧县西北)这个地方拉开。战斗从清晨打到日中。这是楚汉两军直接交锋的第一个、也是最激烈最残酷的一个战役。有两个悬殊:一是数量悬殊,汉多楚寡,接近二十比一;一是强弱悬殊,楚强而汉弱,其势犹若饿虎扑羊。短短三两个时辰,汉军死亡已超过十万,只好向南溃逃。楚军紧追,迫使汉军走灵璧东睢水上。在这里汉军或被淹或被击杀,又死了十余万!史著只记下一句:“睢水为之不流。”滔滔的睢水竟被堆积的尸体堵塞得无法流通了,想想吧,这该是一个多么惨烈的场面!
汉王刘邦乐极生悲,他现在已被楚军里里外外围了三层,成了瓮中之鳖。
但后来汉王居然奇迹般地逃出了重围,据《汉书》本纪记载是因为:
大风从西北起,折木发屋,扬砂石,昼晦,楚军大乱,而汉王得与数十骑遁去。
这阵折木倒屋、飞砂走石而至于天昏地黑的狂风,确实来得有点神奇,难怪有些演义小说要把它说成是上天对刘邦这个“真命天子”的救助。不过我们还是宁愿把它看成是一种自然现象。此时正值炎夏,有可能因空气的强烈对流而产生的称之为龙卷风的旋风。这种狂暴的旋风常成漏斗状,在空中的直径有数公里,往下愈卷愈小,因而抵达地面时有极强的破坏力,以至毁坏城楼房屋、将大树连根拔起的事也非罕见。如就在汉代,“昭帝时,燕王都蓟,大风拔宫树十六,吹坏城楼”;平帝时“大风吹长安城门,屋瓦尽”(均见《太平御览》卷八十六)。
对汉王刘邦的彭城惨败,东汉荀悦在《两汉纪》中有这样一番评论:
汉王深入敌国,饮酒高会,士卒逸豫,战心不固;楚以强大之威而丧其国都,项羽自外而入,士卒皆有愤激之气,救败赴亡之急,以决一旦之命,此汉之所以败也。
彭城惨败的一个连锁反应是,诸侯王及其部众纷纷逃离甚至倒戈。如原为秦降将的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再次降楚,王武、魏公、申徒等也反叛。还有魏王豹,借口要“归视亲疾”,一回到他的国都平阳,就封锁河津以拒汉兵,并宣布从楚。颇具滑稽意味的是陈余,一次偶尔看到他的死对头张耳仍在汉营,这才发觉自己被假张耳的头颅糊弄了,恼羞成怒的他,立刻率兵回赵,从此与汉决裂。
五十六万伐楚大军,旦夕之间竟就这样化为乌有!
因莫名来由的“大风”之助而侥幸得以突出重围的刘邦,这时仅有数十骑相从,仓皇奔走在彭城西北的山区小道上。匆匆跑出数里,天色渐晚,斜晖脉脉,溪流淙淙,这才稍稍喘了口气。不料就在这时,山后马蹄声大作,疾驰而来的是一支剽悍的楚军!刘邦身边的这几十个将士原来就不是楚军对手,何况此时疲惫已极。连连扬鞭狠命抽打,座下的马却反而愈跑愈慢。一声惨叫,先头的那匹马已撞倒在山崖边再也起不来。此时的刘邦已冠落发散,大汗淋漓。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只会想到活命,即使后来成为帝王的刘邦也不可能例外。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的眼光透过披散在额前的乱发,在已追赶到面前的楚军那员大将脸上急速地搜索着,带着某种乞求和希冀。还真让他搜索到了,他觉得有点面熟。哦,记起来了,他是项羽部将丁固!
于是便出现了下面这样带有戏剧性的一幕——
刘邦在马上向丁固一揖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公。幸会、幸会!
丁固喘着粗气回了一礼,也说道:幸会、幸会。随即扬起了手中长长的铁戈。
刘邦后退一步说道:丁公何苦相逼太甚!
丁固说:汉王总该知道,这是战场。但手中的铁戈还是缓缓放了下来。
刘邦说道:将军与邦皆当世之贤俊,总不至于两贤相互残杀吧?还望将军行个方便才好!
丁固略一迟疑,拱手说了声“汉王珍重”,便拨转马头,引兵而去。
丁固就这么走了。留给别人一条生路,自己放弃了一次立大功的机会,他走得很潇洒。
这时候的丁固怎么也不会想到,五年后,他将为此举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剥夺他生命的正是他放过的刘邦!
因为那时刘邦已当上了皇帝,他杀丁固依据的是一种帝王逻辑。
读者诸君将在本书三章一节中读到这个奇特得令人怵目惊心的帝王逻辑。
现在我们再来说说逃亡路上的刘邦。
躲过丁固一劫后,刘邦找了个山村草草落宿。翌晨再上路时,发觉山岭、村落越来越眼熟,这才知道已进入自己的故乡沛县地带,亲情乡情油然而生。一个多月前,刘邦曾借王陵南阳之兵去沛县接引老父和妻儿,不料项王获悉后,立即发兵拒阻于阳夏,因而至今一家人都还生死未明。这回倒是因溃败而得到了这个意外的机会,何不索性顺道回故居看看!
史载,刘邦是“沛丰邑中阳里”人。里,是古代地方基层一个行政单位。如《周礼·地官》说:“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即二十五户为一里。当然这只是个约数,实际上不可能如此整齐划一。沛县在今江苏省西北部的微山湖畔,刘邦就出生在这个县的一个叫“中阳”的乡里。史著又说他为人宽仁大度,年轻时不愿与家人一起从事“生产作业”,这说明他家是务农的。“及壮,试吏,为泗上亭长”。亭,也是古代地方基层的行政单位,秦汉之际大率是以十里为一亭。根据以上记载,可以把刘邦造反前的简历综合成这样一句现代语:他是苏北农村的一名基层干部。
这很普通,也让人感到亲切。
但在刘邦当上皇帝以后,却在一些史家笔下出现了这样的文字——
刘邦不再像天下所有人那样由父母所生,而是他母亲与一条龙交配成孕:“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岸畔),梦与神遇(交媾)。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怀孕),遂产高祖。”这还不够,连刘邦的父亲太公也非凡胎:丰公“其妻梦赤乌若龙,戏己而生执嘉,是为太公,即太上皇也”。
刘邦原是连正式名字也没有一个的平头百姓,可如今却忽然与三皇五帝续上家谱了!你看:“在昔陶唐氏之后,有刘累者……”然后是商、周、春秋、战国这么一路下来,刘氏谱系源远流长,最后是刘邦:“而高祖兴焉”!
刘邦年轻时就喜好杯中之物,却又常常身无分文,只得厚着脸皮到武负、王媪两家小酒馆去吃赊账。奇迹发生了:“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于是到年底时,这两家酒馆便“折券弃责”,就是把记着赊账的竹简全都折断,欠债一笔勾销。想想也对:怎么能向一个未来的“真命天子”去讨酒钱呢?
丰邑那地方大概多竹,刘邦在当亭长那会儿,随意用竹皮做了顶帽子来戴。等他做了皇帝,这个竹皮帽子立刻成了无比显贵的“刘氏冠”,还特地为此发出诏令:“爵非公乘(二十爵制的第八爵为“公乘”)以上不得冠刘氏冠!”
……
此类记载还有很多,我不想再抄。在生命密码即将被破解的今天,谁也不会再去相信上述种种无稽之谈。人生来是平等的,任何杰出人物都绝不可能例外。如果现今再有人来为当世的权力握有者编造现代神话,那肯定是无耻的欺骗!但对古人似乎还得作些分析,不能全都用一个“骗”字了断。在不少情况下,古人在如此这般描述某位帝王时,态度是真诚的,他们自己也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并非存心要诓谁。古人的此种心态,除了囿于认知条件的局限,还源于他们对浩瀚上天的敬畏,对人间国家权力的崇拜,以及对圣君明主的企盼和太平盛世的向往等等。
让我们还是回到出身农村基层干部的刘邦。不管后来史家如何神化,此时正在走向老家的汉王,确凿无疑地是一个吃了败仗的普通人。他的披散的头发用布条胡乱绾着,跟随他的几十个将士也盔甲残破,七零八落。这副狼狈的模样让他感到惭愧。要知道,他肯定也像项羽那样非常希望衣锦荣归,在故乡父老面前摆个阔啊!当然,能够回家总还是一种安慰。那抬眼已能望到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老屋,飞舞着蜂蝶的菜园,已足够让他心醉!算来,他在这里至少生活了三四十年,从呱呱落地到长大娶妻、生儿育女。因他年轻时懒于田间耕作,父亲刘太公就像通常农家老人那样唠里唠叨地数落他“无赖”,总担心他将来没有出息,要他好好向勤劳本分的二哥刘喜学学。乡里老辈人对这个刘家三小子似乎也不怎么看得惯。有这么三件事:一是他大哥刘伯早已过世,他却还带着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到守着寡的大嫂家去吃白食,日长时久,大嫂哪里供得起,看到小叔子和他那帮朋友又来了,就有意用勺子把锅子刮得铿铿响,以示羹汤已尽,不要再来。二是他长到二十来岁就有了沾花惹草那些事,还把一个姓曹的姑娘肚子也搞大了,生了个儿子取名刘肥。三是他岳父吕太公刚从外地搬到沛县来那会儿,县里好些豪强上门去祝贺,刘邦作为亭长也在其中。主事的宣布说:贺钱不满一千的,坐堂下!刘邦此时其实身无分文,却大声呼叫道:我敬送贺钱一万!这不是明明诓人吗?可吕太公这个人也真怪,他非但不生气,还以刘邦长得状貌壮伟,就断定他将来必定显贵,当即引入上座,后来还不顾老夫人的反对,硬是把大女儿吕雉嫁给了刘邦。据《史记·外戚世家》吕雉还有个字,叫娥姁,这说明她也算得上是个名门闺秀,嫁给属于平民、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也没有的刘邦,按旧时的说法叫“下嫁”。刘邦应该深感歉疚的是,他们接连生了一女一子,他却因为亭长这个公差长年难得回家,吕雉除了奉养刘太公,还得怀里抱一个、手上牵一个,到田里去劳作。刘邦后来因反秦而被迫亡匿于芒、砀山间,吕雉还不顾艰险长途跋涉数百里去探望他。有一次他自己逃脱了官府的追捕,妻子却被恶煞似的衙役捉去顶罪,吃尽了苦头。
根据记载,刘邦家并不富裕,估计也就那么三两间低矮的农舍,容不下那班人高马大的将士,因而很可能只是刘邦一个人先跨进菜园去打开那道柴门的。他不由大惊,因为门窗大开着,屋里的几案杂陈也都东倒西歪的。他叫了几声,无人应答。又里外找了两遍,竟空无一人!
左邻右舍来了几个人,小声说出一个消息:几天前楚军已来搜捕过,刘家大人、小孩倒是逃脱了,只是现在不知躲避在何处。善良的乡人,自然少不得要说些同情、宽慰的话。
正这么叙说着,村前边传来了鸡飞狗叫的嘈杂声,紧接着有人呼叫:楚军来了!
刘邦迅即跳上马,来不及向邻人告别,便由那几个将士卫护着匆匆从村后山路逃出。走过十余里,才稍得平静,却又忽见后面尘土飞扬,转眼间就有十余骑和一辆装饰着翠盖的辂车从后山谷奔出,飞速追来。刘邦不免叫了声苦。几个将士勒转马头,待要奋力抵抗,不料仿佛从天外传来了一个令人又惊又喜的声音——
大王,请等一等,臣是夏侯婴呀!……
原来飞速追赶过来的不是楚军,而是汉王的部将、时任太仆的夏侯婴,也就是曾作为监斩官要杀韩信、后又放了韩信的那个人!
生死道上的人性考验
夏侯婴与刘邦是同乡,当过沛县县衙马房司御,每回驾车送客回来路过泗水亭,总要与当时在那里当亭长的刘邦叙谈,一谈就是大半日。后来做了县吏,与刘邦更成知交。一次两人嬉戏,刘邦误伤了夏侯婴,有人告发亭长打伤了人将要受到加重处罚。刘邦就谎称他没有打伤人,夏侯婴也为他做伪证说自己没有受伤。此案后来又进行了复审,夏侯婴为此被监禁一年多,挨了几百板子,他始终咬定自己没有受伤,从而为刘邦开脱了罪责。刘邦起兵反秦,被众人推为沛县县令,也即沛公,夏侯婴任太仆。其后跟随刘邦入关、入蜀、定三秦,屡有战功,封为昭平侯。作为太仆,他的主职是掌管舆马。但这回彭城惨败,汉王弃车就马,仓皇脱逃。夏侯婴为自己的失职深感愧疚,拼死突出重围后,率领数骑,又带上汉王的那辆车驾,一路追寻而来,却在途中意外地得了个珍贵的收获。
——大王、大王,你看臣替你把谁带来啦?
十几匹快马似箭飞来,躬身在马背上的夏侯婴在大声呼叫。是他在沿途逃难的人群中很偶然地发现了刘邦的一对儿女。此时两个孩子就同在他马上:大概还不到十岁的姐姐刘元骑在马鞍前,刚满五岁的弟弟刘盈则由他抱在肘弯里。
这一大喜加上两支人马的会合,在这冷落的山谷里激起了阵阵欢呼。
姐姐刘元见到了多年不见的父亲自然欢喜不尽,弟弟刘盈却吓成了木鸡。他不明白面前这个穿着一身古怪衣服的陌生人,凭什么就是他父亲!——刘邦离家时,儿子大约还不满周岁呢!
孩子毕竟是孩子。经旁人一说,加上有姐姐在一旁作证,刘盈很快由疑惑、羞涩到惊喜,投入到父亲的怀抱。
直到此刻为止,这还是两个极其平常的农村孩子,与难民群中那些吊在母亲裙裾边流着鼻涕哭叫的孩子完全一样,绝无任何特异之处。但几年以后,他们一个先做了太子、后做了皇帝,一个当上了公主,不久又被尊为一个封国的太后。后来他们终于发现,这其实并非幸事,例如让他们最为难堪的,明明是一对姐弟,后来弟弟却做了姐姐的女婿!如此奇特的婚姻关系,大概也只有在一切全受权力支配的帝王之家才会发生!
再次上路时,刘邦让一对儿女同乘到车上,由夏侯婴在一旁护卫。古代的车是立乘的,仅有三个立座:左为主乘,右为陪乘,中间是驾驶者。车厢三面有围栏,前设一称之为“轼”的横木,用以扶靠。车厢容积原本有限,现在加了两个孩子,共有五人,就显得有些局促。不过刘邦还是很高兴,能够看到一对儿女,听听他们的欢声笑语,至少也能享受到一点在常人极为普通、在他却为稀罕的天伦之乐。
真正的危险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背后又追来了一支规模颇大的楚军!
史书没有记载带领这支楚军的将领是谁,但《史记》和《汉书》都说到楚将季布“数窘汉王”。既然季布曾多次窘迫刘邦,那么这会不会就是其中一次呢?而季布是丁固的外甥。若果如此,那么季布很可能是得知他舅舅丁固放走了刘邦的消息后,一怒之下,率领数十骑匆匆追赶来的。这位好侠自任、以勇悍闻名而受到项羽器重的季布将军,看来这回非要立这个头功不可啦!
刘邦一再催促御者加鞭,但几匹驾车的马都已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山路又崎岖,颠簸不停的车厢东倒西歪,嘎嘎作响。回头一看,楚军却越追越近!在这命悬一丝的紧急情况下,在这辆王者的车厢里,发生了惊心怵目的一幕。《史记·樊郦滕灌列传》对此的记载,情景逼真,行文犹如急风骤雨,读之令人惕息。但其中若干字句注家说法不一,解释起来颇为繁琐,我想偷个懒,引录一段《资治通鉴·汉纪一》对此的转述,尽管逼真感大为减弱,文字却明白易懂——
楚骑追之,汉王急,推堕二子车下。滕公(即夏侯婴;曾为滕县令,故有此称)为太仆,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今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故徐行。汉王怒,欲斩之者十余。
追兵在即,马疲车重,迫使你立刻回答一道残酷的生死选择题:或者保存大人,丢弃孩子;或者大人、孩子都保存,力争逃脱;再或者让孩子乘车逃去,大人跳下车来与敌人搏杀。刘邦选择了第一项,夏侯婴选择了第二项。结果是——
滕公卒保护,脱二子。
选择第二项的夏侯婴取得了完全胜利。他驾着载有汉王和他两个孩子的乘车,终于逃脱了楚军的又一次追杀。
留下的是一个对刘邦此种选择的千年话题。人们怎么也无法理解、也难以原谅: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怎么能忍心这样做呢?尤其不可容忍的是,他还“欲斩”为他冒死保护一对儿女的夏侯婴,还不止一次,竟达“十余”次!
也许,刘邦又有他的独特的逻辑。因为在帝王看来,只有他一己的生命重如泰山,别的所有人都轻似鸿毛。
刘邦后来对自己这一反人性的行为,似乎也有悔意。当然作为帝王,他决不能在公开场合承认自己在道德上有任何缺失,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他此后对夏侯婴一直恩宠有加这一点上看出某些端倪。夏侯婴被封为汝阴侯,而且剖符为信,世世勿绝。这是汉初赐予少数几个大臣极难得的殊荣。
对这场生死考验最为关切的,恐怕还不是这两个在场的男人,而是另一个没有在场的女人,那就是这对子女的母亲吕雉。
吕雉与两个孩子在混杂的逃难人群中失散后,曾四处寻找孩子,却不见踪影。与她一起在寻找的还有孩子的祖父刘太公和一个称为舍人的侍从官审食其(yìjī)——他是刘邦派去侍奉刘太公和一家人的。不幸的是,他们在寻找途中突然遭遇了楚军,做了俘虏,项羽就把他们作为人质扣留在军营里,时间长达两年又四个月。早已是古稀老人的刘太公,在这两年多时间里,对被他认为不争气的三小子刘邦不免会有更多的埋怨。都只为这小子生性无赖不肯在家好好劳动生产,一定要出去闯荡什么天下,害得他老都老了,还被弄到这种刀刀枪枪的地方来活受罪!至于吕雉,这段做人质的日子自然过得更为艰难。但在近一二十年来问世的相关影视作品和历史小说里,这个该已年过不惑、生过一对子女的农家主妇,却忽而变成了招蜂引蝶的风流女郎,不是与几乎比她小一辈的项羽打情骂俏,便是与想必能歌善舞的美女虞姬争风吃醋。这还不够,再拉上审食其来插一脚,凑成两对四角!不错,的确可以绝对放心,古人是再也不会为维护自己的名誉权而把我们告上法庭了;但窃以为,正由于古人已彻底沉默,作为后人,我们对他们——无论智愚贤不肖,都理当心存敬畏,只可努力去接近真实的评述,切不可随意轻薄和糟蹋。尽管吕雉后来做了皇后、太后,继而称制秉政,在虐待戚夫人、诛杀韩信等功臣过程中,心机刻毒,手段残忍,但在楚营做人质这段时间里,她还应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一个日夜思念着一对子女的多情而又善良的母亲。正因为如此,归汉后,她对夏侯婴在生死道上救助过刘元、刘盈这一恩德,一直念念不忘。在汉高祖刘邦去世后,已被尊为太后的吕雉,特地赐给夏侯婴一座最好的府第,题名为“近我”,那是一种特殊的尊荣……
话扯远了,让我们赶快回到侥幸逃脱楚军又一次追杀后的刘邦一行人。
这一天来昏天黑地的逃亡,已弄得他们东西莫辨,失去了方向。仿佛到这时候才突然发觉,他们已进入了一片杳无人烟的山区。但见群山连绵,层峰错落,犹若海涛起伏奔腾,又像是巨蟒逶迤盘旋直至天边。
夕阳即将西落,人人都不免开始担忧:他们将奔向何方?尤为现实的一个问题是:今夜,他们将宿于何处?
刘邦刚要向左右问问这是个什么地方,却忽而仰天一阵大笑,高声叫道:天助我也!
原来他已从远处一个马首形的峰尖认出那就是芒山主峰。芒山之北就是下邑。而下邑,不就是吕泽的驻军地吗?
刘邦大声下令:向下邑进发!
失败是一帖很好的清醒剂
吕泽是吕雉的长兄,与刘邦是郎舅关系。刘邦起兵,吕泽以门客相随,一起入关、进汉中,初封建成侯,后改封周吕侯。还定三秦后,奉命将兵驻于下邑。
刘邦一行人抵达下邑,已是薄暮时分。对汉王的意外到来,吕泽自然十分高兴,很快将众人安顿了下来。
下邑,秦时为县,其址在今安徽砀山之东,其南为芒山。对刘邦来说,倒是故地重游。当年,他解纵骊山徒众、斩白蛇起事后,因恐遭到秦兵缉捕,一度就隐匿在这芒、砀山泽之间,吕雉还曾冒险来看望过他,沛中子弟秘密来归附的也有不少。
当他身处逆境时,慕名者不请自来;在他成为诸侯王盟主后,五十六万大军却会在旦夕间烟消云散。这个尖锐的对比深深刺痛了他,也激醒了他。
从后来所采取的一些举措来看,这次惨败至少使刘邦懂得了以下几点——
一是项羽的实力要比他强得多,切不可有任何轻视;
二是还得靠“群雄”逐鹿,至少眼前还不能一口独吞;
三是要控制自己的欲望。
这期间,刘邦采取的一些举措,目的都是为了重整旗鼓,蓄积力量,以图将来。
第一步,暂驻砀山。派人招集因溃败而离散在各处的汉军,重新编伍。暂时驻扎于砀山的时间,约一个月左右。
第二步,屯兵荥阳。荥阳位于黄河之南,因在古荥泽以北而得名,其故址在今河南荥阳东北。春秋为郑邑,战国时属韩,秦、韩在此曾有过激战。粮草供应,是屯兵荥阳必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荥阳北面之敖山有当时全国最大的谷仓敖仓,为秦时所建,中原漕粮多集中于此,以西运关中,北输边塞。秦虽已亡,敖仓仍有大量积谷,足供军需。为确保源源供应,刘邦一面命此时已封为威武侯、拜为将军的周勃去镇守敖仓,一面派人修筑砌有围墙的甬道,形成一条稳固便捷的粮食运输线。同时又急命留守在关中的萧何征发新兵,包括年老体弱和还不到服役年龄的悉数参军,发送到荥阳来。为抵挡楚军强大的骑兵,破格任用原是秦军投降过来的善骑者李必、骆甲为左、右校尉,以灌婴为中大夫,建立了以原郎中骑兵为骨干的骑兵队伍。这时在外地收编军队的韩信也来到荥阳,很快汉军又有了相当规模。其间,韩信还在荥阳附近的京、索间打了几个胜仗,使楚军在西线不得再推进一步。
第三步,巩固后方。彭城溃败后的第二月,即汉王二年(公元前205年)六月,刘邦回到新建的国都栎阳,立六岁的刘盈为太子,命令在关中的诸侯子弟都集中到栎阳来,以拱卫太子。从这时起,萧何被正式委以建立后方根据地的重任:守关中,辅太子,制订法令,主宗庙社稷,修整宫室,事有不及奏者,得以全权便宜行之。在这期间,命曹参等引水灌雍王章邯的最后一个据点——废丘。废丘破,章邯自杀。
刘邦回到荥阳,向群臣提出了一个他经过深思熟虑的问题,群臣中张良作出最得要领的回答。这是一次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对话。后来的事实证明,是刘邦和张良共同建构了汉楚争战的决胜之策。下面是《资治通鉴·汉纪一》对这次对话的记载:
汉王问群臣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
张良曰:“九江王[黥]布,楚枭将,与项羽有隙;彭越与齐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
所谓“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就是刘邦承认项羽远比他强大,他无法独力战胜楚军,因而愿意将函谷关以东广大地区让与可以共同完成灭楚有功者。这当然是根据一定时期的实力对比而提出的一种应对策略,至于以后是否照此兑现,同样得看那时的实力对比而定。不独刘邦,政治家大率如此。在这里倘若有人还要问“诚信何在”一类话,离傻瓜已经不远。
那么谁是“可与共功者”呢?张良提出了三个人,不仅分析了他们的实力和特点,还指出了可以利用的弱点和罅隙,以便充分发挥其作用。
一个是黥布。被项羽封为九江王,并曾接受项羽命令,在新安坑了二十万秦降卒,在郴县杀了义帝,从表面看该是项羽的忠实追随者。但张良观察到最近布、项之间已产生了裂痕:项羽要黥布出兵攻齐,黥布假托有病,只让一个部将带了几千人去应付;刘邦入驻彭城,项羽要黥布合力攻汉,黥布又称病不往。张良认为黥布的这些表现,说明他对楚的忠心已开始动摇,布、项之间这道隙缝,正是汉可以楔入之处。
第二个是彭越。前面已说过,彭越惯于在几种势力之间观望以决定自己的去从。此时他正在“与齐反梁地”,即与齐约好由他攻略魏地以反楚。显然,彭越不会满足于仅仅是齐的一个同盟者,何况此时项羽正亲率大军在猛烈攻齐,齐已岌岌可危。所以张良认为彭越与黥布一样,也“可急使”。
第三个是韩信。张良认为汉营中的将领唯独韩信一人可以成就大事。但这位天才将领的潜能目前还没有充分发挥,所以建议刘邦放手让韩信独当一面,也即建议不妨让他去开辟第二战场。
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个人都不属于前面提到过的回字形人事结构中的第一、第二两个圈子即沛县集团和随同入关诸将的范围。刘邦能够全部接受并付诸实施,这也正是他的狡猾处,当然也可说是他的高明处。
此后两年多的汉楚争战,便是以上述决胜之策为中轴线来展开的。
以下我们就来看看后来刘邦是怎样使用这三个人的。
先说韩信。
细心的读者可能早已萌生了一个疑问:彭城大战时,韩信在哪里?如果他仍是统领汉军的大将军,怎么会败得如此惨呢?
这的确值得一问。
《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和荀悦的《两汉纪》以及后人的相关史著,对此都没有明确记载或说明。我所读到的几部韩信传记和具体记载到此段历史的一些著作,大多认定韩信没有去彭城。说法有二:或以为此时韩信在为刘邦略定陇西之地,或以为刘邦率大军进攻彭城前,特命韩信留驻河南,以防项羽乘虚袭击。但似乎均未有直接文献为据。此外,有些近似小说一类著作,则大多认为韩信是参加了彭城大战的,说法也有二:一说还定三秦接连获得几个大胜后,韩信曾一度迷于某女子,以至“神情落寞,表情呆滞凄凉”,当然不可能再作出有效的指挥;一说汉军攻占彭城后,韩信曾建议撤至荥阳一带防守,但刘邦不听。既是小说,当属虚构。
我想我们还是回到张良说的话上来。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张良说“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实际上隐含着对刘邦的一种委婉的批评。也就是说还定三秦后,刘邦再没有属韩信以大事,让他去独当一面。诚然,刘邦善于用人,但他也必然同所有帝王一样,所用之人必须以有助于他权力独擅为前提,面对着韩信这样一个锋芒外露、咄咄逼人的军事奇才,刘邦不能不有所疑忌。这一点,韩信自己也是感受到了的,《史记》本传就有“信知汉王畏恶其能”这样的记载。不妨说,未能放手信任和充分发挥韩信的作用,正是彭城惨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到楚汉战争中期,刘邦就让韩信到荥阳—彭城这一正面战场以外的广大北方地区去开辟第二战场。尽管仍然有所制约,譬如给韩信配上两个副手:曹参和灌婴;而此二人一为刘邦同乡,一起从沛县发难;一为刘邦侍从官,并随同入关,分别属第一、第二圈子里的人,都可算“嫡系”。当然这也可说是常见的一种帝王驭臣术吧。不管怎么说,韩信终于有了一个相对独立、可以较为自由地施展自己智能的空间了。而一旦有了这样一个空间,他的奇妙的军事才思犹若雷击电闪,不时爆发出耀眼的火花。本书第二章将有较多篇幅作专门介绍。
再说彭越。
上文已提到,彭越原曾带兵三万助汉击楚,但汉军彭城大败溃退西向后,彭越在魏地攻占不久的那些城邑又被楚军风卷残云般地夺回,彭越只好带着一支孤军居留在黄河边的滑州。人在艰险中最容易被某种力量所左右,刘邦抓住这个时机遣使致意,彭越自然也乐意从汉。其后,“彭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于梁地”(《史记》本传)。不过惯于观望的彭越,只要有多种相互抗衡的势力存在,他就不会死心塌地地专为某一方所用。不久,齐王田横败于韩信而出亡至魏归附于彭越,彭越便开始脚踏两条船:“彭越是时居梁地,中立,且为汉,且为楚。”(《史记·田儋列传》)你看,“且为汉,且为楚”,左右逢源,看哪边对自己更有利,就往哪里靠。
最后还剩下一个黥布。他的归汉,伴随着一连串奇谲、惨烈的故事,请看下一小节。
黥布手起剑落,除了归汉已别无选择
一次刘邦环顾左右,叹息一声说:你们哪,都是些庸碌之辈,谁也不配与我谋划天下大事!
他使的是激将法。
果然众人听不下去了,有个叫随何的抢先说:臣不明白,大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邦说:譬如眼前,如果能让九江王黥布出兵反楚,再拖住项羽在齐地滞留几个月,那寡人夺取天下就如同探囊取物了。可你们之中有谁能为我出使九江呢?
随何说:臣请求出使!
随何原是个儒生,此时任谒者。谒者之职,掌宾赞受事,执戟宿卫,有时也奉命出使。
于是刘邦就派给随何二十名随从,授命让他即日前往。
随何到了九江,黥布只派了个太宰来接待,自己却避而不见。
一连三日,随何都是在馆舍里白白等待中度过。
随何决定发起攻势了。他对太宰说:仆奉汉王之命来谒贵国大王,而大王三日不见。仆料大王之意,无非以为楚强汉弱,尚待踌躇。仆闻,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大王何妨一见,听听仆的言谈呢?若是言之有理,大王可以听从;倘然言之无理,大王尽可以将仆等二十人,枭首市曹,转献楚王,岂不痛快!愿足下转达鄙忱!
太宰只好将这番咄咄逼人的话如实禀报了九江王。
原来这些天来,黥布正处在进退维谷、惶恐不安中。
黥布原名英布,六县(今安徽六安东北)人。年少时,有个看相的对他说:你将来若是受了刑,就可能做王。长大后果然因犯法而被处以额头上刺字的黥刑,他倒反而高兴,说:这下我该可以做王了吧?索性改名叫黥布。作为罪犯,黥布被押解到骊山做苦役。有隶役数十万之众的骊山实乃藏龙卧虎之地,黥布与其中豪杰广为交游,后又伺机率众出逃,到长江一带做起了强盗。陈胜揭竿反秦,黥布乘时而起。番(pó)阳县令吴芮,颇有点像《水浒》中宋江一类人物,喜交天下豪杰,江湖上称其“番君”。黥布去拜见吴芮,与他的部下一起反秦。吴芮对他极为赏识,还把他女儿嫁给了他。后来项梁起兵定会稽,黥布涉江而西以兵属项梁。楚怀王立,黥布被封为当阳君。项羽救赵,黥布为先锋,常能以少胜多,勇冠全军。巨鹿大捷后,项羽引兵西进至新安,以为秦降卒有反状命坑之,黥布连眼睛也没有眨一眨,一夜之间,就将二十万秦兵全部坑杀!项羽分封天下,黥布少年时代的戏言居然应验了:他当上了九江王。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这个剽悍凌厉的枭将发生了一点变化。此前的他简直就是一台杀人机器,到这时才有了一点政治头脑。史书没有记下他这个变化过程的线索。我们不妨来猜测一下:是否就发生在项羽命他暗杀义帝这件事之后?毕竟义帝也即楚怀王曾有恩于他。当年,项梁败死定陶,怀王徙都彭城,他还曾与诸将日夜保卫过怀王,可现在,他却一刀把义帝杀了!也许是黥布由此对项羽产生了二心,也许是他对为义帝发丧的刘邦有了某些好感,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还想做比九江王更大的王。总之,黥布从此对项羽不再惟命是从了,因而就有了那两次的托病违命。这些天来,项羽接连派来使者提出责问,黥布正在为此惶恐不安。以他的实力想要与项羽抗衡,无异以卵击石。就为这,他只好避而不见汉使,纵然有失礼节,却也只好如此——他可不敢再得罪项王啊!
但随何那一番气势逼人的话,又使他很快意识到不该过分冷落了汉使。他既然不想再像过去那样一味听命于楚,那就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于是黥布决定接见随何,二人便有了以下不寻常的对话——
随何单刀直入,说道:汉王命臣出使贵国,敬问大王起居,且嘱臣转请大王:因何与诸侯皆疏而与楚独亲?
黥布表面还想维护与楚交好的样子,说是:寡人曾为楚王属臣,故北向以臣礼事之,自然不由不亲。
随何紧接道:大王与楚王同列为诸侯,何需以臣礼事之?依仆看来,大王无非是视楚为第一强国,亲楚是为了求得庇护。但若说大王以臣礼事楚,却又令仆不解:日前项王伐齐,披甲戴盔,身先士卒;按说大王理应亲率所属将士,为楚先驱,却为何仅发卒数千往会楚军?如此敷衍应付,难道能说是以臣礼事之吗?又,汉王攻占彭城,项王尚滞留齐地,不及回援;按人臣之礼,大王应电掣风驰统兵出救,浴血奋战于彭城下,何乃不发一卒而坐视成败,若非怀有二心,又何能自圆其说?大王以空名事楚而欲求得庇护,不啻与虎谋皮,仆窃为大王不取也!今项王仍困于齐地,无暇西顾;他日若一怒而举兵九江,不知大王将何以自保?
黥布语塞,沉吟不答。
随何乘胜切入主题:大王视楚为强,必视汉为弱。其实楚之强,徒有其表,天下无人甘愿臣服。试想项王背盟约,弑义帝,何等无道!而汉王仗义讨逆,联盟诸侯,固守荥阳,深沟高垒,而巴蜀之粟源源自来。楚若攻汉,则须千里深入,势必坐困,由强而弱,何可一恃?纵使楚得胜汉,诸侯必将合纵以讨楚,众怒难犯,安得不败?如此看来,楚强其表,汉强其实,其势明若观火。而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联盟而托庇于行将危亡之楚,岂非自误!如今九江军马虽未必果能胜楚,但大王若能发兵背楚联汉,项王必然暂时不敢西向而仍居留于齐,如此数月,汉王便可稳取天下。到那时,仆与大王提剑归汉,汉王自然裂土分封,大王封到的一定会远远超过如今的这片九江之地。有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愿大王三思!
黥布微微颔首,说道:敬遵公命。惟容宽限数日,暂时请勿宣示。
随何在馆舍等待了数日,却仍不见动静。经探问,才知此时项王使者也已来到,几次催促九江王发兵攻汉,黥布在楚汉间踌躇再三,去就难定,故而迟延。随何心生一计,专候楚使行止。这一日,见楚使备车前去拜见九江王,料想自然又是催促发兵之事,便远远随之前往。一待宾主坐定,随何便昂然直入,坐于楚使上首,跽身一礼道:仆奉汉王之命出使九江国,日前已就两国交好之事与大王谈妥,不知项王使者此来尚有何事?
楚使说:臣奉项王之命,敦促九江王速速发兵。
随何故作惊讶,说道:这就奇了,九江王已明言归汉,尚何谈为楚发兵之事?
黥布大惊失色,两眼怔怔地瞪着随何。
楚使也一脸愕然,逼问黥布:汉使此话当真?
黥布欲言又止。楚使待要逼进,随何一跃而起,护住黥布,大声说道:时机已到,大王速决!请立即诛杀楚使,召集众将士,宣布背楚归汉!
黥布挺身抽出佩剑,手起剑落,楚使已倒在血泊中。
但当他收剑入鞘时,却不由冷丁一惊:这下已只有归汉一条路可走了!
项羽确实早就想教训一下黥布,之所以暂时没有动手,据《史记·黥布列传》载录原因有二,一是“项羽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他三面受敌,唯独黥布还算是他的盟友;二是“又多布材,欲亲用之”,他很器重黥布的才干,想作为亲信来重用。现在一听黥布竟杀了楚使,公开宣布背楚归汉,项羽再也按捺不住了,立即派大将龙且等率兵讨伐,迅速攻破九江军,杀尽了黥布的妻儿老小。上文提到,黥布的妻子是江湖上号称“番君”即吴芮的女儿;项羽曾封吴芮为衡山王,现在他的这一鲁莽而愚蠢的行动,又将原本有可能成为盟友的吴芮推向了汉营。
黥布本想引兵归汉的,因恐被攻势猛烈的楚军追杀,只得孤身与随何一起从小道赶赴汉军所在的荥阳。出乎意料的是,他初次晋见刘邦竟会是这样——
[黥布]至,汉王方踞牀洗(坐在床上洗脚。牀即“床”),而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张御食饮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汉书》本传)
开头是“大怒”,后来是“大喜”。黥布大怒,是因为刘邦竟然如此怠慢他,懊悔不该背楚归汉,甚至想到了自杀;大喜是看到官舍里的陈设、膳食以及侍从官员的配置,都与汉王一样,超过了他的预想。
刘邦以“踞洗”这样不礼貌的场面接见黥布,大概是疏忽吧?不,这一切都是他有意安排的。刘邦为什么要这样做?唐代颜师古在注释《汉书》时作了这样的解释:黥布做过九江王,难免会妄自尊大,开头的怠慢就是要杀杀他的傲气;后来的种种优厚待遇则是要收买他的心。据说这还是王者驾驭臣下的一种“权道”呢!
此时九江之地已为楚据有,刘邦改封黥布为武王。
黥布归汉,使得刘邦有可能再进一步来加强荥阳的防守。
荥阳的西北是成皋,又名虎牢关,北连黄河,南接嵩岳,山岭夹峙,犬牙交错,且处东西咽喉,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荥阳东北为广武,东连荥泽,西接汜水。有山名广武,以一断涧划开双峰,各建一城,隔涧对峙,虎踞龙蟠,居高临下,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两地均派骁将镇守,互成犄角之势。镇守成皋的便是新归汉的黥布,镇守广武的则是那位因怒闯鸿门宴而被项羽几次惊呼为“壮士”的樊哙将军。荥阳凭藉着这对犄角的拱卫,可谓固若金汤,坚如磐石,楚军断难再西进一步。
如果把汉军比作一只鼎,那么韩信、彭越、黥布就是鼎之三足。《周易·鼎卦》称:“鼎,君子以正位凝命。”汉军之所以能“正位凝命”,最终取得这场楚汉战争的胜利,主要就依靠这三员大将特别是韩信的支撑。刘邦的上述安排,是为决胜全局奠定一个稳固的基础。紧接着作为决胜全局的第一步,是首先征讨彭城惨败后背汉而去的魏、赵等国,决定主将为韩信。此举预示着在黄河北岸的广阔平原上,将出现又一个激烈的战场,而作为主将的韩信,在他传奇式的生命史上最辉煌的一页,也将由此展开!
纵然屡屡跌入低谷,却总能从谷底渐次崛起,这便是刘邦。
但诸君将在下一章里读到,刘邦的重振,汉军的复兴,主要还是依靠了韩信。当韩信这颗耀眼的新星升起在楚汉战场上空的时候,历史又走到了一个新的岔路口:会不会刘、项、韩三分天下,出现一个三国鼎立的局面呢?……
历史老人静下心来想了想,最终还是绕开了这种走向。
刘邦抓准时机,来了个降格以求:与韩信、彭越结成了破项联盟。于是我们听到了西楚霸王从垓下军营里唱出的千古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大汉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