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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歌《大风》,惶恐说“安刘”

大汉帝国 萧然 21895 2021-04-06 04:38

  慷慨歌《大风》,惶恐说“安刘”

  留给后继者的课题:“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去一两年,回到征讨黥布的战场,以便伴随带着箭伤的高帝刘邦,走完他传奇人生的最后一站。

  刘邦一生中过两次箭:一次是与项羽在广武对峙时,一次便是这回征讨黥布。两次都为乱箭所中。这回他的箭伤开头并不感到严重,经过随行太医几次治疗,似乎已渐渐收口。这已是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十月,也即又一个新年的开始。汉军扎营于庸城,离沛县仅两三百里地,刘邦不免动了思乡之情。好在黥布已败退南逃,便命诸将继续追击,自己就从庸城起程,暂不西进入关,而是北上回他的故乡沛县。

  刘邦与项羽一样,也有一个故土情结,希望能衣锦回乡,在父老面前风光风光。十年前他曾回过一次老家。可那次是彭城惨败后逃亡途中回去找妻儿的,找又没有找着,反被来搜查的楚军追得东躲西藏,狼狈不堪,丢尽了脸面。十年一过,今非昔比。这回是当上了皇帝的刘家三小子回家来了,小小的中阳里,同样是小小的丰邑、沛县,全都轰动起来了!奔走相告的人们,牵着小的,扶着老的,一齐拥向大驾可能经过的路段,急着想看一看,当上了皇帝的刘三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

  也许是在我国以往的社会里,一个僻静的小村子竟来了个当今万岁爷这件事本身就具有强烈戏剧效果的缘故吧,刘邦的这一次回沛县曾是各种戏曲,特别是元曲的热门题材。其中流传较广的是元代睢景臣的套曲《高祖还乡》。全曲以一个憨厚风趣的农民用第一人称“我”的口气唱出,把皇帝大驾浩浩荡荡过来时,社长、衙役东奔西跑,村子里鸡飞狗跳的情形描绘得活灵活现,又把那些被视为具有宏大而神圣意义的“仙禽神兽”仪仗,说成是“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让人捧腹大笑。高潮出现在众乡亲跪拜、皇帝威风八面地从乘舆出来那一瞬间。跪着的“我”有些好奇,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当他认出这个根本不把众乡亲放在眼里的皇帝就是当年无赖刘三时,气得险些炸破了肚皮!原来这个农民还是刘邦年轻时酒肉不分的朋友,两人的关系有点像现今人们说的“哥们”。他看到昔日的哥们变得如此目中无人,一气之下,就把刘邦的“老底儿”全都揭了出来。揭过祖宗三代不算,还揭出了刘邦一笔笔欠下的旧账:“你春采俺的桑,冬借俺的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捆,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

  这出《高祖还乡》不仅语言是农民的,感情也是农民的。长期生活在帝王制度下的底层农民群众,尽管大多数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有个好皇帝,但在感情深处,对主宰着他们生死予夺的皇帝也会有一种出自本能的反感以至抗拒,时不时想用他们天生的智慧和幽默对这个高踞在他们头顶的庞然大物开个玩笑,或讽刺挖苦一番。形诸文字的,便是大量此类民间文学,包括像套曲《高祖还乡》这样根植于民间土壤的文人作品。

  当然这是文学,实际生活并非全是如此。

  遥想两千多年前生活在丰邑中阳里以至全沛县的农民,对高帝刘邦的到来,极大多数应该还是欢迎的,高兴的。毕竟同乡同里出了个皇帝,人人感到脸上有光。何况,后来刘邦还利用自己手中至高至上的权力,在政治上、物质上给了沛县不少特许的优待,住在这个特殊的“帝王之乡”的农民,不仅是一种荣耀,还享有相应的实惠,岂有不欢迎、不高兴之理!

  这样,在高帝停留沛县的十余天里,几乎天天饮酒尽乐,整个沛县,特别是刘邦老家所在的中阳里,该会有一种节日般的喜庆气氛吧?

  酒宴和乐舞,是在县城东南的沛宫举行的。乡里父老子弟,亲戚故旧,都被请到。又从全县挑选了一百二十个儿童歌舞助兴。酒过三巡,坐在上位的高祖皇帝不觉胸中勃勃,百感俱来。为着闯荡天下,他从故乡出去,现在又回到了故乡。往日的儿童皆已长大,当年的友朋鬓发尽衰,他自己,同样也进入了暮年;唯有这济济一堂的乡音,还有那絮絮叨叨的陈年往事,却依旧那样鲜活,那样令人心醉。刘邦觉得胸口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激情正欲喷薄而出,随手从乐队中拿了件用竹尺击弦发音的叫作“筑”的乐器,就一边击奏,一边慷慨高歌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史记》本纪)

  读这首《大风歌》,不由人想起项羽的《垓下歌》。尽管项羽是失败的英雄,刘邦是成功的英雄,他们在生命的重要时刻唱出的心声,却是如此惊人地相似!一样的气势磅礴,一样的感情激越,又一样地叹喟人生的无奈。这说明在历史大变动的年代里,不同境况的人物也会因同样受到大起大落变迁的震撼而生发相似的感叹。

  我们不妨来追溯一下刘邦当时的心态。

  此诗如今已成为流传千古的杰作。但从刘邦自己来说,这几句话是他一张口就从心底冲出来的,当时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是在创什么作!他一生戎马倥偬,经历了太多的暴风骤起、乱云劲奔的场面,而威加海内、荣归故里又曾是他青年时代就开始梦想,如今又终于逞意了的事。因而前两句的出现,犹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但紧接着疾风骤止,奔云顿息,感情之波被搁置于高山之巅,恣肆汪洋,却苦于寻觅不到一个突破口:呵,“威加海内”以后,谁来守护这个天下呢?

  这时候,他一定想到了脱冠对镜时,面对的是斑白的鬓发;想到了已立的太子既未成年,又生性懦怯。他一定还想到了那个冻落了汉军多少手指的冬天,被困七日七夜的“平城之耻”;想到了立马横刀的黥布,圆睁着一双贪婪的眼睛掷过来的那句话:为王何如为帝,布也无非想赚个皇帝当当!……

  倒回二十几年,他第一次远远望到秦始皇那种天人惕息的威势时,不由太息一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如今自己真的做了皇帝,这才知道,其实皇帝也并非事事称心,时时遂意。尽管拥有天下,却常常感到无助和孤独;纵然至高至上,却无法摆脱不时袭来的无奈和恐惧。刘邦终于唱出了第三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结句他是用全部残余的生命唱出来的。唱完这一句,他的生命已是油尽灯残。他知道,歌词中提出的课题,只好留待他的后继者去回答。

  高帝的这首《大风歌》,那一百二十个聪灵乖巧的儿童一学就会,很快就来了个童声大合唱。

  当充盈着沉甸甸的家国兴亡沧桑感的歌词,转化为纯真无邪的童稚之声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刘邦突然觉得自己也回到了童年,对家国的忧虑,对岁月的惆怅,全都消逝殆尽。他离开正席,忘记了自己已经衰老的筋骨,顾不得胸口还留着不久将致他于死命的箭伤,居然像个楞小子似地用夸张的动作跳起了舞;一边跳,一边还仰直脖子跟着孩子们一起唱。也许只有在这短暂的片刻里,已经贵为天子的刘邦终于又回到了人的本真。其实就个体的人的生命而言,最可珍贵的既不是战场上斩将搴旗的胜利,也不是官场上相互倾轧、排挤获得的尊宠,自然也不可能是通过无尽杀戮拥有的什么整个天下;最可珍贵的其实就是天工造就的人的纯粹的生命本身,就像那一百二十个正在用纯洁的心在天籁般歌唱的孩子。

  刘邦这么情不自禁地跳着、唱着,一任双泪滚流,不一会儿竟已是涕泗滂沱。

  众父老大惊,有的要上前去搀扶,刘邦这才回过神来。但当清醒过来时,立刻发现,其实他永远不可能再是当年那个刘家三小子了。他已是天下共主,至尊至贵的皇帝,沛中父老不过是他千万臣民中的一小部分。他们之间的距离无异于高山与深谷,永远不可能再有什么真正的沟通。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不过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乡情浓于醇酒的氛围中,他还能想到自己是沛县的伢子,在关中他只是个侉子。他不能忘记这方水土对他的养育之恩,也真心希望自己永远属于它,能回到它的怀抱。于是他对众位父老乡亲说了这样一番话——

  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史记》本纪)

  只要把“万岁后”改成“我死后”,那么这段话表达的便是一种人之常情。中国人一向安土重迁,即使年轻时走遍了天涯海角,到老了还是希望回归故土,所谓落叶归根。

  高帝在回乡期间,宣布了对沛县的两种优遇。一是以沛县为皇帝的“汤沐邑”,也即为汉天子的私邑,是一种政治荣誉;二是“复其民”,免除沛县百姓的赋税和徭役,还可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但上述优遇,不包括同属于沛县的丰邑。原因是刘邦还记着初起来反秦时,雍齿以丰邑背叛他的事。刘邦命雍齿守丰邑,在周巿的策动下,雍齿不仅归附了魏,还为魏守丰,抗拒刘邦的进入。尽管丰邑是刘邦的出生地,但他认为那时丰邑人为雍齿效过忠,不可原谅!

  已经居留了十几天,就要离沛回关中了,众乡亲哪里肯放,前村后街的都备了牛酒挽留。高帝竭力辞谢,说我带了那么多人来,父老乡亲如何供应得起啊!谁知御驾一出,全县皆空,都到县城西境来饯行。盛情难却,只好又在郊外暂设行幄,又欢饮了三日,这才决计作别。

  其实,乡亲们的盛情与其说是挽留,还不如说是因有一事相求:希望丰邑也能获得免除赋役的恩典。若是全县唯独丰邑每年还要缴赋税、服徭役,所谓“一人向隅,满堂为之不安”,叫他们如何安得下这颗心来呢?他们虽是乡野村夫却也懂得,皇帝一言九鼎,岂可轻易冒犯!所以这个要求一直憋在肚里,不敢说出来。现在眼看大驾就要起行,这才赶紧公推几个年长的站了出来,皓首银髯,迎风连袂高高一揖,随即叩地而拜,齐声请命道:蒙圣主隆恩,沛中已免赋税,唯丰邑尚未获此恩泽。臣等昧死恳请陛下哀怜,使我沛县子民壹体沐浴浩荡皇恩!

  高帝沉吟半晌,忽而机警地微笑着说:丰邑本朕生长之地,又如何能忘呢!想来都是雍齿之故,与吾故乡父老何干,那就亦免了吧!

  所有来送行的沛中父老子弟,一齐口呼万岁,跪地谢恩。

  后来沛中乡亲集资在沛宫前修筑了一个“歌风台”,以为纪念。历代来此游览的文人墨客留下了不少题咏,题旨大多落在《大风歌》的第三句上,以为功臣尽诛,尚求猛将何为?意含讥刺。如清代孙原湘即以《歌风台》为题写道:

  韩彭戮尽淮南反,

  泣下龙颜慷慨歌。

  一代大风从此起,

  四方猛士已无多。

  英雄得志犹情累,

  富贵还乡奈老何?

  此去关中莫回首,

  只因魂魄恋山河。

  谁都反对杀功臣。

  站在皇权主义的立场上却又非杀不可。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高帝刘邦的生命已接近终点,他一旦“驾崩”,就会出现一个“孤儿寡母”当政的特殊时期。如果不杀韩信、彭越、黥布诸王,又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欲取刘氏而代之,那还不是唾手可得吗?

  所以还得杀。

  但杀了,又会出现“安得猛士守四方”的困境。

  真是杀也难,不杀也难啊!

  你倘若要维护帝王集权专制制度,那也就只好在这种两难处境中挣扎。

  皇太子刘盈与四位白发长者

  高帝刘邦回到长安,已是这一年的仲春,灞桥柳绿,上林花红。但他那风尘仆仆的大驾给未央宫带来的,却不是暖人的喜气,而是萧瑟的秋风。东西两内苑的花草失去了光泽,蓬莱殿和栖凤阁停止了歌舞。人人脸上都写着不安和恐慌。有一片不祥的阴云笼罩着宫庭上空。

  高祖皇帝一过五十本已多病,加上这回箭伤因一路劳顿而恶化,一连好几日无法受理朝政。这已经够让朝堂上下焦心的了,偏在这时又传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皇上已在拟旨,决定更换皇太子!

  说起来,这个不仅关系到帝国未来命运,也牵涉到文武百官名位利禄、荣辱沉浮的太子问题,已经断断续续闹了两三年,这回则因眼看刘邦的不久人世而显得特别的迫切、尖锐和激烈。但为了说清楚这个太子问题,也即早些年几乎成了流行语的所谓接班人问题,我却不得不插上几句有关它的来龙去脉。

  在中国古代史上,传说中的唐尧、虞舜时代,据说曾经实行过一种“禅让”的制度,但那恐怕多半出自古人理想,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已无从稽考。夏、商以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实行的都可称为帝王制度。帝王制度的一个特征,就是本属公共的国家权力却在一姓一家内部传承。大体说来,商较多是“兄终弟及”,周及周以后则主要是“父子继立”,“立嫡立长”。按照后制,皇帝预定的继位人为皇太子,也称皇储、嗣君等。太子居所为东宫,又称青宫、春宫,均取青春年少之意。《左传·隐公三年》就有关于东宫的记载,说明东宫之制周时已有。秦及秦以后实行帝王集权专制制度,国家权力由皇帝一人独擅,皇帝一言九鼎,似乎什么问题解决起来都不费吹灰之力,唯独这个东宫问题,却总让他们常常弄得身心交瘁,焦头烂额。就为这,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帝王集权制发展史上,不知有多少人为之机关算尽,多少人为之死于非命;忽而云谲波诡,忽而刀光剑影,演出了一幕接一幕的喜剧、闹剧和悲剧、惨剧!

  东宫危机是帝王制度固有矛盾的产物。一方面,皇帝一人独擅皇权具有强烈的排他心理,而人的生命却是那样短暂,即使有一百个不愿意,最后总还得将权力传授与人;另一方面,至尊至贵的皇帝之位只有一个,而皇室所有男子却又都以为非己莫属,在朝臣属也力争离自己越近越好。所有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得历朝历代都无法摆脱东宫危机的纠缠,区别只是表现形式和激烈程度有所不同而已。由于本书从这一章起将一再提到这个问题,我尝试着将那些最容易引发危机的时间段从整个皇权传承过程中划分出来,粗略归结为四种危机形态。它们是:一、君老而太子迟迟未定,称未定型;二、太子已定,因某种动因而欲变更,称变更型;三、原太子已废,新太子未定,称空缺型;四、老皇帝死去,刚登位的新皇帝过于软弱或年幼,称交接型。这样划分自然很难允当,但却为我叙述带来不少方便。

  秦始皇沙丘暴亡,因生前并未明确立长子扶苏为太子,赵高矫旨杀扶苏而立胡亥,这属于第一种未定型危机。刘邦对传位问题,倒是早有考虑的。还在楚汉战争尚在进行中的汉王二年(公元前205年),即立刘盈为太子,汉帝国建立后,又立为皇太子。刘邦共有八子,刘盈是第二子,但因老大刘肥是“外妇”也即情妇所生,所以刘盈立为太子完全符合“立嫡立长”原则,大臣们也都支持和拥护。问题是后宫和东宫历来是不见硝烟的战场,是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之间的激烈竞争,促使高帝有了另立太子的想法。这就是说,汉帝国第一次遇到的是变更型东宫危机。

  两个女人,说的是吕后与戚夫人。戚夫人是定陶(今山东定陶西北)人,很可能刘邦是在当年远征彭城、继而又惨败逃亡过程中邂逅相遇然后与之结合的。其时该早已过了四十、又曾有过长期田间劳作经历的吕后,自然不敌既年轻美貌又能歌善舞的戚夫人。《西京杂记》有这样记载:“高帝、戚夫人善鼓瑟击筑。高帝拥夫人倚瑟而弦歌,毕,每泣下流涟。”结果是吕后常留守长安,戚夫人常随刘邦出行;吕后“色衰爱弛,而戚夫人有宠”(《史记·外戚世家》)。

  两个孩子,说的是吕后所生的刘盈与戚夫人所生的刘如意。如意乖巧聪灵,刘盈仁慈、懦弱。刘邦对他们作出的评价是:刘盈“不类我”,“如意类我”(《史记·吕太后本纪》);再加上戚夫人“日夜啼哭,欲立其子”(《汉书·外戚传》),因而刘邦已向臣子们表明了他的意向:“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史记·留侯世家》)

  变更型危机出现之时,原已立的太子与欲立为太子的王子及其各自所代表的政治势力之间将发生一场激烈的直面较量,谁胜谁负,决定于双方的智慧和实力。

  果然刘邦的这个意向一传出,未央宫闹起了地震。从朝廷到后宫,人们都处于惶恐不安中。先后有几个大臣进宫进谏,又全都无功而返。这时侯出了个敢于犯颜强谏的人,就是御史大夫周昌。

  读者大概还记得项羽攻破荥阳后,那个宁死不降、最后被烹的守将周苛吧?周昌便是那周苛的从弟。周苛曾任御史大夫,高帝哀怜他的忠烈,就让他的从弟周昌继任此职。一次周昌在高帝休闲时间进宫去奏事,碰巧撞上刘邦拥着戚夫人在作乐,赶紧转身就走,刘邦却追上了他,还骑在他脖子上笑着问道:你说,我像个什么君主?周昌仰头大声直说:陛下就是夏桀、商纣那种君主!刘邦笑了,反倒对周昌也有了几分敬畏。这回为保护已立的刘盈太子,周昌一次又一次地力谏,最后一次就那么跪着不肯起来。偏他又是个结巴,越是着急,越是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不可、不可!高帝问他什么不可,他说:臣口不能言,但臣期期……知其不可!即使陛下废了太子,臣也期期……不奉诏!高帝看着他那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倒不由笑了起来,说道:起来吧,朕准你奏就是!

  周昌谢过恩,刚一出殿,忽有一人跪到面前,带着哭音说:谢谢先生!要不是先生冒死力谏,太子就要被废啦!定睛看时,那人竟是吕后!吓得他赶紧跪伏,连连口称皇后殿下快快请请……起,小臣该该……死!

  原来因太子将被废而心急如焚的吕后,刚才就在东厢屏风后偷听他们的谈话。历史上那些宫廷权力角逐的血淋淋的故事吕后不一定全都读过,但即使单凭直觉她也能感受得到,一旦刘盈的太子地位被废,那就意味着她和她的儿子就从光明的巅峰坠入了黑暗的深渊。这个刚强的女人为着保卫儿子即将到手的皇位,同时也是为着保卫她娘儿俩的身家性命,已经顾不得什么身份或脸面!

  可能就是因为这次强谏给刘邦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吧,后来他在立刘如意为赵王时,特地授任周昌为赵王之相,并郑重托付,殷殷勖勉,以为有了像周昌这样的强相辅佐,在他死后,依然还年幼的如意多少能得到一点保护。

  吕后自然看得很清楚,刘邦的心全在戚夫人和如意一边,他对周昌说“准你奏”一转身就会不作数,太子和她依然处于危险中。万般无奈,她想到了张良,就让她的二哥、已封为建成侯的吕释之赶紧去求张良无论如何给想个办法。张良此时已有一年多闭门不出,对政事已十分淡漠。他以此系“骨肉之间”的事,外人不便介入为由推托了几次,后来实在拗不过吕释之的软磨硬逼,便说:看来此事非口舌之争所能奏效。今有商山四皓,若能设法请出,使他们成为太子宾客,或许有所助益。

  所谓商山四皓,就是因避秦乱而隐居在商山的四位白发老人: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和甪(lù)里先生。刘邦称帝后,曾派使者去召过他们,四皓觉得刘邦待人轻慢,不想做他的臣子,宁愿继续隐居。也正因为这样,刘邦反倒越发敬重这四个人,认为他们是当世贤者。张良建议不妨由太子亲笔书写一封措辞谦恭的信,附以金玉璧帛一类厚礼,备上供长者乘坐的蒲轮安车,由善于辞令的辩士去竭诚固请,这四位老人或许可能答应出山。张良说:太子若是真能请来商山四皓,那就是一个很大的成功。先作为宾客,住于馆舍;待到适当的时机,由四皓侍从在太子左右随同入朝,有意让皇上看到。皇上看到了,定会感到惊异;皇上感到了惊异,就会问;只要皇上开口问了,四皓乘机作一番对答,皇上自然就不会再坚执孤见,拟议另立太子的事了。

  吕释之没有听懂,便问:皇上问了四皓,怎么就不会再另立太子了呢?

  张良说:这个,你以后自会知道。

  吕释之将张良的话如实禀报了吕后,吕后倒是一听就懂,连声称赞好计,立即命人带上厚礼,备上蒲轮安车:总之是一切照着张良说的办,果然请来了商山四皓。

  其实那神秘兮兮的四皓谁也没有见过,四个白发老头却很容易找到,难怪有学者提出了怀疑:“很可能是找人假扮的,因为后来从没有看到这四人有什么作为。”(许倬云《从历史看人物》,载《文汇报》,2006年7月16日)不过怀疑也只是怀疑,姑且置之一旁,我们还是来看看故事的发展吧!

  四皓入朝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黥布谋反,高帝因年老且又有病,欲命太子监军出征。四皓以为这是高帝要更换太子的一个信号,情况十分危急,必须立即设法阻止才好。他们去向吕释之说明太子领兵出征十有八九要失败。原因是太子那年才十六岁,从未经历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如今却要他去带领那些身经百战的枭雄宿将,简直就是叫小羊羔去指挥一群狼,这仗如何打得赢?而如果太子真的无功而返,皇上必然将以此为由另立太子。因而他们要吕释之马上去找吕后,由吕后凑机会用眼泪和柔情向高帝施加影响,或许还能挽回这一危局。据《史记》和《汉书》的张良传记载,四皓还为吕后设计了如何去说动刘邦的说词。说词有意避开太子地位问题这个敏感区,重点放在未来战局的成败上。首先说明黥布是天下猛将,善于用兵,所以这是一次轻视不得的大仗。接着说如今的汉军诸将皆是陛下当年并肩战友,又如何肯受太子节制;诸将若不尽力,又如何能战胜黥布。第三,更让人担忧的是,一旦黥布获知太子监军的消息,必然会放胆挥军西进,关中动摇,全局就会瓦解。最后便是劝说高帝亲征。按照四皓设计,下面这段话吕后应当哭着说的:只是皇上又生着病,叫贱妾如何放心得下?是不是可以备上一辆辎车,躺着一样指挥。只要有皇上在,诸将谁敢不尽力!这样做,自然苦了皇上,可还是请您强撑着为妻子儿女想想啊!

  这一夜,吕后照着四位导演提供的台词和提示在丈夫面前演了一遍。高帝听到若太子监军诸将难为尽力,黥布必然放胆西进一节,也觉得事情大抵就是如此,连叹了几声说道:我就知道这不争气的小子派不上用场,那就让我这个爷老子再亲自出征一次吧!

  征讨黥布虽然获得了胜利,高帝自己却中了一箭,心里自然不能不归怨于吕后的一再劝他亲征和太子刘盈的无能。偏又因路途劳累,箭伤恶化,诸病并发,料想来日不多,一回到长安,就急着命人草拟诏文,决定更换太子。这回像是铁定了心,谁的劝谏也不肯再听。古代做臣子的规矩中有一条,叫做谏不过三,谏而于事无益不谏。大臣们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诤谏也无用,弄得不好还会大祸临头,有的在一旁干着急,有的明哲保身作壁上观。唯独已在三年前受任为太子太傅的叔孙通,还要拼死一谏。

  作为一个儒者和太子太傅,叔孙通的力谏既是为着维护“立嫡立长”的道统,也是为着维护自己的荣誉和生存。饱读史书的他,深知在帝王制度的格局下,太傅一职其实就是押宝:押对了,太子顺利继位,那就是荣华富贵;押错了,太子中途被废,那就是身败名裂,甚或满门受戮。因而早从受任此职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已与刘盈结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这就使他现在为保卫太子地位所作的强谏,带有一种悲壮的色彩。他甚至已顾不得还是他主持制定的朝堂礼仪,在高帝面前,激愤地大声历述在太子问题上的历史教训,其中特别是晋献公因爱幸骊姬而废太子申生,另立骊姬之子奚齐,导致晋国数十年之乱的教训;然后说:今我大汉太子仁爱孝悌,天下著闻;皇后殿下与陛下共同经历过苦难,又如何可以背弃呢?陛下如果一定要废去嫡子,另立少子,微臣只好先行死去,以臣之血污染这阶下三尺之地!说着就要免冠撞击阶前石柱。

  高帝连忙挥手制止说:您老先生算了吧,朕也不过戏言一句,不必当真。

  叔孙通却依旧脸红筋胀,愤愤不已,说:太子乃天下之大本,本一摇天下都为之震动,万乘之主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戏言呢!

  高帝笑着说:我听您老的,还不行吗?

  但刘邦真实的内心却并不那样轻松。他处在两难选择中。尽管理智告诉他,无论从立嫡立长的传统礼制,还是从刘盈受到朝臣拥护的实际情况看,另立太子已不再可能;但到此时为止,他的感情天平依然在戚夫人母子这一边。据《史记》、《汉书》的记载,平息这场东宫变更型危机的最后一个砝码,是商山四皓的出场。

  那是高帝健康状况有所好转以后,为安定朝野人心,在未央宫举行了一次酒宴。吕后还记着张良设的计,料知时机已到,便让太子随带四皓去侍奉皇帝。当刘盈与侍从在他身旁的那四位须眉似雪而衣冠庄伟的老人一起来到未央宫的时候,果然引起了高帝的惊异,便问道:四位长者乃何人?四皓各自说出了自己姓名,高帝更为吃惊,说:四位高人,朕曾使人多次访求,公等皆避而不来,如今为何反而乐于与我儿交游呢?

  四皓说:恕臣等直言,陛下轻士慢人,动辄詈骂,臣等虽村野老朽,却也义不受辱,只好抗命不至。后闻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之人莫不延颈仰慕,愿为太子效死。臣等顺从民心,特远道来从,敬佐太子。已来数月,太子果然名不虚传,且睿智天授,臣等皆为大汉有此储君而不胜庆幸!

  高帝听着,微微颔首,缓缓说道:如此甚好。有劳公等悉心调教太子,毋使失德。请四位上座吧!

  酒宴过后,高帝把刘盈找来,当面谆谆嘱咐,要他尊敬萧何、张良、曹参、陈平诸公侯,见到他们要行晚辈的拜礼;还说了自己年轻时候没有好好读书,因而“追思昔所行多不是”的教训,勉励刘盈勤奋学习,亲阅亲批臣下奏疏。最后给了刘盈如下一道手谕:

  尧舜不以天下与子而与他人,此非为不惜天下,但子不中立耳。人有好牛马尚惜,况天下耶!吾以尔是元子,早有立意。群臣咸称汝有四皓,吾所不能致,而为汝来,为可任大事也。今定汝为嗣。(据《古文苑》,收入《两汉全书》)

  就这样,张良的这一请出四皓以固刘盈皇太子之位的计策又获得了成功。顺便提一下,这是张良献出的最后一计。从此再也无意于人世间事,只顾潜心于“辟谷”、“轻身”一类道家功夫,一度还曾想跟随传说中的神仙人物赤松子去游历。至今陕西留坝县还有个留侯镇,传说张良曾在此隐居过。当年黄石老人临别嘱咐张良说:在你功成身退后,可在谷城山下见到一块黄石,那便是我。一次张良去谷城山,果然见到了那块黄石,便恭恭敬敬捧回家来,设龛祭拜。几年后他临终时,特地嘱咐家人要将他与这块黄石共葬,每逢伏日、腊日,都要祭奠黄石老人。张良功成身退、寄志山林,是帝王制度下保持自己独立人格的明智之举,后人对此称道最多。唐代刘知几将张良与韩信、彭越、黥布作了对比,以《读汉书作》为题赋诗吟咏道:

  汉王有天下,歘起布衣中。(歘:xū,快速貌)

  奋飞出草泽,啸咤驭群雄。

  淮阴既附凤,黥彭亦攀龙。

  一朝逢运会,南面皆王公。

  鱼得自忘筌,鸟尽必藏弓。(筌:捕鱼器具)

  咄嗟罹鼎俎,赤族无遗踪。

  智者张子房,处世独为工。

  功成薄受赏,高举追赤松。

  知止信无辱,身安道自隆。

  悠哉千载后,击柝仰遗风。(柝:tuò,木梆)

  皇太子刘盈既已确立,朝堂上下自然都额手称贺,但高帝却陷入深深忧虑。因为他这样做,无意间已把戚夫人和刘如意推向了悬崖绝境。这日宴罢,他把戚夫人召来缓颜说道:我本欲改立太子,无奈太子既得群臣拥戴,又有四皓相辅,羽翼已成,势难更易。太子既无法改立,吕后自然仍是你的主子,委屈了卿,望能好自为之!

  戚夫人开始还只是抽泣,听到最后两句,已是嚎啕不止。高帝心虽爱怜,也只得好言相劝。待到戚夫人哭泣稍止,便说道:卿且为我作楚舞,我为卿作楚歌。

  戚夫人犹唏嘘少顷,略整衣冠,缓缓起立,一展翠袖,袅娜而舞。高帝拊掌为节,思索片刻,应节而歌道: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翼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歌声唱出了刘邦作为帝王所特有的无奈和痛苦。从这时起,本已忍受着疾病和箭伤折磨的高祖皇帝,又多了一块心病,不时在胸口隐隐作痛。他的政治经验和人生阅历在提醒他,他死后,他所爱的戚夫人和儿子如意的命运,将会孤单飘零,危若累卵。

  只差一点,就要重演“沙丘之谋”

  在汉帝国的中央机构中,有一支属于少府管辖的庞大的医官队伍,是专为宫廷、当然首先是为皇帝的健康服务的。不用说医官们的医术是当时绝对的第一流,但近些日子来,从太医令、丞到众侍医却都一个个束手无策,为自己的无能而惶恐莫名。已经病入膏肓的高祖皇帝不仅脾气变得异常暴躁,还拒绝任何医治,只要醒来睁眼看到榻旁有医官在就会怒不可遏,医官们只好赶紧急步而又悄没声地躲避到他视线之外。他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稍一不慎,脑袋就会从肩膀上掉下来。

  ——白养了你们这些蠢货!

  吕后这么骂着,立即召来少府,命他以重金火速将天下最好的医师找来,不得有误!少府岂敢怠慢,不多日,一位稀世名医果然请到,宽袍大袖,银髯拂胸,颇有点仙风道骨味道。

  医师稍作望诊,高帝问道:朕之病情究竟如何?

  医师道:此病可治。

  高帝一下听懂了。原来医家有一句口头禅,叫作医病不医命。说病可治,那就是说命不一定能保得住。高帝勃然大怒,挥着手厉声骂道:滚吧、滚吧!我本一介布衣,提三尺长剑而得此天下,如今一病至此,这难道不是天命吗?命既在天,治之也无益,你就是扁鹊,又能奈天命何!

  医师吓得踉跄而退,高帝忙又示意左右将其留住,赐以黄金五十斤,然后以客礼送出宫去。

  高帝知道离大限的时日已是屈指可数,须赶紧安排后事,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诸侯王的事,务使他们各安其位,各守其分,刘氏天下才得以长存。他想到了一个古老的办法,就是与诸侯王及群臣立盟作誓。当即把相国萧何召来,命他速去筹备盟誓仪式,择日举行。

  关于此次盟誓,《史记》、《汉书》都只记了简单的几句盟词,对盟誓的地点、仪式和过程,可能在当时都是属于常识范围内的事,故皆略而不记;但现代读者难免会感到陌生,不妨作一简单介绍。

  所谓盟,就是为相互释疑和取信而杀牲歃血,立誓于日月山川之神的一种仪式。其具体做法,据孔颖达注《礼记·曲礼下》称:“盟之为法,先凿地为方坎,杀牲于坎上,割牲左耳,盛以珠盘,又取血盛以玉敦。用血为盟书,成,乃歃血而读书。”盟书的书写,或用牲血,或用丹朱、墨。盟书的副本有多个,其一就埋于那个专为盟誓而凿的土坎里,凡参与盟誓者各持一本归;其正本则永藏于天府。盟誓在春秋战国时期相当盛行,据记载,单是春秋时期就有一百余次。1956年在山西侯马出土的盟书,盟主为春秋晋国赵氏,用丹朱书写于圭形的玉石片上,多达五千余片。在盟书坑内,还发现有羊、牛、马骨,证明其处当时确实举行过杀牲歃血的仪式。

  由于盟誓所祀为日月山川之神,所以举行仪式的地点大多选择在旷野。据此我猜想,这次高帝与诸侯王及群臣的盟誓地,很可能就在长安城东侧的华山之下、黄河之畔。已是暮春时节,华山松柏苍翠,杂花似锦;刚刚解冻的黄河风急浪高,发出撼山震谷的咆哮。山下岸畔筑一土坛,其高三层。上建白旄黄钺,天子符节,遍列五方旗帜。其旁挖一土坎,经过沐浴梳妆、将作为牺牲的那匹纯白色的骏马,就拴在坎边。诸侯王及群臣皆已齐集。此时尚封有九王,除长沙王吴臣外,其余八王全为刘姓。封为侯者有一百五十三人,受封者包括功臣、皇室子弟和外戚。其中韩信、陈豨已诛,实存一百五十一侯。其余文武官员则难以计数。

  这时候,西首古河道那边过来了一片彩云般的仪仗队,乘坐着金饰、重舆安车的高祖皇帝刘邦,缓缓来到。古时车多立乘,唯独这安车可供坐卧。半卧着的高帝强打精神抬手向群臣微微致意,人群中立即发出有节制的欢呼声。安车来到土坎前,按礼制规定,主盟者对那匹将作为牺牲的白马应行“牲事”之礼,即俯身凭轼向其拱手,以示恭敬和诚意。群臣都劝皇帝免了此礼,但刘邦还是强自缓缓坐起,向白马躬了躬身。隆重的盟誓仪式就在庄严的鼓乐声中开始。白马仰天一声惨鸣,饮刃而倒。诸侯王及群臣依次以食指从玉敦中蘸马血涂于嘴边,然后归于原位肃立。盟词由作为仪式主持人的萧何领读,全体跟随朗诵。

  其一:使黄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

  其二:非刘氏不王;若有亡功非上所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

  其一是对现存诸侯王的承诺,使其恪守名分,永远忠诚于汉室。原词美丽得像一首诗:黄河啊,你永远不会像衣带那样狭小;泰山啊,你永远不会像砥石那样低矮!但是,即使黄河变成了衣带,泰山变成了砥石,诸侯王所封之国仍将与世长存,并传给子子孙孙!

  其二是对今后的约定:非皇族刘氏不得受封为王;任何人——皇上特准除外,无功不得封侯。这样,封王就成了刘氏宗室的专利,禁绝外姓染指。外姓人功劳再大,最高也只能封侯。违反这两条中任何一条,就要“天下共诛之”。

  盟誓仪式举行过后,便将盟书的正本锁之于金柜石室,藏之于宗庙。

  做完这一切,高帝颁发了一生中最后一道诏书。可以看得出来,他是想在他临终前向天下世人表明一下他的心迹,重点是与诸功臣的关系。文中历述了他与“天下之豪士贤大夫共定天下”后,如何按照功劳大小,分别予以封王列侯或食邑,并赐以宅第,世世免除赋役;因而他说:“吾于天下贤士功臣,可谓无负矣!”文中也解释了何以要诛戮多位异姓王的原因,认为那是因为他们“不义,背天子皆擅起兵”,所以“与天下共伐诛之”。为此特“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见《汉书·高帝纪》)。

  这道诏文有多处不符合事实。如说要杀异姓王是因为他们“背天子皆擅起兵”,其实除黥布被迫造反外,韩信、彭越等都没有“擅起兵”。说“与天下共伐诛之”也显然夸大了。其实只是你刘邦率领忠实于你的那部分将士杀了他们,何来“天下共伐诛之”!但古代历史学家对此几乎全体一致地保持沉默,有的甚至还制造出理论来加以颂扬,致使“成则王,败则寇”的观念在其后漫长的历史阶段中几乎成了一种思维定势。

  以上还是刘邦以为可以“布告天下”的;至于他内心那些不便“布告天下”的无奈、忧虑或痛苦,一定比这还要多得多。

  刘邦无疑是一位杰出的历史人物。他的胆识和智慧,坚毅和机警,特别是他那无师自通的帝王权术,遇上了那样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终以一介布衣手提三尺之剑而取得了天下。但当他将要撒手人寰时,其实他所创建的大汉帝国还只能说是打下了一个基础,有了一些轮廓性的上层建筑;上层建筑既不完整,基础也还不怎么巩固。一个最突出的问题是,同姓诸王的封国占据了全国大部分国土,而帝国中央政府反倒只拥有了一小部分。《史记》、《汉书》的《诸侯王表·序》中都对此有一个概述。根据这个概述,当时全国有54郡,诸侯王封国所占为39郡,中央政府拥有15郡,即仅占总郡数的36%。大体说来,中央直接管辖的只有中、西部一小部分地区,北、东、南广大地区则分属于各诸侯王。同姓王是作为异姓王的对立物出现的。刘邦设置同姓王的初衷是,以为同姓总要比异姓可以信赖,后来的事实却证明恰好相反:越是亲近,越有可能成为皇位的觊觎者,从而对帝国的集权制度造成严重威胁。诸侯王的问题困扰了高帝以后近百年间的几世帝王。诸王要与朝廷抗礼,朝廷要削弱诸王,矛盾而至于极,便发生了像景帝时期那样的吴楚七国之乱。这一切尽管刘邦没有看到,但却多少估计到了的,之所以要刑白马而盟誓,便证明他已有预忧。其实这在他,也只是一种无奈之举。凭他的政治经验和人生阅历,不可能相信一张用丹朱写在绢帛上的盟书,真会那样靠得住。他自己当年不就是刚与项羽订立鸿沟之约,一转身便率领着大部队追至固陵企图全歼楚军吗?

  大致可以断定,刘邦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决不会忘记他亲身遭受的在平城白登被冒顿围困七日七夜的耻辱。从传说中的远古时代以来,华夏民族便以自己特有的“冠冕礼仪”傲视周边的“蛮夷戎狄”,以为他们都是“化外”之族。作为华夏民族的一个代表人物,刘邦自然更是如此。现在的问题是,那些“化外”民族之一的匈奴给了他如此奇耻大辱,他不仅不能在有生之年一雪此耻,还要用宫女冒充公主去“和亲”,与那个什么冒顿单于“约为兄弟”,每年向他“进贡”大量的絮缯及肉食等物品,堂堂七尺丈夫何能如此摧眉折腰去侍奉一个胡儿!不难预料的是,在他死后那个本已狂悖的冒顿,对刚继位的年幼而又懦弱的新皇帝刘盈,将会是怎样的飞扬跋扈、贪得无厌啊!想到此,真让他“死不瞑目”!

  很可能,刘邦对帝国上下还会有几分愧疚,因为他创立的帝国还相当贫穷。由于国库虚空,连拉他车驾的那四匹马,也只好用杂色的,可按礼制规定必须用纯一色的呀!至于功臣将相出行,那就只好乘牛车了。黎民百姓更是毫无积蓄,有的甚至穷到只好卖儿鬻女的地步!为此不得不下令上下节俭,从天子起到大小封君,都用自己汤沐邑的赋税供养,不再向朝廷领取经费。对农民,实施十五税一的轻租;对商贾,则加重征收租税,并禁止他们穿着丝绸衣服和乘坐各种车辆。又因十二铢的秦钱太重不便于流通,允许民间铸三铢的榆荚钱,结果不法之徒乘机逐利,致使物价腾飞,一石米涨到一万钱,一匹马贵到一百金!

  还有一件属于刘邦私人的心事,割舍不得却又无处安放,总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那就是爱妾戚夫人和爱子刘如意在他死后的安全问题。左右近臣都知道,这是处于弥留之际的高祖皇帝唯一一条依然还极为敏感的神经,稍一触动就会火山爆发,因而大家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提及。

  偏在这时候宫内传出了谣言,说是樊哙已与吕后结成同党,一到皇上驾崩,就立刻发兵将戚夫人和赵王刘如意等全都杀尽!刘邦一听雷霆大作,说:这个樊哙,他是在咒我早死呀!急召陈平进宫献策。陈平听后,觉得事关吕后,着实为难。此时樊哙尚在燕地征讨卢绾,因建议可否命周勃替回樊哙,然后问罪。高帝再召入周勃,却对二人下令道:急赴燕地斩杀樊哙,由周勃代将樊哙之兵,陈平火速提樊哙头来见朕!二人听得面面相觑,惊诧莫名,却也不敢违抗,只好领命而去。

  暴怒过后的刘邦,已是气息奄奄,自知大归之时已到,为防备或有人乘丧为乱,特留一遗诏,命陈平斩杀樊哙后,不必入报,速赴荥阳,与灌婴同心防守。然后命人请皇后入见。下面便是高祖皇帝刘邦对吕后的一次临终谈话,录于《史记》本纪,内容涉及到所谓安刘之策,最好还是照录原文——

  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

  上曰:曹参可。

  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

  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通“尔”,你)所知也。

  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四月,大汉帝国创建者刘邦逝世于长乐宫,享年六十二或五十三岁。

  这时候,陈平和周勃还正在受命急赴燕地去追杀樊哙的路上。

  陈平一生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初投魏、后事楚、最后才归汉的“外来户”,而这回受命去追杀那个人不仅属于沛县集团,而且还是吕后的妹夫、皇上的连襟,岂可轻易杀得!

  更为严重的是,老皇帝的死已是旦夕的事;他一死,主事的就只能是吕后,你杀了她的妹夫樊哙,自己脑袋还要不要呢?

  就在追杀途中,曾经六出奇计的陈平,为了救樊哙,更为了救自己,又使了一计。

  他对周勃说:樊哙既亲且贵,建功甚多;这回皇上一怒之下要斩他,真斩了,皇上后悔起来我等如何担当得起!再说,就是皇上不反悔,要是吕后和她的妹妹吕媭发起威来,也是难以应付的呀!

  周勃生性质朴,没有想那么多,一听倒也着实惊慌起来,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陈平说:我看不如先不杀,只是把他械系了带回长安,让皇上自己去发落,君意如何?

  周勃连声赞好,说这可保无忧。

  这样两人到了燕地,便以符节召来樊哙,让他听读诏旨后,即反剪其手,推入槛车。周勃留下来代将樊哙之兵,继续平定燕地;陈平则押着槛车回长安。途中听到了一个高帝“驾崩”的传闻,几乎同时又接到了由快使传送来的高帝那份命他斩樊哙后不必归报急赴荥阳与灌婴一起防守的诏令。传闻得到了证实。陈平立刻想到,从这个时候起,获得吕后的谅解远比执行一个已死的皇帝的诏令更为迫切和重要。他没有折返东行赴荥阳,而是继续兼程西行奔长安。一夜之间,未央宫已换了新主。此时已是吕后主政,樊哙理所当然获得了赦免,他的相国之位、舞阳侯之爵也全都恢复。陈平哭得很伤心,就跪在灵前奏事。吕后说:君侯一路辛苦了,回去休息吧!陈平知道这个时候他决不能离开宫廷一步,只要他一离开,吕媭或别的什么人就会拿他曾奉命斩杀樊哙一事在吕后面前谗害他。因而他立刻做出一副忠诚可鉴的样子,坚决要求留下来宿卫。吕后似乎果然被感动了,不仅原谅了陈平,还为他向怒气冲冲要谗害他的吕媭说了情。接着又任命陈平为九卿之一、掌管宫廷门户的郎中令,让他辅佐即将继位的新皇帝刘盈。

  但这时候的未央宫,高帝刘邦的死讯虽已在暗中流传,却仍是特级机密。原因是吕后为保证儿子坐稳皇位,想在宣布发丧前搞一个大动作,故秘而不宣。

  她似乎谁也不信,只信一个以前曾与她一起被项羽作为人质扣留于楚营、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被封为辟阳侯的审食其。二人的关系有点说不清。正史如《史记》、《汉书》用了一种含混的表述法,称审食其“幸于吕太后”。一次惠帝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大为震怒,将审食其下狱“欲诛之”,吕后的反应是:“吕太后惭,不可以言。”根据这些记载,演义类史作大都认定他们是姘头关系,并有不少添油加醋的细节描写。

  吕后把审食其召入后宫来谋划此事。她对他说:现今朝廷的这些功臣宿将,当初与皇上一样都是平民百姓,彼此以兄弟相称,后来皇上即位,他们不得不北面称臣,内心却是怏怏不乐。如今皇上崩逝,一旦太子继位,他们更会以元老自居,又如何能尽心竭力事奉呢?所以必得想个办法将他们尽行灭族,天下方可安宁!

  如此大开杀戒的事,审食其听了也不由大为吃惊。不过他当然不会反对吕后的主张,却也提不出任何一个可行的实施此谋的计策,只是一味地点头称是。

  吕后大概到这时候才突然发现,她唯一信任的人,竟是个除了会献殷勤其他一无所能的窝囊废!

  如果把审食其换成赵高,那么沙丘之谋完全有可能重演。

  十五年前,秦始皇南巡回还途中病死于沙丘。宦官赵高与左相李斯合谋秘不发丧,而在这期间,实施了矫诏立胡亥为太子,杀公子扶苏、大将军蒙恬等等那样一个大阴谋。

  吕后只有一个在巧诈和才干上都远远不能与赵高相比的审食其,既无计可施,又势单力薄,在狂躁和犹豫中蹉跎了一天又一天。

  在这些天里,未央宫传言和猜测迭起,已有人说到了要大杀功臣的事,恐怖的气氛在四处弥漫。

  这时候有一个人出来捅破了这个特级机密,从而消除了沙丘之谋重演的可能。

  此人叫郦商,就是那个以三寸不烂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后因韩信攻齐而遭烹杀的郦食其的弟弟,建功甚多,曾任卫尉,负责护卫过太上皇,受封为曲周侯。这一日郦商在进宫路上见到审食其,便避开旁人悄声说道:足下祸在旦夕,因何还如此逍遥?

  审食其本就心怀鬼胎,一听大惊,忙问:君何出此言?

  郦商道:听说皇上升天已有多日,宫中秘不发丧而欲尽诛大臣。若果如此,则天下大危,未央宫大危,自然足下更是大危!试问:大臣果能尽诛吗?周勃将兵二十万,北立于燕、代;灌婴领军十万,东守于荥阳;陈平又奉有遗诏,往助灌婴。一旦宫中有变,大臣临危,彼等定然连兵西向,来攻关中。如此则大臣内应,诸将外入,皇后太子,不亡何待?而足下向来参预宫议,必被疑为同谋,纵有百口,也难以自辩。到那时,岂但足下身首异处,只怕家族也难以自保吧?

  审食其吓出了一身冷汗,支支吾吾应答了几句,便慌忙进宫将郦商的话一五一十向吕后作了禀报。事既已泄,吕后也只好作罢。即传令发丧,召大臣入宫哭灵,并布告天下。

  此时,大汉开国皇帝的遗体,已在灵床上静静躺了四个昼夜。

  二十多天后,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其墓址在长安城北约四十里处,称为长陵。

  人一走,茶就凉,即使是帝王也一样。

  倘若长眠在长陵的高祖皇帝依然有灵,那么他对他的身后事,亦即本书下一章将要展开的内容,有多少个万万没有想到啊——

  他曾经担心过爱妾爱子的安全问题,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会死得那样惨!

  他刚与诸侯王刑白马而誓“非刘氏不王”,万万没有想到一转身,异姓王又接二连三出世了!

  他临终向自己的正妻托付“安刘之策”,万万没有想到最先起来乱刘的正是这个接受遗策的人!

  也许,活着的吕后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上天竟会赐予她这样一个机会:当她撩开珠帘,走出后庭,登上长乐宫正殿的时候,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性称制的时代便这样开始。 大汉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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