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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皇帝依旧保持着寻常人情的刘盈

大汉帝国 萧然 14315 2021-04-06 04:38

  当了皇帝依旧保持着寻常人情的刘盈

  公元前195年5月,十七岁的皇太子刘盈继位袭号,成为大汉帝国二世皇帝,即孝惠帝,简称惠帝。

  皇帝继位都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在汉代,据《续汉书·礼仪志》记载大体是这样的——

  三公奏《尚书·顾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请太子即皇帝位,皇后为皇太后。奏可。郡臣皆出,吉服入会如仪。太尉升自阼阶,当柩御坐北面稽首,读策毕,以传国玉玺绶东面跪授皇太子,即皇帝位。中黄门掌兵以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授太尉,告令郡臣,群臣皆伏称万岁。

  文中提到的“斩蛇宝剑”和“传国玉玺”是汉代皇权象征。当年,刘邦在因放走骊山刑徒而逃亡的那个夜里,曾演出过一段带有神话色彩的提剑斩白蛇的故事。后来他自己也说过“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汉书》本纪)这类话。这“三尺剑”就是所谓“斩蛇宝剑”。刘邦当时还只是个小小的泗水亭长,所以佩剑仅长三尺,是符合他身份的。但《史记索隐》引《汉旧仪》却说:“斩蛇剑长七尺。”传为葛洪所著的《西京杂记》更对此剑作了夸张性的描述,说是“剑上有七采珠、九华玉以为饰,杂厕五色琉璃为剑盒”;又说“开匣拔鞘,辄有风气,光彩照人”,甚至“剑在室中,光景犹照于外”。如果这些记载属实,那么如此豪华的宝剑显然已非原件,而是刘邦当上皇帝后,特令尚方为之另制的“赝品”。

  传国玉玺就是我在《大秦帝国》第七章第一节中写到的,由秦始皇诏制、李斯篆文、良工精刻的那颗玉玺。所刻文字记载不一。《太平御览》卷六八二引《玉玺谱》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汉书》和《晋书》则分别记为“昊天之命,皇帝寿昌”,“受命之天,皇帝寿昌”。秦亡,子婴“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史记·秦始皇本纪》),玉玺便归于刘邦。此后在帝王制度及其意识形态的笼罩和渲染下,玉玺的转手易主竟成了改朝换代的标志,千百年来,围绕着玉玺的传承,演出了不可胜数的或诡谲神秘或血腥残杀的故事。

  从刘盈继位起,汉代皇帝听政的地点,由长乐宫移到了未央宫。此后长乐宫则通常为太后、太子所居住,因其位于未央宫东北一侧,故又称东宫。

  传统的历史学家把像刘盈这样嗣位而立的皇帝,称之为“继体守文”之君。继体,指继承先帝体制;守文,指遵循先帝法度。凡继体守文之君,即位后第一件大事便是对先帝的功过用谥号的形式作出评价。当然实际上几乎全都是歌功颂德,极少有涉及到过的。由惠帝主持仪式,群臣对刘邦作出的评价是:“‘帝起细微,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曰高皇帝。”(《汉书》本纪)这“高皇帝”便是谥号。至景帝即位,又定其庙号为“太祖”,历史上习惯以谥号简称高帝,或谥号、庙号合而简称高祖。

  接着下诏给民众赐爵一级,给各级官吏进不等的爵号;给有罪者减免刑;减田租,重申十五税一制。又动员以十余万人众的规模,修造长安新城。总之,这位汉帝国的二世皇帝的新登极位,似乎让人感受到全国上下有了一种喜庆、昌盛的气象。

  这天清晨,谒者向惠帝奏报:赵王将于今日来京朝请。

  惠帝一听喜出望外。赵王刘如意是他异母弟弟,已有好些年不见面了,他正想念着这个聪灵、乖巧的小弟弟呢!

  但正因为喜出于“望外”,这位少年天子忽又感到了蹊跷:他并没有下旨,远在邯郸的赵王因何说来就来了呢?

  谒者的回答是:是皇太后下的懿旨。

  惠帝大吃一惊。某种不祥的预感控制了他。眼前辉煌的金殿瞬间尽皆黯然。

  他立刻想到要竭尽自己所能保护如意弟弟。

  速速备驾!——他大声下令。

  应命来到的太仆,便是当年在生死道上救过刘盈姐弟的夏侯婴,威武依旧,只是鬓角已染上浓霜。

  惠帝说:快,朕要去霸上!

  霸上离未央宫有数十里之遥。就为一个诸侯王要入朝皇帝居然亲至霸上候迎,在汉代绝无仅有。

  原来正当未央宫前殿举行着新皇帝即位的隆重大典的时候,位于未央宫北侧后妃所居的北宫也即后宫,却在演着黑暗、野蛮、丑恶,历史上最惨无人道的一幕。

  一声人性的呐喊:这不是人干的呀!

  这一幕的导演,是已受尊为汉帝国首位皇太后的吕雉。

  此刻,在这位皇太后心底压抑、积聚久久的嫉妒,已爆发成为一股畸形的、可怕的报复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报复的对象便是她的情敌、当年最受高帝刘邦宠爱的戚夫人。

  后宫有椒房殿,为皇后所居。玉宇琼楼,画柱雕梁,连墙壁也因涂有椒泥而一年四季散发着温馨和芳香。

  后宫又有掖庭殿,为众妃嫔所居。所谓歌台暖响,舞榭冷袖,这里既是诸多宠幸争丽斗妍之所,也是万千宫女昼夜劳作之地。

  后宫还有一条长巷,称永巷,为众侍婢及宫女劳作、居住之所。进入此巷深处,你就会感到一股肃杀之气。这里设有专门用以幽闭有罪宫女的监狱。前些天,吕后已将戚夫人打入永巷狱,这时又命看管监狱的宫女将她拖出来施刑。先是髡(kūn)刑,就是剃光头发。宫女磨利剃具,动手去解戚夫人盘于头顶的发髻。只见眼前一亮,那满头乌云般的黑发便瀑布似地飘散开来。这景象,立刻使吕后想起自己早晨梳妆时出现在铜镜里的那堆蓬乱、灰白的头发。她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爆出一声怒喝:拔!

  宫女遵命改用手拔。

  于是一根根、一绺绺滴着血、带着肉的头发,便从戚夫人的头上被拔了下来。听着一阵紧一阵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吕后享受到了那种期待已久的报复的快感。

  史称“刚毅”的吕后,这时候其实并不刚强。她的软弱首先表现在,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反抗直接伤害她的异性刘邦,却由嫉妒转而报复间接伤害她的同性戚夫人。这一弱点源于一部古老的历史,在女性中几乎普遍存在,迄今犹然。人类社会自从由母权制转为父权制后,女性把失败的痛苦深深埋入了心底,承认男性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已经渐渐积淀为她们的一种潜意识。从此当她们在两性关系中受到了伤害而决心发起反抗时,首选的攻击目标往往不是异性,而是同性。这其实是一个弱者的反抗。吕后的软弱还表现在,从心理学的角度说,这时她已处于一种变态,她的正常人格并不坚强,因而反为病态人格所战胜,变成了一个虐待狂!

  现在,戚夫人头上的最后一根青丝也被拔下,裸裎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光头,令人惨不忍睹。吕后却还要下令施第二刑:钳,就是在戚夫人的颈脖上钉上一个沉重的铁箍。这样,只要系上绳子,便可像牲畜那样让你牵着走。

  对这时候的戚夫人来说,若能马上死去,那便是最大的幸福。吕后当然不会让她轻易获得。猫捉到老鼠不都要细细耍弄一番然后再吞下肚子去的吗?俺皇太后这回可要好好享受享受这份报复快感喽!于是再施第三刑:舂,就是给戚夫人穿上粗鄙的赭色囚服,罚做舂米的苦役。

  已沦为囚犯的戚夫人,心底还藏着一丝希望,藏着无尽的爱,因为她还有一个聪慧、孝顺的儿子。她的儿子如意这一年该已有十一二岁,三年前被立为赵王,此时尚在赵都邯郸。戚夫人无法遏制内心对儿子的思念,一边舂米,一边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她随口编的歌:

  子为王,

  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

  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

  当谁使告汝?(《汉书·外戚传》)

  吕后一听宫女的禀报,大为光火,说:你还想着儿子来救你的命呀?做梦去吧!立即派出使者去把赵王刘如意召回长安来,干脆一刀杀了他!

  但是派了三次使者都被顶了回来。答复是:赵王有病,不便奉召。

  刘如意自然没有病;他还是个孩子,也不会有敢于抗命的胆量。敢于抗命的是另外一个人,他便是以刚直闻名的赵相周昌。当年高帝要更立太子,作为御史大夫的周昌曾冒死强谏,为这件事,吕后当时还跪地拜谢过他。后来高帝担心自己死后小儿子如意处境会有危险,特地为他配备了周昌这样一个强相。现在周昌知道已到了舍身尽忠执行先帝托付保护赵王的时候了,即使搭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颇懂得权谋的吕后,突然转换了手法。她有意对此事冷落了一段时间,然后召周昌进京。周昌作为一个王国丞相,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不奉天子之命。他应召来到长安。这下他上当了,吕后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周昌前脚刚走,汉使后脚便到:宣皇太后懿旨,命赵王赴长乐宫请安!年幼的刘如意,哪知其中藏着杀机。命左右侍臣及太傅、长史等,准备行装,奔赴长安。

  现在要说到惠帝刘盈。

  据说高帝在病危时,曾给还在做太子的刘盈下过一道要他照顾如意的手谕,大意谓:“吾得疾遂困,以如意母子相累。其余诸儿皆自足立,哀此儿犹小也。”(见《古文苑》)不过依刘盈宽厚仁爱的秉性,即使没有父亲这道手谕,也会尽其所能来保护如意这个异母小弟的。得悉如意即将应召进宫的消息,刘盈大为惊恐。他知道他那个正被报复心理控制着的母亲,已经失去了正常的人性,弟弟只要一进长乐宫就难逃一死。一向软弱的刘盈,这时却采取了一个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最为勇敢、果断的行动:命太仆备驾,他亲自前往离未央宫数十里外的霸上,迎候赵王刘如意的来到。接到弟弟后,同车回宫,又一起去拜见吕后,然后就双双食宿于同一宫室,不让吕后有任何下手机会。

  这对异母兄弟,在这个皇权支配着一切,通常的人性和人情都变得难以存留的皇宫里,却偏是脱尽了所有君臣关系的羁绊,仅仅是作为两个纯情的少年,形影不离地生活了数月之久,这在中国帝王制度发展史上实在是一个奇迹。

  如意不能去看望还在永巷做苦役的母亲,自然不免伤悲。刘盈为了排遣弟弟的痛苦,常常与他一起读书吟诗,一起骑马射箭,一起与宫女嬉戏。如果一直是这样,生活该是多么灿烂美好!

  厄运是在一个早上突然降临的!

  这是惠帝元年(公元前194年)隆冬的一个清晨,兄弟俩原是约好一起去打猎的。如意贪睡,还恋着被窝。刘盈看看侍从、卫士和鹰犬、弓矢以及马队早已准备就绪,不忍心叫醒睡得正香的弟弟,就率领着行猎队伍先出发了。刘盈离开如意还不到半天时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会是一个致命的空缺!就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吕后撒下的那张情报、间谍网进行了紧张而又高效率的工作:他们将捕捉到的机会向吕后作了禀报;吕后下达了毒杀令;他们调制了鸩酒,然后像平时一样,由宫女用精致的玉盘跪送到了已经梳洗完毕的赵王刘如意面前。这样,到刘盈打猎回来再次看到的弟弟,已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了!

  如意落葬后,惠帝赐谥“隐”,称赵隐王。《逸周书·谥法解》解释说:“见美坚长曰隐”;“隐拂不成曰隐”。万般无奈的惠帝,只好用这个“隐”字来寄托他对弟弟的绵绵哀思,也藉以表示自己作为皇帝却不能保护一个幼小弟弟的深深愧疚。

  赵相周昌听到赵王如意的死讯后,竟一病不起,在日以继夜的自责中煎熬了三年,便饮恨死去。

  但吕后对戚夫人的残酷的折磨到此远没有完。这个贵为皇太后的女人,此时已完全丧失了人性,变得像希腊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那样狰狞可怕。她手里拿着鞭子,头上盘着毒蛇,眼里滴着鲜血,花样百出地不断下达她的折磨报复对象的命令——

  先砍去她的手脚;

  再挖掉她的眼珠;

  熏以毒烟使她耳聋;

  灌以毒药使她口哑……

  然后把她扔到猪圈,给已经再也见不到一点点原来天生丽质模样的戚夫人起了个名称,叫“人彘”。(彘:zhì,即“猪”。)

  这该解恨了吧?不,皇太后还有恨,恨她的儿子刘盈!想当初,为了保住刘盈的太子地位,她抛头露面,东恳西求,忍受了多少屈辱、花去了多少心血和眼泪啊!可儿子如今当上了皇帝却偏偏不肯与老娘一条心,非但不肯一起恨那个姓戚的烂货,还想方设法保护那个烂货的崽仔!吕后决定要教训教训她的儿子了,于是派内侍去召儿子来亲眼看看那烂货的下场:“人彘”!

  依然沉浸在失去弟弟痛苦中的惠帝,并不知道后宫发生的惨剧。内侍说皇太后要他去观看“人彘”,还以为是天下郡县进献的“祥瑞”,想来该是一种半人半猪的稀罕物吧?母后出于关心,让他解解闷,那就去看看。

  但一到后宫,惠帝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戳在地上的像是一截木桩子,却又分明是肉做的,因为还在滴着血,流着脓。头上布满伤疤,没有一根头发。该是长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大窟窿。两片嘴唇还在,张了几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惠帝到这时候才知道,太后叫他来看的不是什么祥瑞,而是一个被作践得不成人样的人!当掌管后宫狱政的宫正说出那就是戚夫人时,惠帝惊恐万状,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吓人的肉桩子就是记忆中花容月貌、风情万种的戚夫人!他捶胸痛哭,大声呼号:这不是人干的呀,是人怎么下得了如此毒手呢!……

  还处在人生最美好的少年期的惠帝,竟就此一病不起,终日与药罐、病榻为伴,长达一年多。病愈后,也是只顾饮酒淫乐,几乎不理朝政。当上了皇帝依旧保持着寻常人情的刘盈,让我们这些普通人感到亲切和可爱;但是像他这样的秉性,实在不应该做皇帝,也注定做不好皇帝。站在维护帝王制度立场上的传统的历史学家,大都对惠帝有过批评。如宋代司马光便认为惠帝只知“小仁”而不知“大谊”——

  为人子者,父母有过则谏;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安有守高祖之业,为天下之主,不忍母之残酷,遂弃国家而不恤,纵酒色以伤生。若孝惠者,可谓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资治通鉴·汉纪四》)

  未央宫承明殿奏出了《棠棣》之乐

  惠帝在总是病恹恹的一年多时间里,也曾有过一段纵然短暂却十分开心的日子,那就是在盼望他大哥齐王刘肥来朝见的那几天。

  刘肥的母亲曹氏,可能是刘邦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但他们并没有举行过婚娶之礼,因而刘肥该是个私生子。大概要过三两年后,刘邦才傍上了新从外地迁居到沛县来的大户吕太公,并与其长女吕雉正式结婚,先后生有一女一子,即刘元与刘盈。这么算来,估计刘肥至少要比刘盈长五六岁。这对同父异母兄弟却是情深谊长,刘盈至今还保留着童年时代与刘肥在一起的许多美好的记忆。大哥曾多次带他到泗水边钓鱼虾,还教他游泳。他胆小,总不敢离岸;可大哥一头钻进水里,却能玩出许多花样来。刘盈自幼文弱,父亲几乎从不回家,母亲又常下田劳作,姐姐毕竟是个女孩子;唯有这位身强力壮的刘肥大哥,尽管只是同住一个村子而不是同住一家,却是他童年最有力的保护者和最好的教导者。

  但刘盈自从先后被立为太子、皇太子后,与这位大哥反而显得生分起来。特别是现在他又当上了皇帝,当年亲如手足的兄弟,如今却变成了尊卑高下悬殊的君臣关系,这使刘盈心里很难受。尤其是在相继发生了如意和戚夫人惨剧以后的现在,他多么需要有个像刘肥这样的大哥能够听他诉诉心中的郁闷和痛苦啊!他等盼着这次朝见,希望当年那种无拘无束的兄弟情谊能够重新回来!

  刘肥是在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也即韩信由齐王改封为楚王又贬为淮阴侯后,被立为齐王的。由于长年战乱,齐民流散甚多,颇有抱负的刘肥,当上齐王后曾发布过一个文告:凡是说齐地语言的,欢迎都回到齐国来!齐国亦因以日趋强盛。按礼制规定,诸侯王每年须定期拜见天子,春曰“朝”,夏曰“宗”,秋曰“觐”,冬曰“遇”;也可通称朝见。这年春天,刘肥准备了丰富的礼品,起驾自齐都临淄出发,赴长安朝见皇帝。

  刘盈终于等盼到了这一天,早早在皇城东郊迎候。刘肥远远望到皇帝大驾仪仗,大为惊慌,赶紧下车步行至惠帝前跪拜,口称罪臣该死,岂敢有辱圣上出城远迎!刘盈抢前几步将刘肥扶起,说:这里只有兄弟,何来君臣!刘肥起先仍不敢应承,却也拗不过刘盈坚持要以兄弟相称,只得壮壮胆试着叫了声弟弟,刘盈应着又回了声大哥,两汪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兄弟俩都改为骑马,并辔缓缓走在长安东城的驰道上,絮絮地叙谈着别后的一些琐事。当弟弟把哥哥引进未央宫承明殿的时候,这里早已准备好了酒宴和乐舞。正在演奏着的是惠帝特意选定的《棠棣》之乐——

  棠棣之华,鄂不。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

  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吕后就是在这个时候请到的,于是酒宴便开始。

  吕后就尊位。惠帝以尊长兄之礼,请刘肥坐上位,即左侧;自己则就下位,坐在右侧。兄弟俩都没有注意到这时候吕后脸色的变化,酒宴还在欢乐的气氛中进行。席间,吕后因需更衣,返入内室。当她回到席座时,内侍又进上数卮酒来,说是少府汤官新制的佳酿,特献上供品尝。吕后说:肥儿,你我娘儿两个如今也难得见面了,今日总算盼到了你,我很高兴,那就让你先饮此卮吧!

  刘肥受宠若惊,哪敢自饮,急忙离席奉卮,向皇太后敬酒。依照礼制,向尊长敬酒,须先尝一口,辨明确无恶味,方可敬上。刘肥刚要举卮近口,对席的刘盈也离席而起,举起内侍进献来的另一卮,说:就让我们兄弟二人,同祝皇太后南山长寿吧!说着就要先尝,吕后突然一声惊叫,劈手将刘盈的酒卮夺去,慌忙抛掷于地。酒浆泼洒了一地,那铜制的酒卮滚到殿阶下,铿铿响了两声。

  原来吕后对刘肥这个刘邦的私生子早就怀恨在心,加上这回亲眼看到他对她的儿子、当今的皇上非但不执守人臣之礼,还竟敢以兄长自居就座上位,就再也无法容忍了,决定非除去不可!她借更衣为由,命内侍进献了这几卮鸩酒。谁料不争气的儿子又一次搅乱了她的计谋!尽管她恨这个儿子,可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又怎能忍心眼看着他吞下毒酒死去呢?

  目睹了这奇特的一幕,刘肥立刻明白了!他忽而一阵傻笑,随即木着舌头称赞道:好酒!……果果然,好好酒!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一个踉跄,哐当一声,手中那卮毒酒已跌落在地上。他索性就势倒下,伸手去抓那酒卮,抓着抓着头一垂,竟响起了呼噜声。

  为朝觐之需,各王国在长安都设有官邸。刘肥回到齐邸,犹是惊魂未定。他知道他的假装酒醉,不可能逃过吕后那双尖刻的眼睛。再留在长安,已是凶多吉少;逃跑吧,十有八九会被追杀。就这么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能成眠。在刘肥随带的王国官员中,有个名叫勋的内史,这时向他进献了一计。内史勋说:臣倒有一脱身之计,只是须大王能忍痛割爱才好!

  刘肥说:只要能脱身就是万幸,哪还有不忍割舍的!公有何妙计,请快快讲来!

  内史勋说:大王蒙先帝隆恩,封有齐六郡之地,食邑七十余城。皇太后有一爱女刘元,如今封于鲁,称鲁元公主,食邑仅有数城。大王若能割一郡之地,献与鲁元公主为汤沐邑,太后必然欢心;只要哄得太后高兴,大王何愁不能回齐!

  刘肥想想也只得如此了,决定进献城阳一郡之地。为讨好吕后,再尊鲁元公主为齐王太后。这也就是说,刘肥自降一辈,尊同父异母的刘元妹妹为母辈,吕后为祖母辈。这下吕后果然高兴了,还带着鲁元公主一起到齐邸来,为已是属于儿、孙辈的刘肥饯行。杯觥交错,乐舞悠扬。在席上有说有笑的吕后,仿佛早把几日前那暗藏杀机的一幕抛到九霄云外。

  死里逃生回到齐国的刘肥,像是换了一个人。往日那个豪爽、快活的齐王不见了,家里人看到他不是独自愁思枯坐,就是仰天长叹。大家都很纳闷,也为他担忧。刘肥有九个儿子,大都尚未成年。这一日,他将已立为太子的长子刘襄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找来,屏退左右侍从,把这回在长安的遭遇和受到的屈辱说了说,并一再告诫:往后尔等应竭诚承卫天子,戒骄戒奢,慎之又慎,务使我齐国社稷永世长存!

  刘肥刚说完,有个生气虎虎的少年率然按剑而起,说了一番使刘肥既惊恐又欣喜的话。少年说:请父王放心,孩儿已经长大,定然要为父王雪耻,振我大齐雄风!

  少年名叫刘章,是刘肥次子。四年后,刘章作为一名卫士奉召进入未央宫轮值警卫,居然赢得了吕后的赏识和信用,由此展开了他奇特的人生。读者将在本章最后一节读到这个那时已是青年的刘章如何与大臣们一起诛灭诸吕的传奇故事。

  戴上了权力枷锁的母子关系

  儿子当上了皇帝,母亲被尊为皇太后;吕雉与刘盈该是在当时华夏大地上数千万汉人中其尊贵和财富都无与伦比的一对母子了。但就是这样一对母子,现在却陷入了无尽的烦恼,且又不便诉说也无处诉说。

  他们的烦恼源于权力。

  帝王集权制决定了国家最高权力只能一人独掌。年少加上性格懦弱的儿子刘盈,显然不是老练、强悍的母亲吕雉的对手。当尽了多种努力结果全都无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接一个的迫害事件在自己身边发生的时候,刘盈退却了,颓唐了,成日只顾饮酒淫乐,不想再做这个挂名皇帝。他没有去亲见吕后,只是让他身边的谒者去向太后转达他的这样一个请求:儿臣以为,太后惩处戚夫人等事皆非人所当为,故羞之。臣既为太后之子,持守子道即可,治理天下的事,伏请太后自行主裁。

  但吕后却远没有就此满足。人的欲望常常是随着地位或处境的改变而改变的。对当年那个胼手胝足耕作于田间的吕雉来说,皇太后的地位无异于天上的星座,她连做梦都不可能想到竟会属于她。如今真的当上了皇太后,却又希冀把整个皇权全都抓到自己手里。但她知道,真要独擅皇权,就得使这个皇权的标识从刘姓转变为吕姓,而达到这一步,她面前还挡着多少难关啊!读者将在稍后第三节中看到,为了“以吕代刘”,这个坚强的女人真可谓算尽机关,费尽心计,以至最后心劳日拙,油尽灯枯,带着遗恨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里先要说的是吕后的另一个烦恼。在她看来,这个烦恼源于男性霸权。

  此时吕后实际上已是万乘之主,如果她是男性,那么拥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周礼》),以至再加上宫女万千,都被认为是完全正常的事。但她是女性。在男性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里,女性干政已被认为是“牝鸡司晨”属于反常;倘若竟然还要与居于相同地位的男性那样享有类似的性特权,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偏是吕后似乎有些不安分。不过公平地说来,即使按当时普通女性应遵守的礼制来检验,吕后也只是稍有出格。她原来就与上章中提到的辟阳侯审食其有过那种暧昧关系,这时候两人间的接触很可能因刘邦的缺位而变得日益频繁起来,尽管仍处于地下状态,但已越来越难掩旁人耳目。宫廷是男性霸权最森严的地方,这里有最完善的防范系统,女性的任何细微的越轨行为,都难逃它的烛照。于是毁谤四起。

  当然,毁谤者都很聪明,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吕后,而把所有恶名全都归之于已被说成是嫪毐式可鄙人物的审食其。

  出乎毁谤者意料的是,受到最大伤害的竟是皇帝刘盈!惠帝当然也是一个男权主义者,他无法容忍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这种背叛。但一番冲冠大怒过后,在处理此案时,不得不同样小心翼翼地避开吕后,又出于投鼠忌器的考虑,有意绕过敏感的性关系问题,另外找了些审食其的劣迹,将他逮捕入狱,交付廷尉论罪处斩。不过即使这样,还是使吕后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出面说话吧,实在没有那样一张老脸;保持沉默吧,又于心何忍呢!至于诸位大臣,平日里就对因得到皇太后宠幸而趾高气扬的审食其存有嫉恨心理,这回更巴不得他一刀两段,谁还肯为他说情!

  处于绝望中的钦定死囚审食其,忽然想起了他的好友、能言善辩而又守信重诺的朱建,又激起了一丝生的希望。他买通狱卒,由狱卒设法去向朱建转达一个信息:他渴望朱建能到监狱来见一面。

  朱建原任淮南王黥布之相,黥布谋反兵败被杀,朱建则因曾经谏阻过黥布,高帝不仅赦免了他,还赐号平原君。朱建为人清廉刚直,不愿与被他视为品行不端的人苟合,所以当审食其想要去结识他时,他硬是不肯出见。后来是一场意外降临的变故改变了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朱建的母亲突然病亡,事母至孝的朱建,因家贫无力操办丧事而陷入了极大的痛苦。正是在这个时候,审食其以百金相赠,帮助他尽了作为儿子的最后一点孝心。从此两人成了知交,朱建愿以死报效这个在他患难时曾救助过他的恩人。

  在监狱里度日如年的审食其,苦苦地等盼着那一丝生的希望能成为现实。

  但狱卒给他带来的却是一个冷若冰霜的回答:朱建拒绝来见!

  这个整日跟随于皇太后身后风光赫赫的宠幸者,终于也尝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滋味!

  但出乎意料而又让他惊喜不已的是,几天后他居然平安地被释放了!后来知道他的获释正是朱建为之奔走和施计的结果。

  原来朱建拒绝进监见面是有意做出的姿态。他知道像解救审食其这样的事,切忌弄得尽人皆知,也不宜去请求大臣出面,唯有暗中通过内侍进说或许尚能奏效。他去登门拜访惠帝的幸臣闳孺,对这个冠上插着锦鸡羽毛、脸上抹着胭脂香粉的小男宠一番闲谈过后,突然说道:这些日子来,宫廷内外都在说,辟阳侯审食其的下狱是足下进谗的结果,真是如此吗?

  闳孺一听大惊,说:哪有此事!我与辟阳侯既无新仇,也无宿怨,要陷害他做甚!

  朱建说:有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足下纵无此举,然群言汹汹,足下如何还能脱此干系!辟阳侯为太后贵宠,已是无人不晓。如今他身陷囹圄,只因事关私宠,太后暂时不便出面干涉罢了。但若是审食其真的受戮,太后定然天怒雷动,到那时足下纵有百口也莫能一辩,难道还能幸免那灭顶之灾吗?

  长得唇红齿白的闳孺毕竟年少,听完这番话已吓得脸无人色,哀声求问得救之法。朱建说办法自然有,只怕足下不愿意。闳孺一迭声地说了几个愿意,于是朱建便向他提出了一个“肉袒”去到惠帝面前为审食其求情的建议。肉袒是古代向人谢罪或求恳的一种极端方式,就是脱去衣袖,袒露部分肉体,跪伏诉求,以这种屈辱自己的方式引起对方哀怜而获得谅解或允准。朱建说:辟阳侯若能获释,太后定会感激足下,那时候足下不是可以同时得到皇上和太后两个主子的宠幸,获得双倍的荣华富贵了吗?

  闳孺照着朱建的话去做了,果然救出了审食其,他自己也果然博得了太后和皇帝两个主子的欢心。一时间,这个小男宠居然成了后宫明星一类人物,连他那身打扮也成了一种时尚,年轻一点的郎官、侍中,也跟着冠上插起了锦鸡羽毛,脸上抹起了胭脂香粉。

  但朱建却因此留下了一条与审食其不清不白的政治辫子,到文帝时,审食其为淮南王刘长所杀,追查起来,朱建就难免受到牵连。来抓捕他的官吏已快到门口,朱建拔剑出鞘准备自杀,他的几个儿子和属吏赶紧阻止说:事情还不知道呢,何必仓促自杀!朱建不听,还是自杀了。临死前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死,祸绝,不及而(通“尔”;你们)身矣!”(《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以自己的死为别人消灾。单凭这句用生命说出的话,也可认定朱建算得上是孟子说的那种“大丈夫”了!

  尽管史书没有记载,我们还是不难想见,这段时间对吕后感情上的折磨是残酷的。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用了这样一种使她很难开口的方法来惩罚她,内心定会对刘盈有过责怪、怨愤甚或仇恨。审食其的终于获释自然是一种安慰,但似乎也很难完全修复她心灵上的这块伤痕。过了一段时间,她决定对刘盈采取措施了。当然刘盈毕竟是自己亲生骨肉,她暂时还不忍心用像对付如意、刘肥那样的鸩杀手段;她只是想拉拢和控制他,用的是一种形式上颇为温馨的办法,叫作“重亲”。

  上章四节已经提到过吕后的女儿鲁元公主嫁与赵王张敖,后来他们生有一女,算来此时最多也还只有十一二岁。吕后忽发奇想,要将这个外孙女配与儿子刘盈为妻,这就是所谓“重亲”。如此荒唐的婚事,估计刘盈曾经反对过,大臣也可能有人作过诤谏,但一概无效。婚礼于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十月隆重举行,张氏小女孩当即被立为皇后。但这一来,在这个第一家庭里长幼秩序完全乱套了:对吕后来说,刘盈既是她的儿子,又是她的外孙女婿;而刘盈见到鲁元公主,不知是叫姐姐好还是叫岳母大人好!还有那个张氏小女孩,她怎么也弄不懂:昨天还是她舅父的刘盈,一个早晨醒来,忽然成了她同床共枕的夫君!难怪东汉荀悦在《西汉纪·孝惠皇帝纪》中对此作了这样的评论:

  姊子而为后,昏于礼而黩于人情,非所以示天下作民则也。群臣莫敢谏,过哉!

  但这出荒唐剧至此还没有完。吕后让外孙女做自己的儿媳妇,本意是为了急于抱孙子,以便由孙子来接替儿子的皇位。偏是造化不配合,用尽各种办法还是不见儿媳有喜,于是又使出一个移花接木的绝招。她派人在后宫众多的嫔妃、美人、才人中仔细查访,终于发现有一美人已怀有身孕。于是一面教她的儿媳张皇后假装怀孕,一面将那美人隔离起来,待到婴儿一临盆,立即一刀结果了那美人的性命,而留下的婴儿就成了张皇后的“亲生”儿子。这也就是说,现在吕后终于可以放心了,因为她手里已经有了一个可以向皇室和臣民宣布是她外孙女生的、随时可以用来接替惠帝皇位的孙子! 大汉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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